基督山伯爵:上冊_第四部分 巴黎貴客

第三十九章 賓客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在羅馬與基督山伯爵約好在埃爾代街相會的這座公館裡,五月二十一日上午正在上下準備,以使年輕人的諾言兌現。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住的小樓位於一座大庭院的一角,對面一座房子是庫房。這座小樓只有兩個窗戶臨街,其餘的窗戶有三個朝院子,有兩個朝花園。

在院子與花園之間,聳立着帝國時期格調平庸的建築師設計建造的豪華寬敞的高大樓房,那是德·莫爾塞夫伯爵與夫人的住處。

順着整個府邸的寬度,臨街築起一面高牆,牆頂上每隔一段放一個花盆,牆正中是一座鍍金的鐵柵欄門,供車馬出入,緊貼着門房有一道小門,供僕人或者主人散步的時候出入。

我們從阿爾貝住房的選擇上,可以看出一位母親的良苦用心,她既不願意同兒子分開,又體諒一個像子爵這樣的年輕人所需要的完全的人身自由。我們還應該說一下,從另外一個角度,也能看出喜歡過富家子弟那種自由悠閒生活的年輕人聰明的自私心理,家裡也把他們的住所搞得舒適漂亮,就像爲小鳥的籠子鍍金一樣。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可以透過臨街的兩扇窗戶探索外面的世界。對於那些總是希望世界穿過自己的視野的年輕人來說,看到外部世界非常必要,即使這個世界只是一條街!這種探索之後,如果阿爾貝·德·莫爾塞夫認爲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他就從一道小門出去考察,這道小門與外面剛纔提到的門房旁邊的那個小門相對稱,值得我們特別提一提。

這是一種自從房子蓋好以後就被大家忘卻的、被認爲永遠堵死的門,因爲它很不引人注意,上面落滿了灰塵,然而,門鎖和門軸被仔細上過油,說明它經常被秘密使用。這道神秘的小門與另外兩座門互相競爭,它藐視看門人,躲開他的警覺和詛咒,如同《一千零一夜》中那座寶庫的門,一聽到阿里巴巴的魔語“芝麻開門”就會打開一樣,只要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幾句神秘的話,或者用纖細的手指按照暗號輕輕地敲幾下,它就會打開。

這座門與一個前廳用的寬敞安靜的過道相連。過道的盡頭,右邊是阿爾貝的餐廳,朝院子,左邊是他的客廳,朝花園。窗前是一片花壇和攀援植物,呈扇形向外擴散,從而使院子和花園裡的人無法看見底層那兩個房間。這種位置,好奇的目光本來是可以窺探到裡面的秘密的。

二樓也有兩個與之相同的房間,前廳上面是二樓的第三個房間。這三個房間分別是客廳、臥室和小客廳。

樓下的客廳裡只放了一圈阿爾及利亞式的長沙發,供吸菸的人使用。二樓的小客廳與臥室相通,還有一個暗門通向走廊。由此可見房主人採取了一切防範措施。

二樓上面是一個拆掉牆壁和隔板以後擴大成的畫室,這裡是藝術家的阿爾貝與花花公子的阿爾貝爭奪地盤的地方,裡面收藏、堆放着阿爾貝一次次心血**時候玩的東西,有號角、低音號、笛子,甚至有裝備整個樂隊的全套樂器,因爲阿爾貝有一陣對音樂不只是產生了興趣,簡直是走火入魔;還有三腳架、調色板和彩筆,因爲後來,對畫家天賦的自信又取代了對音樂的迷狂;最後,還有花式劍、拳擊手套、重劍和各種棍棒,因爲阿爾貝·德·莫爾塞夫追隨我們時代的年輕人的時尚,懷着比對音樂和繪畫多得多的執著,學習這三種使他的花花公子教育得以完善的技藝,即擊劍、拳擊和棒術。在這間用來進行各種身體訓練的房間裡,他先後接待了格里西耶、庫克斯和夏爾·勒布歇。

這個備受主人青睞的房間裡的其他傢俱,有弗朗索瓦一世時代的舊櫃,裡面放滿了中國瓷器、日本花瓶、路卡·德拉-羅比亞的陶器和貝爾納·德·帕利亞的碟子;還有古代的扶手椅,說不定亨利四世或者蘇利,路易十三或者黎塞留都在上面坐過,因爲其中有兩把椅子上面有雕工精細的盾形紋章,紋章的藍色襯底上閃爍着三朵法蘭西百合花,花的頂部刻着一頂王冠;很明顯,這兩把椅子出自盧浮宮的傢俱儲藏室,至少是來自某個王府城堡。在這些色調陰暗嚴肅的椅子上,扔着一堆色彩鮮豔的貴重綢緞,由波斯的陽光染上顏色,或者由加爾各答、昌德納戈爾的婦女巧手織成。這些布匹放在那裡做什麼,誰也說不出,它們在給人以視覺享受的同時,正等待着被派上連它們的主人也說不出的用場,在被派上用場之前,它們用自己那柔和的熠熠金光照亮了這個房間。

房間裡最顯眼的位置上,聳立着一架鋼琴,那是羅勒和布朗歇用巴西香木製成的,鋼琴的大小放在小人國的客廳裡倒很合適,然而,它那狹小但響亮的琴腔裡包容着一支完整的樂隊,常常在貝多芬、韋伯、莫扎特、海頓、格里特里和波爾波拉等大師傑作的重壓下不停地呻吟着。

此外,牆上、門框上、天花板上掛滿了劍、匕首、短劍、錘、斧、整套鍍金銀絲嵌花盔甲,還有各種植物標本、礦物標本、體內塞滿了草的鳥類標本,這些鳥展開火紅的翅膀,張着永遠也閉不上的嘴巴,呈現出一動不動的飛翔姿態。

不用說,這是阿爾貝最心愛的房間。

不過,約會的那一天,這個稍加打扮的年輕人把他的接待總部設在一樓的小客廳裡。那裡擺了一張桌子,周圍是一圈等距離間隔的寬大柔軟的沙發,桌子上面放着各種著名菸草,從聖彼得堡的黃色菸草到西奈半島的黑色菸草,還有馬里蘭菸草,波多黎各菸草和拉塔基亞菸草,五顏六色,都盛在深受荷蘭人喜愛的、有裂紋的彩釉陶器裡。菸草旁邊,在用香木製成的一排排格子裡,按照長短和質量,依次排列着蒲羅雪茄、雷加拉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馬尼拉雪茄。最後,在一個敞開的櫃子裡,陳列着一套德國菸斗,還有長煙管、琥珀菸嘴、有珊瑚裝飾的土耳其菸斗,以及摩洛哥皮做的煙管、像蛇一樣彎彎曲曲並嵌着金絲的水煙鬥。這些菸斗正等着吸菸者隨意或有意地選擇使用,阿爾貝親自進行排列,或者把它們排成這種對稱的混亂狀態,因爲吃時髦早餐的客人在喝完咖啡之後,還喜歡欣賞一團團從自己口中吐出的那種拖着長飄帶、千姿百態地旋轉着向天花板升起的雲霧。

十點差一刻時,貼身僕人走了進來。這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侍者,只會說英語,人稱約翰,是德·莫爾塞夫唯一專用僕人。當然,公館的廚師平時也聽他安排,遇到大場合,伯爵的領班也聽他調遣。

這個男僕名叫日爾曼,得到年輕主人的完全信任。他手裡拿着一摞報紙,放到桌子上,又把一打信交給阿爾貝。

阿爾貝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這些各式各樣的信件,從中挑出兩封字跡娟秀、信封散發着香味的信,把它們拆開,略微細心地看了看。

“這兩封信是怎麼來的?”他問道。

“一封是郵差送來的,另一封是當格拉爾夫人的僕人送來的。”

“去轉告當格拉爾夫人,我接受她在包廂裡爲我留的座位……再等一下……你白天再去羅莎那裡一趟,告訴她我將在應邀看完歌劇以後同她共進晚餐,給她送去搭配齊全的塞浦路斯酒、赫雷斯酒和馬拉加酒,再加上一桶奧斯坦德的牡蠣……到鮑雷爾的鋪子去買,要特別提一句是我買的。”

“先生幾時用餐?”

“現在幾點了?”

“十點差一刻。”

“好吧!十點半開飯。德佈雷可能不得不去部裡……而且……(阿爾貝看了看記事本)今天正是我與伯爵約會的時間,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半,儘管我不太相信他的許諾,但我還是想準時。順便問一下,你知道伯爵夫人起牀了嗎?”

“如果子爵願意,我馬上去問問。”

“好的……你向她要一箱甜燒酒,因爲我那箱不滿了。你告訴她我將在三點鐘左右過去請安,並請允許我向她介紹一個人。”

僕人走了出去,阿爾貝倒在沙發上,拆開兩三包報紙,看了看節目預告,發現正在上演的是歌劇而不是舞劇,做了個鬼臉,又在化妝品廣告欄裡尋找別人向他推薦的一種牙膏,沒找到,然後,把那三份巴黎最暢銷的報紙一張接一張地扔到一邊,長長地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說真的,這些報紙越來越成爲催眠劑了。”

話音剛落,一輛輕便馬車在他門前停下,過了一會兒,僕人進來通報呂西安·德佈雷先生到。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金髮,臉色蒼白,灰色的眼睛裡目光沉穩,薄薄的嘴脣顯得冷漠,藍色的外衣上綴着鏤花金扣,繫着白色領花,戴着單片玳瑁眼鏡,上面繫着一條絲線,需不時**眉部和麪部神經,才能把鏡片卡在右眼眶裡。他走進來,臉上沒有笑容,一言不發,一副半官方的表情。

“您好,呂西安……您好!”阿爾貝說道,“啊!親愛的,您這麼準時,真嚇了我一跳!我說什麼來着?準時!我本以爲您會最後一個到,沒想到十點半的約會,您十點差五分就到了,這真是奇蹟!難道內閣倒臺了?”

“沒有,親愛的,”年輕人說着,坐進沙發裡,“您放心吧,我們總是很不穩定,但永遠不會倒臺,我甚至開始覺得我們將會終身任職了,何況,半島事件將會使我們的政權更加穩固。”

“啊!是的,不錯,你們把唐·卡洛斯趕出西班牙了。”

“不對,親愛的,不要把兩者混爲一談,我們把他從邊界的另一邊接到了法國,並在布爾日給了他國王的待遇。”

“在布爾日?”

“是啊,他也無可抱怨,真的!布爾日是國王查理七世的首都。怎麼,您還不知道?從昨天起全巴黎的人就都知道這件事了,早在前天就傳到了交易所,因爲,當格拉爾先生(此人究竟通過什麼途徑與我們同時得到這個消息的,我一無所知),因爲當格拉爾先生在交易所做了多頭,賺了一百萬。”

“那您呢,看來又多了一條新綬帶,因爲我看見您的勳章掛鉤上又多了一條藍色綬帶嘛!”

“哦!他們又給了我一枚查理三世勳章。”德佈雷漫不經心地回答。

“得了吧,別裝得滿不在乎,應當承認您得到它是很高興的。”

“那當然了,這就像一件補充裝飾物,一件有鈕釦的黑色上衣佩上一枚勳章,很漂亮。”

“嗯,”莫爾塞夫微笑着說,“您看起來就像威爾士親王或者德·賴希施塔特公爵。”

“這就是我這麼早來的原因,親愛的。”

“因爲您獲得了查理三世勳章,想盡快向我報告這個好消息?”

“不是,因爲我寫了一整夜的信,一共二十五封外交快件。今天早晨回到家裡,我本想睡一會兒,但頭很疼,我就起來騎了一個小時的馬。在布洛涅森林,我感到心情煩悶,腹中飢餓,這兩個敵人很少同時出現,這一次聯合起來反對我,就像卡洛斯與共和黨人的聯盟。於是,我想起您這裡今天早晨有宴會,所以我來了。我餓了,給我吃的,我感到煩悶,讓我開開心吧。”

“這是我作爲東道主的義務,親愛的朋友。”阿爾貝說着,搖鈴招呼僕人,呂西安則用他那根綴着綠松石的金頭手杖挑散了那幾份打開的報紙。“日爾曼,來一杯赫雷斯酒和一點餅乾。在此之前,親愛的呂西安,這當然是些走私的雪茄,但我還是請您品嚐一下,並希望您的部長賣給我們這樣的菸草,不要老讓我們這些守法公民吸那種像胡桃葉子似的東西。”

“喲!我可得提高警惕。只要是從政府渠道來的,您都不喜歡,都覺得可憎。再說,這與內政部無關,這是財政部的事。您去找間接稅局的於曼先生,在A廊道第二十六號房間。”

“說實在的,”阿爾貝說道,“您的知識面如此之廣,使我吃驚。不過,請抽支雪茄吧!”

“啊!親愛的子爵,”呂西安在一支插在鍍金燭盤上的紅蠟燭上點燃一支馬尼拉雪茄,靠到沙發上,說道,“啊!親愛的子爵,您什麼都不用做,真幸福!說真的,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親愛的王國衛士,您要是什麼都不幹,您會做什麼呢?”莫爾塞夫略帶譏諷的口吻說道,“怎麼?您這位部長私人秘書,既介入歐洲的重大陰謀,又過問巴黎的瑣屑機密;要保護那些國王,特別是那些王后,要聯合各個政黨,又要指揮選舉;您在您的辦公室裡,靠您的筆和幾封信,比拿破崙用他的劍輾轉沙場的戰功貢獻都大;您除了薪俸之外,每年還有二萬五千利弗爾的年金;您有一匹好馬,夏託-勒諾出四百路易您都不肯讓;您有專門的裁縫,從不耽誤您的穿衣;您可以自由出入歌劇院、賽馬俱樂部和雜耍劇場,竟然還感到不開心?那麼,好吧,我來給您開心。”

“怎麼讓我開心?”

“給您介紹一位新相識。”

“是男人還是女人?”

“男人。”

“啊!我已經認識不少男人了!”

“但您還不認識一個我說的這樣的男人。”

“他從哪裡來的?從天涯海角?”

“或許更遠。”

“啊,見鬼!但願我們的早餐不是他給帶來的吧?”

“不是,您放心好了,我們的早餐正在我母親的廚房裡準備着呢。難道您真的餓了嗎?”

“是的,我承認,儘管這有點讓人不好意思,我昨天是在德·維爾弗爾先生家吃的午餐。您注意到了嗎,親愛的朋友?在所有司法界人士的家裡都吃得很差,就好像他們都有虧心事似的。”

“好啊!說別人家的飯菜不好,爲的是說您那些大臣府上吃得好。”

“是的,但我們至少不請有地位的人吃飯。而且,除了有時我們不得不請那些與我們觀點相同,特別是那些投我們票的鄉巴佬吃飯之外,我們像迴避瘟疫似的儘量不在家裡請客,請您相信這一點。”

“好了,親愛的,請再喝一杯赫雷斯酒,再吃一塊餅乾吧。”

“非常願意,您的西班牙葡萄酒好極了。您看,我們使這個國家保持安定是完全正確的。”

“是的,可是唐·卡洛斯呢?”

“啊!唐·卡洛斯就先喝波爾多葡萄酒吧,十年之後,我們讓他的兒子與小女王成親。”

“那時候,如果您還在部裡,您就會再得一枚金羊毛勳章了。”

“阿爾貝,我覺得您今天早上決定請我以煙代餐了。”

“嗯!您應當承認,這是最能開胃的方式。正好,我聽見博尚在前廳說話,你們兩人可以爭論,這樣您就有耐心等待了。”

“爭論什麼?”

“爭論報紙啊。”

“啊!親愛的朋友,”呂西安用極爲鄙視的口吻說道,“難道我讀報紙嗎?”

“那更好,你們的辯論因此會更加激烈。”

“博尚先生到!”僕人稟報道。

“請進,請進!大才子!”阿爾貝起身說道,並且迎上前去,“喏,這是德佈雷,他沒讀您的文章就討厭您了,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他說得對,”博尚說道,“我也一樣,我還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就想寫文章批評他了。您好,指揮官。”

“啊!您知道這件事!”大臣私人秘書答道,並微笑着同記者握了握手。

“當然了!”博尚說。

“外面都怎麼說?”

“哪個外面?在公元一八三八年,‘外面’範圍可是很大的。”

“嗯!當然是指政治評論界,您可是其中一員猛將嘛!”

“大家認爲這很公平,你們播種了那麼多的紅色種子,現在應當開點藍色花朵了。”

“好了,好了,還不錯嘛,”呂西安說,“您爲什麼不站在我們一邊呢?親愛的博尚,您那麼有才幹,不出三四年準能功成名就。”

“所以,只要滿足我一個要求,我就會聽從您的建議,那就是能有一個穩定半年的內閣。現在,我只問一句話,阿爾貝,因爲我總得給可憐的呂西安留點喘息的時間。我們到底是吃早飯,還是吃午飯?我還得去議會。正如你們看到的那樣,幹我們這一行不是一切都盡如人意的。”

“我們只吃早飯,現在就等兩個人了,他們一到我們就開飯。”

“您在等什麼樣的人來吃早飯?”博尚問。

“一位紳士和一位外交官。”阿爾貝說。

“這麼說,等那位紳士得用兩個來小時,等那位外交官得用兩個多小時。那我等吃甜食的時候再來吧。給我留點草莓、咖啡和雪茄就行了。我到議會去吃點牛排。”

“不要這樣,博尚,因爲,即使那位紳士是位蒙莫朗西,那位外交家是梅特涅,我們也要在十點半準時開飯。現在,您也像德佈雷一樣,先嚐嘗我的赫雷斯酒和餅乾吧。”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等吧。我今天早晨必須散散心才行。”

“好啊,您也和德佈雷一樣!可我覺得,內閣憂傷的時候,反對派應當高興纔是。”

“啊,您看,親愛的朋友,這是因爲您不知道我將受到什麼樣的威脅。今天上午,我要到衆議院聽當格拉爾先生的一次演講,而今天晚上,又要在他府上聽他夫人講一個貴族院議員的悲劇。讓君主立憲政府見鬼去吧!既然總是說我們有選擇的自由,我們爲什麼選擇了這麼一個政府呢?”

“我明白了,您是需要收集笑料。”

“請不要批評當格拉爾先生的演講,”德佈雷說,“他投你們的票,是反對黨。”

“不錯,但糟就糟在這一點上!所以,我期待您們送他到盧森堡公園去演講,好讓我們痛痛快快地嘲笑他一頓。”

“親愛的,”阿爾貝對博尚說道,“看得出西班牙的問題確實解決了,因爲您今天早晨脾氣夠壞的。請不要忘了巴黎正在風傳我與歐熱妮·當格拉爾小姐之間的婚事,因此,我的良心使我不能讓您誹謗這個人的口才,因爲他有一天會對我說:‘子爵先生,您知道,我給了我女兒二百萬嫁妝呢。’”

“算了吧!”博尚說,“這門婚事絕對成不了。國王可以封他爲男爵,將來還可以讓他當貴族院議員,卻永遠不能使他成爲紳士。德·莫爾塞夫伯爵是一位真正的佩劍貴族,他不會爲這區區二百萬就同意這樁門第不當的婚事的。德·莫爾塞夫子爵應當娶一位侯爵千金。”

“二百萬!這可不是個小數啊。”莫爾塞夫又說。

“這點錢只夠在馬路邊上建一座劇院,或者修一段從植物園到拉佩的鐵路。”

“他說他的,莫爾塞夫,”德佈雷無精打采地說,“您結您的婚。您娶的是一個錢袋的名稱,對不對?那好了,它怎麼稱呼有什麼關係!寧願那個錢袋上少一個貴族紋章而多一位‘0’,您的紋章上有七隻雌鶇,給您妻子三隻,您自己還剩下四隻呢。這也比德·吉斯先生多一隻,但他差一點就當了法國國王,他的遠房表兄弟還當上了德國皇帝呢!”

“真的,我覺得您說得對,呂西安。”阿爾貝隨便答道。

“那當然了!百萬富翁也可以像私生子一樣成爲貴族,就是說,他可以成爲貴族。”

“噓!別這麼說,德佈雷,”博尚笑着說,“因爲夏託-勒諾到了,他會用祖先勒諾·德·蒙託班的那把利劍刺穿您的胸膛,來醫治您那喜歡發表奇談怪論的嗜好。”

“讓他殺死我好了,”呂西安回答道,“因爲我這人很卑賤,非常卑賤。”

“好啊!”博尚大聲說道,“內閣的人唱起貝朗瑞的調子來了,我們會被引向何方啊,上帝啊!”

“德·夏託-勒諾先生到!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先生到!”僕人大聲說道,宣佈兩位新客人的到來。

“現在到齊了!”博尚說道,“我們馬上就吃飯了,因爲,如果我沒弄錯,您就等這兩位客人了,對不對,阿爾貝?”

“莫雷爾!”阿爾貝吃驚得自言自語,“莫雷爾!這是怎麼回事?”

他話音未落,德·夏託-勒諾就走了進來。他是個三十來歲的漂亮小夥子,渾身上下一派紳士風度,也就是說他有吉什家族的面孔和莫特馬爾家族的頭腦;他拉着阿爾貝的手說道:“親愛的,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北非騎兵上尉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先生,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儀表就能說明他的爲人。請向我的英雄致意吧,子爵。”

說完他閃開身子,人們看到一位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年輕人,他額頭很寬,目光敏銳,蓄着黑鬚,讀者一定會記得我們在馬賽見過此人,當時的悲慘情景使大家不會忘記他。他穿着一套半法國式、半東方式的華貴軍裝,非常合身,使他那佩戴榮譽勳位十字勳章的寬闊胸膛和挺拔的腰身更加顯眼。年輕軍官極爲儒雅地鞠了一躬。莫雷爾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優美,因爲他身體強健。

“先生,”阿爾貝禮貌而又親切地說道,“德·夏託-勒諾男爵估計到我認識您會有多麼高興。您是他的朋友,先生,請您也做我們的朋友吧。”

“太好了,”夏託-勒諾說道,“親愛的子爵,您應當期望有朝一日,他也能爲您做出爲我做過的事。”

“他爲您做了什麼呢?”阿爾貝問道。

“哦!”莫雷爾說道,“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先生過獎了。”

“什麼!”夏託-勒諾說道,“不足掛齒,生死攸關還不足掛齒!……說實在的,您說這話未免太曠達了,親愛的莫雷爾先生……您每天出生入死,或許如此,可我是意外遇難……”

“我所能聽明白的,男爵,就是莫雷爾上尉救了您的命。”

“啊,上帝!是的,完全正確。”夏託-勒諾說。

“在什麼情況下?”博尚問道。

“博尚,我的朋友,您會看到再拖下去我就要餓死了!”德佈雷說道,“別再講故事了。”

“好吧!可是,”博尚說,“我並不反對大家入席啊,我……夏託-勒諾可以在餐桌上給我們講嘛。”

“先生們,”莫爾塞夫說道,“請注意,現在剛剛十點一刻,我們還要等最後一位客人。”

“哦!對了,一位外交家。”德佈雷說。

“外交家或者別的什麼人,這我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果我託他爲我辦一件事,他會把這一使命完成得十分令人滿意;如果我是國王,我會立刻授予他各種騎士勳章,要是我同時有金羊毛勳章和嘉德勳章,我會全都授予他。”

“好了,既然我們還不準備入席,”德佈雷說道,“那就請您像我們一樣,給自己倒一杯赫雷斯酒,然後,給我們講講這個故事吧,男爵。”

“你們都知道,我突然心血**,想去非洲。”

“那是您的祖先爲您指出的道路,親愛的夏託-勒諾。”莫爾塞夫禮貌地回答。

“是的,不過,我懷疑您此行也同他們一樣,未必是爲了拯救基督的墳墓。”

“那您就說對了,博尚,”年輕的貴族答道,“我只不過想去那裡像個業餘愛好者那樣玩玩槍。你們知道,上次我請了兩個證人,以調停一場爭辯,可他們迫使我打傷了一位最要好的朋友的胳膊,自那以後,我就憎惡決鬥……唉,真是的!被打傷的是可憐的弗朗茲·戴皮奈,你們大家都認識他。”

“啊,是的!真的,”德佈雷說道,“你們過去是決鬥過……爲什麼來着?”

“我哪裡還記得啊!”夏託-勒諾說,“我只記得一件事,那就是像我這樣的天才被埋沒,實在是一種恥辱,於是,我想在阿拉伯人身上試試別人剛送給我的那些新槍。因此,我乘船去了奧蘭,又從奧蘭去了君士坦丁。我到的時候,剛好撤圍,我就同大家一起撤退,我受了四十八小時的罪,白天下雨,晚上下雪。到了第三天早晨,我的馬凍死了,可憐的畜生!它習慣了馬廄裡的火爐和蓋在身上的被子……這匹阿拉伯種馬到了阿拉伯,遇到零下十度的天氣就不習慣了。”

“所以,您纔想買我那匹馬,”德佈雷說,“您以爲它比您那匹阿拉伯馬更能忍受寒冷。”

“那您就錯了,因爲我發誓永遠不再去非洲了。”

“這麼說,您真的害怕了?”博尚問道。

“不錯,是的,我承認,”夏託-勒諾回答,“而且我有理由害怕!我的馬死了,我只好徒步撤退;六個阿拉伯人騎着馬追着我砍我的頭,我用雙筒槍打死了兩個,又用雙響手槍結果了兩個,像堆蒼蠅似的,可是還有兩個呢,然而我已經沒有子彈了。其中一個抓住我的頭髮——所以我現在留短髮,因爲你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另外一個把他那把土耳其彎刀放在我脖子上,我已經感到刀刃的寒冷了,這時,你們見到的這位先生向那兩人衝了過去,一槍打死了揪住我頭髮的那個,又一刀劈了那個想用軍刀割斷我喉嚨的傢伙的腦袋。這位先生那天發誓要救一個人,命運使我成了這個幸運的人。等我發了財,我要請克拉馬納或者馬羅什蒂雕一座幸運之神像。”

“是的,”莫雷爾微笑着說,“那一天是九月五日,是我父親神奇地遇難成祥的週年紀念日。所以,每年這一天,我都盡我所能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這行爲很英勇吧?”夏託-勒諾打斷說,“總之,我是那個幸運者,還不止於此。他從屠刀之下解救了我之後,又幫我擺脫了嚴寒,他不是像聖馬丁那樣,把一半斗篷披到我身上,而是把整個斗篷全都給了我,然後,讓我擺脫了飢餓,把口糧分給我吃,你們猜是什麼?”

“一塊費利克斯餡餅嗎?”博尚問道。

“不是,是他的馬,我們每人只吃了一塊,吃得很香,當時很苦啊。”

“馬?”莫爾塞夫笑着問。

“不是馬,是一種犧牲,”夏託-勒諾說,“問問德佈雷,他肯不肯爲一個陌生人獻出他的英國馬?”

“爲一個陌生人我不會,”德佈雷說,“我或許可以爲一個朋友這樣做。”

“我當時就猜到您會成爲我的朋友,男爵先生。”莫雷爾說道,“而且,我剛纔已經說過了,英雄行爲也罷,犧牲精神也罷,反正那天我得爲不幸的人做點什麼,以報答幸運帶給我們的恩惠。”

“莫雷爾先生所談到的這件事,”夏託-勒諾又說,“是個非常感人的故事。等你們有了深交之後,他會講給您們聽的。今天,咱們還是先填飽肚子,而不是填補記憶。幾點吃飯啊,阿爾貝?”

“十點半。”

“十點半整?”德佈雷掏出懷錶,問道。

“噢!請你們再寬限五分鐘吧,”莫爾塞夫說,“因爲,我也在等一個救命恩人。”

“誰的救命恩人?”

“當然是我的了!”莫爾塞夫答道,“難道你們以爲我就不會像別人一樣被搭救,難道你們會以爲只有阿拉伯人才殺人嗎!我們的早餐將是一頓歌頌慈善精神的早餐,我希望我們餐桌上有兩位仁慈的恩人。”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德佈雷說,“我們只有一個蒙蒂翁獎啊?”

“那好辦!就把獎章授給一個無所作爲的人嘛。”博尚說,“法蘭西學院總是這樣擺脫困境的。”

“他從哪裡來?”德佈雷問道,“請原諒我再問一遍。我知道您已經說過了,但說得很模糊,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再問一次。”

“事實上,”阿爾貝說,“我對此一無所知。三個月以前我向他發出邀請時,他在羅馬,可是,那以後誰知道他又到哪裡去了呢。”

“您認爲他能按時到達嗎?”德佈雷問。

“我認爲他無所不能。”莫爾塞夫回答。

“請注意,加上我們寬限的五分鐘,一共也只有十分鐘了。”

“好吧!我利用這點時間來說說我這位客人。”

“對不起,”博尚說,“您要講的話裡有沒有值得寫連載小說的內容?”

“是的,肯定有,”莫爾塞夫回答,“甚至非常離奇。”

“那就快說吧,因爲,看來我肯定去不成議會了,我總得有所補償啊。”

“我當時在羅馬,就是最近的一次狂歡節。”

“這我們知道了。”博尚說。

“是的,可是你們不知道的是,我曾被強盜綁架。”

“根本沒有什麼強盜。”德佈雷說道。

“有,有,而且非常可怕,或者說令人欽佩,因爲,我覺得他們勇敢得令人膽寒。”

“算了,親愛的阿爾貝,”德佈雷說,“您就痛快地承認您的廚師飯菜還沒做好,從馬雷納或者奧斯坦德買的牡蠣還沒運到,所以您就想學曼特農夫人那一套,用講故事來代替菜餚。您就講吧,親愛的,我們都好說話,會原諒您,並且聽您講那個看來十分離奇的故事。”

“我可告訴你們,不管這個故事多麼離奇,它從頭到尾都是真的。強盜們綁架了我,把我帶到一個叫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墳墓的可怕的地方。”

“我知道那個地方,”夏託-勒諾說,“我在那兒差點兒發起高燒來。”

“我可比您倒黴,”莫爾塞夫說,“我真的發高燒了。他們直布我是肉票,除非繳納贖金,不多,也就四千羅馬埃居,也就是二萬六千圖爾利弗爾。不幸的是,我只剩下一千五百了,我的旅行生活快要結束了,錢也花完了。我就給弗朗茲寫了信。啊,真的!聽着,弗朗茲知道這件事,你們可以問問他我的話有沒有一句假的。我寫信給弗朗茲,說如果他不能在早晨六點鐘帶四千埃居前來,那麼到六點十分,我就會去見那些幸福的聖人和光榮的殉道者,有幸成爲他們當中的一員了。請你們相信,那位路易吉·萬帕先生——這是我那位強盜頭子的名字——一定會嚴格遵守諾言的。”

“那麼弗朗茲帶着四千埃居去了嗎?”夏託-勒諾問道,“真是的!一個叫弗朗茲·戴皮奈或者阿爾貝·德·莫爾塞夫的人絕不會爲區區四千埃居爲難的。”

“不,他只帶着我所說的這位我希望介紹給你們的客人來了。”

“啊哈!難道那位先生是殺死卡科斯的赫拉克勒斯,或者解救安德洛墨達的珀爾修斯?”

“不是,他是個人,身材與我相仿。”

“武裝到了牙齒?”

“他甚至連根打毛衣的針都沒帶。”

“那麼,他同強盜商談您的贖金了?”

“他對強盜頭子耳語了兩句,我就獲得自由了。”

“強盜甚至還爲劫持您而向他表示歉意。”博尚說。

“完全正確。”莫爾塞夫說。

“啊哈!難道這個人是阿里奧斯托嗎?”

“不是,他只是基督山伯爵而已。”

“誰能叫基督山伯爵啊?”德佈雷說。

“我也不相信,”夏託-勒諾語氣沉着地說道,他對歐洲貴族族譜瞭如指掌,“你們誰在哪兒聽說有個基督山伯爵嗎?”

“說不定他來自聖地呢,”博尚說,“也許他哪個祖先曾擁有基督受難地,就像莫特馬爾家擁有過死海一樣。”

“對不起,”馬克西米里安說道,“不過,我想我或許可以幫你們弄清楚,先生們。基督山是一座小島,我常聽父親僱用的海員說起它,小得像地中海里的一粒沙子,宇宙中的一個原子。”

“正是如此。”阿爾貝說道,“不錯!我向你們說的這個人就是這粒沙子和這個原子的主人和國王,他大概在托斯卡納的某個地方買下了伯爵這個爵位。”

“您這位伯爵,他很富有嗎?”

“天哪!我想是的。”

“不過,這能看出來,我覺得。”

“那您就錯了,德佈雷。”

“我不明白您的話了。”

“您讀過《一千零一夜》嗎?”

“當然!這還用問!”

“好吧!那您能知道書裡的人物是富還是窮嗎?知道他們的麥粒到底是紅寶石還是鑽石嗎?他們貌似窮苦漁民,不是嗎?您把他們當成窮苦漁民,而他們會突然爲您打開神秘的寶庫,您會看到裡面裝滿了足以買下印度的財寶。”

“還有呢?”

“還有,我的基督山伯爵就是這樣一個漁夫。他甚至還有個因此得來的名字,他叫水手辛巴達,並且有一座盛滿金銀的寶庫。”

“您見過這個寶庫嗎?莫爾塞夫?”博尚問。

“不,我沒見過,弗朗茲見過。不過,噓!請不要在他面前提這個事,弗朗茲是被矇住雙眼進去的,由一個啞巴和漂亮女人服侍,據說這些女人傾國傾城,就連克里奧佩特拉也無法與之相比。只是關於這些女人,他把握不太大,因爲他好像是吃了印度大麻以後進去的,因此,他有可能把幾尊雕像當成美女了。”

幾個年輕人看着莫爾塞夫,那目光在說:“啊哈!親愛的,您是瘋了,還是在嘲笑我們?”

“的確,”莫雷爾若有所思地說,“我也聽一個叫佩納隆的老水手講過與德·莫爾塞夫剛纔說的一個相似的故事。”

“啊!”阿爾貝說道,“莫雷爾先生肯幫我一把實在讓我太高興了。他在我的迷宮裡投進一個線團,這讓你們感到不快了吧?”

“對不起,朋友,”德佈雷說,“因爲您對我們說的這些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啊,那當然!因爲你們的大使和領事們沒對你們說過這件事,他們沒工夫,他們只想着如何給在外旅行的同胞們找麻煩。”

“啊!好啊,您生氣了,開始責備起我們的駐外使節來了。喂!上帝!您讓他們如何保護你們呢?議會每天都在削減他們的薪水,都到了發不出工資的地步了。您想當大使嗎,阿爾貝?我可以讓人任命您爲駐君士坦丁堡的大使。”

“千萬別!我要是做出點對穆罕默德-阿里稍有有利的表示,蘇丹就會把我送上絞刑架,我的秘書們也會把我勒死。”

“您看是吧。”德佈雷說道。

“不錯,但這一切沒有妨礙我的基督山伯爵的存在。”

“那當然!大家都存在,這算什麼奇蹟!”

“大家都存在,那是肯定的,但不是在同樣的條件下。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王宮般的地下宮殿,每匹馬值六千法郎的馬羣,都有啞奴和希臘情婦的。”

“您看見她了嗎,那個希臘情婦?”

“是的,我見過她,並且聽見過她的聲音。在瓦萊劇院見過她,有一天在伯爵那裡吃早餐時,還聽見她彈奏的琴聲。”

幾個年輕人看着莫爾塞夫,那目光在說:“您那位超凡入聖的人也食人間煙火?”

“天哪,他雖說吃飯,但食量那麼小,簡直算不上吃飯。”

“你們看吧,他準是個吸血鬼。”

“您想笑就笑吧。G伯爵夫人也這麼認爲,你們知道,她認識魯思文勳爵。”

“啊!太好了!對於一個非報界人士來說,這就是《立憲報》上編造的聳人聽聞的報道的翻版,一個吸血鬼,好極了!”

“黃褐色的眼睛,瞳孔大小可以隨意控制,”德佈雷也說,“天庭飽滿,膚色蒼白,鬍鬚漆黑,牙齒雪白而尖利,溫文爾雅。”

“是的!恰恰如此,呂西安,”莫爾塞夫說,“您描繪得簡直惟妙惟肖。是的,一種充滿機敏和伶俐的禮貌。此人常常使我不寒而慄。有一天,我們一起觀看行刑,我覺得自己都快暈倒了,與其說是因爲目睹劊子手殺人和聽見犯人的慘叫,倒不如說是因爲看見他的表情,聽到他冷漠無情地談論世界上各種刑罰。”

“他沒把您領到競技場的廢墟里去吸您一口血嗎,莫爾塞夫?”博尚問道。

“或者,在救出您之後,讓您在一張火紅色的羊皮紙上簽字,逼您把靈魂讓給他,就像以掃讓出長子權一樣?”

“譏笑吧!想怎麼譏笑就怎麼譏笑吧,先生們!”莫爾塞夫有點生氣地說道,“每當我看着你們,你們這些漂漂亮亮的巴黎人,習慣於在根特林蔭大道上游蕩,在布洛涅森林漫步的人,我就想起那個人,嗯!我覺得我們根本不是同一類人。”

“我爲此感到慶幸!”博尚說。

“不管怎麼說,”夏託-勒諾補充說道,“您的那位基督山伯爵,除了同意大利強盜的曖昧關係之外,閒暇時還算是一個儒雅之士。”

“哼!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意大利強盜!”德佈雷說。

“也沒有吸血鬼!”博尚補了一句。

“也沒有基督山伯爵。”德佈雷又說道,“喏,親愛的阿爾貝,現在鐘敲十點半了。”

“您就承認自己做了一場噩夢吧,快去吃飯吧。”博尚說道。

可是,鐘聲尚未消失,門就開了,日爾曼宣佈道:“基督山伯爵大人到!”

所有在場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說明莫爾塞夫的這番話還是在他們的心中注入了一種不安。就連阿爾貝自己也無法剋制一種驟然而至的激動。

他們既沒聽見馬車車輪在街上的滾動聲,也沒聽見前廳的腳步聲,連門都是悄然無聲打開的。

伯爵出現在門口,穿着非常簡樸,然而,即便是最愛挑剔的公子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無論是外衣、帽子,還是內衣,樣樣格調不俗,件件出自高級服裝設計師之手。他看上去最多三十五歲,令衆人驚歎不已的,是他與德佈雷剛纔描繪的肖像絲毫不差。

伯爵微笑着邁步來到客廳中央,徑直朝阿爾貝走過去,阿爾貝也迎上前去,急忙伸出手。

“記得我們的一位君王說過,”基督山說道,“準時是國王的禮貌。但對旅行者來說,不管他們意願如何,都很難做到回回準時,不過,親愛的子爵,我希望您能看在我美好願望的分上,原諒我可能遲到了兩三秒鐘。長達五百里路的行程,難免會遇到些麻煩,尤其是在法國,這裡好像不許打車伕。”

“伯爵先生,”阿爾貝答道,“我剛纔正向幾位朋友宣佈您的來訪呢。由於您曾許諾光臨寒舍,我便邀了他們來聚一聚。這位是夏託-勒諾伯爵,祖上是法國最古老的十二家貴族之一,並且在圓桌會議上佔有一個席位;這位是呂西安·德佈雷先生,內政部長的私人秘書;這位是博尚先生,一位非常厲害的記者,令法國政府心驚膽戰,不過,儘管他在法國家喻戶曉,您在意大利可能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因爲他的報紙沒在那裡發行;最後這位是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先生,北非騎兵上尉。”

伯爵本來始終懷着英國人的冷漠和無動於衷,彬彬有禮地一一致敬,但一聽見這個名字,便身不由己地向前邁了一步,兩頰閃電般地掠過一陣淡淡的紅暈。

“先生身着法國新徵服者的軍裝,”他說道,“這軍裝很漂亮。”誰都無法說出是什麼情感使伯爵的聲音如此顫抖,使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閃閃發光;當他不想掩飾時,那雙眼睛是那樣漂亮、沉靜和清澈。

“您從來沒見過我們的非洲人嗎,先生?”阿爾貝問道。

“從來沒見過。”伯爵回答,重又變得瀟灑自如了。

“好吧!先生,在這套軍服下跳動着的,是我軍一顆最勇敢、最高尚的心。”

“哦!伯爵先生。”莫雷爾打斷道。

“讓我把話說完,上尉……”阿爾貝繼續說道,“我們剛剛聽說這位先生一件非常英勇的事蹟,儘管我今天是初次見到他,但我還是請他允許我把他當做朋友介紹給您。”

聽完這一席話,人們又看到基督山伯爵那異樣專注的目光,那稍縱即逝的紅暈和眼皮的微微顫抖,這些都是他激動心情的流露。

“啊!先生有一顆高尚的心,”伯爵說道,“這再好不過了。”

這一聲讚譽,與其說是回答阿爾貝剛纔那番話,不如說是伯爵內心感情的流露,這使衆人頗爲驚奇,尤其是莫雷爾。他納罕地注視着基督山,然而,伯爵的語氣又是那麼和氣,幾乎是柔情似水,所以,儘管這句讚歎顯得令人奇怪,卻無法讓人不快。

“他爲什麼會對這表示懷疑呢?”博尚問夏託-勒諾。

“事實上,”後者回答,他以其對世事的熟悉和貴族的敏銳目光,已經看透了基督山身上所能讓人看透的東西,“事實上,阿爾貝沒有欺騙我們,伯爵確實是個奇特的人。您怎麼看,莫雷爾?”

“的確如此,”後者答道,“他目光直率,語調和氣,所以,我很喜歡他,儘管他對我的想法有點奇怪。”

“諸位先生,”阿爾貝說,“日爾曼稟報請大家入席。親愛的伯爵,請允許我爲您帶路。”

他們不聲不響地進入餐廳,各就各位。

“諸位,”伯爵邊坐邊說道,“請允許我說一句坦誠的話,從而使大家能夠原諒我可能會有的莽撞。我是個外國人,而且是個初次來巴黎的外國人,我對法國生活一無所知,迄今爲止,我過的基本上是東方式的生活,與巴黎的典雅傳統背道而馳。如果諸位覺得我身上有某種過於土耳其氣、那不勒斯氣或者阿拉伯氣的東西,還請多多包涵。話就說到這裡,請諸位用餐吧。”

“看他說話多周到!”博尚自言自語,“他肯定是位大貴族。”

“是位大貴族。”德佈雷也說了一句。

“一位國際上首屈一指的大貴族,德佈雷先生。”夏託-勒諾說道。

第四十章 早宴

諸位還記得,伯爵是位食量很小的賓客,阿爾貝曾談到這一點,他擔心巴黎生活中這最實在也是最必不可少的一點,從一開始就使這位遊客不快。

“親愛的伯爵,”他說道,“您看我很擔憂,擔心埃爾代街的伙食不像西班牙廣場的伙食那樣合您的口味。我早該問問您的愛好,讓人做幾個您愛吃的菜就好了。”

“要是您對我瞭解得再多一點,先生,”伯爵微笑着回答,“您就不會對這如此憂慮了,這種憂慮幾乎讓我這樣一個遊子感到慚愧。我曾在那不勒斯吃過通心粉,在米蘭吃過玉米糊,在瓦朗斯吃過雜燴,在君士坦丁堡吃過抓飯,在印度吃過咖喱飯,在中國吃過燕窩。對於一個我這樣四海爲家的人來說,沒有什麼特別的口味,我什麼都吃,哪兒的飯菜都吃,只是我食量較小。今天您還責怪我吃得少,其實我胃口非常好,因爲我從昨天早晨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呢。”

“什麼,從昨天早晨!”客人一齊驚呼道,“您已經二十四小時沒吃飯了?”

“是的,”基督山答道,“在尼姆一帶,我不得不繞道去打聽點情況,因此耽擱了一下,路上沒敢再停留。”

“您在車上用餐了嗎?”莫爾塞夫問道。

“不,我睡覺了,每當我既煩悶又無心去消遣,肚子餓又不想吃飯的時候,我就睡覺。”

“這麼說您能控制睡眠了,先生?”莫雷爾問道。

“差不多吧。”

“您有睡覺的秘方嗎?”

“非常靈驗。”

“這對我們這些非洲人來說可太有用了,我們不是總有飯吃,更很少能有喝的。”莫雷爾說。

“是啊,”基督山說道,“可惜,我這個秘方對我這樣一個過着特殊生活的人來說十分有效,對於一支軍隊來說就太危險了,因爲,當需要它打仗的時候它會醒不過來的。”

“我們能知道這個秘方嗎?’德佈雷問道。

“呃!上帝!當然可以,”基督山說,“我不保密。這是一種上好的鴉片和優質印度大麻的混合物:鴉片是我親自去廣州找的,以確保其純度;大麻是東方產品,長在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之間一帶。把這兩種東西一樣一半混在一起,製成丸劑,需要時吞食,十分鐘就見效。請問問弗朗茲·戴皮奈男爵先生,我想他曾品嚐過這種東西。”

“是的,”莫爾塞夫回答,“他對我說過幾句,他甚至對此留有十分美好的回憶。”

“可是,”博尚說道,作爲記者,他總是多疑,“您總是隨身攜帶這種藥品嗎?”

“總是隨身攜帶。”伯爵回答。“我想請您讓我們看看這些珍貴的藥丸,這不冒昧吧?”博尚繼續說道,他想爲難一下這個陌生人。

“當然不,先生。”伯爵回答。說完,他從衣袋裡掏出一隻用一整塊翡翠雕成的精緻的小瓶,上面有一個金蓋,擰開之後,倒出一粒豌豆大小的綠色小球。這種小球有一股刺激性很強的嗆人味。翡翠瓶裡還有四五粒,瓶子裡一共能盛十二粒左右。

小瓶在賓客手中傳了一圈,不過,大家之所以傳看,倒不是爲了瞧那藥丸,而是爲了欣賞那隻漂亮的翡翠瓶子。

“是您的廚師給您調製的這種藥丸嗎?”博尚問道。

“不是的,先生,”基督山回答,“我不會把我真正享受的東西交給一雙不乾淨的手去擺弄。我是個不錯的化學家,親自配製我的藥丸。”

“這塊翡翠真漂亮,是我見過的翡翠中最大的一塊,雖說我母親也有幾件挺不錯的祖傳首飾。”夏託一勒諾說道。

“我本來有三塊同樣的翡翠,”基督山又說,“一塊給了土耳其皇帝,他讓人嵌在他的馬刀上;另一塊給了我們的聖父教皇,他讓人鑲嵌在他的三重冕上,上面還有一塊大小相似的翡翠,但不如這塊漂亮,那是拿破崙送給前任教皇庇護七世的;我把第三塊留給自己,讓人把它雕成這隻小瓶,雖然這樣做使它的價值損失了一半,但使用起來非常方便。”

每個人都驚愕地看着基督山,他的話那麼簡單,可見他說的是真話,要麼他就是個瘋子。不過,他手裡的那塊翡翠讓人自然而然地傾向於前一種假設。

“您送給兩位君主這麼漂亮的禮物,他們用什麼跟您交換的呢?”德佈雷問道。

“土耳其皇帝用一個女人的自由跟我交換,”伯爵回答,“我們的教皇聖父用一個人的性命跟我交換。因此,在我的一生中,也曾有過一次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呢,就彷彿上帝讓我降生在帝王的寶座前面似的。”

“您救的就是佩皮諾吧?”莫爾塞夫大聲說道,“您在他身上行使了您的赦免權?”

“也許是吧。”基督山微笑着說。

“伯爵先生,您無法想象我聽到您說這番話時心裡有多高興!”莫爾塞夫說道。“我事先已經向朋友們介紹過您,說您是一位神奇的人,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魔法師,又像中世紀的巫師。可是,巴黎人對違反常規的事特別敏感,他們可以把無可辯駁的事實視爲臆造,因爲,這些事實沒在他們日常生活中出現過。比如說,德佈雷每天都在閱讀,博尚每天都在印刷諸如某個遲歸的賽馬俱樂部成員在林蔭大道上被攔劫,有人在聖德尼街或者聖日耳曼區謀殺了四個人,人們在廟宇街的一家咖啡館裡或者在於連浴池街捕獲了十個、十五個或者二十個小偷這類的消息,但他們不肯相信在馬雷姆、在羅馬鄉間或蓬蒂沼澤地區有強盜存在。伯爵先生,請您親自告訴他們,我曾被強盜綁架,要是沒有您的好心相助,我非常可能至今還在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中等待永恆的復活,而不能在埃爾代街寒舍宴請他們了。”

“啊!”基督山說,“您本來答應我永遠不再跟我談這件不愉快的事的。”

“不是我答應的,伯爵先生!”莫爾塞夫大聲說道,“是另外一個人,您一定也像幫助我一樣幫助過他,並且把我和他弄混了。正相反,我請您講講這件事,因爲,假如您肯談談事情的經過,也許您會重複幾句我已經知道的事,但更會告訴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可是,”伯爵微笑着說,“我覺得您在這件事的整個過程中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對所發生的事應當和我一樣清楚。”

“您能不能答應我,”莫爾塞夫說道,如果我說出自己知道的一切,您就說出我不知道的一切呢?”

“這個要求很合理。”基督山回答。

“那好吧!”莫爾塞夫又說,“由於我的虛榮心作祟,我一連三天都自以爲一個戴面具的女子在跟我調情,我把她當成一個圖利或波佩一樣的美人,但實際上我只不過是一個村姑的戲弄對象。請注意我說的是村姑,以免用農婦一詞。我所知道的,就是我這個傻瓜,比我剛纔談到的那個還要傻的傻瓜,竟然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強盜當成了那個村姑,這個孩子沒長鬍子,身體纖細,當我大膽地想吻一下他那貞潔的肩膀時,他就用槍對準我的喉嚨,並在七八個夥伴的幫助下,把我帶到,更確切地說是把我拖到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深處,在那兒我見到了強盜頭子,他還挺有學問,真的,他正在讀《愷撒回憶錄》。他放下手裡的書,對我說,如果我不能在次日清晨三點交給他四千埃居,那麼到次日六時一刻,我就絕對活不成了。那封信還在,在弗朗茲手裡,上面有我的簽名,還有路易吉·萬帕先生的一段附言。如果你們不信,我可以給弗朗茲寫信,他會證明那上面的簽名的。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現在,我所不知道的,是您,伯爵先生,怎麼能讓那些無法無天的羅馬強盜欽佩得五體投地?我承認,對此我和弗朗茲讚歎不已。”

“這再簡單不過了,先生,”伯爵回答,“我和那位大名鼎鼎的萬帕已經相識十年之久了。他小時候是個牧童,有一天他爲我帶了路,我記不得給了他哪一國的金幣,他爲了不欠我的人情,就回贈了我一把匕首,刀柄是他親自雕刻的。您或許注意過,這把匕首擺在我的武器收藏當中。後來,他或許忘記了這件本該使我們保持友誼的交換禮品的事,或許他沒認出我來,總之,他試圖攔劫我,結果,卻讓我抓住他和他手下的十來個人。我本來可以把他交給羅馬法庭,他們辦事迅速,對他會更加‘優惠’,但我沒有這樣做,我把他和他的人都放了。”

“條件是他們不再犯罪。”記者接着說,“我高興地看到他們恪守了諾言。”

“不是,先生,”基督山回答,“條件很簡單,就是他們必須永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或許我要說的話會讓你們這些社會黨人、進步黨人和信奉人道主義的先生們感到奇怪,我從不關心周圍人的命運,從來不想保護社會,因爲社會不保護我,我甚至可以說,通常情況下,社會關心我的目的只是爲了毀滅我。我從心裡對社會與周圍的人毫無敬意,即便是和他們保持中立,到頭來還是社會與周圍的人欠我的情。”

“說得好極了!”夏託-勒諾大聲說道,“我還是頭一次聽見一個勇敢的人坦誠地、直言不諱地標榜利己主義,真是好極了!好樣的,伯爵先生!”

“至少直率,”莫雷爾說,“不過,我可以斷定,即便伯爵違背一次他剛纔那麼絕對地宣佈的原則,也不會感到後悔。”

“我怎麼違背這一原則了呢,先生?”基督山問道,他情不自禁地不時地凝視着馬克西米里安,在伯爵那明亮清澈的目光下,這個勇敢的年輕人有兩三次垂下了眼簾。

“我覺得,”莫雷爾又說,“您在解救自己並不相識的德·莫爾塞夫先生時,就是爲您周圍的人和社會效了力。”

“他爲我們的社會增了光。”博尚莊嚴地說道,並且把一杯香檳一飲而盡。

“伯爵先生!”莫爾塞夫大聲說道,“您是我認識的最嚴謹的邏輯學家,您卻不能自圓其說。您將會看到,您非但不是一個利己主義者,恰恰相反,倒是個慈善家。啊!伯爵先生,您自稱是東方人、利凡得人、馬來人、印度人、中國人、野蠻人,您姓基督山,叫水手辛巴達,然而,您剛一踏進巴黎,就本能地具有了我們這些古怪的巴黎人的最大優點,或者說最大缺憾,也就是說,您把自己沒有的缺點栽到自己身上,卻把自己的美德掩蓋起來!”

“親愛的子爵,”基督山說道,“我看不出自己的言行中,有哪一點值得您和這幾位先生對我如此稱讚。您對我來說不是陌生人,因爲我認識您,因爲我把兩間住房讓給了你們,我請你們共進早餐,我們在庫爾街共度狂歡節,我們在民衆廣場的窗口共同觀看那次給您留下深刻印象、並使您差點暈倒的行刑場面。我要問問諸位先生,難道我能眼瞅着自己的客人落到那些被你們稱爲可怕的強盜手裡不管嗎?再說,您也知道,我救您的時候,暗中還有一個打算,那就是當我訪問法國時,請您來把我引薦給巴黎的各個沙龍。有一段時間,您曾認爲我這些計劃渺茫,不切實際,可是今天,如您看到的,這已經成爲一個實實在在的現實,您必須正視這個現實,否則,您可要食言了。”

“我會恪守諾言的,”莫爾塞夫說,“不過,我擔心您會感到失望,親愛的伯爵,您習慣了疊石爲山、風景如畫、視野奇幻的環境,在我們這裡,沒有一點您的冒險生涯使您習慣看到的那種場面。蒙馬特爾高地就是我們的欽博拉索山;瓦萊裡安山就是我們的喜馬拉雅山;格雷奈爾平原就是我們的撒哈拉大沙漠,在那裡至今還要打井汲水,從而使旅行車隊免於飢渴。我們這裡也有竊賊,甚至很多,儘管不像人們說的那麼多,但這些竊賊懼怕哪怕最小的警察,卻不怕大財主。總之,法國是如此的平淡無奇,巴黎是如此的文明,即使您找遍我們的八十五個省——我說八十五個省,當然是因爲我把科西嘉排除在法國之外——您在我們的八十五個省裡也找不到一座沒有傳信杆的山包,也找不到一個警察沒安煤氣燈的山洞。我只能幫您一個忙,親愛的伯爵,而且我隨時願意爲此效力,那就是到處爲您引薦,或者由我的朋友們爲您引薦,這自不必說。再說,您無須任何人幫助,憑您的大名,您的財產和您的睿智(基督山面帶嘲諷的微笑躬身致意),您可以到處自我引薦,並且到處受到歡迎。實際上,我只在一件事上能對您有用,如果我對巴黎生活的熟悉,對舒適享受的體驗和對商場購物的精通可以使我爲您效力,我願爲您找一套合適的住房。我不敢提出讓您與我合住,就像我在羅馬與您同住那樣,因爲我雖然不標榜利己主義,卻是個十足的利己主義者。在我家裡,除了我自己,我容不下一個影子存在,除非那是個女人的倩影。”

“啊!”伯爵說,“這是一個夫妻生活的安樂窩。您在羅馬時,確實對我說過一樁剛剛開始醞釀的婚事,先生,我是否應當爲您未來的幸福表示祝賀呢?”

“事情依然處於醞釀階段,伯爵先生。”

“所謂醞釀,”德佈雷說道,“就意味着不太可能。”

“不對!”莫爾塞夫說,“我父親很看重這門婚事。我希望不久就會把她介紹給您,即使不是作爲妻子,也是作爲未來的妻子,她就是歐熱妮·當格拉爾小姐。”

“歐熱妮·當格拉爾小姐!”基督山重複了一遍,“請等一下,她父親就是當格拉爾男爵先生吧?”

“是的,”莫爾塞夫回答,“不過,是新封的男爵。”

“哦!那又何妨?”基督山說,“只要他爲國家做過貢獻,使他配受這個稱號就行。”

“貢獻極大,”博尚說道,“他雖說骨子裡是個自由黨人,卻在一八二九年向查理十世國王提供了高達六百萬的貸款,於是,國王封他爲男爵,並授予他榮譽軍團勳章,而今,他不是像人們以爲的那樣,把勳章綬帶別在背心口袋上,而是惹人注目地掛在外衣釦眼上。”

“啊!”莫爾塞夫笑着說,“博尚啊,博尚,留着這些材料寫您的奇談怪論吧,在我面前就請饒了我這個未來的泰山老大人吧。”然後,他又朝基督山轉過身來說:“您剛纔說他名字那口氣,好像認識男爵似的?”

“我不認識他,”基督山心不在焉地說道,“不過,我可能很快就會認識他,因爲我有倫敦的理查德-布倫特公司、維也納的阿爾斯坦-埃斯克勒斯公司和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開的向他借款的擔保,我在他那裡可以享受無限貸款的權利。”

在說到後一個公司名字時,基督山用眼角瞟了一眼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

如果陌生人期望這個名字對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產生影響,那他沒有弄錯。馬克西米里安像觸了電似的渾身一顫。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他說,“您瞭解這家公司嗎,先生?”

“這是基督教首都一家與我有業務關係的銀行,”伯爵不動聲色地回答,“我能爲您在他們那裡做些什麼嗎?”

“啊!伯爵先生,您或許可以幫助我們做些調查,我們的調查迄今一無所獲。這個公司過去曾幫助過我們的公司,可是不知爲什麼,他們始終否認這個幫助。”

“願聽您的吩咐。”基督山欠身答道。

“喂,”莫爾塞夫說道,“說也奇怪,我們怎麼把話題扯到當格拉爾身上去了。剛纔說到要爲基督山伯爵找一個住處。怎麼樣,先生們,我們一齊努力想一想,我們讓偉大巴黎的這位新朋友住到哪裡呢?”

“住聖日耳曼區,”夏託-勒諾道,“先生會在那裡找到一家有院子有花園的漂亮小公館。”

“得了!夏託-勒諾,”德佈雷說,“您就熟悉您那個陰鬱昏暗的聖日耳曼區。您別聽他的,伯爵先生,還是住在當坦街好,那裡是巴黎真正的中心。”

“住歌劇院大街,”博尚說,“住在一座二樓帶陽臺的房子裡。伯爵先生可以讓人把銀絲靠墊搬上去,一邊吸着他的土耳其長筒菸斗,或者吞着他的小藥丸,一邊俯瞰首都的全貌。”

“您一點主意都沒有嗎?您,莫雷爾,”夏託-勒諾說,“您什麼建議都沒提呢!”

“哪裡,”年輕人微笑着說,“正相反,我有一個主意。我本來期望你們剛纔的出色建議會使先生動心,現在,既然他沒有做出反應,我想我可以建議他住在一座蓬巴杜夫人式的十分迷人的小公館裡,那是我妹妹一年前剛在梅斯萊街租下來的。”

“您還有個妹妹?”基督山問道。

“是的,先生,一個非常好的妹妹。”

“她結婚了嗎?”

“結婚快九年了。”

“她幸福嗎?”伯爵又問。

“人世間能有的幸福她都有了,”馬克西米里安回答道,“她嫁給自己所愛的人,那人在我家遭受厄運時,與我們患難與共,他叫埃馬努埃爾·埃爾伯。”

基督山令人難以覺察地微微一笑。

“我休半年假時就住在那裡,”馬克西米里安繼續說道,“伯爵先生需要了解什麼情況,我和妹夫埃馬努埃爾可以隨時爲您效勞。”

“請等一下!”阿爾貝不等基督山回答,就連忙喊道,“您當心自己做的事,莫雷爾先生,您這是要把遊人水手辛巴達囚禁在家庭生活的小天地裡,他本來是到巴黎遊覽的,您卻想把他變成一個子孫滿堂的家長。”

“啊!不是這樣的,”莫雷爾微笑着回答,“我妹妹二十五歲,我妹夫三十歲,他們年輕、快活、幸福。而且,伯爵先生在那裡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什麼時候高興,就下樓看看主人。”

“謝謝,先生,謝謝,”基督山說,“如果您肯賞光,能把我介紹給您妹妹、妹夫我就很滿足了。我沒采納各位的建議,因爲我已經有現成的住處了。”

“什麼?”莫爾塞夫喊道,“您難道要去住旅館嗎?這對您來說未免太清苦了。”

“我在羅馬住得那麼差嗎?”基督山問。

“當然不是!”莫爾塞夫說,“但在羅馬,您花了五萬皮阿斯特裝修了您的套房,我想,您不準備每天都花那麼多錢吧。”

“我不住旅館不是怕花錢,”基督山回答道,“是因爲我決定在巴黎有一座房子,一座屬於我自己的房子。我已經派僕人先來一步,他一定已經買好了房子,並且讓人爲我佈置好了。”

“這麼說,您有一個熟悉巴黎的僕人!”博尚大聲說道。

“他也和我一樣,是第一次來法國,他是個黑人,不能講話。”基督山說。

“這麼說是阿里!”阿爾貝在一片驚歎聲中說道。

“是的,先生,正是阿里,我的黑奴,我的啞奴,我想您在羅馬見過他。”

“對,確實見過,”莫爾塞夫回答道,“我還記得非常清楚。可是,您怎麼讓一個黑奴爲您在巴黎買房子,怎麼讓一個啞巴爲您佈置房子呢?他會把一切都弄糟的,那不幸的可憐人。”

“您錯了,先生,正相反,我可以肯定他會按照我的愛好選擇一切,因爲,您知道,我的愛好與別人不同。他已經來了一個星期了,他一定憑他那能獨立打獵的獵犬的敏銳嗅覺跑遍了巴黎。他了解我的興趣、嗜好和需要,會按照我的意願把一切都安排好。他知道我今天十點鐘到,從九點鐘起,他就在楓丹白露的欄杆那兒等我了。他交給我這張紙,上面是我的新住址,喏,請念一下吧。”

說完,基督山把一張紙遞給阿爾貝。

“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莫爾塞夫念道。

“啊!這個選擇確實非同一般!”博尚情不自禁地說道。

“而且頗有王家氣派。”夏託-勒諾補充道。

“怎麼!您還沒去過自己家?”德佈雷問道。

“沒有,”基督山說道,“我跟你們說過,我不想遲到。我在車裡換了衣服,然後在子爵家門口下了車。”

年輕人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基督山是否正在演戲。不過,從這個人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雖然都有點怪,但都乾脆利落,讓人無法認爲他在說謊。何況,他爲什麼要說謊呢?

“看來我們只好盡其所能,幫伯爵先生些小忙了。我呢,作爲記者,可以爲他打開巴黎所有劇院的大門。”

“謝謝,先生。”基督山微笑着說,“我的管家已奉命到每個劇院爲我租了一間包廂。”

“您的管家也是一個黑奴,一個啞巴嗎?”德佈雷問。

“不是,先生,他是你們的一個同胞,如果說科西嘉人也算是什麼人的同胞的話。您認識他,德·莫爾塞夫先生。”

“會不會就是那位非常能幹,爲您租到窗口的貝爾圖丘先生?”

“正是他,那天我有幸請二位共進早餐,您在我家裡見過他。他是個非常正直的人,當過兵,當過走私販子,總之,什麼都幹過。我也不否認他曾爲了一點小事,好像捅了誰一刀,跟警察有點麻煩。”

“您選了世界上這麼一個誠實的公民做您的管家,伯爵先生?”德佈雷說道,“他每年偷您多少錢?”

“啊!我敢說,”伯爵回答道,“他也不會比別人拿的更多,這我可以肯定。不過,他很會爲我做事,無所不能,所以,我就留下他了。”

“這麼說,”夏託-勒諾說道,“您已經安了家,您在香榭麗舍大街有一座公館,有僕人和管家,您現在只缺一個情婦了。”

阿爾貝微微一笑,他想到在瓦萊劇院和阿根廷劇院伯爵的包廂裡見到的那位漂亮的希臘女郎。

“我有比情婦更好的,”基督山說道,“我有一個女奴。你們在歌劇院、滑稽歌舞劇院和雜耍劇場租包情婦,我則在君士坦丁堡買下我的女奴。價錢是貴了點,但正因爲如此,我就不必再擔心什麼了。”

“不過,您忘了,”德佈雷笑着說,“正如查理國王所說,我們不僅名義上自由,本性也是自由的。您那位女奴一踏上法蘭西領土就獲得自由了。”

“誰去告訴她呢?”基督山問道。

“真是的!誰碰到她,誰就會告訴她。”

“她只會說希臘話。”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們至少都會見到她吧?”博尚問道,“或許,既然您有一個啞奴,是否也有個閹奴呢?”

“天哪,沒有,”基督山說,“我還沒有東方化到這種地步。我身邊所有的人都留去自由,離開我時,他們就無須再依附於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了。或許正是因爲這一點,誰都不肯離開我。”

客人早就吃過甜食,吸過雪茄了。

“親愛的,”德佈雷起身說道,“已經兩點半了,您這位客人非常可愛,可是,沒有不散的宴席,好壞都得散。我必須回部裡去了。我要向大臣說說伯爵,我們應當弄清他是什麼人。”

“請當心,”莫爾塞夫說,“再能幹的人也查不出來。”

“哼,我們警察局有三百萬經費,雖說這些錢總是超前開支,那也沒關係,總會剩下五萬左右可以派上這個用場的。”

“等您查出他是什麼人時,一定告訴我啊!”

“我向您保證。再見,阿爾貝,諸位,恕我早退。”說完,德佈雷走了出去,在前廳大聲喊道:“把馬車趕過來!”

“好吧,”博尚對阿爾貝說道,“我不去議會了,不過,我可以獻給讀者比當格拉爾的演講更有趣的東西。”

“求求您了,博尚,”阿爾貝說,“請您千萬別提一個字。不要剝奪我引薦他、介紹他的權利。這人很怪吧?”

“他不只是怪,”夏託-勒諾回答,“他確實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不尋常的人。您走嗎,莫雷爾?”

“等我把名片送給伯爵先生,他答應到梅斯萊街十四號去看我們的。”

“請相信我一定去,先生。”伯爵欠身說道。

於是,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與德·夏託-勒諾男爵一起走了出去,留下基督山單獨與莫爾塞夫在一起。

第四十一章 引見

當只剩下阿爾貝與基督山兩個人時,他說道:“伯爵先生,請允許我開始導遊工作,先向您介紹一個典型的單身漢的住所。您習慣意大利的宮殿,現在來計算一下,巴黎一個住得不算太差的年輕人能在多大的空間裡生活,這對您來說倒是一種新學問。我們每到一個房間就打開窗戶,好讓您能透透氣。”

由於基督山已經見過餐廳和樓下的客廳,阿爾貝就首先領他去自己的畫室,大家還記得,這是他最喜歡的房間。

基督山是阿爾貝堆放在這間屋子裡那些收藏的最好的鑑賞家。古箱櫃、日本瓷器、東方綢緞、威尼斯玻璃器皿、世界各國的武器,他樣樣在行,一眼就能識別出出產年代、國家和來自何處。莫爾塞夫本來打算要爲伯爵講解,結果反倒在伯爵的指導下,上了一堂考古學、礦物學和自然歷史學的課。他們來到二樓,阿爾貝把客人帶到客廳。客廳牆壁上掛滿了現代繪畫,有杜佩雷的風景畫,畫面上是纖長的蘆葦、挺拔的大樹、哞哞叫的奶牛和蔚藍的天空;有德拉克洛瓦的阿拉伯騎兵,身披雪白的長呢斗篷,繫着閃亮的腰帶,手持金銀絲嵌花刀劍在砍殺,戰馬也在瘋狂地互相廝咬;有布朗熱表現巴黎聖母院全貌的水彩畫,氣勢雄偉,可與詩人媲美;有迪亞茲的油畫,上面開滿最絢麗的鮮花,閃爍着最燦爛的陽光;有德岡的畫,其色彩與薩爾瓦多·羅薩的同樣豔麗,但更富有詩意;有吉羅和米勒表現天使般兒童和聖女般婦人的彩色粉筆畫;有從多扎的《東方遊記》中撕下來的那種畫家坐在駱駝背上,或者在清真寺的穹頂下匆匆勾勒出的速寫。總之,凡是能對已經失傳的古代藝術作出補償的現代藝術,這裡應有盡有。

阿爾貝本以爲這一回至少可以向這位不尋常的觀光客介紹點新東西了,然而,使他大爲驚訝的是,後者無須尋找畫家簽名,有幾幅畫只簽了姓名開頭的字母,他立刻說出每幅畫作者的姓名,從而使人輕易地看出,他不僅熟悉每位畫家的名字,也研究和鑑賞過他們的藝術風格。

然後,他們從客廳來到臥室。這個房間是典雅和樸實的典範,裡面只掛着一幅肖像,上面簽了萊奧波德·羅貝爾的名字,鑲嵌在一個金框裡,光彩熠熠。

這幅肖像吸引了基督山伯爵的目光,只見他匆匆向前走了幾步,驟然停在像前。這是一位二十五六歲少婦的畫像,棕色的皮膚,憂鬱的眼皮下藏着一雙清亮明麗的眼睛,身着富有特色的加泰羅尼亞漁家婦人的服裝,外面套着紅黑兩色的短上衣,頭戴金髮卡。她遙望着大海,那風姿綽約的倩影映襯在藍天碧海之間。

房間裡光線很暗,否則,阿爾貝一定會注意到伯爵兩頰的慘白,捕捉到那震動他雙肩和胸膛的戰慄。

房間裡一片寂靜,這其間,基督山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那幅畫像。

“您這位情婦可真漂亮,子爵,”基督山用非常平靜的語氣說道:“這套衣服,想必是舞會上穿的吧,穿在她身上真是光彩照人。”

“啊!先生,”阿爾貝說道,“這可是個誤會,如果旁邊還有一幅畫像,我可就不能原諒您了。您還不認識家母,先生,這鏡框里正是她的畫像。七八年前,她讓人畫了這幅像,這套衣服大概是她心血**時做的,而且,畫得同她本人如此相像,讓我覺得又看到了一八三〇年時的母親。伯爵夫人是在伯爵外出時請人畫的這幅像,她一定是希望他回來時給他一個驚喜,可是奇怪得很,父親很不喜歡這張像,就連畫像這極高的藝術價值——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樣,這是萊奧波德·羅貝爾的一幅傑作——也沒能使他排除對畫像本身的反感。這話是咱們之間說,親愛的伯爵,德·莫爾塞夫先生是盧森堡貴族院中最兢兢業業的議員,也是一位精通軍事理論的將軍,但是在藝術鑑賞方面很不在行。我母親就不同了,她本人就畫的一手好畫,她非常喜歡這幅作品,捨不得把它丟掉,就把它送給我,掛在我的房間裡可以少惹德·莫爾塞夫先生不快,等一下我讓您看看格羅爲他畫的肖像。請原諒我這樣在您面前抖摟家事,不過,因爲我馬上要帶您去見伯爵,所以把話說在前面,免得您貿然在他面前稱讚這張畫像,然而,這幅畫總有一種不祥的影響,因爲我母親來我房間時,很少不看這幅畫,更沒有看到它而不落淚的時候。而且,這張畫像在公館出現以後,使伯爵和伯爵夫人的關係蒙上了一層也是唯一的陰影,他們雖然結婚二十多年,始終和睦如初。”

基督山迅速瞥了阿爾貝一眼,似乎想聽出這些話的弦外之音。不過很明顯,年輕人說這番話時心裡很坦誠。

“現在,”阿爾貝說道,“您看到了我的全部財產,伯爵先生。儘管它們微不足道,但請允許我把它們全部奉獻給您。在這裡您要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爲了使您感到更隨便,請您陪我到德·莫爾塞夫先生的房間裡。我在羅馬的時候已經寫信給他講了您對我的幫助,說明您已經答應來看望我,而且,我可以說,伯爵和伯爵夫人現在正焦急地等待着這個機會,以便當面向您表示感謝。您對一切都不甚感興趣,這我知道,伯爵先生,家庭場面對水手辛巴達沒有什麼吸引力,您見過的太多了!不過,請接受我的建議,並把它視爲對巴黎生活,即禮節、拜訪和引見等各種禮儀的入門吧。”

基督山躬身致意,沒有說話。他接受了這個建議,既無熱情,也無遺憾,把這當成一種社會禮儀,每個有身份的人都有義務這麼做。阿爾貝喚來僕人,讓他稟報德·莫爾塞夫伯爵和夫人,基督山伯爵馬上就去拜訪。

阿爾貝與伯爵跟在僕人後面。

一進前廳,就可以看到在通向客廳的門楣上,懸掛着一枚盾形紋章,周圍裝飾華麗,與房間的佈置很和諧,這說明公館主人對這枚紋章非常重視。

基督山在紋章前停下腳步,細心觀看。

“七隻金色雌鶇成隊地在藍天下飛翔。這一定是……你們家的紋章吧,先生?”他問道,“我只見過幾枚紋章,能稍加辨別,但對紋章學可以說一無所知。我是靠了聖埃蒂安納的一塊騎士團的封地,由托斯卡納政府封的伯爵,從而使我被人視爲一個大貴族,其實,要不是別人老是對我說,經常四處旅行的人必須有這麼個頭銜,我纔不要它呢。事實上,也確實應當在馬車牌子上有個什麼標記,哪怕是僅僅爲了不受海關檢查也好。請原諒我冒昧地問這樣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一點都不冒昧,先生,”莫爾塞夫直率地回答,“您猜得很對,這的確是我們家的紋章,也就是說是我父親家的紋章。不過,正如您所看到的,旁邊還有一枚紋章,上面的圖案是一個銀色塔樓,那是我母親家的紋章。從母親一邊,我有西班牙血統,但莫爾塞夫家是法國人,據我所知,還是法國南方一個古老的家族呢。”

“是的,”基督山說道,“紋章上的雌鶇說明了這一點。幾乎所有企圖參加或者參加了東征聖地的武裝朝聖者們的紋章圖案都用十字架來象徵他們所獻身的使命的,或者用候鳥象徵他們即將開始的遠征,並且希望憑藉信仰的翅膀完成這一使命。您父系中的一位祖先一定參加過一次這樣的遠征,即使他只是參加了聖路易率領的那一次東征,那也已經是十三世紀的事了,歷史也相當悠久了。”

“這是可能的。”莫爾塞夫說,“我父親書房裡有一本家譜,它能證明這一點,我以前曾在那上面做過足以令奧齊埃和約庫爾信服的批註,現在我已經不去想這些事了。不過我要告訴您,伯爵先生,這也應當算做當導遊分內的工作,就是我們的民衆政府也開始關心這類事情了。”

“是嗎?那麼,你們的政府就該在你們的歷史中挑點什麼比我剛纔看到的那兩塊高懸在建築物上的牌子更好一點的東西,那兩塊牌子毫無紋章意識,說到您呢,子爵,”基督山又說到莫爾塞夫,“您可比你們的政府幸福多了,因爲您家的紋章確實很漂亮,而且非常富有想象力。是的,確實如此,您既是普羅旺斯人又是西班牙人,如果您剛纔讓我看的那幅畫像真的像她本人,這就說明了爲什麼那位高貴的加泰羅尼亞婦人的面龐上有那種使我讚歎的棕色了。”

除非俄狄浦斯或者斯芬克司才能猜到伯爵那表面極爲禮貌的話語中的譏諷,所以,莫爾塞夫用微笑向他表示感謝,在前面給他帶路,推開紋章下面那道門,如前所說,此門通向客廳。

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也掛着一幅畫像,這是一個三十七八歲的男子,身着將軍制服,佩戴着最高級軍銜標誌——螺旋流蘇裝飾的雙層肩章,胸前掛着證明指揮官身份的榮譽軍團勳章,右胸彆着救世主二級勳位勳章,左胸佩戴着查理三世大十字勳章,這說明畫像上的人曾參加過希臘和西班牙的戰爭,或者在這兩個國家完成過外交使命,因爲這兩種勳章的綬帶完全相同。

基督山正懷着不亞於剛纔看另一幅畫像時的專注,細細地品味着這幅畫像,這時,旁邊的一扇門開了,面前出現了德·莫爾塞夫伯爵本人。

這個人大約四十至四十五歲,但看上去至少有五十歲,那烏黑的髭鬚和眉毛,與他那理成軍人式寸頭的幾乎雪白的頭髮形成奇特的反差。他身穿便服,釦眼上掛着一條綬帶,那上面一道道不同的顏色說明他被授予過同類勳章。此人邁着莊重的步子,殷勤地走上前來。基督山眼看着他走過來,自己卻一動不動,彷彿兩隻腳被釘在地板上,正如那一雙眼睛死盯着德·莫爾塞夫的臉一樣。

“父親,”年輕人說道,“我榮幸地向您介紹基督山伯爵先生,在您所知道的那種困難時刻,我有幸遇到了這位急公好義的朋友。”

“歡迎先生光臨,”莫爾塞夫伯爵微笑着向基督山致意,“您爲我家保住了唯一的繼承人,您的恩情我們永生難忘。”

莫爾塞夫伯爵邊說邊指給基督山一把扶手椅,自己也同時在窗戶對面落座。

基督山呢,他一邊在莫爾塞夫伯爵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一邊儘量使自己躲在高大的絲絨窗簾的陰影裡,從而可以觀察伯爵那張充滿疲倦和憂慮的臉,並在時間刻出的每一道皺紋裡,看出他那浸透隱痛的歷史。

“伯爵夫人聽到子爵派人通報她將有幸接待貴客時,她正在梳妝,她很快就下樓來,十分鐘後就會來到客廳。”

“我來到巴黎第一天,”基督山說道,“就結識了一位德高望重,並受到命運之神破例正確保護的人,真是榮幸之至,命運之神是否還要在米蒂賈平原或者阿特拉斯山上爲您準備一根元帥杖呢?”

“哦!”莫爾塞夫臉上微微泛起紅暈,說道,“我已經離開軍隊了,先生。我在復辟時期被封爲貴族院議員,曾參加過第一次戰役,並在布爾蒙手下服務,如果長房一支仍然保住王位,我本來可望繼續晉升,並且前途無量!不過,七月革命戰果輝煌,因此敢於忘恩負義,對所有在帝國時期之後服役的人一概不放在眼裡。於是我辭職了,因爲,一個在戰場上贏得軍銜的人,不大會在沙龍的光滑地板上活動。我離開軍界,投身政界,致力於實業,研究有用的技藝,我早就有此願望,只苦於一直沒有時間。”

“正是這種精神使得你們的民族優於其他民族,先生。”基督山答道,“您出身名門,家財萬貫,卻甘於從無名小卒做起,一級一級慢慢往上熬,這種情況實屬罕見。而您在榮升將軍、法國貴族院議員並榮獲法國三級榮譽勳位之後,居然屈尊於一種新的行業,不圖聞達,不圖報酬,只希望有一天,能爲同胞效力……啊!先生,這確實值得讚美,我甚至想說這很高尚。”

阿爾貝驚訝地看着基督山,聽着他的議論,他還從來沒聽見過他如此慷慨陳詞呢。

“唉!我們意大利人可不這麼做,”陌生人又繼續說道,無疑是爲了驅散剛纔那番話在莫爾塞夫臉上留下的陰霾,“我們在自己的出身和門第的基礎上成長,一生都保留着與祖先同樣的枝葉、同樣的體態,甚至常常保留着同樣無所作爲的狀態。”

“可是,先生,”莫爾塞夫伯爵答道,“對於您這樣一位品德高尚的人來說,意大利不配做您的祖國,法國向您伸出雙臂。請響應她的召喚吧,法國或許不對所有的人無情無義,她雖然虧待自己的兒女,但一般來說她總是慷慨地歡迎外來人。”

“哦!父親,”阿爾貝微笑着說,“看得出您不瞭解基督山伯爵,伯爵淡泊功名,超然物外,從不追求榮譽,只要護照上有個頭銜就可以了。”

“這是我聽到過的對我最公正的評價。”陌生人答道。

“先生是自己命運的主人,”莫爾塞夫伯爵嘆口氣道,“您選擇了一條鮮花盛開的道路。”

“完全正確,先生。”基督山說道,他臉上的笑容,畫家無法描繪,生理學家也分析不出含義。

“如果不是怕伯爵先生感到疲倦,”將軍說道,他顯然很欣賞基督山的風度,“我會領您去議會的,對於不瞭解我們現代議員的人來說,今天的會議還是很有趣的。”

“如果先生改日再請我,我將不勝感激,不過,今天我因爲將有幸被介紹給伯爵夫人而受寵若驚,所以我要等一下。”

“啊!母親來了!”子爵大聲說。

果然,基督山猛一回頭,看到德·莫爾塞夫夫人出現在客廳門口,她是從她丈夫剛纔走的那道門相對的方向進來的。她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當基督山朝她轉過身去時,她那隻不知爲什麼撐在鍍金門框上的胳膊頓時垂了下來。她已經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聽見了這位從阿爾卑斯山南邊來的客人所說的最後幾句話。

後者起身,向伯爵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她也彬彬有禮地欠身致意,依然默默無語。

“啊!上帝!夫人,您怎麼了?”伯爵問道,“是不是客廳太熱,讓您感到不舒服了?”

“您不舒服嗎,母親?”子爵大聲問道,衝到梅爾塞黛絲面前。

她微笑着向他們表示謝意。

“沒有,”她說道,“我初次見到這位恩人,心裡未免激動,沒有他的解救,我們此刻一定在愴然淚下、悲痛欲絕呢。先生,”伯爵夫人繼續說道,並且邁着女王般的端莊步子向前走來,“您救了我兒子的性命,我因此爲您祝福。現在,您又給了我當面向您致謝的機會,我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正如我衷心地爲您祝福一樣。”

伯爵再次躬身致意,頭比第一次低得還要低,他的臉色比梅爾塞黛絲的還要蒼白。

“夫人,”他說,“區區小事,您和先生都過獎了。拯救一個人的性命,使一位父親免除痛苦,使一位母親免除悲傷,這不算什麼善舉,只不過是一種人道行爲而已。”

德·莫爾塞夫夫人聽到這番娓娓動聽、彬彬有禮的話,便用深沉的語氣回答道:“我兒子能有您這樣一位朋友,太幸福了,先生,我感謝上帝做了這樣的安排。”

梅爾塞黛絲說完,就擡起一雙美麗的眼睛仰望蒼天,目光中充滿無限的感激,伯爵似乎看到兩滴晶瑩的淚珠在她眼睛裡閃爍。

德·莫爾塞夫先生走到她身邊。“夫人,”他說道,“我因爲必須離開而向伯爵先生表示了歉意,請您再次替我道歉。會議兩點開始,現在已經三點了,我要在會上發言。”

“去吧,先生,我將竭盡全力讓客人忘掉您的缺席。”伯爵夫人依然用同樣充滿激情的語氣說道,“伯爵先生,”她又朝基督山伯爵轉過身來,繼續說道,“您肯賞光同我們一起共度下午的時光嗎?”

“謝謝,夫人,請相信我的話,我對您的邀請十分感激,不過,我今天早晨剛到,並且直接在您府上下車。我對自己在巴黎如何安身還一無所知,連住在哪裡還不太清楚。我也知道這不值得多慮,不過也不可忽視啊。”

“那我們至少還有機會再見到您吧,您能答應我們嗎?”伯爵夫人問。

基督山低頭致意,並未回答,不過,這個動作可以理解爲應允。

“那麼,我就不留您了,先生,”伯爵夫人說,“因爲我不想讓我的感激變成無禮。”

“親愛的伯爵,”阿爾貝說,“如果您願意,我將在巴黎回報您在羅馬對我的盛情,把我的雙座馬車交給您使用,直到您自己的馬車裝備齊全爲止。”

“非常感謝您的好意,子爵,”基督山說,“不過,我想貝爾圖丘先生會充分利用我給他的這四個半小時,我會看到一輛套好的馬車等在門口。”

阿爾貝對伯爵的處事方式已經很熟悉,知道他也同尼祿一樣,專門喜歡做常人做不到的事,因此,對一切都不感到奇怪。只是,他想親眼看看伯爵的命令如何得到執行,所以,就一直把他送到公館大門口。

基督山沒有說錯,他剛來到莫爾塞夫伯爵的前廳,一個僕人便立刻衝出這間寬敞的前廳,那正是在羅馬時爲兩個年輕人送來伯爵名片並向他們稟報伯爵來訪的人;這位顯赫的旅人剛走到臺階上,就看到自己的馬車正在等着他。

這輛四輪雙座馬車是凱勒工廠的產品,馬和挽具都是德拉克家的,巴黎的有錢人都知道,就在前一天,有人出一萬八千法郎他還不肯賣呢。

“先生,”伯爵對阿爾貝說道,“我就不請您陪我回家了,因爲這個家是匆匆佈置起來的,我不願意讓人看到一個臨時拼湊的家,您知道,我很注意自己的名聲。請給我一天時間,並請允許我屆時對您發出邀請,那樣,我對自己能夠周到地待客會更有把握。”

“既然您要一天時間,那我就明白了,伯爵先生,您讓我看的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一座宮殿;無疑是有一個什麼神靈在聽您差遣。”

“好吧,就讓大家這麼想吧,”基督山踏上他那豪華馬車,車鐙上鋪着絲絨,說道,“這會在女士面前對我有好處。”

說完,他就閃進車裡,把車門關上,馬車疾駛而去,不過,伯爵仍然來得及看到客廳的窗簾在抖動,他走的時候,德·莫爾塞夫夫人依然留在那裡。

等阿爾貝回到母親身邊時,發現伯爵夫人坐在小客廳裡一個很大的絲絨扶手椅裡,整個房間一片黑暗,只有那粘在假髮上的亮片或者鍍金鏡框的邊角在熠熠閃爍。

伯爵夫人在頭上圍了紗巾,彷彿罩上一片光環,阿爾貝看不清她的臉,不過,他能覺出她的聲音有點變了,他還發現在花盆架上散發出的玫瑰和天芥花的芬芳中,摻雜着嗅鹽的嗆人氣味,在壁爐上的一隻雕花盤子上,果然放着伯爵夫人的一個從軋花皮套中取出來的嗅瓶,這引起年輕人的注意和不安。

“您不舒服嗎,母親?”他大聲說着,走了進來,“我不在的時候,您身體不舒服了嗎?”

“哦!沒有,阿爾貝,不過您知道,這些玫瑰花、晚香玉花和橙花在天氣乍暖的時候香氣太沖,這麼濃的香味讓人一時很不習慣。”

“那麼,母親,”莫爾塞夫說着伸手去搖鈴,“應當讓人把它們搬到前廳去。您一定很不舒服,剛纔您進來時,臉色就很蒼白。”

“您說我臉色蒼白,阿爾貝?”

“那種蒼白對您再合適不過了,母親,不過,可把我和父親嚇壞了。”

“您父親對您說起了嗎?”梅爾塞黛絲急忙問道。

“沒有,夫人,不過您還記得,他對您提過這件事。”

“我不記得了。”伯爵夫人說。

一個僕人聽見阿爾貝的鈴聲,走了進來。

“請把這些花搬到前廳或者洗手間去,”子爵說道,“它們讓伯爵夫人不舒服。”

僕人從命。在僕人搬花其間,房間裡一片寂靜。

“基督山這個名字是怎麼回事,”當僕人搬着最後一盆花走出去以後,伯爵夫人問道,“是一個家族的姓氏、地產的名字,還是隻是一個頭銜?”

“我想是一個頭銜,母親,僅此而已。伯爵在托斯卡納羣島買下一座小島,據他今天上午自己說,他在那裡建立了封地。您知道,佛羅倫薩的聖埃蒂安納修會、帕馬的聖喬治-康士坦蒂尼安修會,甚至馬耳他的修會都是這麼做的。此外,他淡泊寡慾,自稱是個意外的伯爵,儘管羅馬輿論普遍認爲伯爵是個大貴族。”

“他舉止文雅,”伯爵夫人說,“至少他在這裡停留的短暫時刻讓我覺得如此。”

“啊!他的舉止盡善盡美,母親,完美到大大超過我所認識的歐洲三個最驕傲的貴族國家中的貴族風度,就是英國貴族、西班牙貴族和德國貴族。”

伯爵夫人思索了一下,遲疑片刻後又說道:“您看,親愛的阿爾貝,我現在要向您提一個母親提的問題,您能理解吧。您到過基督山先生的家裡,您有洞察力,您社交很廣,看問題比同齡人更敏銳,您認爲伯爵確實是他表現出來的那種人嗎?”

“他表現出來的是什麼人?”

“您剛纔親眼見過了,一個大貴族。”

“我對您說過了,母親,大家都這麼認爲。”

“那麼,您覺得這個人怎麼樣?您,阿爾貝?”

“我承認,我一時還說不準。我想他是馬耳他人。”

“我沒問您他是哪裡人,我問您他是怎樣一個人。”

“啊!他是怎樣一個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在他身上看到很多奇怪的現象,如果您想知道我對他怎麼看,我會說我很想把他看做拜倫筆下的一個人物,一個被命運打上不幸烙印的人,一個曼弗雷德,一個萊拉,一個韋納;就像某個世家的破落子弟,被剝奪了父輩財產的繼承權,卻憑着自己那冒險的天才和力量變得富有,因此,根本不把社會法則放在眼裡。”

“您是說?……”

“我是說基督山是地中海中央的一座小島,上面沒有居民,沒有駐軍,是各國走私販子和海盜棲身的窩巢。誰知道幹這種行當的人會不會付給主人避難費呢?”

“這是可能的。”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說。

“管他呢,”年輕人又說,“管他是不是走私販子,既然您親眼見過他了,母親,您一定同意基督山伯爵是個出色的人,他一定會在巴黎各個沙龍獲得巨大成功。喏,就在今天早晨,他開始成功地闖入了上流社會,使我的朋友們大爲震驚,包括夏託-勒諾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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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有多大年紀?”梅爾塞黛絲問道,很明顯,她對這個問題十分重視。

“他有三十五六歲吧,母親。”

“這麼年輕!這不可能。”梅爾塞黛絲說道,她回答阿爾貝的話,同時也在回答自己心裡的問題。

“可這是事實。有三四次他曾無意中對我說過,某某年我五歲,某某年我十歲,某某年我十二歲。我呢,好奇心使我關注這些細節,我把這些年代覈對了一下,從來沒有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因此,我可以肯定,這個看不出年紀的怪人今年三十五歲。再說,您還記得,母親,他那目光多有神,頭髮多黑,那雖然有些蒼白的前額上沒有一絲皺紋,這說明他不僅體魄強健,還很年輕。”

伯爵夫人彷彿被沉重的痛苦壓得垂下了頭。

“那麼,這個人對您很友好嗎,阿爾貝?”她問道,不由得渾身一陣戰慄。

“我想是的,夫人。”

“那您呢……您也喜歡他嗎?”

“我很喜歡他,夫人,不管弗朗茲·戴皮奈怎麼說,他總想讓我覺得伯爵是個從陰曹地府來的人。”

伯爵夫人驚恐地打了個寒戰。“阿爾貝,”她用變了調的聲音說道,“我始終讓您警惕您的新相識。如今您已經是成年人了,您甚至可以勸導我了,但我還是要再重複一遍,一定要謹慎,阿爾貝。”

“可是,母親,爲了使您的勸導對我有益,我還要事先知道應當警惕什麼呀。伯爵不賭錢,伯爵只喝一種加進一滴西班牙酒而變成金黃色的水,伯爵自稱腰纏萬貫,他不會向我借錢,以免招人恥笑。那麼,您還想讓我戒備伯爵什麼呢?”

“您說得對,”伯爵夫人說道,“我的恐懼是沒道理的,特別是這個人還救過您的性命。順便問一下,您父親對他的接待熱情嗎,阿爾貝?我們對伯爵一定要禮貌周全,這一點很重要。德·莫爾塞夫先生有時很忙,他的事常常使他愁眉不展,他可能會無意中……”

“父親禮節周到,夫人,”阿爾貝打斷她,說道,“我甚至還要說,他有兩三次聽了伯爵那悅耳的恭維話,顯得非常高興。伯爵的話說得既動聽又恰到好處,彷彿他已經認識他三十多年了似的,他的每一句甜言蜜語都正中父親的下懷,”阿爾貝又笑着補充說,“所以,他們分手時,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德·莫爾塞夫先生甚至想帶他去議會聽自己的演講。”

伯爵夫人沒有回答,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那麼專注,漸漸閉上眼睛。年輕人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懷着溫存親切的赤子之情,當母親依然年輕漂亮時,孩子的這種感情就更深更濃。他看到她閉上了眼睛,又靜靜地聽着她那輕輕的呼吸聲,以爲她睡着了,便踮着腳尖輕輕走開,小心地推開門,把母親留在屋裡。

“這個鬼傢伙,”他搖着頭,自言自語,“我早在那邊就預言他會轟動巴黎社交界,我在用一個極爲準確的溫度計測量他產生的效應。我母親都注意到他,因此他一定是個引人注目的人。”

他下樓來到馬廄,心裡隱隱感到一陣氣惱,基督山伯爵無意中買了那套馬,從而在行家眼中就使他這幾匹棗紅馬降到第二位。

“毫無疑問,”他說道,“人與人是不平等的;我得請我父親在上院把這個定理好好發揮一下。”

第四十二章 貝爾圖丘先生

這時候,伯爵已經回到自己家裡,他路上走了六分鐘。這六分鐘足以使二十來個年輕人看到他,這些年輕人都知道這幾匹馬的價錢,他們自己買不起,所以,就快馬加鞭,想一睹這位用一萬法郎買一匹馬的闊佬的風采。

阿里爲基督山選的這座住房在香榭麗舍大街的右側,前有庭院,後有花園。院子中間有一片枝繁葉茂的樹叢,把房子正面擋住了一部分。環繞樹叢,有兩條小徑,如同兩隻手臂一般向左右伸出,把車輛從柵欄門引到一個兩級臺階前面,每一級上都擺着一隻開滿鮮花的瓷花盆。這座房子孤零零地位於一大片空地中間,除了大門之外,還有一扇門朝着蓬蒂尼街。

還沒等車伕叫看門人,那沉重的柵欄門就吱扭一聲開了;因爲僕人們已經看到伯爵回來了,他在巴黎也如同在羅馬和其他地方一樣,得到閃電般的迅速服侍。車

夫把車趕了進來,沒有減速,沿着小徑畫了一個半圓,柵欄門已經關上了,車輪還在小徑的沙路上吱吱響着。

馬車在臺階的左邊停下,兩個人出現在門口,一個是阿里,他對主人微笑着,臉上露出真誠的喜悅,基督山只看了他一眼,他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

另一個人謙恭地向他躬身致敬,並且伸出胳膊,攙扶伯爵下車。

“謝謝,貝爾圖丘先生,”伯爵說着,輕盈地跳下馬車的三級踏板,“公證人來了嗎?”

“他在小客廳,大人。”貝爾圖丘回答。

“我對您說過,一旦知道門牌號碼以後就去印名片,您辦了嗎?”

“伯爵先生,都辦好了。我找的是王宮裡最好的製版工,他當着我的面刻的版。遵照您的吩咐,印出來的第一張名片已經送到當坦街七號當格拉爾男爵府上,其餘的名片都放在大人臥室的壁爐上面。”

“好吧。現在幾點了?”

“四點。”

基督山把手套、帽子和手杖交給那個法國僕人,剛纔就是他跑出莫爾塞夫伯爵家的前廳去招呼馬車的,然後,由貝爾圖丘在前面引路,來到小客廳。

“這間前廳的大理石太難看了,”基督山說,“我希望能把它們換掉。”

貝爾圖丘躬了躬身。

正如管家所說,公證人在小客廳等候。這是巴黎的一個二流公證人,看上去挺誠實,是在巴黎郊區濃厚的公證人尊嚴環境中培養出來的。

“先生就是負責出售我要買的那座鄉間別墅的公證人吧?”基督山問道。

“是的,伯爵先生。”公證人答道。

“賣房契準備好了嗎?”

“是的,伯爵先生。”

“您帶來了嗎?”

“這就是。”

“好極了。我要買的這座房子在哪裡?”基督山漫不經心地說道,一半問貝爾圖丘,一半問公證人。

管家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我不知道”。

公證人驚訝地望着基督山。“怎麼,”他說,“伯爵先生不知道自己買的房子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真的。”伯爵說。

“伯爵先生沒見過這座房子?”

“見鬼,我怎麼能見過它呢?我剛從加的斯來,今天上午纔到,我從來沒到過巴黎,甚至是頭一次踏上法國領土。”

“那就另當別論了,”公證人回答,“伯爵要買的這座房子在奧托伊。”

貝爾圖丘一聽見這個字,臉一下子白了。

“奧托伊在什麼地方?”基督山問道。

“離這兒很近,伯爵先生,”公證人說,“過了帕西就是,位於布洛涅森林當中,環境非常優美。”

“這麼近!”基督山說道,“可這根本就不是鄉村啊。您怎麼在巴黎門口給我找了一座房子,貝爾圖丘先生?”

“我!”管家帶着奇怪的急切心情說道,“不,伯爵先生肯定沒有讓我去挑選這座房子。請先生好好想一想,回憶一下,回想一下。”

“啊!對了,”基督山說,“現在我想起來了,我是在一份報紙上看到這條廣告的,被那個騙人的題目‘鄉間別墅’騙了。”

“現在還來得及,”貝爾圖丘急忙說道,“如果大人讓我到其他地方去找房,我一定會找到比這更好的房子,在昂吉安、楓特奈-歐-羅斯或者貝爾夫。”

“不必了,真的,”基督山心不在焉地說,“既然有了這座房,就留下它吧。”

“先生說得對,”公證人急忙說,他生怕這筆到手的佣金再溜掉,“這座房子的環境風景迷人,有流水,有茂密的樹林,雖說久已無人居住,但房間都很舒適。且不說還有很多傢俱,是舊了一點,但很有價值,特別是今天,古董很搶手。恕我冒昧,不過,我覺得伯爵一定與同代人的愛好相同吧。”

“請接着說吧,”基督山說道,“這麼說,房子還很合適。”

“啊!先生,豈止合適,漂亮極了!”

“喲!那可別錯過良機,”基督山說,“公證人先生,請把契約拿出來吧。”

他看了一眼契約上關於房子狀況的說明和房主姓名之後,匆匆簽了字。

“貝爾圖丘,”他說,“給這位先生五萬五千法郎。”

管家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拿了一沓鈔票回來,公證人是那種慣於辦好合法手續以後才接錢的人,他開始數起錢來。

“現在,”伯爵問道,“所有的手續都辦齊了嗎?”

“都辦齊了,伯爵先生。”

“您有鑰匙嗎?”

“鑰匙在看門人手裡,不過,我已經吩咐過他,他負責安置先生在自己的房子裡住下。”

“很好。”說完,基督山向公證人點了一下頭,意思是:“我不需要您了,請走吧。”

“可是,”老實的公證人鼓起勇氣說,“我覺得伯爵先生好像搞錯了,一共五萬法郎就夠了。”

“那您的佣金呢?”

“也包括在這筆款子裡面,伯爵先生。”

“您不是從奧托伊到這裡來的嗎?”

“是的,那當然。”

“那好吧!總得付給您辛苦費啊。”伯爵說。

公證人一邊退着步子走出房間,一邊深深地鞠躬,頭都快碰到地上了。自他開業當公證人以來,還是破天荒頭一回遇到這樣的顧客。

“送先生出去。”伯爵對貝爾圖丘說。於是,管家跟在公證人身後走了出去。

等到剩下伯爵一個人的時候,他立刻從衣袋裡取出一隻帶鎖的皮夾子,用他那掛在脖子上從不離身的小鑰匙,把鎖打開。

他翻了一下,停在其中一頁紙上,上面記了幾個字,與桌子上的賣房契對照了一下,竭力回想着。

“奧托伊,泉水街二十八號,沒錯。”他自言自語,“現在,我究竟是用宗教的恐懼還是用肉刑的恐懼來逼他招供呢?總之,一小時之後,我將真相大白。貝爾圖丘!”他大聲喊道,並用一隻能折柄的小槌子敲了一下鈴,發出銅鑼般的又尖又長的響聲,“貝爾圖丘!”

管家出現在門口。

“貝爾圖丘先生,”伯爵說道,“您過去對我說過,您曾遊歷過法國,是嗎?”

“遊歷過法國的部分地區,大人。”

“您一定熟悉巴黎的郊區了?”

“不,大人,不熟悉。”管家回答,身上掠過一陣神經質的顫抖。基督山對人的各種感情都很熟悉,斷定這顫抖是驚慌的流露。

“您沒有遊覽過巴黎郊區?這太糟糕了,因爲我今天晚上就想去看看我的新房產,您同我一起去,本來是可以爲我提供很多有益的情況的。”

“去奧托伊?”貝爾圖丘大聲說道,他那張紅銅色的臉頓時變得鐵青,“我,去奧托伊!”

“是啊!我問您,讓您去奧托伊有什麼可奇怪的?等我住進奧托伊,您也必須同去,因爲您是這個家的人啊。”

貝爾圖丘在主人的嚴厲目光下垂下頭,他一動不動,默不做聲。

“啊哈!您這是怎麼了?您打算讓我再搖一次鈴才肯去備車嗎?”伯爵厲聲說道,那口氣儼然就像路易十四國王在說那句名言:“我幾乎在等待了!”

貝爾圖丘一下子就從小客廳跳進前廳,並用嘶啞的聲音喊道:“給大人套車!”

基督山寫了兩三封信,正當他封好最後一封信時,管家回來了。

“大人的車等在門口。”他說。

“好吧!拿好您的手套和帽子。”基督山說道。

“我也要跟伯爵先生一起去嗎?”貝爾圖丘大聲問道。

“那當然,您應當在那裡吩咐下人,因爲,我打算住在那座房子裡。”

以前還從來沒有過違抗伯爵命令的先例,所以,管家沒做任何辯解就跟着主人走了。主人上了車,示意他也上來,管家就恭恭敬敬地坐到前座上。

第四十三章 奧托伊別墅

基督山注意到,貝爾圖丘下臺階時,按照科西嘉人的方式畫了個十字,即用拇指在空中橫豎畫了兩道,在車裡就座時,他還低聲祈禱了幾句。看到這位可敬的管家對伯爵籌劃的到城外散步的計劃所表現出的反常,換一個不那麼好奇的人會表示同情,然而,伯爵看上去一定要刨根問底,所以,貝爾圖丘就非去不可了。二十分鐘以後,他們來到奧托伊。管家顯得越來越不安。進村以後,縮在車角的貝爾圖丘便開始緊張地注視着車子經過的每一座房子。

“您讓車停在泉水街二十八號。”伯爵吩咐道,並且無情地盯着管家。

貝爾圖丘的臉上開始冒汗,不過他還得從命,把身子探出車外,對車伕喊道:“泉水街二十八號。”

二十八號房子位於村子的盡頭。他們在路上時,天就開始黑了,或者說,一片帶電的烏雲給這提前到來的黑暗增添了一種悲劇性的莊嚴氣氛。

車停了下來,僕人急忙跑到車門前,打開門。

“怎麼!”伯爵說道,“您不下車嗎,貝爾圖丘先生?這麼說,您打算留在車裡?您今天晚上想幹什麼呢,嗯?”

貝爾圖丘急忙下車,把肩膀伸過來,這一次伯爵是扶着他的肩膀走下馬車的三級踏板的。

“敲門,”伯爵說,“通報我來了。”

貝爾圖丘敲了幾下,門開了,看門人走出來。

“什麼事?”他問道。

“這是您的新主人,夥計。”貝爾圖丘說道。說着,他把公證人給的證明信遞了過去。

“這麼說,這座房子已經賣了?”看門人問道,“這位先生要住在這裡?”

“是的,朋友,”伯爵說道,“我會盡量讓您不懷念原來的主人。”

“哦!先生,”看門人說道,“我不會怎麼懷念他的,因爲我很少見到他,他有五年沒來過這裡了,真的,他早該賣掉這幢房子了,因爲它對他毫無用處。”

“您原來的主人叫什麼名字?”基督山問道。

“聖梅朗侯爵先生。唔!我敢肯定,他沒能賣出買這幢房子的價錢。”

“聖梅朗侯爵!”基督山重複道,“我怎麼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啊,”伯爵說,“聖梅朗侯爵……”他好像在竭力回想。

“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看門人又說,“波旁王朝的忠實臣僕。他有個獨生女兒,嫁給了德·維爾弗爾先生,這位先生先在尼姆,後來在凡爾賽當檢察官。”

基督山朝貝爾圖丘看了一眼,發現他的臉比牆還要白,並且,靠在牆上,以免跌倒。

“他這個女兒死了吧?”基督山又問,“我好像聽別人這麼說過。”

“是的,先生,死了二十一年了,從那以後,我們總共見過這位可憐的侯爵不到三次。”

“謝謝,謝謝,”基督山說,他看到管家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知道這根繩子不能拉得太緊,否則會把他勒死,“謝謝!請給我點個亮吧,夥計。”

“要我陪先生嗎?”

“不,不必了,貝爾圖丘會給我照亮的。”

基督山說着,又給了看門人兩枚金幣,引來一番感激和嘆息。

“啊!先生!”看門人說道,他在壁爐邊上和旁邊的木板上找了半天,一無所獲,“我這兒沒有蠟燭。”

“從車裡拿一盞燈來,貝爾圖丘,領我去看看房間。”伯爵說道。

管家一聲不響地照辦了,不過,他提着燈的手在打着哆嗦,從此可以看出他服從這道命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他們看完了相當寬敞的一樓。二樓包括一間客廳、一個洗澡間和兩間臥室,其中一間臥室外面有一個螺旋式的樓梯,一直通到花園。

“喏,這是個過道樓梯,”伯爵說,“這倒很方便。給我照亮,貝爾圖丘先生,前面帶路,看看這個樓梯能把我們帶到哪裡。”

“先生,”貝爾圖丘說,“樓梯通向花園。”

“請問,您是怎麼知道的?” ωωω☢тt kān☢¢ Ο

“就是說它一定是通向花園裡的。”

“那好吧,讓我們看看是不是這樣吧。”

貝爾圖丘嘆了口氣,走在前面,樓梯果然通向花園。

走到外面的門前,管家停下腳步。

“走啊,貝爾圖丘先生!”伯爵說。

可是,聽他說話的這個人已經懵懵懂懂,失魂落魄,呆若木雞了,一雙失神的眼睛四處看着,彷彿在搜尋往日一個可怕的痕跡,一雙**的手似乎竭力想推開那使他魂飛魄散的記憶。

“怎麼了?”伯爵又問道。

“不!不!”貝爾圖丘大聲說道,用手扶住裡面的牆角,“不,先生,我不能再往前走了,這不可能!”

“什麼意思?”基督山用不容抗拒的聲音說道。

“您看,先生,”管家大聲說道,“這事太蹊蹺了。您本來應當在巴黎買房子,卻偏偏到奧托伊來買,到奧托伊買,又偏偏買了泉水街二十八號這一幢!啊!都怪我沒在那邊實話實說,大人!那樣您就不會非讓我來不可了。我當時指望伯爵先生買的房子不是這一幢,好像奧托伊除了這幢凶宅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房子了似的!”

“哦!哦!”基督山說着,猛地停下腳步,“您怎麼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您這人真見鬼!不可救藥的科西嘉人!您總是這麼迷信!好了,拿着提燈,去看看花園,跟我在一起,希望您不會害怕。”

貝爾圖丘拿起提燈,只好從命。

門打開以後,露出鉛灰色的天空,月亮在一片雲海中徒勞地掙扎着,時而在烏雲當中閃爍一下,但很快又被滾滾雲濤吞沒,烏雲越來越黑,月亮漸漸消失在遠處的天際。

管家想朝左邊走。“不,先生,”基督山說道,“何必去走那些小徑呢?看這片草坪多美,咱們一直往前走吧。”

貝爾圖丘揩着額上的汗水,只好從命。不過,他還是沿着左邊走。基督山則相反,緊貼着右邊走。來到一片樹叢前,他停了下來。

管家再也忍不住了。“快躲開一點,先生!”他大聲喊道,“躲開一點,我求求您,您剛好站在那個地方!”

“哪個地方?”

“就在他倒下的那個地方。”

“親愛的貝爾圖丘先生,”基督山笑着說,“請您恢復一下神志吧,我勸您清醒一下,我們現在不是在薩爾泰納或者科爾特,這裡不是叢林,而是一座英國式的花園,管理得不太好,這我承認,但也不應當因此而過分貶低它啊。”

“先生,請不要站在那裡!不要站在那裡!我求求您了。”

“我覺得您發瘋了,貝爾圖丘先生,”伯爵冷冷地說道,”如果真是這樣,請您告訴我,我要在出事之前把你關進瘋人院。”

“唉!大人,”貝爾圖丘搖着頭說,兩隻手合在一起,那樣子要在平時肯定會讓伯爵發笑,但此刻他心裡想着更重要的事,對這個魂不守舍的人的每個細小反應都很關注,“唉!大人,大難降臨了。”

“貝爾圖丘先生,”伯爵說道,“我很願意告訴您,您雙手比比畫畫,胳膊亂動,眼珠亂轉,像個魔鬼附身的人,那個魔鬼又死也不肯離開你。我早就發現,魔鬼最頑固的隱身之處,莫過於心中的秘密。我知道您是個科西嘉人,我知道您心情鬱悶,總是爲昔日的一件仇殺耿耿於懷。在意大利,我沒計較這些,因爲在那裡這種事司空見慣,但是在法國,人們對謀殺總是疾惡如仇,警察會來捉拿兇手,法官會進行判決,斷頭臺會進行處置。”

貝爾圖丘把兩隻手握在一起,他在做這些動作時,始終拿着提燈,燈光照亮了他那張惶惶不安的臉。

基督山用他在羅馬觀看安德烈受刑時的目光觀察着他,然後,又用讓可憐的管家顫抖不止的聲調說道:“這麼說布索尼教士對我說了謊話。他在一八二九年從法國旅行歸來以後,把您交給我,還帶來一封推薦信,向我稱讚您的可貴品德。好吧!我要給教士寫信,讓他對自己的保護人承擔責任。我一定會弄清這樁謀殺案的前因後果的,不過,我要警告您,貝爾圖丘先生,不論我在哪個國家生活,我一向都奉公守法,因此,不想爲您跟法國司法當局鬧翻。”

“啊!請不要這麼做,大人,我一直忠心耿耿地爲您效勞,不是嗎?”貝爾圖丘絕望地大聲說道,“我始終是個老實人,甚至還盡我所能,做過善事。”

“我不想否認,”伯爵說,“可您爲什麼如此張皇不安呢?這不是好兆頭:一個問心無愧的人的臉色不會這麼蒼白,兩手也不會這麼顫抖……”

“可是,伯爵先生,”貝爾圖丘猶豫不決地說,“您不是親口對我說過,布索尼教士在尼姆監獄聽到過我的懺悔,他在把我交給您時,曾告訴過您我做過虧心事嗎?”

“是的,但他對我說您可以成爲一個出色的管家,所以,我以爲您只是偷過東西,不會有別的事!”

“哦!伯爵先生!”貝爾圖丘用一種鄙夷的口吻說道。

“或者,因爲您是科西嘉人,所以就忍不住做了一張皮,當地人喜歡說反話,實際上是幹掉一條性命。”

“嗯!不錯,大人,是的,我的好大人,正是這麼回事!”貝爾圖丘跪到伯爵面前大聲說道,“是的,是復仇,我發誓,純屬復仇。”

“我能理解,不過我不明白的是,爲什麼偏偏這座房子使您如此惶恐不安。”

“可是,大人,這不是很自然嗎?”貝爾圖丘說道,“因爲我就是在這座房子裡復仇的啊!”

“什麼!在我的房子裡!”

“哦!大人!那時候,這座房子還不是您的呢。”貝爾圖丘天真地回答。

“那它是屬於誰的?是聖梅朗侯爵先生的,我想看門人是這麼說的。您跟聖梅朗侯爵有什麼仇呢?”

“哦!我不是向他報仇,大人,是另外一個人。”

“真是無巧不成書。”基督山說道,顯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您碰巧來到這座房子裡,恰恰在這裡發生過一起使您悔恨終生的事。”

“大人,”管家說,“這都是天意,我可以肯定。首先,您正巧在奧托伊買房子,正巧我是在這座房子裡殺了人,正巧您又是從他走過的樓梯來到花園,又正巧就站在他被殺死的地方。離這裡兩步遠的地方,就在這棵梧桐樹下,有一個坑,他剛剛把孩子埋到裡面。這些都不是巧合,因爲,在這種情況之下,這種巧合與天意太相似了。”

“好吧!就算是吧,科西嘉先生,假設這就是天意。我這人總是願意接受別人的假設的,再說,對那些精神有病的人,也只能讓步。好吧,您好好回憶一下,給我講講這件事。”

“這件事我平生只講過一次,就是對布索尼教士。這種事,”貝爾圖丘又搖着頭補充說,“只有在懺悔時才能說。”

“那麼,親愛的貝爾圖丘,”伯爵說道,“您是希望我把您還給您的懺悔教士了。您願意像對查爾特勒修士或者聖貝爾納教派修士那樣懺悔也行,去向他傾訴您的秘密吧。不過,我呢,我可怕府上有個被這種事嚇得魂不附體的人,我可不希望我家的人晚上不敢在我家的花園裡散步。再說,我承認,我不喜歡警察局的人來訪,因此,請您記住這一點,貝爾圖丘先生,在意大利,只有保持沉默才能得到法律的寬恕,而在法國,只有把問題說清楚才能得到寬恕。哼!我知道您有科西嘉人的習慣,是個走私能手,能幹的管家,但現在我發現您還有別的本事,我不再僱用您了,貝爾圖丘先生。”

“啊!大人!大人!”被這種恫嚇嚇得六神無主的管家大聲喊道,“啊!如果我只要說出來就能留下,那我一定說,我把一切都告訴您,如果讓我離開您,天哪!那我就要上斷頭臺了。”

“這就另當別論了,”基督山說,“不過,如果您想說謊的話,還是請您三思,那還不如不說。”

“不,先生,我以靈魂發誓,我把一切都告訴您!因爲布索尼教士本人也只知道我的部分秘密。不過,首先,我求您離開這棵梧桐樹,您瞧,月亮馬上要照亮這片烏雲,您站在那裡,裹着斗篷,使我看不見您的身體,看起來真像德·維爾弗爾先生!……”

“什麼!”基督山大聲說道,“是德·維爾弗爾先生……”

“大人認識他?”

“原尼姆的檢察官?”

“是的。”

“他娶了聖梅朗侯爵的女兒?”

“是的。”

“他在司法界口碑很好,被認爲是最正直、最嚴厲、最鐵面無私的法官。”

“哼!先生,”貝爾圖丘大聲說,“這個有口皆碑的人……”

“是啊。”

“實際上是個無恥之徒。”

“得了!”基督山說道,“這不可能。”

“然而,事實確實如此。”

“啊!真的!”基督山說,“您有證據嗎?”

“至少我當時有。”

“那麼,您把證據丟了,您這個笨蛋?”

“是的。不過,只要好好找找,還可以把它找到。”

“真的!”伯爵說,“給我說說這件事,貝爾圖丘先生!因爲,它真的開始引起我的興趣了。”

於是,伯爵哼着《露琪亞》小曲,坐到一個凳子上,貝爾圖丘跟在他身後,在努力回想往事。

貝爾圖丘站在他面前。

第四十四章 爲親人復仇

“伯爵先生希望我從哪裡講起呢?”貝爾圖丘問道。

“您從哪裡講都行,”基督山說,“我反正一無所知。”

“我本來以爲布索尼教士會告訴大人……”

“是的,肯定說過幾句,不過,事情都過去七八年了,我全忘了。”

“那我就不必擔心大人會聽厭了……”

“說吧,貝爾圖丘先生,說吧,您今晚就當讓我讀晚報吧。”

“事情要追回到一八一五年。”

“哦,哦!”基督山說道,“一八一五年,年頭可不短了。”

“是的,先生,可是我對一切都還記憶猶新,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似的。我有一個兄弟,一個長兄,在皇帝手下服務,他在一個全部由科西嘉人組成的軍團裡當中尉。這個哥哥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五歲、他十八歲時,我們倆成了孤兒,他把我像兒子一樣養大。一八一四年,波旁王朝時期,他結了婚,皇帝從厄爾巴島歸來以後,我哥哥又立即重返軍隊,在滑鐵盧受了輕傷,和軍隊一起撤到盧瓦爾河北岸。”

“您這是在給我講百日政變的歷史嗎?貝爾圖丘先生,”伯爵說道,“要是我沒弄錯,這段歷史已經記入史冊了。”

“請原諒,大人,可是這些細節很重要,您答應我要耐心聽講的。”

“講吧!講吧!我說話算數。”

“有一天,我們收到一封信。應當告訴您,我們住在羅利亞諾村,這是個位於科西嘉角盡頭的小村子。這封信是我哥哥寄來的,他告訴我,我們的軍隊已經被解散,他將經過夏託魯、克萊蒙-費朗、勒普伊和尼姆回家,如果我手裡有錢,他讓我把錢送到尼姆的一個我們認識的旅店老闆那裡,我跟那個老闆有點關係。”

“是幹走私的關係吧。”基督山說。

“唉!上帝!伯爵先生,我們總得想法活啊。”

“那當然,請接着說吧。”基督山說道。

“我剛纔說過,大人,我非常愛我哥哥,所以,我決定不把錢寄去,而是親自給他送去。我手裡有一千法郎,給我嫂嫂阿蓀塔留五百,帶着另外五百踏上去尼姆的路。這很方便,我自己有船,需要在海上裝貨,一切都對我的計劃有利。可是裝完貨以後,風向變了,害得我們四五天進不了羅納河。最後,我們終於駛進羅納河,逆流來到阿爾。我把船留在貝爾加爾德和博凱爾之間,然後去了尼姆。”

“現在說到正題了吧?”

“是的,先生,請原諒,不過大人會看到,我講的事都是非常重要的。這正是發生著名的南方大屠殺的時候。那裡有兩三個匪幫,頭子叫特雷斯塔翁、特魯費米和格拉方,他們在街上屠殺所有可疑的波拿巴分子,先生一定聽說過這場屠殺吧?”

“隱約聽說過一點,當時我遠離法國。請接着說吧。”

“一進尼姆城,就等於踏進血泊中了,每走一步都能看到屍體,匪徒們成羣結夥,殺人、放火、搶劫。

“看到這種慘狀,我嚇得渾身發抖;倒不是爲自己擔心,我只不過是個普通的科西嘉漁民,沒什麼可怕的,相反,這正是我們這些走私販子的好時光。我是爲我哥哥擔心,我那爲帝國當兵的哥哥,他剛離開盧瓦爾的軍隊,身穿軍裝,佩戴肩章,將十分危險。

“我跑到我們認識的那個旅店主人家,我的擔心果然沒錯。我哥哥前一天到達尼姆,就在這家他要投靠的旅店門口被人殺害了。

“我千方百計打聽兇手的姓名,但是,沒人敢告訴我,他們都嚇破膽了。於是,我想到那個備受稱頌的法國司法部門,它是無所畏懼的,我就去見檢察官。”

“這個檢察官是叫維爾弗爾吧?”基督山心不在焉地問道。

“是的,大人,他從馬賽來,在馬賽他是代理檢察官,因爲熱心效忠王室而得到晉升。據說他是最早向政府報告皇帝離開厄爾巴島消息的人之一。”

“所以,”基督山又說,“您就去見他。”

“‘先生,’我對他說,‘我哥哥昨天在尼姆街上遭人殺害,我不知道是誰幹的,不過,查找兇手是您的職責。您是這裡的司法長官,爲那些不能自衛的受害者復仇,是法律的責任。’

“‘您哥哥是什麼人?’檢察官問道。

“‘科西嘉營的中尉。’

“‘這麼說是篡位者的士兵了?’

“‘是法國軍隊的士兵。’

“‘好啊!’他說,‘他用刀殺人,現在做了刀下之鬼。’

“‘您錯了,先生,他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

“‘您想讓我做什麼呢?’檢察官說道。

“‘我已經說過了:我希望您爲他復仇。’

“‘向誰復仇?’

“‘殺害他的兇手。’

“‘我怎麼知道誰是兇手?’

“‘讓人查啊。’

“‘爲什麼?您哥哥可能跟人爭吵,在決鬥中丟掉性命,所有的老兵都行爲過激,這在帝國時期對他們有用,但現在就要爲此遭殃了。我們南方人既不喜歡士兵,也不喜歡過激行爲。’

“‘先生,’我又說,‘我不是在爲自己請求,我,我可以痛哭一場,然後報仇雪恨,但我哥哥還留下一個妻子,萬一我也橫遭不測,這個可憐的女人就會餓死,因爲她是靠我哥哥養活的,請爲她向政府申請一筆撫卹金吧。’

“‘每次革命都會帶來災難。’德·維爾弗爾先生說道,‘您哥哥是這次革命的犧牲品,這很不幸,但政府不欠你們家的。如果我們清算篡位者當政時期對國王的擁戴者進行報復的血債,您哥哥今天還可能會被判處死刑呢。現在發生的事是很自然的,這符合冤冤相報的法則。’

“‘什麼?先生,’我大聲說道,‘您怎麼能這麼對我說話,您,一位法官!……’

“‘所有的科西嘉人都是瘋子,我敢發誓!’德·維爾弗爾先生回答道,‘他們至今還認爲他們那位老鄉是皇帝,您弄錯時間了,親愛的。您兩個月之前來找我說這件事就好了,今天來已經爲時過晚。請您走吧,您要是自己不走,我會讓人把您趕走的。’

“我盯着他瞧了一陣,想看看再懇求一下會不會有什麼希望。看來這個人是鐵石心腸,於是,我走到他身旁。

“‘好吧!’我輕聲對他說道,‘既然您瞭解科西嘉人,您就該知道他們說話算數。因爲您自己是保王黨,您就認爲別人殺了我的波拿巴分子的哥哥是應該的,好吧!我也是波拿巴分子,我要向您宣佈一件事,那就是我要殺死您。從現在起,我宣佈要爲親人向您復仇。所以,您要多加小心,儘量提高警惕,因爲,一旦我們再見面,那就是您的末日。’

“說完這句話,趁他驚魂未定,我就推開門,逃之夭夭。”

“啊!啊!”基督山說,“您看上去挺老實的,想不到還幹這種事,貝爾圖丘先生,還是對一個檢察官!他應該明白爲親人復仇是什麼意思吧?”

“他非常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因爲自那以後,他從不單獨出門,總是躲在家裡,派人四處搜查我,幸虧我藏得很好,他沒能找到我。於是,他害怕了,不敢在尼姆久留,就請求調到其他地方任職,由於此人很有勢力,便被調往凡爾賽。不過,您知道,對一個發誓向敵人復仇的科西嘉人來說,是沒有遠近之分的。他的馬車跑得再快,也沒超過我半天的路程,我是步行追趕他的。

“問題不僅僅是殺死他,這種機會我已經有過上百次了,關鍵是還要不被人發現,特別是被人抓住。因爲從那時起,我已不再屬於我自己,我需要保護和養活我的嫂嫂。整整三個月,我監視着德·維爾弗爾先生,整整三個月,他沒有一步、一次行動、一次散步能逃過我的眼睛。終於,我發現他總是神秘地到奧托伊來,我繼續跟蹤他,發現他進入我們所在的這幢房子,只不過他不像別人那樣,走臨街的大門,他每次都騎馬或者坐車來,把馬或者馬車留在旅店,然後,從您看見的那道門進來。”

基督山點了點頭,說明他果然在黑暗中看見了貝爾圖丘指的那道門。

“我沒有必要再留在凡爾賽,就在奧托伊住下來,開始瞭解情況。我必須設下陷阱,才能抓到他。

“正如看門人對大人說的那樣,這座房子屬於維爾弗爾的岳父德·聖梅朗先生。德·聖梅朗先生住在馬賽,這座鄉間別墅對他沒什麼用處,所以,據說他就把房子租給一個年輕的寡婦,大家只知道她是男爵夫人。

“果然,一天晚上,我從牆上往裡偷看,發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獨自在裡面散步,而且,沒有哪家窗口能看到這座花園。她不停地朝小門那邊看,我明白這天晚上她在等德·維爾弗爾先生。等她走到離我很近的時候,透過黑暗,看清她是個十八九歲的美麗的少婦,身材頎長,金髮。由於她只穿了一件浴衣,體形能看得很清楚,我發現她懷孕了,看起來月份也不少了。

“過了一會兒,有人打開小門,一個男子走進來,那個女人儘可能快地跑着迎了上去。兩人擁抱在一起,親熱地互相吻着,一起看着這座房子。

“這個男子就是德·維爾弗爾先生。我估計他離開時,特別是當他夜晚離開時,他肯定要一個人穿過整個花園。”

“那麼,”伯爵問道,“您後來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了嗎?”

“不知道,大人,”貝爾圖丘回答,“您馬上就會想到我根本就來不及打聽。”

“往下講吧。”

“那天晚上,”貝爾圖丘接着說,“我本來可以殺死檢察官,但我還不熟悉這座花園的詳細布局,擔心不能一下子把他幹掉,萬一有人聽見他的喊聲跑過來,我會逃不掉。於是,我決定等他下次來約會時再動手,爲了能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我又租了一個窗戶臨花園牆外那條街的房間。

“三天以後,晚上七點鐘左右,我看到一個僕人騎着馬從這座房子裡出來,朝塞夫爾方向疾馳而去。我估計他是去凡爾賽。我沒有猜錯,三個小時以後,那人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他的信已經送到了。

“十分鐘以後,又來了一個步行的男人,身上裹着斗篷,他推開花園的小門進去,又隨手把門關上。

“我很快下了樓,雖然我沒有看見維爾弗爾的臉,但我那顆劇烈跳動的心告訴我,那就是他。我穿過街,爬到一塊牆角石上,前一次我就是從那裡看到花園裡的情況的。

“這一次我可不滿足於看了,我從衣袋裡掏出刀子,試了試刀尖,很鋒利,便翻牆而入。

“我首先關心地朝小門跑去,他把鑰匙留在鎖裡,只是把鑰匙在鎖裡擰了兩圈。

“我從那裡逃走毫無問題。於是,我開始研究花園的地形。花園是長方形,中間是一塊英國式的細草坪,草坪四角是一簇簇枝繁葉茂的樹叢,開滿了秋天的花朵。

“要想從房子出來,走到這個小門,或者從這個小門進入屋子,不管德·維爾弗爾是進還是出,都必須從其中一簇樹叢旁邊經過。

“那天是九月底,風很大,有一點慘淡的月光,照亮了通往房子的沙路,但月光不時被天上飛速流動的烏雲遮住,照不透這些濃密的樹叢,人躲在裡面不必擔心被人看見。

“我躲進離維爾弗爾必經之路最近的一簇樹叢裡。我剛躲進去,在那一陣陣把我頭上的樹枝刮彎的呼呼風聲中,我彷彿聽見了呻吟聲。不過,您知道,更確切地說,您不知道,伯爵先生,當一個人伺機謀殺時,總是覺得聽見風聲中有呻吟聲。兩個小時過去了,這其間,有好幾次我都覺得聽到那同樣的呻吟聲。這時響起了子夜的鐘聲。

“當最後一聲悽慘的鐘聲還在迴響時,我發現我們剛纔走過的那道暗梯的窗口露出了亮光。

“門開了,披斗篷的人走了出來。這是個可怕的時刻。不過,這一時刻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所以,我沒有絲毫的軟弱。我掏出刀,把它展開,準備下手。

“披斗篷的人徑直朝我走來。不過,隨着他在空地上不斷地走近,我發現他右手好像拿着武器。我害怕了,不是怕搏鬥,而是怕不成功。等他來到離我只有幾步遠時,我才認出那被我當成武器的東西原來是把鏟子。

“我還沒猜出德·維爾弗爾先生手裡拿鏟子做什麼時,他已經停在樹叢邊上,朝周圍看了看,就開始在地上挖起坑來。直到他脫下斗篷放到草坪上,好讓自己的動作更利落一些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他斗篷裡還有一件東西。

“這時,我承認,我的仇恨當中摻進了一點好奇。我想看看維爾弗爾到底想幹什麼。於是,我一動不動,屏住呼吸,等待着。

“然後,我頭腦裡閃過一個念頭,看到檢察官從斗篷裡取出一隻長二尺、寬六到八寸的匣子時,我這個想法得到了證實。

“我看着他把匣子放進坑裡,蓋上土,然後又在新土上踩了幾腳,以消除他夜裡這番勾當留下的痕跡。這時,我朝他衝了過去,把刀刺進他的胸膛,並對他說道:

“‘我是吉奧瓦尼·貝爾圖丘!你爲我哥哥償命,你的財寶做他未亡人的撫卹金。你看,我的復仇比我預想的還要徹底。’

“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這些話。我想是沒聽見,因爲他一聲沒吭就倒了下去。我感到他的血滾滾地噴到我的手上、臉上,但我當時如醉如癡、激動不已,他的血不僅沒有讓我覺得熱,反而讓我感到清涼。頃刻間,我就用鏟子挖出那隻匣子,然後,爲了不被人發現,我把匣子包起來,又把土坑填好,把鏟子扔到牆外,衝出門去,又從外面把門鎖上,把鑰匙帶走。”

“好啊!”基督山說道,“照我看這是一次殺人搶劫案嘛。”

“不對,大人,”貝爾圖丘回答,“這是一次爲親人復仇外加一筆補償。”

“那筆錢至少數目不小吧?”

“那根本不是錢。”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基督山說道,“您不是說過有一個孩子嗎?”

“正是,大人。我一直跑到河邊,坐到河堤上,急於想看看匣子裡裝的是什麼,就用刀子把鎖撬開。

“在一塊細麻布襁褓中,包着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他那張發青的臉和發紫的雙手,說明他是臍帶自然纏繞脖子窒息而死,不過,他身子還沒涼。我猶豫着,沒把他扔到腳下流淌的河水裡。果然,過了一會兒,我感到嬰兒的心口微微顫動了一下。我立刻用刀子把纏在他脖子上的臍帶切斷,由於我曾在巴斯蒂亞的醫院裡當過護士,所以,就按照一個醫生所能做的那樣做了,也就是說,我用力往他的肺裡吹氣,經過一刻鐘的艱苦努力,我看到他開始呼吸了,並且發出一聲哭叫。

“接着,我也叫了一聲,那是歡樂的叫喊。‘看來上帝並不詛咒我。’我心裡想,‘因爲他讓我救活了一個生命,以換取那個被我從另外一個人那裡奪走的生命!”

“那麼,您是怎麼處置這個嬰兒的呢?”基督山問道,“對於一個需要逃跑的人來說,這可是個礙手礙腳的包袱啊!”

“所以,我根本就沒想留下他。我知道巴黎有家育嬰堂,收留這樣的嬰兒。過關卡時,我說這個孩子是在路上撿到的,並打聽育嬰堂在哪裡。那隻匣子可以爲我作證。細麻布襁褓說明孩子的父母是有錢人家,我身上的血跡既可能是別人的,也可能是嬰兒的,所以沒人提出任何問題。他們告訴我育嬰堂的位置,在地獄街盡頭。我加了個小心,把襁褓撕成兩塊,襁褓上繡了兩個字母,其中一個字母還留在包孩子的那半塊上,我則留着另一個字母。我把我的包袱放在圓轉櫃上,搖了搖門鈴,然後,飛快地逃走了。兩週以後,我回到羅利亞諾,對阿蓀塔說道:

“‘您不要太難過,嫂嫂,伊斯拉埃爾死了,但是我爲他報了仇。’

“她讓我解釋這句話的含義,我就把所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吉奧瓦尼,’阿蓀塔對我說道,‘您應當把那個孩子帶回來,我們來代替他失去的父母,我們爲他起個名字叫貝內代託,上帝會因爲我們做了這件善事而真的賜福給我們的。’

“我沒有說話,而是把我留下的那半塊襁褓給了她,作爲回答,等我們日後生活寬裕一些的時候,可以憑它把孩子要回來。”

“襁褓上繡的是什麼字母?”基督山問道。

“一個H和一個N,字母上面還繡着男爵冠上的環帶花紋。”

“我覺得,上帝饒恕我!您好像在使用紋章術語嘛,貝爾圖丘先生!您是在哪裡學的紋章學啊?”

“侍候您,伯爵先生,什麼都能學會。”

“接着說吧,我想知道兩件事。”

“哪兩件,大人?”

“那個小男孩後來怎麼了,您說過他是個男孩吧,貝爾圖丘先生?”

“沒有,大人,我不記得我說過這話。”

“啊!我還以爲聽見您說了,大概是我弄錯了。”

“不,您沒弄錯,因爲那確實是個男孩。不過,大人說過要知道兩件事,那第二件是什麼呢?”

“第二件是,您要求一位聽懺悔的教士,而布索尼神甫應您這個要求去尼姆監獄見您時,您被指控犯了什麼罪。”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大人。”

“這有什麼關係?現在剛十點,您知道我此刻不會睡覺的,我估計您現在也不會有睡覺的願望的。”

貝爾圖丘躬了躬身子,又接着說下去。

“一半是爲了忘掉那些讓我煩惱的記憶,一半是爲了養活可憐的寡嫂,我又變本加厲地幹起了走私買賣。每次革命以後,法律總是變鬆一些,這就使我們的生意更容易做了。法國南方沿海管得最鬆,因爲那一帶不斷有騷亂,時而在阿維尼翁,時而在尼姆,時而在烏澤斯。我們利用政府給我們的這類喘息機會,與整個沿海地帶建立了聯繫。自從我哥哥在尼姆街頭被害以後,我再也不想回到這個城市。所以,和我們做生意的那個旅店老闆見我們不願意去找他,就來找我們了,並且在貝爾加爾德至博凱爾的那條路上開了一家分店,名叫杜加爾橋客棧。就這樣,我們在埃格莫特、馬爾蒂格和布克一帶共有十來個卸貨點,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在那裡躲避海關人員和警察。走私是個很賺錢的行當,只要你幹得巧妙,又肯賣力氣。我呢,則住在山裡,因爲我現在有雙重理由害怕警察和海關,而且只要一上法庭,就會引起調查,一調查就要追究過去,這個時候,在我的過去當中,他們可以找到比幾箱走私香菸、幾桶無許可的燒酒要嚴重得多的問題。所以,我寧肯死一千次也不願意被抓住。我幹了幾宗驚人的大買賣,而這些都一再向我證明,保命是生意成功的唯一障礙,因爲要想成功,就需要迅速做出決定和果斷的實現這個決定。事實上,一旦豁出命來幹,你就與衆不同了,或者說別人都不能與你比了;誰要是下了這種決心,就會立刻感到力量倍增,視野開闊。”

“講起哲理來了,貝爾圖丘先生!”伯爵打斷他,說道,“這麼說,您這一輩子什麼都幹過?”

“哦!對不起,大人!”

“不必!不必!我只是覺得在晚上十點半談論哲理,時間稍微晚了一點。我沒有別的意思,更何況我覺得您說得很正確,並不是所有的哲學家都能講出這個道理來的。”

“因此我跑的地方越來越遠,錢越賺越多。阿蓀塔是個很節儉的人,我們的積蓄多起來了。有一天我正要出去做一筆生意,‘去吧,’她說,‘等您回來時,我要讓你大吃一驚。’

“我怎麼問也沒用,她什麼也不肯告訴我,我就走了。

“這筆生意用了差不多六個星期。我們在呂克裝上食油,在裡窩那裝上英國棉花。卸貨也很順利,我們分了紅利,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一進屋,我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在阿蓀塔臥室最顯眼的地方,擺着一個搖籃,與房間的其餘部分相比,這個搖籃就算很豪華了,搖籃裡躺着一個七八個月的嬰兒。我高興地驚叫一聲。自從我殺了檢察官以後,唯一讓我難過的,就是想到自己拋棄了這個孩子。不用說,我對謀殺本身從沒後悔過。

“那可憐的阿蓀塔想得真周到。她趁我不在家,拿着半塊襁褓,怕記不清,還把孩子送到育嬰堂的準確日期和時間都寫在上面,然後就動身去巴黎,親自去要那個孩子。育嬰堂的人絲毫沒有爲難她,就把孩子給她了。

“啊!我承認,伯爵先生,一看見這個可憐的孩子睡在他的搖籃裡,我的心一陣難受,眼淚奪眶而出。

“‘確實,阿蓀塔,’我大聲說道,‘你是個好人,上帝會保佑你的。’”

“這一點,”基督山說道,“可就沒有您的哲理準確,因爲這只不過是一種信念而已。”

“唉!大人,”貝爾圖丘又說,“您說對了,上帝正是讓這個孩子來懲罰我的。他那世上少有的邪惡本性很小就暴露出來了,然而,這又不能說是對他教育得不好,因爲我嫂嫂對他像對小王子一樣。這孩子外貌非常可愛,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就像中國的青花瓷器一樣,與那乳白色的底色交相映襯。只是那頭耀眼的金髮反倒給他的臉龐增添了些古怪,使他的目光顯得更加靈活,微笑更加邪惡。俗話說紅棕色頭髮的人不是極好就是極壞,不幸這話被貝內代託證實了,他從小就表現得極壞。當然,他養母的溺愛也助長了他的惡劣習性。他小的時候,我可憐的嫂嫂爲他到離家四五里地的集市去買剛上市的新鮮水果和最甜美的糖果,可他不要吃帕爾馬的橙子和熱那亞的罐頭,非要翻過籬笆去偷吃鄰居家的栗子或者曬在閣樓上的蘋果乾不可,而我們家的果園裡有的是栗子、蘋果,他可以隨便摘着吃。

“貝內代託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們的鄰居瓦西里奧向我們抱怨說,他的錢袋裡少了一個路易,他按照當地人的習慣,從不把錢袋、首飾鎖起來,因爲,伯爵先生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們科西嘉就沒有小偷。我們覺得他可能數錯了,可他肯定自己沒數錯。那一天,貝內代託一大早就離開家,家裡爲他擔驚受怕。到了晚上,我們看見他牽了一隻猴子回來,他說看見那猴子被拴在一棵樹上,就撿回來了。

“這個滿腦袋歪門邪道的孩子,一個月以來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一隻猴子。有個雜耍藝人來過羅利亞諾,他有幾隻猴子,猴子的表演使孩子非常開心,大概是這個藝人使這孩子產生了這個壞念頭。

“‘咱們這一帶的樹林裡沒有猴子,’我對他說,‘更沒有拴在樹上的猴子,說實話,你是怎麼弄到這隻猴子的。’

“貝內代託繼續堅持自己的謊言,還添枝加葉,一聽就不是真的,而是胡編亂造的。我火了,他倒笑了起來。我嚇唬他,他向後退了兩步。

“‘你不能打我,’他說,‘你沒有這個權利,你不是我的父親。’

“我們始終不知道是誰把這個重要的秘密透露給他的,我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着這個秘密。不管怎麼說,這個回答說明孩子已經知道事實真相,這幾乎讓我感到害怕,我把擡起的胳膊又放下了,沒敢打這個有錯的孩子。孩子得逞了,這個勝利使他更加膽大包天,從那時起,阿蓀塔所有的錢都被這孩子隨心所欲地揮霍掉了,而他越不爭氣,阿蓀塔越是對他倍加寵愛,對他的惡習不會管教,也不敢勸阻。當我在羅利亞諾時,一切還算得體,我一走,事情就糟了,貝內代託就成了家裡的主人。他剛十一歲,就交了些二十來歲的朋友,都是些巴斯蒂亞和科爾特地區最壞的傢伙,因爲,他們乾的那些比惡作劇還要嚴重的行爲,司法部門已經向我們發出警告。

“我害怕了,因爲任何調查都可能帶來嚴重後果。當時,我正好爲一樁大買賣要離開科西嘉。我考慮了很久,爲了避免他惹禍,我決定把貝內代託帶上,希望走私販子緊張而又艱苦的生活和船上的嚴格紀律能改變他那雖說還沒徹底墮落,但已經處於危險邊緣的性格。

“於是,我把貝內代託叫到一邊,建議他跟我走,並且許了很多能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動心的願。

“他聽我把話說完,等我說完以後,他放聲大笑:‘你瘋了嗎,叔叔?’他說(他高興的時候,就這麼稱呼我),‘讓我用自己的快活日子去換您過的那種生活,用我的逍遙自在去換您的辛苦!夜裡挨凍,白天挨曬,不停地東躲西藏,一露面就會挨槍子兒,而這一切就爲了掙那幾個錢!錢嘛,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一要,阿蓀塔媽媽就給我。您看,我要是接受您的建議,不就成了大傻瓜了嗎?’

“我被他那膽大妄爲的邏輯嚇呆了,貝內代託回到他那些夥伴中玩耍,我遠遠地看着他把我像傻瓜似的指給他的夥伴們看。”

“可愛的孩子!”基督山輕輕說道。

“唉!如果這孩子是我的兒子,哪怕他是我的侄子呢,我也會把他領上正路,因爲責任心會帶給你力量。但一想到我要打一個被我殺死了父親的孩子,我就沒有任何管教他的勇氣了。我好好勸了勸嫂嫂,因爲每次爭論時,她總是袒護那個可惡的孩子。她對我說有好幾次丟過數目很大的錢,我就告訴她一個藏錢的好地方。至於我呢,我的決心已下。貝內代託現在已經能讀、能寫、能算,因爲他只要肯偶爾幹一下,就能在一天之內學會別人需要一個星期才能掌握的東西。我說了,我的決心已定,我要把他送到一艘遠洋輪船上去當文書,事先不露一點風聲,等哪天早上突然把他帶走,送到船上。就這樣,我把他交給船長,他的前途就全靠他自己了。主意一定,我就動身去法國了。

“這一次我們的活動都在利翁諺進行,而且越來越困難。因爲已經到了一八二九年,形勢完全穩定下來,所以沿海的巡察變得更加正規,更加嚴厲。這種警戒由於博凱爾交易會的開幕而顯得格外森嚴。

“這次行動開始沒遇到什麼麻煩。我們的船底有個夾層,裡面藏着走私貨物,從博凱爾直到阿爾,沿羅訥河兩岸停泊着很多船,我們的船就停在那裡。到那兒以後,我們當夜就開始卸下違禁貨物,由一些跟我們有關的人或者爲我們存放貨物的旅店老闆幫助運進城。不知道是因爲我們屢屢得手而放鬆了警惕,還是被人出賣,一天晚上,大約五點鐘左右,我們正要吃飯,我們的小水手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他看見一隊海關人員朝我們這邊來了。倒不是這隊人本身讓我們害怕,因爲每時每刻,特別是在這種時候,都會看到整隊的人在羅訥河畔巡察,讓我們擔心的是,據小水手說,這隊人行動詭秘,生怕被人看到。我們迅速地站了起來,但已經晚了,我們的船已經被包圍了,無疑,我們就是他們尋找的目標。我發現海關人員當中有幾個警察。平時我看見其他軍人毫無懼色,此刻看見他們嚇得心驚膽戰,急忙跑到底艙從舷窗鑽出去,滑進河裡,然後在深水和淺水之間遊了很長一段才換一口氣,就這樣我沒被人發覺,遊進一條新開通的排水溝裡。這條水溝把羅訥河與運河連接起來,運河從博凱爾通到埃格莫特。一到那兒我就得救了,因爲我可以順着水溝遊而不會被人發覺。因此,我順利地游到運河。我選擇這條路線不是毫無準備、出於偶然的,我在前面已經對大人說起過,尼姆的一個旅店老闆在貝爾加爾德至博凱爾的路上開了一個小旅店。”

“是的,”基督山說,“我記得很清楚。如果我沒弄錯,這個人是您的合夥人。”

“就是的,”貝爾圖丘說,“不過,七八年以前,他把小店讓給了馬賽的一個裁縫,那人破了產,想換個行當發財。不用說,我們與第二個店主繼續保持了與前一個店主的那種關係,我正是想到這個人家裡避難。”

“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伯爵問道,他顯得又對這段敘述感興趣了。

“他叫加斯帕爾·卡德魯斯,他了個卡爾孔特村的女人爲妻,我們不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的村名。這個可憐的女人患了瘧疾,越來越虛弱,快要死了。那個男的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年紀在四十至四十五歲之間,在我們幾次遇到類似困難時,他都表現得很精明,很有膽量。”

“您說這件事發生……”基督山問道。

“一八二九年,伯爵先生。”

“幾月?”

“六月。

“六月初還是六月底?”

“是六月三號傍晚。”

“啊!”基督山說,“一八二九年六月三日……好吧,接着說吧。”

“我打算找卡德魯斯幫忙。不過,按照習慣,即使在正常情況下,我們也不從臨街的大門進他家,我決定不打破常規,便跨過花園的籬笆牆,在低矮的橄欖樹和野無花果樹之間匍匐向前,因爲怕卡德魯斯的店裡有客人,就鑽進樓梯下的一個小隔間,我曾在那裡面睡過好幾夜,比躺在最柔軟的牀上睡得還要香甜。這個小隔間與旅店一層的大廳中間只隔了一層木板,主人在木板上特意爲我們挖了些洞眼,以便我們能窺探適當時機,示意自己就在隔壁。我打算,如果卡德魯斯是一個人,就告訴他我到了,在他這兒接着把剛纔因爲海關人員的出現而中斷的那頓飯吃完,然後,趁着暴風雨即將來臨之際,返回羅訥河邊,看看那艘船和船上那些人怎麼樣了。於是,我鑽進了那個小隔間,我進去的正是時候,因爲恰在這時,卡德魯斯與一個陌生人一起回來了。

“我一聲不響,等待着,倒不是我想偷聽主人的秘密,而是我別無選擇。更何況這種事已經有過好幾次了。

“陪卡德魯斯來的那個人明顯不是法國南方人,他是個到博凱爾交易會上賣首飾的集市商,在長達一個月的交易會其間,歐洲各地的商人和買主都蜂擁而至。這種集市商可以做成十到十五萬法郎的生意。

“卡德魯斯匆匆忙忙第一個進來。看到樓下的大房間與平時一樣是空着的,只有他的狗在那裡看守,便大聲叫他的妻子。

“‘喂!卡爾孔特女人,’他說道,‘那個可敬的教士沒有騙我們,鑽石是真的。’

“傳來一陣歡喜的叫喊聲,緊接着,樓梯被一個虛弱的、疾病纏身的人的沉重腳步壓得咯吱作響。

“‘你說什麼?’那女人問道,她的臉色比死人還要蒼白。

“‘我說鑽石是真的,這位先生是巴黎第一流的珠寶商,他準備給我們五萬法郎。只是,他想確定一下鑽石是否確實屬於我們,希望您也像我剛纔那樣,給他講講這顆鑽石是以怎麼神奇的方式落到咱們手裡的。在聽她講之前,先生,請您先坐下。天很悶熱,我去給您找點解渴的東西。’

“珠寶商細心地觀察着旅店內部的狀況以及要賣給他鑽石的這兩人那明顯的貧窮的處境,但是,這顆鑽石像剛從哪個王子的首飾盒裡拿出來的一樣。

“‘請講吧,太太。’他說道,無疑是想趁那位丈夫不在,好看看兩個人敘述的是否互相吻合,免得他的某個暗示會影響女人的敘述。

“‘啊,上帝!’女人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這是老天的恩賜,我們做夢也不敢想。您想想看,親愛的先生,我丈夫在一八一四或者一八一五年結識過一個叫埃德蒙·當泰斯的水手,卡德魯斯已經把他忘得乾乾淨淨,但這個可憐的孩子沒忘記他,並且在臨死以前把您剛纔看見的那顆鑽石留給了他。’

“‘可是,他怎麼會有這顆鑽石呢?’珠寶商問,‘難道他入獄之前就有嗎?’

“‘不,先生,’女人回答,‘不過,他在監獄裡好像認識了一個很有錢的英國人。由於牢房的這個難友病了,當泰斯像親兄弟一樣照顧他,所以,英國人在出獄的時候,就把這顆鑽石留給可憐的當泰斯了,他沒有那個英國人幸運,死在獄裡了,臨死以前又把鑽石留給了我們,讓那位可敬的教士轉交,教士今天上午就給我們送來了。’

“‘說得確實一樣,’珠寶商自言自語,‘說到底,這個乍一聽很玄的故事,說不定確實是真的。現在,就剩下價錢問題我們還沒達成協議了。’

“‘什麼!沒達成協議,’卡德魯斯說道,‘我還以爲您同意我提出的價錢了呢?’

“‘也就是說,’珠寶商又說,‘我還價還到四萬法郎。’

“‘四萬法郎!’卡爾孔特女人喊道,‘這個價錢我們堅決不賣。教士告訴我們它值五萬,還不包括託座呢。’

“‘那位教士叫什麼名字?’不知疲倦的詢問者又問道。

“‘布索尼教士。’女人回答。

“‘這麼說是個外國人?’

“‘我想是個意大利人,住在芒圖附近。’

“‘請把鑽石拿給我,’珠寶商說,‘讓我再看一遍,只看一遍往往看不準寶石的價值。’

“卡德魯斯從衣袋裡掏出一隻小巧的黑色軋花皮首飾盒,把它打開,遞給珠寶商。一看見這顆像榛子一樣大的鑽石——我至今還記得,彷彿就在眼前似的——卡爾孔特女人的眼睛裡閃出貪婪的光。”

“您當時對這一切怎麼看呢,偷聽別人說話的先生?”基督山問道,“您相信這個美麗的故事嗎?”

“是的,大人,我不認爲卡德魯斯是個壞人,我認爲他幹不出犯罪、哪怕是偷竊的勾當。”

“您說這話是因爲您心腸好,而不是經驗豐富,貝爾圖丘先生。您認識他們說的那個埃德蒙·當泰斯嗎?”

“不認識,大人,在那以前我從沒聽說過這個人,在那以後,也只是在尼姆監獄裡見到布索尼教士的時候,又聽他說過一次這個人的名字。”

“好吧!接着往下說。”

“珠寶商從卡德魯斯手裡接過鑽戒,從衣袋裡掏出小鋼鉗和一個很小的銅天平,然後,撬開戒指上固定鑽石的金鉤,把鑽石從凹槽裡取出來,在天平上細心地稱着。

“‘我最多出四萬五千法郎’,他說,‘再多一分一釐也不行。再說,因爲鑽石只值這個價錢,所以,我身上就帶了這麼多錢。’

“‘哦!這沒關係,’卡德魯斯說,‘我跟您一塊回博凱爾,去拿那五千法郎。’

“‘不行,’珠寶商說道,把戒指和鑽石還給卡德魯斯,‘不行,它最多值這些錢,而且,我後悔出了這個價呢,因爲鑽石上面有個瑕疵,我一開始沒看出來。不過算了,我說話算數,我說了給四萬五千法郎,就不反悔了。’

“‘您至少得把鑽石再給嵌進戒指裡去啊。’卡爾孔特女人尖刻地說。

“‘說得對。’珠寶商說。

“於是,他又把鑽石安到託座上。

“‘好吧,好吧,’卡德魯斯說着,把首飾盒放進衣袋裡,我們把它賣給別人。

“‘當然可以,’珠寶商說道,‘不過別人可不像我這麼好說話,別人可能不滿足於你們剛纔告訴我的那些情況。像您這樣的人會有一顆價值五萬法郎的鑽石,這不正常。他會報告法院,必須找到布索尼教士,而向人饋贈價值兩千路易鑽石的教士可不多。法院會出面干涉,會把您送進監獄,即使調查結果您是清白的,讓您蹲三四個月班房再放出來,戒指也會在法院保管室裡丟失,要麼給您一個只值三法郎的假石頭,而不是那顆值五萬法郎,或許值五萬五千法郎的真鑽石,而您也只好接受,我的夥計,買您這東西還是要冒點風險的。’

“卡德魯斯和他妻子用目光商量了一下。

“‘不行,’卡德魯斯說,‘我們不那麼富裕,不能損失五千法郎。’

“‘隨您的便吧,親愛的朋友,’珠寶商說道,‘不過,正如您看到的,我可是帶錢來了。’

“說着,他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金幣,故意讓它們在旅店老闆那驚歎的目光下閃爍着,接着,又從另一個衣袋裡掏出一沓鈔票。

“很明顯,卡德魯斯的腦袋裡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鬥爭。顯然,他覺得在自己手裡轉來轉去的那個軋花皮首飾盒的價值,無法與這筆令他着迷的鉅款相比。

“他朝妻子轉過頭來。‘你說怎麼辦?’他低聲問道。

“‘賣吧,賣吧,’她說,‘他要是空着手回博凱爾,就會去告發我們,就像他說的那樣。誰知道咱們能不能找到布索尼教士呢。’

“‘好吧!就這樣吧,’卡德魯斯說道,‘這鑽石就按四萬五千法郎賣給您了。不過,我妻子想要一條金項鍊,我想要一對銀帶扣。’

“珠寶商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又長又扁的盒子,裡面放着幾件他們要的樣品。

“‘好吧。’他說,‘我這人做生意大方,你們挑吧。’

“那女人挑了一條值五個路易的金項鍊,丈夫挑了一對值十五個法郎的銀帶扣。

“‘希望你們不要再抱怨了。’珠寶商說道。

“‘教士本來說它值五萬法郎呢。’卡德魯斯嘟囔着。

“‘得了,得了,快給我吧!您這人真貪心!’珠寶商說着,從他手裡奪過鑽石,我給您四萬五千法郎,也就是每年兩千五百利弗爾的年金,連我都想能發一筆這樣的財呢,可您還不知足。’

“‘那麼,那四萬五千法郎呢,’卡德魯斯聲音嘶啞地問道,‘喂,錢在哪兒啊?’

“‘這就是。’珠寶商說。”

“於是,他在桌子上數了一萬五千法郎的金幣、三萬法郎的鈔票。

“‘等我把燈點着,’卡爾孔特女人說,‘天黑了,會看錯的。’

“確實,在他們討價還價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暴風雨也醞釀了快半個小時了。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然而,無論是珠寶商,還是卡德魯斯和卡爾孔特女人都彷彿對此無動於衷,因爲,這三個人都被金錢這魔鬼纏住了身。我自己看着這堆金幣和鈔票,也感到一種奇特的吸引力。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正如夢中常有的那種情況,我覺得自己被釘在那裡動彈不得了。

“卡德魯斯把那些金幣和現鈔數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又交給妻子,她又接着數了幾遍。

“這其間,珠寶商在燈光下翻來覆去地看着鑽石,鑽石閃閃發光,使他忘掉了那預示着暴風雨將要來臨的閃電,閃電已經開始把窗戶照得通明。

“‘怎麼樣!數對了嗎?’珠寶商問道。

“‘對了。’卡德魯斯說,‘把皮夾子還給他,去找個口袋來,卡爾孔特女人。’

“卡爾孔特女人朝衣櫃走去,然後拿着一箇舊皮夾子回來,從裡面倒出幾封油乎乎的信,又把鈔票放進去,還有一隻袋子,裡面裝着兩三枚六利弗爾的埃居,那無疑就是這對寒酸夫婦的全部家產了。

“‘好吧,’卡德魯斯說道,‘儘管您也許宰了我們一萬多法郎,您是否願意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呢?我可是誠心誠意的。’

“‘謝謝。’珠寶商說道,‘天大概不早了,我必須趕回博凱爾,我妻子會擔心的。’他掏出表來,‘天哪!’他大聲說道,‘都快九點了,我半夜之前都到不了博凱爾,再見吧,孩子們,萬一再有布索尼這樣的教士來找你們,請想着我點。’

“‘再過一週您就要離開博凱爾了,’卡德魯斯說,‘因爲交易會下週就要閉幕了。’

“‘是的,不過這沒關係,您可以給我往巴黎寫信,寫給王宮商場皮埃爾店四十五號熱阿奈斯先生收,如果有必要,我會專程跑一趟的。’

“響起一聲炸雷,還伴隨着一道明亮的閃電,幾乎把燈光淹沒了。

“‘哦!哦!’卡德魯斯說,‘這種天您還走嗎?’

“‘嗯!我不怕打雷。’珠寶商說。

“‘那麼強盜呢?’卡爾孔特女人問道,‘交易會其間,路上可不安全。’

“‘哦!至於強盜嘛,’熱阿奈斯說道,‘這就是對付他們的。’

“說着,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把裝滿子彈的小手槍。

“‘瞧,’他說,‘這是一隻既會叫又會咬人的狗,足以對付頭兩個敢對您的鑽石有非分之心的人,卡德魯斯老爹。’

“卡德魯斯和他妻子交換了一個陰沉的眼色,似乎他們倆腦袋裡同時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那麼,祝您一路平安!’卡德魯斯說道。

“‘謝謝!’珠寶商回答。

“他拿起靠在一箇舊衣櫃上的手杖,走了出去。他開門的時候,刮進一陣大風,差點把燈刮滅。

“‘哦!’他說,‘這天可真夠受的,我還得在這種天氣裡走二里路呢!’

“‘對,留下吧,’卡爾孔特女人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們會好好照顧您的。’

“‘不,我必須趕回博凱爾過夜。再見。’

“卡德魯斯慢慢走到門口。

“‘天黑得都分不清天和地了。’珠寶商說道,他已經走到屋外,‘我應當朝右走還是朝左走啊?’

“‘朝右走,’卡德魯斯說,‘錯不了,路兩邊都種着樹。’

“‘好吧,我找着了。’一個消失在遠處的聲音說道。

“‘把門關上,’卡爾孔特女人說,‘打雷的時候,我可不願意開着門。’

“‘應當說家裡有錢的時候,對不對?’卡德魯斯答道,並且把鑰匙在鎖眼裡擰了兩圈。

“他走進屋裡,走到衣櫃前,取出錢袋和皮夾子,兩人又把他們的金幣和鈔票數了第三遍。那盞微弱的燈光照亮了他倆臉上的貪婪,我還從沒見過這樣的表情。那個女人尤其醜陋,平時她就因爲發燒而顫抖,此刻抖得更厲害了,那張蒼白的臉變成鉛灰色,兩隻深陷的眼睛閃閃發光。

“‘你爲什麼要留他在這裡過夜?’她用低沉的語調問道。

“‘哦,’卡德魯斯打了個哆嗦,回答道,‘爲了……爲了讓他不用再回博凱爾了。’

“‘啊!’女人帶着難以名狀的表情說道,‘我還以爲你有別的打算呢。’

“‘老婆!老婆!’卡德魯斯喊道,‘你怎麼會有這種念頭,爲什麼不藏在自己心裡?’

“‘這也沒什麼兩樣,’卡爾孔特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不是條漢子。’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要是條漢子,他就出不了這個屋了。’

“‘老婆!’

“‘要麼,他就到不了博凱爾。’

“‘老婆!’

“‘大路要拐一個彎兒,他又不得不走大路,可是,沿着運河還有一條近路。’

“‘老婆,你要冒犯蒼天的。喏,聽……’

“果然,這時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響雷,與此同時,一道藍色的閃電照亮了廳堂,接着,雷聲漸漸遠去,彷彿很不情願地離開了這座該詛咒的房子似的。

“‘耶穌!’卡爾孔特女人說着畫了個十字。

“與此同時,在炸雷通常帶來的恐怖的寂靜之中,傳來了敲門聲。

“卡德魯斯和他妻子嚇得渾身發抖,驚恐萬狀地互相看了看。

“‘誰啊?’卡德魯斯說着站了起來,把散落在桌子上的金幣和鈔票堆在一起,用雙手捂住。

“‘是我!’一個聲音回答。

“‘您是誰?’

“‘天哪!珠寶商熱阿奈斯。’

“‘怎麼樣!你說什麼來着,’卡爾孔特女人帶着可怕的微笑說道,‘說我冒犯蒼天!……現在老天又把他給咱們送回來了。’

“卡德魯斯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地坐回椅子上。卡爾孔特女人正相反,站起身子,步子堅定地走到門口,把門打開。

“‘請進,親愛的熱阿奈斯先生。’她說道。

“‘真的,’珠寶商說道,他被雨澆成落湯雞了,‘看來魔鬼今晚是不想讓我回博凱爾了。做了蠢事越早回頭越好,親愛的卡德魯斯先生。您剛纔留我過夜,我接受了,我回到您家裡過夜了。’

“卡德魯斯含糊不清地咕噥了幾個字,用手擦着前額上流淌的汗水。卡爾孔特女人在珠寶商身後把門關上,又把鑰匙在鎖裡轉了兩圈。

第四十五章 血雨

“珠寶商一進門,朝四周審視地看了一下。但是,如果他沒有疑心,那他也沒看到什麼會使他產生疑心的東西;如果他有了疑心,他也沒找到什麼能夠證實他的懷疑的東西。

“卡德魯斯始終用兩隻手抓着他的鈔票和金幣。卡爾孔特女人則竭力向客人做出可愛的笑臉。

“‘啊!啊!’珠寶商說道,‘看來你們擔心錢數不對,所以我走了以後又數了一遍。’

“‘那倒不是,’卡德魯斯說,‘我們冷不丁地有了這麼多錢,這件事來得太突然,所以我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要不把這些證據放在眼前,我們還以爲自己是在做夢呢。’

“珠寶商笑了。

“‘你們店裡有旅客嗎?’他問道。

“‘沒有,’卡德魯斯回答,‘我們不留客人住宿;這裡離城太近,沒人在這兒停留。’

“‘這麼說,我要打擾你們了?’

“‘打擾我們,您!親愛的先生!’卡爾孔特女人細聲細氣地說道,‘一點都不,我向您發誓。’

“‘可是,你們讓我睡到哪裡呢?’

“‘睡樓上的房間。’

“‘那不是你們的臥室嗎?’

“‘哦!沒關係;我們在隔壁房間還有一張牀。’

“卡德魯斯吃驚地看着他老婆。珠寶商嘴裡哼着小曲,烤着後背,卡爾孔特女人剛剛在壁爐裡燒起一堆柴火,給客人烘乾衣服。

“這時候,她在屋角的一張桌子上鋪了塊桌布,端上午飯剩下的殘羹剩菜,又加了兩三個新鮮雞蛋。

“卡德魯斯又把鈔票放進皮夾子,把金幣放進錢袋,然後,把兩樣東西都放進衣櫃。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臉色陰沉,想着心事,時不時地擡起頭來,看珠寶商一眼,後者在爐膛前吸着煙,一邊的衣服烤乾了,又轉過身去烤另一邊。

“‘好了,’卡爾孔特女人說着,把一瓶酒放到桌子上,‘都準備齊了,您什麼時候想吃就吃吧。’

“‘那你們呢?’熱阿奈斯問道。

“‘我嘛,我不吃晚飯了。’卡德魯斯回答。

“‘我們午飯吃得太晚了。’卡爾孔特女人急忙說道。

“‘那我就一個人吃了?’珠寶商說道。

“‘我們侍候您吃。’卡爾孔特女人答道,那份殷勤很不尋常,即使對有錢的客人也很少見。

“卡德魯斯不時地看她一眼,目光像閃電一樣迅速。

“外面依然電閃雷鳴。

“‘您聽見了嗎,聽見了嗎?’卡爾孔特女人說道,‘說真的,您回來算是對了。’

“‘不過,’珠寶商說道,‘如果我吃飯的時候暴風雨停了,我待會兒還是要上路的。’

“‘這是密史脫拉風,非刮到明天不可。’卡德魯斯搖着頭說。

“說完,他又嘆了一口氣。

“‘真的,’珠寶商坐到餐桌之前,又說道,‘這種天,在外面的人可倒黴了。’

“‘是啊,’卡爾孔特女人說,‘他們這一夜可要遭罪了。’

“珠寶商開始吃起飯來,卡爾孔特女人繼續像一個殷勤的女主人似的無微不至地侍候着他。她平時脾氣一向不好,動不動就發火,此刻卻成了待人體貼入微、彬彬有禮的典範。要是珠寶商以前認識她,這種天壤之別一定會讓他吃驚,會引他起疑心的。而卡德魯斯呢,他一言不發,繼續來回走着,甚至好像遊移着不敢看他的客人。

“晚飯吃完以後,卡德魯斯親自去開門。

“‘我覺得暴風雨停下來了。’他說。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老天好像要反駁他似的,一聲可怕的雷聲震得房子直搖動。一陣大風裹着雨水刮進來,把燈刮滅。

“卡德魯斯又把門關上,他妻子用快要熄滅的炭火點燃一支蠟燭。

“‘拿着,’她對珠寶商說,‘您一定累了,我在牀上鋪了白牀單,上樓睡吧,睡個好覺。’

“熱阿奈斯又待了一會兒,想看看暴風雨是不是真的沒有停,當他確定雷雨只會越來越大的時候,就向主人道了晚安,上樓去了。

“他從我頭上走過,我聽見樓梯在他腳下嘎吱作響。

“卡爾孔特女人用貪婪的目光送他走去,卡德魯斯則相反,背過身去,根本不朝他那邊看。

“所有這些細節都是我後來想起來的,當時在我眼前發生時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因爲發生的這些事,除了鑽石的故事讓我覺得難以相信之外,其餘的都很自然,都很正常。由於我精疲力竭,並且打算暴風雨一停就走,所以,決定睡上幾個小時,半夜離開。

“我聽見珠寶商在樓上的房間裡也在做着各種準備,以便睡個好覺。沒多久,我能聽見牀被他壓得嘎吱作響,他上牀睡覺了。

“我感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由於我當時毫無疑心,也就沒有硬撐着不睡。我朝廚房裡看了最後一眼,卡德魯斯坐在一張長桌子旁邊的凳子上,在鄉間客棧,這種木凳就代替了椅子。他背對着我,所以我看不見他的臉,再說,即使他面對着我,我也無法看清他的臉,因爲他把頭埋在兩隻手中間。

“卡爾孔特女人看了他一會兒,聳了聳肩,然後,走過去坐到他對面。這時,奄奄一息的火苗燃着了一塊被它忘掉的木柴,火光比剛纔亮了一些,照亮了昏暗的房間。卡爾孔特女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丈夫,由於他總是用手抱住頭,我看見她向他伸出鉤子似的手,碰了碰他的額頭。

“卡德魯斯渾身一抖。我覺得那女人的嘴在動,不知是因爲她說話聲音太輕,還是因爲我已經困得神志不清了,反正我一點兒也沒聽見她說的話。眼睛看到的一切也是一片矇矓,入睡前的那種懵懂狀態使人覺得是在做夢。最後,我閉上了眼睛,人事不知了。

“我正在酣睡,突然一聲槍響把我驚醒,隨之傳來一聲可怕的尖叫。樓上臥室的地板上響起踉踉蹌蹌的腳步聲,接着,一個沉重的東西摔倒在樓梯上,恰好摔在我頭頂上。

“我還沒完全清醒過來。我聽見呻吟聲,接着是被窒息的喊叫,繼而又變成了呻吟,使我徹底擺脫了麻木狀態。

“我用一隻胳膊撐着身子坐起來,睜開眼睛,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我把手放在額頭,覺得好像一陣熱乎乎的細雨一滴緊接一滴從地板縫裡落了下來。

“接着,在這一片可怕的響聲以後,是死一般的寂靜。我聽見頭上傳來一個男子的腳步聲,接下來,這雙腳又踩得樓梯嘎吱作響。那人下樓來到底層的廳堂,走近壁爐,點燃一支蠟燭。

“這人正是卡德魯斯,他臉色蒼白,襯衫被鮮血染紅。

“點燃蠟燭以後,他又匆匆上樓,我又聽見他慌亂的腳步聲。

“過了一會兒,他又下了樓,手裡拿着首飾盒;他看看鑽石確實在裡面,掏出來,翻動着身上的衣袋,不知該藏在哪裡好,然後,想必他覺得衣袋不是可靠之處,便把鑽石包在他的紅頭帕裡,系在脖子上。

“緊接着,他跑到衣櫃前,從裡面取出鈔票、金幣,把鈔票塞進腰帶上的錢包裡,金幣放進上衣口袋裡,又拿了兩三件襯衫,就衝出門外,消失在黑暗中。這時,對我來說一切都非常清晰了。我對所發生的一切深感內疚,彷彿我是真正的罪人似的。我聽見有人在呻吟,那不幸的珠寶商可能還沒死。我或許還能救他,以彌補剛纔的罪過,這罪過雖然不是我犯下的,卻是由於我的袖手旁觀縱容別人犯下的。我用肩膀去頂一塊釘得不牢的木板,這塊木板把我藏身的這個樓梯下的小隔間與那間廳堂隔開。木板被我撞開,我就進入屋裡。

“我跑過去拿起蠟燭,衝上樓梯,一個人的屍體橫躺在上面,擋住去路,那是卡爾孔特女人的屍體。

“我剛纔聽到的那聲槍響是朝她射擊的,她的喉嚨已被子彈穿透,除了脖子前後兩個傷口還在往外噴血以外,她的嘴也在吐血。她已經完全死了。我跨過她的屍體,走過去。

“臥室裡一片可怕的混亂。有兩三件傢俱倒在地上,那個不幸的珠寶商緊緊地抓着拖在地上的被單,他頭靠着牆,也躺在地上,泡在血泊之中,鮮血從他胸部的三道大傷口往外涌流。

“在第四道傷口中,還插着一把切菜刀,只有刀柄露在外面。

“我踩在第二支手槍上,子彈沒有射出,大概是火藥受潮了。

“我走近珠寶商。他果然還沒死,聽到我的聲音,特別是聽到地板的震動聲,便睜開一雙驚恐的眼睛,終於定神看了我一眼,翕動的嘴脣彷彿要說什麼,接着,嚥氣了。

“這悽慘的景象幾乎讓我喪失理智。既然我對任何人都沒什麼用途,我就只剩下一個願望,那就是逃走。我衝下樓梯,用手抓住頭髮,發出一聲恐怖的吼叫。

“樓下的廳堂裡,有五六個海關人員和兩三個警察,都是全副武裝。

“他們抓住我,我甚至都沒想反抗,我已經不能控制自己。我想說話,卻只發出幾聲不連貫的叫喊。

“我看見海關人員和警察用手指着我,我低頭看看自己,發現自己渾身是血。剛纔從樓梯地板縫中滴到我身上的那陣熱雨,原來是卡爾孔特女人的血。

“我用手指着自己剛纔藏身的地方。

“‘他想說什麼?’一個警察問道。

“一個海關人員走過去看了看。

“‘他想說他是從那兒進來的。’他回答道。

“說着,他指了指那個洞口,我剛纔確實是從那兒鑽進來的。

“於是,我明白他們把我當成殺人兇手了。我又能說話了,也有了力氣。我從兩個抓着我的人手裡掙脫開來,大聲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兩個警察用卡賓槍對準了我。

“‘你要是再動一下,就打死你!’他們說道。

“‘可是,’我喊道,‘我對你們說了,不是我!’

“‘你對尼姆的法官講你的瞎話去吧。’他們回答,“現在,先跟我們走吧,如果我們給你什麼建議,那就是不要反抗。’

“我根本沒想反抗,我又驚又嚇,已經精疲力竭。他們給我戴上手銬,把我拴到一匹馬的尾巴上,帶到尼姆。

“原來我被一個海關人員跟蹤,他在這座房子附近失去了我的蹤跡,估計我會在這裡過夜,就回去通知他的夥伴。他們到來時,正好聽到槍聲,並且在如此確鑿的證據下抓住了我,我頓時明白,自己即使渾身是口也難說清了。

“所以,我只關心一件事。我向預審法官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請他去尋找一位叫布索尼的教士,他當天曾在杜加爾橋客棧停留。如果這件事是卡德魯斯瞎編的,如果根本不存在這位教士,那我無疑就沒希望了,除非卡德魯斯也被抓住,並且如實招供。

“兩個月過去了,這其間,我應當稱讚我的法官,他派人四處查尋,以找到我所說的那個人。我喪失了一切希望。卡德魯斯根本沒被抓住,我就要在第一次開庭時受到審判。這時,九月八日,即事情發生後的三個月零五天,我已不再抱希望的布索尼教士來到了牢房,說他得知一個犯人想同他說話。他說他是在馬賽聽說這件事的,便匆匆趕來滿足我的願望。

“您可以想象我是以何等激動的心情見到了他。我把自己目睹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懷着深深的憂慮提到鑽石的事,出乎我的意料,此事完全屬實。更加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對我說的一切都深信不疑。正是在他仁慈的感召下,又看到他對我家鄉的風俗十分熟悉,覺得我犯下的唯一罪過會得到這個仁慈的人的寬恕,就以懺悔的方式,向他詳細講述了發生在奧托伊的那場奇遇。我出於一時衝動所做的交代,卻得到了深思熟慮舉動的效果。我在沒有任何壓力的情況下主動承認了前一起謀殺,向他證明我沒有參與第二起謀殺。他離開我的時候,囑咐我要充滿希望,並且許諾要盡一切可能讓法官相信我的無辜。

“我看到自己的獄中生活日漸改善,並且得知將在這次開庭以後,下一次開庭其間,再次對我進行審判,這些都向我證明,他確實插手我的事了。

“這其間,仁慈的上帝使卡德魯斯在國外被捕,被押回到法國。他對一切都供認不諱,但把責任推到妻子身上,說是由她預謀並且在她的唆使下犯的罪。他被判處終身苦役,而我被釋放出獄。”

“這樣,您就帶着布索尼教士的推薦信來見我了,是嗎?”基督山說道。

“是的。大人,他對我非常關心。

“‘您的走私職業會毀了您的。’他對我說,‘如果您出獄,就不要再幹這一行了。’

“‘可是,神甫,’我問道,‘您讓我怎麼生活,又怎麼養活我那可憐的嫂嫂呢?’

“‘我有一個懺悔者,他對我很敬重,’他回答道,‘他讓我爲他找一個可靠的人。您願意成爲這個人嗎?我可以把您推薦給他。’

“‘啊,神甫!’我大聲說道,‘您太好了!’

“‘不過,您能發誓不會讓我爲這件事情後悔嗎?’

“我舉起右手,準備發誓。

“‘這沒有必要,’他說,‘我瞭解科西嘉人,也喜歡科西嘉人,這是我的推薦信。’

“說完,他就寫了我後來交給您的那幾行字,大人讀後,就放心地收留我在您手下效力。現在我可以自豪地問大人,‘您是否有過對我不滿意的地方?’”

“沒有,”伯爵回答,“而且我很高興地承認,您是一位忠誠的僕人,貝爾圖丘,儘管您還不完全信任我。”

“我,伯爵先生!”

“不錯,您。您有一個嫂嫂和一個養子,可您從來沒向我提起過。”

“唉!大人,這是我要對您講的我生活中最悲慘的一段。我動身去了科西嘉。您可以理解,我急於見到並且安慰我那可憐的嫂嫂,可是,當我回到羅利亞諾以後,卻發現家裡在辦喪事。我家發生了一件非常悲慘的事,鄰居們至今還記憶猶新!我可憐的嫂嫂聽了我的建議,不肯向貝內代託的無理要求讓步,而他無時無刻不想讓家裡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一天早晨,他威脅她,而後離開家一整天。她傷心地哭着,因爲那個好心的阿蓀塔對那個小渾蛋有一顆慈母般的心。到了晚上,她不睡覺,等他回來。到十一點,他帶了兩個平時跟他一起鬼混的狐朋狗友回來了,於是,她向他伸出雙臂。可是他們抓住她,三個人當中的一個……我一想到可能就是那個惡魔似的孩子就氣得發抖,三人當中的一個喊道:‘讓我們來問她,必須讓她說出錢放在哪裡。’

“不巧的是,那天,我們的鄰居瓦西里奧到巴斯蒂亞去了,只有他妻子一個人留在家裡。除了她,誰都無法看到或者聽到嫂嫂家裡發生的事。兩個傢伙按住可憐的阿蓀塔,她想不到他們會幹出那種罪惡的事,還衝着這些即將成爲殺害她的劊子手微笑。第三個人走過去把門窗全都堵住,然後走回來。阿蓀塔看到他們真的要動手了,嚇得叫起來,那三個人一起堵住她的嘴,把她的雙腳拖向火盆,打算用這個辦法逼她說出錢藏在哪裡。可是,在掙扎過程中,火燒着了她的衣服,於是,他們把她放開,免得自己也被燒着。她渾身是火,跑到門口,但門被鎖上了。

“她又衝到窗口,可是窗子也被堵住了。這時候,女鄰居聽見悽慘的叫喊聲,那是阿蓀塔在呼救,她的喊聲很快就被窒息了,叫喊變成了呻吟。第二天,當瓦西利奧的妻子在恐懼與焦慮中度過了一夜以後,壯着膽子走出家門,讓法官打開我家的房門,這時,他們發現阿蓀塔已經被燒焦了一半,但還剩下一口氣,衣櫃被撬開,錢也不見了。至於貝內代託,他早就離開了羅利亞諾,再也沒回來。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他,甚至都沒聽人提起過他。

“我是在得知這些悲慘的消息以後纔去找您的,大人。”貝爾圖丘接着說,“所以,我沒有必要再對您談起貝內代託,因爲他失蹤了,也沒有必要談起我的嫂嫂,因爲她已經死了。”

“您對這件事怎麼看呢?”基督山問道。

“我認爲,這是對我所犯的罪行的懲罰。”貝爾圖丘回答,“啊!維爾弗爾家的人,這是個該詛咒的家族。”

“我也這麼認爲。”伯爵用哀傷的聲調說道。

“現在,”貝爾圖丘又說,“大人可以理解,爲什麼這幢我再也沒見過的房子,這座我又突然置身於其中的花園和這個我殺過人的地方,會使我產生如此憂傷如此激動的心情,也正因如此,您才追究其中的原因。我至今也不能肯定在我面前倒下,倒在我腳下的德·維爾弗爾先生,是否就躺在他爲自己的孩子挖的墓穴當中。”

“確實,一切都是可能的,”基督山說着,從他坐着的凳子上站起身,“甚至,”他又低聲補充道,“檢察官可能根本就沒有死。布索尼教士把您推薦給我是對的。您給我講了您的故事也是正確的,因爲這樣一來,我對您本人就不會有不好的看法了。至於那個貝內代託,這名字起得太不合適了,您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尋找他的下落嗎?你就沒有想法打聽他現在的情況嗎?”

“從來沒有。即使我知道他在哪裡,我也不會去找他,倒會像碰到惡魔似的躲開他。沒有,而且,幸虧我再也沒聽到過世界上任何人談起過他,但願他已經死了。”

“不要寄託這種希望,貝爾圖丘,”伯爵說,“壞人是不會這麼輕易死掉的,因爲上帝好像特別保護他們,以便成爲自己復仇的工具。”

“管他呢。”貝爾圖丘說,“我對上帝的全部祈求,就是再也別讓我碰到他。現在,”管家低下頭,繼續說道,“您全都知道了,伯爵先生,您是我在人世間的法官,正如上帝將是我在天上的法官一樣,您就一點都不想說幾句寬心話嗎?”

“您說得對,確實,我可以對您說布索尼教士也會說的話:您殺了那個維爾弗爾,他是罪有應得,因爲他對您犯了罪,也許他還有別的罪惡。貝內代託如果還活着,也將像我對您所說的那樣,成爲上帝進行報復的工具,然後,自己也會受到懲罰。至於您呢,實際上您只有一件事應當自責,您應當捫心自問,既然從死神手裡救活了那個孩子,爲什麼不把他交還給他的母親呢?這纔是您的罪過,貝爾圖丘。”

“是的,先生,這纔是罪過,真正的罪過是因爲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個懦夫。我把孩子救活以後,只應當做一件事,正如您說的那樣,就是應當把他還給他的母親。可是,要這樣做,就必須到處尋找,這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說不定還會把自己給賣出去。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因爲我的嫂嫂,也因爲我們科西嘉人天生的自尊,是要在復仇中完整地活下來,併成爲勝利者,最後,我要活下去或許還因爲我熱愛生命。哦!我可不是像我可憐的哥哥那麼勇敢的人!”

貝爾圖丘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基督山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久久地看着他。

接着是一陣沉默,此時此地,更爲這種沉默平添了幾分肅穆。

“爲了莊重地結束這場可能是關於這些問題的最後一場談話,貝爾圖丘先生,”基督山用一種少有的憂傷語調說道,“請記住我下面的話,我經常聽到布索尼教士本人說這些話:‘有兩種能醫治百病的藥,時間和沉默。’現在,貝爾圖丘先生,讓我在這座花園裡散一會兒步吧。您曾是那一幕的演員,所以,這裡的一切都會引起您痛苦的回憶,我卻有一種幾乎溫馨的感受,它使這幢房子有了雙重價值。您看,貝爾圖丘先生,人們之所以喜歡樹,是因爲它們成蔭,而人們之所以喜歡樹蔭,是因爲它充滿了遐想和幻覺。我買這座花園的時候,本以爲是買了一塊被四堵牆圍起來的園地,沒想到這塊園地突然變成一座充滿幽靈的花園,而這些並沒有寫在契約上。而我這人就喜歡幽靈,我從沒聽說過死人在六千年裡乾的壞事能趕上活人在一天之內所做的惡。回去吧,貝爾圖丘先生,去踏踏實實地睡覺吧。如果將來在您行將安息時,聽您懺悔的神甫不如布索尼教士那麼寬容,只要我那時還在人世,您就讓人來找我,我會在您的靈魂行將起程去做那人稱永生的艱苦跋涉時,給您最溫存的話語安撫。”

貝爾圖丘恭恭敬敬地向伯爵鞠躬,然後,嘆着氣走開了。

剩下基督山一個人時,他朝前走了四步。“這裡,在梧桐樹旁,”他自言自語,“是埋孩子的墓穴;那邊,是進入花園的小門;在這個角上,是通向臥室的暗梯。我覺得沒必要把這些記到本子上,因爲我眼前,我周圍,我腳下,就是一張有立體感的地圖,一張活生生的地圖。”

伯爵在花園裡又轉了最後一圈之後,就回到車上。貝爾圖丘看到他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便沒有做聲,上車坐到車伕旁邊的座位上。

馬車踏上回巴黎的路。

當天晚上,一回到香榭麗舍街的公館,基督山伯爵就把整座房子察看了一遍。那熟悉程度,就像已經在裡面住了好多年似的,儘管他走在前面,卻從沒開錯過門,每走一道樓梯或者走廊,準是通向他要去的地方。阿里陪他進行這次夜間巡察。關於房子的裝修和房間的分配,伯爵向貝爾圖丘吩咐了幾句,然後掏出表,對在一旁恭候的黑奴說道:“現在是十一點半,海迪很快就要到了。通知法國女傭了嗎?”

阿里用手指了指爲美麗的希臘女郎準備的套房,那套房子十分隱蔽,門上掛了一塊壁毯之後,別人可以參觀整座房屋,卻不會發現那裡面還有一間客廳和兩間臥室,並且有人居住。我們說了,阿里指着那套房子,伸出左手的三個指頭,然後又把手掌張開,托住頭,閉上眼睛做出睡覺的樣子。

“啊!”基督山說道,他非常習慣於這種啞語,“共有三個女僕在臥室裡等候,是嗎?”

“是的。”阿里點頭示意。

“夫人今晚很累,她一定想睡覺,別讓她們跟她說話,法國女僕只要向新的女主人請安就可以退出去了。您注意一下,不要讓希臘女僕跟法國女僕交往。”

阿里躬身稱是。

很快就傳來看門人的招呼聲,鐵柵欄門開了,一輛馬車駛上小徑,停在臺階旁。伯爵走下去,車門已經打開,他向一位年輕女子伸出手,那女子身披一件用金絲繡滿花朵的綠色絲綢斗篷,頭也蒙在裡面。

年輕女子握住那隻伸向她的手,懷着一種敬愛的感情吻了一下,兩人交談了幾句,年輕女子柔情似水,伯爵溫和而莊重,用的正是先人荷馬筆下的諸神口中講的那種鏗鏘有力的語言。

然後,阿里舉着粉紅色蠟燭在前面引路,把年輕女子送進她的套房。這個女子正是那位希臘美人,基督山在意大利時的日常伴侶。伯爵則回到自己那幢小樓。

夜裡十二點半,公館所有的燈都熄滅了,讓人以爲裡面的人全都進入了夢鄉。

第四十六章 無限信貸

第二天,下午兩點鐘左右,一輛套着兩匹漂亮英國馬的豪華四輪馬車停在基督山的門前,一個男人從這輛有男爵花冠標記的馬車車門探出頭來,他身着藍色禮服,綴着藍色絲扣,一件白色背心,上面掛着一條很粗的金鍊;下身是一條淺褐色的褲子,頭髮烏黑,一直垂到眉上,讓人難以相信那是真頭髮,因爲它們同臉下部那些無法遮蓋的皺紋很不和諧,總之,此人年紀在五十到五十五歲之間,卻竭力打扮成四十歲的樣子,他派自己年輕的馬伕去問看門人基督山伯爵是否在家。

這人一邊等待,一邊以一種近乎失禮的專注仔細觀察着公館的外觀,觀察着所能看到的一部分花園,以及遠遠瞥見的那些出出進進的僕人所穿的制服。這人目光有神,但流露的不是聰明而是狡黠,兩片嘴脣薄得不是露在外面,而是縮進嘴裡,還有那又寬又高的顴骨——那是百分之百奸詐的特徵——向下凹陷的前額,那高出毫無貴族氣質的肥大耳朵一大截的枕骨,都會讓每一個善於相面的人覺得他討厭,然而,他那幾匹高頭大馬,佩在襯衫上的大鑽石和掛在禮服鈕釦上的紅色綬帶則使俗人起敬。

馬伕敲敲門房的玻璃窗,問道,“基督山伯爵是住在這裡嗎?”

“大人是住在這裡,”看門人回答,“不過……”

他用目光徵詢阿里的意見。阿里搖了搖頭。

“不過?……”馬伕又問。

“不過,大人現在不能見客。”看門人回答。

“既然如此,這是我的主人當格拉爾男爵先生的名片,請您交給基督山伯爵,並轉告他,我的主人是在去議會途中,專門繞道來拜見他的。”

“我不能同大人說話,”看門人說,“貼身僕人可以轉達。”

馬伕回到車上。“怎麼樣?”當格拉爾問道。那孩子爲自己受到的冷遇而感到很難爲情,把看門人的答覆轉告主人。

“哦!”後者說,“這位被稱爲‘大人’的先生難道是位親王嗎,只有貼身僕人才能同他講話。算了,反正他要向我貸款,等他什麼時候用錢,我再見他吧。”

說完,當格拉爾又坐回車裡,並且故意用讓街對面的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對車伕喊道:“去衆議院!”

基督山及時得到通報,他透過自己那座樓房的一扇百葉窗,看到了男爵,並且用一架上等望遠鏡把他仔細研究了一番,那專注勁不亞於當格拉爾觀察房子、花園和僕人的制服。

“毫無疑問,”他說着,做了個厭惡的手勢,把望遠鏡放回象牙盒裡,“毫無疑問,這人是個十分醜陋的傢伙。人們只要看他一眼,就會從他那扁平的前額認出他是一條毒蛇,從他那凸起的顱蓋認出他是一隻禿鷲,從他那張尖利的嘴巴認出他是一隻!”

“阿里!”他喊道(然後,他又敲了一下銅鈴,阿里來了),“去叫貝爾圖丘先生。”他說。

就在這當兒,貝爾圖丘進來了。“大人是叫我嗎?”管家問道。

“是的,先生。”伯爵說,“您看見剛纔停在我門前的那幾匹馬了嗎?”

“當然看見了,大人,這些馬還挺漂亮呢。”

“我讓您爲我買巴黎最漂亮的兩匹馬,”基督山皺着眉頭說,“爲什麼巴黎還有兩匹和我的

馬同樣漂亮的馬,而這兩匹馬不在我的馬廄裡呢?”

看到他皺起眉頭,聽見他那嚴厲的語調,阿里垂下了頭。

“這不是你的過錯,好心的阿里,”伯爵用阿拉伯語說道,人們很難想象他的語氣和臉上的表情會如此溫和,“你又不熟悉英國馬。”

“伯爵先生,”貝爾圖丘說道,“您說的這兩匹馬不出售。”

基督山聳了聳肩膀:

“您要明白,管家先生,對於一個肯出好價錢的人來說,什麼都是可以買到的。”

“當格拉爾先生花了一萬六千法郎把它們買下的,伯爵先生。”

“好吧!那就給他三萬二千,他是個銀行家,一個銀行家是不會放過任何使資本翻番的機會的。”

“伯爵先生說這話當真嗎?”貝爾圖丘問道。

基督山看着管家,對他提出這個問題感到很驚訝。

“今晚我要去拜訪客人,”他說道,‘我希望這兩匹馬也配上新鞍套在我的車上。”

貝爾圖丘躬身退出,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大人準備幾點鐘去拜客?”

“五點。”基督山說。

“我請大人注意,現在已經兩點鐘了。”管家壯着膽子說。

“我知道。”基督山只說了這麼一句。

然後,他朝阿里轉過身:“把所有的馬都牽去讓夫人看看,請她挑選她最喜歡的馬,再請她讓人通知我她是否願意同我共進午餐,如果願意,就在她那裡吃飯。去吧,下樓的時候,讓貼身男僕來一下。”

阿里剛出去,男僕就進來了。

“巴蒂斯坦先生,”伯爵說,“您在我身邊已經幹了一年了,這是我平時對手下人的試驗期。我對您很滿意。”

巴蒂斯坦鞠躬致謝。

“現在的問題是您對我是否滿意。”

“啊!伯爵先生!”巴蒂斯坦急忙說道。

“請聽我把話說完。”伯爵又說,“您每年的薪水是一千五百法郎,相當於一個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險的勇敢的優秀軍官的年薪。您的伙食,就連很多辦公室的官員——那些比您辛苦得多的公僕都很羨慕。作爲僕人,您手下還有僕人照顧您的衣服和雜物。除了一千五百法郎的年薪之外,您每年還從爲我購買化妝品的錢裡揩走差不多又一個一千五百法郎。”

“哦!大人!”

“我並不想抱怨,巴蒂斯坦先生,這也很自然。不過,我希望這種事到此爲止。您得到它全靠運氣。我從來不打手下人,從來不罵人,也從來不發火,我總是原諒下人的一個錯誤,但從不原諒疏忽或者忘卻。我的吩咐通常都很簡短,但明瞭準確。我寧願重複兩遍,甚至三遍,也不希望對我的話產生誤解。我很有錢,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什麼,而且我警告您。我這個人很好奇,一旦我得知您講了我的好話或者壞話,議論過我的行爲,監視過我的行動,您就要立刻離開我家。我從來都只警告我的僕人一次。您現在已經受到警告,走吧!”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向後退了三四步,準備出去。

“還有,”伯爵又說,“我忘了告訴您,我每年都爲手下人按人頭存上一筆錢。被我辭退的人自然就失去了這筆錢,加在留下的人頭上,他們將在我死後享用。您已經在我手下幹了一年,開始有了一筆錢,希望這筆錢越來越多。”

這番話是當着阿里的面說的,但他無動於衷,因爲他聽不懂一句法語,但所有研究過法國僕人心理的人,都會明白這番話對巴蒂斯坦所產生的影響。

“我一定努力爭取在各方面都滿足大人的要求。”他說,“而且,我要以阿里爲榜樣。”

“哦!那就錯了。”伯爵冷冰冰地說,“阿里的優點裡也摻進很多缺點,因此不要以阿里爲榜樣,因爲阿里是個例外。他沒有工資,他不是僕人,是我的奴隸,我的狗,如果他失職,我不是趕他走,而是處死他。”

巴蒂斯坦驚訝地睜大眼睛。

“您懷疑嗎?”基督山問道。

於是,他又把剛纔用法語對巴蒂斯坦說的那番話對阿里重複了一遍。阿里聽着,微笑着,走近主人,跪下一條腿,恭恭敬敬地吻了他的手,比剛纔那番訓話的效果使巴蒂斯坦更加驚訝。

伯爵示意巴蒂斯坦出去,讓阿里隨自己走。兩人一起走進他的書房,並在那裡談了很長時間。

五點鐘時,伯爵敲了三下銅鈴,敲一下是叫阿里,敲兩下是叫巴蒂斯坦,敲三下是叫貝爾圖丘。

管家走了進來。

“我的馬!”基督山說道。

“套在車上了,大人。”貝爾圖丘說,“我要陪伯爵先生去嗎?”

“不必了,有車伕、巴蒂斯坦和阿里,足夠了。”

伯爵下了樓,看到上午他讚賞地看到套在當格拉爾車上的那兩匹馬已經套在他的車上。

從馬旁邊走過時,他瞥了它們一眼。

“它們確實很漂亮,”他說,“您把它們買來了,這很好,只是有點遲了。”

“大人,”貝爾圖丘說,“我費了不少周折才把它們弄到手,而且價錢很貴。”

“馬不是也很漂亮嗎?”伯爵聳聳肩道。

“只要大人滿意就好。”貝爾圖丘說,“大人到哪裡去?”

“當坦街,當格拉爾男爵先生府上。”

他們是站在臺階上說這番話的。貝爾圖丘擡起腳準備下臺階。

“請等一下,先生,”基督山攔住他說,“我需要在海邊買一塊地,比如在諾曼底,勒阿弗爾與布洛涅之間。您看,我給您很大的選擇範圍。不過,在那塊地產上必須有個小港。一個小河灣和一個海港,使我的小船可以駛入、停泊,它吃水只有十五尺深。船隨時準備出海,不管白天還是晚上的某個時間,只要我一下令就走。您到所有的公證人那裡去了解一下,有沒有一塊符合我對您說的這些條件的地產。您打聽到以後,就去看看,如果您滿意,就以您的名義把它買下來。我的船現在正駛向費康,是嗎?”

“我們離開馬賽的那天晚上,我看着它出海的。”

“遊艇呢?”

“遊艇奉命停在馬爾蒂格。”

“很好!您要經常跟兩艘船的船長聯繫,免得他們睡大覺。”

“那艘汽艇呢?”

“是在夏隆的那艘嗎?”

“是的。”

“也跟前兩艘帆船一樣。”

“好的!”

“一旦這塊地產買下來,我在北方和南方的路上都可以每隔十里路就有個歇腳的地方了。”

“請大人放心吧。”

伯爵做了個滿意的表示,走下臺階,跳上馬車,幾匹高頭大馬拉着馬車飛奔,直到銀行家的公館前才停下。

當格拉爾正在主持一個爲修建一條鐵路而召開的會議,有人稟報基督山伯爵來訪。不過,那個會也基本上結束了。

一聽到伯爵的名字,他就站了起來。“諸位,”他對同僚們說,其中有好幾位是參議院或者衆議院可敬的議員,“請原諒我要退席。請諸位想象一下,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向我推薦一位基督山伯爵,向我開出一份爲他無限貸款的保證書。這是迄今爲止,我在國外的關係戶同我開的一個最離奇的玩笑。真的,諸位可以理解,這使我感到非常好奇,而且好奇心有增無減。我今天上午到這位所謂的伯爵府上去了,如果他真的是位伯爵,你們知道,他就不可能如此富有。‘先生不會客’,諸位怎麼想?這位基督山先生不是在擺親王的譜兒或者漂亮女人的派頭嗎?此外,那座公館在香榭麗舍大街,很體面,房產是屬於他的,我打聽過了。不過無限信貸,”當格拉爾猙獰地笑着,“哪一家銀行開這樣的戶頭條件都會非常苛刻。所以,我很想見見這個人。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不過,那邊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同什麼人打交道。誰笑到最後才笑得最好呢。”

男爵臉上帶着狂妄自大的表情說完這番話,兩個鼻孔都張大了,然後,他離開客人,走進那間白色和金色的客廳,這間客廳曾在當坦街引起轟動。

他吩咐把客人帶進這間客廳,想給他來個“下馬威”。

伯爵正站在那裡,仔細看着幾幅阿爾巴納和法托爾的畫,這都是些複製品,但別人把它們當成原作賣給銀行家,不僅是複製品,還跟畫在天花板上的那些金色菊苣不協調。

聽見當格拉爾走進來的聲音,伯爵轉過身來。當格拉爾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請伯爵坐到鍍金木扶手椅裡,椅子外面套着繡金白緞椅套。伯爵坐了下來。

“我是有幸與德·基督山先生說話吧?”

“我是幸會榮譽勳位獲得者、衆議院議員當格拉爾男爵先生囉?”伯爵回答。

基督山重複了男爵名片上的全部頭銜。

當格拉爾受到當頭一擊,咬了咬嘴脣。

“先生,請原諒我沒能及時用通報給我的爵位稱呼您,”他說,“您知道,我們目前是生活在一個民衆政府之下,而我是一個民衆代表。”

“因此,”基督山回答,“您一方面依然保持着讓別人稱呼自己爲男爵的習慣,同時,卻丟掉了稱呼別人伯爵的習慣。”

“啊!我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稱呼我,先生,”當格拉爾隨便地回答,“他們因爲我對國家做過一點貢獻,封了我個男爵,授予我榮譽勳位,不過……”

“不過,您放棄了自己的封號,就像當年德·蒙莫朗西和德·拉法耶特那樣?您真是值得效法的楷模,先生。”

“不完全如此,”當格拉爾尷尬地說,“對於僕人,您可以理解……”

“是的,您讓下人稱您老爺,在記者面前稱自己爲先生,在選民面前您是公民,這些不同的稱呼對立憲政府來說是行之有效的。我完全理解。”

當格拉爾咬了咬嘴脣。他看出在這場論戰中,他不是基督山的對手,因此就想回到一個他熟悉的戰場上來。

“伯爵先生,”他躬身說道,“我收到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一份通知書。”

“我很高興,男爵先生。請允許我像您的下人那樣稱呼您,這是那些還有男爵的國家的一種壞習慣,因爲別的地方已經不這樣做了。我剛纔說了,我很高興,因爲,這樣我就不必再自我介紹了,因爲那總是讓人很不自在。您剛纔說您收到了一份通知?”

“是的,”當格拉爾說,“不過我向您承認,我並沒有完全明白其中的含義。”

“是嗎?”

“我甚至有幸爲此到府上去過,希望您解釋一下。”

“請說吧,先生,我洗耳恭聽,隨時準備向您做出解釋。”

“這封信,”當格拉爾說,“我想我就帶在身上。”他翻着口袋,“是的,就在這裡:這封信授權基督山伯爵在我的銀行無限貸款。”

“怎麼?男爵先生,這裡面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沒有,先生,只是‘無限’這個詞……”

“怎麼!這個詞不是法語嗎?……您知道,寫這封信的都是英國人或者德國人。”

“唔!不是的,先生,從語法的角度,這話完全正確,不過,從財會角度就不是如此了。”

“難道您認爲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信譽不完全可靠嗎,男爵先生?”基督山裝出十分天真的樣子問道,“真見鬼!這讓我很擔心,因爲我在這家公司投了一些資金。”

“啊!公司信譽完全可靠,”當格拉爾帶着一種近乎嘲諷的微笑回答,“不過,‘無限’這個詞的含義,從財會角度講太不具體了……”

“它的意思是沒有限度,對嗎?”基督山問道。

“我正想說這一點,先生。然而不具體,就是有疑惑,而聖人曰:疑者莫爲也。”

“這就是說,”基督山又說道,“如果湯姆森-弗倫奇公司準備大幹一場,當格拉爾銀行不準備照辦。”

“此話怎講,伯爵先生?”

“是的,毫無疑問,湯姆森-弗倫奇先生開展的業務是沒有數額限度的,而當格拉爾先生的業務有一個限度。正如您剛纔所說的,您是一位聖人。”

“先生,”銀行家傲慢地回答,“至今還沒有人敢藐視我的資金。”

“那麼,”基督山冷冷地說,“看來就由我開始了。”

“您爲什麼這麼說?”

“您讓我向您解釋,先生,這說明您在猶豫不決……”

當格拉爾咬了咬嘴脣,這是他第二次被這個人打敗,而這一次是在他熟悉的戰場上。他那充滿譏諷的彬彬有禮的態度完全是假裝出來的,過於禮貌也就近乎無禮了。基督山則相反,非常和藹地微笑着,他願意的時候,還可以顯出幾分天真,這對他極爲有利。

“好吧,先生,”當格拉爾沉默了片刻,說道,“我請您說個打算向我借貸的具體數目,以便讓我能理解無限貸款的含義。”

“可是,先生,”基督山又說,他決心在這場爭論中寸土不讓,“既然我要求無限貸款,那就說明我不知道自己將需要多少錢。”

銀行家覺得對自己有利的時刻到了。他靠在扶手椅裡,帶着一種沉重而又高傲的微笑開口道:“哦!先生,”他說,“別怕借得太多。您會看到,當格拉爾銀行的資金雖然有限,卻足可以滿足最大的需求,哪怕您想借一百萬呢……”

“對不起。”基督山說道。

“我說一百萬。”當格拉爾愚蠢地重複道。

“我借一百萬做什麼?”伯爵說,“天哪!先生,要是我只需要一百萬,我就不會爲這點錢去開個借貸賬戶了。一百萬?我皮夾子裡或者旅行袋裡總是放着一百萬的零用錢。”

說着,基督山就從放名片的小本子裡抽出兩張面值五十萬法郎的息票,持有者可隨時向國庫提取現金。

對當格拉爾這樣的人要一棍子打死,而不是僅僅刺激一下。這一棍子立刻奏效,銀行家身子搖晃了一下,感到頭暈目眩。他向基督山睜大兩隻發呆的眼睛,瞳孔可怕地放大了。

“嘿,您就向我說實話吧,”基督山又說,“您並不信任湯姆森-弗倫奇公司!這很簡單,我估計到了這種情況,儘管我對金融很外行,但還是做了防備。我這裡還有兩封信,與給您的那封相同,一封是維也納的阿爾斯坦-埃斯克勒斯寫給羅斯希爾德男爵的,另一封是倫敦的巴林公司寫給拉菲特先生的。您只要說一個字,先生,我會解除您的顧慮,我可以去找這兩家銀行中的任何一家。”

這下行了,當格拉爾被徹底擊敗了。他接過伯爵用指尖遞過來的德國和倫敦的信,手明顯顫抖着把它們打開,辨認着上面的簽名。那份細心,要不是基督山看出他有些喪失理智,一定會覺得這對自己是一種侮辱。

“哦!先生,這三個簽名確實值幾百萬啊。”當格拉爾說着,站起身來,彷彿要向面前這位代表了金錢威力的人表示敬意,“向我們三家銀行開出的無限信貸擔保書!請原諒,伯爵先生,不過,我雖然不再懷疑,但仍然感到震驚。”

“哦!一家像您這樣的銀行是不會爲此感到大驚小怪的,”基督山極其禮貌地說,“這麼說,您可以借給我幾個錢了,是嗎?”

“請說吧,伯爵先生,我聽您的吩咐。”

“好吧!”基督山說道,“既然現在我們互相瞭解了,因爲我們確實互相瞭解,是不是?”

當格拉爾用力點了點頭。

“您再也沒有一點疑心了?”基督山又問。

“哦!伯爵先生!”銀行家大聲說道,“我從來就沒懷疑過。”

“沒有。您只是想看看證據,僅此而已。好吧,”伯爵又說,“既然現在我們互相瞭解,既然您現在不再懷疑了,那麼,如果您願意,我們就定下第一年的貸款總數吧,比如六百萬。”

“六百萬,好吧!”當格拉爾說道,他聽得氣都喘不勻了。

“如果我需要更多的錢,”基督山漫不經心地說,“我們就多定一點。不過,我只想在法國待一年,一年當中,我想我的開支超不過這個數目……總之,我們看吧……請您明天先給我開五十萬法郎吧,我明天中午之前都在家,況且,即使我不在家,也會給管家留下一張收據。”

“我明天上午十點鐘把錢送到府上,伯爵先生。”當格拉爾回答,“您是要金幣、現鈔還是銀幣?”

“請給一半金幣、一半現鈔吧。”

說完,伯爵就站起身來。

“我應當向您承認一件事,伯爵先生,”當格拉爾說道,“我原以爲自己對歐洲大富翁的情況都很瞭解,然而您看來有萬貫家財,我承認,而我一無所知,您是新近發的家嗎?”

“不是,先生,”基督山回答,“正相反,這份家產歷史悠久,但這筆財富長期禁止動用,時間久了,利息越積越多,使資本翻了三倍。立遺囑的人規定的期限剛過幾年,所以,我擁有這筆財富也只有幾年工夫。您沒聽說過,這也十分自然,況且,您很快就會聽說的。”

伯爵說這番話時,臉上還帶着那種曾讓弗朗茲·戴皮奈膽寒的慘淡微笑。

“憑您的興趣和打算,先生,”當格拉爾又說,“您將在首都大肆揮霍,從而壓倒我們這些可憐的小百萬富翁。不過,您看上去是個收藏家,因爲剛纔我進來時,您正在欣賞我的畫,所以,我想請您允許我讓您看看我的畫廊。我的收藏全部是古典精品,是大師的原作,我不喜歡現代畫家。”

“您說得對,先生,因爲他們通常都有一個很大的缺陷,那就是還沒有來得及成爲古人。”

“我可以請您看看託瓦爾森、巴爾託洛尼和卡諾瓦的塑像嗎?正如您看到的,我不喜歡法國藝術家。”

“您有權對他們不公正,先生,因爲他們是您的同胞。”

“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等我們彼此更加熟悉了再說。今天,如果您允許,我只想把您介紹給當格拉爾男爵夫人。請原諒我的性急,伯爵先生。不過,一位像您這樣的客戶就等於是家裡人了。”

基督山躬了躬身,表示他接受了銀行家給他的榮幸。

當格拉爾搖了搖鈴,一個穿鮮豔號衣的僕人走了進來。

“男爵夫人在家嗎?”當格拉爾問。

“是的,男爵先生。”僕人回答。

“她是一個人嗎?”

“不是,夫人有客人。”

“在外人面前介紹您不太冒昧吧,伯爵先生?您不想隱瞞姓名吧?”

“不,男爵先生,”基督山微笑着說,“我不認爲自己有這種權利。”

“誰在夫人那裡?是德佈雷先生嗎?”當格拉爾和藹地問道,這使基督山暗自發笑,他已經瞭解到銀行家家中公開的秘密了。

“正是德佈雷先生,男爵先生。”僕人回答。

當格拉爾點了點頭。

然後,他朝基督山轉過身來。“呂西安·德佈雷先生是內政大臣的私人秘書,”他說,“是我們的老朋友。至於我妻子,她嫁給我是有些降低身份,因爲她出身世家,是塞爾維約家的一位小姐,前夫是上校納爾戈納侯爵先生,後來孀居。”

“我還沒有機會認識當格拉爾夫人,不過,我已經見過呂西安·德佈雷先生了。”

“真的!”當格拉爾說,“在哪裡見到的?”

“在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

“啊!您認識那位小子爵?”當格拉爾問道。

“狂歡節其間,我們都在羅馬。”

“哦!是的,”當格拉爾說,“我好像聽說過他在廢墟里碰上強盜、竊賊的事,他奇蹟般地從他們手裡逃了出來。他從意大利回來之後,好像對我的妻子和女兒講過這件事。”

“男爵夫人在等候二位先生。”僕人回答說。

“我在前面爲您引路。”當格拉爾欠身說。

“我跟在您後面。”基督山說。

第四十七章 灰斑馬

男爵在前,伯爵在後,兩人穿過一套接一套的房間,這些房間以其富麗堂皇和格調低俗引人注目。最後,他們來到當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這是個八邊形的小房間,掛着粉紅色錦緞和印度細布的雙層門簾、窗簾。古木扶手椅塗成金色,外面的罩子的布料也已年代久遠。門上方畫着些布歇風格的田園畫,最後,還有兩張橢圓形的彩粉畫,與房間裡的其他傢俱很和諧,從而使這個房間成爲整個公館裡唯一有點特色的房間。事實上,這個房間確實不在當格拉爾先生和他那位帝國時期最有名、最出色的建築家共同商定的總體設計之內,而是男爵夫人和呂西安·德佈雷兩人單獨裝飾起來的。因此,當格拉爾先生這位以督政府時代的觀點鑑賞古代藝術的偉大的收藏家,對這個小巧的房間頗爲鄙夷,而且,在通常情況下,他只有在陪同客人到來時,才能被允許進來。所以,事實上不是當格拉爾引見別人,相反,是他被別人引見。而且,他究竟會受到熱情接待還是遭到冷遇,全看來客那張臉是否討男爵夫人的喜歡。

當格拉爾夫人雖然已經三十六歲了,但風韻猶存,她正坐在鋼琴前,那架鋼琴算得上一件細木鑲嵌的傑作,呂西安·德佈雷坐在一張做針線活的桌子前面,正在翻閱一本紀念冊。

在伯爵到來之前,呂西安已經對男爵夫人講了很多有關伯爵的事。讀者知道,在阿爾貝家吃早餐時,基督山已經給在場的賓客留下很深的印象。德佈雷雖然是個不大容易受感染的人,但這個印象仍然留在他的腦際,他告訴男爵夫人那些關於伯爵的情況也加進了他的這種印象。莫爾塞夫早些時候講的那些詳細情況激發了當格拉爾夫人的好奇,現在又聽了呂西安新的補充,更使這種好奇心強烈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坐在鋼琴前和翻看紀念冊的安排,只不過是社交場合的一種小把戲,藉以掩飾他們那迫不及待的心情。因此,男爵夫人對當格拉爾先生笑臉相迎,這在她來說可不是常有的事。至於伯爵呢,他躬身致意,換來男爵夫人那彬彬有禮的溫存以及頗爲優雅的屈膝禮。

呂西安呢,則以半熟不熟的身份向伯爵點頭致意,又很隨便地跟當格拉爾打了個招呼。

“男爵夫人,”當格拉爾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基督山伯爵先生,他是我在羅馬的客戶熱情引薦來的。對於他,我只想說一句話,這句話會使他頃刻間成爲我們所有漂亮女人的意中人。他這次來巴黎,準備在這裡住上一年,開銷六百萬,這就意味着他將舉行一系列的舞會、宴會和消夜活動。希望伯爵在這些活動中不會忘記我們,正如我們在舉辦各種小型晚會時也不會忘記他一樣。”

儘管這番介紹充滿了粗俗的讚揚,但一個人初到巴黎就打算在一年之內揮霍掉一個親王的家產確實匪夷所思,所以,當格拉爾夫人朝伯爵投去一道不無興趣的目光。

“您是幾時到巴黎的,先生?……”男爵夫人問道。

“昨天上午,夫人。”

“聽人說,按照您的說法,您是來自天涯海角了?”

“這一次是從加的斯來。”

“啊!您正趕上這個最可怕的季節。巴黎的夏天真討厭,沒有舞會,沒有聚會,也沒有節日活動。意大利歌劇院去倫敦演出了,法國歌劇院到處演出,就是不在巴黎演出,而法蘭西劇院呢,您知道,它已經不再演出了。剩下的唯一消遣,就是去看在馬爾斯廣場和薩托裡舉行的沒有意思的賽馬。您也喜歡賽馬嗎,伯爵先生?”

“我麼,夫人,”基督山說,“我有幸找到一個人爲我詳盡地介紹了巴黎的風俗習慣,我將參加巴黎人所參加的一切活動。”

“您喜歡馬嗎,伯爵先生?”

“我在東方生活了很多年,夫人,您知道,東方人在世界上只愛兩樣東西:名馬和美女。”

“啊!伯爵先生,”男爵夫人說道,“您應當再多一點瀟灑,把女人放在前面。”

“您看,夫人,我剛纔說對了,我希望有一位老師來指導我,以便熟悉法國的風俗。”

這時,當格拉爾男爵夫人最得寵的侍女進來,走到女主人身邊,向她耳語了幾句。

當格拉爾夫人的臉色頓時變了。

“這不可能!”她說。

“這千真萬確,夫人。”侍女回答。

當格拉爾夫人朝丈夫轉過臉去。

“是真的嗎,先生?”

“什麼事,夫人?”當格拉爾問,明顯地緊張起來。

“這個女僕對我說的話……”

“她對您說了什麼?”

“她說,我的車伕去爲我的車套馬的時候,在馬廄裡沒找到那兩匹馬,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夫人,”當格拉爾說,“請聽我說。”

“哦!我聽您說,先生,因爲我很想知道您要對我說些什麼。我請這兩位先生爲我們評評理,請先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他們聽聽。先生們,”男爵夫人繼續說,“當格拉爾男爵先生的馬廄裡有十匹馬,這十匹馬當中,有兩匹是我的。兩匹非常可愛的馬,巴黎最漂亮的馬。您認識它們,德佈雷先生,我的兩匹灰斑馬!好啊!正當德·維爾弗爾夫人向我借馬車,而我也答應借給她明天去森林的時候,那兩匹馬卻不翼而飛了!當格拉爾先生一定覺得能在這兩匹馬身上賺上幾千法郎,所以,他就把它們給賣了。啊!上帝!投機商真是卑鄙無恥!”

“夫人,”當格拉爾回答道,“這兩匹馬太烈了,它們剛剛四歲,我非常爲您擔心。”

“哼!先生,”男爵夫人說,“您明明知道,一個月以來,我僱用了巴黎最好的馬車伕,除非您把他也跟馬一起賣掉。”

“親愛的朋友,我會給您找到同樣的馬的,只要有,我一定會給您弄到比這更好的馬,但性情要溫馴,不會讓我爲您擔驚受怕。”

男爵夫人非常輕蔑地聳了聳肩。

當格拉爾好像根本沒注意到這個不像夫妻間應有的動作,朝基督山轉過身來:“說真的,我只恨與您相識太晚,伯爵先生,”他說,“您的家安好了嗎?”

“當然。”伯爵說。

“我真該把那兩匹馬讓給您。您想象一下,我幾乎把它們白白送人了。不過,正如我對您說過的那樣,我想甩掉它們,那是年輕人玩的馬。”

“先生,”伯爵說道,“謝謝您的好意。我今天上午買到馬了,品種不錯,價錢也不算太貴。喏,您看,德佈雷先生,我想,您對馬一定是個行家吧?”

德佈雷朝窗口走去,當格拉爾則走到妻子身邊。

“您想象一下,夫人,”他低聲說道,“有人來找我買這兩匹馬,出的價錢驚人。我不知道是哪個揮金如土的瘋子今天上午派他的管家來找我,不過,結果是我在這兩匹馬身上賺了一萬六千法郎。別跟我慪氣了,我給您四千,給歐熱妮兩千。”

當格拉爾夫人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哦!天哪!”德佈雷喊道。

“什麼事?”男爵夫人問道。

“我沒弄錯,那是您的馬,您那兩匹馬套在伯爵的車上。”

“我的灰斑馬!”當格拉爾夫人大聲喊道。

她衝到窗前。“果然是它們。”她說。

當格拉爾目瞪口呆。

“這是真的嗎?”基督山裝做吃驚的樣子說道。

“這真讓人難以置信!”銀行家輕輕地說道。

男爵夫人向德佈雷耳語了幾句,德佈雷走到基督山面前。

“男爵夫人問您,她丈夫把馬賣給您的價錢是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是我的管家想讓我喜出望外……好像花了三萬法郎吧。”

德佈雷又走過去,把這個答覆轉告給男爵夫人。

當格拉爾臉色蒼白,無地自容。伯爵都有點可憐他了。

“您看,”他說道,“女人真是薄情寡義,您這番好意絲毫沒能打動男爵夫人的心。說她薄情寡義還不夠,應當說她瘋了。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她們總是喜歡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所以,請相信我的話,親愛的男爵,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她們隨心所欲。要是她們碰破了頭,天哪!她們至少怪不得別人。”

當格拉爾已經估計到家裡不久將大鬧一場,因爲男爵夫人的眉頭已經緊緊鎖起,就像奧林匹斯山上的朱庇特皺眉一樣,預示着一場風暴即將來臨。德佈雷也預感到風暴迫在眉睫,藉口有事溜了。基督山也不想久留,免得有損他想得到的有利地位,就向當格拉爾夫人躬身告辭,走了出去,留下男爵任憑憤怒的妻子發落。

“好極了!”基督山走出來,心裡想道,“我達到了想要達到的目的,這家人的安寧從此就攥在我手心裡了,我將一石兩鳥,既贏得先生的心,又贏得夫人的心,多麼幸福!但是,”他又想道,“在這次拜訪中,我沒被介紹給歐熱妮·當格拉爾小姐,可我很想認識她。不過,”他又帶着慣有的微笑思忖道,“既然我們已經來到巴黎,機會就有的是……後會有期!”

想到這裡,伯爵上了車,回家去了。

兩個小時之後,當格拉爾夫人收到基督山伯爵一封感人的信,信上說,他不願剛一踏入巴黎社交界,就讓一個漂亮女人不痛快,他請求她收回她的馬。

兩匹馬仍然帶着早晨她看到的那副鞍轡,只是伯爵讓人在每隻馬耳朵上掛着的玫瑰花的花心裡綴上一顆鑽石。

當格拉爾也收到一封信。伯爵請他允許自己向男爵夫人表示一下百萬富翁的心意,並請他原諒把馬交還原主的這種東方禮節。

晚上,基督山在阿里的陪同下,動身去了奧托伊。

第二天,三時許,阿里聽到一聲鈴聲呼喚,就進入伯爵的書房。

“阿里,”伯爵說道,“你經常對我說你套馬技術高超,是這樣嗎?”

阿里點點頭,並且自豪地挺起身。

“好吧!……這麼說,你用套馬索可以套住一頭牛了?”

阿里點頭稱是。

“套老虎呢?”

阿里又點了點頭。

“一隻獅子呢?”

阿里做出擲套索的動作,又模仿被勒住脖子的獅子那樣發出一聲咆哮。

“很好!我明白了,”基督山說道,“你獵過獅子嗎?”

阿里驕傲地點點頭。

“但是,你能攔住兩匹狂奔的驚馬嗎?”

阿里微微一笑。

“很好!聽着,”基督山說,“等一會兒將有一輛兩匹灰斑馬拉着的馬車從這裡經過,就是我昨天的那兩匹。你一定要在門前給我把這輛車攔住,哪怕會被馬踩死呢。”

阿里下樓來到街上,在門前的路上畫了一條線,然後,他又回到屋裡,讓伯爵看看那條線。伯爵一直在用目光追隨着他。

伯爵輕輕地拍着他的肩膀,這是他向阿里表示感謝的方式。然後,那個努比亞人就坐到房子與街道拐角處的牆角石上,抽起他的長煙鬥來。基督山則回到房裡,就不再過問這件事了。

然而,快到五點鐘的時候,也就是伯爵等待馬車到來的時候,細心人會注意到他臉上顯出難以覺察的不耐煩。他在一間臨街的房間裡來回踱步,每隔一段時間都豎起耳朵聽着,時不時地走到窗前,從窗口向外望去,他看到阿里正在那裡均勻地噴吐着煙霧,說明這個黑奴已經完全做好完成這項任務的準備了。

突然,從遠處傳來車輪的滾動聲,接着,一輛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過來,剎那間,一輛四輪馬車閃現出來,車伕徒勞地想勒住馬,但那兩匹馬豎起鬃毛,蹦跳着,嘶叫着,瘋狂地向前衝去。

馬車裡,一位少婦與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緊緊地摟在一起,他們驚恐萬狀,連叫喊的氣力都沒有了。只要車輪壓在一顆石子上,或者車廂被樹枝鉤住,這輛咔咔作響的馬車就會翻車,就會徹底散架。馬車在路中間飛奔,看見它過來的人都嚇得驚叫起來。

阿里驟然放下長煙鬥,從衣袋裡掏出套馬索,投了出去,在左邊那匹馬的兩隻前腿上繞了三圈,自己也被馬車的巨大沖力往前帶了三四步,被套住的馬掙扎着,倒在車轅上,把車轅壓碎,使另外一匹還想往前跑的馬也無能爲力。車伕抓住這個喘息的機會,從車座上跳下來。這時,阿里已經用他那鐵鉗一般的手指狠狠抓住第二匹馬的鼻子,那匹馬疼得咴兒咴兒地嘶叫着,**地倒在夥伴身邊。

這一切都進行得很快,僅僅用了子彈射中靶心的那點兒時間。不過,這點兒時間足夠讓那個住在出事地點對面那座房子裡的男人衝出來,身後跟着好幾個僕人。就在車伕打開車門的時候,他把那位夫人抱出車外,那位夫人一手抓住靠墊,另一隻手把暈倒的兒子緊緊摟在懷裡。基督山把兩人抱進客廳裡,放到一個長沙發上。

“現在什麼都不要怕了,夫人,”他說,“您得救了。”

女人醒過來,她向他指了指兒子,作爲回答,那目光比任何請求都更有說服力。

果然,孩子仍然昏迷不醒。

“是的,夫人,我明白,”伯爵仔細看了看孩子,說道,“不過,您放心好了,他一點危險都沒有,只是由於驚嚇昏了過去。”

“啊!先生,”母親大聲說道,“您說這話不是爲了安慰我吧?您看他臉色多蒼白!我的兒子!我的孩子!我的愛德華!回答你的母親啊!哦,先生!快叫人去請醫生!誰能救活我的兒子,我就把家產都給他!”

基督山做了個手勢,讓哀求的母親平靜下來,然後,他打開一個小櫃子,從裡面取出一隻波希米亞鑲金小瓶,裡面盛着血一樣紅的藥水,往孩子嘴裡倒了一滴。

孩子雖然臉色依然蒼白,卻立刻睜開眼睛。

看到這情景,母親高興得快要發瘋了。

“我這是在哪裡?”她大聲說道,“我們大難不死,是誰使我們這樣幸運啊?”

“夫人,”基督山回答,“您是在有幸使您免除災難之人的家裡。”

“啊!該死的好奇心!”那位夫人說道,“全巴黎的人都在說當格拉爾夫人的這兩匹駿馬,我就心血**,想親自試一試。”

“什麼!”伯爵裝得像真的似的驚叫道,“這兩匹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先生,您認識她?”

“當格拉爾夫人?……我有幸認識她了,我看到您遇難成祥,真是格外高興,因爲,這場災難可以說是我給您帶來的。我昨天從男爵手裡買了這兩匹馬,可是,男爵夫人顯得那麼難割難捨,所以,昨天我又把馬還給她了,並請她接受我的禮物。”

“這麼說,您就是昨天埃爾米娜向我談了好久的那位基督山伯爵?”

“是的,夫人。”伯爵說。

“我呢,先生,我是愛洛伊絲·德·維爾弗爾夫人。”

伯爵躬身致意,彷彿聽見別人說出一個完全陌生的姓氏似的。

“啊!德·維爾弗爾先生一定會萬分感激您的!”愛洛伊絲又說,“因爲您救了他家兩個人的性命,您救了他妻子和兒子。毫無疑問,要是沒有您那位好心的僕人,我和我這個可愛的孩子就沒命了。”

“唉!夫人,一想到您剛纔遇到的危險,我現在還在發抖。”

“啊!我希望您允許我鄭重地回報一下那個僕人。”

“夫人,”基督山說,“請千萬不要寵壞了阿里,既不可誇獎,也不要獎勵,我不想讓他養成這個習慣。阿里是我的奴隸,他救了你們的性命,這是他在爲我效力,爲我效力是他的義務。”

“可是,他冒着生命危險呢。”德·維爾弗爾夫人說,這位主人的語氣讓她覺得奇怪。

“是我救了他的性命,夫人,”基督山說道,“因此,他的生命屬於我。”

德·維爾弗爾夫人停下不說話,或許她正在琢磨這個人,這個一下子就在別人心裡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在這段沉默的時間裡,伯爵從容地看着那個孩子,他母親在不停地親吻他。這孩子生得很瘦小,像紅頭髮的人那樣,皮膚很白,不過,他長着一頭濃密的黑髮,髮絲挺直,遮住了他那凸起的前額,一直垂落到肩上,把他那張臉圍了起來,從而使他那雙孩提的眼睛充滿了狡獪奸詐、惡毒,也因而顯得更加富有生氣,那剛剛有了血色的嘴脣很薄,嘴巴很大,這個八歲的孩子的臉看上去至少有十二歲了。他醒來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掙脫母親的懷抱,跑過去打開伯爵剛纔取出那隻小藥瓶的櫃子,像習慣於爲所欲爲的孩子那樣,不徵得任何人的允許,就開始用手擰那個藥瓶的蓋子。

“別碰那個瓶子,朋友,”伯爵急忙說道,“這藥水不要說喝,就是聞上一會兒都很危險。”

德·維爾弗爾夫人頓時臉色煞白,攔住兒子的胳膊,把他拉回到自己身邊。驚嚇過去之後,她又朝那個小櫃子瞥了一眼,雖然短促,但意味深長,被伯爵看在眼裡。

這時,阿里走了進來。

德·維爾弗爾夫人露出欣喜的表情,並把孩子摟得更緊了。

“愛德華,”她說道,“你看到這個善良的僕人了嗎?他非常勇敢,因爲他冒着生命危險攔住了那兩匹馬,攔着了那兩匹帶着我們和那輛快要散架車的狂奔着的馬。快謝謝他,要是沒有他,這會兒咱們兩人可能都死了。”

孩子撅起嘴,帶着厭惡的表情轉過頭去。

“他太醜了。”他說。

伯爵微微一笑,彷彿孩子剛剛滿足了他的一個希望似的。德·維爾弗爾夫人呢,她責備了孩子幾句,但語氣是那麼溫和,如果愛德華叫愛彌爾,讓-雅克·盧梭肯定不同意這樣的教育方式。

“你看,”伯爵用阿拉伯語對阿里說道,“這位夫人讓他兒子感謝你救了他們兩人的性命,可孩子回答說你長得太醜了。”

阿里把他那聰明的腦袋轉向孩子,看了他一會兒,看上去毫無表情,不過,他的鼻翼微微顫抖了一下,基督山明白,這個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先生,”德·維爾弗爾夫人問道,同時準備告辭,“您平時就住在這裡嗎?”

“不,夫人,”伯爵回答,“這是我買的一個臨時的落腳地,我住在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我看您已經完全恢復過來,並且準備走了,我剛纔已經讓人把那兩匹馬套在我的車上,阿里,這個長得很醜的小夥子,”他說着,朝孩子笑了笑,“將有幸送你們回家,您的車伕得留下來修車。一旦這項必不可少的工作完成以後,我會用我的馬把這輛車直接拉到當格拉爾夫人家裡。”

“可是,”德·維爾弗爾夫人說道,“我再也不敢坐這兩匹馬拉的車了。”

“哦!您會看到的,夫人,”基督山說道,“在阿里的手下,它們會變得像綿羊一樣溫馴。”

果然,別人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兩匹馬拉起來。阿里走到它們跟前,手裡拿着一塊浸滿香醋的海綿,在汗水淋漓、口吐白沫的兩匹馬那嘴巴、鼻子和額頭上擦了擦,兩匹馬立刻大聲地喘着氣,渾身觳觫了幾秒鐘。

破碎的馬車和車禍的喧鬧聲吸引了一大羣人聚集在門前。阿里在衆目睽睽之下,把兩匹馬套在伯爵的車上,抓住繮繩,跳上車座。圍觀者剛剛看見這兩匹馬像旋風似的奔跑過來,現在卻吃驚地看到阿里不得不用鞭子拼命抽打,才能把它們趕走。那兩匹赫赫有名的灰斑馬,此刻變得呆呆愣愣、半死不活,就是阿里用鞭子抽打,它們也只是跌跌撞撞地邁着小碎步往前走,所以,德·維爾弗爾夫人用了將近兩個小時纔回到她住的聖奧諾雷區。

她一到家,待家人的驚惶過去之後,立刻給當格拉爾夫人寫了下面這封信:

親愛的埃爾米娜:

那位基督山伯爵剛剛奇蹟般地救了我和我兒子的性命。昨晚咱們曾長久地談論過他,但我萬萬沒想到今天會碰到他。昨天,您對我談起他時,顯得那麼興奮,我這個見識淺薄的人忍不住在心裡狠狠地嘲笑了您一頓。可是,今天,我覺得您對這個人的激情還遠遠不夠。您那兩匹馬走到拉納拉街時,突然像瘋了似的狂奔起來,車子一旦撞到樹上或者村子的界石上,我和可憐的愛德華就要粉身碎骨了。這時,一個阿拉伯人、一個黑人、一個努比亞人,總之,伯爵手下的一個黑皮膚的人,我想是在伯爵的示意之下,冒着被車碾碎的危險,攔住了狂奔的驚馬。他沒被壓死,這真是個奇蹟。這時,伯爵跑過來,把我和愛德華抱進他家裡,又把我兒子喚醒。我是坐他的馬車回到公館來的。您的車子將於明天送回。您會發現,出事之後,您的馬虛弱多了,它們好像變呆了,似乎因爲被一個人馴服而不能原諒自己。伯爵讓我轉告您,只要在鋪了草的馬廄裡休息兩天,只喂大麥,它們就又會變得精神抖擻,也就是說,像昨天一樣可怕。

再見!我不想爲昨天的散步向您表示感謝,但仔細想想,就爲您的馬脾氣暴戾而責怪您,也未免有點忘恩負義,何況,正是多虧了它們的瘋狂,我才見到了基督山伯爵,這位不凡的陌生人除了腰纏萬貫之外,還讓我覺得是一道神奇而有趣的難題,我準備不惜一切代價來研究這道題,哪怕是再讓我乘着您那兩匹馬拉的車去布洛涅森林兜一次風呢。

愛德華以驚人的勇氣經受了這次事故。他雖然暈了過去,但在暈倒之前沒有喊叫一聲,醒來之後也沒灑一滴眼淚。您可能又要說是我被母愛矇住了眼睛。不過,在這個可憐的孩子那瘦弱的身體裡,有着鋼鐵般的堅強意志。

我們那個親愛的瓦朗蒂娜經常說起你們那可愛的歐熱妮。我誠摯地擁抱您。

愛洛伊絲·德·維爾弗爾

當天晚上,奧托伊事件就成了大家談論的中心。阿爾貝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夏託-勒諾在賽馬俱樂部裡講了一遍,德佈雷在大臣家的客廳敘述了一番,博尚親自在他的報上寫了一條二十來字的花邊新聞,對伯爵大加讚譽,從而使這位高尚的外國人成了所有貴婦心目中的英雄。

很多人都到德·維爾弗爾府上約見,希望能在適當的時機登門拜訪,聽她親口詳細講述這次富有傳奇色彩的經歷。

至於德·維爾弗爾先生,正如愛洛伊絲說的,他穿上黑色禮服,戴上白色手套——那是他最漂亮的裝束,然後坐上馬車,當天傍晚把車停在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那座公館的門前。

第四十八章 思想意識

如果基督山伯爵久居巴黎上流社會,他一定會充分理解德·維爾弗爾先生親自登門拜訪的重要意義了。

不論當今的國王是長子一支還是次子一支,也不論執政的大臣是空談派、自由派還是保守派,德·維爾弗爾在宮廷裡始終地位穩固。大家公認他很精明,正如人們認爲那些在政治上從未蒙受過失敗的人精明一樣。他遭到很多人的憎恨,也受到幾個人的熱心保護,儘管沒有一個人喜歡他。他在司法界的地位很高,並且像阿爾萊和莫萊一樣,始終保持在這個地位。他家的沙龍,在一位年輕的妻子和前妻留下的剛滿十八歲的女兒的主持下,成爲巴黎最嚴肅的沙龍之一。在那裡,人們崇尚傳統,迷信頭銜,溫文爾雅,忠於政府的原則,鄙視理論和理論家,刻骨仇恨觀念學派,這就是德·維爾弗爾先生公開標榜的公、私生活的準則。

德·維爾弗爾先生不僅僅是個法官,還差不多是個外交家。他總是帶着莊重而又崇敬的神態談起他與舊王朝的關係,這種關係使他深受新王朝的尊敬,他知道的事情太多,所以,別人不敢得罪他,有時還要向他請教。如果人們能夠擺脫德·維爾弗爾先生,事情也許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然而,他像那些敢於反抗君主的封建領主一樣,住在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裡,這個堡壘,就是他那檢察官的職務,他充分享受了這個職務給他帶來的一切好處,除非他想當選議員,並一改中立派立場而採取反對派立場,他纔會捨棄這個職務。

一般來說,德·維爾弗爾先生很少出去拜訪或者回訪,總是他妻子爲他代勞。社交界對這種做法給予認可,認爲他作爲檢察官,身膺重任,公務纏身。實際上這完全是出於一種虛榮,一種貴族派頭。總之,他是在實踐那句格言:裝得了不起,別人就會覺得你了不起。這句格言在我們的社會裡要比希臘人那句要有自知之明的格言有用得多,這後一句話今天已經被行之更爲簡便、更加有利地認識他人的藝術所取代了。

對於朋友來說,德·維爾弗爾先生是個強大的保護神;對於敵人來說,他是個陰險頑固的對手;對於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的人來說,他是一尊法律的塑像。趾高氣揚,鐵面無私,時而目光冷淡,沒有光澤,時而又分外銳利、深邃,這就是他這個人。那一次接一次、巧妙地接連起來的四次革命,先是爲他打下了社會基礎,繼而又使這一基礎加以鞏固。

德·維爾弗爾先生素以法國最不好奇和最不庸俗的人著稱。他每年舉行一次舞會,但本人只出席一刻鐘,也就是說,比國王在自己舞會上停留的時間還少四十五分鐘。他從不在劇院、音樂會或任何公共場合露面;有時——但很少見,他也打打威斯特牌,於是,人們特意爲他挑選幾個能與他相稱的牌友,比如某位大使、某位主教、某位親王、某位主席,或者某位孀居的公爵夫人。

剛剛在基督山門前停下的那輛馬車裡坐着的就是這麼一個人。

貼身男僕通報德·維爾弗爾先生到,這時,伯爵正俯在一張很大的桌子前面,在一張地圖上尋找從聖彼得堡去中國的路線。

檢察官邁着進法庭時莊重刻板的步子走了進來。他還是原來那個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們當年在馬賽見過的那個代理檢察官的延續。大自然總是遵循自己的規律,這種自然規律對維爾弗爾來說也毫不例外。他本來就身材瘦削,如今則更加乾癟,臉色從蒼白變得枯槁,一對深陷的眼睛如今完全凹進眼窩裡,那副金絲眼鏡嵌在眼眶上,彷彿是長在臉上似的。除了一條白色的領帶之外,渾身上下都是黑色,只有鈕釦上掛的一條紅綬帶打破了這種單一的色調,那綬帶讓人很難覺察,就像畫筆塗的一道血印。

基督山本來是個很能剋制自己的人,此刻向他還禮時,也忍不住懷着明顯的好奇觀察着這位法官。法官一向多疑,對社會傳聞尤其不屑一顧,在他看來,這位高貴的外國人——人們已經開始這樣稱呼基督山——更像一個到這裡來進行開發的實業家或者違法亂紀的歹徒,而不是什麼來自教皇國的親王或者《一千零一夜》裡的蘇丹。

“先生,”維爾弗爾用尖聲高調說道,法官在開庭其間總是裝出這種腔調,以至於他們平時說話也不能或者不願意改變,“先生,您昨天給予我妻子和兒子很大幫助,使我有義務來向您表示感謝。我現在就是來履行這個義務,向您表達我的謝意的。”

法官說這番話的時候,那嚴肅的目光絲毫不減平日的傲氣。這一段話,他是用檢察官的腔調,一字一句說出來的,脖子和肩膀挺得僵直。我們再說一遍,正是這一點使那些逢迎他的人把他說成是法律的塑像。

“先生,”伯爵用冷冰冰的語氣說道,“我能爲一位母親保住她的兒子而感到非常幸福,因爲人們常說,母愛是最神聖的感情。我得到這種幸福本可以使您免除要盡的義務,您此番來履行這一義務,使我感到莫大的榮幸。因爲我深知德·維爾弗爾先生不輕易向他人施捨這樣的恩惠。然而,無論這種恩惠何等可貴,都不如我內心的那種幸福感。”

維爾弗爾聽到這意外的回答頗爲驚訝,像士兵被人刺透身上的盔甲似的渾身一抖,他那露出輕蔑表情的嘴巴微微一噘,說明從這一時刻起,他已不再把基督山伯爵視爲一個有修養的紳士了。

他環視了一下四周,想找個話茬兒,把剛纔被打斷並且被打得粉碎的談話再接下去。他看到自己進來時基督山正在查找的那張地圖,就接下去說道:“您在研究地理嗎,先生?這是一門很豐富的學問,尤其是對您,聽說凡是這張地圖上標出來的國家您都去過了。”

“是的,先生,”伯爵回答說,“因爲我想從整體上對人類進行生理學的研究,正如您每天都在對個別人進行分析一樣。我覺得從整體到部分,比從部分到整體的研究方法要容易。從已知推算未知,而不是從未知推算已知,這是一條代數公理……請坐吧,先生,請。”

基督山向檢察官指了指一把扶手椅,檢察官不得不自己把椅子挪到面前,而伯爵坐回自己那把椅子,剛纔檢察官進來時,他正跪在那上面看地圖;這樣一來,伯爵就半側着身子對着客人,背對窗戶,胳膊撐在那張現在成爲話題的地圖上;這場談話也像在莫爾塞夫和當格拉爾家的談話一樣,其氛圍與環境至少與人物非常吻合。

“啊!您在研究哲學,”維爾弗爾沉默了片刻,又說道,在這段時間裡,他像遇到強勁對手的運動員一樣,又積蓄了力量,“哦!先生,說真的,如果我像您一樣無事可做,我會找一個比這更有意思的消遣。”

“不錯,先生,”基督山說,“誰要是把人放在日光顯微鏡下研究,就會發現他只是一條醜陋的毛蟲。不過,我覺得您剛纔是說我無事可做,那麼,您是否偶爾也會覺得自己是有事呢,先生?或者,說得更明確一些,您是否認爲自己所做的值得稱之爲‘事’呢?”

維爾弗爾又一次受到這古怪對手狠狠的一擊,更加感到驚訝。這位法官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謬論了,說得更準確一些,這是他頭一次聽到這樣的怪論。

檢察官開始認真回答了。“先生,”他說道,“您是個外國人,我想,您自己也說過,您的部分時間是在東方國家度過的,您不知道人類的法律在那些野蠻地區執行起來多麼草率而迅速,而在我們這裡是多麼審慎而穩重。”

“正相反,先生,正相反,這是古代的刑法。我瞭解這一切,因爲我主要是研究各國的法律,我特別把各民族的刑法與天理進行比較,而且應當說,先生,我覺得還是原始民族的法律,即平等報復的法律,更符合上帝的意願。”

“要是這條法則能被接受,先生,”檢察官說,“它將大大簡化我們的法典,正如您剛纔說的那樣,我們法官也會因此而沒什麼事可幹了。”

“也許將來會實現的,”基督山說,“您知道,人類的法律是從複雜到簡單,而簡單的東西總是最完美的。”

“在這之前,先生,”法官說,“我們的法典還得存在,這些法典的條款互相矛盾,因爲它們來自高盧人的風俗、羅馬人的法律和法蘭克人的習慣。不過,您一定也會同意,不經過長期的努力,是不可能瞭解這些法律的,必須經過長期的研究才能獲得這些知識,還需要有聰明的頭腦,才能使被掌握的知識不被忘記。”

“我同意這個觀點,先生。不過,您所知道的關於法國法典的一切知識,我也都知道。我不僅瞭解法國法典,而且瞭解所有國家的法典。我對英國、土耳其、日本、印度等國的法律也像對法國的法律一樣熟悉。所以,我有理由說,相對而言——您知道,一切都是相對的,先生——與我所做的一切相比,您就沒有什麼可做的了,與我所學到的一切相比,您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可是,您學這一切的目的何在呢?”維爾弗爾吃驚地問道。

基督山微微一笑。“好吧,先生,”他說,“我看得出,儘管別人稱頌您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但您仍然用社會上那種世俗和平庸的觀點看待一切事物,從人出發,最後又回到人,也就是用人類智慧所允許的最侷限、最狹隘的觀點來看問題。”

“請您解釋一下,先生,”維爾弗爾說道,他越來越感到驚奇了,“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是說,先生,如果您把眼睛盯在各國的社會結構上,您就只能看到社會機器的運轉,而看不到使它運轉的那位偉大的創造者;我是說,您只看到周圍那些擁有一張由大臣或者國王簽署的委任狀的官員,您那短淺的目光卻看不見那些被上帝置於官員、大臣乃至國王之上,被賦予一項使命而不是一個職務的人。這正是器官虛弱、功能不健全的人類弱點之所在。託比把那位使他雙目重見光明的天使看成一個普通的年輕人;各民族都把那個要來消滅他們的阿提拉當成一個普通的征服者。非要他們披露那來自上蒼的使命之後,人們才能認識他們,非等其中一個說出‘我是上帝的使者’,另一個說出‘我是上帝之錘’以後,方纔看到他們的神性”。

“這麼說,”維爾弗爾說道,他越發驚奇,覺得自己在同一個有宗教幻想的人或者一個瘋子說話,“您把自己看成剛纔列舉的這類奇人之一?”

“爲什麼不呢?”基督山冷冷地說。

“對不起,先生,”維爾弗爾說道,他驚呆了,“請您原諒,我前來拜訪時,並不知道自己是拜見一位知識、智慧遠遠超出普通人的人。在我們這些被文明腐蝕的可憐人中間,一個像您這樣財產不計其數的人,至少別人是這麼說的,請注意,我不是在詢問,只是,我再重複一遍,我們這裡的富翁可不會浪費時間去做這種社會思辨和哲學幻想之類的事,這種事只能用來安慰那些命運不佳或者無緣享受人世間財富的人。”

“哦!先生,”伯爵又說道:“您走到您今天的顯赫地位,卻從未接受甚至從未遇到過例外嗎?您的眼力本該敏銳、準確,您就從來沒有嘗試過用您的眼睛一下子就判斷出所看到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嗎?一個法官不僅應當是最優秀的執法者,是最精明的疑案審理者,難道他不應當也是一個能探測人心靈的鋼鑽頭,一塊能測試人靈魂純度的試金石嗎?因爲,每個人的靈魂都不是用純金製成的。”

“先生,”維爾弗爾說道,“說真的,您把我給說糊塗了,我從來沒聽見過任何人發表過您這樣的見解。”

“這是因爲您總是把自己關在普通人的圈子裡,因爲您從來不敢展翅高飛,飛進被上帝佈滿了無形但很卓越的聖靈的更高領域。”

“那麼,您認爲,先生,這種領域確實存在,並且有卓越的無形的聖靈與我們同在嗎?”

“爲什麼不呢?難道您能看見自己呼吸的空氣嗎?而您離開空氣就不能生存。”

“這麼說,我們看不見您所說的那些人了?”

“不,當上帝允許他們顯形時,您可以看見他們,您還能觸摸到他們,與他們接近,同他們談話,他們也會回答您。”

“啊!”維爾弗爾微笑着說,“我承認,什麼時候有這樣的人出現在我面前,我真希望有人提前告訴我。”

“您的願望已經實現了,先生,因爲您剛纔已經得到通告,而現在我再告訴您一次。”

“這就是說,您本人就是?”

“是的,先生,我就是這種不凡的人之一,而且,我深信,迄今爲止,還從未有過一個人處在我這樣的地位。國王的王國是有疆界的,受到山川湖海的侷限或者受到風俗、語言的制約,而我的王國跟世界一樣遼闊,因爲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不是法國人,不是印度人,不是美國人,也不是西班牙人。我是一個以四海爲家的人,沒有哪個國家能說我是在那裡出生的,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將葬身於何地。我接受所有的風俗,我能講所有的語言。您以爲我是法國人,對吧?因爲我的法語同您講的法語一樣流利、純正。嗯,阿里,我的努比亞奴隸,他認爲我是阿拉伯人,我的管家貝爾圖丘認爲我是羅馬人,我的女奴海迪認爲我是希臘人。因此,您可以明白,我因爲沒有國籍,不尋求任何政府的保護,不把任何人視爲自己的兄弟,所以,沒有任何使強者顧忌、使弱者膽怯的東西能夠使我顧忌或者膽怯。我只有兩個對手,我不說是兩個征服者,因爲,只要堅韌不拔,我一定會戰勝它們。那就是空間和時間。還有第三個對手,也是最可怕的,那就是我作爲終有一死的人的命運,只有它才能在我達到既定目標之前,在我前進的道路上把我阻攔,其餘的一切我都已經料定了。人類所稱之爲命運的,亦即破產、突變和各種可能性,我都預見到了,即使我會遇到其中的一些情況,沒有一樣能把我難倒。除非我死了,否則我將永遠是現在的我。這就是爲什麼我能說出您從未聽見過的話,即使國王也沒說過這樣的話,因爲國王需要您,其他人則懼怕您。在我們這個結構如此可笑的社會裡,誰心裡不嘀咕:‘說不定哪天我會撞到檢察官手裡呢?’”

“那麼您自己呢,先生,您會這樣說嗎?因爲,從您踏上法國領土的那一刻起,您自然就要受到法國法律的約束了。”

“這我知道,先生,”基督山回答道,“不過,當我要去某一個國家時,我就通過自己特有的手段,研究所有可能對我有用或者我應該提防的人,於是,我能做到了解他們如同他們對自己的瞭解,甚至超過他們對自己的瞭解。這就會帶來這樣一種結果,我要與之打交道的那位檢察官,不論他是誰,都肯定會比我的處境更尷尬。”

“這就是說,”維爾弗爾不無疑惑地說道,“鑑於人的本性的軟弱,照您看來,每個人都會犯……錯誤?”

“錯誤……或者罪惡。”基督山漫不經心地說。

“而只有您自己,在所有那些您不視爲兄弟的人當中——您剛纔親口這樣說過,”維爾弗爾繼續說道,聲音都有些變了,“只有您自己是完人?”

“不是完人,”伯爵回答,“只是無懈可擊,如此而已。不過,如果這場談話使您不快,那就到此爲止吧。我不會受到您的法律的威脅,正如您也不會受到我的火眼金睛的威脅一樣。”

“不,不,先生!”維爾弗爾急忙說道,他大概是怕顯得臨陣脫逃的樣子,“不!您通過這番出色的甚至是高尚的談話,把我擡高到超出常人的水平上。我們不是在聊天,我們是在進行探討。您知道,站在巴黎大學講臺上的神學家和進行辯論的哲學家常常會道出非常嚴酷的真理,假設我們是在研究社會神學或者神學哲學吧。我要對您說一句話,儘管聽起來不好聽,我的兄弟,您過於自負了。您或許高於衆人,但在您之上,還有上帝。”

“應當說在衆人之上,先生!”基督山回答道,那語調如此深沉,讓維爾弗爾聽了不禁心裡一顫,“我傲視人類,因爲他們像一羣蛇一樣,誰要是高出他們一頭,但並沒有把他們踩在腳下,他們就羣起而攻之。但我在上帝面前絕無傲氣,因爲是上帝創造了我,並且造就了今天的我。”

“這麼說來,伯爵先生,我很讚賞您。”維爾弗爾說道,在這場奇怪的對話中,這是他第一次對這個異邦人使用這種貴族稱呼,在這以前,他一直稱他爲先生,“是的,我對您說,如果您確實是一位強者,一位超凡的人,一位聖人或者一位無懈可擊的人,那麼,您就自負吧,先生,這是統治的法則。不過,您一定有某種遠大的志向吧?”

“我有,先生。”

“什麼志向?”

“正如每一個人一生當中都會遇到一次那樣,我也曾被撒旦劫持到地球最高的山上。到那裡以後,他指着下面的大千世界,就像當年對基督說過的那樣對我說道:‘喂,人類的孩子,我要你崇拜我,你想滿足你的什麼要求?’我考慮了很久,因爲,我很久以來就有一個刻骨銘心的野心。然後,我回答道:‘聽着,我常常聽人們談起天主,可我從來沒見過他,也沒見過他的所作所爲,所以,我覺得他根本不存在。我想做天主,因爲我覺得世界上最美好、最偉大、最高尚的事,莫過於懲惡揚善。’可是,撒旦低下頭,嘆了口氣:‘你錯了,’他說:‘天主是存在的,只是你看不見他,因爲他是上帝的孩子,他和聖父一樣,也是肉眼凡胎看不見的。你沒見過他的作爲,因爲他總是通過隱匿的手段和無形的途徑行事。我所能做的,就是讓你成爲天主的一個使者。’這筆交易就成了。在這個交易中,我或許會喪失自己的靈魂,但這也沒關係,”基督山又說道,“即使要重做這筆交易,我也絕不反悔。”

維爾弗爾不禁愕然,呆呆地看着他。“伯爵先生,”他說道,“您有親屬嗎?”

“沒有,先生,我在世界上孑然一身。”

“那太糟了!”

“爲什麼?”基督山問道。

“因爲,您如果有親人,就會讓人見到一個打碎您的高傲的場面。您剛纔說您只怕死亡?”

“我不是說我害怕死亡,我是說,只有死亡才能阻止我。”

“那麼,衰老呢?”

“在我衰老之前,使命就已經完成了。”

“發瘋呢?”

“我曾經差一點發瘋,您知道那句格言吧:一過不兩罰。這是一條犯罪學方面的公理,因此是屬於您的本行了。”

“先生,”維爾弗爾又說,“除了死亡、衰老或發瘋之外,還有其他令人恐懼的事,比如中風,它像霹靂般的向您襲來,雖然不能馬上致命,但過後一切都完了,你依然是你,但你已不再是你。你本來像埃裡厄爾一樣,與天使比鄰,現在卻變成一堆無力的肉團,像卡利班似的,與畜生相差無幾。正如我前面所說,用人類的話說,這就叫中風。請您到我家裡去繼續這場談話吧,伯爵先生,哪天您如果想會見一位能夠理解您並渴望反駁您的對手,我就讓您見見我的父親,努瓦爾蒂埃·德·維爾弗爾先生,他是法國大革命時期最狂熱的雅各賓分子,也就是說,他是爲最強大的組織服務的一個最英勇的人。他跟您一樣,雖說沒見過世界上所有的王國,卻爲推翻其中最大的一個王國助過一臂之力。他跟您一樣,也自稱爲使者,不是聖父的使者,而是聖子的使者;不是天主的使者,而是命運的使者。唉!先生,他大腦的一根血管破裂,使這一切都毀於一旦,不是在一天之內,也不是在一小時之內,而是頃刻間。前一天,努瓦爾蒂埃先生,這位當年的雅各賓分子,當年的參議員,當年的燒炭黨人,還在笑談斷頭臺、大炮和匕首,這位玩革命的努瓦爾蒂埃先生,這位把法國視爲一個大棋盤,並要掃除上面的卒子、車、馬和王后,以便將死國王的努瓦爾蒂埃先生,這位令人膽寒的努瓦爾蒂埃先生,第二天就變成了可憐巴巴的努瓦爾蒂埃先生,一個動彈不得的老頭,任憑家裡最弱小的人,即他的小孫女瓦朗蒂娜的任意擺佈,總之,變成了一具無言的、冰冷的殭屍。他毫無知覺地活着,讓時間慢慢地把他的整個肌體腐蝕乾淨。”

“可惜!先生,”基督山說道,“這種場面讓我看到也不足爲怪,讓我想到也不足爲奇。我自己也多少懂點醫學,我也像我的同行一樣,曾不止一次地在活人和死人身上尋找靈魂。然而,靈魂也跟天主一樣,只存在於我心裡,但我看不見它。自從蘇格拉底、塞內加、聖奧古斯丁和高爾以來,有上百個作者曾用散文、詩歌做過您剛纔所做的這種比較。不過,我明白,一位父親的痛苦可以在兒子的心靈引起很大的變化。既然先生願意邀請我,我一定去府上看看這個可怕的場面,以使我受益,從而變得謙虛。這種場面一定使府上籠罩着憂鬱的氣氛。”

“如果上帝沒有給我極大的補償,情況肯定會如此。面對着這個一步步走向墳墓的老人,有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瓦朗蒂娜,我與前妻蕾娜·德·聖梅朗小姐所生的女兒,和被您救了性命的兒子愛德華。”

“您對這種補償得出什麼結論呢,先生?”基督山問道。

“我的結論是,先生,”維爾弗爾回答,“我父親因爲狂熱誤入歧途,犯了一些錯誤,這些錯誤不屬於人類司法審判的範疇,應該由上帝審判,上帝只想懲罰他一個人,因此只降禍於他本人。”

基督山面帶微笑,心底裡卻發出不平的怒吼,倘若維爾弗爾能聽到這吼聲,肯定會嚇得落荒而逃。

“再見,先生,”法官又說,他早已站起身,一直站着談話,“我告辭了,帶着對您的敬意,希望在您對我有更深的瞭解時,這種敬意會使您快慰,因爲,我絕不是平庸之輩。而且,您已經使德·維爾弗爾夫人成爲您永久的朋友了。”

伯爵躬身致意,只是把維爾弗爾送到書房門口。維爾弗爾由兩個僕人帶路,回到車前。主人一個手勢,僕人趕緊爲他打開車門。

當檢察官的馬車消失之後,基督山對自己說:“得了,”他從鬱鬱寡歡的心裡強擠出一絲微笑,“得了,我中的毒夠深了,現在我心裡已經裝滿了毒液,得去找點解藥了。”

說完,他用力搖了一下鈴。

“我上樓去看夫人,”他對阿里說道,“半小時之內給我備好車!”

第四十九章 海迪

諸位一定還記得基督山伯爵有哪些新相識——更確切地說是老朋友——住在梅斯萊街吧,那就是馬克西米里安、茹麗和埃馬努埃爾。

一想到要去拜訪這幾個人,想到要在他們中間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想到天堂的光明將要注入這個他主動墜入的地獄,他的臉上就露出一種迷人的安詳,維爾弗爾剛剛從伯爵的視野中消失,這種安詳就浮上他的面龐。阿里聽到鈴聲跑來,看到這張臉上煥發着少有的歡快,便躡手躡腳,屏住呼吸,退了出去,好像擔心攪擾了飄浮在主人腦際欣慰的情愫似的。

此刻正是中午。伯爵爲自己留出一小時上樓去看望海迪,彷彿歡樂不能猝然注入這顆久已破碎的心靈似的,它需要慢慢適應這種溫柔的情感,正如有人的心需要做好準備才能承受猛烈的情感一樣。

如同前面所說,年輕的希臘女郎住在一套與伯爵的房間完全隔開的套房裡。這套房間完全是按照東方風格裝飾起來的,就是說,地板上鋪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牆壁上掛着織錦綢緞,每個房間都擺着一圈很寬的沙發,上面堆放着很多靠墊,使用者可以隨意擺放。

海迪有三個法國女傭和一個希臘女僕。法國女傭守候在第一個房間,一聽到搖動金鈴就立刻跑進來,聽從希臘女僕的吩咐,後者會說幾句法語,足以傳達女主人對三名法國女傭的要求;基督山吩咐過她們,要像尊敬女王一樣尊敬海迪。

那位少女在套房緊裡面的房間,那是一間圓形小客廳,只由一扇天窗照明,陽光透過粉紅色的玻璃射進室內。她半躺在地上,身子下面鋪着銀絲挖花藍色錦緞靠墊,身體仰靠在沙發上,右臂蜷着,託着頭,左手扶着銜在嘴裡的珊瑚煙管,那裡面插着一支能彎曲的水煙管,輕輕地吸着安息香水的香氣。

她的臥姿,對一個東方女子來說十分自然,如果是一個法國女子,那就顯得矯揉造作了。

她的梳妝打扮完全是埃皮魯斯女人的風格:一條繡着粉紅色挖花的白色緞褲露出兩隻孩子似的小腳,如果她不是在不停地搖動着一雙鞋尖翹起、金絲刺繡、綴着珍珠的小拖鞋,還讓人以爲是用帕羅斯大理石雕成的呢。一件藍、白兩色長條紋上衣,袖子寬鬆,中間開縫,露出胳膊,銀釦眼露出珍珠鈕釦,外面套了一件雞心緊身背心,露出脖頸和胸部,**下面繫着三顆鑽石釦子。背心下部和褲子上部被一條色彩豔麗、拖着長長的絲線流蘇的腰帶遮住,那腰帶肯定會使我們那些時髦的巴黎女郎羨慕不已。

她頭上斜戴着一頂嵌滿珍珠的小金帽,帽子下面,在傾斜的一邊,一朵鮮豔的紫紅色玫瑰插在烏黑髮藍的秀髮上。

至於她的容貌,可謂舉世無雙的典型的希臘美人,毛茸茸的長睫毛下藏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鼻樑挺拔,明眸皓齒。此外,海迪剛剛十八九歲,正是美妙年華,渾身洋溢着青春的光華和芬芳,更爲她那花容月貌增添了光彩。

基督山叫出希臘女僕,讓她稟告海迪他要求見。

海迪沒說話,只是示意女僕掀開門前的掛毯,那方形的門框把臥在地毯上的少女框在中間,猶如一幅迷人的油畫。

基督山走了進來。海迪用握着煙管的那隻胳膊撐起身子、笑吟吟地向伯爵伸出手。

“爲什麼,”她用斯巴達和雅典姑娘的響亮嗓音問道,“爲什麼你說求見?你不是我的主人了嗎?我不是你的奴隸了嗎?”

基督山也笑了。“海迪,”他說,“您知道……”

“你爲什麼不像平時那樣,用‘你’來稱呼我?”希臘姑娘打斷他,說道,“難道我犯了什麼過錯?如果是這樣,你就該懲罰我,而不是用‘您’來稱呼我。”

“海迪,”伯爵說,“你知道我們現在是在法國,因此你是自由的。”

“什麼自由?”姑娘問道。

“離開我的自由。”

“離開你!……我爲什麼要離開你?”

“我怎麼知道?我們要跟社交界打交道。”

“我誰都不想見。”

“如果在你遇到的漂亮的年輕人中間,有哪一個會讓你喜歡,我不會那麼不講道理……”

“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美的男子,我只愛過你和我父親。”

“可憐的孩子,”基督山說,“那是因爲你只跟我和你父親說過話。”

“那又怎麼樣!難道我還需要跟別人說話嗎?我父親稱我爲他的歡樂,你把我稱之爲你的愛,你們兩人都稱我爲你們的孩子。”

“你還記得你父親嗎,海迪?”

姑娘笑了。“他在這裡和這裡。”她用手指着眼睛和心說道。

“那我呢,我在哪裡?”基督山微笑着問道。

“你,”她回答道,“你無所不在。”

基督山拿起海迪的手正準備吻,那個天真的孩子卻把手抽回去,伸過額頭。

“現在,海迪,”他說道,“你知道,你已經自由了,你是女主人,你是女王。你可以穿着你的衣服,也可以隨意把它脫掉,你想待在這裡就待在這裡,你想出去就出去,有一輛套好的馬車隨時聽你使用,你想去哪裡,阿里和米爾託就會陪你去哪裡,他們聽你吩咐。不過,我只要求你答應一件事。”

“說吧。”

“對你的身世保守秘密,對往事守口如瓶,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說出你那赫赫有名的父親和你那可憐的母親的名字。”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大人,我不會見任何人。”

“聽着,海迪,這種東方式的隱居生活在巴黎也許是不可能的。你繼續學着接受我們北方國度的習慣吧,就像在羅馬、佛羅倫薩、米蘭和馬德里那樣。不管你將來繼續留在這裡,還是回東方,這對你都會有用。”

姑娘向伯爵擡起一汪秋水般的大眼睛,回答道:“你是想說,我們將來還要回東方,是嗎,大人?”

“是的,我的女兒,”基督山說,“你知道,我絕不會離開你。不是樹離開花,而是花離開樹。”

“我永遠也不離開你,大人,”海迪說,“因爲我可以肯定,離開你我不能生活。”

“可憐的孩子!再過十年我就老了,而你十年之後仍然年輕。”

“我父親一臉長長的白鬍子,可這絲毫不影響我愛他。我父親那時已經六十歲,但我覺得他比我見到的所有年輕人都漂亮。”

“可是,告訴我,你覺得自己能習慣這裡的生活嗎?”

“我能看見你嗎?”

“每天都能看見。”

“那就好!你還需要問我什麼呢,大人?”

“我怕你寂寞。”

“不會的,大人,因爲每天早晨,我就想你會來的,而到了晚上,我會回想起你曾經來過。再說,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有許多往事可以回憶,可以從遠處遙望那像巨幅畫卷般氣勢恢宏的品都斯山和奧林匹斯山。還有,我心裡裝着三種感情,使我永遠不會寂寞,憂傷、愛情和感激。”

“你真是埃皮魯斯的好女兒,海迪,既可愛又富有詩意,看得出你是你們國家那個女神家族的後代。你放心吧,我的女兒,我不會讓你的青春虛度,因爲,既然你像愛父親一樣愛我,那我也會像愛自己的孩子那樣愛你的。”

“你錯了,大人,我對父親的愛跟對你的愛不一樣,我對你的愛是另外一種愛。我父親去世了,但我沒死,而你呢,如果你離開人世,那我也會死的。”

伯爵就是以這種欣慰的心情準備去會見莫雷爾和他一家的,出發時,嘴裡還輕輕吟誦着品達羅斯的詩句:

青春是一朵鮮花,愛情是青春的碩果……

那個曾看到果實慢慢成熟的採摘者,

心中洋溢着無限的幸福。

遵照他的吩咐,馬車早已準備好。他登上去,馬車像往常一樣,飛馳而去。

第五十章 莫雷爾一家

幾分鐘以後,伯爵來到梅斯萊街十四號。這是一幢白色的房子,看上去讓人覺得很歡快。房前有一個庭院,裡面有兩個鮮花盛開的花壇。

看門人出來開門,伯爵認出他就是老科克萊斯。不過,讀者還記得,科克萊斯只有一隻眼睛,而最近九年以來,這隻眼睛的視力也大大減弱,所以,他沒認出伯爵。

馬車要想停在門口,必須轉一個彎兒,繞過一座石塊砌成的小噴水池,這個小噴水池使附近的人非常羨慕,這座房子也因此得名“小凡爾賽宮”。

不用說,池子裡還有很多紅色和黃色的小魚在遊動。

房子的地下室是廚房和地窖,除了底層之外,上面還有兩層房屋和閣樓。當年,他們買這座房子時,也買下了附近的建築,包括一個很大的工作間,兩座位於花園緊裡面的小樓和這個花園。埃馬努埃爾一眼就看出這種格局可以利用。他留下主樓和一半花園,中間畫了一道分界線,也就是說在自家與工場之間修了一道牆,把工場連同小樓和另一部分花園都租了出去。這樣一來,他的住房用錢就很少了,也同聖日耳曼區的那些謹慎的房主一樣,門戶很嚴。

餐廳是橡木結構,客廳是桃心木傢俱和藍絲絨窗簾,臥室是檸檬木傢俱,綠色錦緞窗簾和幔帳。此外,埃馬努埃爾還有一間他並不使用的書房,茹麗還有一間樂室,儘管她不是音樂家。

整個三層都是馬克西米里安的,他的房間與妹妹的完全一樣,只是把餐廳改爲彈子房,他經常邀請朋友在那裡相聚。伯爵的車在門口停下來的時候,他正在花園門口吸着雪茄,親自關照人刷洗他的馬。

我們已經說過,是科克萊斯開的大門,巴蒂斯坦跳下車座,詢問埃爾伯先生和夫人與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先生是否可以會見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莫雷爾大聲說道,他扔掉雪茄,跑到客人面前,“我們當然願意接待他!啊!謝謝,萬分感謝您沒有忘記您的許諾,伯爵先生。”

年輕軍官親切地握着伯爵的手,使伯爵對他的真摯不可能有絲毫懷疑,伯爵看出自己受到焦急的期待,得到熱情的歡迎。

“請進,請進,”馬克西米里安說,“我來爲您引見。一個像您這樣的人是不應當由僕人來通報的。我妹妹在花園裡,她正在修剪凋謝的玫瑰;我妹夫在她身邊看他那兩張報——《新聞報》和《論壇報》,因爲,不論您在哪裡看見埃爾伯夫人,您準能在她周圍不出四米之內發現埃馬努埃爾先生,而且,正如巴黎綜合工科學校的學生們所說的,反之亦然。”

一個年齡在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的少婦聽見腳步聲擡起頭來,她身穿一件絲綢睡袍,正在格外細心地爲一棵深褐色的玫瑰剪枝。

這位少婦就是我們的那個小茹麗,正像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料到的那樣,如今,她已經成爲埃馬努埃爾·埃爾伯夫人了。

她看到一位陌生人,便驚叫一聲。馬克西米里安笑了起來。

“沒關係,妹妹,”他說道,“伯爵先生雖然剛到巴黎兩三天,但他已經知道什麼是沼澤派靠年金生活的女人了,如果他不知道,那你可以告訴他。”

“啊!先生,”茹麗說,“我哥哥把您這麼領來,是在使壞,他全然不顧他可憐的妹妹的愛美之心……佩納隆……佩納隆!……”

Wωω▲тt kān▲℃o 一個在種着孟加拉玫瑰的花壇裡翻土的老人放下鏟子,走了過來,手裡拿着帽子,儘量把含在嘴裡的一塊嚼煙藏在深處。他的頭髮仍然很濃密,裡面開始有了幾根銀絲,而他那青銅色的皮膚和炯炯有神的堅定目光,都說明他是一位飽經赤道的驕陽烘烤和風暴吹打的老水手。

“我覺得您好像叫我了,茹麗小姐,”他說道,“所以,我就來了。”佩納隆還保留着稱老闆的女兒爲茹麗小姐的習慣,始終不能改口稱她爲埃爾伯夫人。

“佩納隆,”茹麗說,“快去告訴埃馬努埃爾先生,我們有貴客來訪,馬克西米里安帶這位先生去客廳。”

然後,她向基督山轉過身來:“先生允許我離開一會兒吧?”說完,不等伯爵同意,她就跑到一個花壇後面,從一條邊路回到住房。

“啊!親愛的莫雷爾先生,”基督山說,“我悲傷地發現,我攪擾了府上人。”

“瞧,瞧,”馬克西米里安笑着說,“您看見那位丈夫了嗎?他也馬上要脫掉那件外衣,換上禮服了。啊!這是因爲梅斯萊街上的人都知道您,我們早就在等待您的來訪了,請您相信這一點。”

“我覺得你們家非常幸福。”伯爵說,其實,他是在回答自己心裡的問題。

“啊,是的!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伯爵先生。怎麼能不幸福呢?他們具備一切幸福的條件。他們年輕,他們快活,他們相愛,他們有兩萬五千利弗爾的年金,就自以爲與羅斯柴爾德一樣富有了,不過,他們也曾經有過巨大的家產。”

“兩萬五千利弗爾年金,這不算多,”基督山溫和地說道,那語調是那樣的溫柔,像慈父的聲音一樣注入馬克西米里安的心田,“不過,他們不會就此爲止的,咱們這兩個年輕人,他們也會成爲百萬富翁的。先生,您妹夫是律師……還是醫生?……”

“他曾經是商人,伯爵先生,他繼承了我那可憐的父親的公司。莫雷爾先生過世時,留下五十萬法郎的家產,我得到一半,因爲我們只有兄妹兩人。她丈夫娶她時,除了高尚的品格、超羣的才智和無瑕的名譽之外,一無所有,他也想與妻子擁有同樣多的財產。他苦幹了六年,積蓄了二十五萬法郎。先生,我可以向您發誓,這兩個孩子兢兢業業、同心協力、奮發圖強的情景是非常感人的,他們很能幹,本來可以獲得更多的財富,但他們不想改變父親公司的舊規矩,所以花了六年時間才實現革新者用三年就可以完成的業績。因此,馬賽至今還傳誦着對他們倆頑強克己精神的讚揚。終於有一天,埃馬努埃爾來找剛剛償還了最後一張期票的妻子。

“‘茹麗,’他說道,‘這是科克萊斯剛剛交給我的最後一卷一百法郎的鈔票,這樣,我們就實現了預定的二十五萬法郎利潤的目標。今後我們就靠這點錢過活,你願意嗎?聽着,我們公司每年進行一百萬的交易,可以盈利四萬法郎。如果我們願意,就可以在一小時之內以三十萬法郎的價錢把生意轉讓出去,我這裡有德洛內先生的一封信,他願意出這個價錢買我們的資產,與他自己的合併。你覺得應當怎麼辦?’

“‘我的朋友,’我妹妹說,‘莫雷爾公司只能由莫雷爾家的人經營。拯救我們父親的姓氏,使之永遠免遭厄運的危害,這不已經值三十萬法郎嗎?’

“‘我也這麼想,’埃馬努埃爾回答,‘不過,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那好吧!我的朋友,下面就是我的意見:我們所有的進賬都已經收齊,期票也都已經兌現,我們可以在這半個月的賬下面畫上一條線,關門停業。現在我們就畫上這條線,停業吧。’

“說停就停。當時是三點鐘,到三點一刻時,來了一位顧客,要爲他的兩艘船辦理保險。這是一筆可以賺一萬五千法郎現款的生意。”

“‘先生,’埃馬努埃爾說,‘請您去找我們的同行德洛內先生辦理這項保險吧,我們已經停業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停業的?’顧客吃驚地問道。

“‘一刻鐘以前。’

“這就是爲什麼,先生,”馬克西米里安微笑着繼續說道,“我妹妹和妹夫只有兩萬五千法郎的年息了。”

伯爵聽馬克西米里安講這番話時,心裡越來越高興。馬克西米里安的話剛一說完,埃馬努埃爾就回來了,這一次是頭戴禮帽,身穿禮服。他恭恭敬敬地致意,說明他了解客人的身份。他領着伯爵在鮮花盛開的小花園裡轉了一圈,然後帶他向住房走去。

客廳擺着一隻很大的花瓶,瓶耳與瓶身是同時燒成的,花瓶裡插滿了鮮花,使整個客廳香氣襲人。茹麗的穿着很得體,打扮得很漂亮(她用了十分鐘匆匆打扮了一下),來到門前迎接伯爵。

從附近的鳥籠子裡傳來鳥兒鳴叫的啁啾聲。藍絲絨窗簾四周是枝繁葉茂的金雀花和粉紅色的金合歡。在這間僻靜的小客廳裡,從鳥兒的歌聲到主人的微笑,一切都讓人感到那麼溫馨。

伯爵從一走進這座房子起,就沉浸在幸福之中。所以,他一言不發,陷入遐想,居然忘記了主人在客套之後正等着他把談話繼續下去呢。

他意識到這種近乎不太得體的沉默,竭力從遐想中擺脫出來。“夫人,”他終於說道,“我的激動心情或許使您驚訝,請您原諒。您對我看到的這種祥和幸福氣氛已經習以爲常,可是,對我來說,看到別人臉上的這種滿足是件希罕事。所以,我就禁不住看着您和您的丈夫。”

“我們確實很幸福,先生,”茹麗回答道,“不過,我們也受了很多苦,很少有人爲幸福付出像我們這樣高的代價。”

伯爵的臉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啊!正如那天夏託-勒諾對您說過的那樣,這是一部漫長的家史。”馬克西米里安說道,“伯爵先生,您閱盡了人間悲歡,對您來說,我們家的這點遭遇不足掛齒。不過,就像茹麗剛剛說的那樣,我們確實吃過不少苦,雖說只是在這個小範圍裡吃的苦……”

“那麼,上帝也像他對所有人做的那樣,使你們的痛苦得到了安慰吧?”

“是的,伯爵先生,”茹麗說,“我們可以這樣說,因爲上帝賜予我們只有選民才能得到的恩惠,他給我們派來了他的一位天使。”

伯爵兩頰緋紅,咳嗽一聲,用手帕捂住嘴,以掩飾他的激動。

“那些生長在富有家庭,從沒有過什麼需求的人,”埃馬努埃爾說,“是不會懂得什麼是幸福的,同樣,那些從來沒有抱着破船板在波浪滔天的大海里漂泊過的人,也不會懂得晴空萬里的藍天有多麼寶貴。”

基督山站起身,一句話也沒說,因爲他那顫抖的聲音會讓人知道他內心是怎樣心潮澎湃,波瀾起伏。他開始在客廳裡慢慢踱步。

“我們的誇張言辭一定讓您覺得好笑了,伯爵先生。”馬克西米里安說道,他一直在看着伯爵。

“不,不,”基督山回答道,他臉色蒼白,用一隻手按住劇烈跳動的心臟,用另一隻手向年輕人指着一個水晶球罩子,裡面有一個紅絲線錢袋,珍重地放在一個黑絲絨墊子上,“我只是在想,這隻錢袋是做什麼用的,它一邊好像裝着一張紙,另一邊是一顆很漂亮的鑽石。”

馬克西米里安表情莊重地回答道:“這個,伯爵先生,這是我們家最寶貴的財富。”

“這顆鑽石確實很漂亮。”伯爵說。

“啊!我哥哥對您說的不是鑽石的價值,伯爵先生,雖說它值十萬法郎。他只是想告訴您,這隻錢袋裡裝的東西,就是我們剛纔對您說的那位天使留下來的紀念品。”

“這正是我不明白的,但又不便問,夫人,”基督山躬身說道,“請原諒,我不想冒昧。”

“您說冒昧?啊!正相反,伯爵先生,您給了我們一個談論這件事的機會,使我們十分高興!如果我們想對這個錢袋所代表的那個高尚的行爲保密,我們就不會把它擺在這麼顯眼的地方了。啊!我們真想把它公之於世,以便我們那位不知姓名的恩人下意識發出的微弱反應能使我們知道他的存在。”

“啊!真的!”基督山壓低聲音說道。

“先生,”馬克西米里安說着,掀開水晶罩子,虔誠地吻了吻那個絲線錢袋,“這個錢袋曾被那個人的手觸摸過,是他使我父親免於一死,是他使我們家在山窮水盡中免於破產,是他使我們的姓氏免於蒙受恥辱。多虧了他,我們這些本來要忍受貧困,在淚水中度日的可憐的孩子,今天也能聽到別人讚歎我們幸福。這封信,”馬克西米里安說着從錢袋裡取出一張紙,把它遞給伯爵,“是他在我父親做出一個非常絕望決定的那天寫的,這顆鑽石是那位慷慨的陌生人送給我妹妹的嫁妝。”

基督山打開信,帶着難以名狀的欣慰讀着。讀者都知道這封信是寫給茹麗的,署名水手辛巴達。

“你們說不知道他的姓名?這麼說,這個幫了你們那麼大的忙的人,你們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

“是的,先生,我們一直沒有機會握一握他的手。然而,我們不是沒有祈求上帝賜給我們這種恩惠,”馬克西米里安說,“在整個這件事中,有一個我們至今不能認識的神秘力量在指引着方向,一切都是由一隻無形的、強大的手引導着,彷彿魔術師的手一樣。”

“啊!”茹麗說道,“我沒有完全喪失希望,總有一天,我會吻到那隻手,就像我現在吻那隻手觸摸過的錢袋一樣。四年前,佩納隆在的裡雅斯特——伯爵先生,佩納隆就是您剛纔看見的那個手裡拿着鏟子的老實的水手,他本來是水手長,現在當了園丁。佩納隆在的裡雅斯特碼頭看見一個正要上游艇的英國人,認出他就是一八二九年六月五日來見我父親,九月五日給我寫這封信的人。他肯定就是那個人,可是,他沒敢同他說話。”

“一個英國人!”基督山若有所思地說,他對茹麗的每一道目光都感到不安,“您說是一個英國人?”

“是的,”馬克西米里安說,“一個英國人來到我家,自稱是羅馬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所以,那天您在德·莫爾塞夫家說到湯姆森-弗倫奇先生是您的銀行家時,我爲什麼會大吃一驚。正如我們所說,這件事發生在一八二九年。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先生,您認識那個英國人嗎?”

“你們不是對我說過,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一直否認幫過你們這個忙嗎?”

“是的。”

“那麼,這個英國人會不會覺得您父親對他有恩,而您父親自己已經忘了,他就借這個機會報答他呢?”

“在這種情況下,先生,做什麼設想都可以,甚至可以把這設想爲一種奇蹟。”

“他叫什麼名字?”基督山問道。

“他沒有留下姓名,”茹麗回答,她更加專注地看着伯爵,“只在這張信上署了個水手辛巴達的名字。

“很明顯這不是真名,而是一個化名。”

由於茹麗更加緊緊地盯着他,並且,試圖辨別他的語調,他又說道:“嗯,那個人是不是跟我個子差不多,也許比我還高一點、瘦一點,頸下繫着一個很高的領結,衣服扣得很嚴,緊緊地裹在身上,手裡總是拿着一支鉛筆?”

“啊!難道您認識他?”茹麗大聲說道,眼睛裡閃出喜悅的光。

“不認識,”基督山說,“我只是在假設。我認識一位叫威爾莫勳爵的人,他到處行善。”

“而且不留姓名!”

“這個人很怪,他不相信報恩。”

“啊!”茹麗緊握雙手,語氣感人地說,“那他相信什麼呢,這個不幸的人!”

“他不相信報恩,至少在我認識他的時候是這樣。”基督山說,他被茹麗那發自肺腑的聲音深深震撼了,“不過,自那以後,或許有些事向他證明,報恩確實存在。”

“那麼您認識這個人,先生?”埃馬努埃爾問道。

“啊!如果您認識他,先生,”茹麗大聲說道,“請告訴我,請告訴我,您能不能幫助我們找到他,向我們指出他來,告訴我們他在哪裡?你說,馬克西米里安,你說,埃馬努埃爾,如果有一天我們能找到他,我們一定要讓人相信人是有良心的。”

基督山感到兩滴熱淚在眼睛裡滾動,又在客廳裡來回走了幾步。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先生,”馬克西米里安說道,“如果您知道這個人的情況,快把您知道的都告訴我們吧!”

“啊!”基督山剋制着自己的激動,說道,“如果你們的恩人真是那位威爾莫勳爵,我怕你們是永遠也不會見到他了。兩三年前,我與他在巴勒莫分手,當時,他正要動身去那些最富有傳奇色彩的國家,所以,我懷疑他是否還會從那裡回來。”

“啊!先生,您太殘酷了!”茹麗驚恐地大聲說道。少婦眼裡秋水盈盈,淚水汪汪。

“夫人,”基督山凝視着茹麗兩頰滾動的淚珠,語氣莊重地說道,“如果威爾莫勳爵能夠看到我在這裡看到的情景,他一定會眷戀生活的,因爲,您的眼淚會使他與人類和解。”

說着,他向茹麗伸出手,茹麗被伯爵的目光和語調深深感動,也把手伸給他。

“可是,這位威爾莫勳爵,”她抱着最後一線希望,說道,“他總有家鄉,有家庭,有親屬吧,總有人認識他吧?難道我們不能……”

“啊!不要想得太多了,夫人,”伯爵說,“不要因爲我冒出這麼一句話就產生這麼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會的,威爾莫勳爵不大可能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他是我的朋友,我瞭解他所有的秘密,如果他有這事,他會告訴我的。”

“他一點都沒對您說起過這件事嗎?”茹麗大聲問道。

“一點都沒說。”

“他從沒說過一句可以使您聯想的話?”

“從來沒有。”

“您卻一下子就說出他的名字。”

“啊!您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很容易猜想。”

“妹妹,妹妹,”馬克西米里安來爲伯爵解圍了,“先生說得對。想想父親經常對我們說過的那句話吧:‘爲我們帶來這種幸福的不是一個英國人。’”

基督山渾身一抖。

“你們的父親對你們說……莫雷爾先生?”他急忙問道。

“先生,我父親認爲這件事是個奇蹟。他認爲這是一個從墳墓裡走出來的恩人拯救了我們。啊!這是一個感人的迷信想法,先生,我本人對此雖然根本不信,但絕不想打破他那顆高尚的心靈的信仰!因此,他總是想着這件事,無數次輕輕呼喚着一個親愛的朋友的名字,一個死去的朋友的名字。在他彌留之際,由於臨近永生的世界而受到冥世的某種啓迪,在這以前還是一種猜測,這時就變成堅定的信念,他臨終前說的最後幾句話就是:‘馬克西米里安,他是埃德蒙·當泰斯!’”

幾秒鐘以來,伯爵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聽了這句話以後,面如死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臟,使他說不出話來。

他掏出表,彷彿忘了時間,拿起帽子,向埃爾伯夫人說了一句唐突而又含糊的客氣話,握了握埃馬努埃爾和馬克西米里安的手。“夫人,”他說,“請允許我再來府上盡我的義務。我很喜歡您的家,並對您的接待表示感謝,因爲多少年來,這是我頭一次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說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這位基督山伯爵真是個怪人。”埃馬努埃爾說道。

“是的,”馬克西米里安說,“不過,我覺得他心地善良,而且,我肯定他很愛我們。”

“而我呢!”茹麗說,“他的聲音一直潛入我的心,有兩三次我都覺得不是頭一回聽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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