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冊_第六部分 復仇的網

第六十四章 乞丐

夜越來越深了。德·維爾弗爾夫人表示想回巴黎了,這恰恰是當格拉爾夫人不敢表示的,儘管她渾身不自在。

在妻子的請求下,德·維爾弗爾先生首先告辭。他請當格拉爾夫人乘坐他的雙篷馬車一路同行,以便得到他妻子的照料。至於當格拉爾先生呢,他正興致勃勃地跟卡瓦爾坎蒂先生談修鐵路的事,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都不在意。

基督山向德·維爾弗爾夫人要藥瓶的時候,注意到德·維爾弗爾先生湊近當格拉爾夫人,鑑於他的處境,基督山猜到了他所說的話,儘管他聲音很低,連當格拉爾夫人都難以聽清。

伯爵沒有表示異議,讓莫雷爾、德佈雷和夏託-勒諾騎上馬,兩位夫人登上德·維爾弗爾先生的雙篷馬車。當格拉爾呢,越來越喜歡老卡瓦爾坎蒂,就請他乘坐自己的四輪轎車。至於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則朝自己那輛在門口等他的雙輪輕便馬車走去,一個年輕的僕人——那樣子比英國僕人還要可笑——正踮着腳尖牽着一匹高大的鐵灰色轅馬。

整個晚宴其間,安德烈亞都很少說話,僅這一點就說明他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顯然,他擔心自己在這些有錢有勢的客人面前說出什麼蠢話來,而且,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一定注意到客人當中有一位檢察官,心裡大概還在打鼓呢。

接着,他就被當格拉爾先生纏住了。這位先生匆匆看了一眼脖頸僵硬的老少校和他那還有點靦腆的兒子,再想想基督山對這父子倆的殷勤,便斷定這一定是個帶着獨生子到巴黎社交界來陶冶情操的大富翁。因此,當格拉爾先生懷着難以名狀的讚賞目光凝視着少校小手指上戴的那顆閃閃發光的大鑽戒。因爲少校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他怕身上帶着那麼多現款不安全,就立刻把它們換成這件保值的東西。接着,用罷晚餐之後,他繼續以辦實業和旅遊爲藉口,向這對父子打聽他們的生活方式。而那父子倆呢,因爲知道自己的賬戶開在當格拉爾的銀行,其中一個是一次性付清的四萬八千法郎,另一個是五萬利弗爾的年金,所以,對銀行家彬彬有禮,差點兒都要跟他的僕人握手了,真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有一件事特別引起當格拉爾對卡瓦爾坎蒂的尊重,甚至是崇敬,那就是卡瓦爾坎蒂恪守賀拉斯的箴言:niladmiran,因此,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他在席間只是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學識,說出在哪個湖裡可以捕到最好的七鰓鰻而已。然後,他就深藏若虛,一聲不響地吃掉自己盤中那塊七鰓鰻。於是,當格拉爾得出結論,對於這位富有的卡瓦爾坎蒂家族的人來說,吃這類美味佳餚是家常便飯,在盧卡家裡一定是吃從瑞士運去的鱒魚和布列塔尼運去的龍蝦,就像伯爵讓人從富薩羅湖運來七鰓鰻,從伏爾加河運來鱘魚一樣。所以,他非常熱情地接受了卡瓦爾坎蒂如下的表示:“明天,先生,我希望能有幸到府上拜訪,同您談談業務。”

“先生,”當格拉爾回答道,“我將恭候閣下光臨。”說完這話,他就向卡瓦爾坎蒂提議,如果他肯與愛子分開片刻,他願意送少校回王子旅館。卡瓦爾坎蒂回答說,他兒子早就習慣了年輕人的獨立生活,因此,有自己的車和馬,而且他們本來就不是一起來的,所以,不一起回去也沒什麼不好。

於是,少校登上了當格拉爾的馬車,銀行家坐在他旁邊,越來越對他那有條理的經濟頭腦着迷,而這個人每年給兒子五萬法郎,說明他本人有年息爲五六十萬利弗爾的家財。

至於安德烈亞呢,在擺少爺架子,他訓斥小僕人沒到臺階前接他,而是等在大門口,讓他多走了三十幾步路來找馬車。僕人溫順地聽他訓斥,用左手抓住那匹在地上亂踢亂蹬、脾氣暴躁的馬的嚼子,同時,用右手把繮繩遞給安德烈亞。安德烈亞接過繮繩,輕盈地將擦得雪亮的皮靴踏在馬車踏板上。

就在這時,有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年輕人回過頭,心想,一定是基督山或者當格拉爾有什麼事忘了告訴他,他剛要走,他們又想起來了。可是,拍他肩膀的既不是基督山,也不是當格拉爾。他看見的是一張奇怪的面孔,被太陽曬得黝黑,臉上一圈兒大鬍子,兩隻眼睛像紅寶石似的閃閃發光,嘴角掛着譏諷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三十二顆牙一顆不缺,潔白、尖利,彷彿飢腸轆轆的豺狼的牙齒一般。

一條紅格頭巾包着他那頭灰白的頭髮,一件又髒又破的粗帆布外衣包着他那骷髏似的瘦骨嶙峋的高大軀幹,讓人覺得他一走路骨頭架子就會嘎嘎作響似的。總之,那隻按住安德烈亞肩膀的手是安德烈亞看見的第一件東西,年輕人覺得這隻手碩大無朋。年輕人是否藉着車燈的微光認出了這張面孔,還是僅僅被跟他搭話的人可怕的外表嚇了一跳?我們難以判斷,總之,他打了個寒戰,並且急忙向後退去。

“您要幹什麼?”他問道。

“對不起,少爺,”那人把手舉到紅格頭巾上,說道,“可能打擾您了,不過,我有話要跟您說。”

“晚上就別乞討了。”青年僕人說着,朝前走了一步,想把這個不速之客從主人身邊趕走。

“我可不是乞丐,漂亮的小夥子,”陌生人面帶譏諷的笑容對僕人說道,那笑容十分瘮人,把僕人嚇得躲到一邊,“我只想同你家少爺說兩句話,他在兩個星期以前曾交給我一個任務。”

“好吧,”安德烈亞說道,他強作鎮靜,以免僕人看出他的驚慌,“您要幹什麼?快點說吧,我的朋友。”

“我想……我想……”包紅格頭巾的人說道,“希望您免得讓我走回巴黎。我累極了,我也沒像你那樣剛剛吃過山珍海味,我都快走不動了。”

聽到這人說話的口氣這麼隨便,年輕人不禁打了個激靈。

“可是,”他說,“您到底要幹什麼?”

“喂!我要你讓我坐進你那漂亮的車裡,要你把我拉回去。”

安德烈亞臉色慘白,但什麼都沒說。

“啊,上帝!是的,”包紅格頭巾的人雙手插進口袋裡說道,並用挑釁的目光看着那個年輕人,“這只是我的心血**,你聽見了嗎,我的小貝內代託?”

聽到這個名字,年輕人顯然怦然心動,因爲,他走到僕人身邊,對他說道:“我確實讓這個人辦過一件事,他現在要向我彙報一下。你就步行到城門口,然後僱一輛馬車先走,以免回去太晚。”

僕人大惑不解地走了。

“您總得先讓我把車趕到一個隱蔽些的地方啊。”安德烈亞說道。

“哦!這個嘛,我來領你去個好地方。你等着吧。”包紅格頭巾的男人說。

然後,他抓住馬嚼子,把車拉到一個旮旯,在那兒確實沒人能看見安德烈亞將要屈尊跟他說話。

“哦!”他說,“我可不是爲了坐你的漂亮馬車兜風,不是,我實在太累了,還有一點點原因,就是我有事要跟你談。”

“好吧,請上車吧。”年輕人說。

只可惜天已經太黑了,否則,一個叫花子端坐在繡花坐墊上,旁邊是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車伕,這場面實在滑稽。

安德烈亞趕着馬車走過村子最後一幢房子,始終沒開口跟同伴講一句話。那個同伴呢,滿臉笑容,也一聲不響,似乎爲自己能坐這麼漂亮的馬車兜風而感到非常得意。

一出奧托伊,安德烈亞就四下張望是不是真的沒人能看見他們,也沒人偷聽他們的談話。然後,他停住馬,雙手交叉在胸前,對那個包紅格頭巾的人說道:“喂!您幹嗎來煩我?”

“那你呢,我的孩子,你爲什麼跟我耍心眼兒?”

“我怎麼跟您耍心眼兒了?”

“怎麼耍心眼兒?你告訴我要去皮埃蒙和托斯卡納,可是你根本沒去那兒,而是跑到巴黎來了。”

“這礙着您什麼了?”

“什麼都不礙,正相反,我希望這會對我有好處。”

“啊,啊!”安德烈亞說,“這麼說,您在打我的主意。”

“得!怎麼說得這麼難聽!”

“那您就錯了,卡德魯斯先生,我先警告您。”

“啊,上帝!別發火,孩子,你是知道貧窮的滋味的。嗯,貧窮,它會讓人變得嫉妒。我本以爲你去了皮埃蒙和托斯卡納,不得不當腳伕或者導遊謀生,我從心裡心疼你,就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樣。你知道,我一直管你叫我的孩子。”

“那又怎麼樣!那又怎麼樣!”

“耐心點,你脾氣怎麼這麼暴躁!”

“我夠耐心的了。好吧,快說吧。”

“我突然看見你出了蓬佐姆城門,身邊有個僕人,坐在一輛馬車裡,穿着一身嶄新的衣服。啊哈!難道是你找到金礦了,還是弄了個證券經紀人的美差?”

“您就像自己說的那樣,開始嫉妒了?”

“不,我很高興,非常高興,因此,想向你表示祝賀,我的孩子。可是,由於我的穿着不大得體,所以我就很謹慎,以免連累你。”

“您還真夠謹慎的!”安德烈亞說,“您當着我僕人的面跑過來跟我說話。”

“嗨!有什麼法子呢,我的孩子!我得抓住你啊!你有一匹快馬,一輛輕車,而且,你天生像泥鰍一樣滑,要是我今晚逮不着你,那我就永遠甭想找着你了。”

“您明明看見我不想躲的。”

“你很走運,我真希望對自己也能這麼說。可我呢,東躲西藏的,且不說我還怕你不認我。不過,你總算還認出我了,”卡德魯斯又帶着惡毒的微笑補充道,“行,你還算仗義。”

“說吧,”安德烈亞說道,“您到底要幹什麼?”

“你不再用‘你’稱呼我了,這可不好,貝內代託,我的老朋友。當心,這樣你會讓我變得不好惹的。”

這個威脅立刻把年輕人的火氣壓了下去,好像一陣強勁的風把它吹得一乾二淨了似的。

他又趕着馬小跑起來。

“你這樣對待一個老朋友——正如你剛纔說的那樣——對你自己也不好,卡德魯斯。”他說道,“你是馬賽人,而我是……”

“現在,你知道自己是誰了嗎?”

“不知道,不過,我是在科西嘉長大的。你又老又固執,我雖然年輕,但也很倔犟。在我們這號人中間,恫嚇沒用,有什麼事還是應當好說好商量。如果你總是時運不濟,而我如今時來運轉,難道這能怪我嗎?”

“你真的走運了嗎?這麼說那個僕人不是借的?這身行頭也不是借的?好啊,這再好不過了!”卡德魯斯說道,眼睛裡閃出貪婪的光。

“哼!你看得很清楚,心裡很明白,你纔來找我的。”安德烈亞又說,顯得越來越激動了,“只要我也像你,頭上包一塊方巾,身上披一件油脂麻花的衣服,腳上穿一雙露腳趾的鞋,你就不認識我了。”

“瞧你,你就是看不起我,孩子,其實你錯了,既然現在我找到了你,我爲什麼就不能像別人一樣,也穿一身埃爾伯夫花呢衣服呢?因爲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只要有兩件衣服,一定會給我一件。從前你飢腸轆轆的時候,我不也是把自己那份湯和豆給你吃嘛。”

“這倒是。”安德烈亞說道。

“你吃飯那個香啊!你現在胃口還那麼好嗎?”

“還那麼好。”安德烈亞笑着說。

“你剛纔在那個親王家裡一定大吃大喝來着!”

“他不是什麼親王,只不過是個伯爵。”

“一個伯爵?有錢吧,嗯?”

“是有錢,不過,你要當心,這位先生看上去可不好對付。”

“啊,上帝!你放心好了!我可沒打你那位伯爵的主意,我把他給你一個人留着。不過,”卡德魯斯說着,臉上又露出剛纔那種惡毒的微笑,“你明白,我不能白讓給你。”

“好吧,你要什麼?”

“我想,每月一百法郎……”

“怎麼樣?”

“我會過得……”

“一百法郎?”

“過得好不了,這你很清楚。不過,如果……”

“如果?”

“如果有一百五十法郎,我就會過得很幸福了。”

“這裡是兩百。”安德烈亞說道。說着,他把十枚金路易塞到卡德魯斯手裡。

“很好。”卡德魯斯說。

“你每月月初來找我的看門人,會拿到同樣多的錢。”

“好啊!你又在侮辱我!”

“怎麼了?”

“你讓我跟下人打交道,不行,你知道,我只想跟你本人打交道。”

“那好吧!就這樣,每個月月初你來找我,只要我能拿到我那份錢,你就能拿到你那份。”

“成,成!我看出來我沒看錯人,你是個好孩子,讓你這樣的人走運是上天的恩寵。喏,給我講講你的好運吧。”

“你有什麼必要知道這個呢?”卡瓦爾坎蒂問道。

“瞧!又有戒心了吧?”

“不是。好吧,我找到了父親。”

“真父親?”

“管他呢!只要他給錢……”

“你就認他做父親,並且尊敬他,這是對的。你這位父親叫什麼名字?”

“卡瓦爾坎蒂少校。”

“他對你滿意嗎?”

“到現在爲止,他對我似乎還算滿意。”

“是誰給你找到爹的?”

“基督山伯爵。”

“你就是剛從他家出來的?”

“對。”

“我說,既然他這麼積德行善,你想法把我以老祖父的身份安排到他家裡嘛!”

“好吧,我會向他談起你。不過,你眼下打算怎麼辦呢?”

“我?”

“是啊,你。”

“你心腸可真好,還替我操心。”卡德魯斯說道。

“既然你那麼關心我,”安德烈亞說道,“我覺得我也完全可以問問你的情況啊。”

“這倒也是……我到一個正經人家去租一間房子,穿一身體面的衣服,每天刮鬍子,到咖啡館去看看報紙。晚上跟一個捧角兒的頭兒一塊去劇院,看上去我會像個退休的麪包店老闆,這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嗯,不錯!如果你真想這麼做,規規矩矩地過日子,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是吧,波舒埃先生!……那麼你呢,你想做什麼?……當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

“啊,啊!”安德烈亞說,“那也沒準兒!”

“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說不定就是議員……可惜,世襲制已經取消了。”

“莫談國事,卡德魯斯!……現在,你已經得到你要的東西,我們也到了,你就快點下車,走吧。”

“還不行,親愛的朋友。”

“怎麼,不行?”

“請你想一想,孩子,我包着塊紅頭巾,腳上等於沒穿鞋,身上也沒有任何證件,口袋裡卻裝着十枚拿破崙金幣,還不算口袋裡原來就有的,加在一起正好兩百法郎,到了城門口別人準會把我抓起來!這樣一來,爲了說明我的清白,我就只好說出這十枚拿破崙金幣是你給我的,於是會開始審訊、調查,他們會發現我沒打招呼就離開了土倫,就會派憲兵押解我,一站一站地一直把我押到地中海岸邊。我會重新變成一〇六號,想當退休麪包師傅的美夢就會變成泡影!不行,我的孩子,我更願意體面地留在京城。”

安德烈亞蹙蹙眉頭,正如他自詡的那樣,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這位被指定的兒子脾氣是夠犟的。他停了一會兒,迅速朝四下看了一眼,待他那窺探的目光轉了一圈兒之後,他的手若無其事地伸進背心口袋,開始觸摸一支小手槍的扳機。與此同時,眼睛一直盯着夥伴的卡德魯斯也把雙手伸向背後,輕輕地抽出他那把防身用的長長的西班牙匕首。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兩位朋友確實可以稱得上是神交,他們立刻心照不宣了。安德烈亞若無其事地把手抽出來,然後,又擡到脣邊,捋了捋他那紅棕色的小鬍子。“我的好卡德魯斯,”他說,“你真的會很幸福嗎?”

“我將爲此竭盡全力。”杜加爾橋客棧的老闆回答,同時,也把匕首插進袖口。

“好吧,那咱們就回巴黎吧。可是,你怎麼才能不引起懷疑而通過城門呢?你這身打扮,我覺得乘車比步行危險更大。”

“等等,”卡德魯斯說道,“你等着瞧吧。”

他拿過安德烈亞的帽子,又把被打發走的僕人留在車上的大翻領寬袖長外套披在身上,然後,擺出一副看着主人趕車而心裡賭氣的闊家僕人的樣子。

“那我呢,”安德烈亞說,“我就這麼光着腦袋?”

“哦!”卡德魯斯說,“風這麼大,還不興把你的帽子刮跑了啊!”

“那好吧,”安德烈亞說,“我們快走吧。”

“誰不讓你走了?”卡德魯斯說,“我想不是我吧?”

“噓!”卡瓦爾坎蒂說道。

他們順利地進了城門。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安德烈亞讓馬車停下,卡德魯斯跳下車。

“喂,”安德烈亞說道,“我僕人的外衣和我的帽子呢?”

“哦!”卡德魯斯說道,“你總不希望我感冒吧。”

“那我呢?”

“你嘛,你還年輕,而我已經開始老了。再見吧,貝內代託!”說完,他鑽進小衚衕,不見了。

“唉!”安德烈亞嘆了口氣,說道,“看來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徹底幸福。”

第六十五章 夫妻爭吵

到了路易十五廣場,三個年輕人便分道揚鑣,也就是說,莫雷爾走林蔭大道,夏託-勒諾走革命橋,德佈雷則沿着河堤往前走。

莫雷爾和夏託-勒諾多半是直接回自己那溫馨的家——在議會講壇上發表的漂亮演說和黎塞留劇院上演的優秀劇本中還在用這個詞,德佈雷卻不是這樣。他走到盧浮宮門前以後,就朝左邊拐去,快馬加鞭地穿過騎兵競技場,經過聖羅克街,來到米碩迪埃爾街,到達當格拉爾先生家門口,與此同時,德·維爾弗爾先生和夫人在聖奧諾雷區的府邸下車之後,他的車也把男爵夫人拉到她家門前。

德佈雷是這府上的常客,所以,徑直進了院子,把繮繩扔給一個僕人,然後,又折回門前接當格拉爾夫人,讓她挽着自己的手臂一同進屋。

大門剛一關上,男爵夫人和德佈雷剛一走進院子,德佈雷就問道:“您怎麼了,埃爾米娜?伯爵講了那麼個故事,其實是瞎編的,您聽了以後爲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

“因爲我今天晚上很不舒服,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回答。

“不對,埃爾米娜,”德佈雷又說,“我不相信您的話。正相反,您剛到伯爵家時,顯得滿面春風,當格拉爾先生是有點讓人討厭,但我知道您從不理睬他的壞脾氣。一定是有人傷害了您。快告訴我,您知道我一向不能容忍別人對您無禮。”

“您想錯了,呂西安,”當格拉爾夫人又說,“我向您保證,我說的都是實情,還有您也注意到他的壞脾氣,我覺得那都不值一提。”

很明顯,當格拉爾夫人處於那種女人自己也常常感到莫名其妙的悒悒不樂的狀態中,或者,正如德佈雷所猜到的,她精神上受到某種震動,卻又不想告訴別人。德佈雷深知女性脾氣的反覆無常,便不再追問,以後伺機再提,或者乾脆等她主動說明白。

男爵夫人在臥室門口遇見了科爾奈麗小姐。科爾奈麗小姐是男爵夫人的心腹侍女。

“我女兒做什麼呢?”當格拉爾夫人問道。

“她練了一晚上鋼琴,然後上牀睡了。”

“我好像還聽見她的琴聲。”

“這是露易絲·達爾米伊小姐在練琴,小姐已經上牀了。”

“好吧,”當格拉爾夫人說,“過來給我換換衣服。”

他們走進臥室,德佈雷躺到一張長沙發上,當格拉爾夫人與科爾奈麗小姐一起走進盥洗室。

“親愛的呂西安先生,”當格拉爾夫人隔着盥洗室的門說道,“您爲什麼總是抱怨歐熱妮不肯理您呢?”

“夫人,”呂西安一邊回答,一邊跟男爵夫人的小狗玩着,這隻小狗知道他是主人的朋友,慣於在他面前撒嬌,“我不是唯一向您提出這個問題的人,我記得,有一天,莫爾塞夫也向您抱怨,說他簡直無法讓他的未婚妻開口。”

“這倒是,”當格拉爾夫人回答,“不過,我相信,有一天早晨,這種情況是會改變的,您會看到歐熱妮走進您的辦公室。”

“我的辦公室,我的?”

“也就是說走進大臣的辦公室。”

“爲什麼?”

“請您幫她籤一份歌劇院的聘書!說實在的,我還從沒見過有誰對音樂如此着迷呢,這對一位上流社會的人來說也未免太可笑了!”

德佈雷微微一笑。“好吧!”他說,“只要男爵和您同意,那就讓她來好了,我們會跟她簽約的,儘管我們確實沒錢,無力支付像她這樣的天才的聘金,但我們將盡力使聘金與她的才能相符。”

“去吧,科爾奈麗,”當格拉爾夫人說道,“我不需要您了。”

科爾奈麗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當格拉爾夫人穿着一條漂亮的室內便袍走出盥洗室,來到呂西安身旁坐下。然後,她心事重重地撫摸着那隻毛茸茸的西班牙小狗。

呂西安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

“喂,埃爾米娜,”他說道,“請坦率地回答我,有什麼事在讓您傷心,是不是?”

“什麼事也沒有。”男爵夫人回答。

不過,她顯然感到胸悶,便站起身,想透透氣,走到鏡子前面照着。

“我今晚的樣子真嚇人。”她說道。

德佈雷微笑着站起來,想在這個問題上安慰男爵夫人,這時,門突然開了。

當格拉爾先生出現在門口,德佈雷便又坐了下來。

聽到開門聲,當格拉爾夫人回過頭來,看着丈夫,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

“晚安,夫人,”銀行家說道,“晚安,德佈雷先生。”

男爵夫人一定以爲這種突然來訪有某種用意,比如要彌補一下晚宴上的言辭不當。

她擺出一副鄭重的神態,並未理睬她的丈夫,而是朝呂西安轉過身去。“請給我讀點什麼,德佈雷先生。”她說道。

德佈雷先是對男爵的突然闖入略感不安,此刻,也隨着男爵夫人的鎮定而鎮定下來,伸出手拿過一本書,書裡夾着一把鑲金珠光裁紙刀。

“對不起,”銀行家說道,“您熬夜會累壞身子的。現在已經十一點了,德佈雷先生住得離這兒又很遠。”

德佈雷不禁目瞪口呆,這並不是因爲當格拉爾的語氣格外鎮靜、禮貌,而是因爲從他的鎮靜、禮貌中覺察到他今晚不想對妻子俯首帖耳,唯命是從,這在他來講是不多見的。

男爵夫人也很吃驚,目光中也流露出這種驚訝,這目光肯定會讓她丈夫三思,可惜,他正盯着報紙,尋找公債收盤價格。

其結果是,男爵夫人白白地射出這道高傲的目光,沒有收到任何效果。

“呂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說道,“我告訴您我絲毫沒有睡意,而且,我今晚有很多話要對您說,您要徹夜不眠地聽我講,即使困得站着都能睡着也得聽。”

“我欣然從命。”呂西安冷漠地回答。

“親愛的德佈雷先生,”男爵也說道,“請您今天晚上不要捨命陪君子,聽當格拉爾夫人胡言亂語,因爲,您完全可以明天聽。今天晚上是屬於我的,我要留着它,如果您允許,我要和我妻子談些關係重大的事情。”

這一擊可謂直截了當,落點又穩、準、狠,呂西安和男爵夫人都有些頭暈目眩了。兩人用目光互相巡視着,彷彿要從對方的目光中尋找一種救援,以反擊這種進攻似的,然而,一家之主不可抗拒的地位佔了上風,丈夫取得了勝利。

“您總不會以爲我在趕您走吧,親愛的德佈雷先生,我絕無此意。有件意想不到的事迫使我今天晚上必須同男爵夫人談一談,這種情況在我是十年九不遇的,所以,您一定不會爲此而介意。”

德佈雷咕噥了幾個字,鞠了一躬,退了出去,結果撞到門框上,就像《亞他利雅》裡的拿單似的。“這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他關上房門後,心裡想道,“我們本來把這些丈夫當做小丑,可是他們竟然如此輕鬆地戰勝了我們!”

呂西安離開之後,當格拉爾在他剛纔坐過的長沙發上落座,把那本打開的書合上,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態,繼續與小狗玩耍。可惜,那隻小狗對他可沒有對德佈雷的好感,想咬他,於是,他揪住小狗的脖子,一下子把它扔到房間另一頭的一把長椅裡。小狗在半空中發出刺耳的尖叫,但落到椅子上之後,它就縮在一個靠墊後面,它被這種從未受到過的粗暴待遇嚇呆了,一聲也不敢叫,一動也不敢動。

“您知道嗎,先生,”男爵夫人不動聲色地說道,“您有長進了?平時,您只是很粗俗,今天晚上您很粗暴。”

“那是因爲我今晚比平時的心情更壞一些。”當格拉爾回答道。

埃爾米娜用極爲鄙夷的目光看着銀行家。要是在平時,這種目光會激怒高傲的當格拉爾,可是今天晚上,他好像對此毫不在意。

“您心情不好與我何干?”男爵夫人回答,她被丈夫的無動於衷激怒了,“難道這種事跟我有什麼關係嗎?把您的壞心情留在您自己心裡,或者帶到辦公室去,您不是花錢請了不少僱員嗎,那就把您的火往他們身上撒好了!”

“不對,”當格拉爾說道,“您的建議錯了,夫人,因此我不能從命。我的辦公室就是我的帕克托爾河,這話好像是戴穆蒂埃先生說的,所以,我不希望影響它的流淌,破壞它的平靜。我的僱員都是誠實人,他們在爲我賺錢,與他們所賺的錢相比,我付給他們的工資比他們應得的要少得多,因此,我絕不會把火撒到他們頭上。我要衝那些吃着我的飯,騎着我的馬,卻讓我破產的人發脾氣。”

“誰是讓您破產的人呢?請您把話說清楚,先生。”

“啊!您放心好了,如果我說話隱諱,我也不想讓您多費時間。”當格拉爾又說,“讓我破產的,就是那些在一小時之內從我身上弄走五十萬法郎的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男爵夫人說道,並竭力想掩飾聲音的激動和臉上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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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相反,您心裡非常明白,”當格拉爾回答,“不過,如果您執意不想明白,我就告訴您,我剛剛在西班牙債券上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啊,原來如此!”男爵夫人譏諷地說,“您是想讓我爲這筆損失承擔責任嗎?”

“爲什麼不呢?”

“您損失了七十萬法郎,難道這是我的過錯?”

“反正不是我的過錯。”

“讓我們最後再說一次,”男爵夫人尖刻地說道,“我早就對您說過永遠不要對我談錢的事,這種語言我在我父母家裡和我前夫家裡都沒學會。”

“這話我相信,”當格拉爾說,“因爲他們兩家誰都沒錢。”

“因此,我在那裡也沒學會銀行的行話,而在這裡,我從早到晚,耳朵裡都聽得長出趼子來了。這種翻來覆去的聲音讓我討厭,您的聲音更讓我難以忍受。”

“說實在的,”當格拉爾說道,“這可真奇怪!我還以爲您對我的活動很感興趣呢!”

“我!誰會讓您產生這種愚蠢的想法?”

“您。”

“啊!豈有此理!”

“這是肯定的。”

“請您指出在什麼時候。”

“啊,上帝!這太容易了。今年二月,您第一次同我談起海地公債的事。您說您夢見一艘大船駛進勒阿弗爾港,這艘船帶來一條消息,說原以爲無限期延長的公債近期就要還本了。我深知您的睡夢有多麼清醒,因此,就千方百計地託人買了轉手的海地公債,賺了四十萬法郎,其中十萬法郎一釐不差地交到您手裡。您按照自己的意思花了這筆錢,當然,這跟我毫無關係。

“三月,是關於政府轉讓鐵路修建權的事,共有三家公司投標,提供的擔保完全相同。您對我說,您的直覺——儘管您自稱對投機生意一竅不通,但我以爲正相反,您對某些問題的直覺特別敏銳——您對我說您的直覺告訴您,承建鐵路的特權會交給那家南方公司。

“我立刻買下這家公司三分之二的股份。鐵路修建權果然給了這家公司,如您所預料的那樣,股值猛翻三倍,我贏利一百萬,其中二十五萬歸您。這二十五萬法郎您是怎麼花的?”

“您到底想說什麼,先生?”男爵夫人喊道,又氣又惱,渾身發抖。

“耐心點,夫人,我馬上就說明白了。”

“那敢情好!”

“四月,您到大臣府上赴宴,席間談到西班牙問題,您聽到一次秘密談話,事關驅逐唐·卡洛斯的問題,於是,我買了西班牙債券。唐·卡洛斯果然被驅逐,我在查理五世重渡達索亞河之日賺了六十萬法郎。這六十萬法郎當中,您得了五萬埃居。這筆錢歸您了,您隨心所欲地揮霍掉了,我並不過問。不過,您今年仍然拿到了五十萬法郎。”

“嗯,還有呢,先生?”

“哦,是啊,還有!嗯,正是這個‘還有’,事情就糟了。”

“您還挺會說的……真的……”

“我的話能表達我的思想,就足夠了……怎麼樣,這個‘還有’就發生在三天以前。三天前,您同德佈雷先生一起談論政治,您覺得從他的話裡聽出唐·卡洛斯已經回到西班牙,我就開始拋我的債券,這條消息傳開,交易所一片混亂,我根本不是賣債券,簡直是白送。第二天,又說那消息是假的,這條假消息讓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

“那又怎麼樣?”

“怎麼樣!既然我賺了錢分給您四分之一,那麼,我賠了錢您也要分擔四分之一;七十萬法郎的四分之一,就是十七萬五千法郎。”

“您這些話真是荒謬絕倫,我真不明白您爲什麼把德佈雷先生的名字跟這件事扯在一起。”

“因爲,如果您萬一拿不出這十七萬五千法郎,您可以向您的朋友們去借,而德佈雷先生正是您的朋友。”

“豈有此理!”男爵夫人喊道。

“哦!請不要手舞足蹈,不要大喊大叫,不要演戲,夫人。否則,您就逼我說出來,我看見德佈雷正守着您今年給他的將近五十萬法郎自鳴得意呢,他想,自己終於找到了就連世界上最精明的賭徒都從沒發現過的高明賭術,贏錢時無須下本,輸錢時又不給錢。”

男爵夫人想要發作。“無賴!”她說道,“您敢說您不知道您今天在譴責我什麼嗎?”

“我不說我知道,也不說我不知道。我要對您說,請回顧一下,自從您不再是我的妻子,而我也不再是您的丈夫以來的四年當中我的表現,看看它是否前後一致。在我們關係破裂前不久,您表示想跟那個剛在意大利劇場登臺演出便獲得成功的男中音學習音樂,而我呢,則跟那位在倫敦赫赫有名的女舞星學習舞蹈,我爲咱倆繳了差不多十萬法郎的學費。我什麼話都沒說,因爲家庭需要和諧,花十萬法郎讓丈夫、妻子精通舞蹈、音樂,這不算太貴。但您很快就對音樂感到厭倦,又想跟一位大臣秘書學習外交,我讓您去學。您明白,您掏自己的錢袋付學費,與我無關。可是,今天,我發現您是在掏我的腰包,您一個月的學費就花掉我七十萬法郎,夠了,夫人!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要麼讓那位外交家……免費授課,這我還可以容忍,要麼,他再也甭想進我家的門。您聽清了嗎,夫人?”

“噢!這太過分了,先生!”埃爾米娜喊道,她都快透不過氣來了,“您真是個無恥之徒。”

“不過,”當格拉爾說道,“我很高興地發現,您在這方面也絲毫不比我差,您主動遵循了那條準則:‘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胡說!”

“您說得對,我們不要再就事論事了,還是冷靜地考慮一下吧。我是爲了您好,從來不管您的閒事,請您也這樣對待我。我的錢與您無關,您說過這話吧?好吧,您就折騰您自己的錢吧,不過,請不要把錢往我口袋裡塞,也不要從裡面往外掏。再說,誰知道這是不是政治上的‘雅爾納克一擊’呢?是不是大臣看到我站在反對派一邊,又深孚衆望,便同德佈雷先生串通一氣,要把我搞破產呢?”

“這怎麼可能呢!”

“可也難說。誰見過這種事呢……一份錯誤的急報,這是不可能的事,或者基本上不可能。最後,兩個發報員竟然發出截然相反的信號!……這實際上是專門衝着我乾的。”

“先生,”男爵夫人說道,口氣比剛纔恭順多了,“我覺得您不會不知道那個發報員被解僱了,聽說本來還想起訴他,並且已經下達了逮捕令,要不是他溜之大吉,逃過了調查,這道命令就被執行了。而他的逃跑證明他精神不正常,或者他知道自己有罪……總之,這是一次錯報。”

“是啊,這次錯報讓傻瓜聽了開心,讓大臣度過一個不眠之夜,讓那些國務秘書塗黑了無數張紙,讓我付出了七十萬法郎。”

“可是,先生,”埃爾米娜突然說道,“照您說來,這一切都與德佈雷先生有關,那您爲什麼不直接找他算賬,而跑來跟我說呢?既然您指控的是一個男人,爲什麼來糾纏一個女人呢?”

“難道我認識德佈雷先生嗎?”當格拉爾說道,“難道我想認識他嗎?難道我想知道是他在出主意嗎?難道我想聽他的主意嗎?難道是我在賭嗎?不是,這一切都是您乾的,而不是我!”

“可是,我覺得,既然您曾經從中受益……”

當格拉爾聳聳肩。“有些女人耍了一兩次手腕兒,沒在巴黎弄得滿城風雨,就以爲自己是個天才了,實在是愚蠢之至!不過,請您想一想,即使您的不軌行爲能夠瞞過您丈夫——其實,這最容易了,因爲通常,做丈夫的不願去看——那也不過是醜婦效顰而已,您那些上流社會的女友十有八九是這麼做的。但是,我不然,我看見了,並且始終在看。在將近十六年的歲月裡,您或許可以向我隱瞞一個想法,但藏不住您的每一個行爲、每一次活動和過錯。在您自以爲得計,自以爲把我矇在鼓裡而暗自慶幸的時候,結果怎麼樣呢?其結果是,由於我故意裝傻,您的那些朋友——從德·維爾弗爾先生到德佈雷先生——沒有一個不在我面前嚇得發抖的,沒有一個不把我看做這裡的主人的,這正是我對您的唯一奢求。總之,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敢在您面前像我今天談論自己這樣談論我。我允許您讓我變得可憎,但我不能容忍您讓我變得可笑,我尤其不允許您敗我的家。”

在維爾弗爾的名字被說出來之前,男爵夫人還能泰然自若,但一聽到這個名字,她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並像上了彈簧似的噌地站了起來,伸出手臂,彷彿要趕走一個幻影似的朝丈夫面前走了幾步,似乎想從他嘴裡掏出一個秘密。也許他不知道這個秘密,也許他出於某種可憎的陰謀——當格拉爾的每一個陰謀都是陰險可憎的——不想把底牌全部亮出來。

“德·維爾弗爾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您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夫人,您的前夫納爾戈納先生既不是哲學家也不是銀行家,或許既是哲學家又是銀行家,所以,在他離開您九個月歸來時,發現您已經懷上六個月的身孕,但他對檢察官奈何不得,便飲恨而亡。我是個粗人,我不僅知道這件事,而且還自以爲得意,這是我生意上成功的秘訣之一。他爲什麼不去殺人,反而鬱悶而死了呢?因爲他沒錢,而我呢,我有錢做我的後盾。我的合夥人德佈雷先生讓我損失了七十萬法郎,那麼,他就應當承擔他應該承擔的那一部分,這樣我們還可以繼續合作,否則,如果他讓我一個人承擔這七十萬法郎,那他就要像破產人那樣離開這裡。啊,上帝!當他的情報準確時,他是個挺可愛的小夥子,這我知道,可是,當他的情報不準確時,世界上比他強的人有的是!”

當格拉爾夫人嚇呆了,不過,她還是作出最後的掙扎,試圖回擊。然而,她倒在一把扶手椅裡,她想到維爾弗爾,想到晚宴時的情景,想到最近幾天接二連三地降臨到她家的這些奇怪的災難,這些災難打破了這個家的安寧,引發了這種互相揭短的爭吵。儘管她竭力裝出暈倒的樣子,當格拉爾還是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他沒再多說一句話,推開臥室門揚長而去,回自己房間去了。因此,當格拉爾夫人從半昏迷狀態中清醒過來以後,還以爲自己是做了一場噩夢。

第六十六章 女兒的婚事

這一幕過後的第二天,在德佈雷上班途中總是順路來看望當格拉爾夫人的那個時間,他的馬車沒有出現在院子裡。這個時候,也就是十二點半左右,當格拉爾夫人讓人備車出門。

當格拉爾躲在窗簾後面,窺探到了這次本在他意料之中的出訪。他吩咐下人,夫人一回來立刻向他稟報,可是,一直到兩點鐘她還沒回來。

兩點鐘,他吩咐套車,而後驅車來到議會,要求發言,反對預算。

從中午到下午兩點,當格拉爾一直留在書房拆看信件,臉色愈來愈陰沉,在紙上記滿了數字,其間還接待了幾次來訪,其中就有卡瓦爾坎蒂少校。他依然身穿藍色制服,身體挺拔僵直,一絲不苟,於前日約定的時間準時到達,與銀行家商定了他的有關事宜。

當格拉爾在議會顯得激動萬分,對大臣的攻擊也更加激烈。從議會出來,就上了自己的車,吩咐車伕駕車到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

基督山在家,不過,他有客人,故請當格拉爾在客廳稍候。

銀行家正在等候,門開了,他看到一位教士打扮的人走進來,那人和伯爵的關係一定比他密切,因此,沒有像他一樣等待,朝他點點頭後便走進內室,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教士剛剛走進去的那扇門又開了,基督山走出來。

“對不起,親愛的男爵,”他說道,“我的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布索尼教士,剛到巴黎,您剛纔一定看到他從這兒走過。我們分別很久了,因此不便立刻把他扔下不管。希望您聽了以後能原諒我讓您久等了。”

“怎麼會呢,”當格拉爾說道,“這沒什麼,是我來得不是時候,我馬上告辭。”

“哪能走呢,正相反,快請坐。啊,上帝!您怎麼了?看您那憂心忡忡的樣子,說真的,您真嚇了我一跳。一個心情憂鬱的資本家就像彗星一樣,對世界是一種不祥之兆。”

“我呀,先生,”當格拉爾說道,“這些天不吉利,淨遇到些不順心的事兒。”

“啊,上帝!”基督山說,“不是交易所又賠錢了吧?”

“不是,那件事我算挺過來了,至少幾天之內我不會再去想它。這一回是的裡雅斯特一家銀行的倒閉。”

“真的?您那位破產的銀行家別碰巧是雅科波·曼弗雷迪吧?”

“正是他!您想象一下,一個跟我打了多年交道,每年業務量達八九十萬法郎的人,從來沒出過差錯,從來沒有過延誤,一個付款像王子般痛快的人……他總是按時付款。這一次我預支給他一百萬,沒想到這個見鬼的雅科波會停止付款!”

“真的?”

“這真是天大的災難,我應當從他那裡提六十萬利弗爾,但匯票被退回來了,錢沒拿到。此外,我手裡還有他簽了字的四十萬法郎的匯票,本應在這個月底到他在巴黎的代理處兌現,今天是三十號,我派人去取錢,哼!好啊,代理人溜了,再加上西班牙債券的損失,我這個月底可夠慘的。”

“說到西班牙債券,您真的賠錢了?”

“那當然,我的錢箱子裡一下子少了七十五萬法郎,就是這麼回事。”

“您這位老謀深算的行家,怎麼會出這樣的紕漏?”

“唉!都怪我妻子,她夢見唐·卡洛斯返回西班牙了,她很相信夢,她說這是磁性效應。照她自己說,她夢見什麼事,這事必然會發生。看到她如此自信,我就同意她去做交易,她自己有錢,也有經紀人。她去做交易了,結果輸錢了。當然,她輸的不是我的錢,是她自己的錢。可是,不管怎麼說,您知道,當妻子的腰包裡少了七十五萬法郎時,做丈夫的總會有所覺察,怎麼,您不知道這件事?這事弄得滿城風雨。”

“哪裡,我也聽人說過,但我不知道具體情況。再說,我對交易所的事一竅不通。”

“這麼說,您從來不做投機生意?”

“我?您讓我怎麼去做?我連自己的收入都忙不過來呢,除了管家之外,我不得不再僱一個夥計和一個管賬人。不過,說到西班牙債券,唐·卡洛斯返回西班牙的故事不完全是男爵夫人的夢幻,報紙上不是也說過這件事嗎?”

“難道您相信報紙嗎?”

“我,我纔不信呢。不過,我覺得那家規規矩矩的《信使報》是個例外,它報道的消息都是可靠的,是發報站傳來的消息。”

“哼!正是這一點令人費解,”當格拉爾又說,“因爲唐·卡洛斯返回西班牙的消息恰恰是發報站傳遞過來的。”

“這麼說,”基督山又說,“您這個月損失了差不多一百七十萬法郎吧?”

“不是差不多,就是這個數。”

“天哪!對於一個三等富豪來說,”基督山用同情的語氣說道,“這可是一次沉重的打擊。”

“三等?”當格拉爾說道,他感到受到屈辱,“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當然,”基督山接着說,“我把富翁分爲三等:頭等富翁、二等富翁和三等富翁。我稱那些擁有土地、礦山和在那些諸如法國、奧地利和英國這樣的國家有固定收入,財產總數在一億左右的人爲頭等富翁。稱那些擁有製造業、合股企業,收入不超過一百五十萬法郎的總督管轄區獲封地,財產總數約爲五千萬的人爲二等富翁。我稱之爲三等富翁的,靠各種蠅頭小利生財,收入多少靠他人意志或者運氣好壞支配,一家銀行的倒閉、一條錯誤的急報都會使之受到影響,他們還做有風險的投機買賣和受命運支配的交易,比起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力量,人的命運只能是一種微弱的力量,這些人的資本有虛有實,加在一起約爲一千五百萬。您的情況基本如此,您說是不是?”

“天哪,正是!”當格拉爾回答。

“照此下去,再來六個這樣的月末,”基督山慢條斯理地接着說,“一個三等富翁也就徹底完蛋了。”

“哦!”當格拉爾苦笑着說,“您說得也太快了點吧!”

“就算七個月吧。”基督山用同樣的語氣回答道,“請告訴我,您想過嗎?七個一百七十萬差不多就是一千二百萬?……沒想過?也好!您是對的,因爲,如果這麼想,人就不敢再動手裡這點資本了。這點資本對一個金融家來說,好比文明人身上那層皮,只要我們身上披着多少有點奢華的外衣,我們就有威望,可是,人一死,也就只剩下一層皮了。同樣,您一離開投機生意,也就只剩下那份實在的財產,最多也就是五六百萬吧,因爲三等富翁的實際財產只是表面財產的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就像一個火車頭,在煙霧的籠罩下顯得龐大無比,實際上只不過是一臺有一定馬力的機器而已。好吧!在您那五百萬的實際資產當中,您剛剛又損失了將近兩百萬,這不僅減少了您的虛有資產,也損害了您的威望,也就是說,當格拉爾先生,您的皮剛剛破了一個口子,流了很多血,這樣的血再流四次,您就一命嗚呼了!嘿,嘿!您可要當心啊,親愛的當格拉爾先生。您需要錢嗎?要不要我借給您點兒?”

“您的估計可真夠惡毒的!”當格拉爾大聲說道,並且極力裝出豁達的樣子,以掩飾自己的驚慌,“此刻,其他幾筆投機生意賺的錢又進了我的錢箱。從傷口流出去的血又靠營養得到了補充。我在西班牙打了敗仗,在的裡雅斯特遭到了挫折,但是,我派往印度的船隊會滿載着金銀珠寶而歸,派往墨西哥的人也可能會找到幾座金礦呢。”

“好極了,好極了!不過,傷口還沒結痂,一有虧損,它會再次綻開的。”

“不可能,因爲我做事歷來穩健。”當格拉爾拿出江湖騙子自我吹噓的看家本領,繼續說道,“要想打倒我,非得賠上三個政府不可。”

“別說!這種事還真有過。”

“除非地裡不長莊稼。”

“請記住七頭肥牛和七頭瘦牛的故事。”

“除非海枯石爛,就像法老時代那樣。且不說世界上有好幾個大海,且不說即使所有的海都幹了,船隊還可以當商隊用呢。”

“很好,好極了,親愛的當格拉爾先生,”基督山說道,“看來我估計錯了,您應當算二等富翁。”

“我想我當之無愧。”當格拉爾說道,嘴上露出做作的笑容,這微笑讓基督山覺得頗似那些蹩腳畫家畫在廢墟上面的混濁的月亮,“不過,既然我們談到業務,”他又補充道,慶幸自己找到了改變話題的機會,“請指點一下,我應當爲卡瓦爾坎蒂先生做些什麼?”

“給他錢唄,如果他憑票據到您那裡取錢,而您又覺得票據沒有問題。”

“好極了!他今天早晨拿了一張見票即付的四萬法郎的支票,是布索尼教士簽字開給您的,您又轉給我,後面有您的背書。您知道,我當場就點給他四十張方票。”

基督山點了點頭,表示完全贊同。

“還不只這些呢,”當格拉爾又說,“他還在我那裡爲他兒子開了一個賬戶。”

“冒昧地問一下,他給那個年輕人多少錢?”

“每月五千法郎。”

“一年才六萬法郎,我早就料到了。”基督山聳聳肩,說道,“卡瓦爾坎蒂家的人就是這麼吝嗇。一個月才五千法郎,讓年輕人怎麼活啊?”

“可是,您知道,要是那個年輕人需要多取幾千法郎……”

“千萬別給他,他父親會把這筆賬算到您頭上的。您是不瞭解山那邊的那些富翁,他們個個都是十足的鐵公雞。他的賬戶由誰擔保?”

“哦!是分奇銀行,佛羅倫薩最有名望的銀行之一。”

“我不想說您會賠錢,絕無此意,不過,您最好還是嚴格按照擔保書條文行事。”

“難道您信不過這個卡瓦爾坎蒂嗎?”

“我!只要有他的簽名,一千萬我都給。我屬於我剛纔同您談到的那種二等富翁之列,親愛的當格拉爾先生。”

“他如此富有,卻又那麼儉樸!我以爲他只不過是個少校而已。”

“那您就夠擡舉他了,因爲,您說得對,他看上去很不起眼。我頭一次看見他的時候,覺得他是個戴着光禿禿肩章的潦倒的老中尉。不過,意大利人都這樣,他們要麼像東方的神仙一樣光芒萬丈,要麼就像猶太老頭似的猥瑣無聊。”

“那個年輕人比他強。”當格拉爾說道。

“對,就是有點靦腆。不過,總的來說,我覺得他還過得去。我很爲他擔憂。”

“爲什麼?”

“因爲,您在我家見到他的時候,他幾乎是初次踏進社交界,至少人家是這麼對我說的。他曾跟一位極爲嚴厲的家庭教師一起旅行過,但從來沒到過巴黎。”

“那些有身份的意大利人都喜歡在自己人當中聯姻,是這樣嗎?”當格拉爾漫不經心地問道,“他們希望把財產聯合起來。”

“一般情況下的確如此,不過,卡瓦爾坎蒂是個與衆不同的怪人。我不能不認爲他把兒子送到法國來,是想讓他在這裡成親。”

“您真這麼想?”

“我可以肯定。”

“您聽人說起過他的家產嗎?”

“問題就在這裡。只是有的人說他有幾百萬,有的人說他身無分文。”

“您本人怎麼看呢?”

“您不能以此爲根據,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看法。”

“不過,您還是說說看……”

“在我看來,所有這些當年做過高官拿過厚祿的人,所有這些帶過兵打過仗的老將——因爲這些卡瓦爾坎蒂家的人是指揮過千軍萬馬,當過省總督的人——在我看來,他們個個都把百萬家財藏在秘密之處,這個秘密之處只傳給長子,代代長子相傳。我的證據是,他們個個的臉都又黃又幹,活像共和時代的金幣,就因爲他們一天到晚瞧着這些金幣,瞧得連他們的臉都變成了金色了。”

“說得對,”當格拉爾說道,“還有一個更大的證據,就是這些人都沒有一寸土地。”

“至少他們的地產少得很,我只知道卡瓦爾坎蒂在盧卡有座宮殿。”

“啊!他有一座宮殿!”當格拉爾笑着說,“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是啊,但他把宮殿租給財政大臣,自己呢,住在一座小房子裡。哦,我剛纔已經對您說過了,我覺得這傢伙很吝嗇。”

“得了,得了,您這可不是在誇他呢。”

“聽我說,我對他很不瞭解。我想,我這輩子總共只見過他三次。我知道的情況都是布索尼教士和他本人告訴我的。他今天早晨對我談起關於兒子的打算,讓我覺得他不想再讓他的巨大家產躺在意大利睡大覺了,那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國家,他希望想個辦法,要麼在法國,要麼在英國,讓他的百萬家產產生利潤。不過,我要再次請您注意,儘管我本人完全信任布索尼教士,但我對此不負任何責任。”

“這不要緊,謝謝您推薦給我這樣的客戶。這個名字爲我的客戶名冊大爲增輝,當我把卡瓦爾坎蒂家族的地位告訴我的出納以後,他頗爲自豪。順便問一個不相干的問題:這些人爲兒子娶親時,分不分給他們家產呢?”

“啊,上帝!那要看情況了。我認識一位親王,富得像座金礦,當他的兒子們按他的意願成親時,他可以給他們幾百萬;如果違揹他的意願,就只給每月三十埃居的年金。假設安德烈亞按照他父親的意願結婚,他可能會給他一百萬、兩百萬,或者三百萬;要是他娶的是個銀行家的女兒,那老頭可能會想法在兒子岳父家的銀行裡生利呢。再假設那個兒媳婦不合他的意,那就再見了,老卡瓦爾坎蒂就會拿起錢箱鑰匙,在鎖眼裡轉上兩圈兒,於是,安德烈亞先生只能像巴黎人家的子弟似的,靠玩紙牌和擲色子混日子了。”

“這個年輕人會娶個巴伐利亞或者秘魯的公主,也許想得到一頂王冠或者一座波託西河流經的金礦吧。”

“不會的,山那邊的那些大貴族通常都跟普通人家結親。他們就像朱庇特似的,喜歡多種族通婚。嘿!親愛的當格拉爾先生,您問了這麼多問題,不是要跟安德烈亞結親吧?”

“說真的,”當格拉爾說道,“我看這倒是一樁不錯的生意,而我正是一個生意人。”

“我想不會是跟當格拉爾小姐吧?您總不會希望這個可憐的安德烈亞被阿爾貝捅一刀吧?”

“阿爾貝!”當格拉爾聳聳肩說道,“哦!是啊,他倒是挺惦記這件事的。”

“我聽說他跟令愛訂婚了,是嗎?”

“也就是說,我曾同德·莫爾塞夫先生討論過這樁婚事。不過,德·莫爾塞夫夫人和阿爾貝……”

“您不是想說這門親事不門當戶對吧?”

“哦,哦!我覺得當格拉爾小姐配德·莫爾塞夫先生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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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當格拉爾小姐的陪嫁一定會十分可觀,對此我毫不懷疑,特別是如果發報站不再出現新的差錯。”

“嗯!還不僅僅是陪嫁呢。不過,順便請您說一下……”

“請講!”

“您爲什麼沒邀請莫爾塞夫及其一家到府上赴宴?”

“我請了,但他說要陪德·莫爾塞夫夫人去第厄普旅遊,別人建議她到海濱呼吸新鮮空氣。”

“是啊,是啊,”當格拉爾笑着說,“大海的空氣對她一定有益。”

“此話怎講?”

“因爲她年輕時呼吸的就是這種空氣。”

基督山裝做對這句俏皮話毫不理會的樣子,從這個耳朵進,從那個耳朵出。

“不過,”基督山又說道,“雖說阿爾貝不如當格拉爾小姐富有,但您不能否認他的姓氏很高貴吧?”

“就算是吧,但我也同樣喜歡自己的姓氏。”當格拉爾說道。

“那是自然,您的大名家喻戶曉,與您的爵號互相增輝。不過,您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按照人們頭腦里根深蒂固的偏見,一個有五世紀之久的爵位總比只有二十年的爵位要高貴。”

“這就是爲什麼,”當格拉爾竭力讓自己做出譏諷的笑容,說道,“這就是比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先生,我更喜歡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的原因。”

“不過,”基督山又說,“我覺得莫爾塞夫家族不亞於卡瓦爾坎蒂家族吧?”

“莫爾塞夫家族!……喏,親愛的伯爵,”當格拉爾說道,“您是一位高貴、儒雅的人,對吧?”

“我想是的。”

“而且還精通紋章學?”

“略知一二。”

“那好!請看看我的紋章的顏色,它比莫爾塞夫紋章的顏色要牢固得多。”

“這是爲什麼?”

“因爲,我雖然不是世襲的男爵,但至少我姓當格拉爾。”

“那又怎麼樣?”

“他可不姓莫爾塞夫。”

“怎麼,他不姓莫爾塞夫?”

“根本不姓。”

“怪事!”

“我呢,是別人封我爲男爵,所以我是男爵。他是自封的伯爵,所以他根本不是伯爵。”

“這怎麼可能!”

“聽我說,親愛的伯爵,”當格拉爾接着說,“德·莫爾塞夫先生是我的朋友,更確切地說,是三十年的老相識。我呢,您知道我並不看重我的紋章,因爲我從來沒忘記過自己的出身。”

“這證明您爲人謙虛謹慎,或者說極爲清高。”基督山說道。

“嗯!當我是一個小僱員時,莫爾塞夫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漁夫。”

“那時候他叫什麼?”

“費爾南。”

“姓什麼?”

“費爾南·蒙德戈。”

“您能肯定嗎?”

“那當然!我從他手裡買了多少魚啊,還能不認識他?”

“那麼,您爲什麼要把令愛許給他家?”

“因爲費爾南和當格拉爾是兩個暴發戶,兩人都封了爵,都發了財,兩家基本上門當戶對,所不同的,是別人說他做過的有些事,我從沒做過。”

“什麼事呢?”

“沒什麼。”

“啊!是的,我明白了。您說的這番話使我想起了費爾南·蒙德戈這個名字,我在希臘聽人說起過這個名字。”

“是關於阿里帕夏的事嗎?”

“正是。”

“這是個謎,”當格拉爾又說,“我坦率地說,我願付出任何代價來揭開這個謎。”

“如果您真的想知道,這也不難。”

“此話怎講?”

“您一定跟希臘有業務關係吧?”

“那當然!”

“在雅尼納呢?”

“到處都有……”

“那好啊!給您在雅尼納的同行寫封信,問問一個叫費爾南的法國人在阿里-臺佩萊納遇難時扮演了什麼角色。”

“您說得對!”當格拉爾大聲說着,立刻站起身來,“我今天就寫!”

“寫吧。”

“我馬上就去寫。”

“要是您得到什麼醜聞……”

“我會告訴您的。”

“我將非常感謝。”

當格拉爾衝出房間,一下子就蹦到他的車前。

第六十七章 檢察官的辦公室

我們暫且把縱馬飛馳、急於回府的銀行家放在一邊,跟隨當格拉爾夫人進行一次晨遊。前面已經說過,當格拉爾夫人十二點半吩咐備馬,乘車離家。

她朝聖日耳曼區駛去,進入馬薩林納街,把車停在新橋路口。她下了車,穿過那條小路。她穿着樸素,很符合一個有修養的女子上午出門的習慣。

到了蓋內果街,她叫了一輛出租馬車,指示車伕送她到此行的目的地阿爾萊街。

剛一坐進車裡,她就從衣袋裡掏出一條厚厚的黑色面紗,繫到草帽上,然後,把草帽戴到頭上,對着一面小鏡子照了照,她心裡很高興,因爲除了她那白皙的皮膚和閃亮的眸子之外,別人什麼都看不見了。

馬車駛上新橋,穿過多菲納廣場,進入阿爾萊街法院。車伕打開車門,當格拉爾夫人匆匆付過錢,然後,急忙衝向樓梯,步履輕盈地上了樓,很快來到法院大廳。

上午,法院總是很忙,忙忙碌碌的人很多,而且,那些忙忙碌碌的人都不大留意女人。因此,當格拉爾夫人穿過大廳時,並不比在裡面等候律師的另外十來個女人更加引人注意。

德·維爾弗爾先生的前廳裡擠滿了人。但是,當格拉爾夫人無須自報姓名,她剛一進來,一名執達員立刻站起身迎了過來,問她是不是檢察官先生約見的那個人,聽到她肯定的回答,便領她通過一條“閒人免進”的通道,走進德·維爾弗爾先生的辦公室。

檢察官背對着門坐在他的扶手椅裡寫着什麼。他聽見開門聲,聽見執達員說“請進,夫人”和關門聲,一動未動;等執達員的腳步聲剛一走遠,他便急忙轉過身來,走過去把門鎖上,拉上窗簾,察看了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然後,當他肯定沒人能看見他或者聽到他的談話,並因此感到放心時,才說道:“謝謝,夫人,謝謝您能準時赴約。”

說完,他遞過一把椅子,當格拉爾夫人立刻坐下,因爲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覺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看,”檢察官說道,他也坐了下來,並將扶手椅轉了半圈兒,以便面對當格拉爾夫人,“看,我已經很久沒有機會同您單獨談心了,夫人。我十分抱歉的是,我們今天聚在一起,卻是爲了進行一次十分痛苦的談話。”

“不過,先生,您看見了,您一招呼我就來了,儘管這次談話對我來說比對您還要難以承受。”

維爾弗爾苦笑了一下。“看來,”他說道,與其說是回答當格拉爾夫人的話,倒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看來我們早年的行爲果然留下了痕跡,有的昏暗,有的明朗!看來我們在人生的旅途上每行進一步,都像爬行動物在沙地上走過一樣,留下一條足跡!唉,對很多人來說,這條足跡是淚水澆灌成的啊!”

“先生,”當格拉爾夫人說道,“您一定能理解我激動的心情,對吧?那就請您不要再折磨我了。有多少渾身顫抖、無地自容的罪犯從這個房間出入,而今,我也渾身顫抖、無地自容地坐在這把扶手椅裡!……哦!您看,我得喚起我全部的理智,才能不把自己看做一個罪惡深重的女人,不把您看做一個威嚴可怕的法官。”

維爾弗爾點點頭,嘆了口氣。

“而我呢,”他說,“而我想,我不該坐在法官的椅子上,而應當坐在被告席上。”

“您?”當格拉爾夫人吃驚地說。

“是的,我。”

“我覺得,從您那方面講,您是過於嚴於律己了,以至誇大了情況。”當格拉爾夫人說,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亮光,“您剛剛提到過的那種人生的足跡對感情衝動的年輕人來講都在所難免。縱慾之餘,歡快之後,總要留下愧疚。正是這個緣故,《福音書》這個不幸者力量永恆的源泉,才爲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列舉了失貞少女和通姦女人改邪歸正的動人範例。所以,我可以告訴您,每當想起年輕時的**行爲時,偶爾覺得上帝會饒恕我的,因爲這些年來,我受盡了痛苦的折磨,這些痛苦即使不足以使罪惡得到寬恕,至少也可以得到救贖。可是,您有什麼可怕的呢?你們男人總是得到諒解,說不定風流韻事還能擡高你們的身價呢。”

“夫人,”維爾弗爾回答道,“您瞭解我,我不是一個僞君子,至少我不會毫無來由地做出一副虛僞的樣子。我臉上之所以顯得嚴厲,是因爲諸多不幸使它陰霾密佈;我心腸之所以這麼剛硬,是爲了能夠承受它所受到的打擊;我年輕時不是這樣,當我們大家在馬賽的庫爾街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喝我的訂婚酒時,我不是這樣,但自那以後,在我身上,在我周圍,一切都改變了。我的生命就消耗在克服這些困難和摧毀那些爲我製造困難的人上面,這些人或有意無意,或出於自己的選擇,或出於偶然,出現在我的道路上,爲我製造了這些困難。當我們迫切地想從某些人手裡得到或者搶走某種東西時,很少不遭到這些人頑強抵抗的。因此,人的惡劣行徑大都裝扮成必需的或者貌似有理的樣子,逼迫我們就範。事過之後,人們才意識到那些在衝動、恐懼和忘乎所以時做出的惡劣行徑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本來是可以使用更好的辦法的,當時因爲被衝動矇住了眼睛,沒有看到,如今卻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覺得它是那麼簡便易行。您不禁自問:我爲什麼非要那麼做,而沒有這麼做呢?正相反,你們,女士們,很少會受到愧疚的折磨,因爲決定很少是你們作出的,你們的不幸通常都是別人強加給你們的,你們的過錯也常常是他人的罪過。”

“不管怎麼說,先生,有一點您應當同意,”當格拉爾夫人說道,“那就是如果我做過一樁錯事,即便責任全在我身上,昨天晚上我也已經爲此受到嚴厲的懲罰了。”

“可憐的女人!”維爾弗爾握住她的手,說道,“對於您這樣一位弱女子來說,這種懲罰是難以承受的,您有兩次差點暈倒,可是……”

“怎麼樣?”

“嗯!我要對您說……鼓起您的全部勇氣來吧,夫人,因爲這還僅僅是開始。”

“上帝!”當格拉爾夫人給嚇壞了,大聲說道,“還有什麼事啊?”

“迄今爲止,您還只看到過去,夫人,誠然,這個過去是陰沉沉的。唉!請您想象一下,可能還會有一個更加陰沉的未來,這個未來……肯定非常可怕……說不定還會是血淋淋的!……”

男爵夫人深知維爾弗爾一向鎮靜,看到他現在這麼激動,嚇得她直想喊叫,但聲音哽在喉嚨裡了。

“這可怕的過去啊,他怎麼又復活了呢?”維爾弗爾大聲說道,“他本來在墳墓裡安息,在我們的心底裡安息,怎麼會像幽靈似的走出來了,嚇得我們臉色蒼白,羞得我們滿面通紅呢?”

“唉!”埃爾米娜說,“這當然是一種巧合!”

“巧合!”維爾弗爾又說,“不,不,夫人,根本沒有什麼巧合!”

“怎麼沒有!難道這不是一種巧合?——儘管這種巧合很不幸,難道不是巧合促成了這一切?難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買了這座別墅?難道他不是碰巧讓人挖那塊地?難道那個可憐的孩子不是碰巧被人從樹下挖出來的嗎?那個無辜而又可憐的孩子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連吻都沒來得及吻他一下,但我爲他流了不知多少眼淚啊。啊!當伯爵談到從花壇下挖出我那親愛的孩子的殘骸時,我整個心都飛到他面前去了。”

“唉!並非如此,夫人,這正是我要告訴您的最可怕的事,”維爾弗爾聲音嘶啞地回答,“不,根本就沒有從花壇下挖出屍骨;不,根本就沒有從地下挖出孩子;不,不應當哭泣;不,不應當呻吟,應當顫抖!”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當格拉爾夫人渾身戰慄地喊道。

“我想說,基督山伯爵在樹下既沒有挖出殘骸,也沒挖出孩子,也沒挖出匣子的鐵皮,因爲這些樹下面什麼都沒埋。”

“什麼都沒埋?”當格拉爾夫人重複着,兩隻眼睛瞪着檢察官,瞳孔可怕地放大,裡面充滿了恐懼,“什麼都沒埋?”她又重複了一遍,彷彿要用自己的聲音和語氣來控制自己那要失控的思想似的。

“沒埋!”維爾弗爾說道,把頭埋到手裡,“沒埋,什麼也沒埋!”

“難道您沒把那可憐的孩子埋在那裡嗎,先生?您爲什麼要騙我呢?目的何在?您倒是說啊!”

“本來是埋在那裡的。不過,請聽我說,聽我說,夫人,聽完之後,您會同情我的。二十年來,我獨自一人承受着我要告訴您的這種沉重而又痛苦的枷鎖,沒讓您爲我分擔過一點。”

“上帝!您的話讓我害怕!這也無妨,請說吧,我聽着。”

“您還記得那個痛苦的夜晚是怎麼過去的吧,您躺在那個紅幃幔房間的牀上,奄奄一息,而我與您一樣提心吊膽,等待着您的解脫。孩子出世了,交到我手裡時他一動不動,沒有呼吸,沒有哭叫,所以,我們以爲他死了。”

當格拉爾夫人驀地一動,彷彿要從椅子裡衝出來似的。但維爾弗爾把雙手合在一起,似乎懇求她注意聽他說話,從而攔住了她。

“我們以爲他死了。”他又說了一遍,“我把他放進一隻小匣子裡權做棺材,我下樓來到花園,挖了一個坑,匆匆把他埋掉。我剛把土蓋好,那個科西嘉人就把手伸向我。只覺得一個影子站在我面前,寒光一閃,接着,是一陣劇烈的疼痛,我想呼喊,但一陣冰冷的寒戰掠過周身,喉嚨也被扼住了……我昏倒在地,以爲自己被殺死了。我永遠忘不了您那崇高的勇氣,當我甦醒過來,拖着無力的身軀爬到樓梯口時,您自己雖然也虛弱不堪,但仍然強撐着身子來到我面前。我必須對這場可怕的災難守口如瓶。您由奶媽攙扶着,靠着堅強的毅力回到自己家裡,我假裝決鬥受傷,掩人耳目。出乎意料的是,我們竟然保住了這個秘密。我被人擡回凡爾賽,同死神搏鬥了整整三個月,最後,看我命大,醫生建議我換個南方的氣候。四個人擡着我,每天只走六里路,從巴黎把我一直擡到夏隆,德·維爾弗爾夫人乘着馬車跟着擔架。到了夏隆,人們把我擡到索恩河的船上,接着,轉到羅訥河,順流漂到阿爾。到了阿爾,我又上了擔架,一直被擡到馬賽。我養了半年纔算康復。我再也沒有聽到您的消息,也不敢打聽您的情況。回到巴黎之後,我聽說您丈夫德·納爾戈納先生已經過世,您又嫁給了當格拉爾先生。

“我恢復知覺以後都想什麼了呢?我總是想一件事,總是想到那個孩子的屍體,每夜都夢見他從地下飛出來,在墓穴上空盤旋,用目光和手勢威脅我。所以,我一回到巴黎就去打聽,得知自我們離開那座房子以後,再也沒人住過,但剛剛租了出去,租期九年。我就找到房客,表示我不希望看到外人住進這座屬於我岳父的別墅,並願意賠償他們放棄租約的損失。房客要六千法郎,其實,即使他要一萬,甚至兩萬,我都會給。我身上帶着錢,當場讓他在解除租約的文件上簽字。我一拿到這個我渴望得到的簽字,立刻策馬揚鞭,奔赴奧托伊。自從我離開那裡以後,再也沒人走進過這座別墅。

“當時是下午五點,我上樓來到紅幃幔房間,等着天黑。

“這時,在我垂死掙扎的一年歲月中始終縈繞在腦際的那些念頭又閃現在我的腦海,比以往更加令人驚悚。

“那個聲稱要爲親人向我報仇的科西嘉人,從尼姆一直跟蹤我到巴黎。那個科西嘉人躲在花園裡,刺傷了我,他曾看見我挖坑,看見我埋葬孩子,他因此會認識您,說不定他已經認識您……難道他不會在某一天用這個可怕的秘密敲詐您嗎?……當他得知那一刀沒有捅死我,這件事不就成了他更加得意的復仇的把柄了嗎?因此,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排除一切困難,消滅這件往事留下的痕跡,毀掉一切物證。留在我記憶中的具體細節已經太多了。

“我正是爲這才廢棄了那份租約,正是爲這纔來到這座別墅,正是爲這纔等待着。

“天開始黑了,我等着夜色更濃一些。房間裡沒點燈,風吹得房門輕輕搖晃,我總覺得有人躲在門後監視我。有時,我會渾身一抖,彷彿聽見您在呻吟,就在這張牀上,就在我背後,但我不敢回頭。我的心在寂靜中怦怦跳着,我感到它跳得那麼劇烈,真擔心傷口再裂開。終於,我聽到鄉間的各種聲音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誰也不會看見我的行動,聽見我的聲音了。於是,我決定下樓。

“聽我說,埃爾米娜,我一向認爲自己膽量不比別人小,然而,當我從胸前取下暗梯門的那把小鑰匙——我們倆都十分珍惜那把鑰匙,您執意給它配上一個金鑰匙鏈——當我打開門,向外一望,看到一輪蒼白的圓月衝着那螺旋暗梯投下一道長長的白光,活像一個幽靈,嚇得我貼在牆上,差點叫出聲來。我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最後,我剋制住自己,一級一級地走下樓梯。我唯一不能控制的,是兩個膝蓋異樣的顫抖。我死死抓住樓梯扶手,如果我鬆一下,立刻就會一頭栽下去。

“我終於來到樓梯下的門口。門外面,一把鐵鍬立在牆根上。我手裡拿着一盞遮光的提燈,走到草坪中間,停下來,把燈點着,然後繼續朝前走。

“當時,已經是十一月底了,樹葉早就掉光了,樹木像個骷髏似的伸着長長的枯枝,落葉和着沙土,在我腳下簌簌作響。

“恐懼使我的心縮成一團,快走近花壇時,我從衣袋裡掏出手槍,把子彈推上膛。我總是覺得樹叢中閃現着科西嘉人的身影。

“我用那盞燈照了照花壇,花壇空空如也。我又朝四周看了看,深夜裡,萬籟俱寂,只有一隻貓頭鷹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彷彿在呼喚黑夜裡的幽靈。

“我把燈掛到一根樹杈上,當年我停在這裡挖坑時,就注意到了這根樹杈。

“夏天,這裡的草長得很茂盛,秋天時無人割刈。不過,有一塊枯草稀疏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顯然,這就是我挖過的地方。於是,我幹了起來。

“我終於盼到了等待多年的這個時刻!

“所以,我期待着,挖掘着,試探着草坪上的每一簇草叢,總以爲鐵鏟會碰到硬東西。但是,一無所有!然而,我挖的坑已經比前一次大一倍了。我想我準是挖錯了地方。我又重新估計方向,仔細察看樹木,希望找到一個曾經引起我注意的特徵。一陣刺骨的寒風透過枯枝吹過來,我的前額卻流着汗珠。我記起我是在填埋好土坑,正在用腳踩土的時候挨的那一刀,踩土的時候,我靠在一株金雀花上,身後是一塊爲散步的人做凳子用的假山石,因爲,我倒下的時候,手離開了金雀花,碰到涼涼的石頭上。此刻,我右邊是那株金雀花,身後是那塊假山石。我又像上次那樣倒在地上,再爬起來,又接着挖起來,把坑加大。仍然是一無所有!還是什麼都沒有!匣子不見了。”

“匣子不見了?”當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着,恐懼使她窒息了。

“別以爲我就只挖了這麼一個坑,”維爾弗爾又說,“不是的。我把整個花壇都挖了一遍。我想那兇手大概挖出那個匣子了,以爲裡面裝的是金銀財寶,便把它帶走了,但後來發現不是,就又挖了一個坑把它埋了。可是,我什麼都沒找到。我又想,也許他根本就沒去費這個勁兒,乾脆把匣子扔在某個角落裡了。爲了證實這最後一種假設,我必須等到天亮。於是,我上樓回到房間,等待着。”

“啊,上帝!”

“天亮了,我又下樓去。我首先仔細察看了花壇,指望能發現黑夜裡沒有注意到的痕跡。那裡,我已經挖了一個二十尺見方、兩尺多深的坑。一個小工挖上整整一天,也幹不出我用一小時乾的活。還是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沒發現。

“我就按照他可能把匣子扔到哪裡的假設搜索起來。他一定是在通向小門的路上扔的。然而,這次搜索也跟剛纔一樣一無所獲。我的心縮成一團,又回到花壇,但這時我已經對花壇不抱任何希望了。”

“啊!”當格拉爾夫人大聲說道,“這會讓人發瘋的!”

“我真希望自己能發瘋,”維爾弗爾又說,“可我沒這個福分。不過,我集中精力,想了想,這個人爲什麼要把屍體帶走呢?我琢磨着。”

“您剛纔說了,”當格拉爾夫人又說,“他是爲了留做證據。”

“哦!不對,夫人,不可能是這個原因。一具屍體無法保存一年,必須立刻送到法庭,進行指控。可是,這種事沒有發生。”

“那麼!會怎麼樣呢?……”埃爾米娜渾身戰慄地問道。

“會有更可怕、更致命、更讓我們心驚膽戰的事。那孩子還活着,那個刺客救活了他。”

當格拉爾夫人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抓住維爾弗爾的手,說道:“我的孩子還活着!您把我的孩子給活埋了,先生!我們當時不能肯定孩子是不是死了,而您就把他給埋了!啊!”

當格拉爾夫人站了起來,用自己一雙纖細的小手抓住檢察官的手腕,面對着他,臉上充滿了威脅。

“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維爾弗爾回答道,他兩眼直勾勾的,表明這個有權有勢的人此刻也到了絕望得快要發瘋的地步了。

“啊!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男爵夫人大聲說道,癱倒在椅子裡,用手帕捂住嘴巴哭泣着。

維爾弗爾又恢復了理智,他明白,必須讓當格拉爾夫人感受到他心裡的這種恐懼,只有這樣,才能驅散這場即將向他頭上襲來的母愛的風暴。

“您知道,如果事情果真如此,”說着,他也站起身來,走到男爵夫人身邊,以便能同她低聲耳語,“那我們可就完了。因爲,這個孩子還活着,有人知道他還活着,這個人掌握着我們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在我們面前說從地下挖出一個孩子,而這個孩子根本就不在那裡,就說明他掌握着我們的秘密。”

“上帝,公正的上帝,復仇的上帝啊!”當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道。

維爾弗爾發出一聲嘆息,作爲回答。

“可這孩子呢,這孩子呢,先生?”固執的母親問道。

“唉!我找得他好苦啊!”維爾弗爾扭着自己的胳膊說,“在那些不眠的長夜裡,有多少次我呼喚着他!有多少次我渴望自己能得到一筆巨大的財富,從而能向一百萬人買下一百萬個秘密,以便從中發現我的秘密!最後,有一天,當我又第一百次地拿起鐵鍬,又第一百次地琢磨那個科西嘉人究竟會如何處理這個孩子時,我想,孩子會成爲這個逃亡者的負擔,當他發現孩子還活着時,可能會把他扔到河裡。”

“哦!這不可能!”當格拉爾夫人大聲說道,“一個人可以爲復仇殺死另一個人,卻不會在頭腦冷靜的情況下溺死一個嬰兒!”

“也許他把孩子送進了育嬰堂。”維爾弗爾說道。

“哦!對,對!”男爵夫人大聲說道,“我的孩子就在那裡!先生!”

“於是,我跑到育嬰堂,得知就在當天夜裡,即九月二十日的夜裡,有一個嬰兒被人送到那裡,身上包着半塊襁褓,襁褓被人有意撕成兩半。這半塊襁褓上有半個環形男爵徽紋,還有一個字母H。”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當格拉爾夫人大聲說道,“我所有的內衣和換洗用布上都繡着這種標記。德·納爾戈納先生是男爵,而我的名字是埃爾米娜。感謝上帝!我的孩子沒有死!”

“沒有,他沒有死!”

“您怎麼說得這麼平淡?您就不怕告訴我這件事會把我給樂死嗎,先生!他在哪裡?我的孩子在哪裡?”

維爾弗爾聳聳肩。“我怎麼知道?”他說道,“您想,要是我知道,我還能像戲劇家或小說家那樣,把事情的經過這麼娓娓動聽地講給您聽嗎?不,唉!不!我也不知道。在我去打聽之前,有一個女人拿着另半塊襁褓,把孩子認走了。這個女人拿出法律要求的一切證據,所以,人家就把孩子給她了。”

“您就該打聽那個女人的情況,想辦法找到她啊。”

“那您以爲我幹什麼去了呢,夫人?我藉口調查一起犯罪案件,把警察局最精明的警察、最機敏的偵探都派去追蹤她。他們一直追到夏隆,可是到了那裡,她就無影無蹤了。”

“無影無蹤?”

“是的,無影無蹤,從此再也沒有任何音信。”

當格拉爾夫人聽着這段敘述,先是嘆氣,接着,流下了眼淚,最後發出一聲呼叫。“這就是全部情況?”她說道,“您就到此爲止了?”

“哦!沒有,”維爾弗爾說道,“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尋找、調查、打聽。可是,近兩三年來,我有些放鬆了。不過,今天我要以從來沒有過的勇氣和毅力,重新開始追查。您看着吧,我一定會成功,因爲這一次我的動力不是良知,而是恐懼。”

“可是,”當格拉爾夫人又說,“基督山伯爵一定什麼都不知道,否則,我覺得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待我們了。”

“哦!人性惡毒是根深蒂固的。”維爾弗爾說道,“這種惡毒要遠遠超過上帝的善良。您注意到這位伯爵同我們講話時的眼神了嗎?”

“沒有。”

“您是否曾經細心觀察過他?”

“那當然。他很古怪,如此而已。只有一件事讓我感到驚奇,那就是他請我們吃那麼多美味佳餚,他自己卻一口都不吃,每一道菜他都沒碰一下。”

“是啊,是啊!”維爾弗爾說,“我也注意到這一點。要是我當時就知道現在這些情況,我也會一口都不吃,因爲我會認爲他想毒死我們。”

“那您就錯了,現在不是已經看得很明白了嗎?”

“是啊,那當然。不過,請相信我,這個人居心叵測。這就是爲什麼我要見您,爲什麼要同您談談,爲什麼我要讓您警惕所有的人,尤其是他。請告訴我,”維爾弗爾繼續說道,並用前所未有的目光緊緊地盯住男爵夫人,“您沒向任何人談起過我們的關係吧?”

“沒告訴過任何人。”

“您應當理解我,”維爾弗爾又說,語氣親切多了,“當我說任何人時,請原諒我如此強調這一點,我是指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您明白嗎?”

“哦!是啊,是啊,我完全明白,”男爵夫人紅着臉說,“我從沒說過!我可以向您發誓。”

“您沒有在晚上記錄白天發生的事的習慣吧?您不寫日記吧?”

“沒有!唉!我的生活毫無價值,我自己都把它忘了。”

“您知道您睡覺時說不說夢話嗎?”

“我睡得像孩子一樣香,您不記得了嗎?”男爵夫人臉上泛起紅暈,而維爾弗爾變得臉色蒼白。

“是這樣的。”他輕輕地說道,聲音低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怎麼辦呢?”男爵夫人問道。

“嗯!我知道該怎麼辦了。”維爾弗爾又說,“從現在起一週之內,我要把基督山查個水落石出。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以及他爲什麼要在我們面前談起他從花園裡挖出孩子的事。”要是伯爵聽見維爾弗爾說這些話的語氣,一定會嚇得渾身篩糠。

然後,他握住男爵夫人很不情願伸出的手,恭恭敬敬地把她送到門口。

當格拉爾夫人又上了另外一輛出租馬車,來到那條小路旁。到了路對面,她找到自己的馬車和車伕,車伕一邊等她,一邊靠在坐椅上打盹。

第六十八章 夏日舞會

當日,就在當格拉爾夫人在檢察官先生辦公室進行我們前面提到的那場談話的時候,一輛旅行馬車駛進埃爾代街,進入二十七號宅第的大門,停在院子裡。過了一會兒,車門打開,德·莫爾塞夫夫人扶着兒子的手臂走下車來。

阿爾貝剛把母親送到屋裡,就讓人準備洗澡水,備馬套車,並讓僕人侍候自己打扮一番,讓人把自己拉到香榭麗舍大街基督山伯爵的府邸。

伯爵帶着慣有的微笑接待了他。說也奇怪,好像誰都別想在這個人心裡佔有更多的位置。可以說,誰要是試圖跟他親近,就會碰到不可逾越的障礙。

莫爾塞夫本來張開雙臂向他跑過來,一見他那表情,儘管臉上掛着友好的微笑,還是放下手臂,只敢伸出一隻手去。基督山呢,依然與平時一樣,只輕輕地碰了碰他的手,沒有緊握。

“哦!我來了,親愛的伯爵。”他說道。

“歡迎歡迎。”

“我一小時前剛到。”

“從第厄普回來?”

“從特雷波爾回來。”

“哦!是的。”

“我回來後拜訪的第一個人就是您。”

“您太好了。”基督山說道,那語氣就像說別的事似的。

“嗯!說說看,有什麼新聞嗎?”

“新聞?您向我這個外國人打聽有什麼新聞?”

“我問您有什麼新聞,就是問您是否爲我做了什麼事?”

“您曾經讓我爲您做什麼事了嗎?”基督山裝做不安的樣子說道。

“得了得了,別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人們都說有心理感應,可以穿越空間。嘿!我在特雷波爾就收到了這種電磁波,即使您沒爲我做什麼,至少也想到過我。”

“這倒可能。”基督山說道,“我確實想到過您,不過,我得承認,從我身上發出的電磁波並不受我意志的控制。”

“真的!請給我講講是怎麼回事。”

“這很簡單,當格拉爾先生來我家吃過晚飯。”

“這我知道,因爲我和家母正是爲了迴避他才走的。”

“不過,他是同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共進晚餐的。”

“就是您那位意大利王子?”

“請不要誇張。安德烈亞先生只不過自稱子爵。”

“您說他是自稱?”

“我說了:自稱。”

“那麼,他不是一個子爵?”

“哦!這我怎麼知道?他自稱子爵,我便稱他子爵,別人也稱他子爵,這不就像真的一樣了嗎?”

“您真是個怪人,好吧!還有呢?”

“還有!還有什麼?”

“當格拉爾先生來吃過飯了?”

“是的。”

“與您那位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共進晚餐?”

“與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共進晚餐,還有他父親侯爵先生、當格拉爾夫人、德·維爾弗爾先生和夫人,都是些非常可愛的人,還有德佈雷先生、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還有誰來着……請等一下……啊!還有德·夏託-勒諾先生。”

“他們談到我了嗎?”

“一個字都沒提。”

“那就糟了。”

“爲什麼?我覺得,如果別人把您忘了,這不正符合您的心願嗎?”

“親愛的伯爵,如果別人沒有提到我,那就說明他們一直在想着我,所以,我感到很絕望。”

“既然當格拉爾小姐不在那些想念您的人之列,那就沒有什麼關係。啊!真的,她可以在自己家裡想念您。”

“哦!關於這一點,我完全可以肯定,即使她想到我,那也一定跟我想她的方式相同。”

“真是心心相印!”伯爵說道,“這麼說,你們真的彼此憎恨?”

“請聽我說,”莫爾塞夫說道,“如果當格拉爾小姐對我不能爲她動情之苦發發惻隱之心,並且能在兩家婚事之外給予我補償,那對我是再好不過了。總之,我覺得當格拉爾小姐可以是一個非常可愛的情人,但作爲妻子嘛,唉……”

“這麼說,”基督山笑着說,“這就是您想念未婚妻的方式了?”

“啊,上帝!是的,這樣說有點太唐突了,但這是實情。可是,既然不能夢想成真,爲了實現某種目的,當格拉爾小姐必須成爲我的妻子,也就是說她要同我一起生活,在我身邊思索,在我身邊歌唱,在我身邊吟詩彈琴,而且要這樣生活一輩子,一想到這裡,我就膽戰心驚。一個情人嘛,親愛的伯爵,可以隨時分手,可是一個妻子,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得一輩子留着她,不管離得遠近。而要一輩子留着當格拉爾小姐,這實在太可怕了,即使是兩個人是離得遠遠的。”

“您這個人太挑剔了,子爵。”

“不錯,因爲我常常想一件不可能的事。”

“什麼事?”

“找一個像家父爲自己找的那樣的妻子。”

基督山臉色蒼白,看着阿爾貝,手裡擺弄着一支漂亮的手槍,把扳機弄得嘎嘎直響。

“這麼說,令尊非常幸福了?”

“您知道我對家母的看法,伯爵先生,她是一個天使。您看她依然那麼漂亮,那麼聰穎,似乎比以往更加動人。我剛從特雷波爾回來,換一個兒子,啊!上帝!陪伴母親,如果不是爲了討好她,那就是活受罪,而我呢,我與母親朝夕相處整整四天,我可以這樣對您說,即使我把瑪勃王后或者提泰妮姬帶到特雷波爾,也不會過得這麼心滿意足,這麼悠閒自得,這麼富有詩意。”

“這種完美千古難求,誰聽了您的話都會想終身不娶。”

“這就是我不想娶當格拉爾小姐的原因,”莫爾塞夫又說,“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一個完美的女人,所以我就不動心思去娶當格拉爾小姐爲妻了。您有沒有注意過,我們的自私往往使那些屬於我們的一切都蒙上一層絢麗的色彩?一枚在瑪爾萊或福森首飾店裡閃閃發光的鑽石,一旦到了我們手裡,就會變得更加光彩奪目。可是,如果你不得不承認還有更純正的鑽石,而你不得不一輩子佩戴那枚比別人差的鑽石時,那是一種什麼滋味,您能理解嗎?”

“俗人之見。”伯爵輕輕說道。

“所以,等哪一天當格拉爾小姐發現我只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她卻有萬貫家財,而我最多隻有十萬時,我將會高興得跳起來的。”

基督山微微一笑。

“我還想過另外一個辦法,”阿爾貝又說道,“弗朗茲喜歡怪誕的東西,我想讓他身不由己地愛上當格拉爾小姐,可是,我一連給他寫了四封信,竭盡誘惑之能事,他卻一成不變地回答:‘誠然,我是個怪人,但我還沒有怪到食言的地步。’”

“這就是所謂誠摯的友誼,把自己想留着做情人的女人送給自己的朋友做妻子。”

阿爾貝笑了笑。“順便說一下,”他又說道,“他要回來了,這位親愛的弗朗茲,不過,您對這個消息不感興趣,我想您不喜歡他吧?”

“我?”基督山說道,“喂!親愛的子爵,您是怎麼看出來我不喜歡弗朗茲先生的呢?我愛所有的人。”

“那也包括我在內了……謝謝。”

“哦!請不要混爲一談。”基督山說道,“我愛所有的人,就像上帝要我們愛他人一樣。不過,我也恨幾個人。還是談談弗朗茲·戴皮奈先生吧。您剛纔說他要回來了?”

“是的,應德·維爾弗爾先生之召,看來,這位先生也像當格拉爾先生急於要嫁歐熱妮小姐一樣,迫不及待地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似乎身邊有個待嫁的女兒,做父親的會感到是個負擔似的,好像這會使他們體溫上升,心率過速,每分鐘跳九十次,直到把女兒打發出去爲止。”

“不過,戴皮奈先生與您不同,他能耐心地忍受他的痛苦。”

“何止於此,他還挺把這當成一回事呢。他繫上白領帶,已經談起成家的事來了,而且,他對維爾弗爾一家充滿敬意。”

“他們也受之無愧,對吧?”

“我想是的。德·維爾弗爾先生一向被認爲是一個嚴厲而公正的人。”

“那太好了,”基督山說道,“總算有一個人,可以使您對他不像對可憐的當格拉爾先生那樣鄙視了。”

“這大概是我不必非娶他女兒的緣故吧。”阿爾貝笑着回答。

“說真的,親愛的先生,”基督山說道,“您的自負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我?”

“是的,您。請抽一支雪茄吧。”

“非常願意。您爲什麼說我自負?”

“因爲您在不停地爲自己辯解,千方百計地不娶當格拉爾小姐。啊,上帝!還是讓這件事順其自然吧,說不定首先提出解除婚約的人不是您呢。”

“啊!”阿爾貝睜大雙眼說道。

“哦!子爵先生,人家總不會按着您的脖子硬往家裡拽吧,真是的!說正經的,您是否真想解除婚約?”

“爲此我情願花上十萬法郎。”

“那好吧!您就瞧好吧:爲了達到這個目的,當格拉爾先生準備花上兩倍的錢。”

“果真如此?”阿爾貝說道,不過,他說這話的同時,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陰雲,“可是,親愛的伯爵,難道當格拉爾先生真有他這樣做的理由嗎?”

“啊!瞧您,真是又高傲又自私!好啊,我可找到那個想用斧子去剁別人的自尊心,可別人剛用針刺一下他的自尊心,他就大喊大叫的人了。”

“不是的!可是,我覺得當格拉爾先生……”

“應當對您這位門婿感到風光無限,是嗎?好吧!當格拉爾先生是個品位不高的人,他可能對另外一個人更加滿意……”

“對誰?”

“我也不知道,請細心研究,細心觀察,抓住一切線索,加以利用。”

“好吧,我明白了。請聽我說,家母……不對,不是家母,我說錯了,是家父想舉行一次舞會。”

“這個季節舉行舞會?”

“夏季舞會非常時髦。”

“只要伯爵夫人願意,即使不時髦,也會變得時髦起來。”

“說得不錯。您知道,這是上流社會的舞會,七月留在巴黎的人,都是真正的巴黎人。您能不能替我邀請一下兩位卡瓦爾坎蒂先生?”

“舞會什麼時候舉行?”

“星期六。”

“那個時候,老卡瓦爾坎蒂先生已經走了。”

“可小卡瓦爾坎蒂先生還在。您能不能把小卡瓦爾坎蒂先生帶來?”

“聽我說,子爵,我並不瞭解他。”

“您不瞭解他?”

“不瞭解。我三四天之前才第一次見到他,所以,我對他不打任何包票。”

“可您接待了他!”

“我嘛,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是由一位正直的教士介紹給我的,不過,教士本人也可能上當受騙,您直接邀請他好了,但別指望讓我來爲你們引見。要是他日後娶當格拉爾小姐爲妻,您會指責我在從中搗鬼,會跟我玩兒命的。再說,我還不知道自己去不去呢。”

“去哪裡?”

“去參加舞會啊。”

“您爲什麼不去呢?”

“首先,因爲您還沒有邀請我。”

“我今天就是專門爲您送請柬來的。”

“哦!這太好了。不過,我可能有事去不了。”

“等我告訴您一件事以後,您肯定會擺脫一切事務光臨寒舍的。”

“請講。”

“家母請您參加。”

“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基督山重複了一遍,不禁渾身一抖。

“哦!伯爵,我要提醒您一件事:德·莫爾塞夫夫人跟我無話不談,如果您沒有感到有電磁感應,那就是您根本沒有這種功能,因爲,整整四天當中,我們一直在談論您。”

“談論我?說真的,您真讓我感到有點受寵若驚!”

“聽我說,當一個人是個活生生的謎的時候,這可是他的優越之處呢。”

“啊!難道我對令堂也是一個謎嗎?說真的,我覺得她非常理智,不會喜歡想入非非的。”

“您是一個謎,親愛的伯爵,對所有的人都是一個謎,對家母也不例外。您是一個可以接受卻無法猜透的謎。您永遠是一個謎,這一點您放心好了。家母老是在想,您爲什麼總是那麼年輕。我覺得,正如G伯爵夫人把您視爲魯思文勳爵一樣,家母實際上是把您當成卡利奧斯特羅或者德·聖日耳曼伯爵了。等您再見到德·莫爾塞夫夫人時,請讓她更加堅信這種看法。這對您並不難,因爲,您既有前者的點金石,又有後者的聰明才智。”

“感謝您提醒我,”伯爵微笑着說,“我將竭盡全力滿足別人的各種想象。”

“這麼說,您星期六一定來了?”

“既然承蒙德·莫爾塞夫夫人的盛情邀請。”

“您真是太好了。”

“當格拉爾先生呢?”

“哦!他們一家三口都受到邀請,由家父負責去請。我們也想請那位偉大的達格索式的法官——德·維爾弗爾先生,但不敢抱太大希望。”

“俗話說,對任何事都不要失去希望。”

“您跳舞嗎,親愛的伯爵?”

“我?”

“對,您。您跳舞有什麼奇怪的呢?”

“哦!是啊,只要一個人還沒過四十……不,我不跳舞,不過,我喜歡看別人跳舞。德·莫爾塞夫夫人呢,她跳舞嗎?”

“她也從來不跳舞。您可以同她聊天,她有很多話要同您說。”

“真的?”

“我以名譽擔保!我還要告訴您,您是第一個使家母如此感興趣的男人。”

阿爾貝拿起帽子,站起身來,伯爵把他送到門口。

“我感到內疚。”他在臺階前攔住阿爾貝,說道。

“內疚什麼?”

“我太冒昧了,我不該和您談起當格拉爾先生。”

“正相反,您還要談他,經常和我談他,不過,要以同樣的口吻談。”

“好吧!您這樣說就讓我放心了。順便問一下,戴皮奈先生什麼時候回來?”

“最多再過五六天。”

“他什麼時候結婚?”

“等德·聖梅朗先生和夫人一到就結婚。”

“他一到巴黎就請他來見我。儘管您說我不喜歡他,我要對您說,我很高興見到他。”

“好吧,遵命,大人。”

“再見!”

“不管怎麼說,星期六一定見,對吧?”

“那還用說!一言爲定。”

伯爵一面目送阿爾貝走開,一面向他揮手告別。待阿爾貝登上馬車以後,他轉過身來,看到貝爾圖丘站在他身後。

“怎麼樣?”他問道。

“她到檢察院去了。”管家回答。

“她在裡面待了很長時間嗎?”

“一個半小時。”

“後來她就回家了嗎?”

“直接回家了。”

“好吧!親愛的貝爾圖丘先生,”伯爵說道,“我現在建議您做的事,就是去諾曼底看看能否找到我說的那個小港。”

貝爾圖丘躬身告辭,由於伯爵的吩咐正合他的心意,所以,他連夜就上路了。

第六十九章 調查

德·維爾弗爾先生恪守他對當格拉爾夫人、特別是對他自己許下的諾言,開始調查基督山伯爵究竟是怎麼知道奧托伊別墅的秘密的。

他在當天就給一位叫德·鮑維爾先生的人寫了信,以獲取他想知道的情況。此人曾當過監獄視察員,後來晉升到保安部門工作。鮑維爾要求給兩天時間,以便弄清應該向什麼人瞭解情況。

兩天之後,德·維爾弗爾先生收到如下答覆:

這位被稱爲基督山伯爵先生的人,威爾莫勳爵甚爲了解。後者是位富有的外國人,經常來巴黎,現在正在這裡。布索尼教士也認識他,這位西西里的教士在東方從事過慈善事業,頗孚衆望。

德·維爾弗爾先生下令火速瞭解這二人的準確情報,次日晚,他的命令已得到執行,下面就是他得到的情報:

教士此番來巴黎只停留一個月,住在聖絮爾皮斯教堂後面的一座二層小樓,上、下各有兩室,他是唯一的房客。

樓下的兩居室中,一間爲餐廳,內有胡桃木餐桌、椅子和餐櫥;另一間爲客廳,白色壁板,沒有裝飾,既無地毯,也無掛鐘。可見教士只備必需之物。

教士顯然喜歡住在樓上的客廳裡。這間客廳到處是神學書籍和羊皮紙。據男僕說,教士終日埋在書堆之中,數月如此。因此,這個房間與其說是客廳,不如說是書房。

這位僕人從一個窗口窺視來者,遇有生人或不喜歡的人,便稱教士不在巴黎,很多人便信以爲真,因爲都知道教士經常旅行,並且在外面停留的時間很長。

此外,不論教士是否在家,不論在巴黎還是在開羅,他一向樂善好施,男僕以主人的名義,從那個小窗口向外分發財物。

另外一間在書房旁邊,是臥室,內有一張沒有帷幔的牀,四把扶手椅和一張烏特勒支黃絲絨長沙發,還有一隻祈禱跪凳,這就是全部傢俱。

威爾莫勳爵住在聖喬治泉街。他是一個把全部家產都用來旅遊的英國人。他租了一套帶傢俱的房間,每天只在裡面停留兩三小時,很少在這裡睡覺。他的一大怪癖,就是絕對不講法語,據說他能寫一手純正的法文。

檢察官得到這些珍貴情報的第二天,有一個人在費魯街的拐角處下了車,來敲一扇橄欖綠的大門,要見布索尼教士。

“教士先生一大早就出門了。”僕人回答。

“我對這個回答不能滿意,”來訪者說道,“因爲,對於派我來的那個人來說,被訪者總是在家的。”

“我已經說過,他不在家。”男僕又說道。

“那麼,等他回來,請把這張名片和這封信交給他。今天晚上八點鐘,教士先生在家嗎?”

“哦!毫無疑問,先生,除非教士先生工作,那也跟他出去沒什麼兩樣。”

“那我今天晚上八點鐘再來。”來訪者又說道。說完,他就走了。

果然,到了說定的時間,那人又乘着那輛車來了,不過這一次不是停在費魯街的拐角處,而是停在綠色大門的門口。他一敲門,就有人給他開門,他就走了進去。

看到僕人畢恭畢敬的樣子,他明白信已經見效。

“教士先生在家嗎?”

“在,他正在書房工作,不過他在恭候先生。”僕人回答。

陌生人登上一道很陡的樓梯,進門以後迎面是一張桌子,一隻大燈罩把燈光都集中到桌面上,房間的其餘部分則是一片昏暗。他看見教士身穿長袍,頭戴大風帽,中世紀那些專家的聰明腦殼就是藏在這種風帽裡的。

“我是有幸同布索尼教士談話吧?”來訪者問道。

“正是,先生,”教士回答,“您就是原監獄視察員德·鮑維爾先生以警察局局長的名義派來的人吧?”

“正是,先生。”

“一位巴黎治安警署的退休偵探?”

“是的,先生。”陌生人略顯猶豫地說,臉上還泛起一陣紅暈。

教士把那副不但遮住眼睛,還擋住太陽穴的大眼鏡扶了扶,重又坐下,並且示意請客人也坐下。

“我洗耳恭聽,先生。”教士帶着濃重的意大利口音說道。

“我所肩負的這項使命,”客人一字一句地說道,彷彿每個字都很難出口似的,“無論對要完成它的人來說,還是對被瞭解情況的人來說,都是非常機密的。”

教士躬了躬身子。

“是的,”陌生人又說道,“對您的正直,教士先生,警察局局長早有所聞。作爲官員,他想向您瞭解一些有關公共治安的情況,我本人也正是以公共治安的名義被派來見您的。因此,教士先生,我們希望您不要因爲友誼或者人情而向法律隱瞞真實情況。”

“先生,只要您想了解的情況不會給我的良心帶來不安就行。我是個教士,先生,比如,信徒向我懺悔時吐露的秘密,我只能告訴上帝,不能交給人類的法律審判。”

“哦!請放心好了,教士先生,”陌生人說道,“無論如何,我們是不會讓您的良心受到譴責的。”

聽到這話,教士把燈罩向下按了按,另一邊便擡了起來,從而把對方的臉完全照亮,而自己的臉被陰影籠罩。

“對不起,教士先生,”警察局局長的使者說道,“這燈光太刺眼了。”

教士把綠燈罩壓低了一點。“現在,先生,我聽您說,請講吧。”

“我馬上就說到正題。您認識基督山伯爵嗎?”

“我想您是指扎科納先生吧?”

“扎科納!……難道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地名,或者說是一座岩礁的名字,而不是姓氏。”

“那好吧,不管他了,我們不要摳字眼了,既然基督山先生與扎科納先生是同一個人……”

“絕對是同一個人。”

“那我們就談談扎科納先生吧。”

“好吧。”

“我想問您是不是認識他?”

“很熟悉。”

“他是什麼人?”

“一個富有的馬耳他船主的兒子。”

“是啊,這我知道,大家都這麼說。不過,您能理解,警察局是不能滿足於‘大家都這麼說’的。”

“不過,”教士帶着親切的笑容說道,“如果‘大家都這麼說’的是事實,那麼大家就應當滿足於這種說法,似乎警察局也不能例外。”

“可是,您能肯定自己所說的話嗎?”

“怎麼?我當然能肯定了!”

“請注意,先生,我對您的誠意毫不懷疑。我只是說您能肯定嗎?”

“請聽我說,我認識老扎科納先生。”

“哦!哦!”

“是的,小時候,我經常和他兒子在造船工地上玩耍。”

“可是,這伯爵的封號?”

“您知道,在意大利,爵位是可以買的。”

“意大利?”

“到處都一樣。”

“可是,還有大家都說的那數不盡的家財……”

“哦!這個嘛……”教士答道,“數不盡,這個詞恰如其分。”

“既然您熟悉他,那您說他有多少財富?”

“哦!他足有十五萬到二十萬利弗爾的年息。”

“哦!這話還可信。”客人說道,“別人說他有三四百萬呢!”

“二十萬利弗爾的年息,先生,摺合成資本剛好四百萬。”

“別人說他有三四百萬的年息呢!”

“哦!這未免太玄了。”

“您知道他那座基督山島嗎?”

“那當然!所有乘船從巴勒莫、那不勒斯和羅馬來法國的人都知道這座島,因爲他們從它旁邊經過,經過時就能看見它。”

“據說那是個很迷人的去處。”

“那是一座岩礁島。”

“伯爵爲什麼要買一座岩礁呢?”

“就是爲了當伯爵啊。在意大利,要想當伯爵,仍然需要有一塊伯爵領地。”

“您一定聽說過扎科納先生年輕時的冒險經歷吧?”

“老扎科納?”

“不,小扎科納。”

“哦!從這個時期起,我就沒把握了,因爲從這時起,我就再沒見過我年輕時的夥伴。”

“他打過仗嗎?”

“我想他當過兵。”

“在什麼軍隊?”

“海軍。”

“嗯,您不是他的懺悔神甫吧?”

“不是,先生。我想他是路德教徒。”

“怎麼,路德教徒?”

“我是說我想,我並不肯定。再說,我想法國早就有信仰自由了。”

“那當然,所以,我們現在所要談的不是信仰問題,而是他的行爲。我以警察局局長的名義,要求您說出您知道的一切。”

“大家都認爲他是一個樂善好施的人。聖父教皇封他爲基督騎士,因爲他對東方基督教徒作出過巨大貢獻。這種封號教皇通常只授予王室。他還因爲對幾個親王或者國家有功,被授予五六枚勳章。”

“他平時佩戴這些勳章嗎?”

“不,但他頗以此自豪。他說他喜歡對造福人類者的獎賞,而不喜歡對毀滅人類者的獎勵。”

“這麼說,這個人還是公誼會教徒?”

“不錯,他是公誼會教徒,當然,他頭上不戴修士帽子,身上也不穿栗色的修士服。”

“您知道他有朋友嗎?”

“有,因爲凡是認識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可是,他總會有幾個仇人吧?”

“只有一個。”

“他叫什麼名字?”

“威爾莫勳爵。”

“他在哪裡?”

“眼下正在巴黎。”

“他也能爲我提供一些情況嗎?”

“而且是很珍貴的情況。他曾經和扎科納同時在印度逗留。”

“您知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住在當坦街一帶,但我不知道街名和門牌號碼。”

“您跟這位英國人關係不好嗎?”

“我喜歡扎科納,威爾莫討厭他,因此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冷淡了。”

“教士先生,您認爲基督山伯爵在這次來巴黎之前從沒來過法國嗎?”

“哦!關於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地回答:沒有。先生,他從來沒來過,因爲他在半年之前曾向我瞭解情況。至於我呢,由於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回巴黎,我就把卡瓦爾坎蒂先生託付給他了。”

“安德烈亞?”

“不是,巴爾託洛梅奧,那位父親。”

“很好,先生,我最後再問您一件事,我以人類與宗教的名義,要求您直截了當地回答我。”

“請講,先生。”

“您知不知道基督山伯爵爲什麼買了一座位於奧托伊的別墅?”

“當然知道,因爲他對我說過。”

“爲了什麼目的,先生?”

“目的是在那裡建立一座精神病院,就像德·皮薩尼男爵在巴勒莫辦的那座精神病院一樣。您知道這座精神病院嗎?”

“是的,聽說過,先生。”

“那是一座非常了不起的慈善機構。”說到這裡,教士就向陌生人躬了躬身子,意思是說,他很想繼續剛纔被中斷的工作。

客人呢,可能是領會了教士的意思,也可能是問完了問題,也站起身來。

教士一直把他送到門口。

“您的施捨很慷慨,”客人說道,“儘管別人說您很富有,但我還是斗膽想捐獻給您的窮人一點東西。您是否願意接受我的捐獻呢?”

“謝謝,先生,這個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我不能割捨的,那就是我做的善事必須來自我自己。”

“可是……”

“這個決心是不能改變的。不過,您只要努力尋找,先生,就一定會有收穫,因爲,唉!在每一個富人走過的路上,都會遇到很多窮人!”

教士再次躬身致意,並且打開房門,陌生人也躬身告別,然後,走了出去。馬車把他直接拉到德·維爾弗爾先生府上。一小時之後,馬車又駛了出來,這次是朝聖喬治泉的方向駛去。到了五號門前,車停了下來。

這裡是威爾莫勳爵的住所。

陌生人曾事先寫信給勳爵,要求拜見,勳爵把約會定在十點。所以,當警察局局長派來的人差十分十點到達的時候,回答是威爾莫勳爵尚未歸來,鑑於勳爵一向準時,他肯定會在十點整回來。

來人在客廳裡等候。這間客廳絲毫沒有什麼特殊之處,跟別的帶傢俱出租房屋的客廳完全一樣。

廳裡有一個壁爐,上邊擺着兩隻現代塞夫勒瓷瓶,還有一隻掛鐘,上面有一個正在彎弓射箭的愛神,一面分成兩片的鏡子,鏡子兩邊各有一幅版畫,一幅是手持柺杖的荷馬,另一幅是正在要求施捨的貝利薩留,牆上是深淺兩種灰色的壁紙,室內還有一件紅底黑花的布面傢俱。這就是威爾莫勳爵的客廳。

客廳裡有一盞燈,毛玻璃燈泡使得燈光很暗,彷彿是專門爲警察局局長的使者那雙疲勞的眼睛預備的。

等了十分鐘,鐘敲十點,剛敲到第五下,門就開了,威爾莫勳爵出現在門口。

威爾莫勳爵個頭略顯高大,留着稀疏的棕紅色頰髯,皮膚白皙,金髮已經開始發灰。他完全是一派英國人的怪誕穿着,上身是一件綴着金鈕釦的藍色凸紋布高領外衣,像是一八一一年的款式,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克什米爾背心,下面穿着一條米黃色平紋布長褲,褲腿至少短三寸,不過,因爲用相同布料的帶子系在鞋底上,纔不至於縮到膝蓋上去。

他進來後第一句話就是:“您知道,先生,我不講法語。”

“我知道,至少您不喜歡講我們的語言。”警察局局長的使者答道。

“不過,您儘管說法語,您,”威爾莫勳爵又說道,“因爲我雖然不講法語,但能聽懂。”

“而我呢,”來者也換了語言,“我的英語還算熟練,可以進行交談。您不必覺得有什麼不便,先生。”

“哈噢!”威爾莫勳爵說道,那語調只有正宗的大不列顛人才說得出來。

警察局局長的使者把引薦信交給威爾莫勳爵,勳爵用英國式的冷漠把信看了一遍,看完之後用英語說道:“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於是,開始提問。這些問題基本上跟問布索尼教士的那些問題差不多。不過,作爲基督山伯爵的對頭,威爾莫勳爵在回答問題時不像教士那麼謹慎,所以問題涉及的面就很廣。他講述了基督山的青年時代,據他說,基督山從十歲起就在印度的一個小君主麾下服役,同英國人打仗,威爾莫就是在那裡第一次遇見他的,他們兩人在敵對的營壘裡作戰。在這次戰爭中,扎科納被俘,被送上小船,押送到英國,但他途中游泳逃走,從此他開始了到處旅行、跟人決鬥和追女人的生活。這時,爆發了希臘起義,他站到希臘人一邊。他在爲希臘人效力時,在塞薩利亞的山區發現了一個銀礦,不過,他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發現。納瓦里諾戰役結束以後,希臘政府的地位得到鞏固,他就向奧通國王提出要求開發這座銀礦的特許,國王滿足了他的要求。從此他發了財,照威爾莫勳爵的說法,這筆巨大的財富可給他帶來一兩百萬的年金收入,不過,一旦銀礦開採完畢,他的財源就會枯竭。

“可是,”客人問道,“您知道他來法國的目的是什麼嗎?”

“他想利用鐵路搞投機生意,”威爾莫勳爵答道,“此外,由於他是個機敏的化學家,又是個同樣出色的物理學家,他發現了一種新的發報方法,正在準備投入使用。”

“他每年開銷大約有多少?”警察局局長的使者問道。

“哦!五六十萬吧,最多如此,”威爾莫勳爵回答,“他非常吝嗇。”

很顯然,是仇恨使英國人這麼說的,他找不到中傷伯爵的藉口,就說他吝嗇。

“您瞭解奧托伊別墅的什麼情況嗎?”

“哦,那當然。”

“好啊!您都知道些什麼?”

“您是問他爲什麼要買它嗎?”

“是的。”

“嗯!伯爵是個投機家,他遲早會被他那些實驗和空想搞得傾家蕩產的。他說在奧托伊,在他剛買的那座房子附近,有一股礦泉,可以與巴尼埃爾-德-呂鬆和科特雷的礦泉水媲美。就像德國人說的那樣,他想把這座別墅變成一個bad-baus。他已經把他的花園挖了兩三遍了,一心想找到那個所謂的礦泉。由於他沒有找到,您看吧,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把周圍的房子也給買下來。不過,因爲我恨他,所以,我希望他被他的鐵路、電報,或者他的礦泉浴開發搞得傾家蕩產。我正瞧着他,等着慶祝他的倒黴呢,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

“您爲什麼恨他?”客人問道。

“我恨他,”威爾莫勳爵回答,“是因爲他在英國逗留其間,勾引了我一個朋友的妻子。”

“可是,既然您這麼恨他,那您爲什麼不想辦法報仇呢?”

“我已經和伯爵決鬥過三次了,第一次是用手槍,第二次用匕首,第三次用重劍。”

“三次決鬥結果如何?”

“第一次,他打斷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穿了我的胸部;第三次,他在我身上留下了這道傷口。”英國人翻開遮住耳朵的襯衫高領,露出一道傷疤,那紅赤赤的顏色說明傷口的時間不長。

“因此,我非常恨他。”英國人又說道,“他非死在我手裡不可。”

“可是,”警察局派來的人說,“我覺得您殺不死他的。”

“哈噢!”英國人說道,“我每天都去打靶,格里齊埃每兩天就來我家一次。”

這就是來人所要了解的全部情況,或者說是英國人所知道的全部情況。於是,偵探站起身,向威爾莫勳爵躬身告辭,勳爵用英國人的僵硬動作還禮後,偵探就退了出去。

威爾莫勳爵呢,臨街的大門剛一關上,立刻回到臥室,三兩下就扯掉金髮、紅棕色的頰髯、假下巴和假傷疤,又露出基督山伯爵那滿頭烏髮、白皙的皮膚和珍珠般的牙齒。

回到德·維爾弗爾先生家的那個人呢,也不是什麼警察局局長派去的,而是德·維爾弗爾先生本人。

這兩次出訪使檢察官感到有點放心了。其實,他沒有得到任何值得放心的東西,但也沒有得到使他不放心的東西。因此,自奧托伊晚宴之後,這一夜他頭一次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

第七十章 舞會

到了德·莫爾塞夫伯爵舉行舞會的那個星期六,正趕上七月最熱的一天。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伯爵公館花園裡的參天大樹映在夜幕之上,轟轟隆隆響了一天的悶雷聲隨着最後一片烏雲的消散而終止了,露出金星燦爛的湛藍的夜空。

從樓下的大廳裡傳出悅耳的音樂,迴盪着一陣陣華爾茲和加洛普舞曲,一縷縷耀眼的燈光從百葉窗縫中射了出來。

十來個僕人在花園裡忙碌着。女主人看到天越來越晴朗,這才放下心來,吩咐在花園裡擺宴。在這以前,她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該在餐廳裡設宴,還是在草坪上的涼棚下用餐。現在,這星光燦爛的湛藍夜空終於使涼棚和草坪佔了上風。

人們按照意大利的習慣,用彩燈把花園裡的小徑照亮,又在餐桌上擺滿了蠟燭和鮮花,這倒是所有講究宴飲的國家都有的習俗,不過,在十全十美的宴席排場當中,這又是最爲難得的。

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吩咐完畢,回到客廳時,裡面已經來了不少客人,他們都是爲伯爵夫人的殷勤好客而來,並不是慕伯爵之名而到。因爲人們事先就肯定,由於梅爾塞黛絲的高雅情趣,這次晚會必然會有值得日後向他人描述或者自己借鑑的細節。

當格拉爾夫人由於前面敘述過的那些事而頗爲不安,對是否去參加德·莫爾塞夫夫人的晚會舉棋不定。這天早晨,她的馬車與維爾弗爾的馬車相遇,後者向她使了個眼色,兩輛馬車便靠到一起,他們隔着車窗說起話來。

“您要去參加德·莫爾塞夫夫人的舞會,是嗎?”檢察官問道。

“不去,”當格拉爾夫人回答,“我心裡實在不太好受。”

“那您就錯了,”維爾弗爾意味深長地看着她,說道,“應當讓大家看到您,這非常重要。”

“哦!您真的這麼認爲?”男爵夫人問道。

“我是這麼認爲。”

“既然如此,那我去吧。”

然後,兩輛馬車各行其路。當格拉爾夫人來到舞會,她不僅人生得貌美,而且渾身珠光寶氣,這就更加光彩照人。她走進客廳,與此同時,梅爾塞黛絲也從另一扇門走了進來。

伯爵夫人立刻讓阿爾貝前去迎接當格拉爾夫人。阿爾貝迎上前去,稱讚了一番男爵夫人的打扮,然後挽着她的手臂,把她領到她喜歡的座位。

阿爾貝朝四周看了看。

“您是在找我的女兒吧?”男爵夫人微笑着問道。

“我承認,”阿爾貝答道,“您不會狠心不帶她來吧?”

“放心好了,她遇到了德·維爾弗爾小姐,就挽住她的胳膊,喏,她們就在我們後面,兩人都穿着白色衣裙,一個手裡拿着一束茶花,另一個捧着一束勿忘我。不過,請告訴我……”

“您在找誰?”阿爾貝微笑着問道。

“你們今晚沒有邀請基督山伯爵嗎?”

“第十七個!”阿爾貝回答。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這太好了。”子爵笑着說,“您是今晚第十七個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人了。伯爵可真有福氣!……我一定要祝賀他。”

“您對別人也是這麼回答的嗎?”

“哦!真的,我還沒有回答您呢。請放心好了,夫人,我們會見到這位時髦人物的,我們有這種特權。”

“您昨晚去歌劇院了嗎?”

“沒去。”

“他可去了。”

“哦!真的!那麼,這位怪人是否又做了點什麼怪事呢?”

“他能不做嗎?愛爾絲萊爾主唱《瘸腿魔鬼》,那位公主看得如醉如癡。等西班牙響板舞跳完以後,伯爵把一隻非常漂亮的戒指放在花束裡,投給那位迷人的舞星。那個舞星到第三幕又出來了,爲了表示敬意,特意把戒指戴在手上。今晚,他那位公主也來嗎?”

“不來,這隻能讓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府上的地位不太明確。”

“好了,不要管我了,快去招呼德·維爾弗爾夫人吧,”男爵夫人說道,“我看她迫不及待地想跟您說話呢。”

阿爾貝向當格拉爾夫人鞠了一躬,然後朝維爾弗爾夫人走了過去。他剛一走近,她就要開口說話。

“我敢打賭,”阿爾貝打斷她,說道,“我知道您要對我說什麼!”

“哦,真的?”德·維爾弗爾夫人說道。

“要是我猜對了,您肯承認嗎?”

“當然。”

“說話算數?”

“說話算數!”

“您要問我基督山伯爵是不是已經到了,還是馬上就到,對吧?”

“根本不是。我此刻關心的不是他,我想問您是否接到了弗朗茲先生的信?”

“是的,昨天收到的。”

“他對您說什麼了?”

“他跟信同時出發。”

“好吧。現在,說說伯爵吧。”

“伯爵肯定會來,請放心好了。”

“您知道除了基督山之外,他還有一個名字嗎?”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座島的名字,他還有個家族姓氏。”

“我從來沒聽他說過。”

“好吧!那我比您瞭解的還要多,他姓扎科納。”

“這很可能。”

“他是馬耳他人。”

“這也可能。”

“是個船主的兒子。”

“哦!說真的,您應當把這些情況說給大家聽聽,您一定會引起轟動的。”

“他在印度服過役,在塞薩利亞開採過銀礦,如今來巴黎是想在奧托伊開個溫泉療養院。”

“嘿!太好了,”莫爾塞夫說道,“這才叫新聞呢!您允許我把這些情況告訴別人嗎?”

“可以,不過要一點一點地說,一件一件地說,不要說是從我這裡傳出來的。”

“那爲什麼?”

“因爲這是一個偷聽來的秘密。”

“從哪裡聽到的?”

“警察局。”

“那麼,這些消息是在警察局傳播的……”

“在警察局局長府上。您可以理解,看到他財源滾滾,整個巴黎都轟動了,於是,警察局做了調查。”

“好吧!下一步就要因遊民罪而逮捕伯爵了,藉口就是他太有錢了。”

“天哪,要不是瞭解到的情報對他非常有利,說不定還真會這樣呢。”

“可憐的伯爵,他知道自己所冒的風險嗎?”

“我想不會。”

“這麼說,我們應當行行善,提醒他一下。等他一來,我一定告訴他。”

這時,一位目光炯炯、頭髮烏黑、頰髯光亮的英俊青年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向德·維爾弗爾夫人致意。阿爾貝向他伸出手。

“夫人,”阿爾貝說道,“我榮幸地向您介紹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先生,北非軍團騎兵上尉,一位非常出色、非常勇敢的軍官。”

“我已經有幸在奧托伊基督山伯爵府上見過這位先生了。”德·維爾弗爾夫人回答道,並帶着明顯的冷淡轉過身去。

這句回答,特別是回答時的那種語氣,使可憐的莫雷爾心頭一緊。不過,他很快就得到了補償,他剛一轉過身來,就看見大門邊站着一位身着雪白衣裙的美人,一邊用那雙表面上沒有表情的藍色大眼睛望着他,一邊把手中的勿忘我送到脣邊。

莫雷爾對這種致意心領神會,並一邊用同樣的目光望着她,一邊也把自己的手帕送到脣邊。這兩尊活塑像雖然臉上冷冰冰的,但兩顆心在激烈地跳動,兩人被整個大廳分開,默默地互相凝視着,一時間忘了自己,或者說忘了周圍的一切。

即使他倆繼續這樣忘情地互相凝視,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因爲基督山伯爵剛剛走進來。

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不知是後天的威望,還是先天的魅力,伯爵走到哪裡都會引起人們注意。不過,引人注意的,既不是那件裁剪無可挑剔,但款式簡單,也無任何裝飾的黑色上衣,也不是那件沒有刺繡的白色背心,更不是那條剛好搭在一雙造型完美的雙腳上的長褲,而是他那蒼白的臉和烏黑的鬈髮,那張平靜而單純的臉龐,那深邃而憂鬱的目光,特別是他那張線條極爲清秀,並常常掛着輕蔑表情的嘴巴,正是這些特點把人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世界上可能會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但肯定沒有人會比他更有表現力——請讀者允許我們使用這個詞。伯爵身上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含義,都有自己的價值。因爲勤于思索,所以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個毫無意義的動作都富有無可比擬的機敏與剛毅。再說,我們的巴黎社交界是那麼怪誕,要不是因爲在他身後還有一個被無盡的財富染成金色的神秘故事,也許人們根本就不會留意這一切。

總之,他在衆目睽睽之下走上前來,頻頻向大家點頭還禮,一直走到德·莫爾塞夫夫人面前。夫人面對擺滿鮮花的壁爐,從對着大門的鏡子裡看見他了,便準備好迎接他。當他來到面前,向她躬身致意時,她轉過身來,臉上帶着裝出的微笑。

她無疑以爲伯爵要同她講話,伯爵呢,也一定以爲她要與他說話,然而,兩人都沉默着,想必都覺得那些毫無意義的瑣事不值得出口。兩人互相致意之後,基督山就朝阿爾貝走去,阿爾貝也張開雙臂向他走來。

“您見過家母了嗎?”阿爾貝問道。

“我剛有幸向她致意,”基督山回答道,“不過,我還沒見到令尊的影子呢。”

“瞧!他正在那些社會名流的圈子裡談論政治呢。”

“真的,”基督山說道,“難道我看到的那些先生是社會名流嗎?我還真看不出來呢!都是哪一方面的名流啊?您知道,有名式各樣的名流呢。”

“首先,有一位學者,就是那位瘦高個兒的先生,他在羅馬鄉間發現了一種蜥蜴,比別的蜥蜴多一節脊椎骨,他回來向科學院彙報了這個發現。這件事引起了長時間的爭議,但後來還是那位瘦高個兒先生獲勝,那根脊椎骨在學術界引起很大的轟動。瘦高個兒本來只是一個騎士勳章獲得者,如今得到了四級榮譽勳位。”

“好啊!”基督山說道,“我覺得這枚勳章給得有道理。要是他再發現一根脊椎骨,就該給他一枚三級榮譽勳章了?”

“這很可能。”莫雷爾說道。

“那麼,那個人是誰呢?他真想得出來,竟然穿一件繡着藍花的綠色上衣!”

“這身打扮不是他的主意,是共和國的主意。您知道,共和國有點藝術家的特點,她想給院士們做套制服,就讓大衛爲他們設計了這套服裝。”

“啊!真的,”基督山說道,“這麼說,那位先生是個院士了?”

“他是一個星期前成爲這個學術權威行列中的一員的。”

“那他的業績和專長是什麼呢?”

“他的專長?我想他會用針扎兔子的腦袋,能讓雞吃茜草,能用細金屬絲挑出狗的脊髓。”

“那他一定因此而成爲科學院院士了?”

“不對,他是法蘭西學院院士。”

“他進法蘭西學院幹什麼呢?”

“讓我來告訴您,好像……”

“他的實驗一定使科學大大向前邁進了一步?”

“不是,不過,他的文章寫得很漂亮。”

“這一定使那些被他用針扎腦袋的兔子、被他把骨頭染成紅色的雞和被他挑出脊髓的狗的自尊心得到很大撫慰。”基督山說道。

阿爾貝笑了起來。

“那另外一位呢?”

“另外一位?”

“那一個,第三位。”

“哦!您指的是穿淺藍色衣服的那一位?”

“對。”

“他是伯爵的一位同事,不久前剛剛激烈地反對貴族院院士穿制服。這一觀點使他名聲大噪,本來他與自由派報紙關係不好,如今他敢於抨擊王家旨意,反而改善了他與報紙的關係。傳說要任命他當大使呢。”

“他進貴族院的資本是什麼呢?”

“他寫過兩三部喜劇,在《世界報》上發表過兩三篇文章,連續五六年都投了大臣的票。”

“好啊!子爵,”基督山笑着說道,“您是一位可愛的嚮導,現在,您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忙?”

“請不要把我介紹給這些先生,如果他們想讓您介紹給我,也請先跟我打個招呼。”

這時,伯爵感到有人握住他的胳膊,回頭一看,是當格拉爾。

“啊!是您,男爵!”他說道。

“您爲什麼稱我男爵?”當格拉爾說,“您知道我不希望別人稱呼我的爵位。我不像您,子爵,您很在乎這一點,對吧?”

“那當然,”阿爾貝回答道,“因爲,如果我不是子爵,我就一無所有,而您呢,即使您放棄男爵的稱號,您還是一位百萬富翁呢。”

“我覺得這纔是七月王朝最響亮的稱呼。”當格拉爾說道。

“可惜,”基督山說道,“一個人可以終身都是男爵、貴族院議員或者法蘭西學院院士,卻不能終身都是百萬富翁。法蘭克福的百萬富翁弗蘭克和普爾曼的破產就是個證明。”

“真的?”當格拉爾臉色煞白,問道。

“當然。我今天晚上收到一封信,得知了這個消息。我在他們那裡存了點錢,有一百來萬,幸好我及時得到情報,在一個月以前就要求他們償還了。”

“啊!天哪!”當格拉爾又說道,“他們從我這兒提了二十萬法郎。”

“嗯,那您現在得到警告了。他們的簽字如今只有百分之五的信譽。”

“是啊,不過,我得到警告太晚了,”當格拉爾說道,“我輕信了他們的簽字。”

“得!又加上二十萬……”

“噓!”當格拉爾說道,“請不要再談這件事了……(然後,他湊到基督山身邊)尤其不要在小卡瓦爾坎蒂面前談。”銀行家又補充道,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還微笑着轉過臉去看看阿爾貝。

莫爾塞夫已經離開伯爵,走過去跟母親說話。當格拉爾也離開伯爵去跟小卡瓦爾坎蒂打招呼,一時間就只剩下基督山一個人。

這時,大廳裡開始酷熱難當。僕人們端着盛着水果和冰淇淋的托盤在大廳裡走來走去。

基督山用手帕揩着臉上的汗水。當托盤在他面前經過時,他卻退到後面,不吃任何清涼的東西。

德·莫爾塞夫夫人注視着基督山的每一個動作。她看到托盤從他身邊經過,而他絲毫不動裡面的東西,她甚至注意到他躲閃的動作。

“阿爾貝,”她說道,“您是否注意到一件事?”

“什麼事,母親?”

“伯爵從來不肯在德·莫爾塞夫先生家裡用餐。”

“是的,不過,他在我那裡用過午餐,因爲他是通過這次午餐進入社交界的。”

“在您那裡並不等於在伯爵家裡,”梅爾塞黛絲喃喃地說,“從他進來以後,我一直在觀察他。”

“嗯?”

“他一口東西都沒碰。”

“伯爵一向吃東西很少。”

梅爾塞黛絲苦笑一下。“您到他那裡去,一有托盤過來,您就非讓他吃不可。”

“這是爲什麼,母親?”

“就聽我的話吧,阿爾貝。”梅爾塞黛絲說道。

阿爾貝吻了吻母親的手,走過去站到伯爵身邊。

又有一隻托盤端了過來,也跟別的托盤一樣裝滿果品。她看到阿爾貝在勸伯爵吃些東西,甚至還拿起一盤冰淇淋送到他面前,但他執意不吃。

阿爾貝又回到母親身邊,伯爵夫人臉色非常蒼白。

“您看怎麼樣,”她說,“他拒絕了。”

“不錯,可是,這有什麼值得您不安的呢?”

“您知道,阿爾貝,女人都很怪。如果我能看到伯爵在我家吃點東西,哪怕只吃一粒石榴籽呢,我也會很高興。也許是因爲他不習慣法國的飲食,或者他喜歡吃別的東西。”

“上帝,不會的!我在意大利的時候看見他什麼都吃,他今晚一定是不太舒服。”

“還有,”伯爵夫人又說,“他一直生活在熱帶地區,也許不像別人那麼怕熱?”

“我想不是,因爲他抱怨說熱得透不過氣來,還問,既然窗戶都打開了,爲什麼不把百葉窗也打開。”

“說的是,”梅爾塞黛絲說道,“這倒是個好辦法,讓我看看這到底是不是他的飲食習慣。”說完,她就走出大廳。

過了一會兒,百葉窗打開了,人們透過滿窗的素馨花和鐵線蓮,看到花園被彩燈照得通明,涼棚下已經擺好酒席。

跳舞的男男女女,還有玩牌的和聊天的人都高興得叫起來,他們那透不過氣來的肺貪婪地呼吸着從窗口吹進來的涼風。

與此同時,梅爾塞黛絲又走了進來,臉色比出去時還要蒼白,但是帶着在某些場合下所特有的堅毅。她徑直走到以她丈夫爲中心的那羣人面前。

“不要把這些先生纏在這兒了,伯爵先生,”她說道,“儘管他們不玩牌,但他們也願意到花園裡去呼吸新鮮空氣,而不願意悶在這裡。”

“哦!夫人,”一位殷勤的老將軍說道,就是那位在一八〇九年高唱過《到敘利亞去》的那一位,“我們可不願意單獨去花園。”

“那好吧,”梅爾塞黛絲說道,“我來帶個頭。”

然後,她朝基督山轉過身。“伯爵先生,”她說道,“請讓我挽住您的手臂。”

聽到這麼簡單的幾句話,伯爵差點打了個趔趄。然後,他看了梅爾塞黛絲一眼,這一眼如閃電般迅速,但伯爵夫人覺得它長得足有一個世紀,基督山這道目光的意味實在太深長了。

他把手臂伸給伯爵夫人。她挽住它,或者,更確切地說,她用那雙纖細的小手輕輕地碰了碰它,兩人一起走下兩邊擺滿杜鵑花和山茶花的臺階。在他們身後,二十來個客人大聲說笑着從另外一個臺階擁向花園。

第七十一章 麪包和鹽

德·莫爾塞夫夫人在基督山的陪伴下,來到樹枝列成的拱廊下,這座拱廊是一條椴樹枝葉掩映的小徑,一直通向暖房。

“大廳裡太熱了,您說是嗎,伯爵先生?”她說道。

“是的,夫人,您讓人打開門和百葉窗,真是個好主意。”

說這話的時候,伯爵感到莫爾塞夫夫人的手在顫抖。

“不過,您的裙子這麼薄,脖子上只有一條紗巾,也許您會感到有點涼吧?”他說道。

“您知道我要帶您到哪裡去嗎?”伯爵夫人這樣說道,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答道,“不過,您看,我很順從。”

“去暖房,您看,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伯爵看了看梅爾塞黛絲,似乎要問她什麼,可是,她繼續朝前走着,一句話也不說,基督山也沉默着。

他們來到暖房,裡面的果樹上綴滿鮮果。這裡陽光不足,暖房是恆溫,代替了太陽的溫度,所以果子在七月初就熟了。

伯爵夫人鬆開基督山的手臂,走到葡萄藤下,摘了一串麝香葡萄。

“請嚐嚐,伯爵先生,”她說道,臉上帶着悽愴的微笑,似乎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請嚐嚐,我知道,我們法國的葡萄根本無法跟你們西西里或者塞浦路斯的葡萄相比,不過您一定能體諒我們北方的陽光不足。”

伯爵躬了躬身,繼而退後一步。

“您不肯嘗?”梅爾塞黛絲聲音顫抖地問道。

“夫人,”基督山回答,“我謙卑地請您原諒,我從不吃麝香葡萄。”

梅爾塞黛絲嘆了口氣,手裡的葡萄掉到地上。旁邊的一行樹上綴着一隻誘人的大桃子,桃子也和葡萄一樣,是在人工室溫下成熟的。梅爾塞黛絲走近那隻毛茸茸的桃子,把它摘了下來。

“那就嚐嚐這隻桃子吧。”她說。

但伯爵同樣拒絕了。

“哦!還是不肯吃!”她說道,語調是那麼憂戚,讓人覺得她是強忍住哽咽才說出來的,“我實在太不幸了。”

接下去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桃子也和那串葡萄一樣,滾到沙地上。

“伯爵先生,”最後,梅爾塞黛絲說道,並用懇求的目光望着基督山,“阿拉伯人有一種感人的習俗,只要在同一個屋檐下分吃麪包和鹽,就會成爲永久的朋友。”

“我知道,夫人,”伯爵回答,“不過我們是在法國,不是在阿拉伯,這裡既沒有永恆的友誼,也沒有分享麪包和鹽的習慣。”

“可是,”伯爵夫人緊盯着基督山的眼睛,兩隻**的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血涌進伯爵的心臟,他的臉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接着,血又從心臟涌上喉嚨,涌上臉頰,他的雙眼變得模糊起來,就像突然眩暈的人一樣。

“我們當然是朋友,夫人,”他答道,“再說,我們爲什麼不是朋友呢?”

這語氣與德·莫爾塞夫夫人的期望相距遙遠,她轉過身去嘆了口氣,那嘆息更像是一聲呻吟。

“謝謝。”她說道。說完她就朝前走去。他們就這樣在花園裡繞了一圈兒,沒有再說一句話。

“先生,”這樣默默地走了十分鐘之後,伯爵夫人突然說道,“您真的見過那麼多東西,到過那麼多地方,吃過那麼多苦嗎?”

“我是吃過很多苦,是的,夫人。”基督山回答。

“但是,您現在很幸福,是嗎?”

“也許吧,”伯爵回答,“因爲沒人聽見我抱怨。”

“那麼,現在的幸福使您心腸變軟了嗎?”

“我今天的幸福與我過去所受的苦相等。”伯爵答道。

“您沒有結婚嗎?”伯爵夫人問道。

“我,結婚?”基督山回答,不禁打了個寒戰,“誰跟您說的?”

“沒有人對我說,可是別人多次看見您帶着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去歌劇院。”

“那是我在君士坦丁堡買的一個女奴,夫人,她原來是一個王族的公主,我沒有別的親人,就把她當成女兒。”

“您一個人生活?”

“一個人。”

“您沒有姐妹……兒子……父親?……”

“我一個親人也沒有。”

“一個親人也沒有,那您是怎麼生活的呢?”

“這不是我的過錯,夫人。在馬耳他,我愛過一個姑娘,在我就要跟她成親的時候,戰爭爆發了,像風暴一樣把我捲走,遠離了她。我原以爲她很愛我,會等我回來,會對我忠貞不渝,哪怕我死了她也不會變心。但當我回來時,她已經嫁人了。這種事對一個二十歲的人來說,本來也不足爲怪。大概是因爲我比別人更脆弱,換了別人也許不會像我那樣痛苦,就是這些。”

伯爵夫人停下腳步,彷彿她需要這種歇息來喘口氣似的。

“是啊,”她說,“這愛情永遠留在了您的心裡……人的一生只能愛一次……您沒有再見過那個女人嗎?”

“再也沒見過。”

“再沒見過!”

“我沒有再回過她所在的國家。”

“馬耳他!”

“是的,馬耳他。”

“那麼,她是在馬耳他了?”

“我想是的。”

“您原諒她帶給您的痛苦了嗎?”

“她,我原諒了。”

“但是,您只原諒了她一個人。您仍然怨恨那些把您和她分開的人,是嗎?”

伯爵夫人面對着基督山,她手裡還拿着剩下的一小串麝香葡萄。

“請嚐嚐吧。”她說。

“我從不吃麝香葡萄,夫人。”基督山回答,彷彿他們之間從來沒談過這件事情似的。

伯爵夫人絕望地把葡萄扔到最近的花壇。

“心真狠!”她輕輕說道。基督山無動於衷,彷彿這不是在責備他似的。

阿爾貝這時跑了過來。

“啊!母親,”他說道,“發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

“什麼?出了什麼事?”伯爵夫人直起身問道,彷彿剛做了一場夢,這會兒才被拉回到現實中來了,“一件不幸的事,您是這麼說的吧?的確,是該發生不幸的事了。”

“德·維爾弗爾先生來了。”

“那又怎麼樣?”

“他來找妻子和女兒。”

“爲什麼?”

“因爲德·聖梅朗侯爵夫人剛到巴黎,她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說德·聖梅朗侯爵先生剛一離開馬賽,在第一站換驛車時就突然去世了。德·維爾弗爾夫人正在興頭上,她聽不明白也不肯相信這個消息,可是瓦朗蒂娜小姐呢,他父親剛一開口,儘管他說得很婉轉,她就一下子全猜到了。這個不幸對她就像晴天霹靂一樣,她一下子就暈倒了。”

“德·聖梅朗先生是瓦朗蒂娜小姐的什麼人?”基督山問道。

“她的外祖父。他是來參加弗朗茲和他孫女的婚禮的。”

“哦!真的!”

“這下子弗朗茲的婚事可以拖下來了。爲什麼德·聖梅朗先生不也是當格拉爾小姐的外祖父呢?”

“阿爾貝!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夫人溫和地責備道,“您在胡說些什麼啊?哦!伯爵先生,他非常敬重您,請您告訴他這樣說話不對。”

她朝前走了幾步。基督山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着她,既像是若有所思,又充滿了親切的讚賞,她又禁不住退了回來。

於是,她拉住他的手,同時又抓起兒子的手,把兩隻手放在一起。

“我們是朋友,對吧?”她說道。

“哦!您的朋友,夫人,我實在不敢當,”伯爵說,“但不管怎麼說,我都是您恭順的僕人。”

伯爵夫人懷着難以名狀的惋傷走開了。伯爵看到她還沒走出十步,就用手帕揩起眼睛。

“難道您和我母親之間有什麼不愉快嗎?”阿爾貝驚訝地問。

“正相反,”伯爵回答,“她剛在您面前說過我們是朋友。”

然後,他們回到大廳,瓦朗蒂娜和德·維爾弗爾夫婦剛剛離開。

不用說,莫雷爾也跟在他們後面走了。

第七十二章 德·聖梅朗夫人

德·維爾弗爾先生府上確實發生了一幕慘劇。

德·維爾弗爾夫人雖然再三要求丈夫陪自己去參加舞會,但均未奏效。兩位女士走了以後,檢察官先生按照平時的習慣,把自己關進堆着一摞卷宗的書房,換了別人看到這摞卷宗準會害怕,可是,要在平時,這點東西還滿足不了他那工作狂的需要呢。

不過,這一次,卷宗只是擺了擺樣子,維爾弗爾把自己關起來不是爲了工作,而是爲了思索。他關上門,吩咐沒有要事不準打擾他,然後,他就在扶手椅裡坐下,又把這七八天來讓他憂心忡忡、痛苦不堪的一切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然後,他並沒有翻閱面前的卷宗,而是拉出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打開一個暗鎖,從裡面抽出一沓私人筆記。那是些非常珍貴的筆記,他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數字把它們分類,貼上標籤,記載着那些他在政治生涯、財務、公務和羅曼史私情方面的仇人的名字。

仇人的數目到今天已相當可觀,令他不寒而慄。然而,這些人儘管有權有勢,十分可怕,但他想到他們時,仍然常常微笑,就像一個遊客登上險峻的巔峰以後俯瞰自己歷盡艱辛攀登過的那些巉巉如鋸的山頂,亂石盤陀的小路和懸崖峭壁時,臉上會露出微笑一樣。

當他在頭腦中把這些人的名字都過了一遍,當他把名單仔細閱讀、研究、估量之後,便搖了搖頭。

“不是,”他自言自語,“哪一個仇人也不會如此耐心,如此費盡心機、慘淡經營到今天才用這個秘密武器來摧毀我,有時候,就像哈姆雷特所說的那樣,那些藏得最深的秘密也會從地底下露出風聲,像磷火似的在空中瘋狂地亂竄。但是,這種火光只能稍縱即逝,把人引入歧途,科西嘉人可能把別墅的事告訴了一個神甫,神甫又把它傳了出去,基督山聽說了這件事,想把它弄個水落石出……”

“可他爲什麼要弄清這件事呢?”維爾弗爾想了一會兒以後,又自語道,“這位初次到法國來的基督山先生,扎科納先生,馬耳他船主的兒子,塞薩利亞銀礦的開發者,他要弄清一件不清不白、神秘而又沒有意義的事,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在他的朋友和他的仇人布索尼教士和威爾莫勳爵給我介紹的互相矛盾的情況中,只有一件事情明白無誤地擺在我面前,那就是無論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和任何情況之下,我和他之間都不可能有任何瓜葛。”

維爾弗爾先生雖然這樣想,但也不相信自己的話。對他來說,最可怕的還不是披露真相,因爲他可以否認,甚至可以辯駁,他並不介意什麼突然出現在牆上的“算、稱、分”三個血字,最令他不安的,是如何弄清寫這幾個字的那隻手長在什麼人身上。

他竭力讓自己安下心來,不去想他夢寐以求的仕途前景,生怕因此喚醒沉睡多年的仇家,就努力爲自己描繪一幅天倫之樂的遠景。正在這時,院子裡突然響起馬車聲,接着,他聽見樓梯上傳來老人沉重的腳步聲,然後是哭泣和唉聲嘆氣,就像僕人們爲了對主人的不幸表示關切時所常常做的那樣。

他急忙拉開書房的門閂,很快地,一個老婦人臂上搭着披肩,手裡拿着帽子,未經通報就走了進來。她那銀絲般的白髮下露出像發黃的象牙似的蒼白前額,歲月在她的眼角刻滿深深的皺紋,哭腫的眼泡幾乎把眼睛擋得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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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先生,”她說道,“啊!先生,真是天大的不幸!我非傷心死不可!”

說着,她就倒在離門最近的那把扶手椅裡,放聲痛哭起來。

僕人站在門口,不敢進來,看着努瓦爾蒂埃的老僕人,他從主人的房間裡聽到這陣喧鬧聲,也跑了過來,站在別人後面。維爾弗爾站起來,跑到岳母面前,因爲來的人正是他的岳母。

“啊,上帝!夫人,”他問道,“出了什麼事?是誰讓您這麼傷心?德·聖梅朗先生怎麼沒陪您來呢?”

“德·聖梅朗先生死了,”老侯爵夫人開門見山地說道,臉上毫無表情,看來她已經麻木了。

維爾弗爾倒退了一步,急得拍打着雙手。

“死了……”他喃喃地說道,“死得這麼……突然?”

“一個星期之前,”德·聖梅朗夫人繼續說道,“我們吃過晚飯以後一起上了車,德·聖梅朗先生身體不適已經有好幾天了,但渴望見到我們親愛的瓦朗蒂娜的願望給他增加了勇氣,他不顧病痛,非來不可。剛出馬賽六里路,他服了平時吃的藥片以後,便昏昏睡去,那沉睡的樣子有些反常。我看到他的臉開始發紅,太陽穴也比往常跳得厲害,但還是沒忍心叫醒他。這時,天已經很黑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了,就讓他睡去。剛過一會兒,他就像睡夢中感到痛苦的人那樣,發出一聲深深的撕心裂肺的叫喊,猛地把頭往後一仰。我急忙叫來貼身僕人,讓驛車停下,呼喚着德·聖梅朗先生,給他吸嗅鹽,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了,他已經死了,我是跟他的屍體一起趕到埃克斯的。”

維爾弗爾驚得目瞪口呆。“您一定叫醫生了?”

“立刻叫了,不過,正如我剛纔說的那樣,一切都沒用了。”

“是啊,不過,他至少可以診斷出可憐的侯爵死於什麼病啊。”

“上帝!是的,先生,他對我說了,說像是突發性中風。”

“那您怎麼辦了?”

“德·聖梅朗先生常說,如果他不是死在巴黎,就希望把他的遺體運回家墓。我讓人把他的遺體裝進一口鉛棺,我比他早幾天到了巴黎。”

“啊,上帝!可憐的母親!”維爾弗爾說道,“您這把年紀,受這麼大打擊,竟然還要這麼操心!”

“感謝上帝給了我力量,讓我撐到最後。再說,如果換了侯爵,他也會這麼對待我的。的確,自從我離開他以後,我覺得自己都要發瘋了,我已經哭不出來了。不錯,常言說,人到了我這把年紀,眼淚都沒了,可我覺得,只要傷心就應當能哭出來。瓦朗蒂娜在哪兒,先生?我們正是爲了她纔來的,我想看看瓦朗蒂娜。”

維爾弗爾覺得,如果告訴她瓦朗蒂娜去參加舞會了,那未免太殘酷了,所以,他只對侯爵夫人說她外孫女與繼母一起出去了,他馬上讓人把她找回來。

“馬上,先生,馬上,我求求您了。”老夫人說道。

維爾弗爾挽起德·聖梅朗夫人的手臂,送她到自己的房間。

“您歇息一下,母親。”他說道。

聽到這話,侯爵夫人擡起頭來,望着這個使她想起自己萬分懷念的女兒的男人,對她來說,女兒就活在瓦朗蒂娜身上。她聽到這聲“母親”,百感交集,跪倒在一把扶手椅前面,把她那白髮蒼蒼的頭埋在椅子裡,失聲痛哭起來。

維爾弗爾把她交給女傭照料。老巴魯瓦則驚慌失措地跑上樓去,回到主人那裡,因爲,最讓老人害怕的,莫過於死神擦身而過,去打擊別的老人。德·聖梅朗夫人仍然跪在那裡,心中默默祈禱。維爾弗爾讓人叫來一輛出租馬車,親自乘車到德·莫爾塞夫夫人府上去找妻子、女兒,接她們回家。

他出現在大廳門口時,臉色極爲蒼白,瓦朗蒂娜呼喊着向他奔去:

“啊!父親!出了什麼不幸嗎?”

“您的外祖母剛剛到了,瓦朗蒂娜。”維爾弗爾說道。

WWW▪ttκд n▪¢ Ο “那我外祖父呢?”少女渾身顫抖地問道。

德·維爾弗爾先生把手臂伸給女兒,作爲回答。

他這樣做正是時候,因爲,瓦朗蒂娜一陣頭暈,身體搖晃起來,德·維爾弗爾夫人急忙扶住她,一邊幫助丈夫把她攙到車裡,一邊說着:“這事真怪!誰想得到呢?哦!的確,真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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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幸的一家就這麼匆匆走了,把他們的悲傷像道黑紗似的罩在晚會上。

瓦朗蒂娜來到樓梯口,看到巴魯瓦正在等着她。

“努瓦爾蒂埃先生希望今晚見到您。”他低聲說道。

“告訴他,我一離開外祖母就去看他。”瓦朗蒂娜回答。

姑娘很能體貼人,她知道此刻最需要她的,還是德·聖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看到外祖母躺在牀上。祖孫二人默默無言地相互撫慰着,哽咽着,嘆息着,淚流滿面,這就是德·維爾弗爾夫人所能看到的這次相會的情景,她挽着丈夫的手臂,懷着對這位可憐的遺孀的尊敬——至少表面上如此——看着這個場面。

過了一會兒,她附在丈夫的耳朵上說道:“如果您允許,我最好還是離開,因爲您岳母看見我,心裡會更加難過。”

德·聖梅朗夫人聽到了這句話。

“對,對,”她對瓦朗蒂娜耳語道,“讓她快走,不過你別走,你留下。”

德·維爾弗爾夫人走了出去,剩下瓦朗蒂娜一個人留在外祖母身邊,檢察官因爲被岳父的突然死亡弄得心裡很難過,也跟在妻子身後走了出去。

巴魯瓦剛纔上樓來到努瓦爾蒂埃身邊。如前面所說,老人聽見了家中的喧鬧聲,派老僕人去看個究竟。

僕人回來後,老人便用他那炯炯有神、充滿智慧的眼睛詢問。

“唉!先生,”巴魯瓦說道,“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德·聖梅朗夫人來了,她丈夫死了。”

德·聖梅朗先生與努瓦爾蒂埃先生之間從來就沒有很深的友情,不過,我們應當知道一個老人的死訊帶給另一個老人的打擊該有多大。

努瓦爾蒂埃把頭垂到胸前,就像一個受到沉重打擊或者正在思索的人那樣,然後,他閉上一隻眼睛。

“您想見瓦朗蒂娜小姐?”巴魯瓦問道。

努瓦爾蒂埃表示正是。

“她去參加舞會了,先生知道的,因爲她走之前身着盛裝來向您告別過。”

努瓦爾蒂埃又眨了一下左眼。

“是的,您想見她?”

老人表示這正是他的願望。

“哦,他們一定會派人到德·莫爾塞夫夫人家裡找她,等她一回來,我就請她上樓來見您。是這樣的吧?”

“是的。”癱瘓老人回答。

巴魯瓦等着瓦朗蒂娜回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她一回來,他就把祖父的意思告訴她了。

正是遵照祖父的意思,瓦朗蒂娜一離開德·聖梅朗夫人的房間,立刻上樓來到努瓦爾蒂埃屋裡。老太太雖然激動異常,但畢竟經不住勞累,已經昏昏沉沉地睡了。

僕人把一張小桌子拉近,放到她伸手就能夠得着的地方,上面擺着一隻盛着橙汁的長頸瓶和一隻杯子。那是她平時喜歡喝的飲料。

然後,如我們所說,姑娘離開侯爵夫人的牀邊,上樓來到努瓦爾蒂埃房裡。

瓦朗蒂娜走過來親了親老人,老人無限溫存地望着她,姑娘本來以爲眼淚已經哭幹了,這時卻又淚如泉涌。

老人依然用那種目光望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說道,“你想說,我還有一個慈愛的祖父,是吧?”

老人表示這正是他的目光所要說的話。

“唉!幸虧如此,”瓦朗蒂娜又說,“否則,我還怎麼活啊,上帝?”

這時已是凌晨一點,巴魯瓦自己也想睡覺,就說,經過這麼一個悲痛的夜晚,大家都需要休息,老人不想說能看見他的孩子就是他最好的休息。他打發瓦朗蒂娜走了,她悲痛欲絕,疲憊不堪,樣子也實在太睏乏了。

第二天,瓦朗蒂娜來到外祖母的房間,看到她還躺在牀上。老侯爵夫人的燒依然沒退,眼睛裡還閃着陰鬱的火光,精神像是受到一種強烈的刺激。

“啊,上帝!好外婆,您好像更不舒服了,是嗎?”瓦朗蒂娜看到她那亢奮的樣子不禁大聲說道。

“不是,我的孩子,不是,”德·聖梅朗夫人說道,“不過,我正在焦急地等着你來,好讓人去叫你的父親。”

“我父親?”瓦朗蒂娜不安地問道。

“是的,我有話要對他說。”

瓦朗蒂娜不敢頂撞外婆,何況,她也不知道這其中的緣由。過了一會兒,維爾弗爾走了進來。

“先生,”德·聖梅朗夫人開門見山地說道,彷彿擔心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似的,“您寫信說打算給這個孩子辦婚事?”

“是的,夫人。”維爾弗爾答道,“這還不只是個打算,而且已經訂了婚約。”

“您的女婿叫弗朗茲·戴皮奈?”

“是的,夫人。”

“他是戴皮奈將軍的兒子。將軍是我們的人,篡位者從厄爾巴島返回的前幾天被人謀殺,是嗎?”

“正是,夫人。”

“跟一個雅各賓分子的孫女聯姻,他不反感嗎?”

“這種政見之爭幸好已經消失了,母親,”維爾弗爾說道,“他父親死的時候,戴皮奈先生還是個孩子,他對努瓦爾蒂埃先生所知甚少,見到他會很高興,至少無所謂。”

“這個對象還算般配嗎?”

“各方面都很般配。”

“這位年輕人……”

“很受人尊敬。”

“他修養如何?”

“他是我所認識的最有修養的人之一。”

在整個這場談話過程中,瓦朗蒂娜始終一言不發。

“好吧!先生,”沉默片刻之後,德·聖梅朗夫人又說道,“那您就抓緊辦吧,因爲我不會活多久了。”

“您,夫人!”“您,外婆!”德·維爾弗爾先生和瓦朗蒂娜齊聲喊道。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侯爵夫人又說,“因此您要抓緊辦,她沒有母親了,至少讓她有個外祖母爲她祝賀婚禮。我是可憐的蕾娜一方所剩下的唯一的親人了,您那麼快就把她給忘了,先生。”

“啊!夫人,”維爾弗爾說道,“您忘了我必須給這個沒孃的可憐孩子找個媽媽啊!”

“繼母永遠不會成爲母親,先生!但我不想說這件事,我想說的是瓦朗蒂娜的事,讓死去的人安靜吧。”

她說這番話的語氣和速度非常急促,很像譫語的樣子。

“一切都將按照您的意願去辦,夫人,”維爾弗爾說道,“更何況您的意願與我的意願完全一致。等戴皮奈先生一到巴黎……”

“外婆,”瓦朗蒂娜說道,“這不合適,外公剛剛去世……難道您想讓我在如此悲痛的情況下結婚嗎?”

“我的孩子,”老人急忙打斷她的話,“不要用這種陳規陋習去阻止弱者爲自己建立堅實的未來。我就是在母親剛剛過世的時候結婚的,並沒有因此帶來不幸。”

“您又談到死!夫人。”維爾弗爾說道。

“又談!永遠要談!……我告訴您我快要死了,您聽見了嗎!嗯,我要在閉眼之前看看我的孫女婿,我要命令他讓我孫女幸福,我要從他的目光中看看他是否打算遵從我的意願,總之,我要了解他,我!”老人帶着可怕的表情說道,“要是他做不到他應當做的事,要是他做不到他必須做的事,那我就會從墳墓裡出來找他算賬。”

“夫人,”維爾弗爾說道,“不要再去想這些近似發瘋的念頭。人一躺進墳墓,就將長眠,永遠不會再起來了。”

“哦,是的,是的,外婆,您安靜一下吧!”瓦朗蒂娜說道。

“而我要告訴您,先生,事情根本不是您想象的那樣。昨天夜裡我睡得很沉,好像覺得我的靈魂已經離開我的軀體,在我身體上空飄蕩。我竭力要睜開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我知道你們會覺得這不可能,尤其是您,先生。嗯!我閉着眼睛,卻看見,就在您現在站的地方,在朝着德·維爾弗爾夫人盥洗室門的那個角落,我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

瓦朗蒂娜大叫一聲。

“這都是發燒的緣故,夫人。”維爾弗爾說道。

“隨您怎麼去想,但我肯定自己說的是事實。我看見一個白色人影,而且就像上帝怕我只憑感官感覺到的東西不大可靠似的,我又聽見有人挪動我杯子的聲音,喏,喏,就是這一隻,就在那兒,在桌子上。”

“哦!外婆,您是在做夢。”

“這絕不是做夢,我伸手去搖鈴,一看到這個動作那個影子就消失了。女僕拿着燈走進來。鬼魂只在該看到他們的人面前顯現,那是我亡夫的幽靈。嗯!既然我丈夫的幽靈回來叫我,那我的幽靈爲什麼不能回來保護我的外孫女呢?我覺得這種關係更直接呢。”

“夫人,”維爾弗爾說道,他被這番話弄得心神不寧,“請不要再想這些可怕的事了。您就跟我們一起生活,您會活得很久,很幸福,受到愛戴,我們會讓您忘掉……”

“絕不!絕不!絕不!”侯爵夫人說,“戴皮奈先生幾時回來?”

“他這一兩天就到。我們正在等他。”

“很好。他一到,就通知我,我們要抓緊。還有,我還想見一個公證人,以便能肯定把我們的全部遺產都留給瓦朗蒂娜。”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嘴脣貼在外婆發燙的額頭上,輕輕地說道,“難道您想讓我死嗎?上帝!您在發燒,不應當叫公證人,應當叫醫生!”

“醫生?”她聳聳肩,說道,“我沒有病,我只是口渴而已。”

“您想喝點什麼,外婆?”

“跟平時一樣,你知道,喝我的橙汁。我的杯子就在這張桌子上,把它遞給我,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長頸瓶裡的橙汁倒進杯子裡,懷着一種恐懼心理遞給外祖母,因爲據她說,就是這個杯子被幽靈碰過。

侯爵夫人把杯子裡的橙汁一飲而盡。然後,她躺到枕頭上,嘴裡重複着:“叫公證人來!叫公證人來!”

德·維爾弗爾先生走了出去,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身邊。這個可憐的孩子看上去比外祖母更需要她打算請的醫生。她兩頰火紅,呼吸急促,脈搏跳動很快,好像在發燒似的。

因爲,這可憐的孩子心裡在想,當馬克西米里安得知,德·聖梅朗夫人非但不是他的同盟,反而不自覺地像敵人一樣跟他作對時,他該多麼絕望。

瓦朗蒂娜曾不止一次地想把一切都告訴外祖母,倘若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的名字叫阿爾貝·德·莫爾塞夫或者拉烏爾·德·夏託-勒諾,她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可惜,莫雷爾出身平民,瓦朗蒂娜深知,高傲的德·聖梅朗夫人對所有非貴族出身的人都非常鄙視。因此,每次她剛要說出這個秘密,就又把它藏到心底,因爲她明白說了也沒用,而且,一旦這個秘密被父親和繼母知道,那就一切都完了。

德·聖梅朗夫人焦灼不安地睡了將近兩小時。僕人通報公證人到。

雖然通報聲音很低,德·聖梅朗夫人還是從枕頭上擡起頭來。

“公證人?”她說道,“快讓他進來,快讓他進來!”

公證人就在門口,他走了進來。

“你走吧,瓦朗蒂娜,”德·聖梅朗夫人說道,“讓我單獨跟這位先生待一會兒。”

“可是外婆……”

“去吧,去吧。”

姑娘吻了吻外祖母的額頭,用手帕揩着眼睛,走了出去。

到了門口,她遇到僕人,他說醫生正在客廳等候。

瓦朗蒂娜急忙下樓。醫生是她家的一位朋友,也是當代最出色的醫生之一,他很喜歡瓦朗蒂娜,曾親眼看着她來到人世。他也有一個與德·維爾弗爾小姐年齡相仿的女兒,但她母親生她時正在患肺病,因此,他這一生都在爲女兒的健康擔憂。

“哦!”瓦朗蒂娜說道,“親愛的達弗里尼先生,我們正焦急地等待您。不過,我首先要問一下,瑪德萊娜和安託瓦奈特身體可好?”

瑪德萊娜是達弗里尼先生的女兒,安託瓦奈特是他的侄女。

達弗里尼先生憂鬱地一笑。“安託瓦奈特很好,瑪德萊娜還可以。是您讓人去找我了嗎,親愛的孩子?”他說道,“不會是您父親或者德·維爾弗爾夫人病了吧!至於您呢,雖說誰也無法擺脫心頭的煩惱,但我覺得,除了勸您別胡思亂想之外,您並不需要我的什麼幫助,是嗎?”

瓦朗蒂娜臉漲得通紅。達弗里尼先生揣摩人心的本領真是神了,因爲他是一位通過精神療法醫治肉體疾病的醫生。

“不是我,”她說道,“是我可憐的外祖母。您聽說我們家的不幸了吧?”

“我一無所知。”達弗里尼先生回答。

“唉!”瓦朗蒂娜忍住嗚咽,說道,“我外祖父去世了。”

“德·聖梅朗先生?”

“是的。”

“猝死?”

“突發性中風。”

“中風?”醫生重複道。

“是的。我那可憐的外祖母從來沒離開過丈夫,因此她覺得他來叫她了,她要去找他!哦!達弗里尼先生,我把可憐的外祖母託付給您了。”

“她在哪裡?”

“和公證人一起在她臥室裡。”

“努瓦爾蒂埃先生呢?”

“還是老樣子,頭腦非常清醒,但仍然一動也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而且依然那麼疼愛您,對吧,親愛的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嘆口氣說,“他非常愛我。”

“誰能不愛您呢?”

瓦朗蒂娜憂傷地笑了笑。

“您外祖母有什麼不適?”

“她異常亢奮,睡得很不安靜,這很奇怪。今天早晨她說,她睡覺的時候靈魂離開了軀體,在身體上空飄蕩,看着她睡覺,她這是在譫語。她還說看見一個幽靈進入她的房間,還聽到這個所謂的幽靈碰她杯子的聲音。”

“這很奇怪,”醫生說道,“我不知道德·聖梅朗夫人還有這種幻覺。”

“我也是頭一次看見她這樣,”瓦朗蒂娜說道,“今天早晨她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爲她發瘋了。我父親,您一定知道我父親是個非常穩重的人,達弗里尼先生,您說怎麼着,連我父親都很吃驚。”

“我們去看看吧,”達弗里尼先生說道,“您說的這些情況讓我感到很奇怪。”

公證人下樓來了,僕人告訴瓦朗蒂娜,她外祖母一個人留在房裡。

“請上樓吧,大夫。”

“您呢?”

“哦!我嘛,我不敢上去,她不讓我派人去請您,而且,正如您說的,我自己也煩躁不安,身體不適,我到花園裡散散步,讓自己平靜下來。”

醫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便上樓去了,姑娘走下臺階。

我們無須指出瓦朗蒂娜最喜歡到花園的什麼地方散步。她總是先繞着房屋四周的花壇走上幾圈兒,摘一朵玫瑰插在腰上或者戴在頭髮上,然後,朝那條通向長凳的小徑走去,接着,從長凳走到柵欄門前。

這一回,瓦朗蒂娜又按照習慣,在花叢中繞了兩三圈,但沒有摘花。她身上雖然還沒來得及戴孝,但心裡的憂傷使她摒棄了這種哪怕很樸素的裝飾。然後,她朝自己的小徑走去。走着走着,她好像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她吃驚地停下腳步。

於是,那聲音更加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她聽出是馬克西米里安的聲音。

第七十三章 諾言

呼喚她的果然是莫雷爾,自前一天夜裡以來,他一直坐立不安。憑着情人或者母親特有的直覺,他估計在侯爵去世和德·聖梅朗夫人到來以後,維爾弗爾家一定會發生某種對他和瓦朗蒂娜之間的愛情產生影響的事。

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他的預感果然成爲事實,把他引到柵欄門前,令他惶恐不安的,絕不僅僅是一種擔憂。

不過,瓦朗蒂娜並不知道莫雷爾在等她,這不是他平時來赴約的時間,她來花園純屬偶然,或者,也許有人更喜歡說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她一出現,莫雷爾就喊她,她立刻朝柵欄門跑去。

“是您,在這個時候!”她說道。

“是的,可憐的朋友,”莫雷爾答道,“我是來打聽壞消息的,也帶來了壞消息。”

“這真是一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說道,“快說吧,馬克西米里安,實際上現有的悲傷已經夠多的了。”

“親愛的瓦朗蒂娜,”莫雷爾說道,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以便能平靜地說話,“請好好聽我說,因爲我要說的話非常嚴肅。他們打算讓您什麼時候出嫁?”

“請聽着,”瓦朗蒂娜也說道,“我什麼都不想向您隱瞞,馬克西米里安。今天早晨,他們談到我的婚事,我本來指望外祖母會支持我,而且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可她不僅表示贊成這樁婚事,還迫不及待地要求完婚,現在只等戴皮奈先生回來,他一到,第二天就簽訂婚約。”

年輕人的胸膛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悲傷地久久地望着姑娘。

“唉!”他輕聲說道,“聽到心愛的女人平靜地說:‘您的死期到了,再過幾小時就要行刑。不過這也沒關係,因爲也必須如此,我呢,也不想加以阻止。’這實在太可怕了。好吧!既然您說等戴皮奈先生一回來就簽訂婚約,既然他回來第二天您就將成爲他的妻子,那這個日子就是明天了,因爲戴皮奈先生已經在今天早晨回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驚叫一聲。

“一小時之前我在基督山伯爵那裡,”莫雷爾說道,“我們正在聊天,他談到您家裡的不幸,我談到您的悲傷,突然,一輛馬車駛進院子。聽我說,在此之前我根本不信什麼預感,瓦朗蒂娜,但現在我不能不信。聽到馬車聲,我不禁渾身打了個哆嗦,很快樓梯上就傳來腳步聲。即使唐璜聽見衛隊長那咄咄逼人的腳步聲,也不會像我當時那樣膽戰心驚。最後,門開了,阿爾貝·德·莫爾塞夫首先走了進來,我正想懷疑自己的眼睛,以爲自己看錯了,這時後面又跟着進來一個年輕人,伯爵大聲叫道:‘啊!弗朗茲·戴皮奈男爵先生!’我用盡心中全部的力量和勇氣剋制自己。我臉色或許慘白,身子或許在打哆嗦,但我嘴上依然掛着微笑。不過,五分鐘以後我就走了。這五分鐘裡他們都說了什麼,我一句也沒聽見,我已經完全崩潰了。”

“可憐的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喃喃地說。

“我立刻就到這裡來了,瓦朗蒂娜。現在請回答我,就像回答一個等待您宣判生與死的人一樣。您到底打算怎麼辦?”

瓦朗蒂娜垂下頭,她已經走投無路了。

“聽我說,”莫雷爾說道,“您也不是頭一次想到我們今天的處境了。這種處境很嚴重,很緊迫,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候。我認爲這不是無謂地傷心落淚的時刻,只有那些喜歡多愁善感的人和那些靠吞嚥淚水過日子的人才會這樣。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蒼天在上,一定會把他們在人世間的逆來順受記在心上的,而那些意識到應當鬥爭的人絕不會浪費寶貴的時間,他們會對命運的打擊立刻作出反擊。您到底想不想同厄運進行奮爭,瓦朗蒂娜?請回答我,因爲我正是爲了這個來的。”

瓦朗蒂娜打了個寒戰,用惶恐的目光看着莫雷爾。她還從來沒有過要反抗父親、外祖母和全家人的念頭。

“您對我說什麼,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問道,“什麼叫奮爭?哦!您在說褻瀆聖靈的話。什麼?我,讓我去違抗父親的命令,違抗我那生命垂危的外祖母的意願!這不可能!”

莫雷爾向後退了一步。

“您心地善良,不會不理解我,您非常理解我,親愛的馬克西米里安,我看出您已無言以對。奮爭,我?上帝不許我這樣做!不,不,我要竭盡全部力量來同自己抗爭,吞嚥淚水,正如您說的那樣。讓我去傷父親的心,攪擾外祖母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點時光,這我絕對做不到!”

“您說得很對。”莫雷爾冷冷地說。

“上帝啊,您怎麼這麼跟我說話!”受到傷害的瓦朗蒂娜大聲說道。

“我像一個讚賞您的人那樣對您說話,小姐。”馬克西米里安又說道。

“小姐!”瓦朗蒂娜大聲說道,“小姐!哦!這個自私的人啊!他看見我如此絕望,卻裝作不理解我。”

“您錯了,相反,我非常理解您。您不願冒犯德·維爾弗爾先生,您不願違拗侯爵夫人,明天您就將籤那張把您同您丈夫系在一起的婚約。”

“可是,上帝!難道我還能有別的路可走嗎?”

“這話不應當問我,小姐,因爲要對這件事作出判斷,我是個很蹩腳的法官,自私矇住了我的眼睛。”莫雷爾答道,他那嘶啞的聲音和攥緊的雙拳表明他越來越激動。

“倘若我能夠接受您的建議,您會對我說什麼呢,莫雷爾?喏,回答啊。不要只滿足於說‘您傷害我’,還應當出個主意纔好啊。”

“您說這話是很認真的嗎,瓦朗蒂娜?我真應當給您出這個主意嗎?快說啊!”

“當然認真,親愛的馬克西米里安,因爲如果這是個好主意,我就會聽的,您知道我一向忠於對您的愛情。”

“瓦朗蒂娜,”莫雷爾說着,把柵欄門上一塊已經裂開的木板掰了下來,“請把手伸給我,以證明您原諒我剛纔的惱怒。您看,這都是因爲我頭腦發昏,一小時以來,我腦子裡閃過各種荒誕的念頭。哦!要是您不肯接受我的建議!……”

“說說看!……到底是什麼建議?”

“這就是我的主意,瓦朗蒂娜。”

姑娘擡起頭望着蒼天,嘆了一口氣。

“我無牽無掛,”馬克西米里安又說,“我的錢足夠我們兩人生活。我敢說不等我去吻您的額頭,您就會成爲我的妻子了。”

“您的話我聽了身上直髮抖。”姑娘說道。

“跟我走吧,”莫雷爾繼續說道,“我帶您去我妹妹家,她配得上做您的妹妹。我們可以一起到外省去避一避,等我們的朋友戰勝了你們家的阻撓以後,我們再回巴黎,要是您不願意,我們就乘船去阿爾及爾,去英國或者美洲。”

瓦朗蒂娜搖了搖頭。

“我早就料到您是這個主意,馬克西米里安。”她說道,“這是個瘋狂的主意,我必須馬上阻止您,用一個詞來回答:‘不可能’。莫雷爾,不可能,否則,我就會顯得比您更瘋狂了。”

“那麼,您就聽從命運的擺佈了?不管是怎樣的命運,都不想抗爭一下?”莫雷爾面帶憂傷地說。

“是的,哪怕我要爲此去死。”

“好吧!瓦朗蒂娜,”莫雷爾又說道,“我再說一遍,您說得對。的確,是我發瘋了,您向我證明愛情可以使那些最明智的頭腦發昏。感謝您這位能不受情緒的影響進行思索的人。就這樣吧,這事就這麼定了。明天您將無可挽回地成爲弗朗茲·戴皮奈先生的未婚妻,不僅通過戲劇中發明的那種儀式,還出於您本人的意願。”

“您又一次把我推上絕路,馬克西米里安!您又一次無情地用刀子剜我的傷口!請告訴我,如果聽您說這個主意的人是您的妹妹,那您會怎麼辦呢?”

“小姐,”莫雷爾面帶苦笑地說道,“您說過了,我是個自私的人,我不去想別人處在我的境地會怎麼做,我只想自己打算做什麼。我想到認識您有一年多了,從認識您那一天起,我就把我的幸福全部寄託在您的愛情上。我想到有一天您曾對我說您愛我,我想到從那一天起,我就把全部未來都寄託在能得到您的可能上。那就是我的生命。現在我什麼都不想了,我只能對自己說八字倒轉了,我本來贏得了整個世界,如今卻輸了個精光。一個賭徒一日之間不僅可以輸掉他擁有的一切,還會把自己沒有的東西也輸掉,這本來就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

莫雷爾用異乎尋常的平靜說出這番話。瓦朗蒂娜用探尋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儘量不讓莫雷爾的目光看透自己內心的驚慌失措。

“那麼,您到底打算怎麼辦呢?”瓦朗蒂娜問道。

“我將有幸對您說聲永別,請蒼天作證,他能看透我的心思,我誠懇地祝願您有一個平靜、幸福和充實的生活,從而能把我徹底忘掉。”

“啊!”瓦朗蒂娜喃喃地說。

“永別了,瓦朗蒂娜,永別了!”莫雷爾躬身說道。

“您去哪裡?”姑娘憑着自己心中的激動,知道情人的平靜不可能是真的,就把手伸出柵欄門,抓住馬克西米里安的衣服喊道,“您要去哪裡?”

“我要讓自己不再給您的家帶來新的麻煩,我要給所有與我處境相同的正直忠誠的男人做個榜樣。”

“請您在離開我之前,告訴我您要去幹什麼,馬克西米里安?”

年輕人憂傷地笑了笑。

“哦!快說啊,快說啊!”瓦朗蒂娜喊道,“我求求您了!”

“您的決心改變了嗎,瓦朗蒂娜?”

“我的決心無法改變,可憐的人!這您知道啊!”姑娘大聲喊道。

“那麼,永別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用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搖晃着柵欄門。看到莫雷爾要走,她把兩隻手伸出門外,握在一起絞着。

“您要去做什麼?我想知道!”她大聲喊道,“您要去哪裡?”

“哦!您放心好了,”馬克西米里安在離門三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說道,“我不會把命運對我的嚴酷歸罪於另外一個男人。換一個人或許會威脅您說要去找弗朗茲先生,向他挑釁,同他決鬥,這樣做是不理智的。弗朗茲先生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呢?他今天早晨是第一次見到我,他已經忘了曾經見過我了。當你們兩家決定讓你們二人結合在一起時,他甚至都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所以,我跟弗朗茲先生之間沒有什麼關係,我向您發誓,我不會怪罪他的。”

“那您怪罪誰呢?怪罪我嗎?”

“怪罪您,瓦朗蒂娜!啊!上帝不允許我這樣做!女人是神聖的,自己所愛的女人就更加聖潔。”

“那麼,您是責怪自己了?可憐的人啊,責怪您自己?”

“我是罪魁禍首,對嗎?”莫雷爾問道。

“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說道,“馬克西米里安,請到這裡來,我要您過來!”

馬克西米里安溫柔地慘然一笑,走了過來,要不是他臉色蒼白,別人還以爲他和平時一樣呢。

“聽我說,我親愛的,我可愛的瓦朗蒂娜,”他用低沉悅耳的聲音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即使面對社會、父母和上帝,心裡也從來不曾有過一個使自己感到羞愧的念頭;像我們這樣的人,可以彼此看到對方敞開的心扉。我從來沒有過羅曼蒂克,也不是小說、戲劇中描寫的多愁善感的主人公,我既不效仿曼弗雷德,也不效仿安東尼。儘管我沒有表明心跡,沒有甜言蜜語,也沒有對天盟誓,但已經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您。您辜負了我,但您這樣做是對的,我已經說過這話,我還要重複一遍。可說到底您還是辜負了我,我的生命也因此而結束了。一旦您離開我,瓦朗蒂娜,我在這個世上就孑然一身了。我妹妹有她丈夫,她很幸福。她丈夫只是我的妹夫而已,也就是說,一個只靠親屬關係與我連在一起的人。我已經成了沒用的人了,世界上沒有人再需要我了。下面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要等到最後一秒鐘,直到您結婚爲止,因爲我不願意喪失偶然給我們帶來的幸運。弗朗茲·戴皮奈先生說不定會在結婚以前死去,說不定在您與他結婚時,會被雷擊死。對於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來說,一切都是可能的,對這個人來說,只要能活命,奇蹟也屬於可能的範疇之內。因此,我要等待,我說了,一直等到最後一秒鐘,等我看到自己的不幸木已成舟,覆水難收,再沒有希望的時候,我就給妹夫寫一封密信,再給警察局局長寫一封信,把我的意圖告訴他們,我將在樹林的一個角落、在一個溝邊、一條河的河畔,開槍自殺,我說話算話,就像我是法國最正直的人的兒子一樣毫不含糊。”

一陣**的顫抖掠過瓦朗蒂娜的全身。她鬆開兩隻緊緊抓住柵欄門的手,兩隻胳膊垂了下來,淚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年輕人站在她面前,臉色陰沉,態度堅決。

“哦!可憐可憐我吧,”她說,“您一定要活下去,好嗎?”

“不,我以名譽發誓,”馬克西米里安說道,“可這跟您有什麼關係?您仍然會盡到您的義務,良心會感到安寧。”

瓦朗蒂娜跪倒在地上,用手按住自己那顆破碎的心。

“馬克西米里安,”她說道,“我的朋友,我人世間的兄弟,我天上的丈夫,我求求你,像我一樣,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吧,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團聚的。”

“永別了,瓦朗蒂娜!”莫雷爾又說。

“上帝啊!”瓦朗蒂娜說着,雙手舉向蒼天,臉上浮現出崇高的表情,“您看到了,我已經竭盡全力做一個順從的女孩兒,我請求過、乞求過、哀告過,他既不聽我的請求,不聽我的哀告,也不理睬我的眼淚。好吧!”她繼續說道,揩乾了淚水,重又變得堅強起來,“您要活下去,馬克西米里安,我非您不嫁。幾時?幾刻?是不是馬上?請說吧,請下命令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莫雷爾本來已經踱出幾步,想走開,現在又折回來,樂不可支,心花怒放,把雙手插進柵欄門伸給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他說道,“親愛的朋友,您不該這樣跟我講話,否則還不如讓我去死。既然您像我愛您一樣愛我,那我爲什麼還要強求於您呢?您只是出於仁慈纔要我活下去嗎?如果是這樣,我寧肯去死。”

“說到底,”瓦朗蒂娜喃喃自語,“這個世界上有誰愛我?只有他。是誰撫慰了我心頭的種種痛苦呢?我把希望寄託在誰身上呢?我那迷茫的目光停留在誰身上呢?我那流血的心在誰身上得到休憩?是他,是他,還是他。好吧!這一次你說得對,馬克西米里安,我跟你走,我要離開父親的家,拋棄一切,我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啊!”瓦朗蒂娜哭泣着大聲說道,“拋棄一切!……甚至連我那慈愛的祖父啊!”

“不,”馬克西米里安說,“您不會離開祖父的。您說過,努瓦爾蒂埃先生對我有好感。嗯!我們逃走之前,您把一切都告訴他,您要在上帝面前得到他的讚許和保護,然後,等我們一結婚,他就來同我們一起生活。他不再是隻有一個孩子,而是兩個。您對我說過他如何跟您講話,您如何回答他,我會很快學會這種動人的語言的,是的,瓦朗蒂娜。哦!我向您發誓,等待我們的不是絕望,我一定要讓您得到幸福!”

“哦!你看,馬克西米里安,你看您對我有多大的威力,您幾乎能讓我相信您所說的話,然而您的話是不理智的,因爲我父親將詛咒我,我瞭解他,他是鐵石心腸,他永遠不饒恕任何人。所以,請聽我說,馬克西米里安,萬一我能推遲婚期,不論使用計策,通過祈禱,或者出乎意料,您都會等待,是嗎?”

“是的,我可以發誓,正像您對我發誓一樣,這樁可惡的婚姻永遠不會實現,即使他們把您拉到法官面前,拉到神甫面前,您也說不,對嗎?”

“是的,我向你發誓,馬克西米里安,以我在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

“那我們就等待着。”莫雷爾說。

“是的,等待,”瓦朗蒂娜也說,“等待”一詞又使她的呼吸變得流暢起來,“有許許多多事情可以拯救像你我這樣不幸的人的。”

“我相信您,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您想做什麼都能做好,只是,如果他們不顧您的請求,如果您的父親,如果德·聖梅朗夫人一定要讓戴皮奈先生明天就來簽署婚約……”

“那麼,我答應您了,莫雷爾。”

“就是說,您不簽字……”

“而是去找您,然後我們一起出走。不過在此之前,請不要冒犯上帝,莫雷爾,我們不要見面,如果我們至今尚未被人發現,這完全是一種奇蹟,是天意。萬一我們被人發現,萬一別人得知我們怎樣相會,那我們就徹底完了。”

“您說得對,瓦朗蒂娜,不過,我怎麼才能知道……”

“通過公證人,德尚先生。”

“我認識他。”

“還通過我。我會給您寫信的,請相信這一點。上帝!這樁婚事對我來說也像對您一樣可憎!”

“太好了,太好了!謝謝,我可愛的瓦朗蒂娜。”莫雷爾說,“就這樣說定了,我一旦得知具體時間,就火速趕來,您越過這堵牆,跳到我懷裡,事情一定會一帆風順的。菜園門口會有一輛馬車等您,您跟我一起上車,我把您拉到我妹妹家;到了那裡,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或者深居簡出,或者公開露面,我們會感到自己的力量和自己意志的強大,我們不會像只會哀嘆的羔羊似的,任人宰割。”

“好吧,”瓦朗蒂娜說,“我也要對您說:馬克西米里安,您無論做什麼都能做好的。”

“哦!”

“嗯!您對自己的妻子還滿意嗎?”姑娘憂傷地說。

“我可愛的瓦朗蒂娜,‘滿意’二字實在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

“還是說出來吧。”

瓦朗蒂娜靠了過來,或者說她已經把嘴脣靠近柵欄,她的話隨着口中呼出的芬芳氣息飄到莫雷爾脣邊,因爲他也正把嘴脣貼在冰冷無情的鐵門上。

“再見,”瓦朗蒂娜掙脫了這種幸福,說道,“再見!”

“我會收到您的信嗎?”

“會的。”

“謝謝,親愛的妻子!再見。”

傳出一聲純潔的輕輕親吻聲,接着,瓦朗蒂娜從椴樹枝下跑掉了。

莫雷爾聽着她的衣裙輕輕擦過林蔭小徑的窸窸窣窣聲和腳踩細沙的沙沙聲漸漸消失,然後,帶着一絲抹不掉的微笑仰望蒼天,感謝上蒼讓他得到這樣的愛,接着,也走開了。

年輕人回到家裡,等了一夜,第二天又等了一整天,一無所獲。直到第三天上午十點左右,他正要去公證人德尚先生家,卻從郵差那裡收到一封短信。他認出是瓦朗蒂娜的筆跡,儘管他從未見過她的字。

信是這樣寫的:

眼淚、哀告、祈禱都無濟於事。昨天,我在魯爾的聖菲利普教堂待了兩小時,在這兩小時裡,我用整個心靈向上帝祈禱,可是上帝也和人類一樣冷漠無情,婚約仍定於今晚九時簽字。

正如我只有一顆心一樣,我也只有一句諾言,這句諾言我已經許給了您:

這顆心屬於您!

今晚差一刻九點,鐵柵欄門前見。

您的妻子瓦朗蒂娜·德·維爾弗爾

又及:我可憐的外祖母身體越來越糟。昨天,她愈加亢奮,開始譫語;今天,她的譫語幾乎變成了胡話。

您一定會非常愛我,莫雷爾,從而能使我忘掉自己是在這種狀況之下離開她的,是嗎?

我想,今晚就要簽訂婚約的事,他們一定瞞着努瓦爾蒂埃爺爺。

莫雷爾並不滿足於瓦朗蒂娜告訴他的這些情況,他又去見公證人,後者向他證實婚約定於當晚九時簽訂。

然後,他又來到基督山府上,他倒是在那裡得到更多的情況,因爲弗朗茲親自來向基督山稟報了這件大事。德·維爾弗爾夫人也寫信給伯爵,對不能請他出席簽約儀式深感抱歉,因爲,德·聖梅朗先生的去世和他遺孀的病給這次聚會蒙上一層憂鬱的陰影,她不想讓伯爵掃興,她祝願伯爵萬事如意。

前一天,弗朗茲被引見給德·聖梅朗夫人,她特意起牀接見了他,然後,又立刻臥牀。

可想而知,莫雷爾情緒激動,這又逃不過伯爵那敏銳的目光,所以基督山對他格外親切。他的這般親切使馬克西米里安有兩三次忍不住要把一切都告訴他了,但他想起對瓦朗蒂娜鄭重許下的諾言,便把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

白天,年輕人把瓦朗蒂娜的信讀了幾十遍。這是她頭一次給他寫信,而且,這是在怎樣的情形下寫的啊!每次讀這封信,馬克西米里安都在心裡重複一遍一定讓瓦朗蒂娜幸福的諾言。確實,一個毅然下定如此勇敢決心的姑娘,怎麼能沒有至高無上的威望!怎麼能不讓那個她爲之作出如此犧牲的人對她忠心耿耿!怎麼能不成爲心上人最爲崇拜的人!她既是女王,又是妻子,即使肝腦塗地,也不足以表達他對她的感激和愛慕。

莫雷爾懷着難以形容的激動心情,想象着瓦朗蒂娜來到他身邊說這句話的那一刻:

“我來了,馬克西米里安,擁有我吧。”

他對這次出逃作了精心策劃。苜蓿地裡已藏好兩把梯子,一輛由馬克西米里安親自駕駛的馬車已經等在那裡。沒有僕人,沒有燈光,等到了第一條街的拐彎處再把燈點着,因爲,總不能由於過分小心,不敢點燈,而落入警察手裡啊。

莫雷爾渾身不時掠過陣陣戰慄。他想象着保護瓦朗蒂娜從牆頭跳下的那一刻,想象着那個迄今爲止他只觸摸過她的手,只吻過她的指尖的姑娘渾身顫抖地、信任地倒在他懷抱的情景。

到了下午,莫雷爾感到時間在迫近,他需要獨自一個人待着。他的血在沸騰,即使提些簡單的問題,即使聽到朋友的聲音,也會使他感到煩躁。他把自己關在家裡,試圖拿起一本書來看,他的眼睛一頁一頁看着,但是什麼也沒看明白,最後他把書一扔,又琢磨起他的計劃、他的梯子和他的苜蓿地來。

那一刻終於快到了。

墜入情網中的男人從不肯讓時鐘慢條斯理地向前走動。莫雷爾也折騰着自己的鐘表,終於讓它們在六點鐘時就指到了八點半。他想該出發了,雖然九點纔是簽約時間,但瓦朗蒂娜很可能不會等到這個覆水難收的簽約儀式,因此,莫雷爾在自己家的時鐘指向八點半時離開梅斯萊街,可是,等他來到苜蓿地時,魯爾的聖菲利普教堂的鐘纔剛敲八點。

馬和車都藏在莫雷爾平時藏身的一座小破屋後面。夜幕漸漸降臨,花園裡樹葉變成漆黑的一片。於是,莫雷爾走出藏身之處,心怦怦地跳着,來到柵欄門的缺口往裡張望,裡面還是空無一人。

鐘敲八點半。

在等待中又過了半小時,莫雷爾來回踱步。接着,他越來越頻繁地走到柵欄門前窺視。花園裡越來越黑了,他在黑暗中徒勞地搜尋着白色衣裙,在寂靜中枉然地等待着腳步聲。透過樹的枝葉看那房屋,房屋黑沉沉的,毫無正在進行婚約簽署儀式這樣重大活動的氣氛。

莫雷爾看了看自己的表,指針指着九點三刻。幾乎與此同時,他已經聽過兩三遍的大鐘敲響九點半,糾正了他的表的誤差。

按照瓦朗蒂娜自己約定的時間,他已經多等了半小時了。她說的是九點,甚至是九點之前,而不是九點之後。

對於年輕人的心來說,這是最難以承受的時刻,每一秒鐘的滴答聲都像鉛錘砸在他心上似的。樹葉輕輕的颯颯聲,微風拂過時的沙沙聲,都會使他豎起耳朵,使他額頭冒汗。於是,他渾身顫抖地立起梯子,爲了不浪費時間,他把腳踩在第一個踏級上。

就在他輾轉於惶恐與希望之間,心臟擴張與緊縮交替的時候,教堂大鐘敲響了十點。

“哦!”馬克西米里安惶惶不安地自語道,“簽署婚約不可能用這麼長時間,除非出了什麼意外。我曾經估計了各種可能,計算了所有手續需要的時間,肯定是出了什麼事。”

這時,他一會兒不安地在柵欄門前踱步,一會兒把發燙的額頭貼到冰涼的鐵門上。瓦朗蒂娜會不會在簽約之後暈倒過去?要麼就是瓦朗蒂娜在逃跑時被抓住了?這是這個年輕人估計到的兩個最大的可能,兩種可能都同樣令人絕望。

最後他認定,是瓦朗蒂娜在逃跑時身體無力,暈倒在一條小徑上。

“哦!要真是這樣,”他大聲說着,衝上梯子,“我會失去她的,而這都是我的錯!”

把這個念頭吹進他腦子裡的那個魔鬼再也不離開他,不停地在他耳邊重複着,從而使一些本來將信將疑的事,經過一番推理之後,就變成確信無疑的了。他那雙竭力要望穿越來越沉的夜幕的眼睛彷彿看見黑沉沉的小徑上躺着一個人影,莫雷爾冒着風險喊了一聲,似乎聽見風中傳來一聲含含糊糊的呻吟。

到後來,十點半的鐘聲也敲響了。他再也不能這樣等待下去了,一切可能都有。馬克西米里安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着,眼前一片烏黑,也翻過牆,跳到裡面。

他來到維爾弗爾家,而且是翻牆而入的。他想到過這種行爲的後果,但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就絕不能後退。頃刻間,他已經來到樹叢的盡頭。到了那裡,便可以看清房屋了。

這時,莫雷爾證實了他剛纔試着透過樹叢向裡面張望時的懷疑,那就是他看不到重大節日應有的輝煌燈火,卻只見灰濛濛的一片,又被一大塊烏雲遮蓋着的月亮灑下的朦朧月光罩上一層黑幕。

只有一盞燈光像發了瘋似的不時地在二樓的三個窗口閃爍。那是德·聖梅朗夫人套房的三個窗戶。還有一盞燈始終在一片紅窗簾後面亮着。那是德·維爾弗爾夫人臥室的窗簾。

莫雷爾猜到這些情況了。不知多少次,爲了能夠時刻在想象中跟隨着瓦朗蒂娜,他不知多少次地讓她給自己描述這座房子的佈局,因此,他雖然沒有來過,卻對它瞭如指掌。

這一片黢黑,一片岑寂,比見不到瓦朗蒂娜還要讓年輕人惶恐不安。

他心急如焚,痛苦不堪,簡直快要發瘋了,決定不顧一切地去見瓦朗蒂娜,搞清他所預感的這個不幸,不管是什麼樣的不幸。莫雷爾來到樹叢邊,準備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這片完**露的花圃,就在這時,隨風傳來一個聲音,雖然很遠,但他還是聽見了。

一聽見這聲音,他立刻向後一退。他本來已經從樹叢中探出半個身子,現在又完全退了回去,一動不動,一聲不響,躲在樹叢的黑影之中。

他的決心已定,如果是瓦朗蒂娜一個人,他就等她走過時叫她一聲;如果瓦朗蒂娜身邊有人陪着,他至少能看見她,並確定她沒有遇到任何不幸;如果來者是個陌生人,他可以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從而解開這個至今使他費解的謎。

這時,月亮走出遮住它的烏雲,莫雷爾看到維爾弗爾出現在臺階上,後面跟着一位身穿黑衣的男人。他們下了臺階,朝樹叢走來。他們剛走了四五步,莫雷爾就認出那位穿黑衣的男子是達弗里尼大夫。

看到他們朝自己走來,年輕人身不由己地往後退去,直到碰到樹叢中央的一棵埃及無花果樹,他只好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那兩人踩在沙地上的腳步聲停住了。

“啊!親愛的大夫,”檢察官說道,“這是老天在跟我們家這座宅子作對啊。死得太慘了!真是晴天霹靂!請不要安慰我。唉!這傷口太深了,太疼了!她死了,她死了!”

年輕人的額頭上直冒冷汗,牙齒咯咯直響。在這個維爾弗爾稱做“被詛咒的宅子”裡,到底是誰死了呢?

“親愛的德·維爾弗爾先生,”醫生回答,那語氣更加使年輕人心驚肉跳,“我領您到這裡來,不是爲了安慰您,恰恰相反。”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檢察官驚慌地問。

“我想說,在剛剛降臨到您頭上的這個不幸後面,還可能有一個更大的不幸。”

“啊!上帝!”維爾弗爾握住兩隻手,喃喃地說道,“您還要對我說什麼?”

“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吧,我的朋友?”

“哦!是的,只有我們兩個人。您這麼謹慎到底是爲了什麼?”

“因爲我有一個可怕的機密要告訴您,”醫生說道,“我們坐下吧。”

維爾弗爾與其說是坐下,不如說是跌在一張凳子上。醫生站在他對面,一隻手扶住他的肩膀。莫雷爾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篩糠,一隻手按住額頭,另一隻手按住心臟,生怕別人聽見他的心跳聲。

“她死了,她死了!”他心裡不停地說道。他覺得自己也要一命嗚呼了。

“快說吧,大夫,我聽着,”維爾弗爾說道,“打擊吧,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

“德·聖梅朗夫人無疑是上了年紀,不過,她身體非常好。”

十幾分鍾以來,莫雷爾總算鬆了口氣。

“是悲傷奪去了她的生命,”維爾弗爾說道,“是的,是悲傷,大夫!她與侯爵一起生活了四十年!”

“不是悲傷,親愛的維爾弗爾。”醫生說,“悲傷是可以奪去人的生命,雖說這種情況很少見。不過,它不能在一天之內、在一小時之內、在十分鐘之內就奪去人的生命。”

維爾弗爾什麼也沒回答,只是把一直低垂着的頭擡了起來,用驚慌的目光看着醫生。

“她臨終前,您一直在她身邊嗎?”達弗里尼先生問道。

“那當然,”檢察官回答,“因爲您小聲對我說過不要走開。”

“您注意到德·聖梅朗夫人死前的症狀了嗎?”

“當然注意到了。德·聖梅朗夫人接連發作三次,每次間隔只有幾分鐘,而且一次比一次近,一次比一次厲害。您到的時候,德·聖梅朗夫人已經喘了好幾分鐘了,那時她正在發作,我還以爲只是一種歇斯底里發作。可是,當我看到她從牀上坐起來,四肢和脖子都在抽搐時,我真的開始害怕了。我從您的臉上看出,她的病情比我想象的要嚴重。發作之後,我尋找您的目光,但是我沒法看到。您在給病人把脈,數她的心跳,到第二次發作,您還是沒有轉過頭來。第二次發作比第一次要重,又出現同樣的**現象,嘴也抽搐起來,嘴脣變紫。”

“到第三次發作,她就嚥氣了。”

“早在第一次發作之後,我就認定這是強直性**,您也同意了我的看法。”

“是的,那是在衆人面前,”醫生說,“但現在我們是單獨在一起。”

“您要對我說什麼?上帝!”

“我要說,強直性**和植物性中毒症狀完全一致。”

德·維爾弗爾先生噌地站了起來,他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又跌坐到凳子上。

“啊!上帝!大夫,”他說,“您認真想過您對我說的這番話嗎?”

莫雷爾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醒着。

“聽我說,”醫生說道,“我很清楚這句話的嚴重性,我也清楚自己是在給什麼人說這番話的。”

“您是在對法官說話,還是對朋友說話?”維爾弗爾問道。

“對朋友,此刻只是在對朋友說話。強直性**與植物性中毒的症狀是如此的相似,如果要我對自己的話簽字畫押,我承認我會猶豫的。所以,我再向您說一遍,我不是對法官說話,而是對朋友。嗯!我要對朋友說:在一刻鐘裡,我觀察了德·聖梅朗夫人的臨終症狀,她的抽搐和死亡,嗯!我不僅斷定德·聖梅朗夫人死於中毒,還能說出是什麼毒藥使她致死。”

“先生!先生!”

“您看,這種毒藥的症狀應有盡有:間隔着陣發性歇斯底里發作的昏睡,大腦極度亢奮,中樞神經麻痹。德·聖梅朗夫人死於大劑量番木鱉鹼或者馬錢子鹼中毒,一定是有人出於偶然,或者出於疏忽,誤讓她服用了這種毒藥。”

維爾弗爾抓住醫生的手。

“哦!這不可能!”他說,“我在做夢,上帝!聽見您這樣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實在太可怕了!看在老天的分兒上,我求求您,親愛的大夫,告訴我您可能搞錯了!”

“當然,我也可能搞錯,不過……”

“不過?……”

“不過,我不相信自己錯了。”

“大夫,可憐可憐我吧。幾天來,那麼多可怕的災難接二連三地降落到我頭上,我覺得自己可能會發瘋的。”

“除我之外,還有別的醫生給德·聖梅朗夫人看過病嗎?”

“沒有。”

“您有沒有讓人拿着沒經過我看過的藥方去買過藥?”

“沒有。”

“德·聖梅朗夫人有沒有仇人?”

“我沒聽說她有仇人。”

“有誰會因爲她的去世而受益嗎?”

“沒有,上帝!沒有。我女兒是她唯一的繼承人,只有瓦朗蒂娜能繼承遺產……哦!假如我有過這樣的念頭,我就用匕首刺穿自己的胸膛,懲罰它敢在剎那間隱藏過這種念頭。”

“哦!”達弗里尼先生也大聲說道,“親愛的朋友,我向上帝發誓,我絕無意指控任何人,我只想說這是一次意外,請相信我,一種過失。無論是意外還是過失,這畢竟是事實,它低聲告訴我的良知,並讓我的良知大聲告訴您。請您查清此事。”

“向誰去查?怎麼查?查什麼?”

“比如,巴魯瓦,這個老僕人會不會弄錯,會不會把爲他主人準備的藥水給了德·聖梅朗夫人?”

“爲我父親準備的藥水?”

“對。”

“爲努瓦爾蒂埃先生準備的藥水怎麼會使德·聖梅朗夫人中毒呢?”

“這很簡單。您知道,對某些病來說,毒藥就成了治病的良藥,癱瘓就屬於這類疾病。爲了讓努瓦爾蒂埃先生恢復行動,恢復語言功能,我把所有的藥都試過了,所以,在大約三個月之前,我決定試試最後一招,三個月以來,我一直用番木鱉鹼給他治病。不過,在最後的這次藥方裡,我加了六克番木鱉鹼,六克番木鱉鹼對努瓦爾蒂埃先生的身體不會有什麼危害,而且,因爲劑量逐漸增加,他已經慢慢適應了,但是六克番木鱉鹼足以使別人喪命。”

“親愛的大夫,努瓦爾蒂埃先生的套房和德·聖梅朗夫人的套房不通,而且,巴魯瓦從不進我岳母的房間。總之,我要對您說,大夫,儘管我知道您是世界上醫術最高、醫德最好的醫生,儘管您的話在任何時候都像陽光一樣,是我的指路明燈,嗯,大夫,嗯,儘管我對此深信不疑,我還是要用一句格言:Errarehumanume st。”

“請聽我說,維爾弗爾,”醫生說道,“在我的同事當中,您還有沒有像您對我這樣信得過的人?”

“爲什麼,請說?您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請您把他叫來,我把自己觀察到的情況和我的想法都告訴他,我們一起解剖屍體。”

“你們會發現毒藥的痕跡?”

“不是,不是發現毒藥痕跡,我沒這麼說,但是我們會發現神經系統受到傷害的情況,我們會發現無可置疑的明顯窒息的跡象,然後我們會告訴您。親愛的維爾弗爾先生,如果這不幸是疏忽所致,那麼請關照您的僕人;如果是出於仇恨,那麼就請當心您的仇人。”

“啊!上帝!您這是什麼樣的建議啊,達弗里尼?”維爾弗爾沮喪地說,“除您之外,一旦再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那麼對這件事的調查就勢在必行了,而且是在我家裡進行調查,這怎麼行!不過,”檢察官穩住情緒,不安地望着醫生,又繼續說道,“不過,如果您願意這樣做,如果您一定要這樣做,我就進行調查。我也許確實應當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我的性格驅使我這樣做。可是,大夫,您看到了,我還沒着手,就開始發愁了。我家裡已經遭到這麼多的不幸,現在又要引出這麼多的醜聞!哦!我妻子和女兒會痛不欲生的。而我呢,我呢,大夫,您是知道的,誰到了我的地位,誰當了二十五年的檢察官,都不會不結下一大堆仇人,我的仇人很多。這件事一旦傳出去,對這些人來說就是一個勝利,他們會彈冠相慶,而我無地自容。大夫,請原諒我這世俗之念。假如您是一位神甫,我可能不敢把這些想法告訴您,但您是一個普通人,您能理解普通人。大夫,大夫,您什麼都沒對我說,是嗎?”

“親愛的德·維爾弗爾先生,”醫生被感動了,說道,“我的首要職責是實行人道主義。如果科學已經達到這個水平,我一定會拯救德·聖梅朗夫人的生命,但她已經死了,我就要面對活人。讓我們把這個秘密藏在我們心底吧。萬一有人發現了這件事,我允許別人把我的沉默歸罪於我的無知。但是,先生,您還是要進行調查,而且要迅速調查,因爲或許這件事不會到此爲止……當您找到兇手時,如果您找到他,我就要對您說:您是法官,您要盡職!”

“哦!謝謝,謝謝!大夫!”維爾弗爾懷着難以描繪的喜悅說道,“您真是我今生今世最好的朋友。”說完,他好像怕達弗里尼大夫反悔似的,急忙站起身,拉着醫生朝房裡走去。

他們走遠了。莫雷爾彷彿需要呼吸空氣似的,把頭探出樹叢,月光照亮了他那張蒼白的臉,如果別人看見了,準會把他當成幽靈。

“很明顯,上帝在保佑我,但是這種保護的方式也很可怕。”他心裡想道,“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可憐的朋友!她能經受住這麼多的痛苦嗎?”

掛紅窗簾的窗戶幾乎看不見燈光了。德·維爾弗爾夫人想必剛剛熄滅大燈,只剩下一盞夜燈的微弱燈光照到玻璃窗上。

與此相反,他看到房子盡頭那三個掛白窗簾的窗戶開了一扇,放在壁爐上的一支蠟燭把它那微弱的亮光射到窗外,一個人影來到陽臺上趴了一會兒。

莫雷爾顫抖不止,他彷彿聽見一陣低聲的啜泣。他平時一向勇敢,但此刻,在愛情和恐懼這兩種人類最強烈的感情攪擾下,一下子變得十分軟弱,甚至開始產生幻覺,這也不足爲怪。

儘管他藏得很隱蔽,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見他的,但他還是覺得窗前的那個人影在呼喚自己,他那倉皇的頭腦這樣告訴他,那顆熾熱的心也這樣告訴他。這雙重錯覺變成一種無可懷疑的事實,在青年人那種令人難以理解的衝動驅使下,他從藏身處衝了出去,不顧被別人發現的危險,不顧驚嚇瓦朗蒂娜的危險,不顧姑娘脫口呼叫而驚動家人的危險,三步兩步就穿過那被明晃晃的月光照得像湖水一樣寬闊明亮的花壇,來到房前那排柑橘樹下,又飛快地登上臺階,推了推房門,門未上鎖,一下子就開了。

瓦朗蒂娜沒有看見他。她的眼睛正望着藍色的夜空中一朵飄動的白雲,那朵雲的樣子很像一個升上天去的人,她那顆充滿詩意而又無比激動的心對她說,那是她外婆的靈魂。

這時候,莫雷爾已經穿過前廳,找到樓梯扶手,樓梯上鋪着地毯,所以他的腳步聲不會被人聽見。再說,莫雷爾此刻過於激動,即使迎面碰到德·維爾弗爾先生本人也不會害怕。他決心已下:如果德·維爾弗爾先生出現在他面前,他就迎上前去,對他和盤托出,懇求他原諒並贊成把自己和他女兒、把他女兒和自己連在一起的這份愛情。莫雷爾簡直是瘋了。

幸虧他一個人也沒碰上。

這個時候,他從瓦朗蒂娜那裡瞭解到的這座宅子的內部格局幫了他更大的忙,他順利地來到樓梯頂端。到了那裡,他辨認了方向,一陣熟悉的哭泣聲爲他指了路。他轉過身來,從一扇半掩着的門裡露出一道燭光,裡面傳出嗚咽聲。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死者躺在房間深處的凹室裡,她的頭和身體被白布罩着。莫雷爾無意中得知的這個秘密,使他覺得更加瘮人。

瓦朗蒂娜跪在牀邊,臉埋在一張大圈椅的靠墊裡,兩隻僵直的手臂交叉着按在頭上,渾身顫抖地啜泣着,看不見她的臉。她離開了敞開的窗口,那悽楚的祈禱聲,就是鐵石心腸聽了也會感動。她悲痛欲絕,說出來的話又急又快,又不連貫,含糊不清,好像喉嚨發緊似的。

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瀉了進來,使燭光變得更加慘淡,並給這幅悲涼的畫面染上一層淡藍色的淒冷色調。

莫雷爾再也受不了這種場面了。他並不分外虔誠,也不容易動感情,可是,他面前的瓦朗蒂娜是那麼憂傷地哭泣着,扭動着自己的手臂,他實在不能默默忍受了。他嘆了口氣,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這時,那張淚流滿面、趴在絲絨椅墊上的大理石般蒼白的臉,那張猶如柯勒喬筆下的抹大拉的馬利亞似的臉擡了起來,朝他轉過來。

瓦朗蒂娜看見他了,臉上沒有絲毫驚訝。當一個人肝腸寸斷時,是不會再有其他感情的。莫雷爾向他的朋友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了指那躺在白布下的屍體,作爲對自己未能赴約的全部解釋,又哭了起來。

他們倆誰也不敢在這間屋子裡說話。彷彿死神站在某個角落,手指放在嘴上,命令他們保持沉默,所以,他們誰也不敢違抗。

最後,還是瓦朗蒂娜先開了口。“朋友,”她說道,“您怎麼會在這裡?唉!假如不是死神爲您打開這個家的大門,我會對您說,歡迎您來。”

“瓦朗蒂娜,”莫雷爾雙手緊握,聲音顫抖地說道,“我從八點半就等在那裡,見您總不來,我開始擔心,就翻牆來到花園。在那裡,我聽到有人談論這件不幸……”

“誰在談論?”瓦朗蒂娜問道。

莫雷爾不禁打了個寒戰,因爲醫生與德·維爾弗爾先生之間的那場談話又清晰地在他耳邊迴響,他彷彿透過那塊裹屍布看到死者兩隻扭在一起的雙臂,僵硬的脖頸和發紫的嘴脣。

“您府上的僕人在談論,”他說,“他們的話才讓我明白了一切。”

“可是您跑到這裡來會毀了我們的,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道,語氣裡既沒有恐慌,也沒有氣惱。

“請原諒我,”莫雷爾用同樣的語氣回答道,“我馬上離開。”

“不要走,別人會碰到您的,您就留下吧。”

“可是來了人怎麼辦?”

姑娘搖搖頭。“不會有人來,”她說,“您放心好了,這就是我們的救星。”說着,她用手指了指布單蒙着的屍體。

“戴皮奈先生出了什麼事?請告訴我,我求求您了。”莫雷爾又說道。

“戴皮奈先生來籤婚約的時候,我外祖母剛好嚥氣。”

“唉!”莫雷爾懷着自私的喜悅心情說道,因爲他心裡想的是,這樁喪事可以無限期地推遲瓦朗蒂娜的婚期了。

“不過,使我更加悲痛的是,”姑娘繼續說道,彷彿莫雷爾的這種感情應當立刻受到懲罰似的,“我那親愛的外婆臨終時,囑咐儘快完婚。上帝啊!她也一樣,自以爲在保護我,實際上也在傷害我。”

“聽!”莫雷爾說。兩個年輕人都不再說話了。

傳來開門聲,接着,走廊的地板上和樓梯上先後響起了腳步聲。

“是我父親從書房出來了。”瓦朗蒂娜說道。

“他送醫生出去。”莫雷爾補充了一句。

“您怎麼知道是醫生?”瓦朗蒂娜吃驚地問。

“我是猜的。”瓦朗蒂娜看着他。

這時,他們聽到臨街的大門關上了。德·維爾弗爾先生又把花園門也鎖上,便開始上樓。到了前廳,他停下來,好像在猶豫,不知是該回自己房間,還是到德·聖梅朗夫人的房間。莫雷爾急忙躲到一扇門後。瓦朗蒂娜一動沒動,似乎極度的悲痛使她擺脫了恐懼似的。

德·維爾弗爾先生回到自己房間。

“現在,”瓦朗蒂娜說道,“您既不能從花園門出去,也不能從街門出去了。”

莫雷爾驚訝地望着她。

“現在,”她又說道,“只剩下一條可能而又可靠的出路了,那就是我祖父的套房。”

她站起身。“跟我來。”她說。

“到哪裡去?”馬克西米里安問道。

“到我祖父屋裡去。”

“我,去努瓦爾蒂埃先生屋裡?”

“是的。”

“您真這麼想嗎,瓦朗蒂娜?”

“我真這麼想,而且早就這麼想了。我在世界上只有這麼一個朋友,我們倆都需要他……來吧。”

“您要當心,瓦朗蒂娜,”莫雷爾說道,遲疑着,不敢照姑娘說的去做,“您要當心,現在矇住我眼睛的黑紗已經脫落,所以,我看到自己來這裡簡直是一個瘋狂的舉動。您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呢?”

“是的,”瓦朗蒂娜說道,“如今我只有一個顧慮,那就是我應該在這裡守靈,不該扔下外婆的遺體不管。”

“瓦朗蒂娜,”莫雷爾說道,“死亡本身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對,”姑娘回答,“何況我們不會久留,來吧。”

瓦朗蒂娜穿過走廊,順着通向努瓦爾蒂埃先生房間的小樓梯走下來。莫雷爾踮着腳尖,跟在她身後。到了房門口,他們遇到老僕人。

“巴魯瓦,”瓦朗蒂娜說道,“把門關上,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她頭一個進了門。

努瓦爾蒂埃還坐在輪椅裡,他從老僕人那裡知道了家裡發生的一切,正豎着耳朵聽着動靜,兩眼緊緊地盯住房門。他一看見瓦朗蒂娜,眼睛頓時一亮。姑娘的舉止、神態中帶着的那種莊嚴肅穆,引起了老人的注意,所以,他那閃光的眼睛又充滿了詢問。

“親愛的爺爺,”她簡短地說道,“請聽我說,您知道我外婆德·聖梅朗夫人一小時以前去世了,現在,除了您以外,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人愛我了嗎?”

老人的眼睛裡充滿無限的柔情。

“所以,我只能向你一個人傾訴我的憂傷和希望,是嗎?”

癱瘓老人表示是這樣。

瓦朗蒂娜拉住馬克西米里安的手。“那麼,”她說道,“請好好看看這位先生吧。”

老人用略帶驚訝的探詢目光注視着莫雷爾。

“這是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她說,“就是那位正直的馬賽商人的兒子,你一定聽說過這個名字。”

“是的。”老人說道。

“這是個無可指責的姓氏,如今,馬克西米里安又在爲它增添光彩,因爲他只有三十歲,已經是北非騎兵上尉了,並榮獲四級榮譽勳位。”

老人表示他記得此事。

“那麼,爺爺,”瓦朗蒂娜跪到老人面前,用手指着馬克西米里安說道,“我愛他,並且非他不嫁!如果有人強迫我嫁給別的人,我寧可讓他們殺死我,或者自殺。”

癱瘓老人的目光中閃現出各種複雜的激動感情。

“您喜歡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先生,對吧,爺爺?”姑娘問道。

“是的。”一動也不能動的老人答道。

“我們都是您的孩子,您可以保護我們對抗父親的旨意,是嗎?”

努瓦爾蒂埃用他那充滿智慧的目光凝視着莫雷爾,彷彿在說:“那要看情況。”

馬克西米里安領悟了他的意思。“小姐,”他說道,“您還要到外祖母房間完成神聖的職責,您能允許我跟努瓦爾蒂埃先生談一會兒嗎?”

“對,對,正是如此。”老人的目光說道。然後,他又不安地望着瓦朗蒂娜。

“你是想說,他怎麼才能明白你的意思,對嗎,爺爺?”

“對。”

“哦!放心好了,我們經常談起你,他知道我怎麼跟你說話。”

然後,她微笑着朝馬克西米里安轉過臉去,儘管悲傷的陰影籠罩着這個笑容,但她依然笑得那麼動人。

“我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說。

瓦朗蒂娜站起身來,給莫雷爾拉過一把椅子,又囑咐巴魯瓦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她溫柔地吻了吻祖父,面帶憂傷向莫雷爾告別,然後走了出去。

這時,爲了向努瓦爾蒂埃證明自己深得瓦朗蒂娜的信任,並且熟悉他們的一切秘密,莫雷爾就拿起字典、筆和紙,把它們放到點着一盞燈的桌子上。

“不過,先生,”莫雷爾說道,“首先請允許我給您講講我是什麼人,我多麼愛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樣爲她打算的。”

“我聽着。”努瓦爾蒂埃說。

這個看上去是個無用的甚至是個累贅的老人,實際上成了這對年輕、漂亮、強壯,剛剛走入生活的情侶唯一的保護人、唯一的支柱和唯一爲他們判斷是非的人,這個場面頗爲莊嚴。

老人那張十分高貴而又嚴厲的面龐令莫雷爾生畏,他用顫抖的聲音開始講述。

他講了他是怎樣認識和愛上瓦朗蒂娜的,講了孤獨不幸的瓦朗蒂娜是怎樣接受了他的忠誠。他講了他的出身、他的地位、他的財產狀況。他多次詢問癱瘓老人的目光,那目光總是回答他:“很好,請繼續說。”

“現在,”莫雷爾講完第一部分,這樣說道,“現在,我對您講了我的愛情和希望,先生,我可以告訴您我的打算嗎?”

“可以。”老人道。

“那好吧!下面就是我們的決定。”於是,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努瓦爾蒂埃。一輛馬車如何等在苜蓿地裡,他準備如何帶走瓦朗蒂娜,把她領到他妹妹家,跟她結婚,然後恭候德·維爾弗爾先生的寬恕。

“不行。”努瓦爾蒂埃說道。

“不行?”莫雷爾重複了一遍,“不應當這麼做?”

“不應當。”

“這麼說,您不贊成這個計劃?”

“不贊成。”

“那好吧!還有一個辦法。”莫雷爾說。

老人那探詢的目光在問:“什麼辦法?”

“我去找弗朗茲·戴皮奈先生——我很高興能乘德·維爾弗爾小姐不在的時候對您說這番話,我要用自己的行動迫使他以誠相見。”

老人的目光還在詢問。

“您問我怎麼做?”

“是的。”

“是這樣的,我剛纔說了,我去找他,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之間的關係告訴他。如果他是個正直高尚的人,他就會主動放棄這樁婚事,以證明他的正直高尚,他從此就會得到我至死不渝的友誼和忠誠。如果在我向他證明他在強佔我的妻子,證明瓦朗蒂娜只愛我一個人,不可能再愛他人之後,他仍然出於利害關係或者可笑的自尊拒絕我的要求,那我就將在給予他各種方便的前提下同他決鬥,要麼我殺死他,要麼他殺死我。如果我殺死他,他當然不能再娶瓦朗蒂娜;如果他殺死我,我可以肯定瓦朗蒂娜不會嫁給他。”

努瓦爾蒂埃懷着難以描繪的喜悅看着這張高貴誠摯的臉,在這張臉上展現着他的語言所表達的各種感情,正如色彩可以爲一幅真實可信的畫增輝一樣,這些表情也爲這張漂亮的面龐增添了光彩。

然而,等莫雷爾說完之後,努瓦爾蒂埃連眨了幾次眼睛,我們知道,這是他表示反對的方式。

“不行?”莫雷爾問道,“這麼說,您也像不贊成第一個方案那樣,不贊成這個方案?”

“對,我不贊成。”老人道。

“那怎麼辦呢,先生?”莫雷爾問道,“德·聖梅朗夫人的臨終遺言,就是儘快爲她外孫女完婚。難道我應當聽之任之嗎?”

努瓦爾蒂埃一動不動。

“好吧,我明白了,”莫雷爾說道,“我應當等待。”

“對。”

“可是,任何拖延都會毀了我們的,先生。”年輕人又說道,“瓦朗蒂娜孤身一人,很軟弱,他們會像對孩子似的強迫她。我本來只想知道府上出了什麼事,竟然奇蹟般地來到裡面,又奇蹟般地來到您面前,從理智上說,我不能指望再有好運。請相信我,只有我提出的兩個辦法中的一個纔是可行的,請原諒我這種年輕人的自負。請告訴我您喜歡哪個辦法,您允許瓦朗蒂娜小姐信賴我以名譽擔保的誓言嗎?”

“不。”

“那您希望我去找戴皮奈先生?”

“不。”

“可是,上帝!我們祈求蒼天給予我們的救援究竟來自何方呢?”

老人的雙眼露出微笑,每當別人對他談起老天,他都會這麼微笑。這個老雅各賓分子始終是個無神論者。

“等待天意?”莫雷爾又說。

“不。”

“等待您的幫助?”

“對。”

“您?”

“對。”老人又答道。

“您真的明白我對您的請求嗎,先生?請原諒我的追問,因爲我的性命系在您的回答之中,您會使我們得救?”

“對。”

“您能肯定嗎?”

“能。”

“您敢保證?”

“是的。”老人那肯定的目光是那麼斬釘截鐵,如果不能不懷疑他的力量,至少讓人無法懷疑他的意志。

“哦!謝謝,先生,萬分感謝!可是,您被拴在這張輪椅裡,不能說話,不能行動,除非上帝顯聖,讓您恢復語言、動作和行動功能,您怎麼才能阻撓這樁婚事呢?”

老人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這種微笑的目光出現在一張肌肉僵硬的臉上,顯得很奇怪。

“這麼說,我應當等待了?”年輕人問道。

“是的。”

“那婚約呢?”

老人眼中又露出同樣的微笑。

“您是不是想對我說,婚約不可能簽訂?”

“是的。”努瓦爾蒂埃說道。

“這麼說,婚約根本就不會簽訂!”莫雷爾大聲說道,“哦!請原諒,先生!聽到這麼大的喜訊,難免讓人不敢相信,婚約不會簽訂?”

“不會。”癱瘓老人說道。

儘管這個回答很肯定,莫雷爾依然不敢相信。從一個殘疾老人口裡說出的諾言很奇怪,它不像來自頑強的毅力,倒像出自衰弱的肌體。那些發瘋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經喪失了理智,聲稱能夠做出自己所不能做的事。這有什麼奇怪的呢?身體瘦弱的人會吹噓自己可以力舉千斤,膽小鬼吹噓自己能夠打敗巨人,窮人吹噓自己家財萬貫,一個卑微的農夫吹破牛皮時,也敢說自己是朱庇特。

不知是努瓦爾蒂埃猜透了年輕人的疑慮,還是對年輕人所表現出的順從不完全放心,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年輕人。

“您到底想讓我怎麼辦,先生?”莫雷爾問道,“讓我重複一遍不輕舉妄動的諾言?”

努瓦爾蒂埃的目光還是一動不動,死死盯着他,好像在說僅僅諾言還不夠。接着,他的目光從年輕人的臉上轉到手上。

“您想讓我發誓,先生?”馬克西米里安問道。

“是的,”癱瘓老人用同樣莊嚴的目光說道,“我要您發誓。”

莫雷爾明白老人很看重這個誓言。

他舉起一隻手。“我以名譽向您發誓,”他說道,“我一定等待您的決定,再對戴皮奈先生採取行動。”

“很好。”老人的目光說道。

“現在,先生,”莫雷爾問道,“您允許我離開嗎?”

“是的。”

“我不再去見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爾表示他準備好服從。

“現在,”莫雷爾又說道,“您允許您的孫子像您的孫女那樣吻您嗎?”

努瓦爾蒂埃的目光不會讓人誤解。

年輕人吻了吻老人的額頭,他的雙脣就放在姑娘剛纔吻過的地方。然後,他向老人躬身告別,退了出去。

來到樓梯口,他遇到遵照瓦朗蒂娜的吩咐而來的老僕人,等着莫雷爾,然後領着他在一條昏暗的走廊裡繞來繞去,最後來到一個朝花園的小門前。

莫雷爾穿過花園,走到柵欄門口。他攀上涼棚,一下子爬到圍牆上,又順着梯子飛快下去,來到苜蓿地裡,他的馬車還停在那裡等他。

他上了車,雖然,因爲經歷了剛纔那麼多喜怒哀樂,已經心力交瘁,但他心裡還是感到舒暢多了。他於午夜回到梅斯萊街,一頭倒在牀上,像個酩酊大醉的人似的沉沉睡去。

第七十四章 維爾弗爾家的墓穴

兩天之後,上午十點鐘左右,德·維爾弗爾先生的門前聚集了一大羣人,聖奧諾雷區和佩皮尼埃街上,前來奔喪的馬車和私人馬車排成長龍,緩緩地向前行進。

在這些馬車當中,有一輛樣子特別怪,看上去像是遠道而來。這是一輛漆成黑色的運貨車,而且是第一批趕來參加葬禮的車輛之一。於是,人們打聽了一下,說來真巧,那車裡裝的正是德·聖梅朗侯爵先生的遺體,那些本來是爲一個人送殯的人們,如今要參加兩個人的葬禮了。

送葬的隊伍很龐大。德·聖梅朗侯爵先生是路易十八國王和查理十世國王最熱忱、最忠誠的臣子之一,有很多生前好友,再加上一批與維爾弗爾有交往的人也出於禮節需要前來,因此,使弔唁的車隊排成了長蛇陣。

人們立刻向當局說明了這一情況,並獲准把兩個葬禮合二爲一。於是,又一輛裝飾得同樣氣派的柩車被趕到德·維爾弗爾府邸門前,棺材被人從長途而來的柩車擡到這輛豪華的馬車上。

兩具遺體將安葬在拉雪茲神甫公墓,德·維爾弗爾先生早就讓人在那裡建造了安葬家人遺骸的墓穴。在這間墓穴中已經安葬着可憐的蕾娜的遺體,如今,她的父母在與她分別十年之後,也來跟她團聚了。

巴黎人總是那麼好奇,看到送葬場面總是很感動,此刻,他們正懷着崇敬之情默默地目送着這支壯觀的送葬隊伍。這支隊伍將陪伴這兩位最古老的貴族走到他們最終的歸宿,這兩個人以其對傳統精神和貿易安全的衛護以及對原則的忠貞不渝而聞名遐邇。

博尚、阿爾貝和夏託-勒諾坐在同一輛送葬車裡,他們談論着這次猝死。

“我去年還在馬賽見過德·聖梅朗夫人呢,”夏託-勒諾說道,“那時我剛從阿爾及利亞回來。這位夫人身體強壯,思維敏銳,社交活動頻繁,是個能活上一百歲的人。她多大年紀了?”

“六十六歲,”阿爾貝回答,“至少弗朗茲是這麼說的。不過,她絕不是死於年邁,是侯爵逝世的憂傷奪去了她的生命。聽說侯爵的死給她帶來沉重的打擊,她始終沒能恢復理智。”

“可是,她到底死於什麼呢?”博尚問道。

“好像死於腦出血,或者突發性中風。反正都是一回事吧?”

“差不多。”

“中風?”博尚說,“這真讓人難以相信。我也見過德·聖梅朗夫人幾次,她身材矮小、瘦弱,屬於神經質型的體質,不是多血質型的。對德·聖梅朗夫人這樣的體質來說,由於悲傷而中風,實在少見。”

“總之,不論奪走她生命的是疾病還是醫生的責任,反正德·維爾弗爾先生,或者瓦朗蒂娜小姐,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們的朋友弗朗茲得到了一筆相當可觀的遺產,我想大概有八萬利弗爾的年息。”

“等那位老雅各賓分子努瓦爾蒂埃一死,這個遺產的數目還要翻一番呢。”

“那可是一位頑強的老爺爺,”博尚說道,“Tenacempropositi virum.我想他一定打過賭,非死在所有繼承人之後不可。他肯定能做到這一點,真的。正是這位老國民公會議員曾在一八一四年這樣對拿破崙說過:‘如今您彎下腰,因爲您的帝國就像一棵由於生長過快而營養不足的幼苗。請您把共和國作爲自己的監護人,等身強力壯之後再重返戰場,我保證您會有五十萬軍隊,會再打一場馬倫哥和奧斯特里茨那樣的勝仗。思想是不會死亡的,陛下,它們有時會打個盹兒,但醒來時會比入睡以前更加堅強。’”

“好像對他來說,”阿爾貝說道,“人就是思想。不過,有一件事讓我不安,那就是弗朗茲·戴皮奈怎麼能習慣那個離不開他妻子的老祖父呢?弗朗茲在哪裡?”

“他在第一輛車裡,跟德·維爾弗爾先生在一起,維爾弗爾先生已經把他當成自己家的一員了。”

在每一輛送葬的車裡,談話的內容都基本如此,大家都對兩位老人的接連猝死感到吃驚,但誰都沒有懷疑到達弗里尼先生那天夜裡散步時,向德·維爾弗爾先生透露的那個可怕的秘密。

車隊行走了一小時之後,到達公墓門口,天氣陰沉寧靜,與人們來送葬的氣氛倒很諧調。在朝維爾弗爾家墓穴行進的人羣中,夏託-勒諾認出了莫雷爾,他獨自一人駕車而來。此刻他臉色蒼白,一個人默默地在兩邊種着紫杉的小徑上走着。

“您也在這裡!”夏託-勒諾說着,把手放到年輕軍官的臂下,“難道您也認識德·維爾弗爾先生?既然如此,爲什麼我從來沒在他府上見過您呢?”

“我不認識德·維爾弗爾先生,”莫雷爾回答道,“我認識德·聖梅朗夫人。”

這時,阿爾貝和弗朗茲一同走了過來。

“選擇這個地方給你們作介紹很不合適,”阿爾貝說,“不過沒關係,咱們不迷信。莫雷爾先生,請允許我給您介紹弗朗茲·戴皮奈先生,一位絕好的旅遊夥伴,我曾經跟他一起漫遊意大利。親愛的弗朗茲,這位是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先生,是你不在的時候我結識的一位出色的朋友,以後每當我與你談起心靈高尚、聰慧機敏和殷勤親切這類的話題時,都會提到他的名字。”

莫雷爾一時間舉棋不定。他在想,向自己心裡不共戴天的仇人友好地致意,這是不是一種虛僞的行爲。不過,他想到了自己的誓言和眼前這種莊嚴的氣氛,便竭力不動聲色,剋制着自己,跟弗朗茲打了招呼。

“德·維爾弗爾小姐一定非常難過吧?”德佈雷問弗朗茲道。

“哦!先生,”弗朗茲帶着難以名狀的憂傷答道,“今天早晨,她那悲痛欲絕的樣子都快讓我認不出來了。”

莫雷爾聽了這幾句本來很平常的話以後心都要碎了。這麼說,這個人見過瓦朗蒂娜並且跟她說過話?這時,這個熱血沸騰的年輕軍官可真需要拿出全身的氣力,以剋制自己要違反誓言的強烈慾望了。他握住夏託-勒諾的手臂,急忙拉他朝墓穴走去,殯儀館的人剛把兩口棺材放到墓穴前。

“好個富麗堂皇的住所,”博尚看了看墓穴,說道,“既是一座夏宮,又是一座冬宮。將來您也會住進去的,親愛的戴皮奈,因爲您很快就要成爲這個家族的一員了。作爲哲學家,我能有座鄉間小屋就足夠了,一間樹葉遮陰的小屋,身上千萬別壓那麼多大石頭。臨死以前,我會對身邊的人重複伏爾泰寫給皮隆的那句話:Eorus,然後就萬事大吉了……哦,真是的!鼓起勇氣來,弗朗茲,您的妻子要繼承一大筆遺產呢。”

“說真的,博尚,”弗朗茲說道,“您這人真讓人受不了。您終日忙於政治,養成了對一切都嗤之以鼻的習慣。搞政治的人一向什麼都不信,可是,博尚,當您有幸同凡人在一起的時候,當您有幸在瞬間擺脫一下政治的時候,請您把那顆留在議會裡或者貴族院衣帽間的心收回來吧。”

“啊,上帝!”博尚說道,“什麼是生活?生活只不過是在通向死亡的前廳裡剎那間的停歇而已。”

“我真受不了啦,博尚。”阿爾貝說道。說着,他就拉着弗朗茲快速地退到後面,讓博尚留在那裡繼續與德佈雷談論哲學。

維爾弗爾家的墓穴是一座高二十尺左右的白色的正方形石頭建築,裡面有一道牆壁,把聖梅朗家族和維爾弗爾家族分開,每家的墓室各有自己的入口。

這裡見不到其他墓穴中那些一個個上下摞起來的討厭的抽屜,爲了節省開支,屍體就分放在這些抽屜裡,外面有一個像標籤似的碑銘。在這裡,從青銅墓穴大門朝裡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間肅穆陰暗的前廳,一堵牆把它與真正的墓室分開。

我們剛纔提到的通向維爾弗爾家和聖梅朗家墓室的那兩道門就開在這堵牆中間。

到了這裡,親人便可以盡情發泄內心的悲痛了,面對墓中的人默默思念或者痛哭着祈禱,不必擔心受到遊人的歌聲、喧鬧聲和奔跑聲的攪擾,那些人竟然把拉雪茲神甫公墓當成郊遊或者談情說愛的場所了。

兩口棺木被擡進右邊的墓室,那是聖梅朗家族的墓穴,棺木被安放在事先準備好停放遺體的架子上。只有維爾弗爾、弗朗茲及幾位近親進入墓室。

由於宗教儀式已經在墓穴門前舉行,又沒有人致悼詞,所以來賓很快就走開了。夏託-勒諾、阿爾貝和莫雷爾一塊離開,德佈雷與博尚同路。

弗朗茲與維爾弗爾一起留在公墓門前。莫雷爾找了個藉口讓車停下來,他看見弗朗茲和德·維爾弗爾先生走出公墓,登上同一輛掛喪的馬車,他覺得他倆單獨留在一起是個不祥之兆。然後,他返回巴黎,雖說與夏託-勒諾和阿爾貝同坐在一輛車裡,但那兩個年輕人的談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事情果然如此,當弗朗茲要離開德·維爾弗爾先生時,後者問道:“男爵先生,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您呢?”

“隨時都可以,先生。”弗朗茲回答。

“越早越好。”

“我聽候您的吩咐,先生。您希望我跟您一起回去嗎?”

“如果您沒有什麼不便。”

“一點兒都沒有。”

就這樣,這對未來的翁婿登上了同一輛馬車,莫雷爾看見他們從他面前經過,自然要憂慮萬分了。

維爾弗爾和弗朗茲一起回到聖奧諾雷區。檢察官沒有進任何房間,既沒同妻子說話,也沒同女兒說話,直接讓年輕人來到自己的書房,請他坐在一把椅子裡。

“戴皮奈先生,”他說道,“我應當提醒您,乍看上去這個時候很不合適,其實未必,因爲,遵從死者的遺願是我們獻給他們靈前的最好的祭品,因此,我應當提醒您,德·聖梅朗夫人前天臨終前所表達的意願,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可再拖延。您知道,死者的後事都已經料理停當,她的遺囑確保聖梅朗家的遺產全部屬於瓦朗蒂娜,公證人昨天讓我看過文件,根據這些文件,我們可以正式簽署婚約。您可以去見公證人,就說我讓您看一下這些文件。公證人是德尚先生,住在聖奧諾雷區博沃廣場。”

“先生,”戴皮奈答道,“瓦朗蒂娜小姐現在這麼悲傷,她恐怕沒心思考慮結婚的事。確實,我擔心……”

“對瓦朗蒂娜來說,”德·維爾弗爾先生打斷他的話,說道,“再也沒有比實現外祖母的遺願更迫切的心願了,因此,她這方面不會有任何障礙,對此我可以擔保。”

“既然如此,先生,”弗朗茲回答,“鑑於我這一方也沒有什麼障礙,您覺得怎麼合適就怎麼辦吧。我已經許下諾言,我不僅願意,而且很高興履行自己的諾言。”

“那麼,”維爾弗爾說,“就沒有什麼可妨礙我們的了。婚約本來應當在三天以前簽訂,因此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我們今天就可以簽約。”

“可現在是喪期啊?”弗朗茲遲疑着說道。

“請放心好了,先生,”維爾弗爾又說道,“我家是不會做出違反禮儀的事的。維爾弗爾小姐在服喪的三個月裡可以住到她的聖梅朗莊園中。我說她的莊園,因爲那塊地產是屬於她的。如果您願意,一個星期以後,可以在那裡舉行非宗教婚禮,不大張旗鼓,也不大辦宴席。這是德·聖梅朗夫人的願望,她希望外孫女在那裡結婚。婚禮過後,先生,您可以返回巴黎,讓您的妻子與繼母一起留在那裡,度過服喪期。”

“就按您的意願辦吧,先生。”弗朗茲說道。

“那麼,”德·維爾弗爾又說道,“請您再等半小時。瓦朗蒂娜待會兒下樓到客廳來,我讓人去請德尚先生,我們看一下婚約文件,當場簽署,然後,德·維爾弗爾夫人今天晚上帶着瓦朗蒂娜去她的莊園,一週之後,我們到那裡去見她們。”

“先生,”弗朗茲說道,“我只有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我希望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和拉烏爾·德·夏託-勒諾出席簽約儀式,您知道,他們是我的證人。”

“用半小時請他們足夠了。您想親自去請嗎?還是派人去請?”

“我想親自去,先生。”

“那麼,我恭候您半小時,半小時之後,瓦朗蒂娜將準備停當。”

弗朗茲向德·維爾弗爾先生躬身告辭,就走了出去。

大門剛一在年輕人身後關上,維爾弗爾便讓人通知瓦朗蒂娜,要她在半小時以後到樓下客廳來,因爲,屆時公證人和戴皮奈先生的證人都會到達。

這個意想不到的消息使家人一片慌亂。德·維爾弗爾夫人不肯相信,瓦朗蒂娜則如同遭到晴天霹靂一般,被擊垮了。她向四周觀望着,彷彿在尋找向誰請求救援。

她想下樓到祖父房間,卻在樓梯上遇到德·維爾弗爾先生,他挽起她的手臂,領着她來到客廳。在前廳,瓦朗蒂娜碰到巴魯瓦,便絕望地朝他看了一眼。瓦朗蒂娜剛到一會兒,德·維爾弗爾夫人也帶着愛德華走進客廳。很明顯,這位少婦也在分擔着家庭的不幸,看上去她臉色蒼白、疲憊不堪。

她坐下來,讓愛德華坐在自己膝上,時不時地用**的手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她的全部生命似乎都凝聚在這個孩子身上了。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兩輛馬車駛進院子。一輛是公證人的馬車,另一輛是弗朗茲和他的朋友們的馬車。頃刻之間,所有的人都聚在客廳。

瓦朗蒂娜面無血色,連太陽穴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見,那青筋繞着她的眼眶伸展,一直伸到臉頰。弗朗茲心頭忍不住一陣酸楚。

夏託-勒諾和阿爾貝驚訝地互相看了一眼,剛剛結束的葬禮也不比這即將開始的訂婚儀式更加悽慘。

德·維爾弗爾夫人躲進絲絨窗簾後面的陰影裡,由於她始終朝她兒子俯下身,所以,無法從她臉上看清她心裡在想什麼。德·維爾弗爾先生一如既往,臉上毫無表情。

公證人首先按照法律界人士的習慣,把文件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然後端坐在椅子上,正了正眼鏡,這才朝弗朗茲轉過身。

“您就是戴皮奈男爵,弗朗茲·德·蓋斯奈爾先生?”他問道,儘管是明知故問。

“是的,先生。”弗朗茲回答道。

公證人躬身致意。“那麼,我受德·維爾弗爾先生之託提醒您,先生,”他說道,“您與瓦朗蒂娜·德·維爾弗爾小姐的婚姻改變了努瓦爾蒂埃先生對其孫女的安排,他將把本應遺留給她的財產轉讓給他人,我們還要補充的是,”公證人繼續說道,“立遺囑者只有轉讓部分財產的權利,而今他卻轉讓了全部財產,因此該遺囑根本經不起訴訟,並將被判爲完全無效。”

“是這樣的,”維爾弗爾說道,“不過,我要事先提醒戴皮奈先生,只要我活着,家父的遺囑就不會受到起訴,我的地位不允許我家裡出現任何醜聞。”

“先生,”弗朗茲說道,“我對諸位在瓦朗蒂娜小姐面前提起這樣一個問題深感遺憾。我從來沒打聽過她財產的數目,她的財產即使再少,也比我的多。對於同德·維爾弗爾先生家結親一事,閣下所追求的是門第,本人所追求的是幸福。”

瓦朗蒂娜做了個難以覺察的感謝的表示,兩行無聲的熱淚順着臉頰向下流淌。

“此外,先生,”維爾弗爾又對未來的女婿說道,“您除了在本該受益的財產中蒙受部分損失之外,這份出人意料的遺囑絲毫沒有刻意傷害您之處,它是努瓦爾蒂埃先生思維能力減弱的產物。令家父不快的,不是德·維爾弗爾小姐嫁給您,而是瓦朗蒂娜要出嫁,不論她跟什麼人結婚,都會在他心裡引起同樣的悲傷。人一老就會變得自私,先生,而德·維爾弗爾小姐是努瓦爾蒂埃先生的忠實夥伴,這是戴皮奈夫人所不能取代的。家父的悲慘處境使我們很少同他談到重大事務,他那衰弱的思維能力使他無法理解這些事情,我可以肯定,努瓦爾蒂埃先生雖然此刻還牢記着孫女即將出嫁,但連將要成爲他孫女婿的那個人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弗朗茲躬了躬身,權作對這番話的回答。德·維爾弗爾先生話音剛落,客廳門就開了,巴魯瓦出現在門口。“諸位,”他語氣堅決地說道,在如此莊嚴的場合,一個僕人竟用這種語氣同主人說話,實在有些蹊蹺,“努瓦爾蒂埃先生希望立刻同戴皮奈男爵,弗朗茲·德·蓋斯奈爾先生談談。”

他也跟公證人一樣,爲了避免造成混淆,把這位未婚夫姓名的全稱都說了出來。

維爾弗爾渾身一抖,德·維爾弗爾夫人的雙手也一鬆,兒子從她膝上滑了下來,而瓦朗蒂娜噌地站了起來,臉色蒼白,默不做聲,宛如一尊雕像。

阿爾貝和夏託-勒諾又交換了一個眼色,比剛纔還要吃驚。

公證人看着維爾弗爾。

“這怎麼行,”檢察官說道,“再說,戴皮奈先生此刻不能離開客廳。”

“我的主人努瓦爾蒂埃先生正是此刻有要事同弗朗茲·戴皮奈先生商量。”巴魯瓦又用同樣堅決的語氣說道。

“難道努瓦爾蒂埃爺爺現在能說話了?”愛德華用慣有的放肆口吻說道。

然而,這句笑話連德·維爾弗爾夫人聽了都沒笑,可見大家的思想有多麼緊張,氣氛有多麼肅穆。

“請轉告努瓦爾蒂埃先生,”維爾弗爾說道,“他的要求無法實現。”

“那麼,努瓦爾蒂埃先生通知諸位,”巴魯瓦又說道,“他將讓人把自己擡到客廳裡來。”

衆人驚訝萬分。德·維爾弗爾夫人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瓦朗蒂娜則身不由己地擡頭望着天花板,彷彿在感謝上蒼。

“瓦朗蒂娜,”德·維爾弗爾說道,“請您去看看您祖父的這番心血**又是怎麼回事。”

瓦朗蒂娜立刻朝門口走去,但是德·維爾弗爾先生又改變了主意。

“請等一等,”他說,“我陪您一起去。”

“對不起,先生,”弗朗茲也說道,“我覺得,既然努瓦爾蒂埃先生打發人來叫的是我,那麼最應當滿足他願望的人就應當是我,而且,我很高興能向他表達我的敬意,我至今還沒有機會請他賞賜給我這份榮幸呢。”

“啊!上帝!”維爾弗爾帶着明顯的擔憂說道,“不必勞您大駕了。”

“請原諒,先生,”弗朗茲用一種堅定不移的口吻說道,“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以向努瓦爾蒂埃先生證明他不該對我反感,我決心用自己深深的誠意來消除這種反感,不管它有多大。”

弗朗茲不想再被維爾弗爾挽留,也站起身來,跟在瓦朗蒂娜身後走了。瓦朗蒂娜已經開始下樓,心裡充滿了海難倖存者抓到礁石時的那種喜悅心情。

德·維爾弗爾先生跟在他們兩人後面。

夏託-勒諾和莫爾塞夫又第三次交換了眼色,比前兩次都要吃驚。

第七十五章 會議紀要

努瓦爾蒂埃身着黑衣,端坐在輪椅裡,等待着。等他要見的三個人都進來以後,他看了看房門,僕人立刻把門關上。

“您要當心,”維爾弗爾對無法掩飾內心喜悅的瓦朗蒂娜低聲說道,“努瓦爾蒂埃先生要告訴您一些將使您的婚姻受到挫折的事情,我不允許您如實翻譯他的意思。”

瓦朗蒂娜臉一紅,沒吭聲。

維爾弗爾走到努瓦爾蒂埃身邊。“這位就是弗朗茲·戴皮奈先生。您要求見他,先生,他來滿足您的願望。當然,我們早就期待着這次相會,我很高興它將向您證明,您反對瓦朗蒂娜的婚姻是毫無道理的。”

努瓦爾蒂埃只是瞥了他一眼,這一眼足以讓維爾弗爾渾身直打冷戰。

他用目光示意瓦朗蒂娜走過來。她用平時與祖父對話的辦法,一下子就找到了鑰匙一詞。於是,她看着癱瘓老人的目光,那目光凝視着放在兩個窗子之間的一件小傢俱的抽屜。

她打開那個抽屜,果然找到一把鑰匙。

她拿起這把鑰匙,老人示意這正是他要的東西,然後,癱瘓老人的目光又移向一張多年不用的舊寫字檯,以往別人還以爲那裡面放了些毫無用處的廢紙呢。

“要我打開這張寫字檯嗎?”瓦朗蒂娜問道。

“是的。”老人回答。

“要打開抽屜嗎?”

“是的。”

“打開兩邊的抽屜?”

“不是。”

“中間的這個?”

“對。”

瓦朗蒂娜把它打開,從裡面取出一摞紙。

“您要的是這個嗎,爺爺?”她問道。

“不是。”

她又接連取出其餘的紙張,直到裡面空空如也。

“抽屜現在空了。”她說。

努瓦爾蒂埃的眼睛看着字典。

“好的,爺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姑娘說道。

於是,她按照順序揹着字母表,到了“S”一字,努瓦爾蒂埃打斷她。

她打開字典,一直查到“S”開頭的“暗裝置”一詞。

“哦!還有個暗裝置?”瓦朗蒂娜問道。

“對。”

“誰知道這個裝置呢?”

努瓦爾蒂埃看着門,僕人剛從那裡出去。

“巴魯瓦?”她問。

“是的。”努瓦爾蒂埃回答。

“我要去叫他嗎?”

“是的。”

瓦朗蒂娜走到門口,呼喚巴魯瓦。

這其間,維爾弗爾的前額上流淌着焦慮的汗水,弗朗茲則大惑不解。

老僕人來了。“巴魯瓦,”瓦朗蒂娜說道,“我祖父吩咐我從這張桌子裡取出鑰匙,打開寫字檯,拉開這個抽屜。現在發現這個抽屜裡有個暗裝置,您好像知道這個裝置,請您把它打開吧。”

巴魯瓦望着老人。“按照她說的做吧。”努瓦爾蒂埃那聰慧的目光說道。

巴魯瓦照辦。抽屜的雙底被打開了,露出用黑色緞帶扎着的一卷紙。

“您要的是這個嗎,先生?”巴魯瓦問道。

“是的。”努瓦爾蒂埃回答。

“把這些文件交給誰呢?交給德·維爾弗爾先生嗎?”

“不是。”

“交給瓦朗蒂娜小姐?”

“不是。”

“交給弗朗茲·戴皮奈先生?”

“是的。”

弗朗茲從巴魯瓦手裡接過文件,看了一眼封面,讀道:

我死後將這卷文件交給我的朋友杜朗將軍,他死後移交其子,並囑其按重要文件妥善保管。

“嗯!先生,”弗朗茲問道,“您要我怎麼處理這些文件呢?”

“大概是讓您按照原樣封存保管吧。”檢察官說道。

“不,不。”努瓦爾蒂埃急忙回答。

“您是希望這位先生讀一讀這些文件吧?”瓦朗蒂娜問道。

“是的。”老人回答。

“您聽見了嗎,男爵先生,我祖父請您讀一讀這些文件。”瓦朗蒂娜說道。

“那就請坐吧,”維爾弗爾不耐煩地說道,“因爲這得需要一些時間呢。”

“請坐。”老人用目光示意道。

維爾弗爾坐了下來,但瓦朗蒂娜倚在祖父的輪椅上,站在他身邊,弗朗茲站在他面前。

他手裡拿着那捲神秘的文件。

“請讀吧。”老人的目光說道。

弗朗茲打開封面,房間裡頓時一片寂靜。他在這片寂靜中讀道:

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聖雅克街波拿巴主義者俱樂部會議記錄摘要。

弗朗茲停住口。“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這是先父遇難的日子!”

瓦朗蒂娜和維爾弗爾都默不做聲,只有老人的目光明確地表示:“請讀下去。”

“我父親就是在離開這個俱樂部以後失蹤的!”

努瓦爾蒂埃的目光繼續說道:“請往下讀。”

他又讀道:

我們,炮兵中校路易-雅克·伯勒佩爾,陸軍准將埃蒂安納·迪尚皮,水力林業部長克洛德·勒夏帕爾在此存照:

一八一五年二月四日,我們收到一封厄爾巴島的來信,囑託波拿巴俱樂部成員尊重並信任弗拉維耶·德·蓋斯奈爾將軍,此人曾於一八〇四年至一八一五年效力皇上,雖然路易十八近日給予他戴皮奈地產以及男爵封號,但他肯定仍然忠於拿破崙王朝。

因此,俱樂部向德·蓋斯奈爾將軍發去一信,請他出席次日即五日的會議。信上沒有註明開會地點的街名和門牌號,也沒有署名,但通知將軍,如果他願意來,有人將於晚上九時去府上接他。

會議通常從晚上九時開到子夜。

九時整,俱樂部主席親臨將軍府,將軍已經做好動身的準備。主席說明他赴會的條件之一,就是永遠不能知道開會地點,他要被人矇住眼睛,併發誓絕不打開蒙眼的黑布。

德·蓋斯奈爾將軍接受了這個條件,並以名譽發誓絕不試圖弄清自己被帶往何處。

將軍已經吩咐備好馬車。但主席對他說不可以用他自己的馬車,因爲,車伕睜着眼睛,如果讓他看清所經過的街道,那又何必矇住主人的眼睛呢。

“那怎麼辦呢?”將軍問道。

“我自己有車。”主席回答。

“您對自己的車伕就那麼信任,竟然敢讓他知道不能讓我的車伕知道的秘密?”

“我們的車伕是俱樂部的成員,”主席說,“爲我們趕車的是一位國務顧問。”

“那麼,”將軍笑着說道,“我們就會冒另一種危險:有可能翻車。”

“我們把這句玩笑視爲一種證據,說明將軍絲毫沒受到脅迫,而是自願前往的。”

上車之後,主席提醒將軍,他剛纔曾許下讓人矇住眼睛的諾言。將軍對此毫無異議,於是,事先在車裡準備好的一條絲巾解決了問題。

路上,主席覺得將軍好像試圖透過絲巾向外張望,便提醒他曾發過的誓言。

“哦!是的。”將軍說道。

馬車在聖雅克街的一條小巷前停下,將軍扶着主席的手臂下了車,他並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他把他當成俱樂部的普通成員。他們穿過小巷,上了一層樓,走進會議廳。

會議已經開始。俱樂部成員得知當晚要向他們介紹一位新會員,所以全體出席。到了大廳中間,人們請將軍揭開蒙在眼睛上的絲巾,他立刻照辦。看到在這個迄今爲止他尚且不知其存在的組織裡竟然有那麼多熟悉的面孔,似乎頗爲驚訝。

大家詢問他的政見,他只是回答說,來自厄爾巴島的信件應當使他們對此有所瞭解……

弗朗茲停了下來。

“先父是保王黨,”他說道,“他們無須詢問他的政見,這是人所共知的。”

“正因爲如此,”維爾弗爾說道,“我纔跟令尊交往,親愛的弗朗茲先生,政見相同的人很容易成爲朋友。”

“往下唸吧。”老人的目光繼續說道。

弗朗茲接着讀道:

這時,主席發言,要求將軍明確闡述自己的觀點。可是德·蓋斯奈爾將軍回答說,他首先想知道別人希望他做什麼。

於是,人們把厄爾巴島的來信讀給將軍聽,信中把他作爲可以信任、可以合作的人推薦給俱樂部。其中有一整段都是說將從厄爾巴島返回來的計劃,並許諾,下次由馬賽船主莫雷爾的“法老”號貨船帶回的信中有更詳細的說明,該船船長無限忠於皇上。

在朗讀這封信的時候,這位大家本以爲可以當做兄弟般信任的將軍的臉上,卻表現出明顯的反感。

信讀完以後,他默不做聲,雙眉緊蹙。

“怎麼樣?”主席問道,“您對這封信有何感想,將軍先生?”

“我想說,”他答道,“我剛剛宣誓效忠路易十八國王,不可能食言去爲被廢黜的皇帝效力。”

這一次的回答再明確不過,人們無法再對他的態度產生誤解。

“將軍,”主席說道,“對我們來說,既不存在什麼路易十八國王,也沒有被廢黜的皇帝,只有被暴力和背叛所迫而遠離法國、遠離政權十個月的皇帝和國王陛下。”

“對不起,諸位,”將軍說道,“對於你們來說或許不存在路易十八國王,但對我來說他存在。因爲他封我爲男爵和旅長,而且我終生難忘,正是由於他榮歸法蘭西,我纔得到這兩個頭銜的。”

“先生,”主席站起身,用極爲嚴肅的語氣說道,“當心您自己說的話,這些話向我們明確表明厄爾巴島錯看了您,也讓我們錯看了您。剛纔向您宣讀那封信,是出於對您的信任,這種信任是對您的一種尊重。現在,我們知道自己錯了。一個爵位和一個軍銜使您歸順了那個我們要推翻的政府。我們不會強迫您幫助我們,我們不迫使任何人違背自己的良心和意志加入我們的組織。不過,我們要強迫您做事光明磊落,即使您不準備這樣做。”

“知道了你們的陰謀而不揭發,您稱這爲光明磊落!而我把這視爲與你們同謀。您看,我比您還要直率……”

“哦!我的父親,”弗朗茲停下讀信,說道,“現在我明白他們爲什麼要殺害您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看了弗朗茲一眼,這個年輕人充滿孝心,因此顯得非常英俊。維爾弗爾在他身後來回踱步。

努瓦爾蒂埃用目光巡視着每一個人的表情,自己則保持着莊嚴、冷峻。

弗朗茲又看看文件,繼續念道:

“先生,”主席說道,“我們請您來出席這次大會,但我們並沒有強迫您來,我們建議您矇住眼睛,您接受了。當您接受這兩個要求時,您完全清楚我們絕不是想捍衛路易十八的王位,否則,我們何必如此謹慎小心地提防警察呢?現在您能理解,一個人戴上假面具來探聽別人的秘密,然後摘下面具,出賣那些信任自己的人,這未免太便宜他了。不,不,您首先得坦率地說明,您到底是效忠眼下當權的那個短命的國王,還是效忠皇帝陛下。”

“我是保王黨,”將軍回答,“我已經向路易十八宣過誓,並將忠於自己的誓言。”

這幾句話引起一陣騷亂,從衆多會員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們正在商量,怎麼讓戴皮奈先生爲自己的出言不遜感到後悔。

主席又站起身,讓大家肅靜。“先生,”他說道,“您是一位十分嚴肅的人,十分理智的人,不能不明白我們這種彼此對立狀況的後果,而您的坦率本身迫使我們對您採取如下措施,您要以名譽發誓,絕不泄露您所聽到的一切。”

將軍用手按住佩劍,大聲說道:“既然諸位談到名譽,那就不該褻瀆名譽的準則,不要強加於人。”

“那您呢,先生,”主席以一種比憤怒還要可怕的沉靜說道,“請不要碰您的佩劍,這是我對您的忠告。”

將軍朝四下裡看了一眼,目光中開始流露出不安。但他仍然不屈服,相反,他鼓起全部勇氣,說道:“我絕不發誓。”

“那麼,先生,您必死無疑。”主席不慌不忙地說。

戴皮奈先生臉色慘白,又朝四下看了看,好幾個會員在竊竊私語,並在斗篷下尋找武器。

“將軍,”主席又說道,“請您放心,我們是講信譽的人,我們將竭盡全力說服您,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會把事情做絕。不過,用您的話說,我們也是一羣陰謀家,您掌握了我們的秘密,現在得把它還給我們。”

這番話過後,是一陣意味深長的寂靜,看到將軍不肯回答,主席就對聽差說道:“把所有的門都關上。”

接下去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時,將軍向前走了一步,竭力剋制着自己。“我有一個兒子,”他說道,“如今我處在一羣兇手中間,我必須爲他着想。”

“將軍,”主席語氣莊嚴地說道,“一個孤零零的人總是有權侮辱多數人,這是弱者的特權。只是,他亂用了這個特權。請聽我的勸告,將軍,發誓吧,不要侮辱別人。”

將軍再次被主席的威嚴所懾服,遲疑了片刻,但最後,他還是走到主席桌前。

“怎麼發誓?”他問道。

“誓言如下:我以名譽發誓,永遠不向世界上任何人泄露我在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九時至十時之間看到和聽到的一切,如果違背諾言,甘願受死。”

將軍似乎感到一陣戰慄,好一陣說不出話來。最後,他剋制住明顯的反感,按照要求說出誓言,但聲音很低,低到別人幾乎聽不見的地步。因此,有好幾個會員要求他大聲地、一字一句地把誓言再重複一遍,他照辦了。

“現在我想告辭了,”將軍說道,“我總算自由了吧?”

主席站起身,指定三名會員送他,並同將軍一起上車,先給他蒙上眼睛。這三名會員當中,就有剛纔帶他們來的那個車伕。其餘的會員默默地散開了。

“您要我們送您到哪裡?”主席問道。

“只要讓我不再看見你們,送到哪裡都行。”戴皮奈回答。

“先生,”於是,主席又說,“請當心,您將離開會場,只同孤零零的人打交道了,請不要侮辱他們,如果您不想爲您的這種侮辱承擔後果。”

戴皮奈先生非但不領情,反而說道:“你們在車裡也會像在會場上一樣勇敢,理由就是,先生,四個人總是比一個人強大。”

主席讓車停下。

車剛好停在奧爾姆碼頭邊上,旁邊就是通向塞納河的臺階。

“您爲什麼讓車停在這裡?”戴皮奈先生問道。

“因爲,先生,”主席回答,“您侮辱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在光明磊落地要求您賠禮道歉之前,是不會再向前多走一步的。”

“又是一個要殺人的藉口。”將軍聳聳肩,說道。

“不要出聲,先生,”主席回答道,“如果您不想讓我把您看成一個您剛纔自己說過的那種人,即一個用自己的怯懦當擋箭牌的膽小鬼,您是一個人,我們也派一個人跟您決鬥。您有一把佩劍,我手杖裡也有一把,您沒有證人,這三個人當中將有一個爲您作證。現在,如果您覺得可以,請摘下矇眼睛的布吧。”

將軍立刻扯下蒙在眼睛上的布。

“我終於可以看清自己是在同什麼人打交道了。”他說。

車門打開,四個人下了車……

弗朗茲又停了下來,擦着從前額上流下的冷汗。看到這個做兒子的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地念着他至今還不清楚的父親遇難詳情的這個場面,真讓人感到可怕。

瓦朗蒂娜雙手合十,彷彿在祈禱一樣。努瓦爾蒂埃用幾乎可以說是很清高的目光鄙夷地看着維爾弗爾。

弗朗茲繼續讀道:

如同前面所說,那天是二月五日。三天以來,天氣一直十分冷,氣溫只有五六度。臺階上結着冰,很滑。將軍又高又胖,主席讓他靠着有欄杆的一邊下臺階。兩個證人跟在他們後面。

天很黑,從臺階到河畔的這段地面上覆蓋着霜雪,河水又黑又深,慢慢地流淌着,河面上偶爾漂過幾塊冰塊。

其中一個證人從一艘裝滿煤的船上拿來一個燈籠,人們藉助燈光察看武器。

主席那把劍,像他自己說的,是放在手杖裡隨身攜帶的,因此比對手的那把要短,也沒有護手。

戴皮奈將軍提議抓鬮選劍。但主席說是他挑起決鬥的,他提出決鬥時,曾聲明各自使用自己的武器。證人們試圖堅持抓鬮,主席要他們住口。

人們把燈籠放到地上,兩個對手各站在一邊,決鬥開始了。

燈光把兩把劍變成兩道寒光。可是,在漆黑的夜幕籠罩下,那兩個決鬥者顯得模糊不清。

將軍先生被視爲軍旅中最出色的擊劍手,但他操之過急,剛開始幾個回合,他就敗下陣來,並在退卻時摔倒了。

證人以爲他死了,但對手知道自己沒有碰到他,便伸出手去拉他起來。這種情況非但沒有讓將軍平靜下來,反而激怒了他,他向對手衝了過去。但對手寸步未退,揮劍應戰。將軍連連退了三次,事已至此,已經沒有退路,就再次衝了過去。

到第三個回合,他又摔倒了。

人們以爲他像第一次一樣,又摔了一跤。證人們見他不起來,便走過去,打算扶他站起來,但抱住他腰的那個人感到手下邊熱乎乎、溼漉漉的。原來是血。

將軍幾乎昏迷過去,這時又甦醒過來。“啊!你們上來的是一個善於動刀劍的人,一個擊劍高手。”

主席沒有回答,走到拿燈的那個證人身邊,捲起衣袖,露出被刺了兩劍的胳膊。然後,他翻起外衣,解開背心的扣子,讓人看自己肋部的第三道傷口。

然而,他沒有呻吟一聲。

戴皮奈將軍奄奄一息,五分鐘以後就嚥了氣……

弗朗茲哽咽着唸完了最後幾句話,別人幾乎聽不清他念的是什麼。唸完之後,他停了下來,用手捂住眼睛,彷彿要驅散一團迷霧似的。

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又接着念下去:

主席把劍插入手杖,然後走上臺階,雪地上留下一行血跡。還沒等他上完臺階,就聽見水中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證人們在確認將軍死亡以後,剛把遺體拋入河中。

將軍是在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中身亡的,並不是如同傳說的那樣,死於綁架。

爲澄清事實,我們特簽署此件,以免有朝一日,這可怕場景的見證人之一被指控爲蓄謀殺人或踐踏名譽準則。

簽字:博勒加爾、迪尚皮、勒夏帕爾

弗朗茲唸完了對於一個兒子來說如此殘酷的文件之後,激動得臉色蒼白的瓦朗蒂娜抹去淚水,維爾弗爾渾身顫抖,蜷縮在一個角落,用乞求的目光望着那個無情的老人,祈望能阻止一場風暴。

“先生,”戴皮奈對努瓦爾蒂埃說道,“既然您對這個可怕的事件瞭如指掌,既然您讓這些可敬的先生簽名爲這件事作證,既然您看來對我很關心,儘管這種關心帶給我的只有痛苦,那麼,請您不要拒絕再滿足我最後一個要求。告訴我俱樂部主席的名字,好讓我知道是誰殺害了我的父親。”

維爾弗爾失魂落魄地尋找着門把手。瓦朗蒂娜比別人更先猜到老人的回答,她曾多次注意到他前臂上有着兩道刀傷的疤,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看在老天的分上!小姐,”弗朗茲對未婚妻說道,“請幫我弄清誰是那個使我兩歲就成爲孤兒的人吧。”

瓦朗蒂娜一動不動,默不做聲。

“喏,先生,”維爾弗爾說道,“請聽我的話,不要再延長這個可怕的場面了,況且,那人的姓名是有意被隱瞞的,家父本人也不認識這位主席,即便他知道,也說不出來,因爲字典裡沒有具體人名。”

“哦!我太不幸了!”弗朗茲大聲說道,“在我朗讀這份文件時,唯一支撐着我、給我力量把它讀完的希望,就是至少能得知殺死家父之人的名字!先生,先生!”他朝努瓦爾蒂埃轉過身,大聲喊道,“看在老天的分上!請想盡一切辦法……一定告訴我,我求求您了,讓我能明白……幫幫我吧。”

“好吧。”努瓦爾蒂埃示意。

“哦,小姐!”弗朗茲大聲說道,“您祖父表示可以告訴我……那個人……請幫幫我吧……您能理解他的意思……幫我一下吧。”

努瓦爾蒂埃看着字典。

弗朗茲顫抖着拿起字典,一個個地往下揹着字母,一直背到“M”。

聽到這個字母,老人示意對了。

“M!”弗朗茲又重複了一遍。

年輕人的手指順着M開頭的單詞往下移動,可每指一個單詞,努瓦爾蒂埃都表示不對。

瓦朗蒂娜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

最後,弗朗茲指到“MOI”一字。

“對。”老人表示。

“您!”弗朗茲大聲喊道,頭髮都豎起來了,“您,努瓦爾蒂埃先生!是您殺死了我父親?”

“是的。”努瓦爾蒂埃回答,並用莊嚴的目光看着年輕人。

弗朗茲無力地癱倒在一把椅子裡。

維爾弗爾打開門,逃了出去,因爲,他頭腦中閃過要毀滅老人心中那尚存一息生命的念頭。

第七十六章 小卡瓦爾坎蒂的進展

這其間,老卡瓦爾坎蒂先生已經回去重操舊業了,不是回到奧地利皇帝陛下的軍隊裡服務,而是回到盧卡浴場的賭盤前,他是那裡的常客。不用說,他分文不差地把給他的路費,以及他因爲莊嚴、鄭重地扮演了父親的角色而獲得的賞金如數帶回。

他走後,安德烈亞先生拿到了證明他有幸成爲巴爾託洛梅奧侯爵與奧麗娃·科爾西納裡侯爵夫人之子的全部證件。

因此,他差不多就算在巴黎社交界紮下了根,巴黎社交界本來就歡迎外國人,並且,不是按照他們本來的身份地位,而是按照他們想要有的身份地位來接待他們。

何況,在巴黎,人們對一個年輕人又有什麼要求呢?只要基本上能講法語,穿着入時,會賭錢,又揮金如土,這就足夠了。

不用說,人們對外國人比對巴黎人更加寬容了。

因此,沒用兩週,安德烈亞就混得很不錯了。人們稱他爲伯爵先生,說他有五萬利弗爾的年金,還說他父親大人在薩拉韋扎的採石場下面埋藏着數不盡的金銀財寶。

有一位學者聽到別人在他面前說起這件事,聲稱他親眼見過那個採石場,這就給那個人們還半信半疑的傳說增加了足夠的可信性,從此,那個傳說就變成了確鑿無疑的事實。

我們向讀者介紹的巴黎社交圈當時就是這種狀況。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天晚上,基督山前來拜訪當格拉爾先生。當格拉爾先生不在家,僕人說男爵夫人可以會客,提議帶他去見男爵夫人,他同意了。

自從奧托伊別墅那次晚宴以及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以來,當格拉爾夫人一聽到基督山的名字就緊張得發抖。要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這種痛苦的感覺就會更加強烈,如果相反,伯爵本人隨後出現,他那開朗的面容、炯炯有神的雙眼、和藹可親的態度和對當格拉爾夫人的那份殷勤會把恐懼的感覺驅逐得一乾二淨。男爵夫人覺得,一個外表如此親切可愛的人不可能對她有惡意,何況,心腸再壞的人,也得有個由頭纔會對人使壞。無緣無故的作惡會讓人覺得不正常,讓人厭惡。

我們已經向讀者介紹過這間小客廳了,男爵夫人正在心神不寧地看着女兒與小卡瓦爾坎蒂一起欣賞過後遞給她的幾幅畫,這時,基督山走了進來。他的出現產生了與以往一樣的效果。男爵夫人聽到他的名字之後先是一陣慌亂,然後,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伯爵。

伯爵呢,只消一瞥就把整個場面看在眼裡。

男爵夫人半臥在一張橢圓形長沙發上,歐熱妮坐在她旁邊,卡瓦爾坎蒂站在那裡。

卡瓦爾坎蒂身着黑裝,就像歌德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樣,腳上穿着鋥亮的皮鞋,雪白的鏤空絲襪,正用一隻保養得不錯的白皙的手捋着滿頭金髮,手指上閃爍着一顆鑽戒。儘管基督山告誡過他,這個虛榮心很強的年輕人還是忍不住把它戴在小手指上。

這個動作還伴隨着向當格拉爾小姐頻頻傳遞的秋波,隨着秋波,還送去一聲接一聲的長吁短嘆。

當格拉爾小姐一如既往,也就是說漂亮、冷漠,臉上還略帶着幾分譏諷。安德烈亞的每一個眼神、每一聲嘆息她都看得清楚、聽得真切。這些目光和嘆息就像碰到彌涅耳瓦的護胸甲上似的,有些哲學家說這個護胸甲曾保護了薩福的胸膛。

歐熱妮冷冷地向伯爵致意,趁着別人忙於寒暄,她趕緊退回到隔壁那間練琴用的小客廳,很快,隨着鋼琴的旋律,傳出兩個姑娘高聲的說笑聲。基督山明白,當格拉爾小姐更喜歡同她的音樂教師露易絲·達爾米伊小姐爲伴,而不喜歡跟他和卡瓦爾坎蒂先生在一起。

伯爵與當格拉爾夫人聊着天,裝出對這場談話很着迷的樣子。其實正是在這個時候,他注意到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那副對當格拉爾小姐無限仰慕、滿臉關切的神態,頻頻走到門前傾聽裡面的琴聲又不敢推門而入的樣子。

銀行家很快就回來了。不錯,他的目光首先投向基督山,但他看的第二個人就是安德烈亞。至於妻子嘛,他也像某些丈夫那樣跟她打了個招呼,獨身男子只能等到哪一天出了一本詳盡的《夫婦生活大典》,纔會懂得其中的含義。

“兩位小姐沒有請您跟她們一起彈琴嗎?”當格拉爾問安德烈亞。

“唉!沒有,先生。”安德烈亞回答道,還發出一聲比剛纔更加明顯的嘆息。

當格拉爾立刻走到與小客廳相通的門前,把門打開。

於是,大家看到兩個姑娘並排坐在鋼琴前面的琴凳上,每人用一隻手,一起彈奏着。她們原本出於好玩兒,慢慢習慣了這種彈法,如今已經配合得相當默契了。

從門框看過去,達爾米伊小姐與歐熱妮一起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畫面,就像德國人經常畫的那種畫一樣。達爾米伊小姐的模樣相當漂亮,或者說模樣相當可愛,她身材嬌小苗條,像天仙一般長長的金色鬈髮垂在略顯長些的脖頸上。彼魯其諾筆下的聖母有時就是這個樣子。目光中充滿了倦意,看上去胸肺不太發達,可能有一天也會像《克雷莫納的小提琴》裡的安託妮亞一樣,唱着歌死去。

基督山好奇地朝裡屋匆匆看了一眼。他在這裡經常聽到達爾米伊小姐的名字,這還是頭一次看到她本人。

“怎麼?”銀行家問女兒,“把我們這些人都排除在外了?”

然後,他領着年輕人走進小客廳。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安德烈亞進去以後,門就關上了,從基督山和男爵夫人坐的地方再也看不到裡面的情景。不過,由於銀行家跟在安德烈亞身後,所以,當格拉爾夫人好像對此根本沒有在意。

伯爵很快就聽見安德烈亞的聲音伴隨着鋼琴唱起一支科西嘉歌曲。

伯爵微笑着聽着這支歌,它使他忘掉了安德烈亞,想起了貝內代託。這時候,當格拉爾夫人向基督山稱讚起丈夫的堅強意志來,就在當天早晨,他剛剛因爲米蘭一家銀行的倒閉又損失了三四十萬法郎。

銀行家確實值得稱讚。因爲,如果不是男爵夫人告訴他這件事,或者是他通過一種使他無所不知的辦法得知了此事,那他從男爵的臉上絕對看不出絲毫痕跡。

“好啊!”基督山心裡想道,“他已經開始隱瞞自己的虧損了,一個月以前他還爲此吹噓呢。”

然後,他大聲說道:“哦!夫人,當格拉爾先生精於交易所的交易,他總是會在那裡撈回他在別處的損失的。”

“我看您也跟大家一樣犯了一個錯誤。”當格拉爾夫人說道。

“什麼錯誤?”基督山問道。

“就是以爲他在交易所做證券交易,事實上正相反,他從來沒有做過證券交易。”

“哦!真的,夫人,我記得德佈雷先生對我說過……順便問一句,德佈雷先生怎麼了?我有三四天沒看見他了。”

“我也是。”當格拉爾夫人以驚人的鎮靜回答道,“可是,您剛纔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哪句話?”

“您說德佈雷先生對您說……”

“哦!是的,德佈雷先生對我說,是您在做這種交易。”

“有一段時間我對這件事很上癮,這我承認,”當格拉爾夫人說,“不過,現在我沒這種癮了。”

“那您就錯了,夫人,哦!天哪!發財的運氣是不牢靠的,如果我是個女人,又碰巧是個銀行家的妻子,那麼,不管我多麼信任自己丈夫的運氣,因爲您知道,做投機生意全靠運氣,所以,我說了,不管我對自己丈夫的運氣多信任,都要先給自己弄一筆獨立財產,爲達到這個目的,哪怕把自己的利益託付給他不知道的人也行。”

當格拉爾夫人的臉不由得一紅。

“喏,”基督山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說道,“聽說昨天有人在那不勒斯債券上做了一筆漂亮的交易。”

“我沒有這種證券,”男爵夫人急忙說道,“而且從來就沒有過。不過,說真的,關於證券我們已經談得夠多了,伯爵先生,看上去咱們就像兩個經紀人似的。還是說說可憐的維爾弗爾一家吧,他們眼下正在備受命運的折磨呢。”

“他們家到底出了什麼事?”基督山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問道。

“您是知道的啊,德·聖梅朗先生動身後三四天就去世了,緊接着是侯爵夫人,她剛到三四天也跟着去世了。”

“哦!是這樣的,”基督山說道,“我聽說了。不過,正如克勞狄斯對哈姆雷特所說的那樣,這是大自然的規律,他們的父輩死在他們前面,他們曾爲父輩流過傷心的眼淚,他們自己也要死在兒輩前面,兒孫們也會爲他們傷心落淚。”

“還不只這些呢。”

“怎麼,還不只這些?”

“是的。您知道,他們正準備嫁女兒……”

“嫁給弗朗茲·戴皮奈先生……難道吹了?”

“昨天早晨,弗朗茲好像退婚了。”

“啊!真的……您知道退婚的原因嗎?”

“不知道。”

“天哪,您告訴我的這是個什麼消息啊!夫人……那麼德·維爾弗爾先生呢,他怎麼能承受這麼多的不幸呢?”

“他一如既往,以哲人的態度對待這一切。”

這時,當格拉爾一個人走了出來。

“怎麼?”男爵夫人說道,“您把卡瓦爾坎蒂先生留在女兒身邊了?”

“還有達爾米伊小姐呢,您把她當成什麼人了?”然後,他朝基督山轉過身,“卡瓦爾坎蒂親王是個挺可愛的年輕人,您說是嗎,伯爵先生?……只是,他到底是不是親王呢?”

“這我可不能打包票。”基督山說道,“別人向我介紹他父親時稱他爲侯爵,那他就是伯爵。不過,我想他本人並不怎麼在乎這個頭銜。”

“爲什麼?”銀行家說道,“如果他真是親王,那他就不該不在乎這個頭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我就不希望別人不承認自己的出身,我。”

“哦!您是一位十足的民主派。”基督山微笑着說。

“可是,您看,”男爵夫人說道,“您冒的什麼險呢?如果德·莫爾塞夫先生碰巧來這裡,並且看到卡瓦爾坎蒂先生在歐熱妮的房間裡,可作爲她的未婚夫,他還從來沒有被請進去過呢。”

“您說‘碰巧’一詞還真用對了,”銀行家又說,“因爲大家很少看到他,真可以說除非‘碰巧’他纔會到這裡來。”

“總之,萬一他來了,看到這個年輕人在您女兒身邊,他會不高興的。”

“他?啊!上帝!您錯了。阿爾貝先生從來沒讓我們有幸看到他因爲未婚妻而嫉妒過,他對她還沒有愛到這種地步。況且,他高不高興關我什麼事啊!”

“可是,咱們的關係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對,到了這種地步。您想知道我們的關係到了什麼地步嗎?在他母親舉行的舞會上,他只跟我女兒跳了一次舞,卡瓦爾坎蒂先生卻同她跳了三次,他竟然沒在意。”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先生到!”男僕通報道。

男爵夫人急忙站起身來,她想去小客廳提醒女兒。

當格拉爾拉住她的胳膊。“隨他們去吧。”他說道。

她驚訝地望着他。基督山裝作沒有看到這個場面。

阿爾貝走了進來,他顯得格外英俊,心情也格外愉快。他向大家致意,對男爵夫人態度很大方,對當格拉爾很隨便,對基督山很親切,然後,他向當格拉爾夫人轉過身。“請允許我問一下,夫人,”他說道,“當格拉爾小姐身體可好?”

“她挺好,先生,”當格拉爾急忙說道,“她此刻正在她的小客廳裡跟卡瓦爾坎蒂先生一道彈琴唱歌呢。”

阿爾貝臉上依然是一副沉着冷漠的表情,或許心裡有些不快。

不過,他感到基督山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卡瓦爾坎蒂先生有一副男中音的好嗓子,”他說道,“而歐熱妮小姐是位出色的女高音,且不說她還彈得一手像泰爾貝格一樣的好鋼琴。他們倆合唱,一定很好聽。”

“他們確實配合得非常和諧。”當格拉爾說道。

阿爾貝似乎沒有聽懂這個雙關語,而這句話說得那麼露骨,當格拉爾夫人聽了臉都紅了。

“我也是一位音樂家,”年輕人說道,“至少我的老師們是這麼說的。說也奇怪,我的嗓子跟誰的都配不到一起,跟女高音尤其是這樣。”

當格拉爾嘿嘿一笑,意思是說:“那您就乾生氣吧!”

“所以,”他說道,擺出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昨天親王和我女兒的演唱引起了一片喝彩。您昨天沒來吧,德·莫爾塞夫先生?”

“哪位親王?”阿爾貝問道。

“卡瓦爾坎蒂親王。”當格拉爾回答道,他非把這個頭銜給那個年輕人加在頭上不可。

“啊!對不起,”阿爾貝說道,“我還不知道他是個親王呢。哦!卡瓦爾坎蒂親王昨天與歐熱妮小姐一起唱歌了?那一定非常動聽,我爲自己沒有這個耳福而深感遺憾。昨天我沒能應邀前來,因爲我必須陪德·莫爾塞夫夫人去德·夏託-勒諾男爵夫人府上,那裡有一場德國音樂家的演唱會。”

接着,在一陣沉默之後,莫爾塞夫又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可以去向當格拉爾小姐表示問候嗎?”

“哦!請等一等,請等一等,”銀行家攔住年輕人,說道,“您沒聽見這美妙的詠歎調嗎,啦,嗒,嗒,滴,嗒,滴,嗒,嗒,多動聽啊,馬上就唱完了……再等一會兒,太好了!好極了!太棒了!妙極了!”

銀行家瘋狂地鼓起掌來。

“唱得確實很美,”阿爾貝說道,“沒什麼能比卡瓦爾坎蒂親王先生的歌聲更能讓人理解他故鄉的音樂了。您剛纔說他是親王,是嗎?再說,即使他不是親王,也可以封他爲親王,這在意大利不費吹灰之力。不過,說到咱們那兩位可愛的歌唱家,當格拉爾先生,您不要告訴他們這裡有外人,請當格拉爾小姐和卡瓦爾坎蒂先生再唱一支歌。能隔着一段距離,在隱蔽處聽別人唱歌,不被看見,從而不會打擾歌唱家,使他們能夠盡情地發揮,這該是一件多麼愜意的事啊。”

這一次,倒是當格拉爾被這個年輕人的灑脫弄得驚慌失措了。

他把基督山拉到一邊。“嗯!”他說道,“您覺得我們這位戀人怎麼樣?”

“天哪!我覺得他很冷淡,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您已經答應這門親事了!”

“不錯,我是答應了,不過,是讓女兒嫁給一個愛她的人,而不是嫁給一個不愛她的人。您瞧這傢伙,像石頭一樣冰冷,像他父親一樣傲慢。要是他有錢,要是他有卡瓦爾坎蒂家的財富,那倒還湊合。不錯,我還沒有問過女兒的意見,不過,如果她品位高一點……”

“哦!”基督山說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我對他的友誼使我有偏見,不過,我向您保證,德·莫爾塞夫先生是位可愛的青年,他會使您的女兒幸福,並且遲早會有所作爲的,因爲他父親的地位很高。”

“哼!”當格拉爾哼了一聲。

“您爲什麼對此表示懷疑?”

“還有他的過去呢……那令人可疑的過去。”

“不過,父親的過去跟兒子也沒有關係。”

“不然,不然!”

“瞧您,別激動嘛。不到一個月以前,您還覺得這樁婚事不錯……您能理解,我感到很過意不去,因爲您是在我家裡遇見卡瓦爾坎蒂這個年輕人的,而我並不瞭解他,我再重複一遍。”

“我瞭解他,我,”當格拉爾說,“這就足夠了。”

“您瞭解他?難道您調查他的情況了?”基督山問道。

“難道有這個必要嗎?您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是在跟什麼人打交道了。首先他很富有。”

“這我可不敢擔保。”

“可您爲他本人擔保。”

“五萬利弗爾,不足掛齒。”

“他受過良好的教育。”

“哼!”基督山也哼了一聲。

“他是個音樂家。”

“意大利人個個都是音樂家。”

“瞧您,伯爵,您對這個年輕人可不公平啊。”

“嗯!是的,我承認,我知道您答應過莫爾塞夫家,他如今卻插了進來,並亂用他的財產,所以心裡很不舒服。”

當格拉爾笑了起來。

“哦!您真是一位清教徒!”他說道,“這種事天天都在發生。”

“可您不能就這麼毀約,親愛的當格拉爾先生,莫爾塞夫一家還對這樁婚事寄託着希望呢。”

“寄託着希望?”

“那是肯定的。”

“那就讓他們把話說明白。您應當給那位父親傳個話,親愛的伯爵,您在他家很受歡迎。”

“我!您怎麼會有這種看法?”

“從他們家的舞會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啊。怎麼!伯爵夫人,那個清高的梅爾塞黛絲,那個傲慢的加泰羅尼亞女人,她見到最熟的人都尊口難開,卻挽起您的手臂,走到花園裡,在小徑上漫步,半小時以後纔回來。”

“啊!男爵,男爵,”阿爾貝說道,“您在妨礙我們欣賞音樂,您自己也是一位音樂愛好者,這樣做實在太殘忍了!”

“好了,好了,您這個喜歡挖苦人的傢伙。”然後,他又朝基督山轉過身來,“您能給那位父親帶這個話嗎?”

“願意從命。”

“不過,這一次要把話說明、說定,特別是他要向我女兒求婚,定下一個日子,說清楚能拿出多少錢,總之,要麼成,要麼吹。您明白了嗎?不能再拖延了。”

“好吧!我一定照辦。”

“我不是說我心甘情願地等他答覆,不過,我總得等他回答。您知道,一個銀行家說話是要算數的。”

說着,當格拉爾也像小卡瓦爾坎蒂半小時以前那樣嘆了一口氣。

“唱得好!唱得妙!唱得棒極了!”一曲唱完,莫爾塞夫大聲說道,誇張地模仿着銀行家的口氣,爲兩人的合唱鼓掌喝彩。

當格拉爾乜斜着眼看着阿爾貝,恰在此刻,僕人走過來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

“我馬上就回來,”銀行家對基督山說道,“請等等我,等一下我可能有話對您說。”說完,他就走了出去。

男爵夫人趁丈夫不在,趕緊推開小客廳的門,安德烈亞先生本來與歐熱妮小姐一起坐在鋼琴前面,現在像彈簧似的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阿爾貝微笑着向當格拉爾小姐致意,當格拉爾小姐絲毫沒有感到侷促不安,一如既往地冷冷還了禮。

卡瓦爾坎蒂顯然很尷尬。他向莫爾塞夫致意,莫爾塞夫十分傲慢地還了禮。

於是,阿爾貝開始稱讚當格拉爾小姐的音色如何甜美,聽到這美妙的歌聲之後,深爲自己前一天未能出席晚會感到遺憾……

卡瓦爾坎蒂被晾在一邊,就把基督山拉到一旁。

“好了,”當格拉爾夫人說道,“歌唱得差不多了,稱讚得也夠了,請過來喝茶吧。”

“來吧,露易絲。”當格拉爾小姐對她的女友說道。

大家來到隔壁的客廳,那裡果然備好了茶點。

衆人剛把音樂放在一邊,把湯匙放進杯子裡,門就開了,當格拉爾走了進來,臉上帶着明顯的激動神情。

基督山尤其注意到了這種神態,就用目光詢問他。

“嗯!”當格拉爾說,“我剛剛收到希臘的來信。”

“啊!他們就是爲這個把您叫走的?”

“是的。”

“奧托國王聖體可好?”阿爾貝用極爲快樂的口吻問道。

當格拉爾乜斜着眼盯了他一眼,沒理他,基督山轉過臉去,以掩飾自己的憐憫,那表情很快就消失了。

“等一下我們一起走,好嗎?”阿爾貝對伯爵說道。

“當然可以,如果您願意。”後者回答。

阿爾貝對銀行家的目光感到莫名其妙,所以,他就朝基督山轉過身,後者完全明白這目光的含義。

“您看見了嗎,”他說,“他爲什麼那麼看我?”

“是的,”伯爵回答,“不過,您覺得他的目光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我想是的。可是他拿希臘來的消息做什麼文章呢?”

“我怎麼會知道呢?”

“因爲我估計,您在那個國家一定有眼線。”

基督山微微一笑,就像人們不想回答時總以微笑搪塞那樣。

“喏,”阿爾貝說道,“他朝您走過來了,我恭維當格拉爾小姐的畫,這樣,她父親就有時間同您說話了。”

“如果您要恭維,那還是請您恭維恭維她的嗓子吧。”基督山說道。

“不,那就會落入俗套了。”

“親愛的子爵,”基督山說,“您在爲自己的孟浪而得意揚揚。”

阿爾貝脣邊掛着微笑,走近歐熱妮。

這時候,當格拉爾把嘴湊到伯爵耳邊。

“您給了我一個絕妙的建議,”他說道,“關於費爾南和雅尼納這兩個名字,還真有一段駭人聽聞的故事呢。”

“哦,是嘛!”基督山說道。

“是的,我會講給您聽的。不過您先把那小子領走,現在我實在忍受不了他了。”

“我正要這麼做呢,他陪我一起走。現在,還需要我請他父親來嗎?”

“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見他。”

“那好吧。”

伯爵向阿爾貝做了個手勢。兩人向女士們躬身告辭,就走了出去。阿爾貝對當格拉爾小姐的蔑視毫不在意。基督山再次提醒當格拉爾夫人,一個銀行家的妻子應當確保自己的前途。

卡瓦爾坎蒂先生成了情場上的勝利者。

第七十七章 見到海迪

伯爵的馬剛拐過街角,阿爾貝就把臉轉向他,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太響,反倒顯得很勉強。

“怎麼樣!”他說道,“我就像聖巴託羅纓大屠殺之後,查理九世問卡特琳娜·德·美第奇似的問問您,您覺得我這個小角色扮演得如何?”

“您指的是什麼?”基督山問道。

“當然是指我的情敵插足當格拉爾府上一事啊……”

“哪個情敵?”

“真是的!哪個情敵?就是您保護的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啊!”

“哦!請不要亂開玩笑,子爵,我根本不是安德烈亞先生的保護人,至少不在當格拉爾先生身邊保護他。”

“如果這位年輕人需要保護,那我可要責備您了。幸好他是在跟我打交道,可以不要保護。”

“怎麼?您認爲他在向當格拉爾小姐獻殷勤?”

“這一點我可以向您擔保。他那雙眼睛脈脈含情,聲音也變得柔情似水,他是想得到驕傲的歐熱妮。瞧,我竟吟起詩來了!我發誓,這不能怪我。管他呢,我還要再說一遍,他想得到驕傲的歐熱妮小姐呢。”

“只要她一心想着您,那又有什麼關係?”

“請不要說這話,親愛的伯爵,我現在是兩頭受氣。”

“怎麼,兩頭?”

“那當然,歐熱妮小姐對我愛答不理的,而她那位密友達爾米伊小姐乾脆就不理我。”

“是的,不過,那位父親倒是喜歡您。”基督山說道。

“他?正相反,他往我心口上捅了無數次的刀子。當然,都是些演戲用的刀,一捅,刀尖就縮回刀鞘裡去了,不過,他還以爲那是真刀呢。”

“嫉妒恰恰說明有感情。”

“不錯,但我並不嫉妒。”

“可他在嫉妒。”

“嫉妒誰?嫉妒德佈雷?”

“不,他嫉妒您。”

“嫉妒我?我敢打賭,用不了一星期,他就不讓我進門了。”

“您錯了,親愛的子爵。”

“請拿出證據!”

“您真想要證據?”

“是的。”

“我受到委託,請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來與男爵最後敲定這件事。”

“受誰之託?”

“男爵本人。”

“哦!”阿爾貝竭盡全力做出溫和的樣子說道,“您不會這麼做的,對不對,親愛的伯爵?”

“您錯了,阿爾貝,我一定要這麼做,因爲我已經答應了。”

“好吧,”阿爾貝嘆了口氣,說道,“看來您是非讓我結婚不可了。”

“我是想跟所有的人都友好相處。不過,關於德佈雷,我在男爵夫人府上怎麼看不到他了。”

“鬧翻了。”

“跟男爵夫人?”

“不是,跟男爵先生。”

“難道他發現了什麼?”

“啊!您真會開玩笑!”

“您認爲他早就知道?”基督山佯做天真地說道。

“敢情!您是從哪兒來的,親愛的伯爵?”

“如果您願意,就算從剛果來的吧。”

“這還不夠遠。”

“難道我瞭解你們那些巴黎丈夫是怎麼回事嗎?”

“嗯!親愛的伯爵,天下的丈夫都一樣。只要您在某一個國家研究了一個人,您就可以瞭解整個民族。”

“可是,究竟是什麼原因會使當格拉爾和德佈雷鬧翻的呢?他們看上去蠻投機的嘛。”基督山又做出一副天真的樣子說道。

“啊!這個嘛!咱們算是碰上伊西絲的秘密了,而我沒有接受過她的啓迪。等小卡瓦爾坎蒂先生成爲他的門婿之後,您去問他吧。”

馬車停了下來。“我們到了,”基督山說,“現在剛十點半,請上樓吧。”

“很願意。”

“等一下用我的車送您回去。”

“謝謝,不用了,我的車一定在後面跟着呢。”

“果然,它也到了。”基督山說着下了車。

兩人走進屋裡,客廳裡亮着燈,他們走了進去。

“給我們準備點茶吧,巴蒂斯坦。”基督山說道。

巴蒂斯坦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又端着一個擺好茶杯的托盤回來,如同童話裡一樣,那些東西好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似的。

“說實在的,”莫爾塞夫說道,“我仰慕您的,不是您的財富,或許世界上還有比您更富有的人,也不是您的聰明才智,博馬舍雖說不比您更有智慧,至少跟您不相上下。我仰慕的,是下人侍候您的方式,他們一聽見您的吩咐,無須說一句話,馬上、立刻辦到,彷彿他們通過您那搖鈴的方式就能猜到您需要什麼,而且,您所需要的東西總是隨時準備妥當似的。”

“您說得也有點對。他們熟悉我的習慣,比如說,您看看吧,您喝茶的時候,想不想要點別的東西?”

“當然了,我想吸菸。”

基督山走到鈴錘前,敲了一下。一秒鐘之後,一扇暗門打開,阿里走了進來,手裡拿着兩支裝滿上等拉塔基亞菸絲的土耳其長煙管。

“真是妙極了。”莫爾塞夫說道。

“哪裡,這非常簡單,”基督山又說道,“阿里知道我平時喝茶或者喝咖啡的時候總要吸菸,他知道我要了茶,知道我是跟您一起回來的,聽見我叫他,便猜到了原因,由於他來自一個特別喜歡用煙招待客人的國家,所以他拿來的就不是一支菸管,而是兩支。”

“這當然也是一種解釋。不過,也確實只有您才……噢!這是什麼聲音?”

說着,莫爾塞夫把耳朵湊近一扇門,確實,從那裡傳來類似吉他的聲音。

“真的,親愛的子爵,您今晚是非聽音樂不可了。您剛剛躲開當格拉爾小姐的鋼琴,如今又碰上海迪的吉他。”

“海迪!多美的名字!難道除了拜倫勳爵的詩之外,還真有人叫這個名字嗎?”

“那當然。海迪這個名字在法國很少見,可是在有些國家,比如說阿爾巴尼亞和埃皮魯斯,這是一個很常見的名字,這就好比你們說貞潔、純真、純潔一樣。按照你們巴黎人的說法,這是一種洗禮的教名。”

“哦!這真美!”阿爾貝說道,“我多希望我們法國姑娘的名字能叫善良小姐、寧靜小姐、仁愛小姐啊!您說,如果當格拉爾小姐的名字不是像家裡人給她起的那樣,叫克萊爾-瑪麗-歐熱妮,而是叫貞潔-純真-純潔·當格拉爾小姐,天哪,這名字發表在結婚公告上該有多響亮!”

“您發瘋了!”伯爵說道,“不要這麼大聲地開玩笑,海迪會聽見的。”

“她會生氣嗎?”

“那倒不會。”伯爵帶着他那慣有的矜持神情說道。

“她很和善?”阿爾貝問道。

“這不是和善,這是本分。一個女奴是不能生主人的氣的。”

“得了吧!您也別開玩笑了,現在哪兒還有奴隸?”

“當然有,海迪就是我的奴隸。”

“的確,您的所作所爲實在與衆不同。基督山伯爵的奴隸!這在法國可是一種特殊地位呢。憑您那揮金如土的活法,她的地位每年至少要花上十萬埃居。”

“十萬埃居!那個可憐的孩子以前擁有的不只這些呢。她是降生在金銀財寶之中的,與之相比,《一千零一夜》裡的財富就小巫見大巫了。”

“難道她真是一位公主?”

“算讓您說對了,還是他們國家裡最高貴的一位公主呢。”

“真讓我猜着了。可是,一位高貴的公主怎麼會淪落爲奴隸呢?”

“暴君狄奧尼西奧斯怎麼會成爲教書先生的呢?是戰爭造成的,親愛的子爵,是命運的擺佈。”

“她的姓名保密嗎?”

“對別人保密,但對您不,親愛的子爵,因爲您是我的朋友,而且,您只要答應我不說出去,您一定能做到,對嗎?”

“哦!我以名譽發誓!”

“您聽說過約阿尼納帕夏的故事嗎?”

“是阿里-臺佩萊納嗎?當然知道,因爲家父就是在他手下發跡的。”

“真的,我倒把這件事給忘了。”

“哦!海迪是阿里-臺佩萊納的什麼人?”

“很簡單,是他的女兒。”

“什麼!阿里帕夏的女兒?”

“母親是美麗的瓦西利姬。”

“但她如今是您的奴隸?”

“啊!上帝,是的。”

“這是怎麼回事?”

“很簡單!有一天我經過君士坦丁堡的市場,就把她給買了。”

“這實在是太神了!跟您在一起,親愛的伯爵,那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夢。現在,請聽我說,我要問您一個很冒昧的問題。”

“請說吧。”

“既然您同她一起出去,既然您帶她上歌劇院……”

“那又怎麼樣?”

“我能冒昧地提個要求嗎?”

“您可以冒昧地向我提任何問題。”

“那好!親愛的伯爵,請把我介紹給您的公主。”

“很願意,不過,有兩個條件。”

“我先答應了。”

“第一個條件,就是您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這次見面。”

“可以。”莫爾塞夫伸出手,“我發誓。”

“第二個條件,就是您不能告訴她令尊曾經在她父親手下效過力。”

“我再次發誓。”

“好極了,子爵,您不會忘記這兩個誓言的,對嗎?”

“哦!”阿爾貝說道。

“很好。我知道您是一位講信譽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鈴錘,阿里出現了。

“去通知海迪,”他說道,“就說我要到她那裡喝咖啡,再告訴她,我請她允許我向她介紹一位朋友。”

阿里躬身退下。

“咱們就這麼說定了,請不要直接提問題,親愛的子爵。如果您想知道什麼,請先問我,我再問她。”

“一言爲定。”

阿里又第三次出現,並且撩起門簾,示意主人和阿爾貝可以進去了。

“我們進去吧。”基督山說。

阿爾貝用一隻手捋了捋頭髮,捲了卷脣髭。伯爵則拿起帽子,戴上手套,走在阿爾貝前面。進了套間,阿里像前哨似的守在那裡,還有在米爾託指揮下的三個法國女傭保衛着這個陣地。

海迪在第一個房間裡等着,那是一間客廳。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因爲,這是頭一次除基督山之外的另一個男人進入她的房間。她坐在屋角的一張沙發上,盤着雙腿,就好像在這堆東方最華貴的刺繡綢緞上面爲自己築了一個小窩。她身邊放着剛纔發出悅耳聲音的樂器,她那樣子非常迷人。

一看到基督山,她立即站了起來,臉上綻開她那特有的女兒兼情人的微笑。基督山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她習慣地吻了吻這隻手。

阿爾貝站在門口,他被這種平生第一次看到的、甚至在法國都無法想象的美貌驚呆了。

“你帶來的是個什麼人?”姑娘用現代希臘語問基督山道,“一個兄弟,一個朋友,一個普通熟人,還是一個敵人?”

“一個朋友。”基督山用同一種語言回答。

“他叫什麼名字?”

“阿爾貝子爵。就是我從羅馬強盜手裡救出來的那個人。”

“你希望我用哪一種語言跟他講話呢?”

基督山朝阿爾貝轉過身。“您會講現代希臘語嗎?”他問年輕人。

“唉!”阿爾貝說道,“我連古希臘語都不會說,親愛的伯爵。荷馬和柏拉圖從來沒有像我這樣可憐的,我甚至敢說從來沒有過像我這樣可惡的學生。”

“那麼,”海迪說道,她的話說明她完全聽懂了基督山和阿爾貝之間的問答,“我就跟他講法語或者意大利語,如果大人希望我說話。”

基督山沉思了片刻。“你說意大利語吧。”他說道。

然後,他轉向阿爾貝說道:“您聽不懂現代希臘語和古希臘語,這很遺憾,因爲海迪能流利地講這兩種語言。現在,這個可憐的孩子只好同您說意大利語了,但這可能會使您對她產生錯誤的印象。”

他對海迪打了個手勢。

“歡迎你,跟我的大人和主人一起來的朋友。”姑娘用流利的托斯卡納話說道,帶着那種使但丁的語言與荷馬的語言同樣響亮而柔和的羅馬口音,“阿里!送咖啡和菸斗來!”

說完,海迪用手示意阿爾貝走近來,這時,阿里走出去執行年輕的女主人的命令。

基督山向阿爾貝指了指兩把摺椅,兩人各自拿了一把,放到一張獨腳桌旁,桌子中間放着一支水煙鬥,旁邊有鮮花、圖畫和樂譜。

阿里回來,拿來咖啡和菸斗。至於巴蒂斯坦,這個套間是不許他進來的。

阿爾貝推開黑奴遞過來的菸斗。“哦!接着,接着,”基督山說道,“海迪跟巴黎女子一樣有教養,哈瓦那雪茄的味道讓她受不了,因爲她不喜歡難聞的味道。而東方菸草是一種香料,這您知道。”

阿里退了出去。咖啡已經倒進杯子,不過,阿爾貝旁邊還特意放了一個糖罐,基督山和海迪則按照阿拉伯人的習慣喝這種阿拉伯飲料,也就是說不加糖。

海迪伸出手,用她那紅潤纖細的手指端起日本瓷杯,送到脣邊,帶着一個孩子在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時的那種天真的歡樂呷了起來。

與此同時,兩個女人走進來,端來兩隻盛着冰激凌和雪糕的托盤,並把它們放到另外兩個專爲此用的小桌子上。

“親愛的主人,還有您,夫人,”阿爾貝用意大利語說道,“請原諒我的驚訝。我簡直目瞪口呆了,這也十分自然,我又回到了東方,真正的東方。只不過,這不是我所看到的那個東方,而是我在巴黎夢到的東方,剛纔我還聽見公共馬車滾動的聲音和商販賣汽水的鈴聲呢。噢!夫人!可惜我不會說希臘語,否則,在這仙境般的氣氛中聽您談話,這個夜晚一定會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美好記憶。”

“我的意大利語說得還可以,能跟您談話,先生。”海迪不慌不忙地說,“如果您喜歡東方,我會盡量讓您覺得這裡就是東方。”

“我能跟她說什麼呢?”阿爾貝低聲問基督山。

“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談她的家鄉,她的少年時代,她的回憶,還有,如果您願意,也可以談羅馬,談那不勒斯或者佛羅倫薩。”

“哦!”阿爾貝說道,“這都是跟巴黎女人們談論的話題,怎麼能和一個難得見到的希臘女郎談這些呢?還是讓我跟她談談東方吧。”

“談吧,親愛的阿爾貝,這是她最喜歡談的話題了。”

阿爾貝朝海迪轉過身。“請問夫人是幾歲離開希臘的?”他問道。

“五歲。”海迪回答。

“您還記得您的祖國嗎?”阿爾貝又問道。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我曾經看到過的一切。人有兩種視覺,一種是肉體的,一種是靈魂的。肉體視覺看到的東西可能被忘掉,但靈魂視覺看到的東西永生難忘。”

“您是什麼時候開始記事的?”

“我剛一會走路就記事了。母親瓦西利姬——瓦西利姬是崇高的意思,”姑娘昂起頭補充道,“母親拉着我的手,兩人都蒙着面紗,把我們所有的金幣都放進錢袋,然後上街去爲囚犯募捐,逢人就說:‘誰向窮人施捨,就是放債給主。’等錢袋滿了以後,我們就回到宮裡,什麼都不告訴父親,將別人把我們當做窮人施捨給我們的錢全部交給修道院的長老,他再把錢分給囚犯。”

“您那時幾歲?”

“三歲。”海迪說道。

“那麼,您從三歲起就記得您身邊發生的一切了嗎?”

“一切都記得。”

“伯爵,”莫爾塞夫悄悄地對基督山說,“您應當允許這位夫人給我們講幾個她的故事。您不允許我提家父,可是,說不定她會提到他,您難以想象,從這樣一個美人口中聽到他的名字我心裡該有多高興。”

基督山轉向海迪,皺了皺眉頭,示意她要特別注意聽他的囑咐,然後用希臘語說道:“向我們講講你父親的遭遇吧,但不要提叛徒的名字,也不要提叛變一事。”

海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明淨的額頭掠過一道陰雲。

“您對她說了些什麼?”莫爾塞夫低聲問道。

“我向她重複說,您是一位朋友,她對您不必有任何隱瞞。”

“這麼說,”阿爾貝說道,“這次爲囚犯募捐就是您最初的記憶了。您還記得什麼呢?”

“還記得什麼?我還記得那是在一片無花果的樹蔭下面,在一個湖畔,透過枝葉能看到熠熠閃爍的湖水。父親背靠着那棵最老的、枝葉最繁茂的大樹,坐在椅墊上,母親躺在他腳旁,我還是個弱小的孩子,玩弄着他那垂到胸前的雪白鬍子和掛在腰間的一把刀柄鑲着寶石的彎刀。還有,一個阿爾巴尼亞人時不時地來對他說幾句我不太在意的話,父親則用同樣的語氣回答:‘殺頭!’或者‘赦免!’”

“不是在聽舞臺上一個姑娘講述這些事,”阿爾貝說道,“自己還在心裡說‘這不是虛構的故事’,這可真新鮮。那麼,”阿爾貝又問道,“您在這種充滿詩情畫意的境界中長大,在這遙遠而神奇的世界裡長大,您覺得法國如何呢?”

“我覺得這是一個美麗的國家,”海迪答道,“不過,我看到的是真實的法國,因爲我是用一個女人的目光去看它的,而我心中的祖國是我用孩子的目光看到的,所以總是蒙上一層或者明媚燦爛、或者天昏地暗的薄紗,因爲我兒時的目光有時把它看成一個溫柔之鄉,有時則把它視爲一個苦難深重的地方。”

“您那時那麼小,”阿爾貝說道,他也經不住庸俗的誘惑,“怎麼可能受苦呢?”

海迪轉過頭看看基督山,他做了個難以覺察的表情,輕輕說道:“講吧。”

“沒有什麼能比最初的記憶更能牢牢地藏在心靈深處了。然而,除了我剛纔對您說到的那兩件事以外,我童年的記憶都是悽慘的。”

“請說說吧,請說說吧,夫人,”阿爾貝說道,“我發誓,我將懷着難以描繪的快感聽您講述。”

海迪憂鬱地笑了笑。“您是希望我接着講我的其他記憶?”

“我請求您往下講。”阿爾貝說道。

“好吧!我四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被母親叫醒。當時我們在約阿尼納的王宮裡,她把我從睡墊上抱起來,我睜開眼睛,看到她眼睛裡浸滿淚水。

“她一句話沒說,把我抱走。

“看到她在流淚,我也想哭。

“‘別哭,孩子!’她說道。

“我本來也跟其他孩子一樣任性,經常不顧母親的哄勸和恫嚇,哭個沒完,但這一次,我可憐的母親聲音是那麼恐慌,我立刻止住了哭聲。

“她抱着我急匆匆往外走去。

“這時,我纔看到我們在下一道很寬的樓梯。我們前面,是母親的女僕,她們手裡提着大包小包,拿着裝滿珠寶首飾、裝滿金幣的錢袋,也在下階梯,更確切地說是從階梯上往下衝。

“女僕後面,是一支二十來個人組成的衛隊,他們手持長槍,身穿制服,自從希臘成爲一個獨立民族以來,你們法國人也很熟悉這種制服。

“那場面讓人覺得有一種不祥之兆,請相信我的話,”海迪一邊搖着頭,一邊補充道,今天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仍然臉色煞白,“奴隸和女傭們排着長隊,一個個睡意矇矓,至少我是這麼想的,因爲我自己還沒醒過神來,所以,就以爲別人也都是睡眼惺忪。

“人羣飛快地向下奔跑着,松明火把那顫抖的亮光把他們那巨大的身影投射到王宮的穹頂上。

“‘快跑!’走廊深處一個聲音喊道。

“一聽見這個聲音,人們立刻低下頭,就像風一吹過田野,麥穗都彎下腰一樣。

“我聽到這個聲音,則渾身一抖。

“這個聲音,正是我父親的聲音。

“他走在最後,身穿最華麗的服裝,手持你們的皇帝贈送的長槍。他被寵臣塞利姆攙扶着,就像牧羊人面對失魂落魄的羊羣似的,在後面催趕着我們。”

“我的父親,”海迪擡起頭說,“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歐洲人稱他爲約阿尼納的帕夏阿里-臺佩萊納,整個土耳其都曾在他面前發抖。”

不知爲什麼,阿爾貝聽了這番以一種充滿難以描繪的高傲和尊嚴的語氣說出的話,打了個寒戰。他彷彿覺得,當這位姑娘就像女巫呼喚幽靈一樣喚起自己對這段血淋淋的往事的回憶時,眼睛裡閃着一種陰鬱可怖的光。不過,她父親的慘死使他在當代歐洲的眼裡顯得更加偉大了。

“行進隊伍很快就停了下來,”海迪繼續說道,“我們已經走下了階梯,來到湖邊。我母親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她的心怦怦直跳。我看到父親站在離我們兩步遠的地方,不安地朝四處張望着。

“我們面前有四道臺階,臺階下面,有一隻小船在水上漂盪。

“從我們站的地方可以看到湖中心有一個黑魆魆的東西,那是一座小亭子,我們就是要到那裡去。

“也許是由於天黑,我覺得小亭子離我們很遠。

“我們上了船。我記得船槳划水時沒有一點聲音,我彎下腰去看,船槳外面都用衛兵的腰帶裹着。

“除了划槳人以外,船上只有侍女們、我父親、母親、塞利姆和我。

“衛兵們留在湖畔,單腿跪在最後一道臺階上,如果敵兵來追趕,另外三道臺階就是他們的一道防禦工事。

“我們的小船像風一樣飛快地划着。

“‘船爲什麼劃得這麼快?’我問母親。

“‘噓!我的孩子,’她說道,‘這是因爲我們在逃命。’

“我一點都不明白。我父親強大無比,他爲什麼要逃命呢?平時總是別人看見他就逃走,他總是把這句話當做座右銘:‘他們恨我,因此他們怕我。’

“事實上,我父親確實正在組織一次水上逃亡。他後來告訴我,守衛約阿尼納城堡的衛隊因長期服役,已經疲憊不堪……”

說到這裡,海迪意味深長地看了基督山一眼,基督山的目光始終看着她。於是,姑娘慢慢地講下去,就像一個人在編故事時有意刪掉某些情節似的。

“您剛纔說,夫人,”阿爾貝說道,他十分專注地傾聽着這段敘述,“守衛約阿尼納的衛隊因長期服役已經疲憊不堪……”

“所以,就跟蘇丹派來篡奪我父親王位的司令官庫爾西德談判。父親正是在這個時候,決定撤退到他親自安排的那個他稱之爲卡塔非基翁的地方去,那是他的避難所。事先,他派了一個深得他信任的法蘭克軍官去見蘇丹。”

“關於這個軍官,”阿爾貝問道,“您還記得他的名字嗎,夫人?”

基督山閃電般迅速地同姑娘交換了一個眼色,莫爾塞夫根本沒有發現。

“不,”她說道,“我不記得了。不過,我以後可能會想起來,那時候我會說出來的。”

阿爾貝正要說出他父親的名字,基督山慢慢把手指放到脣邊,示意他沉默。年輕人想起自己的誓言,就不再說話了。

“我們正是朝那個小亭子劃去。

“小亭子最下面一層裝飾着阿拉伯圖案,露天陽臺一直伸展到水中,第二層的門窗朝着湖水,這就是這座亭臺讓人能看到的一切。

“但是,在底層的下面,還有一個地下室,是挖在小島下面的一個很寬敞的洞穴。人們把母親、我和女僕們領到那裡,裡面堆放着六萬只錢袋和二百隻木桶,錢袋裡裝着兩千五百萬枚金幣,木桶裡盛着三萬斤炸藥。

“我剛纔提到的父親的那位寵臣塞利姆就站在炸藥桶旁邊。他日夜守護在那裡,手持長矛,矛端繫着一根點着的藥捻,父親一個指令,他就炸燬一切:樓臺、衛兵、帕夏、女人和金幣。

“我記得我們的女僕們得知身邊放着可怕的炸藥以後,便日夜祈禱,哭泣和呻吟。

“至於我呢,我眼前永遠浮現着那位膚色蒼白、眼睛烏黑的年輕士兵的模樣。當死亡天使降臨到我身邊的那一刻,我敢肯定他就是塞利姆的那副模樣。

“我說不清我們在這種狀況下究竟生活了多長時間。那個時候,我還不懂什麼是時間。有時候,父親讓人把我們叫到陽臺上去,但這種情況很少,那是我最快活的時光。因爲,我在地下室裡只能看到顫抖的人影和塞利姆那燃燒的長矛。父親坐在一個寬大的窗口前,目光陰沉地凝視着遠方的地平線,探究着水面上出現的每一個黑點,母親半臥在他身邊,頭靠在他的肩上,我則在他腳旁玩耍,用孩子那把一切事物都看得更加高大的讚歎目光,欣賞着聳立在地平線上的品都斯山那陡峭的巖壁,從蔚藍色的湖水中破水而出的有棱有角、潔白如玉的約阿尼納城堡,以及那宛如附在巖壁上的地衣般的墨綠的樹叢,還有從遠處看更像綠苔,從近處看卻是高聳入雲的冷杉和枝葉繁茂的香桃樹。

“一天早晨,父親又讓人來叫我們,我們看到他很沉靜,但臉色比以往更加蒼白。

“‘再忍耐一下,瓦西利姬,今天一切都將結束。主子的詔書今天就要到了,我的命運也就要決定了。如果得到赦免,我們就凱旋,返回約阿尼納,如果是壞消息,我們今夜就逃走。’

“‘可是,如果他們不讓我們逃走呢?’母親問道。

“‘哦!放心好了,’阿里嘆口氣回答道,‘塞利姆和他那個點燃的長矛會使我對他們放心。他們希望我死,卻不願意跟我一起死。’

“母親只是嘆了口氣,權作對父親這番並非發自內心的安慰的回答。

“她爲他準備冰水,他隨時都要喝這種水,因爲自從退到亭臺上以來,他一直在發高燒。她在他那長長的鬍鬚上灑上香水,爲他點燃菸斗,有時,他一連幾個鐘頭都心不在焉地望着那嫋嫋升起的煙霧。

“他猛地一動,嚇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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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的眼睛依然盯着那吸引他注意力的黑點,讓人把望遠鏡遞給他。

“母親的臉色比她靠着的大理石柱還要蒼白,她把望遠鏡遞給了他。

“我看到父親的手在顫抖。

“‘一隻小船!……兩隻!……三隻!……’父親喃喃地說道,‘四隻!……’

“他站起身,拿起武器,並且,我記得很清楚,還往槍管裡放上火藥。

“‘瓦西利姬,’他對母親說道,聲音明顯地在顫抖着,‘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刻到了,再過半小時,我們就會知道皇帝的答覆了,你帶海迪到地下室去吧。’

“‘我不想離開您,’瓦西利姬回答,‘如果您死,我也要跟您一起死。’

“‘到塞利姆那裡去吧。’父親喊道。

“‘永別了,老爺!’母親喃喃地說,她從命,彷彿被即將來臨的死神壓彎了腰。

“‘把瓦西利姬帶走。’父親對衛兵說道。

“別人沒顧上管我,我就跑到他身邊,向他伸出手。他看到我,就彎下身,吻了吻我的額頭。

“哦!這是他最後一次吻我,這個吻至今還留在我的前額上。

“我們下地道的時候,透過陽臺的葡萄藤看到那些小船在水上變得越來越大,原來還像幾個黑點,如今則像水鳥一般掠過波光粼粼的湖面。

“這其間,在亭臺上,二十個衛兵坐在父親腳旁,隱藏在護壁板後面,用充血的眼睛注視着漸漸逼近的船隻,手裡拿着鑲着螺鈿和銀絲的長槍,地上撒滿了子彈,父親看着他的表,不安地踱着步。

“這就是我在受到父親最後一次親吻之後離開他時,留在我腦海中的最深的印象。

“我和母親鑽進地下室。塞利姆仍然堅守在他的崗位上,他向我們慘然一笑。我們到地下室的另一邊拿了個坐墊,然後,回到塞利姆的身旁坐下。人處在困境時,忠誠的心總是貼在一起的。雖然我還是孩子,但我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一場大禍正在來臨。”

阿爾貝經常聽人講述約阿尼納總督臨終前的情景,不是聽他父親講,他父親從來不提此事,而是聽別人說的。他還閱讀過各種談論他死亡原因的書,然而,如今姑娘本人和她的聲音爲這個故事注入了生命,她那生動的語氣和哀婉淒涼的聲調把它訴說得栩栩如生,以一種難以描繪的魅力和恐怖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

海迪沉浸在這些可怕的回憶之中,一時間說不下去了。她的額頭,就像被暴風雨吹彎的花朵似的,垂到手上,而她那恍惚的目光彷彿又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看到了鬱鬱蔥蔥的品都斯山和蔚藍色的約阿尼納湖,那魔鏡般的湖水中又映出了她所描述的那悲慘的場景。

基督山臉上帶着難以形容的關切和憐憫的表情注視着她。

“接着講吧,我的孩子。”伯爵用現代希臘語說道。

海迪擡起頭,彷彿基督山的說話聲把她從睡夢中喚醒了似的,於是,她接着說道:“那是下午四點鐘,儘管外面天空晴朗,陽光燦爛,我們卻鑽進黑暗的地道里。

“地洞裡只有一點亮光,就像黑沉沉的夜空中只有一顆星星,那就是塞利姆長矛上的火捻。母親是天主教徒,她祈禱着。

“塞利姆時不時地重複着一句聖言:‘主是偉大的!’

“不過,母親依然懷着幾分希望。下地道的時候,她覺得好像認出了那個被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蘭克人,父親十分信任那個人,因爲他知道法國蘇丹的士兵一般都是高尚、俠肝義膽的。她朝階梯走了幾步,傾聽着。

“‘他們走近了,’她說道,‘但願他們帶來的是和平和生機。’

“‘你怕什麼,瓦西利姬?’塞利姆用他那既動聽又豪邁的聲音回答道,‘如果他們帶來的不是和平,那我們就讓他們死亡。’

“說着,他又把火捻吹旺,那動作使他很像古代克里特的狄奧尼索斯。

“我呢,當時還太小,太無知,我覺得他的這種勇敢很殘酷,很瘋狂,所以讓人害怕,我被那火藥爆炸帶來死亡的恐怖氣氛嚇壞了。

“母親也跟我有同感,因爲我感到她在發抖。

“‘上帝!上帝!媽媽!’我大聲喊道,‘難道我們快要死了嗎?’

“聽到我這句話,女僕們的祈禱聲和啼哭聲更響了。

“‘孩子,’瓦西利姬對我說道,‘上帝會保佑你免除你今天所懼怕的死亡的!’

“然後,她低聲問道:‘塞利姆,主人的命令是什麼?’

“‘如果他讓人把匕首送過來,那就意味着蘇丹不肯赦免他,我就點火;如果他送來的是戒指,那就意味着蘇丹赦免他了,我就交出火藥。’

“‘朋友,’母親又說,‘當主人的命令傳下來時,如果是匕首,請不要讓我們死於這種使我們感到恐怖的方法,我們伸出脖頸,你就用那把匕首殺死我們吧。’

“‘好吧,瓦西利姬。’塞利姆平靜地回答道。

“突然,我們好像聽到喊叫聲。我們仔細聽着,是歡樂的歡呼聲,衛兵們高呼着那個被派往君士坦丁堡去的法蘭克人的名字,顯然,他帶回了皇帝的答覆,而且,這個答覆是令人歡欣鼓舞的。”

“您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嗎?”莫爾塞夫問道,他隨時準備提醒姑娘。

基督山向她使了個眼色。

“我不記得了。”海迪回答。

“叫喊聲越來越響,還傳來腳步聲,人們正在順着地道的階梯往下走。

“塞利姆準備好長矛。

“很快,一個人影出現在從洞口射進來的淡藍色的昏暗光線中。

“‘什麼人?’塞利姆大喝一聲,‘不管你是誰,都不準再往前走一步。’

“‘光榮屬於蘇丹!’那黑影說道,‘他完全赦免了阿里總督,不僅免他一死,還保全了他的財富。’

“母親高興地叫了起來,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

“‘站住!’看到她衝向前去,塞利姆喊道,‘你知道我需要看到戒指。’

“‘這是真的。’母親說道,她跪到地上,把我舉了起來,彷彿她在向上帝祈禱的同時,還要把我舉到他的身邊似的。”

海迪再一次激動地停住口,她那蒼白的額頭上流着汗水,聲音哽咽,彷彿被窒息在乾澀枯燥的喉嚨裡。

基督山往杯子裡倒了點冰水,遞給她,用略帶命令的溫和語氣說道:“拿出勇氣來,我的孩子!”

海迪擦乾了眼睛和額頭,繼續說道:“這時候,我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認出了帕夏的使臣,這是一位朋友。

“塞利姆也認出了他。但這個年輕人心中只記得一件事:服從命令!

“‘是誰派你來的?’他問道。

“‘是我們的主人阿里-臺佩萊納派我來的。’

“‘既然是阿里派你來的,那你就知道應當交給我什麼?’

“‘是的,’使臣說道,‘我給你帶來了他的戒指。’

“說着,他把手舉到頭上。但他離我們太遠,地洞裡又太暗,塞利姆從我們待的地方無法看清他到底拿的是什麼。

“‘我看不清你手裡的東西。’塞利姆說。

“‘你走近些,’使臣說道,‘要麼我走近你。’

“‘誰也不要走近誰,’年輕的士兵回答道,‘把你要給我看的東西放在你待的地方,放在亮處,然後你退出去,直到我看清那個東西爲止。’

“‘好吧。’使臣說。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指定的地方,然後,走了出去。

“我們的心激動地跳着,因爲那件東西看上去確實像戒指。只不過,那到底是不是我父親的戒指呢?

“塞利姆手裡始終拿着那個帶着點燃火捻的長矛。走到出口處,彎下他那被陽光照得光燦燦的身體,拾起信物。

“‘主人的戒指,’他一邊吻着戒指一邊說道,‘確實是主人的戒指!’

“說着,他把火捻甩到地上,用腳踩滅。

“使臣高興地大喊一聲,拍了一下手。聽到這個信號,四名庫爾西德的土耳其士兵立刻衝了進來,塞利姆身上頓時被刺了五刀,倒了下去。他們每人刺了他一刀。

“儘管土耳其士兵嚇白的臉上還沒有泛出血色,但由於剛剛殺了人而變得狂熱起來,他們衝下地道,一邊到處尋找火種,一邊撲到錢袋上去。

“這時候,母親機敏地抱起我,穿過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的那個彎彎曲曲的通道,來到亭臺的一道隱蔽的階梯前,這時,裡面響起一片可怕的嘈雜聲。

“低矮的屋子裡擠滿了庫爾西德的土耳其兵,也就是我們的敵人。

“母親正要推開小門,突然傳來帕夏那威嚴可怕的聲音。

“母親把眼睛貼到門縫上。我眼前恰好也有一道縫,我也看着。

“‘你們要幹什麼?’父親對一羣手裡拿着一張帶金字的紙的人說道。

“‘我們要向你傳達皇帝陛下的旨意。你看見這道聖旨了嗎?’

“‘看見了。’父親回答。

“‘那好!念念吧,他想要你的腦袋。’

“父親大笑起來,這笑聲比那些威脅恫嚇還要可怕。笑聲還未停止,他手裡的槍就響了兩下,有兩個人應聲倒下。

“父親四周趴在地上的衛兵們立刻站了起來,向敵人開火,大廳裡充滿了槍聲、火焰和煙霧。

“與此同時,從另一邊也傳來槍聲,子彈射穿了我們周圍的牆壁。

“哦!我的父親阿里-臺佩萊納總督,他屹立在槍林彈雨之中,手持彎刀,臉被火藥薰得烏黑,那形象多麼威武,多麼偉大!敵人嚇得撒腿就跑!

“‘塞利姆!塞利姆!’他喊道,‘火藥衛士,快完成你的使命吧!’

“‘塞利姆已經死了!’一個彷彿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聲音說道,‘還有你,我的阿里老爺,你也完蛋了!’

“與此同時,響起一陣沉悶的爆炸聲,父親周圍的地板被炸得粉碎。

“土耳其士兵透過牆壁向裡面射擊。有兩三個衛兵倒了下去,全身上下彈傷累累,遍體鱗傷。

“父親怒吼一聲,用手指捅進彈孔,掀下一整塊牆壁。

“就在這時,從這個洞口裡射進二十幾發子彈,猶如火山爆發一般,火焰四起,火舌吞噬着屋中的幔帳。

“在這片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在這片可怕的廝殺聲中,有兩聲爆炸比別的槍聲更加清晰,有兩聲叫喊比別的嘶喊更加讓人五內俱裂,讓人膽戰心寒;這兩聲爆炸使我父親受到致命的創傷,是他發出了那兩聲叫喊。

“但他依然扶着窗戶,挺立在那裡。母親搖晃着門板,準備與他死在一起,但是,那門反鎖着。

“父親四周,垂危的衛兵身體抽搐着,有兩三個沒有受傷或只受輕傷的衛兵從窗口跳了出去。這個時候,整個地板從下面斷裂開來,嘎嘎作響。父親一條腿跪到地上。與此同時,二十幾只舉着大刀、長槍和匕首的手一齊劈了過來,二十幾支刀槍一齊對準一個人,我父親消失在這片硝煙與火光之中,那羣嘶喊着的魔鬼點燃了這片大火,彷彿地獄在父親腳下張開了大口。

“我覺得自己滾到地上,原來,是母親昏死過去了。”

海迪雙手垂了下來,發出一聲呻吟,眼睛望着伯爵,似乎在問他,對她的順從是否滿意。

伯爵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握起她的手,用希臘語說道:“休息一下,親愛的孩子,想想有一個專門懲罰叛徒的神,你就會勇氣倍增。”

“這故事太可怕了,伯爵,”阿爾貝說道,他被海迪蒼白的臉色嚇壞了,“我真不該強求她講,太殘忍了。”

“這沒什麼。”基督山回答。

然後,他把手放在姑娘頭上。“海迪是個勇敢的姑娘,”他又說道,“有時,她能在這痛苦的敘述中得到慰藉。”

“那是因爲,我的大人,”姑娘急忙說道,“那是因爲我的痛苦使我想起你的恩情。”

阿爾貝好奇地看着她,因爲她還沒講他最想聽到的那一段,就是她如何成爲伯爵的女奴的。

海迪在伯爵和阿爾貝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樣的願望。

她繼續說道:“當母親恢復知覺時,我們已經被帶到土耳其軍官面前。

“‘你們殺了我吧,’她說道,‘但是請你們保全阿里遺孀的貞潔。’

“‘你不應當求我。’軍官說道。

“‘那應當求誰?’

“‘求你的新主人。’

“‘他是誰?’

“‘就是他。’

“說完,軍官就指給我們看一個對我父親的死出力最大的傢伙。”姑娘滿腔怒火,臉色陰沉地說道。

“那麼,”阿爾貝問道,“你們就成了這個人的奴隸?”

“沒有,”海迪回答,“他不敢收留我們,他把我們賣給了一個前往君士坦丁堡的奴隸販子。我們穿越了希臘,疲憊不堪地來到帝國首都的大門前,那裡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讓開一條路讓我們通過。這時,我母親隨着他們的目光望去,不禁大叫一聲,一邊向我指着懸掛在門上的一個人頭,一邊倒了下去。

“人頭下面寫着一行字:

“‘這是約阿尼納帕夏阿里-臺佩萊納的人頭。’

“我哭着,竭力想把母親扶起來,但她已經死了!

“我被帶到市場上,一個富有的美國人把我買下,教我讀書,給我請教師,我十三歲時,他又把我賣給了馬哈茂德蘇丹。”

“我又從他手裡把她買了下來,”基督山說,“正如我對您說的那樣,阿爾貝,我是用一塊跟我盛印度大麻相同的翡翠買的。”

“哦!您太仁慈,太偉大了,大人,”海迪邊說邊吻基督山的手,“我能夠屬於您,實在太幸福了!”

剛剛聽到的這一切使阿爾貝瞠目結舌,竟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快喝您的咖啡吧,”伯爵對他說道,“故事已經講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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