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冊_第八部分 復仇的尾聲

第八十四章 博尚

在整整兩個星期當中,巴黎上上下下都在談論伯爵府上那件大膽的未遂盜竊案。竊賊臨死前在一張狀子上籤了字,告發殺害他的人是貝內代託。警方派出全部偵探追蹤兇手的線索。

卡德魯斯的匕首、暗燈、一串鑰匙和除了沒有找到的背心之外的所有衣服,都被送到法院檔案保管室,屍體送到停屍房。

伯爵對所有的人都說,出事的時候他在奧托伊的別墅,因此關於這件事,他只知道布索尼教士告訴他的那些情況。那天晚上,純屬偶然,教士要求在他府上過夜,想利用他的珍貴藏書進行一些研究。只有貝爾圖丘,一聽見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貝內代託的名字臉色就變得煞白,好在別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去留意貝爾圖丘的臉色。

維爾弗爾被請來察看犯罪現場,遂要求負責此案,並懷着他對自己接手的一切刑事案件所慣有的激情着手進行調查。

可是,三個星期過去了,緊張的調查一無所獲,世人也開始忘卻伯爵府上的那件未遂盜竊案以及竊賊被同夥謀殺案,大家關注的是當格拉爾小姐與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伯爵即將結婚一事。

這件婚事基本上已經定下來了,年輕人在銀行家府上已經被當做未婚夫接待了。

已寫信通知了老卡瓦爾坎蒂先生,他對這樁婚事十分贊成,但因公務在身,實在離不開帕爾馬,對此深表遺憾,表示同意把年息爲十五萬利弗爾的本金交給兒子。

兩家說好,將那三百萬存在當格拉爾的銀行,由他來讓這筆錢生利。有幾個人曾試圖勸那個年輕人,對他未來岳父地位的穩定性應該有所顧慮,他近日在交易所連連失利,但年輕人懷着崇高的坦誠和信任之情,對這些勸告置之不理,並且頗爲懂事,從不把一句這樣的話傳給男爵。

因此,男爵非常喜歡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伯爵。

不過,當格拉爾小姐的態度就不盡然了。她出於厭惡結婚的本能,把接待安德烈亞當成疏遠莫爾塞夫的一種手段,而今,安德烈亞變得過於親近,她開始對他產生明顯的反感。男爵對這種反感或許沒有在意,或許把它視爲女兒的任性,裝作沒看見。

這其間,博尚要求的期限快到了。不過,莫爾塞夫終於體會到,基督山關於讓這件事順其自然的建議很可貴,誰都沒有注意到有關將軍的那條報道,更沒有人把出賣約阿尼納城堡的軍官與貴族院那位高貴的伯爵聯繫起來。

然而,阿爾貝沒有因此而削弱了恥辱感,因爲那幾行使他受到傷害的文字裡明顯是有傷害意圖的。此外,博尚結束那場談話的方式也在他心裡留下一種苦澀的記憶。因此,他始終惦記着決鬥這件事,不過他希望,如果博尚願意決鬥,也不要說出真實理由,即使對證人也不要提。

至於博尚呢,自阿爾貝那次拜訪之後,大家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不管誰問,回答都是他出去旅行幾天。他究竟到哪裡去了?誰都一無所知。

一天早晨,阿爾貝被僕人喚醒,說博尚來訪。

阿爾貝揉着眼睛,吩咐請博尚在樓下小吸菸室裡稍候,自己趕快穿好衣服,下了樓。

他看到博尚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見他來了,便停住腳步。

“我今天本來想去找您,您倒先來了,讓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先生。”阿爾貝說道,“好吧,請快說,是要我向您伸出手,說:‘博尚,承認錯誤吧,您還是我的朋友。’還是要我直截了當地問您:‘您使用什麼武器?’”

“阿爾貝,”博尚用一種使這個年輕人恐慌的憂傷語氣說道,“咱們先坐下,好好談談。”

“可我覺得正相反,先生,在坐下來之前,您得先回答我的問題吧?”

“阿爾貝,”記者說道,“有時候難就難在回答問題上。”

“讓我來給您排除困難,先生,我再重複一遍我的問題,您到底收回不收回那條消息,收還是不收?”

“莫爾塞夫,對一個關係到一位法國貴族院議員、陸軍少將德·莫爾塞夫伯爵的名譽、社會地位和生命的問題,是不能簡單地回答收回或者不收回的。”

“那怎麼辦?”

“就像我所做的那麼辦,阿爾貝。應當說,事關名譽和一個家庭的利益時,金錢、時間和辛苦都不足爲訓;應當說,要同意與一位朋友進行生死決鬥,只是可能還不夠,必須證據確鑿才行;應當說,如果我向一個三年來我總是跟他握手的人揮劍或者開槍,我至少得明白自己爲什麼要這樣做,好讓自己在走向決鬥場的時候心地坦然,問心無愧;當一個人需要用他的胳膊來救自己的性命時,是需要這種坦然和無愧的。”

“嗯,嗯!”莫爾塞夫不耐煩地問道,“您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我剛從約阿尼納回來。”

“從約阿尼納?您!”

“對,是我。”

“這不可能!”

“親愛的阿爾貝,這是我的護照。請看上面的簽證,日內瓦、米蘭、威尼斯、的裡雅斯特、德爾維諾、約阿尼納。您總不會不相信一個共和國、一個王國和一個帝國的警察局吧?”

阿爾貝看了看護照,又擡起眼睛,吃驚地望着博尚。

“您真的去了約阿尼納?”他問道。

“阿爾貝,如果您是一個外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什麼勳爵,就像三四個月之前跑來找我算賬,被我一殺了事的那個英國人似的,您明白,我絕不會費這麼大的勁的,但我覺得對您,我應當有這種尊重。我花了一個星期纔到那裡,回來又花了一個星期,再加上四天的檢疫隔離,在那裡停留了四十八小時,加在一起用了我整整三個星期。我是昨天夜裡回來的,現在就來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您繞了多大的圈子啊,博尚,您怎麼老不回答我期待您回答的問題呢!”

“因爲確實,阿爾貝……”

“您好像在猶豫。”

“對,我害怕。”

“您害怕承認您的通訊員欺騙了您?哦!少來那麼多的自尊心吧,博尚;承認吧,博尚,我不會懷疑您的勇氣的。”

“哦!不是這個問題,”記者喃喃地說,“正相反……”

阿爾貝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他想開口,但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我的朋友,”博尚用非常親切的語氣說道,“請相信,如果能向您道歉,我會很高興,並且會心悅誠服地向您道歉;可是,唉!”

“可是什麼?”

“那條消息是確鑿的,我的朋友。”

“怎麼!那個法國軍官……”

“是的。”

“那個叫費爾南的人?”

“是的。”

“那個把他爲之效力的那個人的城堡出賣給敵人的叛徒……”

“請原諒我要對您說的話,朋友。那個人,他就是您的父親!”

阿爾貝瘋狂地向前跨了一步,想衝向博尚,可是,博尚沒有伸出手,而是用溫和的目光阻止了他。“喏,朋友,”他說着,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這就是證據。”

阿爾貝把紙打開,那是約阿尼納的四位有威望的居民出具的證明,證明在阿里-臺佩萊納總督手下任上校教官的費爾南·蒙德戈上校以兩千塊錢爲代價出賣了約阿尼納城堡。

簽字經領事公證。

阿爾貝踉踉蹌蹌地倒在椅子裡。這一次,再也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他家的姓氏白紙黑字寫在上面。所以,在一陣痛苦的沉默之後,他心裡難過極了,脖子上青筋暴跳,眼淚奪眶而出。

博尚懷着深深的同情看着這個陷入極度痛苦中的年輕人,走到他身邊。

“阿爾貝,”他說道,“現在,您該理解我了吧?我想去親眼看看是怎麼回事,親自作出判斷,希望我得到的解答能對令尊有利,從而能爲他闢謠。但事實恰恰相反,我瞭解到的情況證明那位教官,那位被阿里-帕夏提升爲司令官的費爾南·蒙德戈正是費爾南·德·莫爾塞夫伯爵。這時,我想起您曾經把我視爲知己,我就跑到您這裡來了。”

阿爾貝依然躺在椅子上,用手捂住眼睛,彷彿想擋住陽光似的。

“我跑到您這裡來,”博尚繼續說道,“是要告訴您,阿爾貝,我們的父輩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所犯下的過錯算不到兒孫頭上。阿爾貝,在我們出生的那個革命歲月裡,很少有哪個軍人的制服或法官的袍子上沒有留下點污泥或血跡。阿爾貝,現在我掌握了全部證據,我掌握了您的秘密,那麼,世界上再也沒有誰能迫使我進行這場決鬥了,因爲我深信您的良知將會譴責您,會讓您把這場決鬥視爲一種罪惡。不過,我來呈上您無權要求我的東西。這些只有我才掌握的證據、揭發和證明,您希不希望把它們銷燬?這個可怕的秘密,您是否願意讓它永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以名譽發誓,這個秘密永遠不會從我嘴裡泄露出去。告訴我,您願不願意,阿爾貝?說,您願不願意,我的朋友?”

阿爾貝衝過去摟住博尚的脖子。“啊!多麼高尚的心靈!”他喊道。

“拿去。”博尚說着,把文件遞給阿爾貝。

阿爾貝用**的手一把抓住那些紙,使勁攥緊,用力揉搓,想把它們撕爛,但又怕哪一天風會把其中一個碎片刮回來吹到他臉上,便走到那支點菸用的長明燭前,把紙燒成灰燼。

“親愛的朋友,最好的朋友!”阿爾貝一邊焚紙,一邊喃喃地說着。

“讓這一切就像一場噩夢似的被忘卻吧,”博尚說道,“讓它們像這燒焦的紙上最後幾點火星一樣熄滅吧,像那縷從無聲的灰燼中嫋嫋升起的輕煙一樣消失吧。”

“對,對,”阿爾貝說道,“只留下我對救命恩人永不泯滅的友誼,世代相傳的友誼。這友誼將永遠提醒我,我血管中流淌的鮮血,我的生命,我姓氏的名譽,這一切都是您給我的。因爲倘若這樣一件事泄露出去,哦!博尚,我告訴您,我會開槍自殺的。哦,不,我可憐的母親!我不想也殺死她,我將遠走高飛。”

“親愛的阿爾貝!”博尚說道。

可是,年輕人很快就從這意外的因此也是不長久的喜悅中醒悟過來,陷入更深的憂鬱之中。

“喂!”博尚問道,“看看,您又怎麼了,朋友?”

“我的心都要碎了。聽我說,博尚,爲人子者是不能說忘就忘記父親那潔白無瑕的姓氏帶給他的那種崇敬、信賴和自豪的。哦!博尚,博尚!現在讓我如何再跟我的父親接觸?他親我的時候,難道我要把額頭縮回來,他握我的手時,難道我要把手收回來?……瞧,博尚,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啊!我的母親,我可憐的母親啊,”阿爾貝說着,用他那浸滿淚水的眼睛看着母親的肖像,“要是您知道了這些事,您該會多麼難過啊!”

“噢,”博尚說着,握住他的雙手,“鼓起勇氣來,朋友!”

“您報上登的那條消息是從哪裡來的?”阿爾貝大聲說道,“在這一切後面,隱藏着一種不被人知的仇恨,隱藏着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是啊!”博尚說道,“所以,您就更應當堅強起來,阿爾貝!不要在臉上流露出您的心情;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就像烏雲裡隱藏着毀滅和死亡,只有當暴風雨暴發時,人們才能識破這致命的秘密;振作起來,朋友,積蓄起您的力量,等待驟然暴發那一時刻的到來。”

“哦!難道您認爲事情還沒完嗎?”阿爾貝惶惶然地問道。

“我嘛,我什麼都不認爲,我的朋友,不過一切都是可能的。順便問一句……”

“什麼?”阿爾貝看到博尚在猶豫,就問道。

“您還準備娶當格拉爾小姐嗎?”

“這種時候,您怎麼還問我這種問題,博尚?”

“因爲,在我心裡,這件婚事的成與不成跟我們現在談論的問題有關。”

“怎麼!”阿爾貝說道,他的臉都紅了,“您認爲當格拉爾先生……”

“我只問您婚事怎麼樣了。見鬼!別在我的話裡尋找我沒想說的話,更不要添加本來沒有的意思!”

“不,”阿爾貝道,“婚事吹了。”

“那好。”博尚道。

然後,他看到年輕人又變得頹喪起來,就說道:“喏,阿爾貝,要是您聽我的話,咱們一塊出去走走,坐車,或者騎馬轉轉會讓您感到開心的。散完步咱們回來找個地方吃飯,然後您去忙您的事,我去幹我的事。”

“好吧,”阿爾貝說道,“不過,咱們還是步行吧,我覺得走累了會好受一點。”

“就這麼辦!”博尚道。

於是,兩個朋友走着出了門,順着林蔭大道散步。來到瑪德萊娜廣場以後,博尚說道:“喏,既然咱們到了這裡,就去看看基督山先生吧,他會給您散散心的。他是個很會給人提神的人,好就好在他從不提任何問題,而在我看來,不提問題的人才是最會安慰人的人。”

“好吧!”阿爾貝說道,“就去他家,我喜歡他。”

第八十五章 旅行

基督山看到兩個年輕人一起來了,高興得叫了起來。

“啊!啊!”他說道,“嗯,我希望一切都結束了,都說清了,都解決了,是嗎?”

“是的,”博尚說道,“都是些不攻自破的謠言,要是再有人來散佈,我首先出來闢謠。所以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了。”

“阿爾貝會告訴您,”伯爵又說道,“這還是我給他出的主意呢。喏,”他接着說,“你們看,我剛忙活了一個上午,我想,我還從來沒遇到過這麼讓人討厭的時候呢。”

“您在幹什麼呢?”阿爾貝問道,“我覺得您好像在整理文件嘛。”

“整理文件,感謝上帝,不是!我的文件向來井井有條,因爲我根本就沒有什麼文件,我是在整理卡瓦爾坎蒂先生的文件。”

“卡瓦爾坎蒂先生的文件?”博尚問道。

“哦,是啊!您不知道這是伯爵引薦的那個年輕人嗎?”莫爾塞夫說道。

“不是的,這件事我們得說明白,”基督山回答,“我從來不引薦任何人,更不會引薦卡瓦爾坎蒂先生。”

“他要取代我娶當格拉爾小姐了,而這件事,”阿爾貝竭力做出笑容,繼續說道,“估計您也能想到,親愛的博尚,它讓我痛不欲生。”

“什麼!卡瓦爾坎蒂要娶當格拉爾小姐?”博尚問道。

“啊哈!難道您是從天涯海角回來的嗎?”基督山說道,“您,一個記者,信息女神

的丈夫!整個巴黎都在談論這件事呢。”

“那麼,伯爵,是您促成的這樁婚事嗎?”博尚問道。

“我?哦!嘴上積點德吧,傳播新聞的先生,千萬別去說這種話!我,上帝!促成一樁婚事?不,您太不瞭解我了。正相反,我竭盡全力反對這件事,我拒絕去爲他提親。”

“啊!我能理解,”博尚說,“這是由於我們的朋友阿爾貝。”

“由於我?”年輕人說道,“哦!不,我可以發誓!正相反,伯爵可以爲我作證,我始終求他幫我攪黃這件婚事,幸虧今天終於吹了。伯爵說我不應當感謝他,也好,那我就像古人那樣,供一個無名之神吧。”

“聽我說,我確實沒起什麼作用,以至於那位岳父和那位年輕人,他們對我都很冷淡,倒是歐熱妮小姐讓我覺得對婚姻不那麼熱衷,看到我毫無促使她喪失寶貴自由的意思,反而依然對我很親近。”

“您是說他們的婚事很快就要辦了?”

“啊!上帝!是的,我說什麼都無濟於事。我呢,根本不瞭解那個年輕人。別人說他很富有,出身名門,但對我來說,這類事只是傳說而已。我勸過當格拉爾先生,嘴脣都磨破了,可他就是迷戀那個盧卡人。我甚至提醒過他一件在我看來十分嚴重的事:那個年輕人小時候曾經失蹤過,讓吉人賽人給拐走了,要麼就是讓家庭教師給弄丟了,這事我也說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父親有十多年沒有見過他,在這十幾年的流浪生活裡,他到底幹了些什麼,只有天知道,嗯!這些話全都白說。他們讓我給少校寫信,跟他要證件,這不,證件都在這裡。我這就給他們寄去,但我也像彼拉多那樣,把手洗淨。”

“那達爾米伊小姐呢,您奪走了她的學生,她給您什麼臉色看呢?”

“天哪!我還真不知道。不過,她好像要去意大利。當格拉爾夫人對我說起過她,還請我給演出經理寫過幾封推薦信,我給瓦萊劇院的經理寫了封信,他欠我的人情。您這是怎麼了,阿爾貝?您看上去很不快活,您是不是不知不覺地愛上當格拉爾小姐了?”

“至少我自己沒感覺到。”阿爾貝憂鬱地笑着說。

博尚開始欣賞起牆上的畫來。

“可是,”基督山繼續說道,“您反正跟平時不大一樣。嗯,您怎麼了?說說看。”

“我頭痛。”阿爾貝說道。

“哦!親愛的子爵,如果是這樣,我可有靈丹妙藥送給您。我每次不舒服,一用就靈。”

“什麼藥?”年輕人問道。

“出門旅行。”

“真的?”阿爾貝問道。

“對,喏,我最近心裡也非常煩惱,我想出去。您願不願意咱們倆一起旅行?”

“您?心情不快,伯爵?”博尚說道,“您能有什麼煩惱啊?”

“當然有煩惱!您真是說話不怕閃了舌頭,我倒想看看,要是人家在您府上進行預審,您會是什麼滋味!”

“預審!什麼預審?”

“咳!就是德·維爾弗爾先生對我那個寶貝兇手進行的預審,那傢伙好像是個從苦役犯監獄裡逃出來的強盜。”

“啊!是有這麼回事,”博尚說道,“我從報上看到過對這件事的報道。那個卡德魯斯是什麼人?”

“嗯……好像是個普羅旺斯人。德·維爾弗爾先生在馬賽時聽說過這個人,當格拉爾先生也記得見過他。因此檢察官先生對這個案子很重視,警察局局長似乎也極爲關注,我對這種關注十分感激,但也正是因爲這種關注,兩個星期以來,人們把能在巴黎和郊區找到的所有強盜都給我送來,藉口是,他們可能是殺害卡德魯斯先生的兇手。如果這種狀況再繼續下去,那麼再過三個月,這個可愛的法蘭西王國的每一個小偷和兇手都會對我家的佈局瞭如指掌,因此我決定乾脆把這個家全交給他們,自己躲得遠遠的。跟我去吧,子爵,我帶您一塊走。”

“好吧。”

“那咱們就說定了?”

“說定了,可咱們去哪裡呢?”

“我已經跟您說過了,到一個空氣清新、沒有噪聲的地方。到了那裡,不論一個人本來多麼驕傲,都會在大自然面前感到自己的卑微,感到自己的渺小。別人都說我像奧古斯都似的,是宇宙之主,但我很喜歡這種卑微渺小的感覺。”

“您到底想去哪裡啊?”

“到海上去,子爵,到海上去。您看,我是一個水手,我自幼就在俄刻阿諾斯的懷抱裡嬉戲,由美麗的安菲特律特撫育長大。在前者碧綠的披風和後者蔚藍的衣裙上游戲,我愛大海就像愛一個情人,時間長了不見我就會思念她。”

“那我們就去吧,伯爵,去吧!”

“到海上去?”

“對。”

“您同意了?”

“我同意了。”

“那好,子爵,今晚將有一輛旅行馬車停在我的院子裡,我們可以躺在裡面休息,就像躺在牀上一樣,這輛車將套上四匹馬。博尚先生,車裡足可以坐四個人,您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我可以帶上您!”

“謝謝,我剛從海上回來。”

“怎麼!您從海上回來?”

“是的,或者說差不多吧。我剛去博羅梅羣島轉了轉。”

“那也沒關係!跟我們去吧。”阿爾貝說道。

“不,親愛的莫爾塞夫,您應當明白,如果我拒絕,就說明這不可能。再說,”他又壓低聲音說道,“我留在巴黎也很重要,哪怕只爲看好報社的信箱呢。”

“啊!您是一個難得的好朋友,”阿爾貝說道,“是的,您說得對,好好看着,多加小心,博尚,想法找到那個透露這條消息的敵人。”

阿爾貝和博尚分了手,兩人臨別前的握手,表達了在外人面前難以言傳的全部話語。

“博尚真是個好小夥子!”記者走後,基督山這樣說道,“您說是不是,阿爾貝?”

“哦!是的,一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這一點我可以向您擔保,所以,我打心眼裡喜歡他。不過,現在只剩下我們兩人了,您說我們到底去哪裡,雖說去哪兒對我都無所謂。”

“要是您願意,咱們就去諾曼底吧。”

“好極了。我們將完全生活在鄉下,對吧?沒有社交活動,也沒有左鄰右舍,是嗎?”

“就我們兩個人,再就是我們要騎的馬、打獵用的狗、釣魚用的小船,就這些。”

“我希望的就是這個。我跟家母打個招呼,就聽您支配了。”

“可是,”基督山說道,“您會得到允許嗎?”

“什麼允許?”

“去諾曼底啊。”

“允許?難道我不是一個自由的人嗎?”

“隻身一人,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這我知道,因爲我曾在意大利遇到過您。”

“嗯?”

“可是,跟一個叫基督山伯爵的人一起去行嗎?”

“您記性真不好,伯爵。”

“爲什麼這麼說?”

“我不是告訴過您,家母對您很有好感嗎?”

“‘女人多變。’弗朗索瓦一世曾這樣說過,‘女人就像浪花。’莎士比亞也說。他們一個是偉大的國君,另一個是偉大的詩人,一定都很瞭解女人。”

“對,女人。不過,家母是個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請原諒我這個外國佬聽不懂貴國語言中的微妙含義,可否指教?”

“我想說,家母不輕易流露感情,一旦她流露出來,就會永世不變。”

“啊!真的,”基督山嘆了口氣說,“您覺得她除了冷漠之外,還肯賞臉給我其他感情嗎?”

“聽我說!我已經跟您說過了,現在再重複一遍,”莫爾塞夫說道,“您一定確實是一位不同凡響、非同一般的人。”

“噢!”

“是的,因爲家母居然對您產生了——我不說是好奇,而是興趣。當我們倆單獨在一起時,我們只談論您。”

“那她一定囑咐您小心這個曼弗雷德,是嗎?”

“正相反,她對我說:‘莫爾塞夫,我覺得伯爵本性高尚,你要努力讓他喜歡你。’”

基督山轉過臉去,嘆了口氣。“啊!真的?”他說道。

“因此,您知道,”阿爾貝繼續說道,“她非但不會反對我去旅行,反而會從心裡贊成,因爲這完全符合她每天對我的叮囑。”

“那就去吧。”基督山說道,“今晚見。五點鐘準時來這裡,我們將於午夜或者凌晨一點到達那裡。”

“什麼!到特雷波爾?……”

“到特雷波爾或特雷波爾附近。”

“您用八小時,就能走完四十八里路?”

“這已經夠慢的了。”基督山說道。

“您無疑是個神奇的人,您不僅能超過火車,這倒不算很難,尤其在法國,可您比急報還要快。”

“現在,子爵,鑑於我們總還要花上七八小時才能到達那裡,請您一定準時。”

“放心好了,我除了準備這個以外,就沒有別的事了。”

“那麼,五點見。”

“五點見。”

阿爾貝走了出去。基督山微笑着向他點點頭,然後有好一陣愣愣的,彷彿陷入了沉思。最後,他用手摸了摸額頭,彷彿要驅散某種夢幻似的,伸手拿起鈴錘,敲了兩下。

聽到基督山敲的兩下鈴聲,貝爾圖丘走了進來。

“貝爾圖丘先生,”他說道,“我本來想明天或者後天走,現在我想今晚就動身去諾曼底,從現在起到五點,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您讓人通知第一站的馬伕,莫爾塞夫先生與我同行。去吧!”

貝爾圖丘從命,一個僕人立刻動身去蓬圖瓦茲,通知驛車六點整抵達那裡。蓬圖瓦茲的馬伕向下一站派了一個專差,下一站又通知再下一站,於是,六小時之後,沿途上的所有驛站都接到了通知。

出發之前,伯爵上樓去看海迪,告訴她自己要出門,並說明要到哪裡去,然後把整個家交給她照料。

阿爾貝果然很準時。旅行開始時氣氛有些沉悶,但前進速度之快減輕了肉體的疲勞,精神也隨之輕鬆起來。莫爾塞夫沒想到速度會這麼快。

“的確,”基督山說,“要是靠你們驛站那每小時只能跑兩里路的馬車,再加上那條不得到前面旅客的允許不準超車的愚蠢規定,從而可以讓那些生病的或者任性的旅客可以把身體健康、心情愉快的旅客拖在身後,那就寸步難行了。爲了避免這種不便,我總是用自己的驛車和自己的馬旅行,你說是不是,阿里?”

伯爵把頭伸出窗外,輕輕地歡叫了一聲,轅馬頓時像插上了翅膀,它們不是在跑,簡直是在飛。馬車猶如迅雷一般在石板路上風馳電掣。路上的行人都回過頭來看這個飛速閃過的流星。阿里重複着伯爵剛纔那聲吆喝,微笑着,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用兩隻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攥住溼漉漉的繮繩,快馬加鞭,漂亮的馬鬃迎風飛揚;阿里,這個沙漠的兒子,此刻又回到他自己的天地,他那黝黑的皮膚,明亮的眼睛和雪白的斗篷,使他在自己掀起的煙塵之中活像西蒙風之聖和颶風之神。

“這是一種我不曾領略過的快感,”莫爾塞夫說道,“就是速度帶給人的快感。”他臉上的最後一絲陰雲也已消散了,彷彿迎面吹來的狂風把他臉上的烏雲也給驅散了。

“您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些好馬?”阿爾貝問道,“難道是您專門馴養出來的?”

“一點也不錯。”伯爵說道,“六年前,我在匈牙利看到一匹以速度聞名的公馬,我記不清花了多少錢把它買了下來,是貝爾圖丘付的款。一年之內,它就有了三十二匹小馬駒。我們今天看到的就是這同一個父親的後代。它們長得都一模一樣,渾身烏黑,沒有一根雜毛,只有前額上有一個白點,因爲,我們就像爲帕夏選妃子一樣,專門給這個種馬場的王子挑選牝馬。”

“真不可思議!……可是,請告訴我,伯爵,您要這麼多馬做什麼呢?”

“您看見了,我靠它們旅行啊。”

“可您並不總是旅行啊?”

“等我不需要它們的時候,貝爾圖丘會把它們賣掉,他說他能賺上三四萬法郎呢。”

“不過,歐洲沒有哪個國王能買得起這些馬。”

“那麼,他就把它們賣給東方某個頭腦簡單的君主,他會傾其國庫買這些馬,然後,用棍子敲臣民的腳底,再把錢箱填滿。”

“伯爵,您想不想聽聽我突然產生的一個想法?”

“請講。”

“那就是,除您之外,貝爾圖丘先生一定是歐洲最大的富翁了。”

“嗯!那您就錯了,子爵。我敢肯定,如果您翻一下貝爾圖丘的衣袋,連十個蘇都找不出來。”

“爲什麼呢?”年輕人問道,“難道貝爾圖丘先生是個怪人?噢!親愛的伯爵,我可告訴您,請別說得太神了,否則我就不相信了。”

“我從來不會把事情說得神了,阿爾貝,我只靠數字和推理,沒有別的。現在就請聽聽這個推理,管家都偷主子,但是他爲什麼要偷呢?”

“嗯!我覺得這大概是天性吧,”阿爾貝說道,“他爲偷而偷。”

“噢!不對,您錯了。他偷,是因爲他有老婆、孩子,因爲他要滿足自己和家庭的需要;他偷,特別是因爲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會離開主子,所以,要爲自己的將來着想。嗯!貝爾圖丘先生在世界上孤身一人,他可以隨便花我的錢,無須向我彙報,他肯定自己永遠不會離開我。”

“爲什麼呢?”

“因爲,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管家。”

“您這是一種循環論證,老是圍着可能性轉來轉去。”

“哦!不是,我是很肯定的。對我來說,一個好的僕人,是我可以對他有生殺大權的人。”

“那麼,您對貝爾圖丘有生殺大權嗎?”阿爾貝問道。

“不錯。”伯爵冷冷地說。有些話就像一扇鐵門,可以把談話關死,伯爵的“不錯”二字就是如此。

剩下的路程可以說是逐日追風,疾馳而過,那三十二匹馬分成八站,八小時就跑完了四十八里路。

他們在半夜時分抵達一座美麗的花園門前。看門人打開鐵門,等在那裡。最後一站的馬伕把伯爵到達的時間通知了他。

當時是凌晨兩點半。下人把莫爾塞夫領到他的房間。裡面爲他準備好了洗澡的熱水和夜宵。一路上坐在車後面的僕人是侍候阿爾貝的,坐在前面的巴蒂斯坦聽伯爵吩咐。

阿爾貝洗了澡,吃過夜宵,便上牀休息。一整夜,他都在憂鬱的海浪聲中昏昏睡着。早晨一起牀,他徑直走到窗前,把它打開,來到一個小陽臺上,於是,展現在他面前的是煙波浩渺、一望無垠的大海,身後是一個朝樹林伸展的小花園。

在一個不大的海灣裡,盪漾着一隻不算小的遊艇,船身狹窄,桅杆很長,頂端掛着一面帶有基督山紋章的旗幟,紋章上的圖案是一座聳立在蔚藍色的大海中的金山,山頂有一個成直紋的紅色十字架,這個十字架可能影射他的名字,讓人想起耶穌受難的髑髏地;那座山因基督受難而變得比金子還要寶貴,那個可恥的十字架也因爲他的聖血而變得神聖;紅色十字架可能還暗示着深藏在這個人神秘的往日中他所經受的苦難和復活。遊艇周圍,停泊着附近村莊漁民的小船,彷彿是些卑微的臣民在等待着女王的聖旨。

在那裡,如同在基督山所到的一切地方一樣,哪怕只停留兩三天,生活也按最高水準安排得舒舒服服。因此,人一到,就會覺得生活很方便。

阿爾貝在前廳看到兩支獵槍和獵人所需要的一切用品;在底層的一間高於其他房間的小屋子裡,專門放着釣魚高手英國人用的精巧的垂釣器具,因爲英國人有耐心,又無所事事,他們還沒能讓因循守舊的法國漁民學會使用這些玩意兒。

一整天都在這些各種各樣的活動中過去了,基督山可謂樣樣精通:他們在花園裡打了十來只野雞,在小河裡釣了同樣多的鱒魚,在海邊的一個小亭子裡吃了晚飯,在書房裡喝了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爾貝被這種生活累壞了,那些在基督山看來很輕鬆的體力活動,卻把他累得精疲力竭,躺在窗前的一把椅子裡睡着了;伯爵呢,正在跟他的建築師一起設計一個暖房的平面圖,他打算在這個家裡建一個暖房;這時,石子路上傳來嗒嗒的馬蹄聲,年輕人被驚醒了,他擡起頭,向窗外望去,使他吃驚的是,他看見的是自己的貼身僕人,他怕過多打擾基督山,所以沒讓他跟來。

“是弗洛朗丹!”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聲說道,“莫非我母親病了?”說着,他衝向門口。

基督山目送着他,看他走到僕人身邊,那氣喘吁吁的僕人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封口的紙袋。紙袋裡裝着一張報紙和一封信。

“信是誰寫的?”阿爾貝急忙問道。

“博尚先生。”弗洛朗丹回答。

“是博尚讓您來的?”

“是的,先生。他先讓我去他府上,給了我足夠的盤纏,給我僱了一匹驛馬,並讓我保證,不見到先生不能停下來。我騎着馬接連跑了十五小時。”

阿爾貝雙手顫抖着把信打開,剛看了頭幾行,就驚呼一聲,渾身打着哆嗦,抓起了報紙。陡然間,他兩眼發黑,兩腿發軟,險些栽倒。他靠在弗洛朗丹身上,僕人伸出手來扶住他。

“可憐的年輕人!”基督山喃喃地說,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剛剛說出的同情話,“俗話說,老子作的孽,要報應到第三代、第四代身上。”

這時,阿爾貝又強打精神,繼續看信,然後,甩了一下粘在溼漉漉的前額上的頭髮,把報紙和信揉搓成一團。“弗洛朗丹,”他說道,“您的馬還能跑回巴黎嗎?”

“這是一匹驛站的瘸腿小馬。”

“啊,上帝!您離開的時候,家裡怎麼樣了?”

“還算平靜,不過,當我從博尚先生府上回來時,發現夫人滿面淚痕,她讓人問我您何時回來,於是我告訴她,博尚先生讓我去找您,她一聽,先是伸出胳膊,她像要攔住我,但她思索了一會兒,又說:‘好吧,您去吧,弗洛朗丹,讓他趕快回來。’”

“是的,母親,是的,”阿爾貝說道,“我馬上回去,你放心好了,讓那個無恥的傢伙不得好死!……不過,現在最迫切的是我要趕快上路。”

他又回到剛纔離開基督山的那個房間。

他已經判若兩人了,只有五分鐘時間,阿爾貝就令人傷心地變成另外一個人;他離開時還一切如常,回來時卻改變了聲調,臉上一陣陣發紅,青筋凸起的眼皮下面,兩隻眼睛在冒火,身子踉踉蹌蹌,像個醉漢。

“伯爵,”他說道,“謝謝您的款待,我本想多享受幾天,但現在我必須趕回巴黎了。”

“出了什麼事?”

“一件很大的不幸,請允許我馬上離開,這關係到一件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的事。什麼都不要問,伯爵,我求求您了,不過請給我一匹馬!”

“我馬廄裡的馬隨便您用,子爵,”基督山說道,“但您騎馬跑這麼遠的路會累壞的,還是乘敞篷車或者轎車,總之套輛車吧。”

“不,那太慢了,再說,我需要您所擔憂的這種疲勞,它會對我有好處的。”阿爾貝向前走了幾步,像被子彈擊中了似的打了幾個轉,然後,倒在門口的一把椅子裡。

基督山沒有看見阿爾貝的這次虛弱表現,因爲他走到窗前,喊道:“阿里,給莫爾塞夫先生準備一匹馬!快一點,他很着急!”

這幾句話又給阿爾貝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一下子衝出房間,伯爵緊緊地跟在後面。

“謝謝!”年輕人輕輕地說着,飛身上馬,“您儘快返回,弗洛朗丹。——我換馬的時候,需要說什麼話嗎?”

“您只要把您騎的那匹馬還掉就行了。有人會立即再給您備一匹新馬。”

阿爾貝剛要策馬離開,又停了下來。

“您一定會覺得我的離開很奇怪,很冒昧,”年輕人說道,“您不理解報上的幾行字怎麼會把一個人置於絕望的境地。嗯!”他說着,把報紙扔給伯爵,“您讀一讀吧,不過,要等我離開之後再讀,免得看到我臉紅。”

趁伯爵撿報紙的時候,他用別人剛剛套在他靴子上的馬刺往馬肚子上使勁一夾,那馬沒料到竟然會有騎手認爲有必要對它使這一招,因而頗爲驚訝,頓時像離弦的箭似的向前衝了出去。

伯爵懷着無限憐憫的心情望着年輕人遠去,直到他完全消失之後,才把目光落到報紙上,讀道:

三週前《公正報》披露的爲約阿尼納帕夏阿里效力的那個法國軍官,不僅出賣了約阿尼納的城堡,還把他的恩人出賣給土耳其人,正如我們可敬的同仁所說的那樣,此人當時確實叫費爾南,但從此以後,他在自己的洗禮名字之前,又加了一個貴族爵位和一塊領地的名字。

如今,他叫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是貴族院的議員。

博尚用他那顆極爲善良的心隱藏起來的秘密,就這樣像個武裝起來的幽靈似的又出來了,有人殘酷地把它詳盡披露給另外一家報紙,在阿爾貝動身來諾曼底的第二天,該報刊登了險些把這個年輕人氣瘋的這幾行字。

第八十六章 審判

早晨八點,阿爾貝如同炸雷般來到博尚家裡。僕人知道莫爾塞夫要來,就把他領進主人房間,後者正在洗澡。

“怎麼樣?”阿爾貝問道。

“嗯!可憐的朋友,”博尚說道,“我正在等您。”

“我這不來了,我知道您非常正直善良,我不會說是您把這件事告訴了什麼人,不會的,我的朋友。再說,您讓人給我送去的那封信證實了您對我的友誼。因此,咱們別拐彎抹角了,開門見山吧。您知道是誰幹的嗎?”

“等一下我跟您說幾句。”

“好的,不過首先,您要詳細告訴我這件可恥的叛賣醜事的始末。”

博尚向這個被恥辱和痛苦壓得擡不起頭來的年輕人敘述了我們將扼要重複的那些事件。

前天早晨,那篇文章發表在另一家報紙上,而不是在《公正報》上,使事態更加嚴重的是,那家報紙很有分量,因爲它是政府的喉舌。博尚那天正在吃早飯,突然看見這條消息。他顧不上吃飯,立刻派人找車,直奔那家報紙。儘管博尚與該報發行人宣傳的政見相悖,但他是親密朋友,這種事時有發生,甚至可以說屢見不鮮。

當他走進發行人房裡時,那人正拿着自家的報紙,饒有興趣地讀着《巴黎要聞》欄目中一篇關於甜菜糖的文章,大概是他自己的大作。

“啊!好啊!”博尚說道,“既然您正在讀自己的報紙,親愛的,那我就沒有必要說明來由了。”

“您會不會是甘蔗糖的擁護者呢?”官方報紙的發行人問道。

“不是,”博尚回答,“我對這個問題一無所知,所以我是爲另外一件事來的。”

“那麼,您是爲什麼來的呢?”

“爲了莫爾塞夫那篇文章。”

“啊!對了,真的,這件事很奇怪,您說是不是?”

“是很奇怪,以至於我覺得您要犯誹謗罪,並且要吃一場輸贏難料的官司了。”

“絕對不會,與稿件同時,我們還收到全部證明材料,因此我們完全相信德·莫爾塞夫先生無言以對。再說,揭露那些有愧於其榮譽地位的傢伙們的醜行,也是爲國家效力嘛。”

博尚一時無話可說。“是誰向你們提供瞭如此詳盡的情報的?”他問道,“因爲我的報紙首先刊登了這條消息,但因爲證據不足,不敢囉唣,可是我們對揭露德·莫爾塞夫先生的事更感興趣,因爲他是貴族院議員,而我們是反對派。”

“哦!上帝,這很簡單。不是我們要去揭露這條醜聞的,是它自己送上門來的。昨天有一個人從約阿尼納來,帶來了這些可怕的材料,看見我們猶豫不決,不敢進行指控,他就聲稱,如果我們拒絕,文章就會刊登在另外一家報紙上。說實在的,博尚,您知道,這是一條爆炸性新聞,我們捨不得失去這個機會。如今這一炮已經打響,影響很大,已經響徹整個歐洲。”

事已至此,博尚只能低頭服輸,便絕望地走了出去,派信使去找莫爾塞夫。但是,他在信上沒能告訴阿爾貝的——因爲我們下面所要敘述的事,是在信使出發之後才發生的——就是在當天,在平時一向十分安靜的貴族院裡引起了很大的**,並且持續了很久。幾乎每個議員都提前到會,議論這個可悲的事件,這件事必將引起公衆的注意,並把注意力集中到這個重要機構中一位最有名的成員身上。

衆人低聲朗讀那篇文章,議論着,交換着彼此對這件事的回憶,從而使事實更加具體清晰。德·莫爾塞夫伯爵平日就不大受同僚喜歡,如同所有的暴發戶一樣,爲了保持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擺出一副過於矜持的樣子。大貴族們都嘲笑他,有才華的人嫌棄他,有豐功偉績的人本能地藐視他。伯爵本來就處在這種贖罪祭品的可悲境地,一旦上帝指定他爲祭品,衆人必然一哄而上。

德·莫爾塞夫伯爵獨來獨往,對此事一無所知。他沒有收到刊登中傷他的那條消息的報紙,一上午都在寫信,還試了一匹馬。因此,他按照往常的時間來到議會。他高昂着頭,目中無人,步履傲慢地下了馬車,穿過走廊,進入會議大廳,並沒有留意執達員的疑惑神色和同僚們同他打招呼時的保留態度。

莫爾塞夫進來時,會議已經開始半小時了。

儘管,如我們所說,伯爵對所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因此表情和舉止都一如既往,但在大家看來,他的表情和舉止都比以往更加傲慢,而且,他在這種情況下還敢來出席會議,這對那些嫉妒他榮譽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挑釁。所有的人都認爲這太過分了。有些人覺得他是充好漢,另一些人則把此舉視爲一種侮辱。

不言而喻,整個議會都迫不及待地想發起一場辯論。

人人手裡都拿着那張指控伯爵的報紙,但跟往常一樣,誰都不願意承擔發起進攻的責任。最後,一位深孚衆望的議員,也是德·莫爾塞夫伯爵的夙敵,走上講壇,其神態之莊嚴,說明大家期望的時刻到了。

會場上出現了一陣可怕的寂靜。只有莫爾塞夫一個人不明白,爲什麼大家如此專注地聆聽一個平時並非如此受歡迎的演講者的發言。

伯爵心不在焉地聽完演講者的開場白,演講者聲稱自己要談一件對議會來說至關重要、非常神聖,乃至生死攸關的大事,要求同僚們專心聽講。一聽到約阿尼納和費爾南上校兩個詞,德·莫爾塞夫伯爵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會場上一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伯爵身上。

精神創傷的特點在於它很隱蔽,卻不會癒合,永遠疼痛,稍一碰撞,隨時會綻裂流血,那傷口永遠在心中張開口子,永遠是鮮活的。

演講者在同樣的寂靜中讀完了那篇文章。這寂靜被一陣惶惶不安的氣氛打斷,但看到演講者又要繼續發言,會場隨即安靜下來,指控者闡述了自己的顧慮,開始解釋他的任務多麼困難,他聲稱自己是爲了捍衛德·莫爾塞夫先生的名譽,捍衛整個貴族院的名譽,才發起這種常常觸及棘手的個人問題的辯論的。最後,他要求儘快對此事進行調查,以便在誹謗擴散之前將其戳穿,爲德·莫爾塞夫先生雪恥,使其恢復歷來在輿論界享有的地位。

莫爾塞夫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摧垮了,渾身顫抖,用失神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僚,只說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這種怯生生的神態,既可理解爲無辜者的震驚,也可以被視爲罪人的愧疚,因而給他贏得了幾分同情。當敵人的不幸超出了他們仇恨的限度時,那些真正寬宏大度的人總是會變得心軟下來。

主席對調查議案進行表決,表決方式是起立或坐下,當即決定進行調查。

伯爵被問及需要多少時間準備自己的辯護詞。莫爾塞夫發現,自己在經受了這麼大的打擊以後,居然還活在世界上,頓時勇氣倍增。

“諸位議員先生,”他答道,“要回答這種由不知名的、肯定隱藏在黑暗之中的敵人對我發起的攻擊,我無須等待,必須立即反擊,用迅雷回擊這個使我瞬息間眼花繚亂的閃電;我希望不是用自我辯護,而是用我的鮮血來向同僚們證明,我與諸位坐在一起,問心無愧!”

這番話產生了對被告有利的影響。

“因此,我要求調查儘快進行,本人將向議會提供調查所需要的一切材料。”

“您要求定在哪天?”主席問道。

“我自今日起,隨時聽從議會的傳喚。”伯爵回答。

主席搖了搖鈴。“諸位是否同意,”他問道,“今天就舉行聽證會?”

“同意!”全場一致回答。

當即組成了一個十二人的委員會,以審查莫爾塞夫提供的證據。委員會的第一次會議定於當晚八時在議會辦公室召開。倘若需要舉行多次聽證,將於每天同一時間,在同一地點舉行。

決定作出後,伯爵要求允許退席,他需要整理一下事先準備好的材料,憑着他那狡黠不屈的性格,他爲應付這場風暴已經早有準備。

博尚把我們剛纔介紹的這些情況向年輕人敘述了一番,所不同的是,他描述得栩栩如生,而我們就事論事,枯燥乏味。

阿爾貝渾身顫抖着聽完他的敘述,時而充滿希望,時而怒不可遏,時而羞愧難當。因爲他通過博尚給他交的底,知道父親是有罪的,他很納罕,既然他有罪,怎麼還能證明自己是無辜的呢。

博尚說到這裡,便停住口?

“後來呢?”阿爾貝問道。

“後來?”博尚重複道。

“是啊。”

“我的朋友,您這個問題使我非常爲難。您一定要知道後來的情況嗎?”

“我必須知道,朋友,與其從別人那裡聽說,還不如讓您告訴我。”

“那好吧,”博尚說道,“鼓起您的勇氣來,阿爾貝,您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勇氣。”

阿爾貝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額,彷彿要證實一下自己是否有力量,就像一個人在以命相搏時,會擦一擦護胸甲,試一試刀刃一樣。

他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因爲他把自己的興奮誤認爲是毅力了。

“說吧!”他說道。

“晚上到了。”博尚繼續說道,“整個巴黎都在期待着事情的明朗化。很多人都認爲,令尊只需到會,就足以粉碎指控;也有很多人認爲,伯爵根本不會出席,有人聲稱看到他動身去布魯塞爾了,還有人竟然到警察局去打聽,伯爵是否如傳說的那樣,辦理了護照。

“我向您承認,我千方百計地想辦法,”博尚又說道,“總算說服了聽證會的一個委員,他是貴族院的年輕議員,也是我的朋友,讓他把我帶進會場旁聽。七點鐘他來找我,乘會場上還空無一人,把我交給一個執達員,執達員把我藏到一個像包廂似的地方,前面有一根柱子擋着我,周圍漆黑一片,我想,我可以從頭到尾看清、聽清即將開始的場面了。

“八點整,所有的人都到齊了。

“鐘敲最後一下時,德·莫爾塞夫先生走進會場。他手裡拿着幾張紙,神態顯得鎮定自若。與往常不同的是,他的步履很隨便,衣着講究而嚴肅,而且按照老軍人的習慣,上衣鈕釦從底下一直扣到領口。

“他的出席產生了良好效果,委員會並沒有惡意,有好幾個委員還走過來同伯爵握手。”

聽着這些細節,阿爾貝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然而,在痛苦之中,一種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真希望能夠去擁抱這些在父親處於如此逆境中時,還能向他表示敬重的人們。

“這時,一個執達員走進會場,交給主席一封信。

“‘您可以發言了,德·莫爾塞夫先生。’主席說着,把信打開。

“伯爵開始爲自己辯解,我可以告訴您,阿爾貝,”博尚繼續說道,“他口才不凡,機敏出衆。他出示文件,證明約阿尼納總督直到最後一刻仍對他充分信任,因爲他派他去與皇帝本人進行生死攸關的談判。他出示了那枚戒指,那是傳達總督命令的信物,阿里-帕夏平時就用它作爲印章加蓋在信件的封口上,總督把戒指交給他,以便他歸來時,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可以立即見他,哪怕要進後宮也行。不幸的是,他說,他的談判失敗了,當他回來捍衛自己的恩人時,他已經死了。但是,伯爵說,阿里-帕夏臨死時,把寵妃和女兒託付給他,可見他對伯爵何等信任。”

聽到這裡,阿爾貝不禁一抖,因爲隨着博尚的敘述,海迪的那番話又回到年輕人的記憶之中,他記起那個美麗的希臘姑娘曾提到那個使者、那枚戒指,以及她如何被出賣和淪落爲奴隸的。

“伯爵這番話產生了什麼效果?”阿爾貝急不可耐地問道。

“我承認我被感動了,與此同時,它也感動了整個委員會。”博尚說道,“這時,主席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別人剛遞給他的那封信,但剛看了幾行,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住了。他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然後把目光盯住德·莫爾塞夫先生。

“‘伯爵先生,’他說道,‘您剛剛對我們說,約阿尼納的總督把妻子和女兒託付給您了,是嗎?’

“‘是的,先生,’莫爾塞夫回答,‘但在這件事上,也像後來的一切一樣,我都是屢遭不幸。我回來的時候,瓦西利姬和她女兒海迪都不見了。’

“‘您認識她們嗎?’

“‘由於我跟帕夏關係密切,加之他對我的高度信任,我曾多次見過她們。’

“‘您知道她們後來的遭遇嗎?’

“‘是的,先生。我聽說她們因悲傷和貧困而死。我當時並不富有,自己的生命也有危險,因此,沒能去尋找她們,這是我的一大遺憾。’

“主席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頭。

“‘先生們,’他說道,‘你們聽到了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的解釋。伯爵先生,您能否找出某個證人,爲您的說法作證?’

“‘唉!不能,先生,’伯爵答道,‘總督身邊所有的人以及他王宮裡認識我的人要麼死了,要麼四處失散;我的同胞當中,我是唯一,至少我認爲是這場可怕戰爭中唯一的倖存者;我只有阿里-臺佩萊納的信,已經交給您了;我只有那枚戒指,那是他意旨的信物,它在這裡;最後,我還有一個最能令人信服的證據,那就是繼這次匿名攻擊之後,沒有任何人出來反駁我這個正直人的言辭和我戎馬生涯的純潔無瑕。’

“會場上傳出一陣贊成的議論聲,這個時候,阿爾貝,如果不出現任何意外,令尊就算贏了這場官司。

“只需要表決就可以了,但就在這時,主席發言了。

“‘先生們,’他說道,‘您,伯爵先生,有一個自稱很重要的證人剛剛到場,我想您不會反對聽聽他的發言吧。在聽過伯爵這一席話之後,我們毫不懷疑,這個證人肯定會證實我們這位同僚的清白。這就是我剛剛收到的關於這個問題的一封信;諸位是希望當衆宣讀這封信呢,還是決定不予理睬,不去糾纏這件事呢?’

“莫爾塞夫先生臉色蒼白,雙手**地攥緊那幾張紙,弄得紙沙沙作響。

“委員會的回答是宣讀那封信,至於伯爵呢,他怔怔的,根本沒有意見可發表。

“於是,主席宣讀了下面這封信:

主席先生,

本人可向負責調查陸軍少將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在伊庇魯斯和馬其頓的表現的委員會提供最爲確鑿的情況。

“主席稍稍停頓了一下。

“德·莫爾塞夫伯爵的臉色更加慘白,主席用目光徵求聽衆的意見。

“‘繼續宣讀!’四面八方異口同聲地回答。

“主席接着讀道:

阿里-帕夏遇難時我在場;我親眼目睹了他臨終前的情景;我知道瓦西利姬和海迪的遭遇;我聽從委員會的安排,甚至要求傳我出庭作證。此信交到大人手中時,本人就在前廳恭候。

“‘這個證人,或者說這個敵人究竟是誰?’伯爵問道,聲音明顯地變了調。

“‘我們馬上就會知道,先生。’主席回答,‘委員會是否希望聽取這位證人的證詞?’

“‘對,對!’衆人一齊回答。

“主席喚來執達員。

“‘執達員,’主席問道,‘前廳有人等候嗎?’

“‘是的,主席先生。’

“‘是個什麼人?’

“‘一個女人,由僕人陪同。’

“衆人面面相覷。

“‘請這個女人進來。’主席說道。

“五分鐘之後,執達員又回到會場。大家的目光都盯住門口,我自己呢,”博尚說道,“我也和大家一樣,焦急地等待着。

“一個女人跟在執達員身後,她蒙着一塊很大的面紗,把整個身體遮得嚴嚴實實。大家從面紗下顯示出的身材和她身上散發出的香氣,猜出這是一個衣着高雅的年輕女子,僅此而已。

“主席請陌生女人掀開面紗,這時大家纔看到她穿的是希臘服裝,而且,她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啊!”莫爾塞夫說道,“是她。”

“什麼,是她?”

“是她,是海迪。”

“是誰告訴您的?”

“唉!是我猜出來的。不過,請您接着講吧,博尚。您看,我很平靜、很堅強。可是我們也快說到結局了吧。”

“德·莫爾塞夫先生,”博尚接着說,“注視着那個女人,驚異中摻雜着恐懼。對他來說,從這個漂亮女人口中說出的話將關係到他的生死;對於別人來說,這件事如此離奇古怪,德·莫爾塞夫先生的生死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

“主席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請年輕女子坐下來,但她搖頭表示願意站着。至於伯爵呢,他又坐回到椅子裡,很明顯,他的雙腿已經支撐不住他的身子了。

“‘夫人,’主席說道,‘您寫信給委員會,表示要提供有關約阿尼納的情況,您還聲稱,自己是事件的見證人。’

“‘的確如此。’陌生女子用一種充滿動人的憂傷語氣說道,聲音裡帶着東方人特有的音色。

“‘不過,’主席說道,‘請允許我提醒您,您當時還太小。’

“‘我當時四歲,但由於這些事對我來說生死攸關,所以每一個細節都留在我的腦海裡,每一個變故都銘刻在我的記憶之中。’

“‘可是,這些事對您到底有什麼重要性,您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這場災難會給您留下這麼深的記憶?’

“‘因爲事關我父親的生死,’姑娘回答,‘我叫海迪,是約阿尼納帕夏阿里-臺佩萊納和她的愛妻瓦西利姬的女兒。’

“少女的臉頰泛起既卑謙又自豪的紅暈,她那冒火的目光以及她所披露的情況的莊嚴性,都產生了難以描繪的效果。

“至於伯爵呢,即使一聲霹靂在他腳下炸出個萬丈深淵,他也不會像現在這麼魂飛魄散。

“‘夫人,’主席恭敬地躬一下身,說道,‘請允許我提一個簡單的問題,這並不是一個疑問,而是最後一個問題。您能證明您所說的話的真實性嗎?’

“‘可以,先生,’海迪說着,從面紗下取出一個綢緞香袋,‘因爲我有出生證,是由我父親親自書寫、主要朝臣簽字的證書;除了出生證以外,我還有一份洗禮證書,父親同意我信仰我母親的宗教,便由馬其頓和伊庇魯斯的首席大主教在這一證書上加印爲證;最後,我還有(這無疑是最爲重要的)我本人和我母親的賣身契,那個法蘭克軍官在與土耳其蘇丹宮廷官員進行的那場無恥的交易中,以一千布爾斯,也就是相當於四十萬法郎的代價,把恩主的妻子、女兒作爲自己的戰利品,賣給了亞美尼亞商人埃爾-科比爾。’

“會場上的人在一種陰鬱的寂靜中傾聽着這些令人髮指的罪狀,德·莫爾塞夫伯爵聽了這段控訴,臉色鐵青,兩隻眼睛血紅。

“海迪依然很沉靜,不過她的沉靜比別人的狂怒更具有威懾力。她把那張用阿拉伯文書寫的賣身契遞給主席。

“由於事先料到會有阿拉伯文、希臘文或者土耳其文書寫的文件,議會準備好了譯員,於是,他被傳喚上來。有一位在那次著名的埃及戰役中學會了阿拉伯語的議員對這種語言很熟悉,他看着寫在羊皮紙上的契書,聽譯員大聲翻譯着:

在下埃爾-科比爾,系奴隸販子和陛下後宮宮女輸送者,承認收到法蘭克人基督山伯爵大人一塊吾欲呈送聖皇陛下的祖母綠,價值兩千布爾斯,系一個名爲海迪的十一歲基督徒女奴的身價,該女奴爲已故約阿尼納帕夏阿里-臺佩萊納總督與愛妃瓦西利姬之女;該女奴於七年前與其母(抵君士坦丁堡後即去世)一起,被曾爲阿里-臺佩萊納總督效力的法蘭克上校費爾南·蒙德戈賣給在下。

上述交易經皇帝陛下恩准,買價爲一千布爾斯。

本契約亦獲陛下恩准,於伊斯蘭曆一二四七年簽訂於君士坦丁堡。

埃爾-科比爾(簽字)

爲使本契約具有充分效力,具有可信性與正式性,須加蓋玉璽,此事由賣主負責呈報加印。

“賣主簽字的旁邊,果然有聖皇陛下的玉璽。

“聽罷賣身文契,看完皇帝玉璽,會場上鴉雀無聲;伯爵身上只剩下一道目光,那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射到海迪身上,彷彿化作了火與血。

“‘夫人,’主席說道,‘我們能否詢問一下基督山伯爵,我想他一定在巴黎,他與您在一起吧?’

“‘先生,’海迪回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伯爵於三天前去了諾曼底。’

“‘那麼,夫人,’主席問道,‘是誰建議您採取這一行動的呢?法庭謹向您表示感謝,而且,鑑於您的出身和所受的苦難,您這樣做也是天經地義的。’

“‘先生,’海迪答道,‘是我的尊嚴和我的悲痛驅使我採取這一行動的。我雖然是個基督徒,卻始終不忘爲我那顯赫的父親報仇雪恨,但願上帝能寬恕我!因此,當我踏上法國的土地,並得知叛徒就住在巴黎時,我始終雙眼圓睜,始終雙耳豎起。我確實在我那位高貴的保護人府上過着隱居生活,但我這樣生活,是因爲我喜歡慘淡和寧靜,這樣我才能沉浸在自己的沉思冥想之中。不過,基督山伯爵先生對我充滿慈父般的關懷,社交界所發生的一切我都不陌生,只不過我是從遠處聽到它的動靜。我閱讀所有的報紙,正如我能欣賞各種畫冊和各種樂曲一樣,就這樣,我本人並不介入,卻能瞭解別人的生活,因此得知了議會今天上午發生的事和今晚必然要發生的事……於是,我寫了那封信。’

“‘這麼說,’主席說道,‘基督山伯爵對您的舉動毫無影響?’

“‘他對此一無所知,先生,我甚至有個憂慮,就是他得知這件事以後會不贊成。不過,今天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姑娘擡起火一樣的熾烈目光仰望着蒼天,繼續說道,‘因爲,我終於有機會爲我父親報仇雪恨了。’

“整個這段時間,伯爵都一言未發。他的同僚們都看着他,大概都很同情他那被一個女人之口毀掉的前程,他心中的痛苦變成了臉上猙獰的表情。

“‘德·莫爾塞夫先生,’主席說道,‘您承認這位夫人是約阿尼納帕夏阿里-臺佩萊納的女兒嗎?’

“‘不承認,’莫爾塞夫吃力地站起身,說道,‘這是我的敵人策劃的一個陰謀。’

“海迪本來眼睛一直望着門口,似乎在等什麼人,現在猛地轉過身來,看到伯爵站在那裡,突然發出一聲嚇人的叫喊。

“‘你不認識我,’她說道,‘幸虧我認識你!你是費爾南·蒙德戈,訓練我那高貴父親的軍隊的法蘭克軍官。是你出賣了約阿尼納城堡!是你被父親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直接與皇帝進行那場關係到你恩主生死的談判,你卻帶回一道假赦免令!是你利用這道假赦免令,騙取了帕夏的戒指,那枚戒指又使你騙取了守衛火藥的塞利姆的服從;是你殺死了塞利姆!是你把我和母親賣給了奴隸販子埃爾-科比爾!殺人兇手!殺人兇手!殺人兇手!你的額上至今還留着你主人的血跡!大家請看。’

“這番話說得那麼情真意切,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伯爵的額頭,連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摸前額,彷彿他感到了阿里那熱乎乎的鮮血正在流淌。

“‘那麼,您肯定德·莫爾塞夫先生與費爾南·蒙德戈軍官是同一個人?’

“‘我當然能肯定!’海迪喊道,‘噢!母親!你曾對我說過:‘你本來是自由的,你曾有一個你熱愛的父親,你本來註定要成爲女王!好好看看這個人,是他使你變成了奴隸,是他用長矛挑起你父親的頭顱,是他把我們賣給了奴隸販子,是他出賣了我們!好好看看他的右手,那上面有一道很大的傷疤,如果你忘記了他的面孔,你可以從這隻手上認出他來,奴隸販子埃爾-科比爾的金幣一枚一枚地落進了他這隻手裡!’我當然能認出他來!噢!現在,看他還敢不敢說他不認識我。’

“這些話句句像尖刀一樣刺向莫爾塞夫,每一個字都削掉他一部分毅力,聽到最後幾句話,他情不自禁地急忙把右手藏在胸口,那上面確實有一道傷疤。他跌坐在椅子裡,陷入絕望的深淵之中。

“這情景讓在場的人心緒紛亂,就像看到強勁的北風吹得落葉紛飛一樣。

“‘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主席說道,‘不要灰心喪氣,請回答。法庭也同上帝一樣,是絕對公正的,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庭不會不給您自衛的機會,讓您任仇人宰割。您是否希望本庭進行新的調查?您是否希望我派兩位議員去約阿尼納走一趟?請說!’

“莫爾塞夫沒有回答。

“這時,衆人都提心吊膽地面面相覷。大家都瞭解伯爵那剛烈暴躁的性格,不到山窮水盡,他是不會放棄自衛的,想來這貌似瞌睡的沉默之後,必將是霹靂般的驚醒。

“‘嗯,’主席問道,‘您到底有什麼話要說?’

“‘沒有!’伯爵站起身,聲音低沉地說道。

“‘那麼,’主席說道,‘阿里-臺佩萊納的女兒所說的都是事實了?她確實是一位讓罪犯不敢說‘不’字的可怕的證人?您確實犯下了她所指控的樁樁罪行?’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眼,那絕望的目光,就是鐵石心腸看了也不會不爲之動容,卻不能感動法官,然後,他擡起眼睛望了望穹頂,但很快又把目光移開,彷彿害怕屋頂會裂開,從而閃現出另一個被稱爲蒼天的法庭,閃現出另一位叫做‘上帝’的法官。

“於是,他猛地用力扯下那件裹得他透不過氣來的上衣鈕釦,像瘋子似的衝出大廳。穹頂下傳出他那沉重的腳步聲,很快,又傳來他乘坐的馬車滾滾而去的聲音,馬蹄聲震動了這座佛羅倫薩風格建築的柱廊。

“‘諸位先生,’待衆人安靜下來之後,主席說道,‘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所犯的背叛罪、叛國罪和喪失人格罪是否成立?’

“‘成立!’聽證會全體成員異口同聲地回答。

“海迪在會場一直待到最後。她聽完對伯爵的宣判,臉上既沒有一絲歡喜,也沒有一絲憐憫。

“然後,她用面紗矇住臉,莊嚴地向全體議員致敬,用維吉爾描繪過的那種女神的步履走了出去。”

第八十七章 挑釁

“於是,”博尚說道,“我就趁大廳裡一片寂靜和黑暗的時機,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出去。領我進來的那個執達員在門口等着我。他帶我穿過一條條走廊,一直來到一個朝沃日拉爾街開的小門。我懷着悲喜交加的心情出了門,請原諒我這麼說,阿爾貝,我爲您而悲,爲那位替父報仇的姑娘的高尚行爲而喜。是的,我敢向您發誓,阿爾貝,不論這種揭露來自何方,我的意思是說它可能來自一個仇人,但這個仇人也只能是天意的代言人而已。”

阿爾貝始終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這時他擡起那張由於羞愧而變得通紅的淚流滿面的臉,握住博尚的胳膊。

“朋友,”他說道,“我的生命已經結束。現在我只剩下一件事要做,我不是像您那樣,說這是天意對我的懲罰,而是要尋找那個懷着仇恨置我於死地的人,而後,當我知道他是誰的時候,我就殺了這個人,或者是他殺了我。因而我把希望寄託在您的友誼上,博尚,如果在您心裡,蔑視尚未完全驅走友誼,請您幫助我。”

“蔑視?我的朋友?再說,這場不幸爲什麼要傷害到您頭上?不!感謝上帝!如今已經不是那種父親犯罪株連兒子的充滿偏見的時代了。請回憶一下您的一生吧,阿爾貝;不錯,那已經是過去,但請您想一想,有哪一個黎明能像您在東方見過的那麼純潔!不,阿爾貝,請相信我,您年輕,富有,離開法國吧。在這個生活動盪、興趣多變的巴比倫式的國度裡,一切都會被很快忘卻,等過上三四年,您娶個俄國公主回來,有誰還會記得昨天發生的事,更何況那是些十六年以前的往事呢?”

“謝謝,親愛的博尚,謝謝您說這番話的好意,但我不能這樣做。我已經對您說過我的意圖,現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意圖兩字換成意願。您能理解,這件事與我息息相關,我不能像您那樣看待它。在您看來是天意,在我看來,這來意卻不那麼聖潔。不瞞您說,我認爲這件事與天意無關,而這再好不過,因爲我與之打交道的,將不是上帝派來進行賞罰的一位看不見摸不着的使者,而是一個摸得着看得見的活人。噢!我向您發誓,我要把一個月以來所受的折磨與痛苦向他徹底清算。現在,我再說一遍,博尚,我要重返人類的塵世生活中去,如果您真像自己標榜的那樣,還是我的朋友,請幫助我找到那隻給我帶來致命打擊的手吧。”

“那好,就這麼辦!”博尚說道,“既然您執意要我回到現實中來,那我就從命;既然您執意要找到這個仇人,那我就跟您一起去找,而且我一定要找到他,因爲能不能找到他,不僅關係到您的名譽,也關係到我的名譽。”

“很好!那麼,博尚,您明白,我們必須毫不遲疑地立刻開始調查。對我來說,拖延一分鐘就像拖延一生一世一樣。告密者尚未受到懲罰,他可能以爲自己不會受到懲罰,但我以名譽發誓,如果他真的這樣想,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嗯!聽我說,莫爾塞夫。”

“啊!博尚,我看得出您知道點什麼情況,您看,您又給了我新的生命!”

“我不敢說這就是事實,阿爾貝,但這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線光明。順着這條光線,說不定我們會找到目標呢。”

“快說吧!您看得出我已經急不可耐了。”

“好吧!我告訴您一件我從約阿尼納回來時沒敢對您說的事。”

“快說吧。”

“事情是這樣的,阿爾貝。我很自然地來去該市最大的銀行家府上了解情況;我剛一提這件事,還沒等我說出令尊的大名,他就說:“‘啊!好吧,我猜到您爲什麼事而來的了。’

“‘怎麼回事,爲什麼?’

“‘因爲兩個星期之前,已經有人問過我這件事了。’

“‘是誰問的?’

“‘巴黎的一位銀行家,跟我有業務來往。’

“‘他的名字是……’

“‘當格拉爾先生。’”

“是他!”阿爾貝大聲叫道,“不錯,正是這個傢伙,很久以來對我那可憐的父親嫉妒得要死,他這個平民百姓不能容忍德·莫爾塞夫伯爵成爲法國貴族院議員。喏,還有,他毫無道理地撕毀了婚約。對了,就是這麼回事。”

“您去了解一下,阿爾貝(但不要先發火),瞭解一下,我說了,事情果真如此……”

“哦!是的,事情果真如此!”年輕人喊道,“他就要爲我所受的折磨付出代價。”

“您要當心,莫爾塞夫,他已經上了年紀。”

“我會顧及他的年紀,正如他顧及我家的名譽一樣。如果他怨恨我的父親,那他爲什麼不殺我父親?哦!不,他不敢面對面地跟一個男子漢交鋒!”

“阿爾貝,我並不譴責您,我只想勸阻您。阿爾貝,一定要謹慎從事。”

“哦!不用擔心。再說,您要陪我一起去,博尚,鄭重的事一定要有證人在場。在今天結束之前,如果當格拉爾先生是罪犯,那麼,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真的,博尚,爲了我的名譽,我希望能有一個隆重的葬禮。”

“那麼好吧,既然下了這樣的決心,阿爾貝,就該立即行動纔是。您想去找當格拉爾先生嗎?那我們就走吧。”

於是,他們讓人去叫了一輛出租馬車。當他們來到銀行家府上時,看到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的那輛車和他的僕人停在門口。

“啊!真的!事情這麼巧,”阿爾貝語氣低沉地說道,“要是當格拉爾先生不願意跟我決鬥,那我就殺了他的女婿。跟卡瓦爾坎蒂先生決鬥還是值得的!”

僕人向銀行家通報,他一聽到阿爾貝的名字,想到前一天所發生的事,便吩咐不見。但已爲時過晚,阿爾貝就跟在僕人身後,他聽見了銀行家的話,就闖了進來,一直來到銀行家的書房,博尚緊跟在後面。

“可是,先生!”銀行家叫道,“我在自己家裡,難道不能想見誰見誰,不想見誰就不見誰嗎?我覺得您忘了自己是誰了。”

“沒有,先生,”阿爾貝冷冷地說,“在有些情況下,如果您不是懦夫——我就算您不是——對來人就非見不可,至少對某些人是如此,而您此刻正處於這種情況之下。”

“那麼,您到底想幹什麼,先生?”

“我想,”莫爾塞夫說着向前走過來,裝作沒看見靠在壁爐旁邊的卡瓦爾坎蒂,“我想約您在一個無人打擾的僻靜處談十分鐘,時間不長。十分鐘後,我們兩個人當中,將有一個躺在樹蔭下面。”

當格拉爾臉色蒼白,卡瓦爾坎蒂動了一下。阿爾貝朝他轉過身來。

“哦!天哪!”他說道,“您要願意來就來好了,伯爵先生,您有這個權利,您基本上是這個家的一個成員了,關於這次約會,他能找到多少人來陪同我都接受。”

卡瓦爾坎蒂怔怔地看着當格拉爾,銀行家鼓足勇氣站了起來,從兩個年輕人中間走過去。阿爾貝對安德烈亞的攻擊使他的處境有所改變,他希望阿爾貝的來訪另有緣由,不是他開始估計的那樣。

“啊哈!先生,”他對阿爾貝說道,“如果您今天是來向這位先生找碴,因爲我選擇了他而沒有選擇您,那我警告您,我要向檢察官進行起訴。”

“您錯了,先生,”莫爾塞夫臉上帶着陰鬱的微笑說道,“我今天根本不是來談婚事的,我之所以衝卡瓦爾坎蒂先生說話,是因爲我覺得他剛纔有意介入我們之間的爭論。不過,您說得也對,我今天是想跟所有的人找碴,但您放心好了,當格拉爾先生,您有優先權。”

“先生,”當格拉爾回答,因爲惱怒和恐懼而臉色蒼白,“我先警告您,如果我倒黴在路上遇到一條瘋狗,我就會殺死它,這樣做不但不算犯罪,而且會造福於社會。因此,如果您是一條瘋狗,並且想咬我,我就毫不留情地殺了您。怎麼?您父親丟了臉,這難道怪得着我嗎?”

“對,渾蛋!”莫爾塞夫喊道,“就怪你!”

當格拉爾嚇得倒退了一步。“我?怪我!”他說道,“您這是瘋了!難道我瞭解希臘歷史嗎,我?難道我在這些國家旅行過嗎?難道是我讓您父親出賣約阿尼納城堡的嗎?是我讓他背叛……”

“住口!”阿爾貝語氣低沉地說,“不,直接製造這場災難的不是您,但是,陰險地煽動起這場災難的卻是您。”

“我?”

“對,您!這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可是,我覺得報紙已經告訴您了,當然是從約阿尼納來的唄!”

“是誰給約阿尼納寫的信?”

“給約阿尼納寫信?”

“對,是誰寫信打聽我父親的情況的?”

“我覺得每個人都可能給約阿尼納寫信。”

“但只有一個人寫了信。”

“只有一個人?”

“對!而這個人就是您。”

“我當然寫了。我覺得,當一個人要把女兒嫁給一個年輕人時,他有權利瞭解這個年輕人的家庭狀況,這不僅是一種權利,而且是一種義務。”

“您寫了這封信,先生,”阿爾貝說道,“並且很清楚將會得到怎樣的回答。”

“我?啊!我向您發誓,”當格拉爾大聲說道,語氣裡充滿了信任和安全感,這當然不是來自他的恐懼,而是出自他內心深處對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的某種關心,“我向您發誓,我自己絕不會想到要給約阿尼納寫信。我怎麼會知道阿里-帕夏的禍殃呢?”

“那麼,是有人慫恿您寫這封信了?”

“那當然。”

“有人慫恿您了?”

“是的。”

“那是誰?……把話說完……快說……”

“真是的!那再簡單不過了。我談到您父親的過去,說到他的財產來路不明。那人就問我,您父親是在哪裡發的這筆財。我回答說:在希臘。他就說:那好辦!給約阿尼納寫封信就行了。”

“那麼,是誰給您出的這個主意?”

“真是的!您的朋友基督山伯爵啊。”

“基督山伯爵讓您寫信給約阿尼納?”

“是啊,我就寫了。您想看看回信嗎?我這就拿給您看。”

阿爾貝和博尚面面相覷。

“先生,”博尚說道,他還始終沒有開口,“我覺得您這是在指控伯爵,然而,他此刻不在巴黎,不能爲自己辯解。”

“我不指控任何人,先生,”當格拉爾說道,“我是在陳述事實,我可以當着基督山伯爵的面重復我剛纔對你們說過的話。”

“伯爵知道回信的內容嗎?”

“我把回信給他看過。”

“他知道我父親的洗禮名字叫費爾南,我家姓蒙德戈嗎?”

“知道,我早就告訴過他了。再說,我在這件事上所做的一切,換了誰都會做,說不定只會比我做得更多。在我收到這封回信的第二天,令尊在基督山先生的慫恿下,來我家正式爲您向我女兒求婚,正如所有想了結這種關係的人都會做的那樣,我拒絕了,不錯,我是斷然拒絕的,但我未作任何解釋,沒有大吵大鬧。說實在的,我爲什麼要鬧得滿城風雨呢?德·莫爾塞夫先生的名譽與我何干?這既不能讓股市行情上漲,也不能讓它下跌。”

阿爾貝感到自己的臉又紅了。毫無疑問,當格拉爾在用卑鄙的手段進行自衛,但他那泰然自若的神態,說明他所說的即使不全是實情,至少部分是實情,當然,他說實話不是出於良心,而是由於害怕。再說,莫爾塞夫要知道的是什麼呢?他並不想知道當格拉爾和基督山到底誰的罪過更大,他要找的是一個能對他所受的侮辱承擔責任的人,不管這種侮辱是輕是重;他要找的是一個能跟他決鬥的人,而當格拉爾顯然不敢決鬥。

而且,那些被遺忘或者被忽視的事,現在又都一樁樁、一件件地出現在他眼前,閃現在他的記憶之中。基督山對一切都瞭如指掌,因爲他買了阿里-帕夏的女兒,他明明知道這一切,卻慫恿當格拉爾給約阿尼納寫信。他得知回信內容之後,又滿足了阿爾貝想被介紹給海迪的願望,來到她面前之後,他又讓話題落到阿里之死上,並沒有反對海迪敘述這件事(但他肯定用那幾句希臘語告訴姑娘,不要讓莫爾塞夫聽出那是他的父親來);再說,他不是請莫爾塞夫不要在海迪面前說出他父親的名字嗎?最後,他知道那件醜聞即將爆發,便把阿爾貝帶到諾曼底去。毋庸置疑,這一切都是精心策劃過的,毫無疑問,基督山跟他父親的仇人互相勾結。

阿爾貝把博尚拉到角落裡,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告訴了他。

“您說得對,”博尚說道,“在這件事上,當格拉爾先生所做的只是些粗魯的和具體的事,您倒是應當向基督山先生問個究竟。”

阿爾貝轉過身來。“先生,”他對當格拉爾說道,“我現在告辭,但您明白,我們之間的事沒完。我還要弄清您的指控是否屬實,我這就去基督山伯爵先生府上證實。”

說完,他向銀行家躬身告辭,沒有理睬卡瓦爾坎蒂,與博尚一起走了出去。

當格拉爾把他們一直送到門口,分手前,又再次向阿爾貝表示,他與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之間絕無任何個人恩怨。

第八十八章 侮辱

出了銀行家的大門,博尚攔住莫爾塞夫。

“聽我說,”他說道,“我剛纔在當格拉爾先生家裡已經對您說過,您應當向基督山先生問個究竟,是嗎?”

“是的,我們現在就去他那裡。”

“請等一下,莫爾塞夫。在去伯爵府上之前,請您好好考慮一下。”

“您想讓我考慮什麼?”

“考慮這一舉動的嚴重性。”

“難道這比去當格拉爾先生家更嚴重嗎?”

“是的。當格拉爾先生是個一心想賺錢的人,而您很清楚,做金錢生意的人不會輕易跟人決鬥,因爲他們知道這需要多大的本錢。另外一位則相反,是個紳士,至少表面上如此。難道您就不怕這位外表是紳士的人,實際上是一個刺客嗎?”

“我只怕一件事,就是遇到一個不敢決鬥的人。”

“哦!這一點您可以放心,”博尚說道,“這一位肯定會接受挑戰。我甚至擔心一件事,就是他武藝太高,您要當心啊!”

“朋友,”莫爾塞夫微笑着說道,“我正求之不得呢;能夠爲父親而死,是最令人欣慰的結局,這將能拯救我們大家。”

“您的母親會悲痛死的!”

“可憐的母親,”阿爾貝用手捂住眼睛說道,“這一點我很清楚;但與其死於恥辱,莫如死於悲傷。”

“您的決心已定,阿爾貝?”

“是的。”

“那就去吧!不過,您認爲我們能找到他嗎?”

“他應當在我之後幾小時起程,現在肯定已經回來了。”

他們上了車,吩咐拉到香榭麗舍大街三十號。博尚想一個人下車,但是阿爾貝指出,這件事非同尋常,他可以不以決鬥者身份出現。

年輕人這番舉動動機十分神聖,博尚只能服從他的意願;於是,他對莫爾塞夫讓步,自己跟在他後面。

阿爾貝三步兩步就從門房走到臺階前。接待他的是巴蒂斯坦。

伯爵確實剛剛回來,不過他正在洗澡,吩咐不見任何客人。

“那洗完澡之後呢?”莫爾塞夫問道。

“先生將用晚飯。”

“晚飯之後呢?”

“先生要睡一小時。”

“然後呢?”

“然後,他將去歌劇院。”

“您能肯定嗎?”阿爾貝問道。

“完全肯定。先生吩咐八點整爲他備好馬車。”

“好極了,”阿爾貝說道,“我要知道的就是這些。”

然後,他轉向博尚:“您要是有事,博尚,就趕快去辦;如果您今晚有約,請改到明天。您知道,我需要您陪我去歌劇院。如果可能,請把夏託-勒諾也帶來。”

博尚趁此機會暫時離開阿爾貝,答應八點一刻回來接他。

回到家以後,阿爾貝通知弗朗茲,希望當晚在歌劇院見到他們。然後,他去看母親,自從前一天出事以後,她一直閉門不出,也不讓任何人進來。他看到母親躺在牀上,因爲這種當衆受辱而痛不欲生。

阿爾貝的到來,在梅爾塞黛絲身上產生了我們可以預料的效果,她緊握着兒子的手,哭了起來。不過,淚水反倒使她心裡好受一些。

阿爾貝默默地在母親身邊站了一會兒。從他那蒼白的面容和緊鎖的雙眉可以看出,他心中復仇的決心慢慢減弱了。

“母親,”阿爾貝問道,“您知道德·莫爾塞夫先生有什麼仇人嗎?”

梅爾塞黛絲聽了不禁一抖;她注意到年輕人沒有說,我父親。

“我的朋友,”她說道,“處在伯爵這樣地位的人,會有很多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仇人的。再說,這您也知道,自己知道的仇人不是最可怕的。”

“是的,這我知道,所以我才把希望寄託在您的敏銳上。母親,您是一位非凡的女人,什麼都逃不過您的眼睛。”

“您爲什麼對我說這個?”

“因爲您大概注意到,我們舉行舞會的那一天,基督山先生不肯吃我們家的任何東西。”

梅爾塞黛絲顫抖地用發燙的胳膊撐起身子。

“基督山先生!”她大聲說道,“這跟您提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您知道,母親,基督山先生基本上是個東方人,東方人爲了保留復仇的自由,在仇人家裡不吃一口東西,不喝一滴水。”

“您說基督山先生是咱們的仇人,阿爾貝?”梅爾塞黛絲又說,臉色變得比被單還要蒼白,“誰跟您這麼說的?爲什麼?您瘋了,阿爾貝。基督山先生對我們一向彬彬有禮。基督山先生救過您的性命,是您親自把他介紹給我們的。哦!我求求您了,兒子,如果您腦子裡產生了這樣的念頭,請您立刻把它趕走。如果說我需要勸告您什麼,或者說要請求您的,那就是您要同他好好相處。”

“母親,”年輕人目光陰沉地回答,“您不讓我招惹這個人自有您的道理。”

“我?”梅爾塞黛絲大聲說道,臉忽地變得通紅,就像剛纔一下子變白一樣,但幾乎又立刻變得更加慘白了。

“是的,一定是這樣,而這個道理,”阿爾貝又說道,“就是不讓這個人傷害我們,是嗎?”

梅爾塞黛絲渾身一顫,用探尋的目光看着兒子。

“您跟我說話的語氣很怪,”她對阿爾貝說道,“我覺得您對他還懷有很深的成見。伯爵到底怎麼您了?三天以前,您還跟他一起到諾曼底;三天以前,我還把他,您也把他視爲您最要好的朋友。”

阿爾貝的臉上掠過一絲譏諷的微笑。梅爾塞黛絲看到了這微笑,並以做女人和做母親的雙重敏感猜到了一切。但她很謹慎,也很堅強,掩飾了自己的慌亂和擔憂。

阿爾貝也沒有再接着說下去。過了一會兒,伯爵夫人又開口說道:“您剛纔問我身體如何,我坦率地回答,朋友,我覺得不太舒服。您應當留在這裡,阿爾貝,您來陪陪我,我不想孤單單地一個人待在這裡。”

“母親,”年輕人回答,“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不得不整個晚上都離開您,我一定從命,而且,您知道我會多麼高興跟您在一起。”

“啊!好吧,”梅爾塞黛絲嘆口氣答道,“去吧,阿爾貝,我不想讓您成爲孝心的奴隸。”

阿爾貝裝作沒有聽見這話,向母親敬了個禮,就走了出去。

年輕人剛關上房門,梅爾塞黛絲就喚來一個心腹僕人,吩咐他晚上要跟蹤阿爾貝,並隨時回來向她稟報。然後,她搖鈴叫來貼身女僕,儘管身體非常虛弱,還是穿好衣服,準備好應付一切情況。

交給僕人的任務不難完成。阿爾貝回到自己房裡,很講究地穿戴起來。八點差十分時,博尚到了,他見過夏託-勒諾,後者答應啓幕前到達劇場。

兩人一起坐進阿爾貝的馬車,阿爾貝沒有隱匿自己行蹤的理由,因此大聲說道:“去歌劇院!”

他過於着急,還沒有啓幕就進了劇場。夏託-勒諾已經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博尚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所以,阿爾貝無須向他作任何解釋。兒子爲父親報仇,天經地義,所以夏託-勒諾也不想勸解,只是再次重申自己聽從他的調遣。

德佈雷還沒到,不過,阿爾貝知道他不會輕易錯過歌劇院的一場演出。阿爾貝在劇場裡逛來逛去,直到啓幕。他期望能在走廊裡或者樓梯上碰到基督山。鈴聲把他喚回到自己的座位,於是,他在夏託-勒諾與博尚之間落座。

但他的目光一直緊盯着那個位於兩個柱子之間的包廂,整個第一幕其間,那個包廂的門始終緊閉着。

終於,正當阿爾貝第一百次地看錶時,第二幕剛剛開始,那個包廂的門開了,身着黑裝的基督山走了進來,靠在欄杆上向大廳裡張望,莫雷爾跟在他身後,也用目光搜尋着妹妹和妹夫。他在第二排的一個包廂裡找到了他們,朝他們點頭示意。

伯爵環顧大廳,發現一張蒼白的面孔和一雙閃光的眼睛好像特別吸引他的注意;他認出那是阿爾貝,但那張臉上的激動表情告誡他最好不要去注意他。他不露聲色地坐了下來,從套子裡取出望遠鏡,向另外一邊看去。

伯爵雖然裝作不注意阿爾貝,卻始終在窺視着他,當第二幕演完,大幕落下時,他那準確無誤的目光看到那個年輕人在兩個朋友的陪同下離開了前廳。接着,那同一張面孔在對面包廂的玻璃窗後面閃過。當自己的包廂門上響起鑰匙的轉動聲時,伯爵預感到一場風暴就要來臨,雖然他此刻正面帶微笑同莫雷爾談話,但心裡明白該怎麼辦,並做好了一切準備。

門開了。直到這時,基督山才轉過身來,看到臉色鐵青、渾身顫抖的阿爾貝,身後是博尚和夏託-勒諾。

“嘿!”他臉上帶着有別於社交場上的那種庸俗客套的彬彬有禮和親切,大聲說道,“我的騎士到達目的地了!晚上好,莫爾塞夫先生。”

在這個有着異乎尋常的剋制力的人的臉上,流露着極爲友好的表情。

這時,莫雷爾纔想起子爵寄給他的那封信,子爵在信上未作任何說明,只請他來歌劇院,他明白將要有可怕的事發生了。

“我們到這裡來不是爲了說些虛僞的客套話,或者表示什麼騙人的友誼,”年輕人說道,“我們是來要求您作出解釋的,伯爵先生。”

年輕人那顫抖的聲音很吃力地穿過咬緊的牙關。

“在歌劇院進行解釋?”伯爵說道,語氣如此平靜,目光如此深邃,讓人從這兩個特點看出,他是一個永遠對自己充滿自信的人,“我雖然對巴黎人的風俗不甚瞭解,先生,但我覺得不該在這裡要求別人作解釋。”

“可是,”阿爾貝說道,“如果有人躲躲藏藏,如果他們藉口洗澡、吃飯或者睡覺而拒絕與人見面,那就只好在能遇到他們的地方同他們講話。”

“我這人不難找,”基督山說道,“因爲昨天,先生,如果我沒記錯,您還在我家裡呢。”

“昨天,先生,”年輕人說道,他的表情慌亂起來,“我是在您家裡,因爲那時我還不知道您是個什麼人。”

阿爾貝說這句話的時候,故意提高聲調,好讓鄰近包廂裡的人和從走廊經過的人都能聽到。果然,旁邊包廂裡的人都轉過身來,走廊裡的人聽到爭吵聲,也在博尚和夏託-勒諾身後停下腳步。

“您這是怎麼回事,先生!”基督山不動聲色地說道,“我覺得您的神志不大清醒。”

“爲了能識破您的陰險狡詐,先生,爲了能讓您明白我要爲此報仇,我的神志將永遠清醒。”阿爾貝氣憤地說道。

“先生,我一點也聽不懂您的話,”基督山說道,“即使我能聽懂,您說話的聲音也太響了一點兒。我是在自己的包廂裡,先生,只有我纔有權說話的聲音比別人的聲音大。請您出去,先生!”說着,基督山用一種優雅的手勢向阿爾貝指了指門。

“啊!我會讓您從自己的包廂裡走出去的!”阿爾貝說着,用一雙**的手揉搓着一隻手套,伯爵全都看在眼裡。

“好吧,好吧。”基督山冷冷地說,“您這是在向我找碴,先生,我看出來了。不過,我要奉勸您一句,子爵,請您好好記住,大吵大鬧地進行挑釁可不是好習慣。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聽到您的聲音的,德·莫爾塞夫先生。”

聽到這個姓氏,立刻響起一陣驚訝的竊竊私語聲,像一陣顫動掠過在一旁靜靜地聽着這場爭吵的人羣。自從前一天起,莫爾塞夫這個名字就已經掛在所有人的嘴上了。

阿爾貝頭一個聽懂了這個影射,並且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這一影射的含義。他舉起手,準備把手套扔到伯爵臉上,但莫雷爾抓住他的手腕,博尚和夏託-勒諾怕事態超過挑戰的限度,也從後面拉住他。

基督山沒站起來,只是從椅子上朝前欠了欠身子,伸出手,從年輕人那**的手中奪過被汗水浸溼的揉成一團的手套。

“先生,”他用一種令人生畏的聲音說道,“我就當您的手套扔出來了,我會把它扔到一顆子彈旁邊還給您。現在,請從我這裡出去,否則,我就叫我的僕人把您轟出去了。”

阿爾貝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兩眼充血,向後退了兩步。莫雷爾趁機把門關上。

基督山拿起他的望遠鏡,又開始四處觀望起來,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這個人的心像鐵一樣的硬,臉像石頭一樣的冷。

莫雷爾湊到他耳邊。

“您怎麼他了?”他問道。

“我?沒怎麼他啊,至少沒對他本人怎麼着。”基督山說道。

“可這場莫名其妙的爭吵總該有個緣由吧?”

“是莫爾塞夫伯爵先生的醜事弄得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心情煩躁。”

“您在裡面起了什麼作用?”

“議會是從海迪那裡得知他父親背叛的醜事的。”

“的確,”莫雷爾說道,“別人是這麼告訴我的,但我不敢相信,我看見過跟您一起進入這間包廂看戲的那個女奴,竟然是阿里-帕夏的女兒。”

“可是,這是事實。”

“哦!上帝!”莫雷爾說道,“那我就全明白了,這場爭吵是有預謀的。”

“此話怎講?”

“是的,阿爾貝給我寫信,讓我今晚來歌劇院,他是想讓我成爲他對您的侮辱的見證人。”

“大概是吧。”基督山用他那雷打不動的平靜語氣說道。

“您打算把他怎麼辦?”

“把誰?”

“阿爾貝啊。”

“阿爾貝?”基督山用同樣的語氣繼續說道,“我把他怎麼辦,馬克西米里安?我將於明天上午十點以前把他殺死,這事就像您正待在這裡,我正握住您的手一樣確鑿無疑。我就想把他這麼辦。”

莫雷爾也握住基督山的手,一接觸到他那隻冰冷的毫不抖動的手,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啊!伯爵,”他說,“他父親是那麼愛他!”

“不要對我說這種話!”基督山大聲說道,彷彿頭一次怒火中燒似的,“我要讓他吃點苦頭!”

莫雷爾嚇壞了,把伯爵的手鬆開。“伯爵!伯爵!”他說道。

“親愛的馬克西米里安,”伯爵打斷他的話,說道,“聽聽迪普雷這一句唱得多動聽啊:

啊,瑪蒂爾德!我心中的偶像。

“喏,在那不勒斯還是我頭一個認出了迪普雷,並且頭一個爲他鼓掌叫好的呢。唱得好!真好!”

莫雷爾明白他不便再說什麼,只好等着。

阿爾貝爭吵結束時拉開的大幕又很快落下來了。這時有人敲門。

“請進。”基督山說道,聲音裡沒有絲毫的不安。

博尚出現在門口。

“晚安,博尚先生,”基督山說道,就像是晚上頭一次看到記者似的,“請坐。”

博尚躬身致意,走進來,坐下。“先生,”他對基督山說道,“正如您看到的那樣,我剛纔陪德·莫爾塞夫先生來過。”

“這就是說,”基督山笑着說,“你們大概剛剛共進晚餐。我看到您比他審慎,心裡很高興,博尚先生。”

“先生,”博尚說道,“我承認,阿爾貝不該那麼衝動,我以個人的名義前來向您表示歉意。現在我已經道歉,您當然也明白,這是我本人的歉意。伯爵先生,我要對您說,我認爲您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紳士,不會拒絕我的要求,我想請您對您與約阿尼納的關係作些解釋,然後,我還想說幾句關於這位希臘姑娘的話。”

基督山用嘴脣和眼睛示意對方打住。“得!”他又笑着說,“這一下我的全部希望都落空了。”

“此話怎講?”博尚問道。

“您一定迫不及待地想給我製造一個怪誕的名聲。照您看來,我是一個萊拉,是個曼弗雷德,是個魯思文式的人物;然後,等到大家都把我看做一個行爲乖張的怪人時,您又對您製造的這個怪誕的典型充滿了愛,再竭力把我變成一個庸人。您希望我是一個俗不可耐的芸芸衆生,最後,您就來找我進行解釋了。得了吧!博尚先生,別逗我了。”

“不過,”博尚語氣高傲地說,“有時一個人的良知會驅使他……”

“博尚先生,”怪人打斷他的話,說道,“能夠驅使基督山伯爵先生行事的,只有基督山伯爵先生本人。所以,關於這一點,請您就不必多說了。我一向我行我素,博尚先生,而且,請相信我的話,我總是做得很好。”

“先生,”年輕人回答,“您不能對正直人這麼無禮,人的信譽應當有所保障。”

“先生,我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保障,”基督山回答,表情平靜,但目光咄咄逼人,“我們兩人都想拋灑自己血管中流淌的鮮血,這就是我們相互的保障。請把這個答覆帶給子爵,告訴他,我會在明天上午十點以前看到他的血是什麼顏色。”

“這麼說,”博尚說道,“我只好明確決鬥事宜了。”

“這對我本來是無所謂的事,先生,”基督山說道,“實在不必爲這點小事來影響我看戲。在法國,人們用劍或者手槍決鬥;在殖民地,是用馬槍;在阿拉伯國家則用匕首。請轉告您的委託人,儘管我是被侮辱者,但我要一怪到底,所以,讓他選擇武器,我會接受他的選擇,不會爭辯,也不會反駁,什麼我都接受,您聽清楚了嗎?即使抓鬮也可以,儘管這樣做很愚蠢。不過,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我永遠勝券在握。”

“勝券在握!”博尚重複着,驚慌地望着伯爵。

“那當然,”基督山輕輕地聳聳肩,說道,“否則我就不會跟德·莫爾塞夫子爵決鬥了。我一定會殺死他,理當如此,也必然如此。只不過,請在今天晚上到我家通知一下所用武器和決鬥時間,我不喜歡讓別人等我。”

“用手槍決鬥,明天早晨八點,在萬森森林。”博尚回答,有些不知所措,搞不清對手究竟是個傲慢的牛皮大王呢,還是一個不凡的超人。

“好吧,先生。”基督山說道,“現在一切都解決了,請您讓我聽歌劇吧,告訴您的朋友阿爾貝,今晚不要再回來找我,他那種淺薄的粗暴只能傷害他自己。讓他回家好好睡覺吧。”

博尚驚詫地退了出去。

“現在,”基督山轉身對莫雷爾說道,“我可以指望請您當我的證人吧?”

“那當然,”莫雷爾回答,“我聽您的吩咐,伯爵。不過……”

“什麼?”

“有一點很重要,伯爵,就是我必須知道真正的原因……”

“就是說,您拒絕我?”

“不是。”

“真正的原因,莫雷爾?”伯爵說道,“連這個年輕人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盲目行事。真正的原因,只有我和上帝知道。不過我可以用名譽擔保,莫雷爾,那就是,知道真正原因的上帝是站在我們一邊的。”

“這就夠了,伯爵。”莫雷爾說道,“誰是您的第二個證人?”

“除了您,莫雷爾,和您的妹夫埃馬努埃爾之外,我在巴黎不認識別的值得我如此信任的人。您認爲埃馬努埃爾會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我可以爲他向您擔保,就像我爲自己擔保一樣,伯爵。”

“好!這些對我足夠了。明天早晨七點鐘到我家,可以嗎?”

“我們一定到。”

“噓!開幕了,快聽吧。我聽這部歌劇總喜歡一個音符也不漏掉;《威廉-退爾》這部歌劇的音樂實在太美了!”

第八十九章 夜

按照習慣,基督山先生一直等到迪普雷唱完了那句著名的“跟我來!”之後,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門口,莫雷爾與他告別,再次保證將與埃馬努埃爾於次日早晨七時準時到他府上。然後,伯爵登上自己的馬車,依然滿臉沉靜和微笑。五分鐘之後,他回到自己家裡。這時,除非不瞭解伯爵的人才會弄錯他進門後對阿里說話時的表情:“阿里,把象牙柄的手槍給我拿來!”

阿里把槍匣拿給主人,後者開始仔細地察看那些武器,對一個將把自己的性命交給這堆鐵和鉛的人來說,這種細心也很自然。這是基督山請人特製的專門在房間裡打靶用的手槍。只要輕輕一按扳機,子彈就會悄然無聲地飛出槍膛,用打靶術語來說,隔壁房間裡的人根本想不到伯爵正在練手藝。

他正握住手槍,在一塊當靶子用的鐵板上尋找瞄準點時,書房的門開了,巴蒂斯坦走了進來。

伯爵還沒來得及開口,就透過打開的房門,看到一個蒙面紗的女人站在隔壁房間的陰影裡,是跟在巴蒂斯坦身後進來的。她注意到伯爵手中拿着手槍,看到桌子上放着兩隻劍,就衝了過來。

巴蒂斯坦用目光請示主人。伯爵向他使了個眼神,巴蒂斯坦便退了出去,隨手關上房門。

“請問您是哪一位,夫人?”伯爵問那個蒙面紗的女人。

陌生女人環顧了一下四周,以確認屋裡再無別人,然後,深深地躬下身子,彷彿要跪下似的,雙手合十,用絕望的語調說道:“埃德蒙,您不會殺死我兒子吧!”

伯爵向後退了一步,輕輕叫了一聲,手中的槍掉到地上。

“您在說誰的名字,德·莫爾塞夫夫人?”他說道。

“您的名字!”她大聲說道,同時揭開面紗,“您的名字,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忘掉,埃德蒙,現在來看您的不是德·莫爾塞夫夫人,而是梅爾塞黛絲。”

“梅爾塞黛絲已經死了,夫人,”基督山說道,“我不認識其他叫這個名字的人。”

“梅爾塞黛絲還活着,先生,梅爾塞黛絲還記得,因爲只有她剛一見到您,甚至還沒見到您,只聽到您的聲音就認出了您,埃德蒙。從那時起,她就一步一步地緊緊地跟隨着您,她監視着您,她對您充滿了恐懼,她無須尋找,就知道德·莫爾塞夫先生所受到的沉重打擊來自何方。”

“您是想說費爾南吧,夫人,”基督山說道,語氣裡帶着苦澀的譏諷,“既然我們在回憶我們昔日的名字,那我們就把它們全部端出來吧。”

基督山在說費爾南的名字時,臉上充滿了刻骨的仇恨,梅爾塞黛絲感到一陣恐怖的戰慄傳遍全身。

“您看,埃德蒙,我沒有弄錯吧!”梅爾塞黛絲大聲說道,“而且,我有理由對您說,請對我的兒子手下留情!”

“誰告訴您說我恨您的兒子呢,夫人?”

“誰也沒告訴我,上帝!不過一個母親有特異功能。我全猜到了,我今晚跟着他去了歌劇院,躲在樓下的一個包廂裡,看到了一切。”

“既然您看到了一切,夫人,那麼您一定看到費爾南的兒子當衆侮辱了我。”基督山用令人恐懼的平靜語氣說道。

“哦!發發慈悲吧!”

“您看見了,”伯爵繼續說道,“如果不是我的一位朋友莫雷爾先生拉住了他的手,他就會把手套扔到我的臉上。”

“請聽我說。我兒子也猜出是您,他認爲是您使他父親遭到了這些不幸。”

“夫人,”基督山說道,“您搞錯了。這不是不幸,這是報應。不是我打擊德·莫爾塞夫先生,這是天意在懲罰他。”

“您爲什麼要取代上蒼呢?”梅爾塞黛絲大聲說道,“上帝已經忘掉的事,您爲什麼非要想起來不可呢?約阿尼納和它的總督跟您有什麼關係?費爾南·蒙德戈背叛阿里-臺佩萊納與您有什麼相干?”

“所以嘛,夫人,”基督山回答,“這一切都是法蘭克上尉與瓦西利姬的女兒之間的事。您說得很對,這跟我無關,如果說我發誓要報仇雪恨,那我既不是向法蘭克上尉報仇,也不是向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雪恨;我要報復的是那個加泰羅尼亞女人梅爾塞黛絲的丈夫,漁夫費爾南。”

“啊!先生!”伯爵夫人大聲說道,“您對命運讓我犯下的這樁過錯居然會如此嚴厲地報復嗎!因爲有罪的是我,埃德蒙,如果您要報復,那就該找我報復,是我無力忍受您的遠去和我的孤獨啊。”

“可是,”基督山大聲喊道,“我爲什麼會遠去?您又爲什麼會孤獨呢?”

“因爲他們逮捕了您,埃德蒙,因爲您成了囚徒。”

“我爲什麼會被捕,爲什麼成爲囚徒?”

“我不知道。”梅爾塞黛絲說。

“是的,您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如此。好吧!讓我來告訴您。我被逮捕,成爲囚徒,那是因爲,在我將與您成婚的前一天,在雷瑟夫酒館的涼棚下,一個叫當格拉爾的人寫了一封信,由漁夫費爾南送到郵局寄了出去。”

說着,基督山走到寫字檯前,打開一個抽屜,取出一張變了顏色的紙,上面的墨跡也變成鐵鏽色。他把紙放到梅爾塞黛絲眼前。

那是當格拉爾寫給檢察官的信,那天,基督山伯爵化裝成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給了德·鮑維爾先生二十萬法郎,從埃德蒙·當泰斯的檔案裡取出來的。

梅爾塞黛絲不勝驚恐地讀着下面這幾行字:

檢察官先生:誠懇地請求您接受一個王朝與教會的擁戴者的稟告:“法老”號貨輪大副埃德蒙·當泰斯,今從士邁那經那不勒斯和費拉若港返回本埠,該大副奉穆拉之命,將一信轉交陰謀篡位者,又受篡位者之託,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犯罪證據可在逮捕他時獲取,此信如不在罪犯身上,便在其父家中或者“法老”號貨艙中。

“哦!上帝!”梅爾塞黛絲用手摸着被汗水浸溼的額頭說道,“這封信……”

“是我用二十萬法郎買來的,夫人。”基督山說道,“但這價錢不貴,因爲它今天可以在您面前證明我的清白。”

“這封信的後果如何?”

“您知道的後果,夫人,就是我的被捕,但是您不知道的,是我的被捕持續了多少時間。您不知道的,是我在離您近在咫尺的地方,在伊夫堡的一間地牢裡度過了十四個年頭。您不知道的是在這漫長的十四年當中,每一天我都在心裡重複着從第一天起就立下的復仇誓言,但我不知道您已經嫁給了陷害我的費爾南,也不知道我的父親已經被活活地餓死!”

“公正的上帝啊!”梅爾塞黛絲身子踉踉蹌蹌地喊道。

“在我被關了十四年從監獄裡出來以後,我知道了這些,於是,我發誓,要爲活着的梅爾塞黛絲和死去的父親向費爾南報仇……而我現在正在報仇。”

“您能肯定是可憐的費爾南乾的嗎?”

“我可以用我的靈魂發誓,夫人。他幹了我所說的這些事,他還有比這更無恥的行徑,身爲法國人,卻投靠英國人;出生在西班牙,卻與西班牙人打仗;受僱於阿里,卻背叛、殺害了阿里。與這諸多醜事相比,您剛纔讀的那封信又算得了什麼呢?那隻不過是情人的一個陰謀,嫁給他的女人完全能夠原諒他,我承認這一點,也能理解,但那個本應當娶這個女子爲妻的情人不能原諒。嗯!法國人沒有懲罰這個叛徒,西班牙人沒有槍斃這個叛徒,躺在九泉之下的阿里讓叛徒逃之夭夭;但我這個遭到背叛、謀殺並被葬入一座墳墓裡的人靠上天的恩寵,走出了墳墓,爲了報答上帝之恩,我理當報仇,他爲此派我來到這裡,我就來了。”

可憐的女人用手抱住頭,她兩腿發軟,跪到地上。

“寬恕吧,埃德蒙,”她說道,“看在依然愛着您的我的面上,寬恕吧!”

做妻子的尊嚴戰勝了情人和母親的激情。她的頭低得幾乎觸到地面。

伯爵衝過去,把她扶起來。她坐到一把扶手椅裡,這時,她透過淚水,看着基督山那張蒼白的臉,那張交織着痛苦與仇恨表情的面孔依然十分可怕。

“讓我把這個該死的家族斬草除根吧!”他喃喃自語道,“上帝讓我復活就是爲了懲罰他,如今要我違背上帝的意旨!這不可能,夫人,不可能!”

“埃德蒙,”可憐的母親說道,她在竭盡全力,“上帝!我叫您埃德蒙,您爲什麼不叫我梅爾塞黛絲呢?”

“梅爾塞黛絲,”基督山重複着,“梅爾塞黛絲!哦!是的,您說得對,這名字叫起來依然讓我感到很溫馨,這麼長時間以來,這名字還是頭一次如此清晰地從我嘴裡叫出來。哦!梅爾塞黛絲,您的名字,我曾用淒涼的嘆息、痛苦的呻吟和絕望的喘息呼喚過它;當我蜷縮在地牢的草墊子上凍得瑟瑟發抖時呼喚過它;當我在酷暑的熱浪中躺在石板地上翻來覆去時呼喚過它。梅爾塞黛絲,我必須復仇,因爲我受了十四年的煎熬啊,我痛哭、詛咒了十四個年頭。現在,我要對您說,梅爾塞黛絲,我必須復仇!”

伯爵擔心自己會被這個曾深深地愛過的女人的乞求所打動,竭力呼喚着回憶來支撐着自己的仇恨。

“復仇吧,埃德蒙!”可憐的母親喊道,“可是您應當向罪人復仇;向他復仇,向我復仇,卻不該向我的兒子復仇啊!”

“《聖經》裡說,”基督山回答,“‘父輩作的孽要報應到第三代第四代子孫身上。’既然上帝這樣教導他的信徒,我爲什麼應當比上帝還要仁慈呢?”

“因爲上帝有無限的時間和永恆,而凡人不具有這兩樣東西。”

基督山發出一聲嘆息,聽起來更像一聲淒厲的長嘯。他用手揪住自己那滿頭濃髮。

“埃德蒙,”梅爾塞黛絲向伯爵伸出雙手,繼續說道,“埃德蒙,自從我認識您以來,我始終非常崇拜您的名字,一直珍藏着對您的回憶。埃德蒙,我的朋友,請不要逼我把這個時刻映照在我心靈的這面鏡子中崇高而又純潔的形象塗上一層陰影吧。埃德蒙,您不知道,無論在我強烈希望您活着的時候,還是在我以爲您已經死去以後,是的……以爲您已經死了,唉!我曾多少次爲您向上帝祈禱。我以爲您的遺體被埋葬在某個陰森的古堡裡;以爲您的遺體被拋進某個無底深淵,因爲獄卒總是把死去的囚犯葬入海底,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除了祈禱和哭泣,我又能爲您做什麼呢?請聽我說,整整十年我每夜都做同一個夢。夢裡說您想逃跑,您鑽進一個死人的裹屍袋,於是別人把這具活屍從伊夫堡上面扔了下去;只有您掉到岩石上發出的悽慘的吼叫聲才讓那些埋葬死人的人們明白,是活人頂替了死者,這時他們也就成了殺死您的劊子手。哦!埃德蒙,我用我爲之請求寬恕的兒子的性命發誓,埃德蒙,整整十年啊,我每天夜裡都看到有人站在一塊岩石上面搖晃着一件看不清形狀也認不清是什麼的東西;整整十年,我每夜都被一聲慘叫驚醒,醒來時總是渾身顫抖、手足冰冷。我也一樣,埃德蒙,哦!請相信我,儘管我有罪,哦!但我也一樣受盡了煎熬。”

“您曾經體驗過自己不在時父親死去的滋味嗎?”基督山把雙手伸進頭髮裡,大聲喊道,“您曾經體驗過你在深淵中苦苦掙扎時自己所愛的女人卻把手伸向你的情敵的滋味嗎?……”

“沒有,”梅爾塞黛絲打斷他的話,“不過,我看到我所愛的人正準備成爲殺害我兒子的兇手!”

梅爾塞黛絲說這番話時表情如此悲痛,語氣如此絕望,伯爵看到這種表情,聽到這種語氣,不禁發出一聲撕裂喉嚨的哭泣。

怒吼的獅子被馴服了,復仇者被說服了。

“您要求什麼?”他問道,“希望您兒子活着?好吧!他會活着的!”

梅爾塞黛絲驚叫一聲,基督山聽了,眼睛裡不禁流出兩滴清淚,但這兩滴眼淚立刻幹了,想必上帝派了某個天使把它們收走了,因爲在上帝眼裡,這淚水比居絮拉特和俄斐最珍貴的珍珠還要可貴。

“哦!”她大聲說道,握住伯爵的手,放到自己的脣邊,“哦!謝謝,謝謝,埃德蒙!您依然是我始終在夢中見到的樣子,依然是我始終深愛着的人。哦!現在我可以把這話說出來了。”

“尤其是,”基督山回答,“可憐的埃德蒙不會被您愛多久了。死者將重返墳墓,幽靈將重返黑夜之中。”

“您說什麼,埃德蒙?”

“我說,既然您下了命令,梅爾塞黛絲,那麼我就只好去死。”

“去死!是誰這麼說的?誰說要死?您這死的念頭是從哪裡來的?”

“您不會認爲,我在大庭廣衆當中,當着您的朋友和您兒子的朋友的面受到侮辱之後,在受到一個將把我的寬容當做自己的勝利到處炫耀的毛孩子的挑釁之後,我還有一點活下去的願望吧。除了您之外,梅爾塞黛絲,我最愛的是我自己,是我的自尊,也就是說這種使我高於他人的力量;這力量,就是我的生命。您只用一句話就把它摧毀了。我只有一死。”

“可是,既然您原諒了,埃德蒙,那也就不會有決鬥了。”

“決鬥還會進行,夫人,”埃德蒙莊嚴地說,“只是,大地將吮吸的本應是您兒子的血,如今將是我的鮮血。”

梅爾塞黛絲叫了一聲,朝基督山撲過去,但又猛地停住。

“埃德蒙,”她說道,“我們頭上有個上帝,因爲您還活着,因爲我又見到了您,所以我從心底裡信賴他。在他的幫助到來之前,我就指望您的許諾了。您說過我的兒子會活下去,他會活下去的,對吧?”

“他會活下去的,是的,夫人。”基督山回答,他很奇怪,梅爾塞黛絲竟然毫無讚歎,毫不驚訝地接受了他所作出的這種英勇的犧牲。

梅爾塞黛絲向伯爵伸出手。

“埃德蒙,”她說着,用浸滿淚水的眼睛看着聽她說話的人,“您實在太好了,您剛纔的所作所爲實在太偉大了,您能對我這個飽受失望折磨的可憐女人表示同情實在太高尚了!唉!可惜我老了,憂傷比歲月更加促進了我的衰老,我甚至都不能用微笑或者目光喚起我的埃德蒙對往日那個梅爾塞黛絲的回憶了,當年,他不知道在她身邊度過了多少時光,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啊!請相信我,埃德蒙,我對您說過,我也備受煎熬,我再重複一遍,當一個人的生活裡既無歡樂的回憶,也沒有一線希望時日子也是很悽慘的,不過,這證明我們在人世間的生活不是毫無希望。不!並非毫無希望。我憑自己心裡尚存的情感意識到這一點。哦!我再說一遍,埃德蒙,寬恕別人,就像您剛纔所做的那樣,是多麼美好、多麼偉大、多麼高尚的行爲啊!”

“您現在這麼說,梅爾塞黛絲,可是,如果您知道我爲此做了多麼大的犧牲,您又會怎麼說呢?假如上帝在創造了世界之後,在使這混沌世界變成一片沃土之後,爲了怕將來我們的罪孽會讓一位天使那不朽的聖眼流淚,就使他的創造半途而廢;假設創造的準備已經就緒,萬物已經塑造成形,大地已經變得肥沃,而上帝在欣賞自己傑作的當兒卻突然熄滅了太陽,一腳把世界踢進永恆的黑暗之中,那麼,您或許能想象,不,不,應當說您不能想象,我在此刻喪失生命將意味着失去什麼。”

梅爾塞黛絲望着伯爵,目光中流露着驚訝、讚賞和感激。

基督山用滾燙的雙手托住額頭,彷彿單靠他的頭已經不足以承受這千頭萬緒的沉重壓力似的。

“埃德蒙,”梅爾塞黛絲說道,“我只有一句話要對您說。”

伯爵悽楚地微微一笑。

“埃德蒙,”她繼續說道,“您會看到,雖然我的面頰已變得蒼白,目光已經無神,昔日的美貌也已經蕩然無存,雖然梅爾塞黛絲的容貌已經和當年判若兩人,但您會看到她的心依然如舊!……別人,埃德蒙;我無須再向蒼天祈求什麼……我看到您還和從前一樣高尚,一樣可貴。別了,埃德蒙……別了,謝謝!”

但伯爵什麼也沒回答。梅爾塞黛絲打開書房的門,還沒等他從爲了喪失復仇的可能而陷入的極度痛苦的思緒中解脫出來,她已經不見了。

德·莫爾塞夫夫人乘坐的馬車在香榭麗舍大街的石子路上的滾動聲使基督山伯爵擡起頭來,這時,殘疾軍人院的大鐘敲響夜半一點。

“我下定決心報仇雪恨的那一天,爲什麼沒把心掏走呢,”他說道,“這真是荒誕之至!”

第九十章 決鬥

梅爾塞黛絲走後,基督山府上一切都陷入一片黑暗當中。他對周圍的事物和內心的情感都失去了思維能力,他那充滿活力的精神也如同過於勞累的肉體一樣,昏昏欲睡。

“怎麼?”他自言自語,這時,油燈和蠟燭正在悽悽慘慘地慢慢耗盡,僕人們正在前廳焦急地等待着,“怎麼?這座我花費了那麼多時間進行準備、耗盡了心血和精力建築起來的復仇大廈,就這麼被她一句話、一口氣、一下子吹倒了!怎麼?這個我本以爲不屬於凡夫俗子的我,我爲之自豪的我,這個當初在伊夫堡的地牢裡顯得如此渺小,而後被我塑造得如此強大的我,難道明天就要變成一粒灰塵了麼!唉!我惋惜的不是肉體的消亡,這種生命的毀滅,不正是所有生靈的命運,不正是不幸者嚮往的安寧嗎?這種物質的安寧,我不是長久地企盼過嗎?在法里亞出現在我牢房的時候,我不正在用絕食那痛苦的手段朝着它一步步地走近嗎?死亡算什麼?不過比安寧再進一步,比寂靜再深兩層而已。不,我惋惜的不是生存,而是我耗盡心血、長期慘淡經營起來的復仇計劃就這麼毀於一旦。我以爲上帝是贊成這些計劃的,原來他是反對的!原來他不希望這些計劃得以實現!

“我舉起的這個幾乎與整個世界一樣沉重的擔子,本以爲能夠把它搬到終點,原來我只考慮自己的願望,而沒有考慮自己的力量;只考慮到自己的意志,而沒有考慮到自己的能力;如今我剛搬到半路就只好把它放下了。哦!本來十四年的絕望和十年的希望已經把我變成一個能夠替天行道的人,如今卻又要聽天由命了!

“這一切,上帝!都因爲我那顆本以爲已經死亡的心,原來只是麻木而已。因爲它又甦醒了,因爲它又開始跳動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把它從我胸膛深處喚醒,而我向這種痛苦讓步了。

“可是,”伯爵繼續自語道,越來越深地陷入梅爾塞黛絲讓他面對的那個可怕的明天的思慮當中,“可是,這個女人心地那麼高尚,她不可能出於自私,就這麼看着我這個充滿活力、身強力壯的漢子死去!她的母愛,或者說母愛的瘋狂,不可能達到此等地步!有些美德一過分就會變成罪過。不會的,她一定設想了某種悲壯的場面,她會在決鬥時衝到兩隻劍之間——然而這種行爲,在這兒是一種崇高的壯舉,到了決鬥場上就會變得可笑了。”

想到這裡,伯爵臉上涌起一抹驕傲的紅暈。

“可笑,”他重複道,“而這種可笑會落到我身上……我,成爲笑料!得了吧!我寧肯死去。”

伯爵答應梅爾塞黛絲讓她兒子活着,從而把厄運留給了自己,此時他又在不停地誇大這種厄運,以至於心裡想道:“傻瓜,傻瓜,傻瓜!我何必這麼仁慈,自己像個一動不動的靶子似的面對那個年輕人的槍口!他永遠也不會相信我的死是自殺,而這對我死後的名聲是至關重要的……(這不是虛榮心,對吧,上帝?這只是正當的自尊而已)爲了我死後的名譽,我必須讓世人知道,是我本人同意,是出於我本人的意志,是我自願放下了本來舉起來準備開槍射擊的手臂,而我正是用這隻對付別人時無比強大的手臂開槍打死了自己。我必須這樣做,我一定要這樣做。”

說完,他抓起一支筆,從寫字檯的暗屜裡抽出一張紙,那不是別的,正是他來巴黎以後立下的遺囑,在下面寫了一段類似追加遺囑的話,以便讓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知道他的死因。

“我這樣做,上帝!”他舉目仰望蒼天,說道,“既是爲了我的名譽,也是爲了您的名譽。十年以來,啊!上帝!我一直把自己視爲您的復仇使者,不能讓這個莫爾塞夫以及他以外的渾蛋——當格拉爾、維爾弗爾之流以爲,不能讓這個莫爾塞夫本人以爲,是意外使他們擺脫了自己的仇人。正相反,應當讓他們知道,上帝已經下令懲罰他們,是我的強大意志改變了這個決定;要讓他們知道,他們儘管在人世間逃避了的懲罰,但懲罰會在另一個世界等待着他們,他們拖延時間換來的只能是永恆的懲罰而已。”

就在他沉浮於這種種陰鬱的思緒之中,清醒地做着痛苦的噩夢時,晨曦已經把玻璃窗照亮,也把這張紙照亮,他剛剛在上面寫下了這段上天爲他作的最高的辯護詞。

此刻,是凌晨五點。

突然,他耳邊傳來一個很輕的聲音。基督山覺得好像聽見一聲壓抑的嘆息,他轉過頭,環顧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可是,那聲音又清晰地重複了幾次,使他不再有任何懷疑。

這時,伯爵站起身,輕輕地推開客廳的門,看到海迪躺在一把扶手椅裡,胳膊垂着,頭仰着,臉色蒼白,椅子橫在門口,好讓他出門時能看見她。她熬了一夜,加上年輕貪睡,終於睡着了。就連開門聲也沒能把她吵醒。

基督山用充滿溫存和遺憾的目光看着她。“她記着她有個兒子,”他自語道,“我卻忘了我還有個女兒!”

然後,他憂傷地搖了搖頭。

“可憐的海迪!”他說着,“她想來看我,想跟我說話,她擔心或者預感到了什麼……哦!我不能對她不辭而別,我不能就這麼丟下她去死。”

他又輕輕回到桌子旁,在紙的下端補充了幾行字:

我贈給原僱主馬賽船主皮埃爾·莫雷爾之子、北非騎兵上尉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兩千萬,其中一部分由他轉給其妹茹麗和妹夫埃馬努埃爾——若這筆財產不至損害他們的幸福。這兩千萬財產埋藏在基督山島上的巖洞裡,貝爾圖丘知道這個秘密。

如莫雷爾尚無意中人,願娶約阿尼納總督阿里之女海迪爲妻——我懷着父愛將她養大,她對我也充滿了女兒之情——那他就會滿足我的最後心願,我不想說這是我的最後意志。

本遺囑已經確立海迪爲吾所餘財產的繼承人,包括土地,在英國、奧地利及荷蘭的年息,本人在各地的宮殿房屋以及扣除前面提到的兩千萬和留贈僕人之數筆款項後所餘錢財,約爲六千萬左右。

他剛寫完最後一行字,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叫喊,把他嚇了一跳,手中的筆也掉了下去。“海迪,”他說道,“您讀了我寫的東西?”

原來姑娘被刺眼的陽光弄醒,便站起身來到伯爵身邊,她腳步本來就輕,再加上地毯,伯爵沒有聽到她走路的聲音。

“哦!大人,”她說着,雙手緊握,“您爲什麼要在凌晨寫這個?爲什麼要把您的全部財產留給我,大人,難道您要離開我?”

“我要出門旅行,親愛的孩子,”基督山說道,臉上帶着無限的憂傷,無限的溫存,“萬一有什麼不測……”

伯爵停住口。“怎麼樣?……”姑娘問道,那種充滿威嚴的語氣伯爵從未聽到過,讓他打了個激靈。

“嗯!萬一有什麼不測,”基督山又說道,“我希望我女兒生活幸福。”

海迪搖了搖頭,慘然一笑。“您想到死了,大人?”她問道。

“聖人說過,這是有益的想法,我的孩子。”

“那好吧,如果您死了,”她說道,“就把您的財產留給別人吧,因爲,如果您死了……我也就什麼都不需要了。”

說完,她拿起那張紙,撕成四片,扔到客廳中間。然後,由於這對一個女奴來說非比尋常的激動耗盡了她的體力,她就倒了下去,這一次不是睡着了,而是暈倒在地板上。

基督山向她俯下身去,把她抱了起來。他望着她那蒼白美麗的面龐,緊閉着的漂亮眼睛和一動不動的沒有生氣的美麗胴體,第一次意識到,她對他的愛可能不是女兒對父親的那種愛。

“唉!”他無限失望地嘆息道,“我本來還有可能得到幸福!”

然後,他把依然昏迷不醒的海迪抱到她的房間,交給她的女用人。回到書房之後,趕緊把門關好,又把那份遺囑重抄一遍。他剛抄完,傳來一輛馬車駛進院子的聲音。基督山走近窗前,看到馬克西米里安和埃馬努埃爾正在下車。

“很好,”他自語道,“時間到了!”他把遺囑裝好,封上,打上三個火印。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客廳裡有腳步聲,就親自過去開門。莫雷爾出現在門口。

他提前二十分鐘來到。“我來得可能太早了,伯爵先生,”他說道,“不過,我坦白地告訴您,這一夜我連一分鐘都沒睡,全家人都一樣。我需要看見您那令人安心的勇氣,好給我自己壯膽。”

基督山無法抗拒這份關懷,他不是向年輕人伸出手,而是向他張開雙臂。

“莫雷爾,”他聲音激動地說道,“今天對我來說非常美好,因爲我感到自己被一個像您這樣的人所愛。您好,埃馬努埃爾先生。你們是陪我一起去嗎,馬克西米里安?”

“怎麼?”年輕的上尉說道,“您對這一點還有懷疑嗎?”

“可是,萬一我估計錯了呢……”

“聽我說,昨天,在整個那場挑釁過程中,我始終看着您的表情。後來,我又一整夜想着您的鎮定自若,我心裡想,正義一定在您這一邊,否則,人的表情就不可信了。”

“可是,莫雷爾,阿爾貝是您的朋友。”

“我們只是互相認識而已,伯爵。”

“您第一次見到我的那一天,也是第一次跟他見面吧。”

“對,是這樣的。可是,有什麼法子呢?您要是不提醒我,我已經忘了。”

“謝謝,莫雷爾。”然後,他敲了一下鈴錘。“喏,”他對應聲而進的阿里說道,“把這個送到我的公證人那裡去。這是我的遺囑,莫雷爾。如果我死了,您會知道遺囑內容的。”

“什麼!”莫雷爾喊道,“如果您死了?”

“哦!難道不應當防患未然嗎,親愛的朋友?您昨天離開我以後都幹什麼了?”

“我到托爾託尼的店裡去了,如我所料,我在那裡碰到了博尚和夏託-勒諾。不瞞您說。我是有意去找他們的。”

“爲什麼?既然這一切都談妥了。”

“聽我說,這件事很嚴重,已經不可避免。”

“難道您對此還有懷疑嗎?”

“沒有。他對您的侮辱是公開的,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

“怎麼樣?”

“嗯!我希望能更換武器,用匕首替換手槍。子彈是沒準的。”

“您換成了嗎?”基督山帶着一絲難以覺察的希冀,急忙問道。

“沒有,因爲他們知道您刀法很好。”

“唉!是誰泄露出去的?”

“那些被您打敗的器械教師。”

“您沒成功?”

“他們斷然拒絕了。”

“莫雷爾,”伯爵說道,“您還從沒見過我打槍吧?”

“從來沒有。”

“好吧,我們還有時間,請看吧。”

基督山拿起梅爾塞黛絲進來時他握在手裡的兩把手槍,把一個草花A貼在靶板上,然後連開四槍,接連打掉四片花瓣。他每開一槍,莫雷爾的臉色都變得更加蒼白。

他檢查了一下基督山使用的子彈,發現它們也不比大粒霰彈更大。

“這太可怕了,”他說道,“您看,埃馬努埃爾!”

然後,他朝基督山轉過身。“伯爵,”他說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可別打死阿爾貝!那可憐的人還有個母親呢!”

“是啊,”基督山說道,“而我沒有母親。”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讓莫雷爾聽了心頭一顫。

“您是被挑戰的一方,伯爵。”

“那當然。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首先開槍。”

“我首先開槍?”

“哦!這一點是我要求的,或者說是強加的。我們給他們的讓步太多了,他們總該答應我們這個要求。”

“射擊距離是多遠?”

“二十步。”

伯爵的嘴角掠過一絲可怕的微笑。“莫雷爾,”他說道,“不要忘了您剛纔看到的情景。”

“所以,”年輕人說道,“我才指望您的激動來拯救阿爾貝。”

“我,激動?”基督山說道。

“或者指望您的仁慈,我的朋友。我對您的槍法跟對您自己一樣有把握,所以,我想對您說句話,這句話要是對別人說可能會顯得可笑。”

“什麼話?”

“打斷他一隻胳膊,打斷吧,但千萬別殺死他。”

“莫雷爾,請再聽我一句,”伯爵說道,“我不需要您再勸我對德·莫爾塞夫先生手下留情了。我事先告訴您,德·莫爾塞夫先生不僅會得到寬容,還會安然無恙地跟他的兩位朋友一起回家,而我……”

“怎麼?您?”

“哦!我就不一樣了,別人會把我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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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什麼呀!”馬克西米里安情不自禁地喊道。

“正如我對您說的這樣,親愛的莫雷爾,德·莫爾塞夫先生會打死我的。”

莫雷爾帶着莫名其妙的神態望着伯爵。“昨天晚上以來,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伯爵?”

“就像布魯圖在腓力比戰役前夜所發生的事一樣,我也看到了幽靈。”

“這個幽靈?”

“這個幽靈,莫雷爾,它說我活得夠長了。”

馬克西米里安和埃馬努埃爾互相看了看。

基督山掏出表。“我們走吧,”他說道,“已經七點零五分了,約會是八點整。”

一輛備好的馬車在下面等着他們,基督山跟他的兩個證人一起登上馬車。

經過走廊時,基督山曾在一個門口前停下,傾聽裡面的動靜。馬克西米里安和埃馬努埃爾出於禮貌,朝前走了幾步,他們覺得好像聽到一聲嘆息回答裡面的啜泣。

八點整,他們來到約會地點。

“我們到了,”莫雷爾把頭伸出門外看了看,說道,“而且先於他們到達。”

“請先生原諒,”巴蒂斯坦說道,他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在主人身後,“我好像看到那邊樹林裡有一輛車。”

基督山輕盈地跳下車,並把手伸給埃馬努埃爾和馬克西米里安,扶他們下車。

馬克西米里安握住伯爵的手。“好極了!”他說道,“我很願意看到這隻手,它的主人一生都積德行善。”

“確實,”埃馬努埃爾說道,“我看見那邊有兩個年輕人在散步,他們好像在等人。”

基督山拉住馬克西米里安,不是拉到旁邊,而是把他往他妹夫身後拉了拉。

“馬克西米里安,”他問道,“您有意中人嗎?”

莫雷爾吃驚地望着基督山。

“我不想讓您向我吐露心中的秘密,親愛的朋友,我只是向您提個問題。回答我有還是沒有,我只想知道這一點。”

“我愛着一個姑娘,伯爵。”

“您非常愛她嗎?”

“我愛她勝過我的生命。”

“得,”基督山說道,“我的另一個希望也破滅了。”接着,他嘆了口氣。

“可憐的海迪!”他輕輕說道。

“說真的,伯爵!”莫雷爾大聲說道,“要不是我瞭解您,我真會覺得您不會這麼勇敢!”“就因爲我心裡惦記着一個我即將離開的人,並且爲此而嘆息!算了吧,莫雷爾,難道一個士兵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嗎?難道我是留戀生命嗎?我在生死之間度過了二十個寒暑,活着還是死去,這對我又算得了什麼?而且,莫雷爾,這種軟弱,如果這算是一種軟弱,我也只在您一個人面前流露。我知道人世就像一個沙龍,應當有禮貌地、老老實實地離開,也就是說,要向衆人躬身告辭,並且還清賭桌上的債務。”

“好極了,”莫雷爾說道,“這話纔像話呢。順便問一下,您帶武器來了嗎?”

“我!爲什麼?我希望這些先生會帶來的。”

“讓我去問問。”莫雷爾道。

“去吧,但不要討價還價,您聽見我的話了嗎?”

“哦!您放心好了。”

莫雷爾朝博尚和夏託-勒諾走去,後者看見馬克西米里安走過來,便迎了過來。

三個人相互致意,雖然談不上友好,至少彬彬有禮。

“對不起,先生們,”莫雷爾問道,“我怎麼沒看見德·莫爾塞夫先生呢!”

“今天早晨,”夏託-勒諾回答,“他通知我們到決鬥場會面。”

“啊!”莫雷爾說道。

博尚掏出表來。“八點五分。這不算遲到,莫雷爾先生。”他說道。

“哦!”馬克西米里安回答道,“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

“看,”夏託-勒諾打斷他的話,“馬車不是來了嗎?”

果然,這時有一輛馬車沿着一條通向他們所在的十字路口的馬路疾駛而來。

“先生們,”莫雷爾說道,“你們一定帶槍來了。基督山先生聲明放棄使用自己的手槍的權利。”

“我們估計到了伯爵的胸懷,莫雷爾先生,”博尚回答,“我帶來了武器,是我七八天之前買的,當時我以爲自己也有這樣的用途。這些槍完全是新的,誰都沒用過。您想檢查一下嗎?”

“哦!博尚先生,”莫雷爾躬身說道,“既然您聲明德·莫爾塞夫先生沒用過這些手槍,難道您不認爲這話對我就足夠了嗎?”

“先生們,”夏託-勒諾說道,“車上坐的不是莫爾塞夫,天哪!是弗朗茲和德佈雷。”

果然,來的正是前面說的這兩個人。

“你們怎麼會到這兒來,先生們!”夏託-勒諾說着,跟每個人握了握手,“怎麼這麼巧?”

“因爲,今天早晨,”德佈雷回答,“阿爾貝讓人請我們到這裡來。”

博尚和夏託-勒諾驚異地互相看了一眼。

“先生們,”莫雷爾說道,“我想我明白了。”

“說說看!”

“昨天下午我收到德·莫爾塞夫先生一封信,讓我到歌劇院去。”

“我也收到這樣一封信。”德佈雷說道。

“我也是。”弗朗茲說道。

“我們也是。”夏託-勒諾和博尚也齊聲說道。

“昨天,他希望你們看到他的挑戰,今天,他希望你們看到他決鬥。”

“是的,”幾個年輕人齊聲說道,“是這麼回事。您很可能估計對了。”

“阿爾貝把我們都叫來了,”夏託-勒諾喃喃說道,“他自己卻不來,他都遲到十分鐘了。”

“他來了,”博尚說道,“他是騎馬來的。瞧,他趴在馬身上,僕人跟在後面。”

“他是來用手槍決鬥的,”夏託-勒諾說道,“卻騎馬來,這樣太不慎重了!我本來叮囑過他的!”

“還有,你們看,”博尚說道,“他領帶上邊還帶着個假領,敞着懷,穿一件白背心,他還不如干脆在胸口畫出一個黑靶心呢!那不更簡單更省時間嗎?”

這時候,阿爾貝來到離五個年輕人十來步遠的地方,他勒住馬,翻身下馬,把繮繩扔到僕人的胳膊上。

阿爾貝走了過來。他臉色蒼白,眼睛又紅又腫,看得出他一夜沒閤眼。他臉上流露出一種不多見的憂傷而又莊嚴的神態。

“謝謝各位應邀前來,”他說道,“對各位的這種友好表示,我由衷地感謝。”莫雷爾看到阿爾貝過來,便向後退了十來步,站到一邊。

“我也要謝謝您,莫雷爾先生,”阿爾貝說道,“請過來,您不是外人。”

“先生,”馬克西米里安說道,“您大概不知道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證人吧?”

“我不敢肯定,但我猜到了。這樣更好,今天來的正直人越多,我越滿意。”

“莫雷爾先生,”夏託-勒諾說道,“您可以告訴基督山伯爵先生,德·莫爾塞夫先生已經到了,我們聽他的安排。”

莫雷爾動身準備去完成任務。與此同時,博尚也從馬車裡取出手槍匣子。

“請等一下,諸位,”阿爾貝說道,“我要跟基督山伯爵說兩句話。”

“單獨談?”莫雷爾問道。

“不,先生,當着大家的面談。”

阿爾貝的證人們吃驚地互相看了看;弗朗茲和德佈雷低聲交談了幾句,莫雷爾爲這意想不到的變故而暗自高興,急忙去找伯爵;伯爵正跟埃馬努埃爾一起在一條小徑上散步。

“他想讓我做什麼?”基督山問道。

“我不知道,但他要跟您談談。”

“哦!”基督山說道,“但願他不要用新的冒犯激怒上蒼!”

“我想他不會這麼做。”莫雷爾說道。

伯爵在馬克西米里安和埃馬努埃爾的陪同下朝前走着,他臉上的平靜與安詳,跟阿爾貝的慌亂形成鮮明對比。阿爾貝也跟四個年輕人一起朝這邊走來。到彼此只相距三步遠時,阿爾貝和伯爵都停下腳步。

“諸位,請走近些,我希望我有幸要對基督山先生說的每一句話你們都能聽到。因爲,我有幸要對他說的這些話,將由你們傳給那些想聽到的人,不管你們覺得我的話有多麼奇怪。”

“我等着呢。”伯爵說道。

“先生,”阿爾貝聲音顫抖地開始說道,但漸漸平靜下來,“先生,我怨恨您泄露了德·莫爾塞夫先生在伊庇魯斯的行爲,因爲我覺得,不管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有多大的罪過,您都無權懲罰他。但是今天,先生,我得知您有這個權利。我之所以這麼快就原諒您,並不是由於費爾南·蒙德戈對阿里-帕夏的背叛,而是由於漁夫費爾南對您的背叛和由於這種背叛而給您帶來的難以想象的災難。因此,我才這樣說,並且公開宣佈,是的,先生,您有權向我父親報仇,作爲兒子,我感謝您沒有采取更加嚴厲的報復手段!”

即使晴天一聲霹靂,也不會比這四個對這個場面毫無準備的年輕人聽了阿爾貝的話更加吃驚了。

基督山呢,他慢慢擡起頭,帶着無限的感激仰望蒼天,他想不明白,這個血氣方剛的阿爾貝,這個他曾親眼見過在強盜面前無所畏懼的阿爾貝,怎麼會一下子接受了這種屈辱。他從中看到了梅爾塞黛絲的影響,並且明白了,爲什麼她那顆高尚的心竟然會聽憑他犧牲自己的性命,因爲她知道不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先生,”阿爾貝說道,“如果您對我的道歉感到滿意,請您伸出手來。您有一種罕見的永遠不犯錯誤的美德,而且,這種美德唯您獨有,在我看來,除此之外的最高品德,就是勇於承認錯誤。不過,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是按照凡人的行爲準則行事,您則是遵循上帝的意旨行事。只有天使才能使我們兩人當中的一個免於死亡,如今這個天使從天而降,她雖然不能使我們成爲朋友,唉!命運註定這不可能,但她至少讓我們成爲兩個彼此尊重的人。”

基督山兩眼溼潤,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微張着嘴,向阿爾貝伸出手,阿爾貝懷着一種敬畏的感情,緊緊握住這隻手。

“諸位先生,”他說道,“基督山先生願意接受我的道歉。我昨天的行爲是出於衝動。衝動往往將人引入歧途,我做了錯事。現在我挽回了自己的過失。但願社交界不會因爲我按照自己的良心行事而把我視爲懦夫。不管怎麼說,如果有人對我的行爲產生誤解,”年輕人驕傲地昂起頭,彷彿既對朋友,又對敵人發起一種挑戰似的接着說道,“我會努力糾正他們的看法的。”

“昨天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博尚向夏託-勒諾問道,“我覺得我們正在這裡扮演一種很可悲的角色。”

“的確,阿爾貝的行爲要麼非常可鄙,要麼非常高尚。”男爵回答道。

“啊!您說,”德佈雷對弗朗茲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基督山伯爵侮辱了德·莫爾塞夫先生,他兒子卻認爲他做得對!即使我家人做了十件約阿尼納那樣的事,我認爲自己也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決鬥十次。”

至於基督山呢,他低着頭,兩隻手向下垂着,被二十四年來的回憶壓垮了。此刻他想的既不是阿爾貝,不是博尚,不是夏託-勒諾,也不是任何別的人,而是那個勇敢的女人,她來求他饒她兒子一命,他答應用自己的性命換他兒子的性命,現在,她說出了她家那個會使兒子永遠喪失孝心的可怕秘密,並以此爲代價救了他的性命。

“都是天意!”他喃喃自語道,“啊!直到今天我才終於肯定自己真是上帝的使者!”

第九十一章 母與子

基督山伯爵帶着憂傷而又莊重的微笑向五個年輕人告辭,同馬克西米里安和埃馬努埃爾一起登上自己的馬車。阿爾貝、博尚和夏託-勒諾又單獨在決鬥場停留了一會兒。

年輕人看着自己的兩個證人,那目光不是膽怯,而是在徵詢他們對剛剛發生的事的看法。

“天哪!親愛的朋友,”博尚首先說道,可能因爲他更富於同情心,也可能因爲他更坦率,“請允許我祝賀您:對於一樁如此棘手的事件,這樣的結局真是求之不得啊。”

阿爾貝一言不發,繼續沉思着。夏託-勒諾則只是用他那根有彈性的手杖敲打着自己的靴子。“咱們不走嗎?”在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之後,他終於開口說道。

“您什麼時候想走,咱們就走,”博尚說道,“不過,讓我好好看看德·莫爾塞夫先生;他今天可是顯示了頗具騎士風範的寬宏大量……世上少見!”

“哦!是啊。”夏託-勒諾說道。

“一個人有這麼強的自制力,”博尚又說道,“這實在令人讚歎!”

“那當然,我是絕對做不到的。”夏託-勒諾意味深長地冷淡地說道。

“二位,”阿爾貝打斷他們的話,“我想你們沒有明白,基督山先生和我之間發生了一種十分嚴重的事。”

“明白,明白,”博尚立刻說道,“不過,不是所有的旁觀者都能理解您的英勇所在,所以,您遲早會發現自己不得不對他們作很多解釋,爲此您賠不起體力,也賠不起時間。您想聽聽一個朋友的忠告嗎?到那不勒斯、海牙或者聖彼得堡等安靜的國度去,那裡的人對於名譽的看法,要比我們這些頭腦發熱的巴黎人明智得多。到那裡以後,刻苦訓練一下射擊打靶,再把劍術的第三、四兩種招式細細地練練,過幾年,等大家把您忘了,再安安靜靜地回法國來,那時候,也許由於您武藝上的進步而受人尊敬,從而獲得安寧。我說得對吧,夏託-勒諾先生?”

“這正是我的想法,”紳士回答,“一場沒有結果的決鬥,不能稱之爲嚴肅的決鬥。”

“謝謝二位,”阿爾貝帶着冷淡的微笑回答道,“我聽從你們的忠告,不過,不是由於你們的勸告,而是因爲我自己打算離開法國。我對您二位肯當我的證人表示感謝。這件事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裡,因爲,除了剛纔你們說的這幾句話之外,我就只會記得這件事了。”

夏託-勒諾和博尚互相看了一眼。兩人的印象完全一樣,莫爾塞夫表示謝意的語氣是那樣決絕,如果再接着談下去,大家都會感到尷尬。

“再見,阿爾貝。”博尚突然說道,不等年輕人從麻木狀態中清醒過來,就漫不經心地把手伸給他。果然,他對向自己伸過來的手毫無反應。

“再見了。”夏託-勒諾也說道,依然用左手握着手杖,只用右手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阿爾貝的嘴裡輕輕吐出“再見”二字。他的目光含義更爲明確,那裡面是一首詩,包含着剋制的憤怒、驕傲的輕蔑和寬宏的憤慨。

等他的兩個證人上了自己的馬車之後,他繼續一動不動、鬱鬱寡歡地站了一會兒,接着,驀然解開僕人系在一棵小樹上的馬繮繩,輕盈地翻身上馬,朝回巴黎的路疾馳而去。一刻鐘之後,他回到位於埃爾代街的公館。

從馬上下來時,他隱約看到伯爵臥室的窗簾後面,露出父親那張蒼白的臉,阿爾貝嘆口氣,把臉轉了過去,走進自己的小樓裡。

回到那裡以後,他最後看了一眼那些自從童年以來使他的生活變得無比甜蜜幸福的諸多財富,又看了一眼那些油畫,畫上的人物彷彿在衝着他微笑,那些色彩豔麗的風光彷彿也充滿了生氣。然後,他從橡木鏡框裡取出母親的畫像,捲了起來,任憑那金色的鏡框空空地掛在那裡。

接着,他把自己那些漂亮的土耳其刀、英國槍支、日本瓷器、各色各樣的杯爵,還有那些有弗歇爾和巴里親筆簽名的青銅藝術品,都擺得整整齊齊;又把衣櫃一個個打開看了看,把鑰匙分別掛在上面;然後,把身上的錢全都掏出來,扔到寫字檯的一個抽屜裡,又把放在杯、瓶、首飾匣裡和書架上的無數小首飾也都扔了進去,讓抽屜開着;把這一切都列了一個準確具體的清單,又把堆在一張桌子上的書和紙張拿走,把那張清單擺在最顯眼的地方。

阿爾貝本來吩咐僕人不準打擾他,但他剛開始收拾東西,僕人就進來了。

“您有什麼事?”莫爾塞夫問道,語氣中憂傷多於惱怒。

“對不起,先生,”僕人說道,“先生的確不准我來打擾,但德·莫爾塞夫伯爵讓人去叫我了。”

“怎麼樣?”阿爾貝問道。

“我想先聽先生的吩咐,再去伯爵先生那裡。”

“爲什麼?”

“因爲伯爵先生一定知道我陪您去決鬥場了。”

“這很可能。”阿爾貝說道。

“既然他派人叫我,一定是想問問決鬥的事。我應當如何回答呢?”

“實話實說。”

“那麼,我告訴他您沒有進行決鬥?”

“您告訴他,我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去吧。”

僕人行禮後退了出去。阿爾貝又繼續進行清理。他剛把這個工作做完,就聽見院子裡傳來馬蹄聲和車輪的滾動聲,震得玻璃窗直響,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到父親登上馬車,走了。

公館的大門剛在伯爵身後關上,阿爾貝就來到母親的房間門前。因爲沒有僕人稟報,他就徑直走進梅爾塞黛絲的臥室,他眼前看到的和心裡猜到的一切都讓人非常難過,他在門口停下腳步。

彷彿同一個心靈在指揮着這兩個身軀,梅爾塞黛絲正在自己房間裡做着阿爾貝剛剛做過的工作。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花邊、飾物、首飾、衣服、錢,都被一件件放進抽屜裡,伯爵夫人細心地把抽屜鑰匙收在一起。

阿爾貝看到了這些準備工作,心裡什麼都明白了,他大聲喊道:“母親!”然後,張開雙臂摟住梅爾塞黛絲的脖子。如果哪個畫家能描繪出這母子二人此刻臉上的表情,那他一定能畫出一幅絕好的作品。

阿爾貝自己本來也下了這麼大的決心,但沒有因此而害怕,此刻看到母親的決心,卻把他嚇了一跳。

“您在做什麼?”他問道。

“您剛纔在做什麼?”她反問。

“哦!母親!”阿爾貝大聲喊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您跟我不一樣!不,您不可以下定我所下的決心,因爲我是來告訴您,我要跟這個家告別了,還有……您。”

“我也是,阿爾貝;”梅爾塞黛絲答道,“我也要走。我承認,我想到我的兒子會陪我一起走。難道我猜錯了嗎?”

“母親,”阿爾貝語氣堅定地說道,“我不能讓您跟我一起承受我爲自己選擇的命運。我從此要開始過一種沒有地位、沒有財產的生活;爲了學會過這種生活,在自己掙到麪包錢之前,我必須先向朋友借一塊麪包餬口。因此,母親,我這就要去弗朗茲府上,請他借給我一點錢維持生計。”

“你嘛,我可憐的孩子!”梅爾塞黛絲喊道,“你要去過貧困的生活,忍飢挨餓!哦!不要這樣說,你會動搖我所有的決心的。”

“但我的決心不會動搖,母親。”阿爾貝答道,“我很年輕,身強力壯,自以爲還算勇敢,而且從昨天起,我明白了意志有多大的威力。唉!母親,有人歷盡艱辛,他們非但沒死,還在蒼天給予他們的幸福許諾和上帝給予他們的希望的廢墟上,建立起新的財富!我知道了這件事,母親,我見到了這樣的人;我知道了他們曾被敵人推下深淵,如今他們以驚人的毅力從淵底攀登了上來,戰勝了仇家,並且把他們推下了深淵。不,母親,不,從今天起,我跟過去一刀兩斷,我放棄過去的一切,包括我的姓氏,因爲,這您能理解,是嗎,母親?因爲您的兒子不能姓一個讓他在別人面前臉紅的姓氏!”

“阿爾貝,我的孩子,”梅爾塞黛絲說道,“如果我的心再堅強一點,這正是我會給你的建議。我沒有說出的話,你的良知替我說出來了。聽從你的良知吧,我的兒子。你曾經有很多朋友,阿爾貝,暫時中斷跟他們的聯繫吧,但是,爲了你的母親,千萬不要感到絕望!在你這個年紀,生活還是非常美好的,我親愛的阿爾貝,因爲你剛剛二十二歲;你的心地如此純潔,你應當有一個潔白無瑕的姓氏,你就姓我父親的姓吧,他姓埃雷拉。我瞭解你,我的阿爾貝,不管你開始怎樣的生活,都會很快爲這個姓氏增光的。到那個時候,我的朋友,當你重返社交界時,昔日的不幸只會使你更加光彩照人。如果我的這種預見不能成爲事實,那你至少留給我這一線希望吧,因爲我只剩下這個希望了。我已經沒有了前程,跨出這個門以後,等待我的也就只有墳墓了。”

“我會按照您的願望去做的,母親,”年輕人說道,“是的,我也充滿與您相同的希望,上天的懲罰不會降臨到純潔的您和無辜的我頭上。既然我們決心已下,那我們就趕快行動吧。德·莫爾塞夫先生半小時之前離開了公館,您看,這是避免聲張和解釋的最好機會。”

“我等着您,兒子。”梅爾塞黛絲說道。

阿爾貝立刻跑到街上,僱了一輛出租馬車拉他們離開公館。他記得聖父街有一座帶傢俱出租的小房子,母親在那裡可以得到一個雖說簡樸但還算得體的住所,他又回來接伯爵夫人。

馬車剛在門口停下,阿爾貝正要下車,有個人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封信。阿爾貝認出是伯爵的管家。“是伯爵的信。”貝爾圖丘說道。

阿爾貝接過信,把它打開,讀了起來。

讀完之後,他又用目光尋找貝爾圖丘,可是,在年輕人讀信的時候,貝爾圖丘已經走了。

阿爾貝含着眼淚,心潮起伏地回到梅爾塞黛絲的臥室,一句話沒說,把信遞給她。梅爾塞黛絲讀道:

阿爾貝:

我向您表明我已經知道了您正準備實施的計劃,也就表示我理解了您的苦心。您現在自由了。您馬上要離開伯爵的公館,您將到母親那裡過隱居生活,她也與您一樣自由了;不過,請您三思,阿爾貝,您將要欠她的,是您那顆高貴的心所無法償還的。把鬥爭留給自己,把磨難留給自己吧,千萬不要讓她也去經受您的奮鬥之初不可避免的艱辛,因爲她本來一絲一毫也不該遭受今天落到她身上的這種不幸,上天不希望讓無辜的人代人贖罪。

我知道你們兩人將分毫不取地離開埃爾代街的宅邸。至於我是怎麼知道的,請不要爲此多勞神。我知道了,這就足夠了。

請聽我說,阿爾貝。

二十四年前,我歡天喜地、無比自豪地回到祖國。那時,我有一個未婚妻,阿爾貝,一個我非常鍾愛的聖潔的姑娘,我還爲未婚妻帶回一百五十枚金路易,那是我辛辛苦苦地積攢起來的血汗錢。這筆錢是屬於她的,我知道大海是無情的,就把我們的這筆財產埋在先父在馬賽梅朗街那座房子的小花園裡。

阿爾貝,您的母親很熟悉這座可愛的小破屋。這次我來巴黎時,途經馬賽,我特意去看過這座充滿了辛酸的回憶的房子,晚上,我拿着把鏟子在原來埋錢的地方挖了挖。那隻鐵匣子還埋在老地方,沒有人動過它。它埋在一棵美麗的無花果樹的樹蔭下,那棵樹是我出生的那天,我父親親手栽下的。

嗯!阿爾貝,這筆錢本該當年用來幫助我深愛的這個女人過清靜的日子,如今,出於一種悲慘、一種奇怪的偶然,它又將被派上同樣的用途。哦!請理解我的心意,我本來可以送給這個可憐的女人幾百萬,而今卻只給她一塊自從我跟心上人分別以來,始終被遺忘在我那個可憐的小屋裡的黑麪包。

您是一個寬宏大度的人,但您可能被驕傲或者怨恨矇住了眼睛,您可以拒絕我而去向別人尋求本應由我給予您的幫助。但是,如果您拒絕一個人給您母親的生存所必需的援助,那我就要說您不夠大度了,因爲這個人的父親是受到您父親的迫害,在飢餓與絕望中死去的。

母親讀完這封信後,阿爾貝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等待着她的決定。

梅爾塞黛絲舉目仰望蒼天,眼中的表情難以名狀。

“我接受了,”她說道,“他有權給我一筆帶到修道院去的費用!”

她把信放在胸口處,挽起兒子的手臂,邁着出乎自己意料的堅定步子走下樓梯。

第九十二章 自殺

這其間,基督山也與埃馬努埃爾和馬克西米里安也一起回到城裡。

回來的路上很愉快。埃馬努埃爾看到這種化干戈爲玉帛的場面,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並大肆宣揚他的博愛觀點。莫雷爾呢,躲在車廂的一角,任憑妹夫慷慨陳詞,把自己那同樣真摯的喜悅留在心裡,只有灼灼的目光表達了這種心情。

到了寶座門,他們遇到了貝爾圖丘;他等在那裡,像個哨兵似的,一動也不動地站在他的哨位上。

基督山把頭伸出車窗外,同他低聲交換了幾句話,然後,管家走了。

“伯爵先生,”到了皇家廣場以後,埃馬努埃爾說道,“到我家門口時,讓我下車吧,免得我妻子爲了您和我擔心。”

“現在顯示自己的勝利可能很可笑,否則,我就請伯爵先生到咱們家去了。不過,伯爵先生肯定也需要讓自己那顆激動的心平靜下來。我們到家了,埃馬努埃爾,向我們的朋友告別,讓他繼續朝前走吧。”

“請等一下,”基督山說道,“不要兩個人一下子都把我丟下不管。您回去安撫一下您那可愛的妻子吧,代我向她致以問候,莫雷爾,您陪我到香榭麗舍大街吧。”

“好極了,”馬克西米里安說道,“我剛好在那條街上有事要辦,伯爵。”

“我們要等你吃午飯嗎?”埃馬努埃爾問道。

“不用等了。”年輕人回答道。

車門又關上,馬車繼續前進。

“您看我是您的福星吧。”剩下單獨跟伯爵在一起時,莫雷爾這樣說道,“您沒想過嗎?”

“想到了,”基督山回答,“所以我老希望把您留在身邊。”

“這真是件奇事!”莫雷爾在說着自己的心事。

“什麼事?”基督山問道。

“剛剛發生的事啊。”

“是啊,”基督山微笑着回答,“您說得對,莫雷爾,這是件奇事!”

“因爲,無論怎麼說,”莫雷爾說道,“阿爾貝都是個勇敢的人。”

“非常勇敢,”基督山說道,“我親眼見過刀子懸在他頭頂上,他照樣安安穩穩地睡大覺。”

“我呢,我知道他決鬥過兩次,而且非常勇敢。”莫雷爾說道,“這跟今天早晨的表現大相徑庭!”

“這又得歸功於您的影響啊。”基督山微笑着說。

“幸虧阿貝爾不是士兵。”莫雷爾說道。

“爲什麼這樣說?”

“在戰場上向敵人道歉!”年輕的上尉搖着頭說道。

“好了,”伯爵溫和地說道,“請不要用庸人之見看問題吧,莫雷爾。您得承認這一點,既然阿爾貝勇敢,他就不可能膽怯,他今天早晨的行爲一定有他的原因,他這樣做,不正顯示了他的英雄氣概嗎?”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莫雷爾回答,“不過,我還是要像西班牙人那樣說,他今天的表現不如昨天勇敢。”

“您跟我一起吃午飯吧,莫雷爾?”伯爵說道,以中斷這場談話。

“不行,我必須在十點鐘離開您。”

“您的約會原來是吃午飯啊?”

莫雷爾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可是,您總得吃午飯啊。”

“然而,要是我不餓呢?”年輕人說道。

“哦!”伯爵說道,“我知道只有兩種感情可以使人失去食慾,一是悲痛(我看到您很高興,所以不會是這種情況),二是愛情。鑑於您關於心上人的一番話,我可以猜想……”

“天哪,伯爵,”莫雷爾高興地回答,“我不想否認。

“您竟然不跟我說說這件事,馬克西米里安?”伯爵又說道,語氣是那麼強烈,可見多麼想知道這個秘密。

“我今天早晨已經告訴您我有心上人了,不是嗎,伯爵?”

基督山向年輕人伸出手,作爲回答。

“好吧!”年輕人又說道,“我這顆心在萬森森林的時候就不屬於您了,現在,我得到別處去尋找它了。”

“去吧,”伯爵緩緩地說,“去吧,親愛的朋友。不過,萬一您遇到什麼困難,請記住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點影響,我很願意爲我所愛的人施加這種影響,而我很愛您,莫雷爾。”

“好吧,”年輕人說道,“我會記起來的,就像那些自私的孩子只有到了需要父母的時候纔會想起他們一樣。當我需要您的時候,也許會有這種時候,我會找您的,伯爵。”

“好吧,我記住您的話了。再見。”

“再見。”

這時,他們來到香榭麗舍大街的宅邸門口。基督山打開車門。莫雷爾跳到石子路上。貝爾圖丘等在臺階上。

莫雷爾消失在馬里尼大街,基督山匆匆朝貝爾圖丘走去。

“怎麼樣?”他問道。

“嗯!她準備離家出走。”

“她兒子呢?”

“他的僕人弗洛朗丹認爲他也要走。”

“過來。”

基督山把貝爾圖丘帶到他的書房,寫了我們剛纔看到的那封信,把它交給管家。

“去吧,”他說道,“趕快送去。順便告訴海迪,我回來了。”

“我來了。”姑娘聽到馬車聲,已經下樓了,看到伯爵安然無恙,臉上喜笑顏開。

貝爾圖丘走了出去。

當海迪看到自己焦急企盼着的人歸來時,心中頓時涌起一個女兒重見親愛的父親、一個情婦重見心愛的情人時所能感受到的全部激動。

誠然,基督山的感情不大外露,但他的喜悅也不亞於海迪。一顆飽受痛苦折磨的心遇到喜悅,也跟被驕陽灼烤的乾涸土地遇到雨露一樣,心田和土地貪婪地吮吸着這降落到它們身上的甘美的雨露,但外表絲毫不露。幾天以來,基督山明白了一件他很久以來不敢相信的事情,那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兩個梅爾塞黛絲,他還可能得到幸福。

他那洋溢着幸福的熾熱目光貪婪地凝視着海迪那一汪秋水似的眼睛,這時門突然開了。伯爵皺了皺眉頭。

“德·莫爾塞夫先生!”巴蒂斯坦說道,彷彿這個姓氏足以表達他的歉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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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基督山臉上的不快頓時煙消雲散。

“哪一個?”他急忙問道,“是子爵還是伯爵?”

“伯爵。”

“上帝!”海迪大聲說道,“這件事怎麼還沒了結?”

“我不知道是否已經了結,我親愛的孩子,”基督山握住姑娘的手說道,“但我知道你沒什麼可害怕的了。”

“哦!可這畢竟是那個壞蛋……”

“這個人不能把我怎麼樣,海迪。”基督山說道,“倒是我跟他兒子打交道的時候,纔是有危險的。”

“所以我才那麼擔驚受怕,”姑娘說道,“您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點的,大人。”

基督山微微一笑。“我以父親的墳墓發誓!”基督山把手舉到姑娘頭上說道,“我向你保證,如果有什麼災難,那也絕不會降臨到我的頭上。”

“我相信您的話,大人,就像我聽到上帝說話一樣。”姑娘說着,把額頭伸了過去。

基督山吻了吻這個純潔美麗的額頭,這個熱吻引起兩顆心的跳動,一顆心激烈地跳着,另一顆則怦怦地跳動。

“啊!上帝!”基督山喃喃自語道,“難道您還允許我再愛?……請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到客廳等候。”他對巴蒂斯坦說道,同時領着美麗的希臘姑娘朝一道暗梯走去。

這次來訪也許不出基督山所料,但一定出乎讀者所料,我們不妨交代幾句。

如大家所知道的,梅爾塞黛絲在自己房裡做着與阿爾貝相同的清理工作,把自己的首飾排列好,鎖上抽屜,把鑰匙集中起來,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她沒有看見一張蒼白陰鬱的臉出現在一個供走廊採光的玻璃門上,從那裡不僅可以看見、而且可以聽見室內的一切。那個隔窗觀望的人沒有被別人看見,也沒有被別人聽見,卻看見和聽見了德·莫爾塞夫夫人房間裡所發生的一切。

這個臉色蒼白的人從玻璃門窗回到德·莫爾塞夫伯爵的臥室,到了那裡之後,用一隻**的手撩開一個臨院子的窗簾。他一動不動地在那裡站了十分鐘,傾聽自己心臟的跳動。對他來說,這十分鐘十分漫長。

阿爾貝從決鬥場回來時,瞥見了躲在窗簾後面窺視他歸來的父親,但他把頭扭了過去。伯爵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知道阿爾貝對基督山進行了肆意侮辱,而這樣的侮辱,不論在哪個國家,都會導致一場生死決鬥。既然阿爾貝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就說的仇已經報了。

這張陰鬱的臉頓時被一陣難以描繪的喜悅之光照亮,就像太陽在躲進那與其說是一張牀,莫如說是一座墳墓的雲層後面之前射出的最後一道光線。

不過,如同前面所說,他等了半天也不見年輕人上來向他彙報勝利經過。兒子在動身去爲父親的名譽雪恥之前不想見他,這可以理解,但既然現在已經爲父親報了仇,爲什麼還不來撲向父親的懷抱呢?

伯爵老不見阿爾貝上來,這才讓人去找他的僕人。我們知道阿爾貝吩咐過他,什麼都不得向伯爵隱瞞。

十分鐘之後,大家看到德·莫爾塞夫將軍身着黑色禮服,頭戴軍服便帽,下穿一條黑褲子,出現在臺階上。看上去他早有吩咐,因爲他剛走到最後一個臺階,那輛套好的馬車就趕出車棚,停到他面前。

他的僕人把一件軍呢大衣扔進車裡,大衣裡面裹着兩把劍,顯得很硬,然後,僕人關上車門,坐到車伕身邊。車伕把頭探到車篷前,等候命令。

“去香榭麗舍大街,”將軍說道,“基督山伯爵府上。快!”

一聲鞭響,兩匹馬立刻飛奔起來。五分鐘之後,他們來到伯爵門前。

德·莫爾塞夫先生親自打開車門,車輪還在滾動,他就像個年輕人似的跳到人行道上,搖鈴,跟僕人一起消失在半敞開的門後。

一秒鐘之後,巴蒂斯坦向基督山先生通報德·莫爾塞夫伯爵到,基督山把海迪送走,吩咐請德·莫爾塞夫伯爵到客廳等候。

將軍正沿着客廳的長度走第三個來回,轉過身來,看到基督山站在門口。

“哦!果真是德·莫爾塞夫伯爵,”基督山不慌不忙地說,“我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呢。”

“不錯,正是我。”伯爵回答,他的嘴脣抽搐得很厲害,話都說不清楚了。

“現在我想知道,”基督山說道,“是什麼原因,使我有幸一大早見到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

“您今天早晨見過我兒子吧,先生?”將軍問道。

“您知道了?”伯爵回答。

“我還知道,我兒子有足夠的理由跟您決鬥,並且會竭盡全力把您殺死。”

“的確,先生,他是有足夠的理由!可是正如您所看到的,儘管有這些理由,他並沒有把我殺死,甚至都沒跟我決鬥。”

“但是,他明明把您視爲罪魁禍首的,是您使他父親蒙受了恥辱,使可怕的災難降臨到我家的。”

“不錯,先生,”基督山帶着他那令人膽寒的安詳說道,“不過,我是造成這一切的次要原因,而不是主要原因。”

“想必您向他賠禮道歉,或者向他進行了解釋?”

“我沒有向他進行任何解釋,倒是他向我賠禮道歉了。”

“您如何解釋這一行動?”

“大概是他深信,有一個人比我罪過更大。”

“這個人是誰?”

“他的父親。”

“就算是吧!”伯爵臉色蒼白地說,“但您知道,有罪的人並不希望聽見別人談論他的罪過。”

“我知道……所以,我早就料到現在發生的事。”

“您料到我兒子是個懦夫!”伯爵喊道。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先生絕不是懦夫。”基督山說道。

“一個手握刀劍的人,一個伸手便可以刺死他的不共戴天的敵人的人,如果這個人不敢決鬥,那他就是個懦夫!即使他在這裡,我也會這麼說!”

“先生,”基督山冷冷地說,“我想,您到我這裡來,不是爲了跟我訴說自家的煩惱吧。您去對阿爾貝先生說這番話吧,或許他知道該怎麼回答您。”

“哦!不,不,”將軍說道,臉上綻開一絲微笑,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不,您說得對,我不是爲這個來的!我是來告訴您,我也把您視爲仇敵!我來告訴您,我本能地憎恨您!我覺得自己早就認識您,始終憎恨您!好吧,既然這一代年輕人不再決鬥了,那就讓我們來決鬥吧……您同意嗎,先生?”

“完全同意。所以我剛纔說,我早就料到現在的事,我指的是有幸得到您的來訪。”

“那再好不過了……您準備好了嗎?”

“我早就嚴陣以待,先生。”

“您早就知道我們之間要拼個你死我活?”將軍咬牙切齒地說。

“拼個你死我活。”基督山輕輕點點頭,重複說道。

“那我們走吧,我們不需要證人。”

“不錯,”基督山說道,“用不着,因爲我們彼此太瞭解了!”

“正相反,”伯爵說道,“正是因爲我們彼此不瞭解。”

“怎麼會呢!”基督山用同樣令人絕望的冷漠說道,“說說看,您不就是那個在滑鐵盧戰役前夕開小差的士兵費爾南嗎?您不就是那個在西班牙爲法國軍隊當嚮導和探子的費爾南中尉嗎?您不就是那個背叛、出賣和殺害了他的恩人阿里的費爾南上校嗎?所有這些費爾南加在一起,不就是法國貴族院議員、陸軍少將德·莫爾塞夫伯爵嗎?”

“啊!”將軍喊道,聽了這番話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似的,“啊!渾蛋,你竟然在即將殺死我以前數落我的醜事,不,我並沒有說你不認識我。我知道你這個魔鬼用不知什麼樣的火把照明,能刺破歷史的黑夜,翻閱了我一生的每一頁!可是,在我的恥辱後面,說不定還有比你那輝煌的外表下面所隱藏着的更加體面的東西呢。不,不,我知道你瞭解我,是我不瞭解你,你這個腰纏萬貫的冒險家!你在巴黎自稱是基督山伯爵;在意大利自稱水手辛巴達;在馬耳他你又叫什麼來着?反正我記不起來了。我現在問的,是你這一堆假名字裡的真實姓名,好讓我在決鬥場上,在我把劍刺進你的胸膛時,能呼喊你的姓名。”

基督山的臉色變得慘白,一雙淡黃色的眼睛噴射出憤怒的火焰。他衝進與他臥室比鄰的書房,轉眼之間,他解開領帶,脫下禮服、背心,穿上一件短小的水手上衣,戴上水手帽子,一頭烏黑的長髮從帽子下面垂了下來。

他就這樣回到客廳,表情兇狠,來勢洶洶,兩隻手交叉在胸前,朝將軍走過來,後者對他的突然離去感到莫名其妙,正等着他,這時,感到自己的牙齒在咯咯作響,兩腿顫顫發抖,向後退了一步,碰到一張桌子,纔算給自己那隻**的手找到一個支撐點。

“費爾南!”基督山對他喊道,“在我那一大堆名字當中,我只要說出一個,就會把你嚇個半死,但是這個名字,你自己已經猜到了,是嗎?或者說你想起來了?因爲,儘管我受盡了折磨,但今天仍然讓你看到一張由於報仇雪恨的幸福而變得年輕的面龐,一張自你結婚以來想必常常在夢中見到的面龐……自從你娶了梅爾塞黛絲,我的未婚妻!”

將軍頭向後仰着,雙手向前伸着,目不轉睛、默不做聲地凝視着這可怕的場面。然後,他身子靠在牆上,慢慢蹭到門口,從那裡退着出去,同時發出一聲悽慘、悲涼、撕心裂肺的吼叫:“埃德蒙·當泰斯!”

接着,他嘴裡發出難聽的悲號,拖着身子來到門廳,像個醉漢似的踉踉蹌蹌地穿過院子,倒在貼身男僕的懷裡,含糊不清地說:“回公館!回公館!”

路上,清涼的空氣,還有下人的關心給他帶來的恥辱感,使他又恢復了集中思想的能力,可是,回家的路途很短,離家漸近,伯爵感到所有的痛苦又再次涌上心頭。

到離家幾步遠的地方,伯爵命令停住車,自己下了車。公館的門大開着,一輛因爲被叫進這樣豪華宅邸而受寵若驚的出租馬車停在院子中央。伯爵驚恐地看着這輛馬車,但沒敢問任何人,急忙上樓回自己的房間。

有兩個人正在下樓,他趕緊鑽進一個房間躲開他們。下樓的是梅爾塞黛絲,她挽着兒子的手臂,兩人一起離開公館。

他們從那個可憐的人身邊走過,躲在綢緞門簾後面的莫爾塞夫幾乎碰到了梅爾塞黛絲的衣裙,臉上感到了兒子說下面這番話時吐出的熱氣:“鼓起勇氣來,母親!走吧,走吧,這裡已經不是咱們的家了。”

說話聲聽不見了,腳步聲也越來越遠。

將軍挺起身,用兩隻手抓住綢緞門簾,拼命抑制住那聲任何一位父親都未曾發出過的可怕的嗚咽,一個同時遭到妻子、兒子拋棄的人發出的嗚咽……

他很快就聽見出租馬車關上了鐵門,接着,那笨重的車輪滾動聲震得玻璃直顫。這時,他衝進自己的臥室,想再看一眼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兩個人,可是,馬車已經駛了出去,無論梅爾塞黛絲還是阿爾貝都沒有探出車門,向這座孤獨的房子,向這個被遺棄的父親和丈夫最後看上一眼,表示告別,表示懷念,也就是寬恕。

因此,就在馬車的鐵輪從拱門下駛出時,響起一聲槍聲,子彈的爆炸聲震碎了玻璃,一股濃煙從臥室裡冒了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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