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上冊_第二部分 陌生人

第二十五章 陌生人

天亮了。當泰斯睜着眼睛等候,等候這個時刻已經很久了。天剛一破曉,他就起來,跟前一天一樣,登上全島最高峰,探察周圍的情況:跟前一天一樣,周圍渺無人跡。

埃德蒙走下來,搬開石頭,把衣袋裝滿寶石,又儘可能地把箱子上的木板和鐵皮復原,然後蓋上土,用腳踩實,再在上面撒些沙子,以便使被翻動過的地方跟其他地方相似。然後,他走出巖洞,重新蓋上石板,在上面堆了些大小不等的石頭,石縫中填上士,土裡種上香桃木和歐石楠,又爲這些新種上的樹澆了水,好讓它們顯得像原來就長在這裡的樣子,再把自己留在周圍的腳印抹平,然後,焦急地等待着同伴的歸來。確實,現在他用不着再整天望着那些金子和鑽石,不必像條兇龍似的留在基督山島,看守那些沒用的寶藏。現在,他應當回到生活中去,回到人們中間,在社會中取得財富所能帶來的地位、影響和權力,在今天的社會裡,財富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最首要、最強大的力量。

到了第六天,走私販子們回來了。當泰斯遠遠就認出了“少女阿梅麗”號的身影和航行的姿態。他像受傷的菲洛克忒忒斯那樣,拖着身子來到港口,夥伴們靠岸後,他呻吟着說自己好多了,然後,又聽冒險者們講述了他們的經歷。他們確實成功了,不過,貨剛一卸完,聽說土倫的一艘警戒船已經離港正朝他們開來,他們就飛快逃離了。非常遺憾的是,當泰斯沒在船上指揮,因爲他可以使船高速行駛。果然,他們很快就發現了那艘追蹤他們的船,不過,他們趁着夜幕,繞過科西嘉島,終於甩掉了這艘船。

總之,這次航行還算不錯。所有的人,尤其是雅科波,深爲當泰斯沒有參加,因而未能得到他應得的那份紅利感到惋惜,那份紅利足有五十皮阿斯特呢。

埃德蒙顯得不動聲色。他聽別人說,如果他當時能離開小島,本可以得到多少好處時,甚至都沒笑一下。鑑於“少女阿梅麗”號是專爲接他纔來基督山島的,所以,他當晚就上了船,隨老闆去了裡窩那。

到了裡窩那,他來到一家猶太人的鋪子,賣了四粒最小的鑽石,每粒賣了五千法郎。那猶太人本可以問一下一個水手怎麼會有這麼貴重的東西,但他沒有問,因爲每一粒鑽石可以讓他賺一千法郎。

第二天,他買了一條嶄新的小船送給雅科波,還在這份饋贈之外,加上一百皮阿斯特,以便能僱人組成船隊,條件是,雅科波要到馬賽去打聽一個名叫路易·當泰斯的老人的消息,此人住在梅朗街,還有一個住在加泰羅尼亞村,名叫梅爾塞黛絲的姑娘。

這一回輪到雅科波以爲自己在做夢了。埃德蒙告訴他自己是頭腦一熱才當的海員,因爲家裡拒絕給他必要的生活費,但是,到了裡窩那以後,他繼承了一位叔叔的遺產,他是這個叔叔唯一的繼承人。當泰斯受的良好教育使他這個故事顯得極爲可信,雅科波絲毫沒有懷疑這位從前的夥伴說的不是真話。

另一方面,由於埃德蒙與“少女阿梅麗”號籤的合同已經期滿,他就向船主告辭,船主起初還想挽留,後來也像雅科波一樣聽說了那個遺產的故事,就不指望說服這個過去的水手改變主意了。

第二天,雅科波揚帆起航,到馬賽去了,他要在基督山島與埃德蒙相會。

當泰斯也在同一天離開,但沒說去哪裡。走之前,他向“少女阿梅麗”號全體船員贈了厚禮,跟他們告別,並向老闆許諾,遲早會讓他知道自己的消息。

當泰斯去了熱那亞。他到那裡時,有人正爲一個英國人訂購的小遊艇試航,這個英國人聽說熱那亞人是地中海沿岸最優秀的造船能手,就想在熱那亞造一艘遊艇。英國人出的價是四萬法郎,當泰斯願出六萬,但條件是當天就把遊艇給他。英國人在等待遊船完工其間,去瑞士轉了一圈,要再等三個星期或一個月才能回來,造船商覺得他還來得及再造一艘。當泰斯把造船商帶到一個猶太人那裡,跟他一起進入店鋪裡間,猶太人數了六萬法郎交給造船商。

造船商主動要幫當泰斯建一個船隊,當泰斯謝絕了,說他習慣一個人航行,還說他唯一的希望是在船艙裡的牀頭處,給他安裝一隻保險櫃,裡面分爲三格,也是保險的。他把這些格子的尺寸告訴了造船商,第二天就造好了。

兩個小時之後,當泰斯離開了熱那亞港,後面跟了一堆看熱鬧的人,他們很想見識一下這位習慣一個人航行的西班牙老爺。

當泰斯駕駛的這個小艇很順手,舵很靈活,他無須挪動身體,就可以隨意航行。他讓人在船上安置了各種設備,使它變得像個十分聰明的人一樣,只要輕輕按動一下,就立刻從命。當泰斯也對熱那亞人爲世界第一流造船手的美名感到信服。

看熱鬧的人目送遊船遠去,直到看不見爲止。這時,他們就開始爭論起來,想知道他究竟要去哪裡。有人認爲他去科西嘉,還有的認爲去厄爾巴島,一些人打賭說他去西班牙,另一些人堅持說他是去非洲,沒有一個人想到基督山島。

然而,當泰斯去的正是基督山島。

他在第二天傍晚抵達,因爲這是一艘出色的帆船,僅用三十五個小時就行完了這段航程。當泰斯非常熟悉小島的地形,沒有在常用的那個港口靠岸,而是在那個小灣裡拋了錨。

島上空無一人。自當泰斯走後,似乎沒人來過這裡。他去看自己的寶藏,一切都跟他走的時候完全一樣。第二天,他就把他那巨大的財富搬到遊艇上,鎖進保險櫃的三個格子裡。

當泰斯又等了一週。在這一週的時間裡,他駕着遊艇圍着小島遊弋,就像騎手研究一匹馬一樣,對它進行仔細的研究。一週之後,他對遊艇的特點已經瞭如指掌,並決定揚長避短。

到了第八天,當泰斯看到一艘小船張滿風帆向小島駛來,認出那是雅科波的船。他發了一個信號,雅科波做了回答,兩個小時以後,小船來到遊艇旁邊。

埃德蒙調查的兩個問題,答案都很悲慘。

老當泰斯去世了。梅爾塞黛絲失蹤了。

埃德蒙表情平靜地聽完了這兩條消息,但他很快就下船登岸,並且不讓任何人跟着他。兩個小時之後,他回來了。雅科波船上的兩個人來到遊艇上幫他駕船,他下令向馬賽行駛。他預料到父親的去世,可是,梅爾塞黛絲到底怎麼樣了呢?

當泰斯不想泄露他的秘密,因此,也不可能向偵探提供足夠的情況,再說,他還想了解其他情況,而這些情況只能靠他自己去獲得。他在裡窩那照鏡子時,就知道自己不會被任何人認出來,況且,他現在已經學會了喬裝打扮的各種手段。因此,遊艇在一天早晨大大方方地駛進馬賽港,後面跟着那條小船,剛好停在給他留下可怕記憶的那個夜晚人們把他押上船送往伊夫堡的地方。

當泰斯看到一個警察乘坐一隻小船向他駛來時,心裡不禁一顫。但是,當泰斯臉上帶着他多年練就的泰然自若,把他在裡窩那買的英國護照遞了過去,憑這張在法國比本國護照更受尊重的通行證,他順利地登了岸。

當泰斯剛一踏上卡埃比埃爾大街,第一眼就看見“法老”號上的一個水手,那個人從前曾在他手下幹過,現在正好可以讓當泰斯來證實一下自己身上所發生的變化。他徑直走到他身邊,問了他幾個問題,那人一一作了回答,從那人說的話和他臉上的表情,都絲毫看不出他記得曾經見過這個跟他說話的人。

當泰斯給了那個水手一塊錢以感謝他的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那個老實人又追了上來。

當泰斯回過頭去。

“對不起,先生,”水手說,“您一定搞錯了,您以爲給我的是一枚四十蘇的硬幣,可給我的是一枚雙拿破崙。”

“不錯,朋友,”當泰斯說,“我確實搞錯了。但是,您的誠實應當得到回報,請您再接受一枚,跟您的朋友們一起爲我的健康乾一杯吧。”

水手大惑不解地看着當泰斯,都忘了向他表示感謝了。他看着他走遠,自言自語:“這人一定是從印度來的闊佬。”

當泰斯繼續朝前走,每走一步,都會有一種新的感情壓上心頭,童年時代那些消磨不掉的,那些永遠在心頭縈繞的記憶,此刻都閃現出來,出現在廣場的每一個地方,街頭的每一個角落,十字路口的每一個方向。走到諾阿伊街盡頭,一看到梅朗街,他頓時感到兩腿發軟,險些倒在一輛車輪下。最後,他總算來到父親住過的屋前,馬兜鈴和旱金蓮已從頂樓上消失了,當年老人曾用雙手細心地捆紮過這些花草。

他靠在一棵樹上,望着這座破舊房屋的頂層,沉思了片刻。最後,他走到門口,進了門,詢問是否有一套空房間。儘管六層那套房間已有人住,但他還是一再請求進去看看,看門人只好上樓,替這位陌生人請求裡面的房客允許他進去看看那兩個房間。住在這套狹窄的小房間裡的是一個青年和一個少婦,他們剛剛結婚一個星期。

看到這兩個年輕人,當泰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再說,當泰斯在這裡已經一點都看不到父親房間的痕跡了,牆紙跟原來的不一樣了,那些曾像童年的朋友似的讓埃德蒙感到歷歷在目的舊傢俱已經不見了。只有牆壁依然如故。

當泰斯轉過頭去看牀,它依然在老房客放牀的位置上。埃德蒙不禁熱淚盈眶,老人一定是躺在那裡,口中唸叨着兒子的名字與世長辭的。

兩個年輕人驚訝地看着這個表情嚴肅的人,兩大滴淚珠從他臉頰滾下,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不過,所有的痛苦都是神聖的,因此,年輕人什麼都沒問這個陌生人,他們只是退到一邊,好讓他盡情地發泄心中的悲傷。他離開時,他們送他出去,並對他說,只要他願意,可以隨時回來,他們的破屋永遠爲他敞開大門。

從下面一層經過時,埃德蒙在另外一座門前停下來,詢問裡面住的是否還是裁縫卡德魯斯。看門人說那人生意不好,如今在貝爾加爾德至博凱爾的那條大路旁開了一個小客棧。

當泰斯下了樓,要了梅朗街這幢房子主人的地址,來到他家,報了威爾莫勳爵的名字(這正是他護照上的姓名和爵位),出了二萬五千法郎買下了這座小樓。這個數目比房子的價錢至少高出一萬法郎。不過,即使房主要價五萬,他也會買下來的。

同一天,住在六層樓上的那對年輕夫婦接到立契約的公證人的通知,說房主請他們在樓裡另選一套房間,不增加房租,條件是把他們現在住的這套讓出來。

這件怪事足足讓梅朗街的居民議論了一個星期,他們做了種種猜測,但一個也沒猜對。

但是,更讓人百思不解、琢磨不透的,是當天晚上,人們看到那個到梅朗街的那座房子裡去過的人又來到加泰羅尼亞村散步,走進一家漁民的破房子,在裡面待了半個多小時,打聽好幾個在十五六年前就死去或者失蹤的人。

第二天,接待並回答他各種問題的那家人收到一件禮物,一條嶄新的加泰羅尼亞船,還配有兩張大拉網和一張拖網。這些老實人很想感謝一下這位慷慨的造訪者。可是,人們看見他離開之後,向一個水手交了幾句話,就騎上馬,出埃克斯門,離開馬賽了。

第二十六章 杜加爾橋客棧

凡是跟我一樣徒步周遊過法國南方的人,一定會注意到,在貝爾加爾德村通向博凱爾城的路邊,在村子和城鎮之間,距博凱爾城較近、離貝爾加爾德村稍遠的地方,有一家小客棧,門口掛着一個風一吹就嘎吱亂響的鐵牌子,上面用奇形怪狀的字寫着:杜加爾橋客棧。從羅納河的流向看,這個小客棧位於路的左邊,背靠着河,後面還附有一塊朗格多克人稱之爲“花園”的一塊地,也就是說,客棧的正門朝客人開放,背後有一塊圍起來的地,裡面有幾棵生長不良的橄欖樹和樹葉上落滿灰塵的野無花果樹,樹與樹之間的空地上種了些菜,有大蒜、辣椒和蔥。在園子的一角,一棵高大的意大利五針鬆像個被人遺忘的哨兵似的站在那裡,憂傷地伸展着它那柔軟的枝葉,那像扇子般展開的頂枝在三十度灼熱的陽光炙烤下啪啪作響。

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樹木,都很自然地朝着“普羅旺斯三大害”之一密史脫拉風颳的方向彎着腰,另外兩害,衆所周知或者衆所不知,就是杜朗斯河和議會。

在周圍那片頗似一個塵土的大湖似的平原上,東一塊西一塊地種着小麥,大概是當地的園藝家們出於好奇試種的。每個麥穗都成爲一隻蟬的棲身之處,蟬用它們那刺耳單調的叫聲追逐着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迷路的旅行者。

大約七八年以來,這家客棧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經營,他們只有一個叫特麗奈特的女僕和一個叫帕科的馬伕。自從挖了那條從博凱爾到埃格莫爾特的運河以後,貨船取代了馬車,馬拉的駁船取代了驛車,這兩個取代也就足以斷送店裡的活路了。

這條運河好像成心要讓這個被它搞破了產的客棧老闆更加一籌莫展似的,正好在爲它提供水源的羅納河和被它擠垮的公路中間通過,離我們前面簡單卻如實地介紹過的那家客棧只有一百來步遠。

這個小客棧的老闆是個四十至四十五歲的男人,高個兒,乾瘦,很結實,是個典型的南方人,兩眼深陷,炯炯有神,鷹鉤鼻子,牙齒雪白,就像一隻食肉動物,雖說他已經不算年輕,但頭髮還沒白,跟臉上那一圈絡腮鬍子一樣,濃密捲曲,偶爾夾雜幾根銀絲。他的皮膚生來就黑,再加上這個可憐的人養成了從早到晚站在門口、盼望見到一個步行者或者乘車的旅客來投宿的習慣,所以,臉上又多了一層茶褐色,他的這種期待通常都以失望告終。他沒有別的辦法遮擋那火辣辣的太陽,只是像西班牙的趕騾人那樣,在頭上繫了一塊紅帕子。這就是我們的老相識加斯帕爾·卡德魯斯。他的妻子瑪德萊娜,孃家姓拉代爾,與他相反,是個臉色蒼白、瘦弱多病的女人。她生在阿爾附近,雖然還保留着家鄉姑娘的俊俏,但由於染上了埃格莫爾特池塘和卡馬爾格沼澤一帶流行的低燒病,姿色也漸漸減退。她幾乎終日瑟瑟發抖地坐在二樓的臥室裡,要麼躺在扶手椅裡,要麼靠在牀上。她丈夫則習慣地站在門口瞭望;他情願延長這種瞭望時間,因爲,每當他與妻子在一起時,她總是不停地抱怨時運不濟,她丈夫也總是用那句哲人的話作爲回答:“別說了,卡爾孔特女人!這都是天意。”

這個綽號的來由,是因爲瑪德萊娜·拉代爾生在薩隆鎮和朗貝斯克鎮之間的卡爾孔特村。當地人總是習慣用綽號而不是用姓名來稱呼別人,所以,她丈夫就用這個綽號代替了瑪德萊娜,因爲,對他那粗俗的語言來說,這名字叫起來太溫柔了、太軟綿綿了。

然而,儘管我們的店主表面上聽天由命,但我們不能認爲他沒有深深地感到這條可憎的博凱爾運河把他搞得多麼慘,不能以爲他對老婆喋喋不休的抱怨無動於衷。他也跟所有的南方人一樣,是個生活儉樸、沒有很高奢求的人,但當年他對穿着還是很講究的。因此,在他生意興隆時,從不放過一次火印節和塔拉斯各龍宗教節,總是帶着卡爾孔特女人一起參加節日的慶祝活動。他穿上南方人那種頗有地方色彩的服裝,既像加泰羅尼亞人的打扮,又像安達盧西亞人的裝束;她則穿上阿爾女人的漂亮衣服,那種式樣很可能來自希臘或者阿拉伯。但是,漸漸地,那些錶鏈、項鍊,五顏六色的腰帶,繡花襯衫、絲絨外衣,花紋雅緻的長襪、色彩鮮豔的護腿套和帶銀褡袢的鞋子都不見了。加斯帕爾·卡德魯斯既然不能再顯示昔日的富有,就跟妻子一起退出了浮華場面。那節日的歡樂聲音一直傳到他那破舊的旅店,他聽了不禁一陣心酸。他繼續開着這個店,與其說是爲了掙錢,不如說是留個棲身之所。

因此,卡德魯斯又照例在門口站了大半晌,那憂鬱的目光先是看着一片光禿禿的草地上那幾只覓食的母雞,然後,又朝那落寞的大路兩頭瞧着,大路向南北兩邊延伸着。這時,他妻子突然尖叫一聲,他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崗位。他嘟嘟囔囔地進了屋,上了二樓,不過,大門仍然敞着,彷彿示意過往旅客勿忘光顧似的。

卡德魯斯進屋的時候,正是正午時分。他目光掃視過的,我們方纔也描述過的那條大道,夾在兩排枝葉稀疏的樹木中間,向兩端伸延,白茫茫的,一望無際,猶如沙漠一樣廓落孤寂。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任何一個旅行者,只要可以選擇另一個時辰,絕不會在這個時間來忍受這可怕的“撒哈拉大沙漠之苦”。

不過,儘管有上述種種不可能的理由,如果卡德魯斯繼續留在他的崗位上,還是可以看到,從貝爾加爾德方向走來一個騎士,他坐在馬上,步履和諧,馬和主人配合得十分默契,這說明馬與主人之間關係極爲融洽。那匹馬是閹過的,奔跑起來四蹄輕快優美,騎者是位教士,儘管是烈日炎炎的正午,他仍然穿着一身黑衣,頭戴一頂三角帽。馬馱着主人,邁着小步慢慢走着。

來到門前,人和馬都停了下來,因爲很難說清究竟是馬讓人停,還是人讓馬停。反正騎士下了馬,牽着繮繩,把它系在一個破護窗板的旋轉鉤釘上,那護窗板上只剩下一個合頁。然後,那教士一邊用紅色棉布手帕擦着額上的汗水,一邊朝門口走去,站在門檻,用手杖的鐵尖在門上敲了三下。

一條黑色的大狗立刻站起來,狂吠着朝前衝了幾步,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這惡狠狠的態度說明它很少見到生人。

很快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震動了沿牆而上的木樓梯,這家破屋的主人彎着腰,倒退着下了樓,來到教士站立的那個門的門口。

“來了!”卡德魯斯吃驚地說着,“來了!你給我住口,莫爾戈丹!請不要怕,先生,它只會叫,不咬人。您想喝酒吧,先生?因爲這天兒實在太熱了……啊!對不起,”卡德魯斯看清了旅客的身份,便停住口,“我剛纔不知道自己接待的是什麼貴客。您想要點什麼,您需要什麼,教士先生?我聽從您的吩咐。”

教士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了這個人兩三秒鐘,好像也在吸引客棧主人注視自己。看到店主除了因爲沒得到答覆而感到驚訝之外,臉上沒有別的表情,他認爲應當讓他消除驚訝,就用濃重的意大利腔調說道:“您就是卡德魯斯先生吧?”

“是的,先生,”店主回答,這個問題可能比剛纔的沉默更加使他驚訝,“正是我,加斯帕爾·卡德魯斯,願意爲您效勞。”

“加斯帕爾·卡德魯斯……對,我想正是這個姓名,您從前是住在梅朗街吧?住在五樓,對嗎?”

“正是。”

“您當時是裁縫?”

“是的,但後來生意不行了,那該死的馬賽天氣實在太熱了,我想,最終人們會一絲不掛的。說到天熱——您要不要喝點什麼解解渴啊,教士先生?”

“當然,請給我來一瓶您這裡最好的酒,然後,咱們接着剛纔的話往下聊。”

“聽便,教士先生。”卡德魯斯說道。

爲了不失去處理掉他家所剩的最後幾瓶卡奧爾葡萄酒的機會,卡德魯斯急忙掀開地板上的一個蓋子,這個房間既是大廳又是廚房。

五分鐘之後,他又回來了,發現教士坐在一個凳子上,一隻胳膊撐在長條桌子上。莫爾戈丹聽見這個奇怪的客人跟別人不同,打算喝點什麼,所以,好像已經跟他言歸於好,把瘦長的脖子伸到腿上,用無精打采的目光望着他。

“您是一個人嗎?”教士問店主,後者把酒瓶和一隻杯子放到他面前。

“啊!上帝!是的!一個人,或者說基本上是一個人,教士先生,因爲我妻子一點也幫不上忙,她老是生病,可憐的卡爾孔特女人。”

“啊!您結婚了!”教士饒有興趣地說道,並向四周看了一下,彷彿估計到這個窮家的簡陋傢俱值不了多少錢。

“您看出我沒有錢,是嗎,教士先生?”卡德魯斯嘆口氣說道,“可是,有什麼法子呢!這個世道,光爲人正直是發不了財的。”

教士用銳利的目光看着他。

“是的,爲人正直,這一點我當之無愧。”店主經受住教士的目光,一隻手放在胸前,點着頭說,“在我們這個時代,不是每個人都能說這個話的。”

“如果您說的是真話,那再好不過了,”教士說,“因爲我堅信,或遲或早,惡有惡報,善有善報。”

“是您的身份讓您說這話的,教士先生,是您的身份讓您說這話的,”卡德魯斯帶着痛苦的表情說道,“別人完全可以不相信您說的話。”

“您這樣說就錯了,先生,”教士說,“因爲再過一會兒,我本人可能會證明我這句話是正確的。”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卡德魯斯驚訝地問。

“我的意思是,我必須首先確信您是否就是我要找的人。”

“您想讓我爲您提供什麼樣的證據呢?”

“您在一八一四年或者一八一五年是否認識一個叫當泰斯的水手?”

“當泰斯!……我當然認識,可憐的埃德蒙!我想是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卡德魯斯大聲說道,他臉上泛起一陣紅暈,而教士那明亮而平靜的目光彷彿在不斷擴大,直至把他詢問的這個人整個包圍起來。

“是的,我想他確實叫埃德蒙。”

“他當然叫埃德蒙,那個小夥子!我可以肯定!就像肯定我自己叫加斯帕爾·卡德魯斯一樣。可憐的埃德蒙後來怎麼樣了,先生?”客棧老闆繼續說道,“您認識他嗎?他還活着嗎?他幸福嗎?”

“他死在監獄裡了,比土倫監獄裡那些腳上拖着鐵球的苦役犯還要絕望,還要悲慘。”

卡德魯斯的臉由紅色變成死灰色。他轉過身去,教士看見他用當帽子用的紅手帕的一角擦掉一滴眼淚。

“可憐的孩子!”卡德魯斯輕輕地說,“您看,這又是一個證據,先生,證明我剛纔的話是對的,老天只對壞人開恩。唉!”卡德魯斯用南方人的生動語言繼續說道,“世道越來越壞,還不如讓老天爺下兩天火藥,再下一小時的火,把一切都燒乾淨!”

“看上去您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夥子嘛,先生。”教士說道。

“是的,我很喜歡他,”卡德魯斯說,“儘管我曾經嫉妒過他的幸福,並因此而感到自責。可是,自那以後,我以卡德魯斯的名譽發誓,我深深同情他那不幸的命運。”

一陣沉默,這其間,教士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探詢着店主臉上多變的表情。

“您認識那個可憐的孩子嗎?”卡德魯斯又說。

“他臨終前,我遵囑來到他的牀前,給予他宗教上的最後幫助。”教士回答。

“他是怎麼死的?”卡德魯斯哽咽着問。

“一個年僅三十歲的人死在監獄裡,不是因爲坐牢還能有什麼原因?”

卡德魯斯擦着從額頭滾下來的汗水。

“最讓人感到奇怪的,”教士又說,“是當泰斯臨死前,吻着基督的雙腳,以基督的名義一再向我發誓,說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坐牢的真正原因。”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卡德魯斯喃喃地說,“他不可能知道。不,教士先生,這個可憐的孩子沒有說謊。”

“因此,他讓我替他弄清他沒能弄清的受難原因,併爲他恢復名譽,如果他的名譽受到過玷污。”

教士的目光越來越緊地盯住卡德魯斯那張陰沉的臉。

“一位有錢的英國人,”教士又說,“是他的難友,在第二次復辟其間出了獄,此人有顆價值連城的鑽石。出獄時,他把鑽石留給了當泰斯,以表達對他的感激之情,因爲當泰斯曾經在他生病其間像兄弟一樣照料過他。當泰斯沒有用這顆鑽石去賄賂獄卒,因爲他們可能會留下鑽石,然後出賣他。他始終珍藏着它,以便出獄後再用,假如他能夠出獄,只要把鑽石一賣,富貴榮華就有保障了。”

“照您這麼說,”卡德魯斯兩眼放光地說,“這顆鑽石很值錢囉?”

“一切都是相對的,”教士說,“對埃德蒙來說,它很值錢,這顆鑽石估計價值五萬法郎。”

“五萬法郎!”卡德魯斯說,“難道它有核桃那麼大?”

“不,不完全是,”教士說,“不過,您可以親自估計一下,我把它帶來了。”

卡德魯斯彷彿想在教士的衣服裡面找到他說的那件東西似的。

教士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黑色的小皮盒子,把它打開,在卡德魯斯驚歎的目光下,展示出一粒加工精巧、鑲嵌在戒指上的光彩奪目的鑽石。

“這玩意兒值五萬法郎?”

“還不算託座呢,託座本身也值不少錢。”教士說。然後,他蓋上首飾盒,把那顆依然在卡德魯斯的腦海裡閃閃發光的鑽石放進衣袋。

“可是,您又是怎麼得到這顆鑽石的呢,教士先生?”卡德魯斯問道,“難道埃德蒙指定您爲他的遺產繼承人了?”

“不是,但他指定我爲他遺囑的執行人。‘我有三個好友和一個未婚妻,’他對我說,‘我相信他們四個人都會深深地懷念我的,其中一位叫卡德魯斯。’”

卡德魯斯不禁心頭一顫。

“‘另一位,’”教士似乎沒有覺察到卡德魯斯的激動,繼續說道,“‘另一位叫當格拉爾;第三位,’他又補充說,‘雖然是我的情敵,但他也很愛我。’”

卡德魯斯的臉上掠過一絲惡狠狠的微笑,他做了個手勢,想打斷教士的話。

“請等一下,”教士說,“讓我把話說完,如果您有什麼話要告訴我,請等一下再說。‘另外一個,雖然是我的情敵,但他也很愛我,他叫費爾南;還有我的未婚妻,她的名字叫……’我想不起他未婚妻的名字了。”教士說。

“梅爾塞黛絲。”卡德魯斯說。

“哦!對,是這個名字,”教士輕輕地嘆了口氣,又說道,“梅爾塞黛絲。”

“然後呢?”卡德魯斯問道。

“請給我一瓶水。”教士說。

卡德魯斯趕緊照辦。

教士在杯子裡倒滿了水,喝了幾口。

“我們說到哪兒了?”他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問道。

“未婚妻名叫梅爾塞黛絲。”

“對,是這樣。‘您到馬賽去……’這還是當泰斯的話,您明白嗎?”“完全明白。”

“‘您賣掉這顆鑽石,把錢分成五份,分給這幾位好朋友,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是僅有的愛我的人!’”

“爲什麼要分成五份?”卡德魯斯說,“您剛纔只對我說了四個人的名字。”

“因爲,聽別人說,那第五個人已經死了……那第五個人就是當泰斯的父親。”

“唉!是的,”卡德魯斯百感交集,激動地說,“唉!是的,那可憐的人,他死了。”

“我是在馬賽聽說這件事的,”教士說道,他竭力剋制自己,裝出無動於衷的樣子,“但他死得太久了,我沒能打聽到詳細情況……您是否知道這位老人臨終時的情況呢,您?”

“唉!”卡德魯斯說道,“有誰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我跟那個老人是近鄰……唉!上帝!是的……他兒子失蹤不到一年,這個可憐的老人就死了!”

“可是,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醫生們說他得的是……腸胃炎,好像是這樣;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死於憂傷……而我幾乎是親眼看着他死的,我認爲他是死於……”

卡德魯斯停住口。

“死於什麼?”教士焦急地問。

“唉!是餓死的!”

“餓死的?”教士喊道,從凳子上跳了起來,“餓死的!即使最下等的動物也不會餓死啊!連那些在街上流浪的狗也會碰到個好心人扔給它一塊麪包,而一個人,一個基督徒,竟然在他的同類中間、在那些與他一樣是基督徒的人中間活活餓死!不可能!啊!這絕不可能!”

“我說的都是實情。”卡德魯斯說。

“那你就錯了,”從樓梯上傳來一個聲音,“你管什麼閒事?”

兩個男人轉過身來,穿過樓梯欄杆,看到卡爾孔特女人那張生病的臉。她拖着身子來到那裡,坐在樓梯最高一級,頭俯在膝蓋上,聽着他們的談話。

“你又來管什麼閒事呢,老婆?”卡德魯斯說,“這位先生向我瞭解情況,就是出於禮貌,我也應當告訴他。”

“是的,可是,出於謹慎,你就應當拒絕。誰知道他問你這些話是出於什麼用意,傻瓜?”

“我的用意非常好,太太,我可以向您保證。”教士說,“只要您丈夫如實回答,他就不必有任何顧慮。”

“不必有任何顧慮,是啊!一開始總是甜言蜜語,然後說不必有任何顧慮,再以後就說話不算數,一甩手走開,不知哪天早晨,災難就會降到我們這些可憐人的頭上,還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

“您放心好了,好心的太太,災難不會從我這裡降臨,這一點我可以擔保。”

卡爾孔特女人咕噥了幾句別人聽不清的話,又把剛剛擡起一會兒的頭趴到膝蓋上,依舊燒得渾身發抖,讓丈夫隨意說下去,卻仔細聽着,不落掉一句話。

這其間,教士又喝了幾口水,情緒穩定下來。

“可是,”他又說道,“難道這個老人真的遭到衆人的遺棄,死得如此悲慘嗎?”

“噢!先生,”卡德魯斯說,“加泰羅尼亞姑娘梅爾塞黛絲和莫雷爾先生沒有遺棄他,但是,那個可憐的老人對費爾南非常反感,而當泰斯對您說他是他的朋友。”卡德魯斯臉上帶着譏諷的微笑,接着說道。

“難道他不是朋友?”教士說。

“加斯帕爾!加斯帕爾!”那女人在樓梯上面輕輕地說,“當心你下面要說的話。”

卡德魯斯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根本沒理睬打斷他說話的女人。

“想霸佔別人妻子的人還能算朋友嗎?”他對教士說道,“當泰斯的心也太好了,把這些人都稱爲自己的朋友……可憐的埃德蒙……說真的,他什麼都沒看到,這樣更好,否則,他死的時候就難以原諒他們了。不管怎麼說,”卡德魯斯用他那不乏詩意的粗俗語言繼續說道,“我害怕活人的仇恨,但更怕死人的詛咒。”

“傻瓜!”卡爾孔特女人說道。

“難道您知道費爾南做了什麼損害當泰斯的事嗎?”教士繼續問道。

“我當然知道。”

“那就說出來吧。”

“加斯帕爾,你是一家之主,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那女人說,“但如果你肯聽我的話,就什麼話都不要說。”

“這一回我想你是對的,老婆。”卡德魯斯說道。

“這麼說,您什麼都不想說了?”教士又問。

“何必再說呢!”卡德魯斯又說道,“假如那個小夥子還活着,來找我弄個明白,想知道究竟誰是朋友、誰是仇人,那我不會不說。可是,聽您說他已經長眠在九泉之下了,他已經沒有仇恨,也不會再報仇了。那就把這些恩恩怨怨都忘了吧。”

“那麼,您是想讓我把對忠誠朋友的回報送給您認爲是惡毒的假朋友嗎?”教士說。

“真的,您說得對。”卡德魯斯說,“再說,可憐的埃德蒙的這點遺贈,如今對他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大海中的一滴水而已!”

“且不說這些人一擡手就能置你於死地。”女人說道。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些人變得有錢有勢了嗎?”

“這麼說,您不知道他們的事?”

“不知道,請講給我聽聽。”

卡德魯斯似乎思索了一下。

“不行,真的,”他說,“說起來話太長了。”

“您有沉默的自由,我的朋友,”教士用無所謂的語氣說道,“我尊重您的顧慮,況且,您現在做的,說明您是一個真正的好人。所以,我們就不談這件事了。我的任務是什麼呢?只是履行一個簡單的手續而已。那我就把這顆鑽石賣了吧。”

說完,他又把鑽石從衣袋裡取出來,打開盒子,鑽石在卡德魯斯那讚歎的目光下發出奇異的光彩。

“你過來看看,老婆!”卡德魯斯聲音嘶啞地說。

“一顆鑽石!”卡爾孔特女人說着,站起身來,步履穩健地下了樓,“這顆鑽石是怎麼回事?”

“你難道沒聽見嗎,老婆?”卡德魯斯說,“這是那個小傢伙留給我們的遺產:首先是給他父親,還有他的三個朋友,費爾南、當格拉爾和我,還有他的未婚妻梅爾塞黛絲。這鑽石值五萬法郎。”

“啊!這首飾真漂亮!”她說。

“這麼說,這筆錢的五分之一屬於我們了?”卡德魯斯問道。

“是的,先生,”教士回答,“另外還有當泰斯父親的那一份,我想我可以做主,分給你們四個人。”

“爲什麼分給我們四個人?”卡爾孔特女人問道。

“因爲你們是埃德蒙的四位朋友。”

“背信棄義的人可不是朋友。”那女人也惡狠狠地說道。

“對,對,”卡德魯斯又說,“我剛纔就是這麼說的,酬謝背叛,乃至犯罪,這是一種玷污,甚至是褻瀆。”

“是您希望這樣做的。”教士語氣平靜地說着,又把鑽石放進長袍的口袋裡,“現在,請把埃德蒙朋友的地址告訴我,好讓我能夠完成他最後的遺願。”

大顆大顆的汗珠在卡德魯斯的額頭流淌着,他看到教士站起身,朝門口走去,彷彿要向他的馬示意似的,然後,又走了回來。

卡德魯斯和他妻子意味深長地互相看了一眼。

“這顆鑽石可以全部屬於我們。”卡德魯斯說。

“你真這樣想?”女人問道。

“教會的人不會欺騙我們。”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女人說,“我嘛,我不管這事。”

說完,她又上樓去了,儘管天氣炎熱,她仍然冷得瑟瑟發抖,牙齒打戰。

爬到最高一級,她停了片刻。“好好考慮一下,加斯帕爾!”她說。

“我決心已下。”卡德魯斯說。

卡爾孔特女人嘆了口氣,回到自己房間。在樓下可以聽見天花板在她腳下嘎吱作響,直到她走到扶手椅前面,沉重地跌坐到裡面爲止。

“您下了什麼決心?”教士問。

“決心向您和盤托出。”卡德魯斯回答。

“我想,這實際上是最聰明的做法,”教士說,“不是我非要知道您想向我隱瞞的事情;不過,如果您能讓我按照立遺囑的人的意願分配他的遺產,那就更好了。”

“但願如此。”卡德魯斯說,希望和貪心使他兩頰通紅。

“我洗耳恭聽。”教士說。

“請等一下,”卡德魯斯又說,“別人可能會在關鍵時刻打斷我們,這將是很討厭的。再說,也沒必要讓任何人知道您到這裡來過。”說完,他走到客棧門口,把門關上,爲防萬一,又把夜裡才用的門閂插上。

這時,教士找了個位子,以便聽起來自如,他坐在一個角落裡,使自己躲在陰影之中,而對話者的臉完全被陽光照亮。他自己呢,低着頭,雙手緊握,更確切地說,是雙手**,準備仔細聽他講述。

卡德魯斯搬過一個板凳,坐到他對面。

“別忘了我可什麼也沒讓你幹啊!”卡爾孔特女人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彷彿透過地板,看到了即將發生的場面似的。

“好吧,好吧,”卡德魯斯說,“不要再說了,一切由我負責。”

於是,他說了起來。

第二十七章 追述

“首先,”卡德魯斯說,“請您答應我一件事,先生。”

“什麼事?”教士問。

“那就是,萬一您將來要利用我下面給您講的這些情況時,請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是我說的,因爲,我要對您說的這些人有錢有勢,他們只要用手指頭碰我一下,就會像砸玻璃一樣把我砸個粉碎。”

“您放心好了,朋友,”教士說,“我是神甫,別人的懺悔將永遠藏在我的心裡。請記住,我們唯一的目的,就是正確地實現我們朋友的遺願。請您毫無保留也不帶仇恨地說吧。請說出事實,全部事實。我不認識這些人,很可能永遠也不會認識您要對我談起的這些人。再說,我是意大利人,不是法國人,我屬於上帝,不屬於凡人,我將返回我的修道院,我只是爲了實現一個垂死的人留下的遺願,才離開那裡的。”

這種肯定的許諾好像有點讓卡德魯斯放心了。

“好吧,既然如此,”卡德魯斯說,“那麼我願意,我甚至要說,我應當讓您瞭解那個可憐的埃德蒙誤以爲真摯和忠誠的友誼是怎麼回事。”

“請您先從他父親講起吧,”教士說,“關於這位老人,埃德蒙給我談了很多,他非常愛他。”

“這件事很悲慘,先生,”卡德魯斯搖着頭說,“前面的事您一定已經知道了。”

“是的,”教士回答,“他在馬賽附近的一家小酒館被捕之前的事,埃德蒙都給我講過了。”

“雷瑟夫酒店!啊,上帝!是的!那天的事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那是他的訂婚宴會,對吧?”

“對,那次宴會以喜慶開始,以悲劇告終。一名警官帶着四個持槍的士兵進來,當泰斯就被捕了。”

“我知道的事就到此爲止。”教士說,“當泰斯除了自己的遭遇之外,對其餘的事一無所知,因爲,他從此以後再也沒見過剛纔我向您提到的那五個人,也沒聽到他們的任何消息。”

“好吧。當泰斯被捕以後,莫雷爾先生立刻跑去打聽消息,結果很讓人傷心。老人一個人回到家裡,流着眼淚收拾起他那身參加婚禮宴會穿的禮服,一整天都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晚上也不睡覺。因爲我住在他的樓下,聽到他一夜都在走來走去。應當說,我自己也睡不着,因爲這位可憐的父親的痛苦讓我難過,他每走一步,都讓我感到心碎,彷彿他的腳就踩在我胸膛上似的。

“第二天,梅爾塞黛絲到馬賽去祈求德·維爾弗爾先生的保護,但一無所獲。她立刻來看望老人,看到他是那麼悲傷、那麼沮喪,並且一夜沒有上牀,從前一天起就不曾吃過東西,就想把他帶走,好照顧他,但老人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

“‘不,’他說,‘我絕不離開家,因爲我那可憐的孩子愛我勝過一切,假如他出獄,他首先要跑來看我。如果我不在家裡等他,他會怎麼想呢?’

“我站在樓梯口,聽見了這場談話,因爲,我真希望梅爾塞黛絲能夠說服老人跟她走,他那每天都在我頭上響的腳步聲,讓人一刻也不得安寧。”

“那您爲什麼不上樓去安慰老人呢?”教士問道。

“哦!先生,”卡德魯斯回答,“您只能安慰那些希望得到安慰的人,而他不希望別人安慰。此外,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他好像很討厭見到我。有一天夜裡,我聽見他的哭聲,再也忍不住了,就上了樓。但我走到門口時,他已經不哭了,而是在祈禱。他說的那些生動有力的話和令人悽愴的哀求,我無法向您重複,先生,僅用虔誠和痛苦二字是難以表達的。我這人不是假善人,也不喜歡虛僞。那一天,我心裡想,我在世界上孑然一身,上帝沒給我子女,這實際上是一種幸福,因爲,假如我也是一個父親,也體會到這個可憐的老人心中的那種痛苦,而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他對上帝說的那些話,那我就乾脆跳進海里淹死,省得再受罪了。”

“可憐的父親!”教士喃喃地說。

“他生活得一天比一天孤獨,閉門不出。莫雷爾先生和梅爾塞黛絲經常來看他,但他房門緊閉,儘管我敢肯定他在家裡,但他就是不回答。有一天,他破例地接待了梅爾塞黛絲,那可憐的姑娘自己也悲痛欲絕,但還是盡力安慰老人。‘相信我吧,孩子,’他對她說,‘他已經死了。現在,不是我們等他,而是他在等我們。我感到非常幸福,因爲我老了,所以我會最先看到他。’

“您看,不論一個人多麼善良,也不願意老見到讓您傷心的人。所以,老當泰斯最後就完全孤獨了。我只看見一些陌生人時不時地上樓去找他,然後,帶着藏得不嚴的包裹下樓。從此,我就明白這些包裹是怎麼回事了。他是在一點一點地變賣家裡的東西以維持生計。最後,老人把家裡的破爛賣光,還欠了三個季度的房租。房東威脅他說要把他趕出去,他要求再寬限一週,房東答應了。我知道了這件事,因爲房東從他家出來以後,又來到我家。

“頭三天,我聽見他還跟往常一樣來回踱步,到第四天,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於是,我大着膽子上了樓。門關着,但我從鎖眼裡看到他臉色蒼白,非常虛弱,覺得他病得很重,就跑去通知莫雷爾先生和梅爾塞黛絲。這兩人都急忙趕來,莫雷爾先生還請來一位醫生。醫生診斷他患了腸胃炎,要他禁食。我當時在場,先生,我永遠也忘不了老人聽到這個方子時臉上露出的笑容。

“從那天起,他就敞開房門,因爲他已經有藉口不再吃東西了,是醫生命令他禁食的。”

教士發出一陣類似呻吟的嘆惜。

“這個故事很讓您感動,是嗎,先生?”卡德魯斯說。

“是的,”教士回答,“這個故事很感人。”

“梅爾塞黛絲又來了。她發現他已經完全變樣了,就又像開始時那樣,要把他帶到自己家裡。莫雷爾先生也是這個意見,他還想強行把他擡走,但老人大喊大叫,他們嚇壞了。梅爾塞黛絲留在他牀邊,莫雷爾先生離開了,走時向梅爾塞黛絲示意,他在壁爐上留了一筆錢。但老人有醫生的方子撐腰,堅決不肯吃任何東西。最後,老人在絕望和絕食中掙扎了九天,詛咒着那些給他帶來不幸的人,嚥了氣。臨終前,他對梅爾塞黛絲說:‘如果您能再見到埃德蒙,請告訴他我是帶着對他的祝福死去的。’”

教士站起身,用一隻顫抖的手按住發乾的喉嚨,在房間裡轉了兩圈。“那您認爲他是死於……”

“死於飢餓……先生,死於飢餓。”卡德魯斯說,“我敢保證,就像保證我們是兩個基督徒一樣。”

教士用**的手抓住有半杯水的水杯,一飲而盡,兩眼通紅,兩頰蒼白,又坐了下來。“這確實是一場很大的不幸!”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更不幸的是,先生,這並非天意,完全是人爲的。”

“那麼現在,就請說說這些人吧,”教士說,“不過,請不要忘了,”他又用一種近乎威脅的語氣說道,“您向我保證,要和盤托出,現在說說,是誰使兒子在絕望中喪生,使老人在飢餓中死去的?”

“是兩個嫉妒他的人,先生。一個出於愛情,另一個出於野心:費爾南和當格拉爾。”

“請說說這種嫉妒是如何表現出來的?”

“他們告發埃德蒙是波拿巴密探。”

“但是,兩人當中是誰去告發的,誰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兩個都是,先生。一個寫了告密信,另一個把它寄走。”

“這封信是在哪裡寫的?”

“就在雷瑟夫酒店,婚禮的前夕。”

“就是這麼回事,就是這麼回事。”教士喃喃地說,“哦,法里亞!法里亞!您對人世的洞察真是入木三分啊!”

“您說什麼,先生?”卡德魯斯問道。

“沒什麼,”教士說,“請接着說吧。”

“當格拉爾用左手寫的告發信,以免別人認出他的筆體,然後,費爾南把信寄走了。”

“這麼說,”教士大聲說道,“當時您也在場,您!”

“我!”卡德魯斯吃驚地說,“誰告訴您我當時在場?”

教士意識到自己走得太遠了。

“誰也沒告訴我,”他說,“不過,您只有親眼所見,才能知道得這麼詳細。”

“不錯,”卡德魯斯哽咽地說,“我當時確實在場。”

“您卻沒有阻止這種無恥的行徑?”教士說道,“那麼,您就是他們的同謀了。”

“先生,”卡德魯斯說,“他們倆灌了我很多酒,我幾乎喪失了理智。我看什麼都模模糊糊。我當時說了一個處於這種狀態的人所能說的話,但他們倆回答說,他們是想開個玩笑,說這個玩笑不會造成任何危害。”

“那第二天呢,先生,第二天您總該看到這個玩笑後果嚴重,然而,您什麼話都沒說,他被捕時您是在場的啊。”

“是的,先生,我當時在場,並且想說話,我想把一切都說出來,但是,當格拉爾阻止了我。

“‘萬一他真的有罪呢,’他對我說,‘萬一他真的在厄爾巴島下過船,真的帶回一封給巴黎的波拿巴委員會的信,萬一別人在他身上搜出這封信,那麼,支持他的人就會被當做他的同夥。’

“當時的政治形勢讓我害怕,這我承認。我沉默了,這是怯懦,我同意,但還不是犯罪。”

“我明白。您就聽之任之,如此而已。”

“是的,先生,”卡德魯斯回答,“這正是讓我日夜悔恨的事。我常常請求上帝饒恕,我可以向您發誓,特別是因爲這個行爲——它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引以自責的事——我纔不斷地遭到厄運。我現在就是因爲一時的自私而受到的懲罰。所以,每當卡爾孔特女人抱怨時,我就對她說:‘住口吧,老婆,這都是天意。’”

說完,卡德魯斯就垂下頭,表現出真心的懊悔。

“很好,先生,”教士說,“您說得很坦率,您這樣自責,是可以得到寬恕的。”

“可惜,”卡德魯斯又說,“埃德蒙已經死了,他並沒有寬恕我!”

“他不知道……”教士說。

“不過,現在,他可能知道了,”卡德魯斯說,“聽人說,死人什麼都知道。”

一陣沉默。教士站起身,沉思着來回踱步,然後,他回到原來的位子,坐了下來。

“您有兩三次向我提起一個叫莫雷爾先生的人,”他說,“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他是‘法老’號的船主,當泰斯的老闆。”

“在這個不幸事件的全部過程中,他到底起了什麼作用呢?”教士問道。

“他起了一個正直、勇敢和忠誠的朋友應該起的作用,先生。他多次爲埃德蒙奔走。皇帝復位以後,他又是寫信,又是請求,又是威脅,因此,在第二次復辟其間,他被當成波拿巴分子受到殘酷迫害。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那樣,他多次來到當泰斯父親家裡,想把他接走,就在他死的前一天或者前兩天,這我也對您說過了,他在壁爐上留了一個錢袋,人們用這筆錢還清了老人欠下的債,併爲他料理了後事,因而使可憐的老人在死後也像生前那樣,沒有給任何人帶來損害。這個錢袋現在還在我手裡,是個用紅線織成的大錢袋。”

“那麼,”教士又問,“這位莫雷爾先生還在嗎?”

“還健在。”卡德魯斯回答。

“這麼說,”教士又說,“他應當是個受上帝保佑的人,他應當富有……應當幸福?”

卡德魯斯苦笑一下。“是的,幸福,就像我一樣。”他說。

“莫雷爾先生很不幸!”教士喊道。

“他處在貧困的邊緣,先生,更不幸的是,他快要聲名掃地了。”

“這是怎麼回事?”

“是的,”卡德魯斯說,“是這麼回事。莫雷爾先生奮鬥了二十五年,在馬賽商界享有很高的威望,可如今,他徹底破產了。他在兩年之內連續損失了五艘船,三次賠償巨大的破產損失,如今只剩下一線希望,就是當年可憐的當泰斯指揮的那艘‘法老’號,這艘船用不了多久就該滿載胭脂蟲和靛青歸來。如果它也像別的船那樣出點事,那他就完了。”

“那麼,”教士又問,“這個不幸的人有妻子兒女嗎?”

“有,他有妻子,在這些事件中,她表現得像聖人一樣。他還有個女兒,本來就要與一個相愛的人結婚了,但男的家裡不許他娶一個破產的人的女兒。他還有個兒子,是軍隊裡的中尉。可是,您一定很理解,這一切非但不能使這位可憐的好人感到安慰,反而加重了他的痛苦。如果他孤身一人,乾脆朝自己腦袋開上一槍,那倒也一了百了啦。”

“這太可怕了!”教士喃喃地說。

“您看,上帝就是這麼回報德高望重的人的,先生。”卡德魯斯說,“您瞧,除了剛纔我說的那件事以外,我沒做過任何壞事,可是,我生活在貧困之中。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那可憐的妻子發燒而死,無能爲力,然後,像當泰斯的父親一樣,活活餓死,費爾南和當格拉爾卻揮金如土。”

“這又是爲什麼?”

“因爲他們特別走運,好人卻處處倒黴。”

“當格拉爾怎麼樣了?他是罪魁禍首,對吧?都是他出的主意?”

“他怎麼樣了?他離開了馬賽,莫雷爾先生不知道他的罪惡,就推薦他到一個西班牙銀行家那裡當了個職員。在西班牙戰爭其間,他負責法軍的部分給養,發了財。他用這筆錢炒股票,把資本翻了三四倍。他娶了那個銀行家的女兒,後來成了鰥夫,又娶了一個寡婦——德·納爾戈那夫人,就是那位現在的國王的侍從、在朝中十分得寵的賽爾維約先生的女兒。他成了百萬富翁,被賜予男爵封號,所以,他現在是當格拉爾男爵了,他在勃朗峰街有一座公館,馬廄裡有十匹馬,前廳有六名僕人,錢箱裡不知有幾百萬呢。”

“啊!”教士用一種奇怪的腔調說,“那麼,他幸福嗎?”

“哦!幸福?誰知道呢?不幸和幸福,這都是牆壁裡的秘密。牆壁有耳,但不會說話,如果有錢就能幸福,那麼,當格拉爾就應當幸福了。”

“費爾南呢?”

“費爾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個沒有財源、沒受過教育的加泰羅尼亞漁夫,又是怎麼發的財呢?我承認,我實在難以理解。”

“所有的人都不能理解,他的生活裡一定有不爲人知的秘密吧。”

“可是,從表面上看,他究竟是怎麼一步步地爬到這麼富有,或者這麼高的地位的呢?”

“他兩者都有,先生,兩者都有!他一箭雙鵰,既發了財,又有了地位。”

“您這是在給我講神話故事呢。”

“這件事確實有點像神話故事,不過,請聽我說,您聽完就明白了。

“在皇帝復位的前幾天,費爾南該服兵役了。波旁王朝倒是讓他安安靜靜地留在加泰羅尼亞村子裡,但是,拿破崙回來了,他頒佈了特別徵兵令,費爾南不得不走了。我也走了,不過,因爲我比費爾南年紀大,又剛剛娶了我那可憐的妻子,所以就被派到沿海一帶。

“費爾南則被編入作戰部隊,與部隊一起來到前線,並且參加了里尼戰役。

“戰役結束的那天夜裡,他在將軍門前站崗,那位將軍暗中通敵。那天夜裡,將軍就要去投奔英國人。他建議費爾南跟他一起走,費爾南答應了,離開了崗位,跟將軍走了。

“假如拿破崙繼續當皇帝,費爾南本應該被送上軍事法庭的,但如今成了投靠波旁政權的敲門磚。他戴着少尉肩章回到法國。由於他繼續得到那位十分受寵的將軍的保護,他於一八二三年當上了上尉,西班牙戰爭其間,也就是當格拉爾開始冒險搞投機買賣的時候,費爾南作爲西班牙人,被派到馬德里研究他的同胞的思想狀態。他在那裡與當格拉爾重逢,與他勾結起來,向將軍許諾,可以在首都和外省的保皇黨中尋求支持,並從將軍那裡得到許諾,又立下保證,帶領自己的軍團,從只有他才認識的羊腸小道,穿過保皇黨人把守的咽喉要道,在這次短暫的戰役中立下大功,因此,在攻下特洛卡德羅之後,被任命爲上校,獲得榮譽勳位十字勳章,並被賜予伯爵封號。”

“這都是命!這都是命啊!”教士喃喃地說。

“是的。不過,請接着往下聽,這還沒完呢。西班牙戰爭結束後,歐洲出現了長時期的和平局面,這使費爾南的前程受到影響。這其間,只有希臘起來反對土耳其,並且開始進行獨立戰爭。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雅典,同情和支持希臘人成了時髦。如您所知,法國政府沒有公開保護希臘人,但是允許部分人移民。費爾南提出要求並獲准去希臘效力,但仍然在軍隊任職。

“過了不久,聽說德·莫爾塞夫伯爵,他當時叫這個名字,已經在阿里帕夏手下供職,並獲得少將軍銜。

“如您所知,阿里帕夏被殺,但他在死前給費爾南留下一大筆錢,以獎賞他的忠誠。費爾南拿着這筆錢回到法國,他的少將軍銜得到了承認。”

“因此,今天……”教士問。

“因此,今天,”卡德魯斯接着說,“他在巴黎埃爾代街二十七號擁有一座漂亮的公館。”

教士張了張嘴,似乎猶豫了一下,並竭力剋制着自己。“那麼,梅爾塞黛絲呢,”他說,“有人對我說她失蹤了?”

“失蹤了,”卡德魯斯說,“是的,就像太陽落山一樣,第二天升起的時候會更加燦爛。”

“難道她也發財了?”教士帶着譏諷的微笑問道。

“現在,梅爾塞黛絲是巴黎最知名的貴婦之一。”卡德魯斯說。

“請說下去,”教士說道,“我覺得好像在聽人講一場夢。我本人經歷過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所以,您講的這些事讓我覺得不足爲怪。”

“一開始,梅爾塞黛絲因爲失去埃德蒙而悲痛欲絕。我對您說過,她曾去請求德·維爾弗爾先生,並對當泰斯的父親表現出一片忠誠。正當她感到絕望時,又受到一個新的痛苦的打擊,這就是費爾南的從軍,她不瞭解費爾南的罪行,一直把他視爲兄弟。

“費爾南走後,梅爾塞黛絲變得孤苦伶仃。

“她流着眼淚度過了三個月,沒有埃德蒙的音訊,也沒有費爾南的消息,她面前只有一個因爲絕望而慢慢死去的老人。

“一天晚上,她又像往常一樣,在從馬賽通往加泰羅尼亞村的兩條路交界處坐了一天,回到家裡,心情比平時更加沮喪。無論情人還是朋友都沒有從那兩條路上回來,她也沒有得到其中任何一個人的消息。

“突然,她覺得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她不安地轉過身,門開了,她看見費爾南身穿少尉制服出現在她面前。

“這不是她爲之傷心落淚的一半,而是她過去生活的一部分又回到她身邊。

“梅爾塞黛絲激動地握住費爾南的手,費爾南誤以爲這是愛情的表示,其實,這只是她在度過漫長的孤獨悲傷的日子以後,終於看到一個朋友,從此在世界上不再孤單而感到的喜悅。而且,應當說,她也從來沒恨過費爾南,只是不愛他而已,另外一個人佔據了梅爾塞黛絲的心,這另外一個人不在了……失蹤了……也許死了。一想到他可能死去,梅爾塞黛絲就泣不成聲,痛苦地絞動着兩隻胳膊。過去,每當別人說到這種可能性時,她總是不肯相信,但此刻,這種想法自個兒冒了出來。更何況,老當泰斯又總是不停地對她說:‘咱們的埃德蒙已經死了,因爲,如果他沒死,他一定會回到我們身邊的。’

“正如我對您說的那樣,老人死了。如果他還活着,梅爾塞黛絲可能永遠也不會成爲別人的妻子,因爲他會譴責她的不忠貞,費爾南對此也很明白。他一聽說老人死了,就立刻回來了。如今,他已經是中尉了。他第一次回來時,隻字不提愛情,第二次回來時,他就提醒她,他依然愛着她。

“梅爾塞黛絲請他允許她再等埃德蒙六個月,再爲他哀悼六個月。”

“實際上,”教士苦笑着說,“這一共是十八個月。即使是一個備受鍾愛的情人,他還能有什麼更多的要求呢?”接着,他輕輕吟誦了一個英國詩人的詩句:“Frailly, the?name?is?woman!”

“六個月之後,”卡德魯斯接着說,“婚禮在阿庫爾教堂舉行。”

“她與埃德蒙的婚禮也應當在這個教堂舉行,”教士輕輕地說道,“只不過換了一個新郎。”

“梅爾塞黛絲就這麼結婚了,”卡德魯斯又說,“儘管在衆人眼裡,她顯得很平靜,但她從雷瑟夫酒店門前經過時,還是暈倒了。一年半之前,在那裡舉行了她與另一個人的訂婚典禮,假如她敢於正視內心深處,她會發現自己依然愛着他。

“費爾南顯得更幸福,但心裡不見得比她更平靜,因爲我發現,在那段時間裡,他終日擔心埃德蒙回來。所以,費爾南就立刻着手讓妻子離開家鄉,自己也遠走高飛,因爲,如果繼續留在加泰羅尼亞村,不僅危險太大,而且對往事的回憶也太多。

“婚後一個星期,他們就走了。”

“您後來又見過梅爾塞黛絲嗎?”教士問。

“見過,那是在西班牙戰爭其間,在佩皮尼昂,費爾南把她留在那裡,她在教育自己的兒子。”

教士打了個哆嗦。

“她的兒子?”他說。

“對,”卡德魯斯回答,“小阿爾貝。”

“可是,要教育這個兒子,”教士又說,“她自己也一定受過教育了?可我好像聽埃德蒙說過,她是個普通漁民的女兒,長得很漂亮,但是沒有文化。”

“啊!”卡德魯斯說,“那他太不瞭解自己的未婚妻了!如果王冠應當戴在最美麗、最聰明的女人頭上,先生,那梅爾塞黛絲就可能成爲王后。她的錢財不斷增長,她本人也隨着財富的增長而成長。她學習繪畫,學習音樂,什麼都學,而且,這是咱們之間說,她學習這一切都是爲了分心,爲了忘卻,她把這麼多東西填進腦子裡,爲的是排除心頭的思念。不過,現在,一切都已經成爲過去,”卡德魯斯接着說,“財富和榮譽一定使她感到慰藉。她很富有,又是伯爵夫人,然而……”

卡德魯斯停住口。

“然而什麼?”教士問。

“然而,我可以肯定,她並不幸福。”卡德魯斯說。

“您爲什麼這樣想?”

“因爲,在我特別困難的時候,我想,從前的老朋友或許能幫幫我。我去找當格拉爾,他甚至都不願見我。我又去找費爾南,他讓男僕給了我一百法郎。”

“這麼說,他們倆您一個也沒見到?”

“沒有。但是,莫爾塞夫夫人看見我了。”

“怎麼回事?”

“我出來的時候,一隻錢袋掉在我的腳下,裡面有二十五枚金路易。我急忙擡起頭,看到梅爾塞黛絲正在關百葉窗。”

“那麼,德·維爾弗爾先生呢?”教士又問。

“噢!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認識他,我沒什麼可求他的。”

“但是,您知道他後來的情況,還有他在埃德蒙的不幸中所起的作用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下令逮捕埃德蒙後不久,就跟德·聖梅朗小姐結了婚,並很快就離開馬賽了。我想,他也一定跟其他兩人一樣走運,一定跟當格拉爾一樣富有,跟費爾南一樣地位顯赫。您看見了,只有我一個人一貧如洗,可憐兮兮,被上帝遺忘了。”

“您錯了,朋友,”教士說,“當上蒼小憩片刻的時候,上帝會顯得有些忘卻,但他一旦想起來,就會出現的,這就是證據。”

說完這話,他就從衣袋裡掏出鑽石,遞給卡德魯斯。“喏,我的朋友。”他說道,“把這顆鑽石拿去吧,因爲它屬於您了。”

“什麼,屬於我一個人!”卡德魯斯喊道,“啊!先生,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這顆鑽石本應該分給他的朋友們,但既然埃德蒙只有一個朋友,也就用不着分了。收下這顆鑽石,把它賣了。我再對您說一遍,它值五萬法郎,我希望這筆錢足以使您擺脫貧困。”

“啊!先生,”卡德魯斯說着,怯生生地伸出一隻手,又用另一隻手擦着頭上的汗水,“請不要拿一個人的幸福和絕望開心啊!”

“我知道什麼叫幸福和絕望,所以,我從來不拿感情開玩笑。拿着吧,不過,作爲交換……”

卡德魯斯的手已經碰到鑽石了,現在又縮了回來。

教士笑了。“作爲交換,”他又接着說道,“請把莫雷爾先生放在老當泰斯家壁爐上的那隻紅絲線錢袋送給我,您剛纔說,它還在您手裡。”

卡德魯斯越來越驚奇。他走到一個很大的橡木衣櫃前,把它打開,然後,交給教士一隻長長的、退了色的紅絲線錢袋,錢袋外面還有兩個當初是鍍金的銅環。

教士接過來,然後把鑽石交給卡德魯斯。

“啊!您真是上帝派來的人,先生!”卡德魯斯大聲說道,“因爲,事實上,誰都不知道埃德蒙曾經給過您這顆鑽石,您本來可以把它留下的。”

“是啊,”教士心裡想道,“看來,要是你,你就會這樣做了。”

教士站起身,拿起帽子、手套。“啊,對了,”他說,“您對我說的這一切都屬實,我可以完全相信,是嗎?”

“聽着,教士先生,”卡德魯斯說,“請看,這個牆角上掛着一個聖木雕的基督像,這隻櫃子上有我妻子的一本《聖經》,請打開這本書,我要把手放在上面,向着基督,爲了我的靈魂得救,我以基督徒的信仰發誓,我對您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正如最後審判的那一天,天使將在上帝耳邊說的話一樣真實!”

“好吧,”教士說,聽到這種語氣,他相信卡德魯斯說的是真話,“好吧,但願這筆錢能對您有用!別了,我要遠離那些這樣彼此傷害的人類。”

教士好不容易謝絕了卡德魯斯的盛情,親自拉開門閂,走出門外,跳上馬,再次向大聲與他告別的店主致意,然後,順着剛纔來的路出發了。

卡德魯斯轉過身,看到身後的卡爾孔特女人,她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身子也顫抖得更厲害了。

“我聽見的話都是真的嗎?”她問道。

“什麼?他把鑽石全給了咱們?”卡德魯斯說,他高興得快要發狂了。

“是的。”

“千真萬確,因爲它就在這裡。”

女人看了一會兒,然後,又用嘶啞的語調說:“萬一是假的呢?”

卡德魯斯頓時臉色蒼白,身子搖晃起來。“假的,”他喃喃地說,“假的……可這個人爲什麼要給我一顆假鑽石呢?”

“爲了一文錢不花就得到你的秘密,傻瓜!”

卡德魯斯被這種可能性嚇得一時茫然無措。“哦!”過了一會兒,他拿起帽子,戴在系在頭上的紅手帕外面,又說道,“我們很快就會弄清楚的。”

“你要幹什麼?”

“今天是博凱爾集日,那兒有巴黎來的珠寶商。我拿去讓他們看看。你好好看家,老婆,過兩個小時我就回來了。”

說完,卡德魯斯跑出屋去,朝着陌生人走的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去。

“五萬法郎!”剩下卡爾孔特女人一個人時,她嘴裡這樣咕噥着,“這真是一大筆錢……可是還算不上發財。”

第二十八章 監獄檔案

就在我們剛剛敘述過的、在貝爾加爾德至博凱爾的那條路上的那一幕發生後的第二天,一個三十一二歲的男子,身着淡藍色禮服、紫花褲子、白色背心,一派英國人風度和口音的人來見馬賽市長。

“先生,我是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首席代表,我公司與馬賽的莫雷爾父子公司已經有十多年的業務關係了,並且在這種來往中投入了將近十萬法郎,聽說這家公司現在已面臨破產,我們不無擔憂,所以,我專程從羅馬趕來,向您瞭解該公司的情況。”

“先生,”市長回答,“我確實得知,這四五年以來莫雷爾先生屢受挫折,他連續損失了四五艘船,連續遭到三四次破產。雖說我在他那裡投了一萬來法郎,是他的債權人,但對他的財產狀況我無法向您提供任何情況。如果您問我,作爲市長,對莫雷爾先生看法如何,我會回答您,他是一個十分正直的人,甚至有些刻板,迄今爲止,始終準確無誤地履行了全部契約。這就是我能告訴您的全部情況。如果您想了解更多的情況,請您到諾阿伊街十五號去找監獄視察員德·鮑維爾先生,我估計他在莫雷爾公司的投資有二十萬法郎,鑑於這筆投資比我的要多得多,如果真有什麼令人擔憂的情況,他一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英國人似乎很欣賞這一極爲婉轉的拒絕,向他致意,走了出去,邁着大不列顛兒孫的特有步履,朝他說的那條街走去。

德·鮑維爾先生正在他的書房裡。英國人一看見他,就露出驚異的神態,這似乎說明,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面前這位他要拜訪的人。而德·鮑維爾先生呢,他此刻正在愁腸百結,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件讓他憂心如焚的事情上,所以,無論他的記憶還是想象力都無暇顧及昔日的往事。

英國人以其民族特有的冷漠,又用同樣的措辭向他提出剛纔向馬賽市長提出的同一個問題。

“啊!先生,”德·鮑維爾先生大聲說道,“很不幸,您的擔憂是很有道理的,您正面對一個走投無路的人。我在莫雷爾公司投入了二十萬法郎,這二十萬法郎是我準備給女兒的陪嫁,她再過兩週就要結婚了。這二十萬法郎已經該付款了,本月十五日應該還十萬,下月十五日再還十萬。我已經通知莫雷爾先生,希望能按時付款,可是,先生,他半小時之前剛剛來過,說如果他那艘‘法老’號貨輪在十五日之前不能返航,他就無法償還這筆錢了。”

“不過,”英國人說,“這看上去頗像拖延時間嘛。”

“先生,您應當說這看上去頗像破產!”德·鮑維爾先生絕望地喊道。

英國人看上去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道:“這麼說,先生,這筆債務很讓您擔憂了?”

“也就是說,我認爲這筆錢完了。”

“那好吧,我把您的債券買下來。”

“您?”

“對,我買。”

“但是,您肯定要大大壓低價錢了?”

“不,還按二十萬法郎算,”英國人又笑着補充說,“我們公司不做這種事。”

“那麼,您以什麼方式付款?”

“用現金。”

說完,英國人就從衣袋裡掏出一沓鈔票,看上去比德·鮑維爾先生擔心損失的那筆錢還要多一倍。

德·鮑維爾先生臉上掠過一陣喜悅,但他竭力剋制住自己,又說道:“先生,我應當提醒您,從各方面看,您這筆錢最多能收回百分之一。”

“這與我無關,”英國人說,“這是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事,我是爲公司辦事。公司這樣做,可能是想加速另一家競爭對手的破產。不過,我所知道的,先生,就是我已經準備好點錢付款了,您只要給我轉賬單就行了。只是,我要求得到一筆佣金。”

“當然,先生,這是理所應當的!”德·鮑維爾先生大聲說道,“佣金通常爲一釐五,給您兩釐如何?三釐?五釐?您想要更多嗎?請說出來吧?”

“先生,”英國人笑着說,“我也和我的公司一樣,不做這種事。我要的是另一種性質的佣金。”

“請說吧,先生,我聽您說。”

“您是監獄視察員?”

“當了十四年了。”

“您掌管犯人入獄出獄的檔案材料?”

“那當然。”

“這些檔案裡一定附有與犯人有關的記錄吧?”

“每個犯人都有自己的檔案。”

“是這樣的,先生,我是在羅馬由一個可憐的怪教士培養大的,他突然失蹤了。後來,我聽說他被關進了伊夫堡,所以很想了解一下有關他的死亡情況。”

“他叫什麼名字?”

“法里亞教士。”

“啊!我對他還記憶猶新呢!”德·鮑維爾先生大聲說道,“他是個瘋子。”

“別人都這麼說。”

“啊!他確實是個瘋子。”

“這很可能,他都有什麼症狀?”

“他聲稱自己知道一個巨大的寶藏,說如果放他出獄,他將付給政府數目驚人的鉅款。”

“可憐的教士!他死了嗎?”

“是的,先生,死了有五六個月了,就是二月份的事。”

“您的記憶力驚人,先生,日期記得這麼清楚。”

“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因爲,那個可憐的人的死還伴隨着一件很不尋常的事呢。”

“我能知道這件事嗎?”英國人問道,他那張冷漠的臉上流露出極大的好奇,一個細心的觀察者看到這一點,一定會感到詫異。

“啊!上帝!當然可以,先生。教士的地牢距一個原波拿巴密探的地牢有四十五到五十尺遠,那人對篡位者一八一五年的復辟做出過極大貢獻,是個非常頑固、非常危險的傢伙。”

“真的嗎?”英國人問道。

“是的,”德·鮑維爾回答,“我本人曾在一八一五年或者一八一六年親眼見過這個人,我們是帶了一隊士兵到他的地牢去的。這個人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那張臉。”

英國人露出令人難以覺察的微笑。

“您剛纔說,先生,”他說道,“這兩間地牢……”

“距離五十尺遠。但是,那個埃德蒙·當泰斯好像……”

“這個危險的人名叫……”

“叫埃德蒙·當泰斯。是的,先生。這個埃德蒙·當泰斯好像弄到或者自己製造了一些工具,因爲人們發現了一條地道,兩個犯人通過地道互相來往。”

“挖這條地道一定是爲越獄用的吧?”

“正是如此。不過,那兩個人很不走運,法里亞得了蠟屈病,死了。”

“我明白了,這樣一來,他們的越獄計劃就被打斷了。”

“對死者來說是如此,但對當泰斯來說正相反,他從中找到了提前逃跑的機會。他一定以爲伊夫堡死去的犯人也被葬在一個普通公墓裡。他把死者拖到自己的房間,自己取代死者鑽進人們縫好的盛屍袋裡,等待下葬。”

“這個方案太冒險了,說明那人還有點膽量。”英國人說。

“哦!我剛纔說了,先生,這是個相當危險的傢伙。幸虧他自己讓政府擺脫了對他的擔憂。”

“怎麼回事?”

“怎麼?您還不明白嗎?”

“不明白。

“伊夫堡根本沒有公墓。人們在死者的腳上捆上一個三十六磅重的鐵球,把他們往海里一扔就完了。”

“那又怎麼樣呢?”英國人問道,似乎很難理解。

“於是,人們在他腳上捆了一個三十六磅的鐵球,把他扔進海里。”

“真的?”英國人大聲說道。

“是的,先生。”視察員接着說道,“您可以想象,犯人感到自己被人從懸崖上拋下去的時候,會有多麼驚訝。我真希望能看見他當時臉上的表情。”

“那可不容易。”

“這沒關係!”德·鮑維爾先生說道,他知道能收回那二十萬法郎,所以心情格外愉快,“這沒關係!我可以想象出來。”說完,他大笑起來。

“我也能想象出來。”英國人說。說完,他也笑起來,但是像英國人那樣,笑不露齒。

“這麼說,”英國人又說,他首先恢復了平靜,“這麼說,那個逃犯淹死了?”

“毫無疑問。”

“這樣一來,伊夫堡的典獄長既擺脫了一個狂人,又擺脫了一個瘋子?”

“完全正確。”

“不過,這件事總得有個書面結論吧?”英國人問。

“是的,是的,有一份死亡證明。您知道,如果當泰斯還有家人,可能會來打聽他是死還是活。因此,如果他們可以從他那裡繼承遺產,現在就可以放心了。他死了,肯定死了。”

“啊!上帝,是的。”英國人說,“現在,還是再回到檔案問題上來吧。”

“是的,這件事讓我們把話題扯遠了。對不起。”

“對不起,爲什麼?爲那個故事?完全不必,我覺得它很有趣。”

“這件事的確有趣。這麼說,您想看跟那位可憐的教士有關的一切材料了?他人倒是非常溫和的。”

“我很想看。”

“請到我的辦公室來,我拿給您看。”

兩個人走進德·鮑維爾先生的辦公室。

裡面的材料果然放得井井有條,每一份檔案都有編號,每一個卷宗都有一格。視察員請英國人坐在他的扶手椅裡,把與伊夫堡有關的材料都放到他面前,請他隨意翻閱,他自己則坐在一個角落裡看報紙。

英國人很快就找到了法里亞教士的檔案。不過,德·鮑維爾先生給他講的那個故事好像使他非常感興趣,因爲他看完第一批材料以後,又繼續翻閱,直至翻到埃德蒙·當泰斯那一摞爲止。他看到每份材料都在裡面:告發信、審訊記錄、莫雷爾先生的請願書、德·維爾弗爾先生的批示。他把告發信輕輕折起來,放進衣袋裡;讀了審訊記錄,發現上面隻字未提努瓦爾蒂埃的名字;又瀏覽了莫雷爾先生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的請願書,當時,拿破崙在執政,所以,莫雷爾就接受了代理檢察官的建議,出於好心,大大誇張了當泰斯爲皇家事業所做的貢獻,而維爾弗爾的證明使這些貢獻變得無可置疑。這樣,一切都明白了。這份寫給拿破崙的請願書被維爾弗爾扣留下來,到第二次復辟時期,就成了檢察官手裡可怕的武器。因此,當他翻閱檔案,看到自己的名下加有如下說明,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在這幾行字下面,還有一行用另外一個筆體寫的字:

上述評語已閱,無須再議。

不過,他在比較了上面的說明文字與莫雷爾請願書的旁證文字以後,就斷定那說明與旁證是同一筆體,即出自維爾弗爾之手。

至於那說明下面的一行字,英國人也明白,那是一個曾對當泰斯的情況表示過關心的人寫的,但由於我們前面提到的那一情況,使這一關心不可能有任何結果。

如同前面所說,視察員出於禮貌,也爲了不打擾法里亞的學生查閱資料,所以躲到一邊,讀起《白旗報》來。因此,他沒有看見英國人把那封告發信折起來,放進衣袋裡,那封信是當格拉爾在雷瑟夫酒店的涼棚下寫的,上面蓋着馬賽郵局二月二十七日晚六時的郵戳。不過,應當說,即使他看見了,由於他對這張紙不太重視,相反,對他那二十萬法郎十分看重,因此,也不會反對英國人的做法,儘管這種做法十分不妥。

“謝謝,”英國人說着,用力合上檔案,“我找到我需要的材料了。現在該我實現諾言了,請給我開一張債權轉讓證明,確認收到了這筆錢。我現在就付給您錢。”

說完,他把辦公桌前的位子讓出來,德·鮑維爾先生不客氣地坐下,急忙按照要求寫了轉讓債權證明,英國人則在辦公桌旁邊點起錢來。

第二十九章 莫雷爾公司

如果有誰幾年前離開馬賽並且熟知莫雷爾公司的內部情況,而在我們所講到的這個時候再進去看看的話,他就會發現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這裡不再有興旺發達的公司那種生氣勃勃、舒適而又歡快的氣氛,窗簾後面沒有了一張張歡樂的笑臉,走廊裡不再有耳後夾着鵝毛筆匆匆走過的職員,院子裡也不再堆滿貨包,也聽不到經紀人的歡樂叫喊和笑聲,他第一眼就會看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憂鬱和死氣沉沉的氣氛。在冷清清的走廊裡和空蕩蕩的院子裡,昔日坐滿一間間辦公室的職員中如今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名叫埃馬努埃爾·埃爾伯,他愛上了莫雷爾先生的女兒,儘管父母千方百計地要把他弄走,但他還是留了下來;另一個是隻有一隻眼睛的老出納,名叫科克萊斯,這是當年那些擁擠在這個熱鬧的“大蜂窩”裡的年輕人給他起的綽號,這個綽號已經完全代替了他的真實姓名,以至於今天如果有人用真名叫他,他多半是不會回頭答應的。

科克萊斯留在莫雷爾手下服務,這個老實人的地位發生了奇特的變化,既晉升爲出納,又降爲僕人,不過,科克萊斯一如既往,善良、耐心、忠實。但在數目計算上不妥協,唯一在這一點上,他敢於同全世界爭個明白,甚至包括莫雷爾先生在內。他只認他的九九表,並且倒背如流,不論別人如何翻過來掉過去,想方設法出差錯騙他,都難不住他。在這種憂鬱的氣氛籠罩莫雷爾公司的時候,科克萊斯是唯一無動於衷的人。不過,請不要誤會,這種無動於衷並不是由於他的冷漠,正相反,是因爲他有堅定的信念。正如人們所說的,老鼠會漸漸離開一艘命中註定要沉入大海的輪船,等到船起航時,這些自私的“乘客”就跑光了,同樣,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的,那些靠船主公司生存的夥計和職員們也會慢慢離開這個公司的辦公室和倉庫。科克萊斯眼看着他們全都走掉,卻從未想過要弄清他們離去的原因。我們已經說過,對科克萊斯來說,一切都歸結爲一個數字問題,他在莫雷爾公司幹了二十年,總是看到公司按期付款,不限額兌現,他不相信這種規律會中斷、付款會拖欠,就像一個以流量豐富的河流做動力的磨坊主人不相信這條河的河水會停止流淌一樣。確實,迄今爲止,還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讓科克萊斯動搖信念的事。直到上個月底,賬目結算仍然極爲準時。科克萊斯還發現莫雷爾先生給自己少算了七十個生丁的錯誤,就在同一天,他又把剩餘的十四個蘇交給了莫雷爾先生。莫雷爾先生苦笑着接過錢,扔到空空的抽屜裡,說道:“很好,科克萊斯,您真是出納員中的一顆明珠啊!”

於是,科克萊斯心滿意足地退了出去,因爲對科克萊斯來說,得到莫雷爾先生這位馬賽城的正直人的一顆明珠的稱讚,比得到五十埃居的賞錢還要令人高興。

可是,自從上個月底非常順利地結賬以來,莫雷爾先生度過了不少艱難的時刻。爲了應付那個月底,他聚集了自己全部的財源,他怕別人發現他這種捉襟見肘的窘態,從而使他處於困境的消息在馬賽不脛而走,便到博凱爾的集市上跑了一趟,把妻子、女兒的一些首飾和自己的一部分銀器賣掉。靠着這筆錢,莫雷爾公司這一回總算保住了面子,然而,賬上已經完全空了。貸款一方聽到了風聲,出於通常的自私心理,不肯再貸款給他。爲了應付本月十五日就該償還德·鮑維爾先生的十萬法郎,還有下個月十五日到期的另外十萬,莫雷爾先生實際上只能寄希望於“法老”號的返航。有一艘與它同時起錨並已順利抵港的船告訴他,“法老”號已經出發了。但是,這艘與“法老”號一樣從加爾各答開出的船已經回來兩個星期了,而“法老”號至今杳無音訊。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表,在同德·鮑維爾先生達成我們介紹過的那項重要交易的第二天,來見莫雷爾先生。

埃馬努埃爾接待了他。這個年輕人一看見生面孔就害怕,因爲,每一張生面孔都是一個新債權人,他們出於擔憂,來公司找負責人瞭解情況。年輕人想避免這次來訪給老闆帶來煩惱,就詢問來訪者的來意,但來訪者說他對埃馬努埃爾無可奉告,他要與莫雷爾先生本人面談。埃馬努埃爾便嘆了口氣,招呼科克萊斯。科克萊斯來了,年輕人吩咐他帶陌生人去見莫雷爾先生。

科克萊斯在前面走,陌生人在後面跟着。

在樓梯上,他們碰見一位十六七歲的漂亮姑娘,她不安地望着那位陌生人。科克萊斯絲毫沒注意她臉上的表情,但陌生人完全看在眼裡。

“莫雷爾先生在書房裡吧,茹麗小姐?”出納員問道。

“是的,至少我想是的。”姑娘遲疑地回答,“科克萊斯,您先去看看,如果我父親在,就通報一聲這位先生來了。”

“沒有必要通報,小姐,”英國人說,“莫雷爾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這位先生只要說一聲我是羅馬的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首席代表就可以了,令尊的公司與敝公司有業務關係。”

姑娘的臉色霎時間變白了,她繼續下樓,科克萊斯與陌生人則繼續朝上走。她走進埃馬努埃爾所在的辦公室。

科克萊斯身上有把鑰匙,有要事要見主人時才使用;他用這把鑰匙打開三樓樓梯平臺角上的一道門,把客人領進前廳,又打開第二道門,隨手關上,把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表一個人留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又出來,示意他可以進去。

英國人走了進去,看到莫雷爾先生坐在桌前,臉色蒼白,面對着那一摞摞記錄着他負債情況的高高的賬簿。

看到陌生人,莫雷爾先生便合上賬簿,站起身,推過一把椅子,看到陌生人坐下之後,自己也坐下來。十四年的光陰使這位可敬的商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的故事開始時,他只有三十六歲,而今天已經快五十歲了。他的頭髮已經變白,前額上刻滿憂慮的皺紋,昔日那堅定果斷的目光,如今變得茫然無神,似乎總是害怕把目光凝聚在一個想法或一個人身上似的。

英國人看着他,好奇中帶有明顯的關切。

“先生,”莫雷爾說道,好像被他看得更加不自在,“您想同我談談,是嗎?”

“是的,先生。您知道我是代表哪家公司來的吧?”

“代表湯姆森-弗倫奇公司,至少我的出納是這麼對我說的。”

“他說得不錯,先生。湯姆森-弗倫奇公司本月和下月要在法國支付三四十萬法郎,該公司深知您嚴守信用,便把所能收集到的由您簽署的期票都買下來,並委託我待它們到期後在您這裡提取這筆錢,以備後用。”

莫雷爾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手放在浸滿汗水的前額上。

“這麼說,先生,您手裡有我簽署的期票?”

“是的,先生,而且數目很大。”

“共有多少?”莫雷爾問道,並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首先,”英國人從衣袋裡掏出一沓紙,說道,“是監獄視察員德·鮑維爾先生讓給我們公司的二十萬法郎。您承認欠德·鮑維爾先生這筆錢嗎?”

“是的,先生,這是他在我這裡的投資,利息是四釐半,已經投了快五年了。”

“那麼,您的償還時間是……”

“本月十五日還一半,下個月十五日還一半。”

“正是如此。現在,我還有三萬二千五百法郎,本月到期,這些期票都是由您簽署,由持票的第三者轉讓到我們名下的。”

“我認出來了,”莫雷爾說道,一想到可能破天荒第一次不能兌現自己簽署的期票,就羞得滿面通紅,“就這些嗎?”

“不,先生,我還有下月到期的票據,是馬賽懷爾德-特納公司轉讓給我們的,大約有五萬五千法郎,共計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

聽他一筆筆說出這些款項時,不幸的莫雷爾心中的痛苦是難以名狀的。

“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他情不自禁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先生,”英國人說,“然而,”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不想向您隱瞞,莫雷爾先生,儘管我們對您那迄今沒有瑕疵的信譽毫不懷疑,但馬賽到處都在傳說,您已經無力償還這些債務了。”

見他這樣近乎粗暴地直指要害,莫雷爾的臉色變得慘白。“先生,”他說道,“我從父親手裡接過這個公司至今已經二十四年了,他本人經營這家公司長達十五年;迄今爲止,還從未有過一張莫雷爾父子公司簽署的票據到期沒有在賬房得到償還的現象。”

“是的,這我知道,”英國人答道,“不過,我們是兩個講信譽的人,請坦率地告訴我,先生,您還能按期支付這些票據嗎?”

莫雷爾看着這個用比先前更加斬釘截鐵的語氣同他說話的人,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既然您如此坦率地提出問題,”他說,“我也應當給予坦率的回答。是的,先生,假如我的船如我所期望的那樣平安返航,我便可以償還,因爲它的到來,可以恢復我因爲接連遭受事故而受到損害的信譽。可是,萬一事有不測,我所指望的最後財源‘法老’號不幸出了事……”

可憐的船主眼裡浸滿淚水。

“怎麼樣?”對話者問道,“萬一這最後的財源出了事?……”

“那麼,”莫雷爾接着說,“先生,這話太讓人難以出口了……但是,既然我已經連遭不幸,現在就應當做好蒙受屈辱的準備。唉!我想我只好被迫延期償還了。”

“在這種情況下,您就沒有一個朋友可以幫助您嗎?”

莫雷爾苦笑一下。

“在生意場上,先生,沒有什麼友情可言,這您很清楚,大家之間只有業務關係。”

“的確如此。”英國人輕輕地說,“這麼說,您只剩下一線希望?”

“一線希望。”

“最後的希望?”

“最後的希望。”

“因此,萬一這個希望落空……”

“那我就完了,先生,徹底完了。”

“在我到您這裡來的時候,有一艘船正在進港。”

“我知道,先生。有一個在我逆境中仍然忠於我的青年,每天都花一部分時間在樓上的陽臺上張望,希望能第一個來向我報告一個好消息,我從他那裡得知這艘船進港了。”

“那麼,這不是您的船?”

“不是,那是一艘波爾多的船,名叫‘吉倫特’號,也是從印度來的,但不是我的船。”

“或許它認識‘法老’號,能給您帶來點消息。”

“難道要我對您直說嗎,先生!我既害怕這種坐立不安,也害怕聽到關於我那艘三桅船的消息。坐立不安至少還有一線希望啊。”

接着,莫雷爾先生又用嘶啞的聲音補充道:“這麼遲遲不歸是不正常的。‘法老’號早在二月五日就離開加爾各答了,它一個多月之前就該回來了。”

“這是什麼聲音?”英國人豎起耳朵聽着,“聽,這是什麼聲音?”

“啊,上帝!上帝!”莫雷爾臉色煞白,大聲說道,“又出什麼事了?”

果然,樓梯上一陣嘈雜,有人來回走動,還傳來一聲痛苦的慘叫聲。

莫雷爾站起身,想過去開門,但他渾身無力,又癱倒在扶手椅裡。兩人面面相覷,莫雷爾渾身戰慄,陌生人滿懷同情地望着他。嘈雜聲停止了,但莫雷爾似乎在等待着什麼,這嘈雜聲一定有它的原因,因而也一定應當有個結果。

陌生人覺得有人在輕輕上樓,好幾個人的腳步聲在樓梯平臺上停住。

一把鑰匙伸進第一個門裡,接着,傳來門軸轉動的吱扭聲。

“只有兩個人有這個門的鑰匙,”莫雷爾自言自語,“就是科克萊斯和茹麗。”

就在這時,第二個門開了,姑娘走進來,臉色蒼白,淚流滿面。

莫雷爾顫抖着站起身來,用手扶住椅子,因爲他已經無力站起來了。他想問,但發不出聲音。

“啊,父親!”姑娘緊握雙手,說道,“請原諒您的女兒給您帶來一個壞消息!”

莫雷爾面無血色,茹麗撲到他懷裡。

“啊,父親!父親!”她說道,“拿出勇氣來!”

“這麼說,‘法老’號沉了?”莫雷爾聲音哽咽地問道。

姑娘沒有回答,但她偎依在父親胸前,點了點頭。

“那船員呢?”莫雷爾又問道。

“救起來了,”姑娘回答,“被剛剛進港的‘吉倫特’號船救起來了。”

莫雷爾以一種聽天由命和崇高的感激之情,把雙手朝天舉起。

“感謝上帝!”莫雷爾說道,“幸好您只懲罰我一個人。”

儘管英國人十分冷漠,眼睛仍被淚水浸溼。

“請進來,”莫雷爾說道,“請進來,因爲我知道你們大家都在門口。”

果然,他的聲音剛落,莫雷爾夫人就哭着走了進來,埃馬努埃爾緊隨其後,最後,是停在前庭裡的七八個半**身子的水手。一看見這些人,英國人吃了一驚,他朝前邁了一步,彷彿要迎上前去,但他剋制住自己,相反,躲到書房最暗的一個角落裡。莫雷爾夫人坐進扶手椅裡,握住丈夫的一隻手,茹麗偎依在父親懷裡。埃馬努埃爾站在屋子中間,彷彿是莫雷爾一家與站在門口的水手之間的聯繫人。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莫雷爾問道。

“走近些,佩納隆,”年輕人說道,“講講事情的經過。”

一個老水手,臉被赤道的陽光曬得黑黑的,一邊用手卷着一頂殘缺不全的帽子,一邊走過來。

“您好,莫雷爾先生。”他說道,彷彿他昨天才離開馬賽,此刻剛剛從埃克斯或者土倫回來似的。

“您好,朋友,”船主回答,儘管滿眼淚花,仍忍不住笑了,“船長在哪裡?”

“說到船長,莫雷爾先生,他病倒在帕爾馬了。不過,只要上帝肯保佑,他的病就沒什麼要緊的,過幾天您就會看到他回來,跟您我一樣健康。”

“好吧……現在,請說吧,佩納隆。”莫雷爾先生說道。

佩納隆把嚼煙從嘴的右邊挪到左邊,用手擋住嘴,轉過身,在前廳吐出一口長長的、黑糊糊的唾沫,走上前來。

“那時候,莫雷爾先生,”他說道,“我們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航行了一個星期,乘着溫和的南風和西南風,來到勃朗海岬和布瓦多爾海岬之間。這時,戈馬爾船長走到我身邊,應當說明一下,我當時正在掌舵,他對我說道:‘佩納隆老爹,您看天邊升起那團烏雲是怎麼回事?’

“當時我正在看那片烏雲。

“‘要我說麼,船長!我說它們升得太快、太過分了,而且太黑,不是好兆頭。’

“‘我也這麼想,’船長說,‘我這就去採取預防措施。馬上就要起風了,我們的帆張得太大了……喂!哎!——趕快把頂帆收緊,放下第一斜帆!’

“說時遲那時快,船長的命令還沒執行,風已經從我們後面刮過來了,船開始向一邊傾斜。

“‘喂!’船長說,‘帆還是張得太多了,快把主帆收掉!’

“五分鐘以後,主帆被收起來,我們只靠桅帆、第二層帆和第三層帆航行。

“‘喂,佩納隆老爹,’船長對我說道,‘您爲什麼直搖頭啊?’

“‘我在想,如果我是您,您瞧,我可要招架不住了。’

“‘我想您說得對,老夥計,’他說道,‘馬上就要颳大風了。’

“‘什麼!颳大風!船長,’我回答道,‘那馬上刮起來的要真是一場風就好了,那是一場暴風雨,否則就是我看走眼了!’

“也就是說,這時風已經像蒙特爾東的灰沙一樣刮起來了!幸虧它遇到一個有經驗的人。

“‘把第二層帆降下兩格,’船長喊道,‘解開帆角索,逆風轉動帆桁,落下方帆,用滑車壓住橫桁!”’

“在那一帶海域,光這樣做是不夠的,”英國人說道,“要是我,我會降下四格,並且收起前桅帆。”

這個果斷響亮而又出人意料的聲音使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佩納隆把手遮在眼睛上,仔細看着這個對船長的操作如此大膽妄加評論的人。

“我們做的還不止這些呢,先生,”老水手用充滿尊敬的語氣答道,“因爲我們收了後桅帆,把舵轉向風吹過來的方向,想趕到暴風雨前面。十分鐘以後,我們收起所有方帆,無帆行駛。”

“那艘船太舊了,經不住這種風險。”英國人說道。

“哦,正是如此!正是這一點使我們遭了難。我們在海上顛簸了十二個小時以後,魔鬼大概找到了武器,把船給捅了一個洞。‘佩納隆,’船長對我說道,‘我覺得船正在往下沉,老夥計,把舵給我,你到船艙裡去看看。’

“我把舵交給他,下到船艙裡。下面的水已經有三尺深了。我呼喊着跑上來:‘快抽水!快抽水!’啊!是啊,但已經太晚了!我們立刻幹了起來。我覺得越抽水反而越多。

“‘唉!真是的,’幹了四個小時以後,我這樣說道,‘既然船在下沉,那就讓它沉吧,反正人早晚得死!’

“‘你就這麼爲大家做榜樣的嗎,佩納隆師傅?’船長說道,‘那好吧,你等着,你等着!’

“他回到自己的艙裡,拿來兩支手槍。

“‘誰第一個離開水泵,我就叫他腦袋開花!’”

“說得好。”英國人說道。

“沒有什麼比把道理說通更能長人的勇氣了,”水手繼續說道,“特別是在這個時候,天開始晴了,風也停了,但是,水仍然繼續往上升,升得不是很快,每個小時大約上升兩寸左右。你們想想看,這似乎不算什麼,但是,十二個小時以後,就會上升二十四寸,二十四寸就是兩尺多深,兩尺再加上原來的三尺,一共就是五尺了。而一艘肚子裡灌了五尺深水的船,那就等於一個患水腫病的病人了。

“‘好吧。’船長說道,‘也只能這樣了,莫雷爾先生不會指責我們的,因爲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來搶救這艘船,現在應當盡力救人了。快上救生艇吧,孩子們,越快越好!’

“請聽我說,莫雷爾先生,’佩納隆接着說道,“我們非常愛‘法老’號,但一個水手不論多麼愛他的船,都比不上他對自己生命的熱愛。所以,我們不等他說第二遍,就行動起來了。與此同時,您知道,那船也開始呻吟起來,彷彿在說:‘你們快走吧,你們快走吧!’可憐的‘法老’號也沒說謊,我們明顯地感到它正在我們的腳下往下沉。我們一下子就把小船放到海里,八個人全都跳了進去。

“船長是最後一個下來的,更確切地說,不是這樣,他沒有下來,因爲他捨不得離開那艘船,是我一把抱住他,把他扔到夥伴們當中的,然後我也跳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我剛跳下來,船的甲板就發出一聲巨響,斷裂開來,彷彿一艘主力艦舷炮齊鳴一般。

“十分鐘以後,船頭下沉,接着,船尾也沉下去,然後,它旋轉起來,就像一隻狗在追逐自己的尾巴似的。最後,諸位再見,撲通撲通!……一切都結束了,‘法老’號不存在了。

“至於我們呢,我們三天沒吃沒喝,甚至都開始談論抓鬮決定命運,看誰先被衆人充飢。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了‘吉倫特’號,我們向它發出求救信號,它看到了我們,向我們掉轉船頭,放下救生艇,把我們接走。事情就是這樣,莫雷爾先生,我說的都是真話!我以水手的名譽發誓!你們大家說是不是這樣?”

一片輕輕的稱是聲,表明敘述者所說的完全屬實並且生動詳細,博得衆人的稱讚。

“很好,朋友們,”莫雷爾先生說道,“你們都是好人,這我早就知道。如果我遭到不幸,那唯一的罪魁就是我的厄運。這是天意,不是人的過錯。讓我們順從天意吧。現在告訴我,我應當付給你們多少工資?”

“哦!算了!不要再提這個了,莫雷爾先生。”

“正相反,必須提。”船主苦笑着說。

“那好吧,應當付給我們三個月的……”佩納隆說道。

“科克萊斯,付給每個人二百法郎。要是換個時候,朋友們,”莫雷爾接着說道,“我會再加一句:‘再給每人加二百法郎的賞錢。’可是,眼下日子不好過,朋友們,我手裡剩下的一點錢已經不屬於我了。請原諒吧,不要因此而怪罪我。”

佩納隆激動得臉上抽搐了一下,朝夥伴們轉過身,與他們交談了幾句,又走回來。

“關於這個問題,莫雷爾先生,”他說着,把嚼煙移到嘴的另一角,又往門廳吐了一口唾沫,剛好與前一口對稱,“關於這個問題……”

“什麼問題?”

“錢的問題……”

“怎麼了?”

“是這樣,莫雷爾先生,夥伴們都說,暫時每個人先領五十法郎就夠了,剩下的以後再說。”

“謝謝,朋友們,謝謝!”莫雷爾大聲說道,他心裡非常感動,“你們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不過,還是把錢拿去吧,拿去吧。如果你們找到好差事,就去幹吧,你們有這個自由了。”

這最後一句話在這羣正直的水手中間產生了神奇的效果。他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佩納隆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把嚼煙嚥了下去,幸虧及時用手按住喉嚨。

“怎麼,莫雷爾先生,”他哽咽着說,“怎麼,您要解僱我們!您對我們不滿意嗎?”

“不是,孩子們,”船主說道,“我不是對你們不滿意,正相反。不,我不是解僱你們。可是,有什麼法子呢……我沒有船了,因此也不再需要水手了。”

“怎麼,您沒有船了!”佩納隆說道,“那好吧,您就再造新船,我們等着。感謝上帝,我們可是會幹活的人。”

“我沒有錢再造新船了,佩納隆。”船主苦笑着說道,“因此,儘管你們一片好心,但我還是不能收留你們。”

“那好吧,如果您沒有錢,那就不要付給我們工資了。我們也可以像可憐的‘法老’號一樣,空着手走,這沒什麼了不起的!”

“好了,好了,朋友們,”莫雷爾激動得快要說不出話來了,“請你們走吧。等光景好一些的時候,我們再相聚吧。埃馬努埃爾,”船主又補充說道,“請送他們出去,並按照我的話去做。”

“這僅僅是再見,對嗎,莫雷爾先生?”佩納隆說道。

“是的,朋友們,至少我希望如此。請吧。”

說完,他向科克萊斯示意,科克萊斯走在前面,水手們跟在他後面,埃馬努埃爾又跟在水手們後面走了出去。

“現在,”船主對妻子和女兒說道,“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我要跟這位先生談談。”

他用目光瞥了一眼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那個人在整個談話過程中,始終一動不動地站在角落裡,只是在中間插了幾句話,這我們已經在前面介紹過了。兩個女人擡頭望了望這個已經完全被她們遺忘了的陌生人,然後,退了出去。在走出去之前,姑娘向那個人投去一道動人的懇求的目光,陌生人報以微笑,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如果看到這張冷若冰霜的臉上綻開笑容,一定會大惑不解。屋子裡只剩下這兩個男人了。

“好吧,先生,”莫雷爾先生說道,他又癱倒在扶手椅裡,“您全看見了,全聽見了,我也沒什麼再可奉告的了。”

“我看到一場新的災難又降臨到您的頭上,”英國人說道,“它也像其他災難一樣,不該落到您頭上。這更增強了我要寬慰您的願望。”

“啊,先生!”莫雷爾說道。

“是的,”陌生人又說道,“我是您的主要債權人,對嗎?”

“至少您掌握着我必須在近期內償還的債券。”

“您希望能延期償還嗎?”

“只要寬限一段時間就能挽回我的聲譽,因此,也就挽救了我的性命。”

“您希望寬限多久?”

莫雷爾遲疑了一下。

“兩個月。”他說道。

“好吧,”陌生人說道,“我給您三個月期限。”

“可是,您認爲湯姆森-弗倫奇公司……”

“您放心好了,先生,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今天是六月五日。”

“是的。”

“那好,請您再開一張九月五日的期票。九月五日上午十一點(此刻,掛鐘剛好指在十一點),我再來府上。”

“我屆時一定恭候,先生。”莫雷爾說道,“到那個時候,您一定會拿到錢的,否則我就死去。”

這後一句話說得非常輕,陌生人沒有聽清。

新的期票開出來了,舊的被撕掉。可憐的船主至少得到三個月的時間,以聚集他的全部資產。

英國人懷着本民族特有的冷漠接受了莫雷爾的謝意,同他告別。莫雷爾連聲道謝,一直把他送到門口。

他在樓梯上遇到了茹麗。姑娘裝作要下樓的樣子,實際上是在那裡等他。

“啊,先生!”她緊握着雙手說道。

“小姐,”陌生人說道,“有一天您會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達的信……請一定逐一按照信上的要求去做,不管您覺得那些要求有多麼奇怪。”

“好的,先生。”茹麗回答道。

“您保證能做到嗎?”

“我向您發誓。”

“那好!再見,小姐。希望您永遠像現在這樣,做一個善良純潔的姑娘。願上帝保佑您,讓埃馬努埃爾能成爲您的丈夫。”

茹麗輕輕叫了一聲,臉頓時像櫻桃似的羞得通紅,她趕緊靠在樓梯扶手上,纔沒摔倒。

陌生人向她揮手告別,繼續下樓。在院子裡,他遇到佩納隆,後者手裡拿着一卷一百法郎的鈔票,似乎不知道究竟該不該拿。

“請跟我來,朋友,”他對他說道,“我有話要跟您說。”

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同意延期付款,這完全出乎莫雷爾所料。在這位可憐的船主看來,這似乎是時來運轉的徵兆,告訴他,命運已經對繼續折磨他感到厭倦了。他當天就向妻子、女兒和埃馬努埃爾講述了所發生的事。全家人雖說沒有完全放下心來,但多少總算感到有了希望。不幸的是,莫雷爾不僅僅跟對他高擡貴手的湯姆森-弗倫奇一家公司打交道。況且,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在生意場上,只有業務往來,沒有朋友可言。在對這個問題做了更進一步的思考以後,他甚至不能理解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爲什麼會對他如此寬宏。他只能認爲這家公司出於自私的考慮,與其加速他的破產,只能收回本金的百分之六到百分之八,莫如支持他一下,以便在三個月之後能收回將近三十萬法郎的欠款。

不幸的是,與莫雷爾有商務往來的客戶,出於仇恨或者盲目,並不都這麼想,其中有些人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所以,由莫雷爾簽署的期票就如期送到財務室,多虧了英國人的寬限,那些期票仍然由科克萊斯如數兌現了。因此,科克萊斯依然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只有莫雷爾一個人驚惶地想到,假如十五日必須支付德·鮑維爾先生的十萬法郎,而三十日又要支付到期的另外三萬兩千五百法郎的期票,那他從這個月起就徹底破產了。

馬賽商界普遍認爲,莫雷爾屢遭厄運,已經支持不住了。所以,當他們看到他在月底依然如期付款時,都感到非常驚訝。不過,大家對他仍然沒有恢復信心。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莫雷爾做了空前的努力來發掘財源。以前,凡是他開出的期票,不論兌現期爲多久,別人總是放心地接受,甚至還供不應求。這一次莫雷爾只開出爲期九十天的期票,卻發現所有銀行都向他關上大門。幸虧莫雷爾自己還有些進項,可以解燃眉之急,這幾筆賬如期回收了,因此,莫雷爾直到七月底還可以應付債務。

此外,人們在馬賽再也沒見到那位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他見過莫雷爾後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就銷聲匿跡了。不過,他這次來馬賽,只跟市長、監獄視察員和莫雷爾見過面,除了給這三個人留下不同的印象之外,倒也沒有留下其他蹤跡。至於“法老”號上的那些水手,似乎都找到了工作,因爲他們也都無影無蹤了。

因病在帕爾馬逗留的戈馬爾船長,如今已經治癒歸來,他遲遲不敢去見莫雷爾先生。但莫雷爾得知他歸來以後,就親自去看他。這位可敬的船主事先已經從佩納隆口裡得知船長在船的遇難過程中的英勇行爲,現在來安慰他,並把戈馬爾船長此前不敢來領的那份工資也給他帶來了。

莫雷爾先生從樓上下來時,正好碰到上樓的佩納隆,佩納隆看來把錢花到正處了,因爲他穿了一身新衣服。正直的舵手看見他的船主似乎感到很尷尬,他躲到樓梯的拐角處,嘴裡的嚼煙一會兒推到左邊,一會兒推到右邊,轉動着兩隻惶恐的大眼睛。莫雷爾先生像往常一樣,親切地伸出手來,他只是輕輕地握了一下作爲回禮。莫雷爾先生以爲,佩納隆的發窘是因爲他穿了一套新衣服,這個老實人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大手大腳過。他無疑已經在別的什麼船上找到了工作,所以,他的羞澀也許是因爲他沒能更長久地爲“法老”號守節所致,說不定,此番他正是來把自己的好運氣告訴戈馬爾船長的,並把新主人慾僱傭戈馬爾船長之意轉告給他。

“好人啊,”莫雷爾離開時自言自語,“但願你們的新主人也像我一樣的愛你們,但願他比我幸運。”

八月過去了,莫雷爾東挪西湊,兌現原來的期票,又開出新的期票。到八月二十日那天,馬賽傳出風聲,說莫雷爾搭乘郵車走了。於是,衆人猜想,莫雷爾月底就要提交資產負債表了,他之所以離開,無疑是想回避這個悲慘的局面,他一定是想讓自己的首席代表埃馬努埃爾和出納員科克萊斯出面應付。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公司照常營業,科克萊斯照常出現在賬臺欄杆後面,如同正義的賀拉斯一樣泰然自若,仔細查看別人遞過來的期票,從第一張到最後一張,全部如數兌現,甚至連兩張莫雷爾先生認可的拖欠的票據,科克萊斯也照樣如數賠償,如同對待船主本人開出的期票一樣。這一切都讓衆人感到困惑,但他們以一種預言災難的人特有的固執,又把莫雷爾的破產推遲到九月底。

九月一日,莫雷爾回來了,全家人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他。這次巴黎之行是他最後的一線希望。莫雷爾想到當格拉爾,如今此人成了百萬富翁,但是當年,莫雷爾曾是他的恩人,由於莫雷爾的推薦,當格拉爾才得以進入西班牙一家銀行供職並從此發跡。據說,當格拉爾如今資產已經高達六百萬到八百萬法郎,還有無限的信譽,他要救莫雷爾,都無須從口袋裡掏一分錢,只要爲貸款擔保,莫雷爾就可以得救。莫雷爾早就想到當格拉爾,但對他有一種無法剋制的本能的反感,因而直到走投無路的時候纔去找他。看來,他當初這樣想不無道理,因爲他果然遭到拒絕,受到凌辱,心情沮喪地回到家裡。

莫雷爾回家後沒發一句怨言,也沒說一句沮喪的話,只是流着淚擁抱了妻子女兒,跟埃馬努埃爾友好地握了握手,然後,把自己關進三樓的書房裡,吩咐科克萊斯進來。

“這一次,”兩個女人對埃馬努埃爾說道,“我們是徹底完了。”她們倆商量一下以後,決定由茹麗給她在尼姆駐防的哥哥寫信,讓他立即回來。這兩個可憐的女人本能地意識到,她們必須集中力量來承受迎面而來的打擊。此外,馬克西米里安雖然剛滿二十二歲,但對他父親已能產生很大影響。

他是個剛毅正直的青年。當他到了該選擇職業的年齡時,父親沒有強迫他幹哪一行,而是讓年輕的馬克西米里安按照自己的興趣進行選擇。年輕人表示想進入軍界。於是,他以優異的學習成績通過會考,進入綜合工科學校,畢業後便成爲第五十三聯隊的少尉軍官。他獲得這個軍銜已經一年多了,並且得到許諾,一有機會便可以晉升爲中尉。在軍隊裡,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被公認爲是一個嚴守軍紀的人,他不僅能盡一個軍人的義務,而且能承擔一個男人該盡的義務,因此,被人稱爲斯多噶派。不用說,用這個綽號稱呼他的人當中有不少是鸚鵡學舌,並不明白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母親和妹妹求救的就是這位年輕人。她們感到嚴重的局勢即將來臨,叫他回來支援她們。她們對事情的嚴重性沒有估計錯。因爲,莫雷爾把科克萊斯帶進書房不久,茹麗就看見科克萊斯從書房出來,臉色蒼白,滿面恐慌,瑟瑟發抖。

他從她們面前經過時,她本想問問他,但那個老實人一反常態,慌慌張張地直奔樓下,只是高舉着雙手,大聲嘆道:“唉,小姐!小姐!多麼可怕的災難啊!誰料到會這樣呢!”

過了一會兒,茹麗又看到他上樓來,手裡拿着兩三本厚厚的賬簿、一個文件夾和一袋錢。

莫雷爾查閱了賬本,打開文件夾,又點了點錢。如今,他的全部財產只剩下六千到八千法郎,到五日之前尚有四五千法郎的進項,加在一起也最多有一萬四千法郎,而他需要償付的期票卻多達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連分期付款都讓他難以說出口。

可是,莫雷爾下樓吃晚飯時,顯得十分平靜,這種平靜比沮喪更加讓兩個女人感到不安。

吃過晚飯以後,莫雷爾通常都要出去,他習慣到弗凱亞人俱樂部去喝咖啡,讀讀《信號臺》報。可是,這一天,他沒出去,而是上樓去書房了。

科克萊斯呢,他完全傻了,光着腦袋,坐在一塊石頭上,頂着火辣辣的太陽和三十度的高溫,在院子裡一待就是大半天。

埃馬努埃爾試圖安慰兩個女人,但他不善於辭令,年輕人對公司的業務瞭如指掌,不能不感到一場巨大的災難正在向莫雷爾家襲來。

天黑了,兩個女人沒去睡覺,希望莫雷爾離開書房下樓時,能到她們房間來一下。但是,她們聽見他放輕腳步從門口走過,顯然是怕被她們叫住。她們側耳細聽,他走進自己房間,從裡面把門鎖上。

莫雷爾夫人讓女兒先去睡覺,在茹麗離開半個小時以後,她站起身,脫掉鞋子,溜進過道,想透過鎖眼看看丈夫在做什麼。在過道里,她看見一個人影在向後退,那是茹麗,她也在擔心,先於母親來到這裡。姑娘走到莫雷爾夫人面前。

“他在寫東西。”她說道。兩個女人都猜到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莫雷爾夫人俯身靠近鎖眼。莫雷爾先生果然在寫,不過,女兒沒注意到的,她看見了,那就是丈夫正在有印花的紙上寫字。她頭腦裡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他是在寫遺囑。她渾身顫抖,但仍然剋制着自己,一言未發。

第二天,莫雷爾先生顯得非常鎮靜,像往常一樣在書房裡工作,按時下樓用午餐,只是在晚餐之後,他讓女兒坐在自己身邊,抱住孩子的頭,在懷裡摟了很久。晚上,茹麗對母親說,父親雖然表面上很平靜,但她感到他的心跳得很快。

後面的兩天也在差不多同樣的氣氛中度過。九月四日晚上,莫雷爾先生要女兒交出他書房的鑰匙。茹麗聽到這個要求,不禁心頭一顫,感到不祥。她手裡始終掌握着這把鑰匙,小時候,除非要懲罰她時才把它收回,現在,父親爲什麼向她要回這把鑰匙呢?

姑娘凝視着莫雷爾先生。“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事,父親,”她說,“讓您決定收回這把鑰匙呢?”

“沒有,我的孩子,”不幸的莫雷爾回答道,這個簡單的問題竟使他眼中浸滿淚水,“沒有,我只不過需要它。”

茹麗裝做找鑰匙的樣子。“我大概把它落在房間裡了。”她說。說完,她就走出去,但她沒回自己房間,而是下樓去找埃馬努埃爾。

“不要把鑰匙還給您父親,”他說,“明天上午,如果有可能,請不要離開他。”

她想問問埃馬努埃爾,但後者也不知道其他情況,或者是不想說。

九月四日至五日整整一夜,莫雷爾夫人始終把耳朵貼在木板壁上,一直到凌晨三點鐘以前,她還聽見丈夫焦慮不安地在房間裡來回走動。直到早晨三點鐘的時候,他才一頭倒在牀上。

兩個女人相伴着度過了這個夜晚,從前一天晚上起,她們就等待着馬克西米里安的歸來。

八點鐘時,莫雷爾走進她們房間。他顯得很平靜,但是,那張疲憊的臉上明顯地留有前一夜的焦慮。兩個女人沒敢問他睡得好不好。莫雷爾對妻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溫存,對女兒更加慈祥,他看不夠也親不夠那個可憐的孩子。

茹麗想起埃馬努埃爾的囑咐,所以,在父親要出門的時候就想跟着他,但是,父親輕輕地把她推開。

“留在你母親身邊吧。”他對她說道。

茹麗還想堅持。

“我要你這樣做!”莫雷爾又說。這是莫雷爾平生第一次對女兒說:“我要你這樣做!”不過,他說這句話時,語氣裡充滿了慈祥的父愛,茹麗聽了,不敢再朝前邁步。

她停在原地,一動不動,默不做聲。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她感到有兩隻胳膊摟住她,一張嘴在吻她的額頭。

她擡起眼睛,驚喜地叫了一聲。“馬克西米里安,我的哥哥!”她大聲喊道。聽到她的叫喊聲,莫雷爾夫人也跑過來,撲到兒子的懷裡。

“母親,”年輕人說道,他看看莫雷爾夫人,又看看她女兒,“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們的信把我嚇了一跳,我立即就回來了。”

“茹麗,”莫雷爾夫人說道,向兒子打了個手勢,“快去告訴你父親馬克西米里安回來了。”

姑娘立刻衝出房間,但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一個男人,手裡拿着一封信。

“您就是茹麗·莫雷爾小姐吧?”那人帶着濃重的意大利口音說道。

“是的,先生,”茹麗結結巴巴地回答,“可是,您找我有什麼事啊?我不認識您。”

“請看看這封信。”那人說着,遞給她一張紙。

茹麗猶豫不決。

“這封信關係到您父親的安危。”信使又說道。

姑娘一下子從他手裡奪過那張紙。然後,急忙把信展開,讀道:

請立即趕到梅朗街,進入十五號樓,向看門女人要六樓房間的鑰匙,進入這個房間,取走放在壁爐上的一個紅色絲線錢袋,把這個錢袋交給您父親。

務必讓他在十一點之前拿到這個錢袋。

您曾許諾無條件地服從我,我在此提醒您遵守您的諾言。

水手辛巴達

姑娘欣喜地大叫一聲,擡起眼睛,尋找那個交給她這封信的人,想詢問一下,但那人已經不見了。

於是,她把目光落到信上,又讀了一遍,發現後面還有一段附言:

請務必親自去完成這一使命,並且單獨去,這一點至關重要。如有他人陪同或者派遣他人前往,看門人會回答說不知道此事。

這段附言大大減弱了姑娘的喜悅。她真的無可擔憂嗎?這會不會是別人設下的一個陷阱?她天真爛漫,不知道一個像她這種年紀的少女會遇到什麼樣的危險,但一個人即使對危險一無所知,也會產生恐懼心理,而且,有一點特別需要指出:愈是不瞭解的危險,愈是讓人感到恐懼。

茹麗猶豫不決,她決定去請教別人。不過,出於一種奇怪的感情,她既沒有去問母親,也沒有去問哥哥,而是去求教埃馬努埃爾。

她下了樓,對他講了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代理人來找他父親那天所發生的事,向他描述了樓梯上的那一幕,重複了自己許下的諾言,然後,把信遞給他。

“您應當去,小姐。”埃馬努埃爾說。

“應該去?”茹麗輕輕地說。

“是的,我陪您去。”

“可您沒看見我必須單獨前往嗎?”茹麗說道。

“您是單獨去,”年輕人回答,“我在博物館街拐角處等您。如果您遲遲不歸,讓我擔憂,我就去找您。我向您保證,只要您告訴我誰欺侮您,我就讓他倒黴!”

“這麼說,埃馬努埃爾,”姑娘遲疑地說,“您的意見是我應當去赴約?”

“是的,送信人不是說事關您父親的安危嗎?”

“可是,埃馬努埃爾,他到底有什麼危險呢?”姑娘問道。

埃馬努埃爾猶豫了一下,但爲了立刻說服姑娘,讓她不再遲疑,他只好實說。

“聽着,”他對她說道,“今天是九月五日,對嗎?”

“是的。”

“今天,十一點,您父親要償還三十萬法郎左右的債務。”

“是的,這我知道。”

“可是,”埃馬努埃爾又說,“他的錢櫃裡只有不到一萬五千法郎的錢了。”

“那麼,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如果今天,十一點以前,您父親還找不到一個能幫助他的人,那麼,他在中午就不得不宣告自己破產了。”

“啊!快走!快走!”姑娘大聲說着,拉着那個青年跟她一起出去。

這其間,莫雷爾夫人把一切都告訴了兒子。

年輕人知道,在父親接連受挫之後,家裡財產支出一定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他沒想到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他一時不知所措。

接着,他突然衝出房間,飛速上樓,他以爲父親在書房裡,但任憑他怎麼敲門也沒人答應。

他站在書房門口,聽見臥室的門開了。他轉過身,看見了父親,莫雷爾先生剛纔沒有上樓去書房,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臥室,直到現在纔出來。

莫雷爾先生看到馬克西米里安,驚叫一聲,他不知道年輕人回來了。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用左臂緊緊夾住藏在禮服裡面的一件東西。

馬克西米里安急忙下樓,摟住父親的脖子。但是,他猛然往後一退,只用右手按住父親的胸口。

“父親,”他說道,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您禮服下面爲什麼藏着兩支手槍?”

“啊!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莫雷爾說。

“父親!父親!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年輕人喊道,“您爲什麼要帶這些武器?”

“馬克西米里安,”莫雷爾說道,目不轉睛地看着兒子,“你是個男子漢了,一個有榮辱感的男子漢,過來,我告訴你。”

說完,莫雷爾就邁着穩健的步子上樓來到自己的書房,而馬克西米里安步履踉蹌地跟在他後面。

莫雷爾打開門,又在兒子身後把門關好,然後,他穿過前廳,走到辦公桌前,把兩支手槍放到桌子角上,用手向兒子指了指一本打開的賬簿。

這本賬簿上清楚地記載着公司所處的狀況。再過半個小時,莫雷爾必須償還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他一共只有一萬五千二百五十七法郎。

“讀讀吧。”莫雷爾說。

年輕人讀了一遍,就像遇到晴天霹靂一樣被擊垮了。莫雷爾一言不發,他還能用什麼話來補充這個數字做出的無情判決呢!

“父親,您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來預防這場災難,是嗎?”過了一會兒,年輕人這樣問道。

“是的。”莫雷爾回答。

“您已經沒有任何進項了?”

“沒有了。”

“您已經挖掘了一切財源?”

“我挖掘了一切財源。”

“再過半個小時,”馬克西米里安語氣陰沉地說道,“我們的姓氏就要蒙受恥辱了!”

“血可以洗淨恥辱。”莫雷爾說。

“您說得對,父親,我完全理解您。”然後,他把手伸向手槍。“一支槍給您,一支給我。”他說,“謝謝!”

莫雷爾攔住他的手。“那麼,你的母親……你的妹妹……誰來撫養她們呢?”

年輕人身上不禁一陣戰慄。

“父親,”他說,“您是否想過您這是在說讓我活下去?”

“是的,我是這個意思,”莫雷爾說,“因爲這是你的義務。你是一個頭腦冷靜、性格堅強的人,馬克西米里安……馬克西米里安,你不是一個普通人,我不要求你做什麼,更不命令你做什麼,我只對你說,你應當像個局外人那樣審視一下你的處境,自己做出判斷。”

年輕人思索了片刻,接着,眼睛裡流露出感人的無可奈何的目光。他只是用一種緩慢而憂傷的動作,摘下肩上那代表他軍銜的肩章和無流蘇肩章。

“好吧,”他說,把手伸給莫雷爾,“您安心地死去吧,父親!我活下去。”

莫雷爾向前邁了一步,想要跪到兒子面前。馬克西米里安急忙把他拉到自己胸前,一時間,兩顆高尚的心緊貼在一起跳動着。

“你知道這不怪我嗎?”莫雷爾問道。

“我知道,父親,您是我所知道的最高尚的人。”

“好吧,一切都說明白了。現在,請回到你母親那裡去吧。”

“父親,”年輕人跪下一條腿,說道,“爲我祝福吧!”

莫雷爾用雙手托住兒子的頭,拉到自己身邊,在上面連吻數次。

“啊!是的,是的,”他說,“我以我自己和我家無可指責的三代人的名義爲你祝福,請聽他們通過我的聲音說的話:被災難毀掉的大廈,上帝會使它得到重建。即使鐵石心腸的人看到我這樣死去,也會同情你的。他們可能會把拒絕給我的時間給你,你要爭取不讓別人說出羞辱我們的話,立刻開始奮鬥,開始工作。年輕人,滿懷激情地、勇敢地去拼搏吧;你的母親、妹妹都要過艱苦的生活,以便使我欠別人的錢能在你手裡一天天積攢起來,並且產生利潤。請想象一下,爲我恢復名譽的那一天,該是多麼壯麗、多麼偉大的一天!到那一天,在這同一間書房,你會說:我父親死了,因爲他沒能做到我今天所做的事,但他死得很放心,很鎮靜,因爲,他死的時候知道我會做到這一點。”

“啊!父親,父親,”年輕人大聲說道,“可是,您要是能活着該多好啊!”

“假如我活着,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假如我活着,關心會變成懷疑,憐憫會變成逼債;假如我活着,我就只是個不守信用、不遵守諾言的人,我就只是個破了產的人而已。如果我死了,正相反,你想一想,馬克西米里安,我的屍體將是一個正直人的遺體。我活着的時候,連最好的朋友都不肯登我的家門;我死了以後,全馬賽的人都會哭着爲我送葬;我活着,你會爲我的姓氏感到羞恥;我死了,你會高昂着頭,大聲說:‘我是這個因爲平生第一次不能實現諾言而飲疚自盡的人的兒子。’”

年輕人發出一聲嘆息,但看來他已經認命。這是他的理智,而不是他的心第二次被說服了。

“現在,”莫雷爾說,“讓我一個人留下,想法讓你母親和你妹妹離開。”

“您不想再見見我妹妹嗎?”馬克西米里安問道。年輕人對這次會面寄託了最後的希望,他正是爲此才做出這個提議的。莫雷爾先生搖了搖頭。

“我早晨已經見過她了,我已經向她告別了。”他說。

“您沒有什麼要特別囑咐我了嗎,父親?”馬克西米里安用變了調的聲音問道。

“有,兒子,一個神聖的囑託。”

“請說吧,父親。”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是唯一同情我的公司,可能出於人道,也許出於自私,不過,不該由我來透視別人的心理。該公司的代理人,也就是十分鐘後將來提取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的那個人,我應當說他不是同意,而是主動寬限我三個月的時間。你要首先償還這家公司的欠款,我的兒子,這個人應當受到你的尊重。”

“好的,父親。”馬克西米里安說。

“現在,我再一次向你告別,”莫雷爾說,“去吧,去吧,我需要一個人留下來;你會在我臥室的寫字檯裡找到遺囑。”

年輕人渾身癱軟地站在那裡,心裡雖有服從的意願,卻沒有執行的勇氣。

“聽我說,馬克西米里安,”父親又說,“假如我和你一樣,也是個士兵,我奉命攻佔一座堡壘,你知道我攻佔堡壘時會喪命,難道你不是也會像剛纔那樣對我說:‘去吧,父親,因爲如果你留下,我就會名譽掃地,與其蒙受恥辱,不如去死!”

“是的,是的,”年輕人說道,“是的。”然後,他**地緊緊擁抱了莫雷爾。“去吧,去吧,父親。”他說。

說完,他就衝出書房。

兒子出去以後,莫雷爾兩眼凝視着房門,站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抓起鈴繩,拉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科克萊斯走進來。他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恍然大悟以後的這三天把他徹底摧垮了。莫雷爾公司再也無力迴天的事實壓彎了他的腰,比二十年漫長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還要深。

“我的好科克萊斯,”莫雷爾說道,那語調讓人難以描繪,“你留在前廳,你知道,湯姆森-弗倫奇公司的代理人三個月以前曾經來過,等一會兒他還要來,到時候你通報一下。”

科克萊斯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走到前廳坐下,等候着。

莫雷爾又坐到椅子裡,眼睛望着掛鐘,他只剩下七分鐘時間了,這是他生命的最後的時刻。時針以快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向前移動,他彷彿能看見它前進似的。

在這最後的時刻,這個還算年輕的漢子在經過一番或許是錯誤的,但至少看上去是合乎邏輯的思考之後,即將與他所愛的一切訣別,與生活訣別,對他來說,生活裡充滿了家庭的溫馨。此刻,他那波瀾起伏的思緒難以描繪,只消看看他那浸滿了汗珠而又聽天由命的臉,滿含淚水而又仰望蒼天的眼睛,便可明瞭他的心情。

指針繼續朝前走着,子彈已經上膛,他伸出手,拿起一支手槍,嘴裡輕輕地呼喚着女兒的名字。然後,他又放下那個致命的武器,拿起筆,寫了幾個字。此刻,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向心愛的女兒說完告別的話。

接着,他又轉過身去看鐘,現在他已經不再以分計算時間,而是以秒計算了。他又拿起槍,微微張開嘴,眼睛盯着指針,接着,他被自己打開保險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這時,一陣更大的冷汗浸溼他的額頭,一陣更難忍受的痛苦壓迫着他的心臟。

他聽見樓梯口的門軸響了一下。接着,書房的門打開了。時鐘即將敲響十一點。莫雷爾沒有轉身,他等着科克萊斯如下的通報:

“湯姆森-弗倫奇公司代理人到。”

他把手槍移向自己的嘴巴……

突然,他聽見一聲叫喊,那是他女兒的聲音。他轉過身,看見茹麗,手槍從他手裡掉到地上。

“父親!”姑娘喊道,她氣喘吁吁,高興得都快要暈過去了,“得救了!您得救了!”

她手裡舉着一隻紅色絲線錢袋,撲到父親懷裡。

“得救了?我的孩子!”莫雷爾說,“這是什麼意思?”

“是的,得救了!您看!”姑娘說道。

莫雷爾接過錢袋,心頭涌起一股熱浪,因爲一個模糊的記憶告訴他,這東西曾經屬於他所有。

錢袋的一邊放着一張二十八萬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已經現金簽收。另一邊放着一顆像榛子大小的鑽石,還有一小片羊皮紙,上面寫着幾個字:

茹麗的嫁妝。

莫雷爾用手按住頭;他覺得自己在做夢。

就在這時,鐘敲十一點。掛鐘每敲一次,都像一隻銅錘在敲打他的心臟。

“喂,我的孩子,”他說,“說說這是怎麼回事。你是在哪裡找到這個錢袋的?”

“在梅朗街十五號的一座樓裡,在六層一間破舊的小屋的壁爐角上。”

“可是,”莫雷爾大聲說道,“這個錢袋不屬於你。”

茹麗把早晨收到的那封信遞給父親。

“那麼,你是一個人到那座房子裡去的嗎?”莫雷爾看過信後問道。

“埃馬努埃爾陪我去的,父親。他本來應當在博物館街拐角處等我,可是,奇怪的是,我回來時他不見了。”

“莫雷爾先生!”樓梯上有人喊道,“莫雷爾先生!”

“是他的聲音。”茹麗說。

與此同時,埃馬努埃爾走進來,臉上洋溢着喜悅和激動。

“‘法老’號!”他喊道,“‘法老’號!”

“啊,什麼?‘法老’號?您瘋了嗎,埃馬努埃爾?您明明知道它已經沉沒了。”

“‘法老’號!先生,他們發出‘法老’號的信號:‘法老’號進港了。”

莫雷爾倒在椅子裡,渾身沒有了一點力氣。他腦子裡無法相信這一連串令人難以置信、不可思議、奇蹟般的事件。

這時,他兒子也走進來。“父親,”馬克西米里安喊道,“您怎麼說‘法老’號沉了呢?瞭望臺已經發出信號,它進港了。”

“朋友們,”莫雷爾說,“如果這是真的,那就是上帝的一個奇蹟了!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然而,千真萬確,讓人不能不信的,是他手裡拿的那個錢袋,那張已經支付了的期票和那顆璀璨奪目的鑽石。

“啊!先生,”科克萊斯也說道,“這‘法老’號是怎麼回事?”

“走吧,孩子們,”莫雷爾先生站起身來說道,“我們去看看,假如這個消息不確切,但願上帝能憐憫我們。”

他們開始下樓。莫雷爾夫人站在樓梯中間等候着,這個可憐的女人剛纔沒敢上樓。

他們轉眼來到卡納比埃爾大街。

港口擠滿了人。人們爲莫雷爾讓開一條路。

“‘法老’號!‘法老’號!”衆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果然,在聖讓瞭望塔對面,一件神奇的、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一艘輪船,尾部用白字寫着:法老號(莫雷爾父子公司),與原來的“法老”號一模一樣,也滿載着胭脂蟲和靛藍,正在拋錨落帆,甲板上,戈馬爾船長正在發號施令,而佩納隆正在向莫雷爾先生招手致意。

再也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便是鐵證,在場的一萬多人也在爲他作證。

正當莫雷爾和他的兒子在目睹這場奇蹟的全城人的歡呼聲中,在海堤上緊緊擁抱的時候,有一個被長長的黑鬚遮住半張臉的男子,躲在一個哨兵的崗亭後面,溫情脈脈地看着這個場面,口裡輕輕地說道:“祝你幸福,心靈高尚的人;願上帝爲你所做的和將來還要做的善舉降福於你;願我的感恩也同你的恩惠一樣不爲人知。”

然後,他帶着歡欣與幸福的微笑,離開藏身之處。衆人都被眼前的場景所吸引,誰也沒注意他,他拾級而下,走下碼頭,喊了三聲:“雅科波!雅科波!雅科波!”

於是,一艘小船向他駛來,把他接上船,載着他划向一艘豪華的遊艇,他以一個水手的輕盈、敏捷,跳上游艇的甲板,從那裡再一次看了莫雷爾一眼;後者流着喜悅的淚水,友好地同衆人握手,並且,正用遲疑的目光向蒼天尋覓,以感激那位不知姓名的恩人。

“現在,”陌生人說道,“別了,善良、人道和感恩……別了,所有使人心靈高尚的情愫!……我已經代替上帝回報了善良的人們……現在,也讓我替復仇之神去懲罰惡人吧!”

說完這句話,他就打了個手勢,遊艇似乎只等着這個信號起航似的,立刻駛向大海。

第三十一章 意大利:水手辛巴達

一八三八年初,有兩個巴黎上流社會的青年正在佛羅倫薩,一個是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另一個是弗朗茲·戴皮奈男爵。他們倆早就商定這一年一塊去羅馬度狂歡節。弗朗茲已經在佛羅倫薩住了四年,可以爲阿爾貝導遊。

不過,到羅馬去過狂歡節可不是一樁小事,特別是他倆堅決不肯在民衆廣場或者瓦奇諾廣場那樣的地方下榻,所以,他們就寫信給西班牙廣場倫敦旅館的老闆帕斯特里尼,請他給他們留一套舒適的房間。

帕斯特里尼回信說,他手裡只剩下三樓的兩間臥室和一間書房,租金很低,每天一路易。兩個年輕人接受了。爲了充分利用剩下的這段時間,阿爾貝去了那不勒斯,弗朗茲則繼續留在佛羅倫薩。

他已經在美第奇家族的這座城市裡待了一段時間,遊覽了那些被稱爲娛樂場的人間樂園,還被佛羅倫薩赫赫有名的豪門請到家裡做客,於是,他突然心血**:既然已經見過拿破崙的故鄉科西嘉,何不再去看看他被囚禁過的厄爾巴島呢?

因而,一天晚上,他解開系在裡窩那港口鐵環上的一艘小船,裹着披風躺在船裡,只對水手們說了一句:“去厄爾巴島!”

小船離開海港,就像海鳥離開了它們的窩一樣,第二天便把弗朗茲送到費拉若港。弗朗茲穿越了這座帝王的小島,看過巨人留下的所有足跡,又在馬爾其亞納港上了船。

離開陸地兩個小時之後,他又在皮阿諾扎登陸,別人告訴他,島上飛翔着數不盡的紅山鶉。但是,打獵收穫甚微。弗朗茲費了很大勁,只打了幾隻瘦山鶉,如同所有勞而無獲的獵人一樣,他心情沮喪地回到船上。

“啊!如果閣下願意,”船主說,“倒是有個打獵的好去處!”

“在哪裡?”

“您看見那個小島了嗎?”船主繼續說道,並且用手指着南邊,讓他看一片聳立在湛藍的海水中的錐形岩礁。

“喂,那是什麼島?”弗朗茲問。

“基督山島。”裡窩那人回答。

“我沒有在這個島上狩獵的許可啊。”

“閣下不需要許可,這是一座荒島。”

“啊!真的嗎?”年輕人說,“地中海中央竟然會有一座荒島,這事真奇怪。”

“這事很自然,閣下。這個島是一大片岩礁,整個島上連一阿爾邦可耕的土地都沒有。”

“這個島屬於誰?”

“屬於托斯卡納省。”

“我在島上能打到什麼獵物?”

“成千上萬的野山羊。”

“它們靠啃石頭活着嗎?”弗朗茲露出充滿疑慮的微笑。

“不是,它們吃那些長在石頭縫裡的歐石楠、香桃木和黃連木活着。”

“那我在哪裡過夜呢?”

“在島上的巖洞裡,或者裹着披風在船上睡覺。何況,只要閣下願意,我們可以打完獵立刻就走。閣下知道,我們在夜裡也跟白天一樣,可以張帆航行,如果不能張帆,還可以划槳。”

鑑於弗朗茲在跟夥伴會面之前還有足夠的時間,並且不必爲在羅馬的住處擔憂,他就接受了這個建議,以彌補前一次打獵的損失。

水手們見他同意了,就低聲商量了一下。

“喂!”他問道,“又怎麼了?難道又產生了新的麻煩嗎?”

“沒有,”老闆說,“但是,我們必須事先提醒閣下,這個島是個是非之地。”

“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由於基督山島無人居住,所以,常常成爲來自科西嘉、撒丁島或者非洲的走私販子和海盜的中轉站。萬一有人告發我們曾在島上逗留,那我們在返回裡窩那以後,就得被罰隔離六天,進行防疫檢查。”

“見鬼!那不就麻煩了嘛!六天!剛好是上帝創造世界用的時間。這未免太長了,孩子們。”

“可是,誰會去說閣下曾在基督山停留過呢?”

“啊!我反正不會說。”弗朗茲大聲說道。

“我們也不會說。”水手們齊聲說道。

“既然如此,那就去基督山島吧。”

老闆下達命令,船向基督山島掉頭,然後,朝那個方向駛去。

弗朗茲等着水手們操作完畢,當船已經駛向新的航程,帆已經被微風張滿,四名水手各就各位,三人在船頭,一人掌舵以後,他才又接着跟他們聊天。

“親愛的加爾塔諾,”他對老闆說道,“您剛纔好像對我說,基督山島是海盜的藏身之處,我覺得他們倒是除了山羊以外的另外一種獵物嘛。”

“是的,閣下,正是如此。”

“我知道有走私販子,可是,我以爲自從攻下阿爾及爾,摧毀攝政制度以後,就只有在庫珀和馬里亞特上尉的小說裡纔有海盜了。”

“啊!閣下錯了。有些海盜跟強盜相似,這些人好像被教皇萊翁十二消滅光了,其實他們每天都在殺人越貨,甚至敢在羅馬城門口動手。您沒聽說嗎,不到六個月以前,法國駐教廷的代辦就在離韋萊特里五百步遠的地方被人搶劫了!”

“聽說了。”

“就是嘛!如果閣下也像我們一樣,住在裡窩那,那您一定會經常聽到某一艘滿載貨物的小船或者一艘漂亮的英國遊艇,本來應當駛向巴斯蒂亞港、費拉若港或者奇維塔韋基亞港,卻沒能抵達,人們不知道這隻船出了什麼事,還以爲它大概觸礁以後沉到海底了呢。唉!他們碰到的這塊‘礁石’,其實是一艘又短又窄的小船,上面有七八個人,他們在一個風急浪高的黑夜,在某個無人居住的荒島附近突然襲擊了這艘船,就像綠林大盜在樹林的一角搶劫一輛郵車一樣。”

“可是,”弗朗茲問道,他依然躺在小船裡,“那些遭此劫難的人爲什麼不去告發他們呢?爲什麼不呼籲法國、撒丁或者托斯卡納政府對這些海盜採取報復行動呢?”

“爲什麼?”加爾塔諾微笑着反問。

“是啊,爲什麼?”

“因爲,海盜把貨船或者遊艇上能拿走的東西都拿走,然後,他們把船員的手腳捆住,又在每個人的脖子上綁一個二十四磅重的大鐵球,再在被截獲的船的龍骨上鑿個酒桶大的洞,自己回到甲板上,關閉艙門,再跳上自己的小船。十分鐘以後,貨船開始抱怨、呻吟,慢慢向下沉去。首先是一側下沉,接着是另一側,然後,它又浮起來,接着又沉下去,越沉越深。突然,一聲放炮似的巨響,那是艙裡的空氣爆炸,炸斷了甲板。於是,貨船搖晃着,就像一個即將淹死的人垂死掙扎一樣,每搖晃一下,船體都變得更加沉重。很快,艙裡的水壓過大,水從所有的洞口往外噴,就像巨大的抹香鯨鼻孔裡噴出的水柱似的。臨終,它喘了最後一口氣,打了最後一個轉兒,就沉了下去,在海里掀起一個巨大的漏斗狀的旋渦,旋渦轉動了一陣,水面慢慢平靜下來,最後終於什麼也看不見了。五分鐘之後,只有上帝的眼睛才能在這片沉寂的海水下面看到那艘失蹤的貨船。

“現在,您該明白,”老闆微笑着說,“爲什麼貨船沒有抵港,爲什麼船員不去告狀了吧?”

如果加爾塔諾是在提議去基督山島之前對弗朗茲講述這種事,那他一定會三思而後行,可是,現在他們已經上路了,再後退就顯得怯懦。他屬於那種不主動冒險,但一旦前面出現險情,就會冷靜地迎上前去的人;他屬於那種把生活中的危險視爲決鬥對手的人,精心揣度對方的動作,估計他的力量,躲閃一下只是爲了喘一口氣,但不能顯得怯懦,並且一眼就能看清自己的優勢,一下子就能置對方於死地。

“得了吧?”他說,“我踏遍了西西里島和卡拉布里亞,在愛琴海上航行了兩個月,連一個海盜,甚至連海盜的影子都沒看見過。”

“所以,我說這件事不是想讓閣下放棄這次旅行,”加爾塔諾說,而是因爲您問了我,我纔回答,如此而已。”

“是的,親愛的加爾塔諾,而且,您的話很有趣。爲了能儘可能也聽聽您的談話,我們就去一趟基督山島吧。”

這時,船已飛快地駛近航程的終點;風力很好,也很清涼,小船以每小時六到七海里的速度前進。船漸漸駛近小島,小島彷彿從海中升起似的,變得越來越大,透過金燦燦的夕陽的光輝,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岩石就像彈藥庫裡的炮彈一樣,一塊一塊地摞在一起,岩石縫裡,生長着火紅的歐石楠、翠綠的樹木。水手們儘管表面上非常平靜,但很明顯,他們十分警惕,正用目光搜索着那片他們剛剛航行其間的明鏡般廣闊的海面,海平線上,星星點點有幾隻揚着白帆的漁船,像海鷗似的在浪尖輕輕搖擺。

他們離基督山島最多隻有十五海里了,這時,夕陽開始落到科西嘉島後面;島上的山峰在右邊的海面上隆起,在天空中勾出鋸齒形的陰影。這堆岩礁,猶如巨人阿達馬斯托爾一樣,充滿威脅地矗立在小船面前,遮住了夕陽,峰巔被夕陽染得金煌煌的。慢慢地,海面上升起一片陰影,彷彿驅走了前面這即將熄滅的最後一道落日的餘暉。最後,這道餘暉被驅趕到錐形岩礁的頂端,一時間把山頂染紅,好像一座熊熊燃燒的火山。這時,陰影始終在緩緩上升,一如它吞沒山底一樣,逐漸吞沒了山峰,於是,整個小島變成一座灰濛濛的山,顏色越來越深。半個小時之後,天已經一片漆黑了。

幸好水手們是在他們熟悉的水域航行,他們對托斯卡納羣島的每一塊石頭都瞭如指掌,身處被黑暗包圍的小船裡的弗朗茲,心裡卻不無憂慮。科西嘉島已經完全隱匿,基督山島也看不見了。但是,水手們好像猞猁一樣,有在黑暗中看清事物的本領,舵手穩操舵把,沒有絲毫猶豫不決。

太陽落山約有一個小時了,弗朗茲突然覺得在左側四分之一海里處看到一片黑魆魆的東西,但他根本無法辨認這到底是什麼,又怕自己誤把烏雲當成陸地,招來水手們的嘲笑,因此沉默不語。驀地,那裡出現了一片火光,陸地可以像烏雲,但火光不像流星。

“那亮光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噓!”老闆說,“那是火。”

“您不是說島上沒人住嗎?”

“我說島上沒有固定居民,但我也說過,它是走私販子的據點。”

“還有海盜!”

“還有海盜,”加爾塔諾重複着弗朗茲的話,“正因爲如此,我才下令繞過小島,您看見了,那火是在我們後面。”

“可是,”弗朗茲接着說,“我覺得這火光應當讓我們感到放心,而不是擔憂,因爲,害怕別人看見的人是不會點火的。”

“哦!這不說明任何問題,”加爾塔諾說,“假如您能在黑暗中判斷出小島的方位,您就會明白,這火光的位置無論從海岸還是從皮阿諾扎島都無法看到,只有在大海上才能看見它。”

“這麼說,您是擔心這火光附近有壞人?”

“這正是我們要弄個水落石出的。”加爾塔諾說着,眼睛仍然注視着那顆地上的星星。

“怎麼才能弄個水落石出呢?”

“您馬上就會看到的。”

說完這話,加爾塔諾就跟夥伴們商量起來,經過五分鐘的討論,他們便靜悄悄地行動起來,頃刻間,小船掉了頭。於是,他們又朝來路駛回,掉頭之後不一會兒,火光就不見了,被起伏的地形遮擋住了。

這時,舵手又轉了一個彎兒,小船轉了一個方向,迅速靠近小島,很快就駛到離島僅有五十步遠的地方。加爾塔諾落下帆,小船停住不動了。這一切都是在一片寂靜中進行的,而且,自從船掉頭之後,船上就再沒人說過一句話。

這次遠航是加爾塔諾提議的,因此,他承擔起全部責任。四個水手一面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一面把槳放好,並且無疑已經準備好隨時奮力劃出,由於天黑,這樣做並不難。弗朗茲呢,則以我們熟悉的那種冷靜檢查着他的武器,他有兩支雙筒槍和一支卡賓槍,他把槍都上好子彈,又查看了一下槍機,然後等待着。

這其間,老闆脫掉他那件厚呢外套和襯衫,把褲腰繫緊,他本來就打着赤腳,無鞋襪可脫。一旦成了這身打扮,或者更確切地說,脫光衣服之後,他就把手指放到嘴上,示意大家絕對安靜,然後潛入水中,向岸邊游去,動作極輕,根本聽不到一點聲音。人們只能通過他劃開的波光粼粼的水道,才能找到他的蹤跡。很快地,這條水道也消失了。無疑,加爾塔諾已經上岸了。

小船上的人靜靜地等候了半個小時,半小時之後,他們看到岸邊又出現了波光粼粼的水道,並且逐漸靠近小船。過了一會兒,加爾塔諾猛劃兩下,上了小船。

“怎麼樣?”弗朗茲和水手們一齊問道。

“嗯!”他說,“是西班牙走私販子;他們當中只有兩個科西嘉強盜。”

“這兩個科西嘉強盜跟西班牙走私販子在一起幹什麼?”

“啊!上帝!閣下,”加爾塔諾用充滿基督徒的深深的慈悲之情說道,“人總得互相幫助啊。那些強盜在陸地上經常受到憲兵和警察的追捕。那麼,當他們碰到一隻小船,船上再碰巧有幾個像我們這樣的好人,他們就到我們的水上小屋來求救。我們怎麼能拒絕幫助一個受到追捕的可憐蟲呢!我們就收留他們,爲了更加安全,我們就駛向大海。我們不必花什麼代價,就能救一個同伴的性命,至少可以使他獲得自由,而他呢,只要有機會,就會回報我們對他的幫助,給我們指出一個可靠的卸貨的地方,使我們不受打擾。”

“啊哈!”弗朗茲說,“原來您自己也多少乾點走私買賣,親愛的加爾塔諾?”

“唉!有什麼法子呢,閣下!”他帶着一種高深莫測的微笑說道,“我們什麼都幹一點,總得想法活着啊。”

“這麼說,您認識現在在基督山島上的那些人了?”

“差不多。我們這些水手也跟共濟會會員一樣,打幾個暗號彼此就能相認。”

“您認爲我們上岸不會有什麼危險嗎?”

“絕對沒有。走私販子不是強盜。”

“可那兩個科西嘉強盜呢……”弗朗茲又問,他已經在估計可能會遇到的危險了。

“唉,上帝!當強盜又不是他們的過錯,那是當局逼的啊。”

“爲什麼?”

“毫無疑問!當局追捕他們不是爲了別的,只因爲他們幹掉一個人,好像報復不是科西嘉人的天性似的!”

“幹掉一個人是什麼意思?是殺了一個人嗎?”弗朗茲繼續探究道。

“我的意思是殺了一個仇人,”船主說,“兩者截然不同。”

“那好吧!”年輕人說,“我們就去請求走私販子和強盜接待我們吧。您認爲他們會嗎?”

“絕對沒問題。”

“他們一共幾個人?”

“四個,閣下,加上兩個強盜,一共六個。”

“好啊!跟咱們正好相等;而且,萬一這些先生對咱們不友好,咱們也跟他們勢均力敵,可以制伏他們。所以,我再說最後一遍,去基督山島吧。”

“好的,閣下。不過,您允許我再採取些防範措施嗎?”

“怎麼會不允許呢,親愛的!希望您像涅斯托耳一樣賢明,像尤利西斯一樣謹慎。我不僅允許您這樣做,還鼓勵您這樣做呢。”

“那好!現在,請保持安靜!”加爾塔諾說道。

大家都默不做聲。

對於一個像弗朗茲這樣能看清一切事物真相的人來說,目前雖然不能算危險,但是也不能說不嚴重。他處在一片黑暗當中,孑然一身,在海上漂流,身邊的水手並不認識他,因此也談不上對他忠誠;他們知道他腰包裡裝着幾千法郎,並且多少次仔細地看過他那幾支漂亮的武器,即使不說十分羨慕,至少也可以說對它們懷着深深的好奇。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除了這幾個人以外,他身邊沒有其他人,卻馬上就要登上一座名字頗具宗教色彩的小島。由於那些走私販子和強盜的在場,弗朗茲覺得除了把他像基督一樣釘上十字架以外,這座小島不會給他別的待遇。再說,白天聽起來似乎有些誇張的沉船故事,天黑以後就顯得格外真實可信了。因此,他身處這兩種或許是假想出來的危險之中,就眼不離那些水手,手不離他的武器。

這其間,水手們又升起帆,駛進剛纔已經往返過兩次的航道。弗朗茲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此刻,透過夜幕,看清了小船繞過的花崗岩巨石。最後,小船再次駛過一塊岩石時,他又看見了那堆火,火光比剛纔更亮,旁邊圍坐着五六個人。

火光一直反射到近百步遠的海面上。加爾塔諾沿着火光航行,但始終讓小船躲在暗處。最後,果敢地將船開進光圈之內,並且唱起一首漁歌,由他領唱,夥伴們齊聲重唱。一聽到歌聲,坐着的人立刻站了起來,走近小港,眼睛盯住小船,顯然是想摸清來者的實力和意圖。他們似乎很快就覺得察看清楚了,除了一個繼續站在岸邊以外,其餘的人又坐回火堆旁,火上正烤着一整隻羊羔。

等小船駛到離岸二十來步遠的時候,站在岸邊的那個人本能地握了一下他的卡賓槍,那是哨兵等待巡邏隊的動作,並且用撒丁方言喊道:“誰?”

弗朗茲冷靜地按住雙筒槍的扳機。加爾塔諾同那人交談了幾句,弗朗茲一點也聽不懂,但知道跟自己有關。

“請問,”船主問道,“閣下願意說出姓名還是隱姓埋名?”

“我的姓氏應當絕對保密,”弗朗茲說,“您就對他們說我是個遊山玩水的法國遊客就行了。”

待加爾塔諾把這個回答轉達過去以後,哨兵向坐在火堆旁的一個人吩咐了幾句,那個人立刻站了起來,消失在岩石後面。

接下去是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弗朗茲忙於下船,水手們忙於落帆,走私販子忙於烤羊肉,不過,雖然大家表面上顯得無所謂,實際上都在互相注視着。

剛纔離開的那個人又從另一邊回來了,他向哨兵點了點頭,哨兵朝他們轉過身,只說了一句:s’accommodi。

這句意大利話s’accommodi是很難翻譯過來的,它同時含有“過來”、“請進”、“歡迎”、“不要客氣”和“您就是主人”的意思。這就像莫里哀的那句土耳其話一樣,那句話曾經以其豐富的含義,讓那個醉心於貴族的小市民讚歎不已。

水手們沒等再請,猛劃了兩下,靠了岸。加爾塔諾跳到沙灘上,又跟那個哨兵交談了幾句,他的夥伴也一個接一個地下了船,最後,終於輪到弗朗茲。

他身上背了一支雙筒槍,加爾塔諾拿着另外一支,一個水手揹着卡賓槍。他打扮得既像個藝術家,又像個公子哥,沒讓那些人生疑,因此,也就沒有引起任何不安。

他們把船系在岸邊,走了幾步,想找個合適的露營處。但他們去的方向大概不合放哨的那個走私販子的意,因爲他衝加爾塔諾喊道:“不行,請不要往那邊去。”

加爾塔諾咕噥了一句道歉的話,沒再堅持,又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兩個水手爲了照亮,走到火堆旁點燃幾個火把。

他們走了大約二十來步,在一塊被岩石包圍的空地上停下來,岩石上被人鑿了些石凳,有點像坐着值班的哨亭。周圍岩石縫隙的泥土裡,長着幾棵低矮的橡樹和枝葉茂盛的香桃木。弗朗茲用火把朝地上一照,看見一堆灰燼,知道自己不是頭一個發現這塊舒適的地方的,這裡一定經常受到基督山島上那些流浪客人的光顧。

至於他先前的種種估計,現在都不成立了。他一上岸,發現那些人對人們雖然不能說友好,至少並不在意,所有的顧慮也就頓時煙消雲散了。聞到篝火上烤羊肉的香味,他的擔憂一下子變成了食慾。

他把這個意思對加爾塔諾說了,後者回答說,他們船上有面包,有酒,還有六隻山鶉,再加上一堆旺火,做一頓晚飯還不容易。

“再說,”他又補充道,“要是閣下覺得他們的烤羊肉味真的那麼誘人,我可以用兩隻飛禽跟我們的鄰居換一塊走獸肉。”

“去換吧,加爾塔諾,去換吧,”弗朗茲說,“您真是個談判天才。”

這時候,水手們折了幾抱歐石楠枝,又用香桃木和綠橡樹紮了幾個捆兒,用火點着,就成了一處相當可觀的篝火。

弗朗茲聞着羊肉的香味,焦急地等着船主的歸來,這時,船主出現了,神色不安地向他走來。

“喂!”他問道,“有什麼消息?他們不同意跟我們交換?”

“正相反,”加爾塔諾說,“他們告訴頭兒,說您是個法國青年,他就邀請您和他共進晚餐。”

“那好啊!”弗朗茲說,“這個頭兒是個很文明的人嘛,我看不出爲什麼要拒絕他的盛情,更何況我還自帶晚餐呢。”

“哦!不是這個意思。他有晚飯,並且綽綽有餘,不過,他請您還有一個奇怪的條件。”

“去他家!”年輕人說道,“難道他還讓人蓋了座房子嗎?”

“沒有,但是他確實有個相當舒適的住處,至少別人是這麼說的。”

“您認識這個頭兒?”

“我聽人說過。”

“說他好還是說他壞?”

“兩種說法都有。”

“見鬼!那麼,條件是什麼呢?”

“就是矇住您的眼睛,待他親口說可以解開時,才能把布取下來。”

弗朗茲竭力想從加爾塔諾的目光中,窺探出這個做法後面隱藏着什麼用意。

“啊,是啊!”加爾塔諾回答弗朗茲心裡的問題,“我知道,這件事得好好想想。”

“您要是我,會怎麼辦呢?”年輕人問道。

“我麼,我沒什麼可損失的,我當然去。”

“您會接受邀請?”

“是的,哪怕只是出於好奇呢。”

“這麼說,這個頭兒那裡有什麼好奇的東西可看了?”

“聽我說,”加爾塔諾壓低聲音說道,“我不知道外面傳的是否屬實……”

他停住口,看看是不是有人偷聽。

“外面傳些什麼?”

“說這個頭兒住在一座地下宮殿裡,連皮梯的府邸與之相比,都會大爲遜色。”

“海外奇談!”弗朗茲說着,又坐了下去。

“哦!這可不是海外奇談,”船主又說,“這是事實!‘聖費爾南’號的舵手卡馬有一天進去過,出來時讚歎不已,說只有在神話故事裡纔有這樣的奇珍異寶。”

“啊哈!您知道嗎,”弗朗茲說,“叫您這麼一說,我不是要進阿里巴巴的寶庫了嗎?”

“我只是跟您重複別人的話而已,閣下。”

“這麼說,您是建議我接受邀請了?”

“啊!我可沒這麼說!閣下悉聽尊便。在這種情況下,我可不想給您提什麼建議。”

弗朗茲考慮了一下,明白一個如此富有的人不可能覬覦他的什麼東西,他身上不過只有幾千法郎而已,況且,這次交道充其量也就是一頓豐盛的晚餐,所以,他就同意了。加爾塔諾前去傳達他的回話。

不過,我們已經說過,弗朗茲是個十分謹慎的人,所以,他想更多地瞭解些關於這個奇異而又神秘的主人的情況。於是,他轉身朝一個水手走去,剛纔他們談話時,這個水手懷着恪盡職守的自豪感,認真地拔着山鶉毛。他問水手,這附近既看不到小船,也沒有遊船帆船,那些人是怎麼到島上來的呢?

“我倒不爲這事擔心,”水手說,“我見過他們那艘船。”

“是艘很漂亮的船嗎?”

“我真希望閣下也能有那麼一艘船,好周遊世界。”

“那船載重量是多少?”

“差不多有一百噸,而且式樣新奇,用英國人的話說,是一艘遊艇,還是很特別的遊艇呢,您知道嗎,什麼樣的天氣都能航行。”

“是在哪裡造的呢?”

“我不知道。不過,我估計是艘熱那亞船。”

“一個走私販子頭兒,”弗朗茲又說,“怎麼敢在熱那亞公開爲自己造一艘遊艇呢?”

“我可沒說這艘遊艇的主人是個走私販子啊。”水手說道。

“您是沒說,可加爾塔諾好像說過。”

“加爾塔諾只是遠遠地看見那些船員,他根本沒跟任何人說過話呢。”

“可是,如果這個人不是走私販子頭兒,那他到底是做什麼的呢?”

“一個喜歡旅遊的闊老爺。”

“好吧,”弗朗茲心裡想道,“既然說法不一,那這個人就更加神秘了。”

“他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別人問他的時候,他說他叫水手辛巴達。但我懷疑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達?”

“對。”

“這位老爺住在哪裡?”

“住在海上。”

“他是哪國人?”

“我不知道。”

“您見過他嗎?”

“見過幾次。”

“他是什麼樣的人?”

“閣下自己判斷吧。”

“他會在哪裡接待我呢?”

“肯定是在加爾塔諾對您說過的那座地下宮殿裡唄。”

“當你們在這裡停泊,又碰到島上沒人的時候,你們就沒想過找找這個神奇的宮殿,進去看看嗎?”

“啊!當然想過,閣下,”水手回答道,“還不止一次呢。不過,每次尋找都勞而無功。我們搜遍了那個洞,但沒有找到任何通道。而且,聽說那門不是用鑰匙開的,而是靠唸咒語開的。”

“好的,”弗朗茲喁喁說道,“我無疑將要走進《一千零一夜》的神話裡了。”

“老爺在恭候閣下。”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他聽出來是那個哨兵。來者身邊還有遊艇上另外兩個船員。

作爲回答,弗朗茲掏出手帕,遞給跟他說話的那個人。那人沒說話,把他的眼睛蒙得嚴嚴實實,說明他們擔心他做出不得體的事,然後,讓他發誓,絕不試圖解開蒙眼的手帕。

他發了誓。

於是,兩個水手一人攙着他一隻胳膊,他跟在哨兵身後,由那兩個哨兵帶着走了。

走了三十來步,他聞到烤羊肉的香味越來越誘人,接着,他從篝火前走過,別人又讓他往前走了五十來步,無疑是朝他們不讓加爾塔諾去的那個方向,現在他明白這是爲什麼了。很快地,他感到空氣變了,知道自己已經進入地下。又走了幾步,他聽見啪啦一聲,頓時覺得空氣又不一樣了,變得溫暖而芳香。最後,他感到雙腳落到柔軟厚實的地毯上,爲他帶路的人離他而去。這時出現了片刻的寂靜,然後,一個略帶外國口音的人用標準的法語說道:

“歡迎光臨寒舍,先生,您可以解開手帕了。”

諸位可以想到,弗朗茲不等他說第二遍,就趕緊把手帕摘了下來。他看見面前站着一位三十八到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身穿一套突尼斯服裝,也就是說,頭戴一頂裝飾着長長藍色絲絨流蘇的紅色無邊圓帽,身穿鑲金邊的黑呢子上衣,一條極爲寬鬆的深紅色長褲,外面是同樣顏色的護腿套,與上衣一樣鑲着金邊,腳上穿一雙黃色拖鞋,腰上繫着一條漂亮的開司米腰帶,上面佩着一把鋒利的彎刀。

這人雖說臉色蒼白,甚至有些發青,但面目十分清秀,兩眼炯炯有神,目光深邃,鼻樑又直又高,幾乎與前額齊平,屬純正希臘型,牙齒如珍珠般潔白晶亮,在一圈黑鬍鬚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突出。只是,他臉色蒼白得有點奇特,彷彿一個長期被關在墳墓裡的人尚未恢復活人的膚色似的。他身材不算高,但很勻稱,像南方人一樣,手腳都很小巧。

弗朗茲本來把加爾塔諾的話當成天方夜譚,此刻,他不得不爲室內陳設的豪華而讚歎不已。

整個房間都張滿了紫紅色底上撒着金花的土耳其錦緞。房間的一個凹處,放了一張長沙發,上面飾有一套阿拉伯寶劍,外面是鍍金的劍鞘,劍柄上鑲着光彩奪目的寶石;天花板上吊着一盞威尼斯玻璃燈,其色彩、造型都極爲美觀,腳下鋪的是土耳其地毯,厚得能把人的腳踝埋住;弗朗茲剛纔進來的那道門和另一道門上都掛了門簾,那道門裡還有一個房間,裡面好像燈火輝煌。

主人讓弗朗茲獨自贊嘆了一會兒,他也用審視的目光回答了前者的觀察,眼睛也不離開他。

“先生,”他終於說道,“請您到這裡來的時候,採取了種種防範措施,還望多多海涵。鑑於小島通常無人居住,萬一我住所的秘密泄露出去,那麼我下次回來時,這個臨時的落腳之處就會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這會讓人十分不快,倒不是因爲財產損失,而是因爲當我想與世隔絕時,就沒有一個安身之所了。現在,我想盡力讓您忘掉剛纔的不快,向您獻上您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的東西,也就是一頓還算馬馬虎虎的晚餐,一張還算舒適的牀。”

“說真的,我親愛的主人,”弗朗茲回答道,“您大可不必爲此道歉,我知道,凡是進入神奇宮殿的人都要被蒙上眼睛,您不見《胡格諾教派》裡的拉烏爾就是這樣的嗎?我確實沒什麼可抱怨的,因爲,您讓我看到的簡直是《一千零一夜》的續集。”

“哪裡!我也要像盧庫魯斯那樣對您說,‘如果知道您大駕光臨,我定會有所準備。’不過,如今,我願將陋室原樣供您受用,家常便飯請您分享。阿里,我們可以用餐了嗎?”

話音剛落,門簾掀開,一個努比亞黑人,皮膚黑得像烏木一般,身穿一件簡單的白袍,向主人示意他可以去餐廳用餐了。

“現在,”陌生人對弗朗茲說,“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不過我覺得,我們用上兩三個小時一起進餐,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姓名、身份,也無妨礙。您一定注意到了,我非常尊重待客的禮節,既沒有問您的姓名,也沒問您的身份。不過,請您隨便告訴我一個稱呼,以便我同您談話方便。至於我呢,爲了便於交談,我告訴您,別人都習慣地稱我爲水手辛巴達。”

“那我呢,”弗朗茲說,“鑑於我只缺那盞著名的神燈就跟阿拉丁的處境完全相同了,所以,您就權且叫我阿拉丁吧,我看這也沒什麼不好,這樣稱呼會讓我們覺得自己是在東方,我總以爲自己是被某種神靈的力量帶到這裡來的。”

“那好吧!阿拉丁老爺,”神秘晚宴的東道主說道,“您已經聽見了,我們可以進餐了,請勞駕去餐廳吧,您謙卑的臣僕在前面爲您引路。”

說完這話,辛巴達果然撩開門簾,走在弗朗茲前面。

弗朗茲從一個洞府進入另一個洞府,餐桌上擺滿了美味佳餚。——對這個重要問題的疑慮消失以後,他便舉目四望;餐廳絲毫不比他剛剛離開的那間堂皇的客廳遜色;整個房間全部用大理石鋪設,上面裝飾着昂貴的古典浮雕,長方形大廳的兩端,各立着一尊精美的雕像,雕像的雙手把花籃舉在頭上,花籃裡是一堆金字塔形的鮮美的水果,裡面有西西里的菠蘿、馬拉加的石榴、巴利阿里羣島的甜橙、法國的蜜桃和突尼斯的椰棗等。

餐桌上的佳餚有:一隻烤野雞,四周配上科西嘉的烏鴉,凍汁野豬腿,一大塊芥末蛋黃醬山羊羔,一條名貴的大菱鮃和一隻碩大的龍蝦段,幾道大菜中間,還穿插着幾盤甜食、小菜。大碟子都是銀製的,小盤是日本瓷器。

弗朗茲用手揉了揉眼睛,以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只有阿里一人被允許在一旁侍候,他手腳非常麻利。客人在主人面前對他大加稱讚。

“是啊,”主人一邊瀟灑大方地陪客人用餐,一邊說道,“是啊,這個可憐蟲對我非常忠誠,並且盡心盡力。他沒有忘記是我救了他的性命,看來他很珍惜自己的腦袋,所以,他很感激我爲他保住了這顆腦袋。”

阿里走到主人身邊,捧起他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

“辛巴達閣下,”弗朗茲說,“我可不可以冒昧地問一下,您是在什麼情況下做出這一壯舉的呢?”

“啊,上帝!其實很簡單,”主人回答,“這傢伙閒逛時,大概走得離突尼斯國王的後宮太近了,黑人是無權這樣做的,因此,他被國王判處割掉舌頭、手和腦袋。第一天割舌頭,第二天剁手,第三天砍頭。我一直想找個啞巴侍候我,於是,我等他被割掉舌頭以後,就去找國王,提出用一把漂亮的雙筒槍跟他交換,因爲我在前一天發現,國王陛下對這支槍很感興趣。他權衡了一下,因爲他很想處決這個可憐的傢伙。於是,除了這支槍以外,我又加上一把英國獵刀,我曾經用這把刀把國王的土耳其彎刀砍斷。就這樣,國王就決定留下他的手和頭,但條件是永遠不許他再踏上突尼斯國土。其實這個警告也是多餘的,因爲這個異教徒只要遠遠地看見非洲海岸,就嚇得躲進艙裡,直到世界上這第三大洲離開人們的視線以後,才能讓他離開船艙。”

弗朗茲一聲不響地沉思了片刻,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主人剛纔講這個故事時臉上那種殘酷的安詳。

“這麼說,您也像被您借用名字的那位可敬的水手一樣,一生都在旅遊嗎?”他改變了話題,問道。

“是的,這是我早在自己認爲不可能有此奢望的時候許下的一個願。我那時許下了好幾個願,希望到時候都能一一兌現。”儘管辛巴達在說這些話時十分冷靜,但他眼睛裡還是射出異常兇狠的目光。

“您受過很多苦嗎,先生?”弗朗茲問道。

辛巴達吃了一驚,緊緊地盯住他。“您是怎麼看出來的?”他問。

“從一切跡象,”弗朗茲說,“您的聲音,您的目光,您蒼白的臉色,以及您的生活方式本身。”

“怎麼?我過的是我所知道的最幸福的生活,名副其實的奢侈的生活;我是天地萬物之王,哪裡讓我感到開心,我就留在哪裡,哪裡讓我厭煩,我就離開;我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像鳥兒一樣長着翅膀;我身邊的人對我唯命是從。我還喜歡時不時地拿人類的法律開心,劫走一個它在尋找的強盜或者追捕的罪犯。而且,我還有自己的法律,有寬有嚴,沒有緩期,也沒有上訴,可以嚴懲,也可以寬恕,對我的判決誰都無權過問。啊!如果您過過我的生活,您就不會再想過其他生活了,您永遠不會再回到人世間,除非您有某種重大使命需要完成。”

“比如復仇!”弗朗茲說。

陌生人用那種能看透人心靈的犀利目光凝視着年輕人。“爲什麼是復仇呢?”他問。

“因爲,”弗朗茲說道,“您讓我覺得是一個受盡了社會的迫害,有深仇大恨要清算的人。”

“啊哈!”辛巴達用他那奇特的笑聲笑道,露出滿口雪白尖利的牙齒,“您猜錯了,正如您看到的那樣,我是一個慈善家,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去巴黎,跟阿佩爾先生,跟那個穿藍色小披風的人競爭一番呢。”

“這將是您的首次巴黎之行嗎?”

“啊,上帝!是的。我這人看來不太好奇,是嗎?不過,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之所以遲遲未去巴黎,不是我的過錯。我遲早要去的!”

“您打算不久就要成行嗎?”

“我還不知道,要看情況,而這些情況又由各種變化不定的關係決定的。”

“我希望您去巴黎時我也能在,並願意盡我所能,回報您在蒙特卡里對我如此熱情的款待。”

“我將非常高興接受您的邀請,”主人又說,“不過,不幸的是,即使我去巴黎,也要隱姓埋名。”

這其間,晚餐繼續進行,這頓晚餐看起來是專爲弗朗茲一個人準備的,因爲陌生人只微微碰了碰一兩樣端到他面前的菜餚,他那位不速之客卻吃得津津有味。

最後,阿里送上甜食,確切地說,是從雕像手中取下果籃,把它們放到餐桌上。他在兩隻果籃中間放了一隻小小的鍍金銀盃,銀盃上有一個同樣質地的蓋子。

阿里端上銀盃時那種畢恭畢敬的神色引起了弗朗茲的好奇。他掀開蓋子,看到裡面盛着一種類似當歸醬一樣的綠色果凍,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他又把蓋子蓋上,對杯子裡的東西仍然像掀開蓋子以前一樣一無所知,便把目光移向主人,看見他正在因爲自己的茫然而發笑。

“您猜不出這隻小杯子裡盛的是什麼食品,”主人對他說道,“所以有點奇怪,是嗎?”

“我承認是這樣。”

“好吧,這種綠色的果醬就是赫伯爲朱庇特餐桌上獻上的瓊漿。”

“不過,”弗朗茲說,“這瓊漿到了人手裡,一定已經失去了原有的神聖名稱,而換了一個人間的俗名。請問,用凡人的語言,應當如何稱呼這種東西呢?其實,我對它沒有多少好感。”

“啊!這樣稱呼,就會暴露我們凡夫俗子的本來面目了;”辛巴達大聲說道,“正因爲如此,我們常常與幸福失之交臂,沒看見它,更沒注意它,或者,即使看見了,也注意了,卻沒認出它來。如果您是個求實的人,並且視金錢爲上帝,就請品嚐它吧,秘魯、古扎拉特和戈爾孔達的寶藏會爲您敞開大門;如果您是個想象力豐富的人,一切障礙都將消失,無窮的宇宙便會爲您打開,您可以在這片沒有疆界的夢幻世界裡自由徜徉,敞開心扉,盡情遐想;如果您是位雄心勃勃的人,如果您想追求人世間的權貴,那也品嚐一下吧,一小時之後,您就會成爲國王,不是統領藏在歐洲某個角落的小王朝,諸如法國、西班牙或者英國,而是整個世界之王,整個宇宙之王,是萬物之王,您的寶座將安放在撒旦劫走耶穌的那座山巔之上;您無須向撒旦致敬,不必被迫親吻他的魔爪,您將是世界上所有王朝的至尊。您說,我要獻給您的東西還不會讓您躍躍欲試嗎?而且,這不是唾手可得的事嗎?因爲,您只要嘗一口就知道了。請看。”

說完,他就打開那個鍍金的銀盃,裡面盛着被他百般讚美的瓊漿,用咖啡匙盛了一點那種神奇的果凍,放進口中細細品嚐,半閉着雙眼,頭微微向後仰着。

弗朗茲任他慢慢享受心愛的珍饈,待他稍微恢復常態以後,才問道:“可是,這個如此珍貴的佳餚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您聽說過那位山中老者嗎?”主人問道,“就是讓人暗殺腓力-奧古斯都的那一個。”

“當然聽說過。”

“那好吧!您知道,他統治着大山裡的一片富饒的山谷,並因此得到這個頗有詩意的雅號嗎?在這片山谷裡,有這位哈桑-伊本-薩巴老人親手栽培的花團錦簇的花園,花園裡面矗立着一座座互不相連的亭臺樓閣。他正是把選中的人帶進這些樓閣之中,據馬可·波羅說,他在那裡讓他們吃一種草藥,吃了以後可以讓他們進天堂,生活在四季花開、瓜鮮果美和青春永駐的妙齡女郎當中。其實,這些生活在極樂世界裡的年輕人是誤把幻覺當做現實了;不過,那是一種極爲溫馨、極爲迷人、令人心曠神怡的夢幻,所以,他們把自己的靈與肉都賣給那個把他們帶人這幻覺中的人,對他唯命是從,就像對上帝一樣,爲了追殺他指令殺害的人,可以踏遍天涯海角,可以赴湯蹈火,因爲他們只有一個信念,死亡只不過是向仙境的一種過渡,那聖草已經讓他們品嚐了這種滋味。這聖草此刻就擺在您面前。”

“這麼說,”弗朗茲大聲說道,“這一定是印度大麻!是的,我知道這東西,至少聽說過。”

“您說得完全正確,阿拉丁老爺,這是印度大麻,是亞歷山大出產的最好最純的大麻,是阿布戈爾提煉的大麻,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舉世無雙的提煉大麻的能手,世人應當爲他修一座廟宇,上面刻上如下的銘文:‘獻給出售幸福的人’,落款是:‘感激您的人們’。”

“您知道嗎,”弗朗茲對他說道,“我很想親自判斷一下您這番話是否真實,是否誇張。”

“您自己判斷吧,我的貴客,請判斷吧。不過,如同一切事物一樣,請不要滿足於淺嘗輒止,應當讓您的感官習慣於一次新的印象,不論它是溫和的還是強烈的,憂傷的還是歡快的。人的天性是牴觸這種神靈的物質的,人天生不會享樂,並緊抱住痛苦不放。必須在鬥爭中戰勝天性,使之屈服,必須讓夢幻取代現實,這時,夢幻才能主宰一切,夢幻成爲生活,生活成爲夢幻。然而這將是何等變化啊!也就是說,在把現實生活中的痛苦與幻想世界中的安樂進行比較之後,您就再也不想生活了,您會希望永遠處於夢幻之中。當您離開自己的世界,重返凡人的世界時,您就會覺得彷彿從那不勒斯的春天進入了拉普蘭的冬天,從天國來到塵世,從天堂來到地獄一般。請品嚐一下印度大麻吧,我的貴客!品嚐吧!”

作爲回答,弗朗茲舀了一匙這種神奇的果凍,跟主人剛纔吃的量差不多,然後送進嘴裡。

“哦!”他嚥了一口這種瓊漿之後,說道,“我現在還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像您說的那麼可口。”

“那是因爲您的味覺還不善於辨別它所品嚐的這種食品的滋味。請告訴我,難道您是隻吃一次就喜歡上牡蠣、茶、黑啤酒、塊菰和所有您後來喜歡吃的東西嗎?您能理解爲什麼羅馬人燒野雉時用阿魏當作料,中國人爲什麼喜歡吃燕窩嗎?啊,上帝,您不能理解。那好吧!吃大麻也是同樣道理。您只要連吃一週,就會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食品能跟這精美的味道媲美,儘管您現在覺得它乏味,甚至噁心。現在,我們到您的臥室去吧,阿里馬上就會給我們送來咖啡和菸斗。”

兩人都站起來,那個自稱辛巴達的人——我們也要時不時地這樣稱呼他,以便像他的客人那樣,能給他一個稱謂——在給僕人下達命令,弗朗茲則走進隔壁房間。

這個房間的佈置也很富麗,但相對簡單一些。房間呈圓形,一個環形大沙發把牆壁圍滿。不過,沙發、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都用華貴的獸皮鋪蓋,像最柔軟的地毯一樣柔和鬆軟,有長着威武鬃毛的阿特拉斯獅皮、有條紋斑斕的孟加拉虎皮、有但丁描繪過的閃着明快的金錢斑點的開普敦豹皮,以及西伯利亞熊皮、挪威狐皮等等,所有這些獸皮都是一張張隨便摞在一起的,讓人覺得就像走在厚厚的草坪上,躺在柔軟蓬鬆的牀上似的。

兩人在沙發上落座,茉莉管、琥珀嘴的菸斗就放在手邊,每一支都準備停當,無須吸完再裝。他們每人拿起一支菸鬥,阿里爲他們點燃,然後出去端咖啡。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辛巴達陷入了沉思,他與客人談話時,似乎也始終被這種思緒攪擾。弗朗茲則同所有吸着上等菸草的人一樣,進入一種心曠神怡的境界,彷彿一切煩惱都隨着煙霧繚繞而去,伴之而來的是無數令人銷魂的夢幻。

阿里端上咖啡。

“您想怎麼喝呢?”陌生人問道,“法國式的還是土耳其式的,濃的還是淡的,加糖還是不加糖,開水衝還是煮沸的?請便,每樣都準備好了。”

“我喝土耳其式的。”弗朗茲說。

“您的選擇很正確,”主人大聲說道,“這說明您適合東方生活。啊!您知道麼,只有東方人才懂得生活!我,”他又帶着一種神秘的微笑說道,這表情沒有逃過年輕人的眼睛,“等我把巴黎的事處理完以後,我就到東方了此一生。如果您還想再見到我,就得去開羅、巴格達或者伊斯法罕找我了。”

“啊!”弗朗茲說,“這將是世界上最輕而易舉的事,因爲我覺得自己身上正在長出鷹的翅膀,憑這些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周遊世界。”

“啊!啊!是大麻起作用了。好吧!那您就張開翅膀,在超凡的世界飛翔吧。有人在關照您,什麼都不用擔心,如果您的翅膀也像伊卡洛斯的翅膀一樣在陽光下融化的話,我們會接住您的。”

然後,他對阿里說了幾句阿拉伯話,阿里做了個服從的表示,向後一退,但並沒有走開。

至於弗朗茲呢,這時,他身上正發生着奇異的變化,白天的勞頓,夜晚一系列事件帶給他的憂慮都消失了,如同剛入睡時那樣,頭腦還清醒,但感到睡意正在向自己襲來。他的軀體彷彿變得輕飄飄的,沒有了重量,精神變得從來沒有過的開朗,感官備加敏銳,視野越來越開闊,但不是入睡前看到的那片隱約瀰漫着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的昏暗天地,而是一片藍盈盈、清凌凌、漫無邊際的地平線,那裡有蔚藍的大海、燦爛的陽光、芬芳的和風。接着,傳來水手的歌聲,那般清亮,那般動聽,倘若能把樂譜記錄下來,就是一部和諧的神曲,他看到眼前出現了基督山島,它不再是聳立在波濤之中的一塊令人生畏的岩礁,而是荒漠中的一片綠洲;隨着小船駛近,歌聲越來越嘹亮,似乎有一種迷人的神秘和聲從這個上帝島上升起,彷彿有一個像洛勒萊一樣的仙女,想把一個靈魂引誘到島上,又像一個安菲翁一樣的魔術師,想在島上建立一座城池似的。

最後,小船靠岸,但無須用力,也沒有一點震動,就像脣與脣間的輕吻一樣,他就進入洞中,那動人的音樂依然在迴響。他走下或者說他覺得走下幾級臺階,聞到那種飄蕩在喀耳刻山洞周圍的清新而又芬芳的氣息,那氣味是那樣的芳香,令人蕩氣迴腸,香得是那麼濃烈,七情六慾都被激盪。朦朧中,他又看到入睡前看到的一切,從神奇的主人辛巴達,到不會說話的僕人阿里,接着,一切都在他眼前消失了,變成模糊一片,彷彿一盞被熄滅的神燈留下的最後一點餘暉。他又來到有雕像的房間,裡面只有一盞古色古香、光線暗淡的燈,在沉沉黑夜裡守護着人的安眠或淫樂。

這仍然是那幾尊雕像,造型優美,秀色可餐,柔情似水,暗送秋波,面帶挑逗的笑容,滿頭飄逸的秀髮。她們就是芙利內、克里奧佩特拉和梅薩利娜,三個大名鼎鼎的蕩婦淫娃;接着,在這片**的陰影中,如同一道純潔的光,如同基督的天使出現在奧林匹斯山中一樣,一個清純的形象,一個寧靜的影子,一個柔和溫存的幻覺閃現出來,她似乎羞於看見這些淫蕩的大理石雕像似的,把她那貞潔的前額遮掩起來。

這時,他覺得這三尊雕像好像把她們全部的愛傾注到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就是他,他正想再次入睡,她們走到他牀邊,白紗長裙遮住她們的雙腳,頸項**,長髮波浪般的飄動着,那嬌媚的體態令人神魂傾倒,只有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才能抵禦她們那毒蛇注視鳥兒一般熱烈執拗的目光,他終於向這令人窒息的,猶如熱吻般充滿肉慾的目光屈服了。

弗朗茲覺得自己閉上眼睛,透過最後一道餘光向四周一望,隱約看到雕像又變得矜持起來,正用薄紗將自己裹嚴。接着,他緊閉雙眼,再也看不到真實事物,但他的感官享受着不可名狀的快感。

於是,開始了無休止的肉慾,無間歇的愛戀,如同穆罕默德向選民們許諾的那樣。所有雕像的嘴脣都變活了,胸乳都變得溫暖了,以至於當初次領略印度大麻威力的弗朗茲感到雕像們那遊蛇般輕柔冰冷的嘴脣親吻他那貪婪的嘴脣時,都覺得這種愛是一種痛苦,這肉慾是一種酷刑了。然而,他雙臂愈是竭力推擋這陌生的愛戀,他的身軀愈是強烈地感受到這種神秘夢境的魅力。因此,當他進行了一場幾乎爲之喪命的搏鬥之後,終於毫無保留地沉醉其中了,在這些大理石情婦的熱吻之下,在這奇幻的夢境之中,氣喘吁吁,精疲力竭,由於縱慾過度而昏昏睡去。

第三十二章 甦醒

當弗朗茲醒來時,外界的事物彷彿成了他夢境的一部分,他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墳墓之中,一道慘淡的日光射進來,猶如一道充滿憐憫的目光。他伸出手,覺得碰到岩石上,他坐起來,發現自己原來裹在斗篷裡,躺在歐石楠乾枝鋪的牀上,柔軟萬分,馨香無比。

所有幻覺都消失了,那些雕像彷彿只是他夢中從墳墓裡出來的影子,他醒來時,她們就無影無蹤了。

他朝光線射進來的方向走了幾步,寧靜的現實取代了夢中的興奮。他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山洞裡,就向洞口走去,通過一道拱形的門,望見碧海藍天。朝陽下,空氣和海水都閃閃發亮,水手們坐在岸邊,有說有笑,離他們十來步遠的海面上,拋了錨的小船在輕輕搖盪。

清涼的微風掠過他的額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傾聽着海浪輕輕的拍岸聲,海浪撞在岩石上,碎成一片白色的浪花。他不思索,也不遐想,讓自己沉醉在自然萬物的神韻之中,當一個人剛剛走出一個荒誕的夢境時,這種體會尤其強烈。接着,外部世界如此恬靜、如此純潔,如此偉大的生活慢慢使他回想起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夢境,昨夜的事件開始回到他的記憶當中。

他想起來到島上的情景,自己曾被介紹給一個走私販子頭兒,進入一個富麗堂皇的地下宮殿,品嚐過一頓豐盛的晚餐和一匙印度大麻。

只是,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他覺得這至少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然而,夢裡的情景依然在他心裡活靈活現,依然在他的腦際佔有重要地位。所以,他的想象使他覺得那些曾在前一夜給了他無數熱吻的影子當中,有一個可能就坐在水手們中間,或者正在穿過岩石,或者正在小船上搖盪。不過,他頭腦非常清醒,身體也得到徹底休息,頭腦毫無昏沉之感,正相反,感到周身舒適,並且覺得空氣格外清新,陽光格外溫暖。因此,他愉快地走到水手身邊。

他們一看見他,立刻起身,船主朝他走過來。

“辛巴達老爺讓我們轉達他對閣下的敬意,並且,因爲不能向您告別而深表歉意。”他說道,“他有要事去馬拉加,希望閣下得知這個情況以後能夠給予諒解。”

“這麼說,親愛的加爾塔諾,”弗朗茲說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了。確實有一個人在島上接待了我,給予我王侯般的款待,並且在我睡覺時離開了?”

“千真萬確,瞧,他的遊艇正張滿了帆遠去,如果您願意拿起望遠鏡,一定會看見您那位東道主正坐在他的船員中間呢。”加爾塔諾邊說,邊用手指着一艘張滿了帆向科西嘉南端駛去的小船。

加爾塔諾沒有說錯。那位神秘的船主正站在船尾,面朝他,同他一樣,手裡也拿着一個望遠鏡。他穿着前一天晚上接待客人時穿的同一套衣服,正搖着手帕向他告別。弗朗茲也掏出手帕,像他一樣搖着,回答他的致意。

一秒鐘之後,小船尾部冒出一團輕煙,嫋嫋升上藍天,接着,傳來一聲微弱的炮聲。“喏,您聽見了吧,”加爾塔諾說道,“他在向您告別呢!”

年輕人拿起他的卡賓槍,朝天放了一槍,但是,對槍聲能否傳到遊艇不抱什麼希望。

“閣下有何吩咐?”加爾塔諾問道。

“首先,請您點一個火把。”

“哦!好的,我明白了,”船主說,“是爲了尋找那座神秘洞府的入口。只要這樣做會讓您高興,我願意爲閣下效勞,馬上給您送來火把。我本人也有過這種念頭,異想天開地去找過三四次,但最後還是死心了。喬瓦尼,”他又補充了一句,“去點一支火把,給閣下送來。”

喬瓦尼從命,弗朗茲拿着火把,走進山洞,後面跟着加爾塔諾。

他認出自己醒來時睡的那張牀,上面鋪的歐石楠草還是亂的。他舉着火把在外面洞壁四處尋找,結果什麼也沒發現,只看到牆上有煙燻的痕跡,那是別人在他之前進行這種枉然的嘗試時留下的痕跡。

然而,他還是把這些如同未來一樣不可知的巖壁細細察看,一寸也沒有漏過。每有一道裂縫,他都把獵刀尖插進去試試,每發現一塊凸起處,都要用力按按,希望能把它推開,但這一切都毫無結果,他搜尋了兩個小時,到頭來一無所獲。最後,他只好放棄,讓加爾塔諾說着了。

弗朗茲回到海灘時,遊艇在海平線上只剩下一個小白點了,他又拿起望遠鏡,可是,現在連用望遠鏡也什麼都看不見了。

加爾塔諾提醒他是來打山羊的,而他已經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他拿起槍,開始在島上四處奔走,那模樣與其說是興致勃勃地狩獵,倒不如說是在應付差事。一刻鐘以後,他打了一隻野山羊和兩隻小羊羔。可是,儘管這些羊是野生的,並且像羚羊一樣輕捷,還是酷似我們家養的山羊,所以,弗朗茲根本不把它們視爲獵物。

再說,一個強烈的念頭縈繞在他腦際。從前一天晚上起,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神話故事《一千零一夜》裡的主人公,所以,此刻他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那個巖洞。

他讓加爾塔諾烤一隻羊羔,然後,自己不顧第一次搜索的徒勞無功,又開始第二次搜索。這次用的時間更長,因爲他回來時,羊羔已經烤熟,午餐也已經準備好了。

弗朗茲又坐到前一天晚上有人代表神秘的主人來請他吃飯時坐的地方,從那裡依然能望見那隻小遊艇繼續朝科西嘉方向行駛,猶如一隻海鷗在浪尖上飛翔。

“您剛纔對我說辛巴達老爺是去馬拉加,”他對加爾塔諾說道,“可我覺得他正向韋基奧港駛去。”

“您還記得嗎,”船主說,“我對您說過,這時候他的船員當中有兩個科西嘉強盜?”

“對了!那麼他是要把他倆送到岸上去了?”弗朗茲說。

“一點不錯。啊!聽別人說,”加爾塔諾說道,“他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爲幫一個可憐的人,他可以繞道五十里。”

“不過,這類善舉會使他跟行善地區當局產生麻煩的。”弗朗茲說。

“啊!”加爾塔諾笑着說,“當局對他來說算什麼!他纔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呢!讓他們追他好了。首先,他的遊艇不是船,是一隻鳥,它如果跟一艘三桅戰艦一起航行,走十二哩就可以把它甩出三哩去;其次,他只要上了岸,不是到處都有朋友嗎?”

最重要的,還是弗朗茲的東道主辛巴達老爺有幸跟地中海沿岸所有的走私販子和強盜都有着良好的關係,這就使他的地位不僅僅是奇特了。

對於弗朗茲來說,基督山島再也沒什麼可吸引他的了,他已經喪失了揭開巖洞秘密的一切希望,所以就匆忙吃起午飯,並吩咐水手把船準備好,一俟午餐完畢,立刻起程。半個小時之後,他已經登上小船。

他又向遊艇投去最後一道目光,遊艇眼看就在韋基奧海灣消失了。

他發出起航信號。當小船啓動時,遊艇已經不見了。隨着小艇的隱去,前一夜的最後一點真實感也消失了。於是,對弗朗茲來說,晚宴、辛巴達、印度大麻和雕像全都融進同一個夢境之中了。

小船航行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當太陽升起時,基督山島也消失了。

弗朗茲一登陸,至少暫時忘卻了剛剛發生的這些事,忙於結束佛羅倫薩的旅遊和訪親拜友,準備去羅馬會見正在等他的夥伴。於是,他出發了,在星期六晚上搭郵車抵達海關廣場。

如前面所說,房間已經事先預訂好了,他只要去帕斯特里尼老闆的旅館就行了。但這也不容易,因爲街上熙熙攘攘,羅馬一如盛大節日來臨時一樣,已經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常。在羅馬,一年有四件大事:狂歡節、聖周、聖體瞻禮節和聖彼得節。

一年裡其餘的日子,全城總是處於一種半死不活、無精打采的氣氛中,彷彿陰間與陽間的中轉站,不過,這是雄偉壯麗的一站,是充滿詩意和富有特色的間歇處,弗朗茲已經來過這裡五六次了,每來一次,都覺得它變得比以前更加美妙、更加神奇。

他終於穿過這越來越擁擠、越來越喧鬧的人羣來到旅館,剛一開口,就聽到有人用那種馬車已有人預訂的車伕或者客房已經爆滿的旅店老闆的傲慢語氣回答說,倫敦旅館已經沒有他住的房間了。於是,他讓人把名片轉交帕斯特里尼老闆,並且要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這辦法很靈,帕斯特里尼老闆親自跑來,對讓閣下久等表示歉意,訓斥了夥計,從那個已經開始向客人拉生意的嚮導手裡接過蠟燭臺,準備帶他去見阿爾貝,這時,阿爾貝卻自己來接他了。

他們預訂的套房包括兩間小臥室和一間書房。兩間臥室臨街,帕斯特里尼老闆對此大加吹噓,彷彿這一吹就使這套房間增加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優點似的。這一層的其他房間都租給了一個大富翁,可能是西西里人或者馬耳他人,旅館老闆說不清那人到底是哪個國家的人。

“這很好,帕斯特里尼老闆。”弗朗茲說,“不過,我們必須馬上吃頓晚飯,明天和以後幾天還需要一輛馬車。”

“晚飯沒問題,”旅館老闆說,“你們馬上就可以用餐。可是,馬車麼……”

“怎麼!馬車怎麼了!”阿爾貝大聲說道,“等等,等等!請不要開玩笑,帕斯特里尼老闆!我們需要一輛馬車。”

“先生,我們將盡一切可能爲兩位弄到一輛馬車。我能許諾的只有這些。”

“我們什麼時候能得到答覆?”弗朗茲問道。

“明天早晨。”老闆回答。

“活見鬼!”阿爾貝說,“我們多付點錢不就得了?我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在德拉克或者阿隆,平常是每天二十五法郎,星期天和節日每天三十到三十五法郎,我們再多給五法郎的佣金,一共四十法郎,不要再討價還價了。”

“我擔心先生們即使出雙倍價錢,也租不到馬車。”

“那就把馬套在我的車上吧,我那輛車經過長途跋涉,有些磨損,湊合着用吧。”

“找不到馬。”

阿爾貝望着弗朗茲,臉上的表情說明他對這個答覆很不理解。“您聽懂了嗎,弗朗茲!沒有馬,”他說道,“但是,驛站總有馬吧,我們不能租嗎?”

“兩個星期以前就租光了,如今只剩下幾匹驛站自己用的馬了。”

“您看怎麼辦呢?”弗郎茲問道。

“我認爲,當一件事超出我的能力時,我的習慣就是不死抱住這件事不放,而是去考慮另外一件事。晚飯準備好了嗎,帕斯特里尼老闆?”

“準備好了,閣下。”

“那好,先吃晚飯吧。”

“可是,車和馬怎麼辦呢?”弗朗茲又問。

“放心吧,親愛的朋友,車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多出點錢就行了。”

莫爾塞夫這種令人讚歎的處世哲學,就是隻要他的腰包鼓鼓的,錢袋滿滿的,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因此,他飽餐之後,便高枕無憂地上牀睡覺了,並且夢見自己乘坐着六匹馬拉的敞篷馬車歡度狂歡節。

第三十三章 羅馬強盜

第二天,弗朗茲首先醒來,一醒就拉鈴。

鈴聲還在響,帕斯特里尼就親自趕到。“啊!”不等弗朗茲問,店主就得意地說道,“我昨天沒敢答應你們,閣下,因爲我估計到了這種情況。你們動手太晚了,狂歡節最後三天,整個羅馬連一輛馬車都沒有了。”

“是啊,”弗朗茲說,“也就是最需要車的那幾天。”

“什麼事?”阿爾貝走進來問道,“沒有馬車?”

“正是,親愛的朋友,”弗朗茲回答,“您一下就猜到了。”

“好啊!你們這個不朽的城市可真是名副其實啊!”

“也就是說,”帕斯特里尼老闆又說,他竭力想在客人面前維護這個世界基督徒首都的尊嚴,“也就是說,從星期天早晨到星期三晚上已經沒有車了,不過,在這之前,你們想要五十輛都可以找到。”

“啊!這已經很不錯了,”阿爾貝說,“今天是星期四,誰知道到星期天之前會發生什麼事呢?”

“到時候會再來一萬至一萬兩千遊客,”弗郎茲回答,“這些人會使形勢更加艱難。”

“我的朋友,”莫爾塞夫說,“讓我們先享受現在吧,不要爲未來擔憂。

“至少,”弗朗茲又問,“我們能有一個窗口吧?”

“朝哪個方向?”

“當然是朝庫爾街,那還用說嘛!”

“哦,是啊!一個窗口!”帕斯特里尼大聲說道,“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只有多里亞宮六層還有一個小窗口,但是也以每天二十西昆的高價租給一個俄國王子了。”

兩個年輕人驚愕不已,面面相覷。

“好吧,親愛的,”弗朗茲對阿爾貝說道,“您知道現在最好該怎麼辦嗎?那就是到威尼斯去過狂歡節。在那兒,即使我們租不到車,至少也能找到一隻小舟。”

“啊!那可不行!”阿爾貝喊道,“既然我已經決定在羅馬過狂歡節,那我就非在這裡過不可,哪怕踩高蹺看也行。”

“好啊!”弗朗茲大聲說道,“這倒是個好主意,特別是吹起蠟燭來就更方便了。咱們倆化裝成吸血鬼小丑或者荒唐居民,一定會取得驚人的成功。”

“兩位閣下在星期天以前還想租車嗎?”

“當然了!”阿爾貝說道,“難道您以爲我們會像法院的執達員似的步行縱橫羅馬嗎?”

“我立刻就去執行閣下的命令,”帕斯特里尼老闆說道,“不過,我要提醒二位,一輛車的租金爲每天六個皮阿斯特。”

“而我呢,親愛的帕斯特里尼老闆,”弗朗茲說,“我可不是隔壁的百萬富翁,我也要提醒您,鑑於我已經是第四次來羅馬,我瞭解羅馬平日和節假日的租金。今天、明天和後天,我們一共付給您十二皮阿斯特,即使這樣,您還可以賺不少錢呢。”

“可是,閣下!……”帕斯特里尼老闆說道,他還想辯解。

“好了,親愛的老闆,好了,”弗朗茲說,“否則我就親自跟您的關係戶砍價,他也是我的關係戶;他還是我的一個老朋友,他這一輩子已經從我身上撈了不少錢了,並且還想繼續撈,所以一定會以低於我給您開的價碼租給我。這樣一來,您就會失掉這個差價,那您可就活該倒黴了。”

“請不必找這個麻煩了,閣下,”帕斯特里尼臉上帶着那種意大利投機商認輸的微笑說道,“我將盡力而爲,希望能讓你們滿意。”

“那好極了!這才叫好說好商量呢。”

“你們什麼時候想用車呢?”

“一個小時之後。”

“一小時之後,車將在門口等候。”

一小時之後,馬車果然在門口等候兩個年輕人。這是一輛其貌不揚的車,由於隨行就市,被擡高了身價。儘管馬車其貌不揚,兩個年輕人能在狂歡節最後三天租到這麼一輛車,也就心滿意足了。

“閣下!”嚮導看到弗朗茲把頭靠近窗口,便問道,“要不要把轎車靠近宮殿?”

弗朗茲雖然早已習慣了意大利人的言多失實,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向四周看了看,原來這話確實是對他說的。閣下就是弗朗茲,轎車就是這輛出租馬車,宮殿就是倫敦旅館。

這個民族全部的浮誇本領都被這句話充分體現出來了。

弗朗茲和阿爾貝下了樓,轎車駛近宮殿。兩位閣下把腿伸到座位上,嚮導跳上轎車後座。

“兩位閣下想去哪裡?”

“先去聖彼得大教堂,然後去競技場。”阿爾貝以真正的巴黎人的口氣說道。

然而,有一件事阿爾貝不知道,那就是參觀聖彼得教堂需要一天時間,如果再想仔細研究,那就需要一個月。因此,他們用了一整天時間走馬觀花地看了看聖彼得大教堂。

突然,兩位朋友發現天已黃昏。弗朗茲掏出表來,已經四點半了。

他們立刻踏上回旅館的路。到旅館門口,弗朗茲吩咐車伕八點鐘備好車。他想讓阿爾貝在月光下欣賞競技場,如同他讓他在陽光下參觀了聖彼得大教堂一樣。當一個人帶着朋友遊覽自己已經遊覽過的城市時,常常懷着顯示自己情婦的那種得意心情。

因此,弗朗茲給車伕規定了行走路線:他應當出民衆門,沿着城牆走,再從聖焦瓦尼門返回。這樣一來,競技場便會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他們面前,而卡皮託利山丘、古羅馬廣場、塞普蒂姆斯·塞維羅斯凱旋門、安東尼烏斯和福絲蒂娜神廟以及聖山,就成爲順路的景點,也不會使競技場因之遜色。

他們開始吃飯。帕斯特里尼老闆曾許諾讓兩位客人吃一頓豐盛的晚餐,實際上還不及一頓便飯,不過他們也不便再說什麼了。

晚飯快結束時,老闆親自來了。弗朗茲以爲他是想來聽恭維話的,就想恭維一番,但剛一開口,就被他打斷:“閣下,對您的讚譽我不勝歡喜,但我不是爲此而來的。”

“難道您是來告訴我們您找到馬車了嗎?”阿爾貝說着,點燃雪茄。

“那就更不是了,閣下,你們對此最好不要寄託任何希望了,還是另做打算吧。在羅馬,事情要麼能成,要麼不成。既然已經對你們說不成,那就是不成了。”

“在巴黎,事情要好辦得多。當事情辦不成時,你只要付雙倍的錢,立刻就會辦成。”

“所有的法國人都這麼說,”帕斯特里尼老闆有點不快地說,“這就讓我不明白他們爲什麼出外旅行了。”

“所以,”阿爾貝一面翹起椅子的兩條前腿,往後一仰,朝着天花板吞雲吐霧,一面說道,“只有像我們這樣的瘋子傻瓜纔出來旅行那些理智的人從不離開埃爾代街的公館,根特林蔭大道和巴黎咖啡館。”

毋庸置疑,阿爾貝就住在他前面提到的那條街上,每天都在林

蔭大道上散步,出盡了風頭,並且到那家唯一可以吃飯的咖啡館用餐,當然條件是跟那裡的夥計有交情。

帕斯特里尼老闆一時間沉默不語,很明顯,他在捉摸這個答覆,似乎覺得它含義不明。

“但是,”弗朗茲打斷了主人對兩地差異的思索,說道,“您來這裡總有一個目的吧。請您說明來意好嗎?”

“哦!對了,我想問問二位是否打算八點鐘用車?”

“完全正確。”

“二位是想參觀鬥獸場嗎?”

“也就是競技場吧?”

“這完全是一回事。”

“那就好。”

“你們是讓車伕出民衆門,沿着城牆走一圈,再從聖焦瓦尼門返回來嗎?”

“我是這麼說的。”

“唉!這條路線不行。”

“不行!”

“至少太危險。”

“危險!爲什麼?”

“因爲那個大名鼎鼎的路易吉·萬帕。”

“首先請說說,親愛的老闆,大名鼎鼎的路易吉·萬帕是怎麼回事?”阿爾貝問道,“他在羅馬可能赫赫有名,不過,我要提醒您,在巴黎,他可是個無名之輩。”

“怎麼!您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從來沒聽說過。”

“那好吧!他是一個江洋大盜,與他相比,那些德瑟拉里斯和加斯帕羅納的土匪就算小巫見大巫了!”

“注意,阿爾貝!”弗朗茲大聲說道,“這回,您總算要遇到一個強盜了!”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親愛的老闆,我對您將要說的話一句也不相信。咱們把這一點挑明之後,您就隨便說吧,我洗耳恭聽,‘從前啊……’好了,快說吧!”

帕斯特里尼老闆把臉轉向弗朗茲,覺得這兩個年輕人當中他更通情達理。當然,應當爲這個老實人說句公道話,他這一輩子接待過不少法國客人,但他對他們的某些思維方式始終不能理解。

“閣下,”正如前面所說的,他神情十分莊重地對弗朗茲說道,“如果您也認爲我說謊,我也就沒有必要說出我想對你們說的話了。不過,我可以向你們保證,我完全是爲二位着想。”

“阿爾貝沒有認爲您說謊,親愛的帕斯特里尼先生,”弗朗茲說,“他只是說他不相信您的話而已。不過,我相信您的話,請放心好了。現在,請講吧。”

“可是,閣下,您明白,假如有人對我的誠實表示懷疑……”

“親愛的,”弗朗茲又說道,“您怎麼比卡桑德拉還小心眼啊。她是預言家,可誰都不相信她的話,而您呢,至少您可以肯定,聽衆中有一半是相信您的話的。好了,請坐下來,給我們講講這位萬帕先生是怎麼回事。”

“我剛纔對你們說過了,他是繼那位不可一世的馬斯特里拉之後最厲害的江洋大盜。”

“好吧!那麼,這位大盜跟我讓車伕出民衆門,進聖焦瓦尼門的路線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就是,”帕斯特里尼老闆說,“你們可以從一個門出去,但我懷疑你們未必能從另外一個門回來。”

“這是爲什麼呢?”弗朗茲問道。

“因爲天黑以後,出城門五十步以外就不安全了。”

“真的?”阿爾貝大聲說道。

“子爵先生,”帕斯特里尼老闆說道,依然爲阿爾貝懷疑他的誠實而感到自尊心受到深深的傷害,“我這些話不是對您說的,而是對您的旅伴說的,他了解羅馬,知道不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親愛的,”阿爾貝對弗朗茲說道,“這倒是天賜的一個絕妙的冒險機會。咱們在馬車裡裝滿手槍、火槍和雙筒槍。路易吉·萬帕來抓我們的時候,我們先把他抓住。我們把他送到羅馬,獻給教皇陛下,以表敬意,陛下一定會問我們,立了這麼大的功要什麼獎賞。咱們乾脆就要一輛轎車,從他的馬廄裡挑兩匹馬,這樣,咱們就能坐着轎車看狂歡節了。且不說心懷感激的羅馬人說不定還會在卡皮託利山爲我們加冕,並且像對待庫爾提烏斯和霍拉提烏斯·科克萊斯一樣,把我們當成拯救祖國的英雄來歡呼呢。”

在阿爾貝頭頭是道地闡述自己的建議時,帕斯特里尼老闆臉上的表情令人難以描繪。

“可是,首先,”弗朗茲問阿爾貝道,“您到哪裡去弄裝滿馬車的手槍、火槍和雙筒槍呢?”

“反正不是從我的武器庫裡拿,因爲我在泰拉奇納的時候,所有的武器,包括匕首在內,全都被人偷光了。您呢?”

“我在阿瓜邦當特也遭到同樣的命運。”

“啊哈!親愛的老闆,”阿爾貝用第一支雪茄的菸頭點燃了第二支,說道,“您知道嗎,這個辦法對強盜來說再方便不過了,而且,我覺得這好像跟強盜串通好了似的,不是嗎?”

帕斯特里尼老闆肯定覺得這個玩笑開得有點過分了,因此沒怎麼理睬阿爾貝,只對弗朗茲一個人說話,他認爲弗朗茲是唯一通情達理的人,只有跟他才能真正地溝通。

“閣下知道,人們受到強盜襲擊時,一般都不反抗。”

“什麼!”阿爾貝喊道,一聽說要任人洗劫而不能反抗,頓時怒不可遏,“什麼!這是什麼慣例?”

“不能反抗!因爲任何反抗都無濟於事。當十幾個強盜一下子從溝裡、破房子裡或者下水道里鑽出來,同時把槍對準您的腦袋時,您又能做什麼呢?”

“好啊!我寧可讓他們殺死!”阿爾貝喊道。

旅館老闆把臉轉向弗朗茲,那表情似乎在說:“閣下,毫無疑問,您的夥伴是個瘋子。”

“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說,“您的回答很高尚,頗有老高乃依那句‘讓他去死吧’的氣勢。只不過,當賀拉斯這樣回答時,事關羅馬存亡,因此值得這樣做。而我們呢,請注意,我們只是興之所至,爲了一時的興致去冒生命危險,這未免有點可笑了。”

“啊!說得對!”帕斯特里尼老闆大聲說道,“好極了!這才叫一言千金呢!”

阿爾貝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邊慢慢呷着,一邊咕噥着含糊不清的話。

“喂!帕斯特里尼老闆,現在我的夥伴平靜下來了,而且,您也看出我這人性格平和;現在,請說說路易吉·萬帕是什麼人吧。他是牧羊人還是貴族?年輕還是上了年紀?個子是矮還是高?請給我們描寫一下,以便萬一我們在哪裡碰到他,就像碰到讓·斯博加爾或者萊拉似的,好讓我們認出他來啊。”

“要想了解他的詳細情況,問我是最合適不過了,因爲,我在路易吉·萬帕小的時候就認識他。有一天,我在從費倫蒂諾去阿拉特里途中落到他手裡,幸虧他還記得我們是老相識,不僅沒要買路錢就放我走了,還送了我一塊非常漂亮的表,還給我講了他自己的故事。”

“讓我們看看那塊表吧。”阿爾貝說。

帕斯特里尼老闆從腰袋裡取出一塊精緻的佈雷蓋懷錶,上面刻着製造者的名字,巴黎的印戳和一頂伯爵勳冠。“請看吧。”他說。

“啊!”阿爾貝說,“恭喜您了,我也有一塊跟它差不多的表……”說着,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他的表,“我花了三千法郎呢。”

“講講他的故事吧。”弗朗茲說道,他拉過一把椅子,示意帕斯特里尼老闆坐下。

“二位閣下允許嗎?”老闆說。

“當然了!”阿爾貝說道,“您又不是傳道者,不必站着說吧。”

店主向這兩位聽衆每人敬了一個禮,意思是,他已經準備好向他們講述他們想知道的一切有關路易吉·萬帕的情況了。

“喂!”帕斯特里尼剛要開口,弗朗茲就打斷他,說道,“您剛纔說,路易吉·萬帕小的時候您就認識他,這麼說他還很年輕了?”

“什麼,還很年輕!那當然,他才二十二歲!這小子前途無量,這一點你們放心好了!”

“您怎麼想,阿爾貝?二十二歲就名揚四海,真了不起。”弗朗茲說。

“哦,那當然,就連威震天下的亞歷山大、愷撒和拿破崙在他那個年紀時,還不如他出名呢。”

“這麼說,”弗朗茲又對店主說道,“我們將要聽到的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只有二十二歲?”

“剛剛二十二歲,正如我剛纔對你們說的那樣。”

“他是高個還是矮個?”

“中等身材,跟閣下差不多高。”店主指着阿爾貝說道。

“謝謝您拿我跟他比較。”後者說着,敬了個禮。

“請接着說吧,帕斯特里尼老闆。”弗朗茲說道,對朋友的多心報以微笑,“他屬於社會的哪個階層?”

“他原本是聖費利切伯爵莊園的一個小牧童,莊園位於帕萊斯特里納和加布裡湖之間。他出生在龐皮納拉,五歲開始爲伯爵幹活。他父親也是個牧羊人,在阿納尼放牧,自己有幾頭羊,靠到羅馬賣羊毛、羊奶爲生。

“萬帕從小性格古怪。七歲時,有一天他去找帕萊斯特里納的神甫,請他教自己認字。這很困難,因爲牧童不能離開他的羊羣。不過,那位好心的神甫每天都去一個貧困的小鎮做彌撒,這個鎮子太窮,養不起一個教士,小鎮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別人就叫它博爾戈。神甫就讓路易吉每天在神甫回來時等在路邊,給他上課,並告訴他上課時間很短,因此他必須專心聽講。

“孩子高興地接受了。

“路易吉每天都趕着羊羣,在帕萊斯特里納至博爾戈的路邊放牧,神甫每天九點鐘都從那裡經過,於是,教士和孩子坐在溝邊,小牧童用神甫的《日課經》當課本來學習。

“三個月之後,他學會了認字。

“但這還不夠,現在,他要學習寫字了。

“神甫請羅馬的一位教師製作了三套字母表,一套大號字,一套中號,一套小號,並告訴他,只要用一個鐵尖在石板上照着這些字描,就能學會寫字。

“當天晚上,小萬帕把羊羣趕回莊園後,立刻跑到帕萊斯特里納的鎖匠那裡,要了一根粗鐵釘,把它煅燒、敲打、弄圓,製成一支古典風格的鐵筆。

“第二天,他找來一堆石板,開始寫起字來。

“三個月後,他學會了寫字。

“神甫深爲孩子的聰明感到震驚,被他的天分感動,就送給他好幾個本子、一盒筆和一隻削筆刀。

“這又是新的一課,不過,比起前一課來容易多了。一個星期以後,他用鵝毛筆寫字也跟用鐵筆一樣自如了。

“神甫把這件事告訴了聖費利切伯爵,伯爵想見見牧童,讓他在自己面前朗讀和寫字,然後吩咐管家讓他跟用人一起用餐,每月給他兩個皮阿斯特。

“路易吉就用這錢買書買筆。

“事實上,他對各種事物都有極強的模仿力,像童年的喬託一樣,他也能在石板上畫出綿羊、大樹和房屋。

“接着,他又用刀尖在木頭上雕刻,刻出各種形狀。民間雕刻家皮奈利就是這樣開始他的藝術生涯的。

“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也就是說比萬帕略小一點,也在帕萊斯特里納附近的一個農莊牧羊,她是個孤兒,生在瓦爾蒙託納,名叫泰萊莎。

“兩個孩子經常相會,坐在一起,讓兩羣羊混在一起吃草,他倆則在一邊說笑和玩耍,到了晚上,孩子們就把聖費利切伯爵和切爾維特里男爵的羊分開,兩人分手,回到各自的農莊,說好第二天早晨再見。

“第二天,他們果然如約而來。他們就這樣一起長大了。

“萬帕已經十二歲,小泰萊莎也十一歲了。

“這其間,他們的天性也得到了發展。路易吉在孤獨中儘自己所能發展了他的藝術情趣,除此之外,他會突然變得抑鬱寡歡,又會一陣陣的激情滿懷,還時不時地暴跳如雷,對什麼都持一種諷刺態度。在龐皮納拉、帕萊斯特里納和瓦爾蒙託納,不僅沒有一個男孩子能對他產生影響,也沒人能成爲他的夥伴。他個性極強,總是要別人服從,從不做任何讓步,這就使得他得不到任何友好和同情。只有泰萊莎可以用一個字、一個眼色或者一個動作使他馴服;他可以在一個女人手下俯首帖耳,但在任何一個男人面前寧折不彎。

“泰萊莎與他相反,天性活潑、機敏、歡快,但極愛打扮。聖費利切伯爵的管家每月給路易吉的兩個皮阿斯特,還有他賣給羅馬玩具商的那些小雕刻品的錢,全都變成珍珠耳墜兒、玻璃項鍊和金別針了。就這樣,多虧這位小朋友的慷慨,泰萊莎成了羅馬郊區最漂亮、最時髦的農家姑娘。

“兩個孩子繼續長大,白天總在一起,任憑天性自由發展,從不爭鬥。就這樣,在他們的談話中,在他們的願望和幻想中,萬帕總是把自己想象成大船的船長,軍隊的將軍或者一個省的省長;泰萊莎則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貴婦,身穿華貴的衣裙,左右簇擁着穿號衣的僕人。他們用這些不切實際的、絢麗多彩的遐想編織着未來的夢,這樣度過一整天之後,便分手趕着各自的羊羣迴圈,從美妙夢幻的巔峰,驟然跌落到卑微的現實中來。

“有一天,年輕的牧羊人對伯爵的管家說,他看見薩皮納山裡跑出一隻狼,圍着他的羊羣轉。管家就給了他一支槍,這正是萬帕所希望的。

“碰巧,這是一支佈雷西亞產的好槍,射出的子彈跟英國的卡賓槍一樣準。只不過,伯爵有一天用這支槍去砸一隻受傷的狐狸時,把槍托砸壞了。從此,就把它扔在一邊不用了。

“這對一個像萬帕這樣的雕刻家來說不算問題。他檢查了一下舊槍托,想好如何改造才便於瞄準,然後另造了一個槍托,並在上面刻了非常美麗的圖案。要是他拿到城裡去賣,單單這支槍托就能賣上十五甚至二十皮阿斯特。

“但是,他不想這樣做,槍早就是這個年輕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了。在那些獨立代替了自由的國度裡,每一個勇敢堅強、身體健壯的人的最大心願就是能有一件武器。它既能進攻,又能防衛,可以使擁有它的人變得可怕,甚至讓人望而生畏。

“從那時起,萬帕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練槍。他買了火藥和子彈,把一切都當成靶子,薩比納山坡上的枝稀葉疏、枯細發灰的橄欖樹樹幹,黃昏時鑽出洞來尋食的狐狸,還有在天空翱翔的老鷹。他的槍法很快就練得百發百中,泰萊莎本來聽到槍聲就發抖,後來也不怕了,還喜歡看着她年輕的夥伴把子彈射向他要擊中的目標,其準確程度,簡直就像是用手把子彈放到那裡似的。

“兩個年輕人平時總是喜歡坐在林子旁邊。一天晚上,真的有隻狼走出松林,那隻狼來到平地上之後,還沒等走出十步遠就喪命了。

“萬帕對自己的漂亮槍法十分得意,就把狼扛在肩上,帶回農莊。

“這些事都使路易吉在農莊附近出了名。但凡有本領的人,不論走到哪裡,都會有崇拜者。這一帶的人把這個年輕的牧羊人說成是方圓十里之內最機敏、最強壯、最勇敢的農夫。泰萊莎的名氣更大,被認爲是薩比納地區最漂亮的姑娘。儘管如此,卻沒有人向她求愛,因爲大家都知道萬帕深深地愛着她。

“然而,這兩個年輕人彼此從來沒說過相愛的話。他們就像兩棵樹一樣並肩長大,根在地下盤根錯節,枝葉在地上你擁我抱,吐出的芬芳在空中融爲一體,不過,每日相見是他們共同的願望,這種願望變成一種需要,他們情願去死也不肯分開一天。

“泰萊莎長到十六歲,萬帕十七歲了。

“這時候,人們開始議論紛紛,說在萊皮尼山上出現一幫土匪。在羅馬附近,攔路搶劫從來沒斷過。匪幫有時會缺頭兒,但是,只要有個人挑頭兒,很少有缺少嘍囉的時候。

“那個有名的大盜庫庫梅託在阿布魯佐受到追捕,接着,被趕出那不勒斯王國,他曾經在那裡發動了一場名副其實的戰爭,後來像曼弗雷德那樣,穿越加里利亞諾山,來到索尼諾和朱佩爾諾交接處的阿馬西納河畔躲了起來。

“正是他在那裡招兵買馬,組建隊伍,步德切薩里斯和加斯帕羅納的後塵,並希望能很快就超過他們。帕萊斯特里納、弗拉斯卡蒂和龐皮納拉一帶有好幾個年輕人失蹤了。起初,大家還爲他們擔心,但很快就得知他們去找庫庫梅託落草了。

“過了一段時間,庫庫梅託成爲衆人關注的目標,都說這個土匪頭子是個膽大妄爲、極端殘忍的傢伙。

“有一天,他劫走一個姑娘,是弗羅西諾納土地丈量員的女兒。土匪的規矩很明確,姑娘首先屬於把她搶來的人,然後,其餘的人抓鬮兒輪流佔有,直到玩夠了把她拋棄或者她自己死掉爲止。

“如果姑娘的父母有足夠的錢贖她,就派一箇中間人去商量贖金,被綁架的女孩兒的性命可以爲送信人的安危擔保。萬一家屬不肯付贖金,那姑娘就必死無疑。

“姑娘的情人恰好在庫庫梅託匪幫裡,名叫卡爾利尼。

“姑娘認出情人,就向他伸出雙手,以爲自己得救了。然而,那可憐的卡爾利尼認出她以後,心都要碎了,因爲他估計到等待情人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

“不過,他是庫庫梅託的親信,跟庫庫梅託已經同甘共苦三年了,有一次,一個憲兵正要舉刀朝庫庫梅託砍下去的時候,他一槍打死那個憲兵,救了庫庫梅託的性命。因此,他希望庫庫梅託能夠網開一面。

“於是,他把頭兒拉到一邊。這時,姑娘背靠在林間空地中的一棵高大的松樹上,坐在那裡,用她那別緻的羅馬農婦的頭巾當面紗,遮住自己的臉,避開匪徒們貪婪的目光。

“卡爾利尼對頭兒講述了一切。他與姑娘之間的愛情,他倆的山盟海誓,以及他們來到這裡之後,他倆每天夜裡如何在一片廢墟里幽會的情景。

“這天晚上,庫庫梅託碰巧派卡爾利尼去附近的一個村子,因此,他沒能去赴約;而庫庫梅託說他偶然經過那裡,就把姑娘劫來了。

“卡爾利尼懇求頭兒看在他的分兒上,破一次例,尊重麗塔,還告訴他麗塔的父親很有錢,可以付一大筆贖金。

“庫庫梅託似乎願意對朋友的請求讓步,並責成他去找個能到弗羅西諾納給麗塔父親送信的牧羊人。

“於是,卡爾利尼高興地走到姑娘身邊,告訴她她已經得救了,讓她給父親寫一封信,描述一下自己的遭遇,並通知父親,她的贖金定爲三百皮阿斯特。

“他們給這位父親的期限一共是十二個小時,即到第二天早晨九點鐘。

“信寫好之後,卡爾利尼趕緊拿着信,跑到山下平川上去找送信人。

“他看到一個年輕的牧羊人正把羊羣趕進羊圈。強盜們的天然信使,就是那些生活在城市與大山之間,處在野蠻生活與文明生活之間的牧羊人。

“那個年輕的牧羊人立刻出發,保證在一小時之內趕到弗羅西諾納。

“卡爾利尼滿懷歡喜地回到情人身邊,向她報告這個好消息。

“他發現那羣人都在林間空地上,正在高高興興地吃着從農民手裡勒索到的、像貢品一樣的食物,在這羣歡快的食客當中,他沒看到庫庫梅託。

“他問他倆在哪裡,匪徒們爆發出一陣笑聲作爲回答。卡爾利尼的額頭冒出冷汗,感到一陣恐懼,頭髮都豎了起來。

“他又問了一遍。一個食客倒了一杯奧爾維埃託葡萄酒,遞給他,說道:‘爲勇敢的庫庫梅託和美麗的麗塔的健康乾杯!’

“這時,卡爾利尼聽見一聲女人的喊叫,他頓時全明白了。他抓過酒杯,朝遞過來的那個人臉上砸去,然後,向發出叫喊聲的方向跑去。

“跑了約一百來步,在一個灌木叢的拐彎處,他發現了暈倒在庫庫梅託懷裡的麗塔。

“一見卡爾利尼,庫庫梅託立刻站起來,手裡拿着卡賓槍。

“兩個強盜對峙了一會兒,一個臉上掛着淫蕩的微笑,另一個臉色死一樣的蒼白。

“大家以爲這兩人之間一定會發生火併。但是,慢慢地,卡爾利尼臉上的表情開始緩和下來,那隻插到腰間準備拔槍的手又垂落到身邊。

“麗塔躺在兩人中間。

“皓月當空,月光照亮了這個場面。

“‘喂!’庫庫梅託對他說道,‘你完成交給你的任務了嗎?’

“‘是的,頭兒,’卡爾利尼回答,‘明天,九點鐘之前,麗塔的父親就帶着錢到達這裡。’

“‘好極了。在這之前,咱們先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你的確很有眼力,卡爾利尼先生,這姑娘很有魅力。不過,我這個人不自私,咱們回到弟兄們那裡,抓鬮兒決定現在她該屬於誰。’

“‘這麼說,您決定把她按常規處理了?’卡爾利尼問道。

“‘爲什麼對她破例呢?’

“‘我還以爲,由於我的請求……’

“‘你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的呢?’

“‘您說得對。’

“‘您放心好了,’庫庫梅託笑着說,‘也就是早一點晚一點的事兒,總會輪到你的。’

“卡爾利尼牙都快咬碎了。

“‘走吧,’庫庫梅託說着,朝食客們走去,‘你到底來不來?’

“‘我馬上就來……’

“庫庫梅託走開了,但目光始終盯着卡爾利尼。無疑,他擔心他從身後暗算自己。但是,後者沒有絲毫敵意。

“他站在那裡,兩手交叉在胸前,待在仍然不省人事的麗塔身邊。

“有一瞬間,庫庫梅託曾想到這個年輕人可能會抱起姑娘逃跑。不過,現在,這對他已經無所謂了,因爲他已經佔有了麗塔,至於錢嘛,三百皮阿斯特衆人一分就少得可憐了,他根本就沒放在眼裡。

“因此,他繼續朝林間空地走去。出乎他意料的是,卡爾利尼幾乎與他同時到達。

“‘抓鬮兒!抓鬮兒!’匪徒們一看見頭兒,便齊聲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色迷迷的,閃着淫慾,火光把他們周身照得通紅,使他們個個都像魔鬼。

“他們的要求是合理的,所以首領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的要求。於是,他們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寫在紙上,放在一頂帽子裡,卡爾利尼也不例外。匪幫裡最年輕的一個從這個臨時票箱裡抽出一張。

“這張票上寫的是迪阿沃拉奇奧的名字。

“這正是那個讓卡爾利尼爲頭兒的健康乾杯,被卡爾利尼用酒杯砸破臉的傢伙。

“他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傷口,從太陽穴一直到嘴邊,而且在嘩嘩流血。

“迪阿沃拉奇奧看到自己這麼走運,高興得大笑起來。

“‘頭兒,’他說道,‘剛纔卡爾利尼不肯爲您的健康乾杯,現在,您讓他爲我的健康乾杯吧,他在您面前大概不敢像在我面前那麼牛皮烘烘的吧!’

“所有人都以爲卡爾利尼會大發雷霆,然而,出乎衆人的意料,他一手拿杯子,一手拿酒瓶,把杯子斟滿:‘爲你的健康乾杯,迪阿沃拉奇奧。’他用極爲平靜的語氣說道。

“說完,他一飲而盡,端杯子的手抖都不抖一下。然後,他坐到火堆旁:

“‘我那份晚飯呢!’他說,‘我剛纔跑了那麼遠的路,現在餓了。’

“‘卡爾利尼萬歲!’匪徒們喊道。

“‘好極了,這纔是條漢子呢。’

“於是,大家又圍着火堆坐下,迪阿沃拉奇奧一個人走開了。

“卡爾利尼好像沒事似的又吃又喝。

“匪徒們吃驚地看着他,對他的沉靜大惑不解,這時,他們聽見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他們轉過身,看見迪阿沃拉奇奧懷裡抱着那個姑娘。

“她的頭向後仰着,長髮一直拖到地上。

“待他們進入火光以後,衆人發現那個姑娘和那個匪徒的臉都像紙一樣的蒼白。

“這場面是如此奇異,如此莊嚴,除了卡爾利尼以外,每個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他依然坐在那裡,繼續喝酒吃飯,彷彿身邊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

“迪阿沃拉奇奧在一片鴉雀無聲中繼續朝前走着,把麗塔放在頭兒的腳下。

“這時,大家明白了爲什麼姑娘和匪徒的臉色如此蒼白了:麗塔乳下插着一把刀,只有刀柄露在外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卡爾利尼,他腰間的刀鞘是空的。

“‘啊!啊!’頭兒說,‘現在,我明白卡爾利尼剛纔爲什麼留在後面了。’

“再野蠻的人也懂得讚賞勇武行爲,儘管匪徒當中沒有人有過卡爾利尼的舉動,但他們都理解了他的行爲。

“‘怎麼樣!’卡爾利尼站起身,走到屍體跟前,緊握着插在腰裡的一把槍,這樣說道,‘現在,還有人跟我爭奪這個女人嗎?’

“‘沒有了,’頭兒說道,‘她屬於你了。’

“這時,卡爾利尼抱起姑娘,走出篝火的光圈。

“庫庫梅託像往常一樣,派人放哨,匪徒們裹着斗篷,圍着火堆睡了。

“半夜時分,哨兵發出警報,頃刻間,頭兒和他的同伴全都站了起來。

“原來是麗塔的父親親自帶着女兒的贖金來了。

“‘喏,’他朝庫庫梅託遞過一包錢,說道,‘這是三百皮阿斯特,把女兒還給我吧。’

“但是頭兒沒有接錢,而是示意他跟自己走。老人從命。兩人鑽進樹林,月光穿過樹枝射進來。最後,庫庫梅託停下腳步,伸出手,向老人指了指樹下的兩個人。

“‘喏,’他說道,‘向卡爾利尼要你的女兒吧,他會向你做出交代的。’說完,他又回到夥伴中去。

“老人一動不動,兩眼發直。他感到一場尚不明確的巨大而又難以想象的災難正落到他頭上。

“最後,他終於朝那模糊不清、看不出是誰的人影走了幾步。

“卡爾利尼聽到腳步聲,擡起頭。這時,老人才看清這兩個人的樣子。

“一個女人躺在地上,頭放在一個男人膝上,男人向她俯下身子,當那個男人直起身子時,才露出他抱在懷裡的女人的面龐。

“老人認出了自己的女兒,卡爾利尼也認出了老人。

“‘我正在等您。’強盜對麗塔的父親說道。

“‘混賬!’老人說,‘你幹了什麼事?’

“他惶恐地看着麗塔,只見她面無血色,血跡斑斑,一動不動,胸口插着一把刀。

“一道月光透過樹枝射到她身上,那慘淡的月光把她照亮。

“‘庫庫梅託姦污了你的女兒,’強盜說,‘我愛她,才把她殺了,因爲在庫庫梅託污辱了她以後,她還要受到整個這夥人的污辱。’

“老人一句話沒說,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

“‘現在,’卡爾利尼又說,‘如果我做錯了,就請你爲她報仇吧。’

“說完,他從姑娘的胸口拔出匕首,站起來,一手拿着刀遞給老人,另一隻手掀開上衣,露出胸膛。

“‘你做得對。’老人用低沉的語調說道,‘擁抱我吧,我的兒子。’

“卡爾利尼痛哭着投入父親的懷抱。這個血氣方剛的漢子這輩子是頭一回流淚。

“‘現在,’老人對卡爾利尼說道,‘幫我一起把女兒埋掉吧。’

“卡爾利尼找來兩把鎬,父親和情人就在一棵橡樹下挖坑,橡樹的繁茂枝葉可以遮擋姑娘的墳墓。

“墓穴挖好後,父親首先吻別了女兒,接着是情人,然後,兩人一個擡腳、一個擡肩,把她放進墓穴中。

“這以後,兩人跪在墓穴兩邊,爲死者祈禱。

“祈禱完畢,他們開始掩埋屍體,直到墓穴填平爲止。

“這時,老人向卡爾利尼伸出手,說道:

“‘謝謝你,我的兒子!現在,讓我一個人留一會兒。’

“‘可是……’卡爾利尼說。

“‘讓我一個人留下,我命令你。’

“卡爾利尼從命,回到夥伴們中間,裹在斗篷裡,很快就跟別人一樣沉沉睡去。

“他們頭一天晚上就決定第二天換一個露營地。

“天亮前一小時,庫庫梅託叫醒手下人,下令出發。

“但是,卡爾利尼不能在不知道麗塔父親的情況下離開樹林。

“他朝昨晚與他分手的地方走去。

“他發現老人吊死在一根爲女兒墳墓遮陰的橡樹枝上。

“於是,他在老人的屍體前,在情人的墓前,發下誓言,一定要爲兩人報仇。

“但是,他沒能實現自己的誓言,兩天之後,在跟羅馬憲兵的一次遭遇中,卡爾利尼中彈身亡。

“令人不解的是,他面對敵人,卻在背後中了一彈。

“一個強盜告訴其他夥伴,卡爾利尼死的時候,庫庫梅託正在他身後十來步遠的地方。這樣,誰都不覺得奇怪了。

“從弗羅西諾納的樹林出發那天早晨,他暗中尾隨着卡爾利尼,聽見了他發的誓言。庫庫梅託是個謹慎的人,所以,先下手爲強。

“關於這個可怕的土匪頭子,還有不少類似的驚人的傳說。

“因此,從豐迪到佩魯茲,庫庫梅託的名字讓人談虎色變。

“這些故事常常是路易吉和泰萊莎的談話內容。

“姑娘聽了這些傳說嚇得發抖,但是萬帕拍拍他那支百發百中的槍,用微笑安慰她。如果她還不放心,他就指着百步之外落在一根枯枝上的烏鴉,然後瞄準,扣動扳機,那隻烏鴉立刻掉在樹下。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兩個年輕人決定,等萬帕二十歲、泰萊莎十九歲時,他們就結婚。

“他們倆都是孤兒,只要主人同意,不需要任何人的應允,他們向主人提出請求,並且得到了應允。

“有一天,他們倆正在談論將來的打算,突然聽見兩三聲槍響,接着,一個男人飛快地衝出樹林。兩個年輕人總是喜歡在那片林子旁邊放牧,那人向他們倆跑來。

“等來到能聽見他說話聲的地方,就喊道:‘有人追我!你們能把我藏起來嗎?’

“兩個年輕人認出來者是個強盜,不過,農夫和羅馬強盜之間,彼此有一種天然的同情心,因此前者隨時願意幫助後者。

“萬帕二話沒說,跑到蓋住他們巖洞入口的石頭前,搬開石頭,露出洞口,示意亡命者躲進這個無人知曉的避難處,然後把石頭蓋上,坐回泰萊莎身邊。

“幾乎與此同時,四個騎馬的憲兵出現在樹林旁邊,其中三個好像在尋找逃犯,第四個拉着一個被捉到的強盜的脖子往前走。

“三個憲兵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四周,看到那兩個年輕人,便快馬加鞭地跑過來詢問他們。

“他們說什麼也沒看見。

“‘這可真倒黴,’憲兵隊長說,‘因爲我們找的這個人是個頭兒。’

“‘庫庫梅託?’路易吉和泰萊莎情不自禁地異口同聲喊道。

“‘是的,’隊長回答,‘他的人頭懸賞一千羅馬埃居,如果你們幫我們捉到他,就能分到五百埃居。’

“兩個年輕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隊長一時間覺得有了希望。五百羅馬埃居相當於三千法郎,而三千法郎對這兩個準備結婚的可憐孤兒來說,不是個小數。

“‘不錯,這是夠倒黴的,’萬帕說,‘可我們沒看見他。’

“於是,憲兵在周圍仔細搜索,但是一無所獲。

“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

“這時,萬帕走過去搬開石頭,庫庫梅託走了出來。

“他從花崗岩縫裡看見兩個年輕人同憲兵交談,猜到了他們談話的內容,並從路易吉和泰萊莎的臉上看到了他們不肯出賣他的決心,就從衣袋裡掏出裝滿金幣的錢袋,送給他們倆。

“但萬帕高傲地昂起頭,而泰萊莎呢,一想到這些錢能買多少貴重的首飾和華麗的衣服,不禁兩眼放光。

“庫庫梅託是個狡猾的魔鬼,不過,他沒有變成毒蛇,而是變成個強盜。他捕捉到了這道目光,看出泰萊莎是個輕佻的女人,所以,他返回樹林時,藉口向救命恩人表示感謝,一步一回頭,再多看幾眼。

“好幾天過去了,沒人再見過庫庫梅託,也沒聽見有人再提起他。

“狂歡節快到了。聖費利切伯爵宣佈要舉行一次盛大的化裝舞會,羅馬所有名流都將受到邀請。

“泰萊莎非常渴望看看這個舞會的盛況。路易吉便去找管家,請求允許他和泰萊莎躲在僕人當中參加舞會。他的要求獲准了。

“伯爵舉辦這次舞會,主要是爲了討愛女卡爾梅拉的歡心。

“卡爾梅拉的年紀、身材都跟泰萊莎相仿,而泰萊莎的美貌不亞於她。

“舞會那天晚上,泰萊莎穿上她最漂亮的衣裙,戴上她最珍貴的髮卡和光彩奪目的玻璃項鍊。她穿的是弗拉斯卡蒂地區的婦女的服裝。

“路易吉身着別緻的羅馬農民的節日盛裝。

“因爲事先得到允許,兩人就混在僕人和農民當中。

“節日的氣氛熱鬧非凡,不僅別墅裡燈火輝煌,連花園裡的樹上也掛着幾千盞五顏六色的燈籠。伯爵府很快就賓客滿堂。人們擁擠到陽臺上,陽臺也滿了,又來到外面的小徑上。

“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有一支樂隊,都有食品和飲料,客人隨便停下來,很快就形成四隊舞組,想在哪兒跳就在哪兒跳。

“卡爾梅拉是一身索尼諾婦女的打扮,頭戴繡着珍珠的帽子,髮卡是金子和鑽石做的,腰裡繫着土耳其絲綢挖花織帶,外衣和短裙是開司米的,圍裙是印度細紗布做的,胸衣上的鈕釦都是寶石的。

“她的兩個女伴,一個是奈圖諾婦女的裝束,一個是裡恰婦女的打扮。

“四個出身於羅馬最富有、最高貴的家庭的青年陪伴着她們,意大利式的風流倜儻舉世無雙。這幾個人分別打扮成阿爾巴諾、維勒特里、契維塔·卡斯泰拉納和索拉的農夫模樣。

“不言而喻,這些農夫的服裝也跟農婦的一樣,綴滿了金銀珠寶。

“卡爾梅拉突然心血**,想跳四隊舞,但他們還缺一個女伴。

“卡爾梅拉朝四下看了一眼,沒有一個女賓跟她和她的女伴的服裝協調一致。

“聖費利切伯爵指給她看農婦羣裡挽着路易吉胳膊的泰萊莎。

“‘您允許嗎?父親?’卡爾梅拉問道。

“‘當然,’伯爵回答,‘現在不是狂歡節嘛!’

“卡爾梅拉俯身跟和她交談的男伴說了幾句話,並指給他看那個姑娘。

“年輕人順着那隻漂亮的小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做了一個順從的表示,走過去邀請泰萊莎加入由伯爵女兒領舞的四隊舞組。

“泰萊莎感到一股熱浪涌到臉上,她用目光徵求路易吉,拒絕是不可能的。路易吉讓泰萊莎慢慢抽出她的手臂,泰萊莎由那位高雅的舞伴領着走開,瑟瑟發抖地站到這種貴族四隊舞隊形的一個位置上。

“誠然,在衆人眼裡,泰萊莎那套古板的一本正經的服裝,跟卡爾梅拉及其女伴們的打扮相比,自有一番風味;然而,泰萊莎是個愛虛榮、愛打扮的姑娘,那繡花的細紗布,綴着棕櫚花飾的腰帶,熠熠閃光的開司米使她眼花繚亂,光彩奪目的藍寶石和鑽石讓她羨慕得發瘋。

“路易吉呢,一種異樣的感覺在他心頭油然而生,就像一種隱約的疼痛,先是在咬他的心,然後顫動着,從心臟出發,順着血管流遍全身。他用目光追隨着泰萊莎和她的舞伴每一個細小的動作,當他們的手碰到一起時,他感到一陣眩暈,血管猛烈地跳動起來,耳邊彷彿有一隻大鐘在轟鳴;當他們交談時,雖然泰萊莎低垂着雙眼,怯生生地聽着舞伴說話,但路易吉可以從那位漂亮年輕人的熱烈目光中猜出他說的都是讚美話。於是,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地獄裡的各種聲音都在向他耳語,慫恿他去謀殺,去害命。這時,他擔心自己因爲衝動而貿然行事,便緊緊抓住背靠着的綠樹叢,另一隻手則**地握住插在腰裡的那把精雕細刻的匕首的把柄,有時甚至不知不覺地把它完全拔出刀鞘。

“路易吉妒火中燒!他感到泰萊莎受她那愛俏和愛虛榮的天性的支配,很可能會離開他。

“這時候,這個農家姑娘已經由開始時的羞澀乃至膽怯,恢復了常態。我們已經說過,泰萊莎很漂亮,甚至不僅如此,她還非常嫵媚,那是一種帶有野味的風雅,比之那種矯揉造作的媚態更加動人。

“她幾乎成了四隊舞組中的風流人物。如果說她非常羨慕聖費利切伯爵的女兒,那我們也很難說卡爾梅拉就不嫉妒她呢。

“所以,她那位漂亮的舞伴對她大加恭維,把她送回原處的時候,路易吉還在那裡等她。

“在跳四隊舞的時候,泰萊莎曾看了路易吉幾眼,每次都看到他臉色蒼白,臉上肌肉抽搐。有一回,那把從刀鞘抽出一半的匕首,像一道不祥的閃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因此,她幾乎戰慄着挽起情人的胳膊。

“四隊舞取得了極大的成功,自然應當再跳一次,但是,卡爾梅拉反對,經過聖費利切伯爵無比溫存的請求,她才只好答應了。

“於是,其中一個男伴立刻走上前去邀請泰萊莎,少了她四隊舞就跳不成,可是,那姑娘已經不見了。

“路易吉實在無力承受第二次考驗,所以,他半商量半強迫,把泰萊莎拉到花園的另外一邊。泰萊莎身不由己地跟了過去。當然,她剛纔看到了年輕人臉上的慌亂,他沉默着,身上時而一陣戰慄,她明白他心裡那不尋常的情緒。她自己也心慌意亂,儘管沒做什麼錯事,卻覺得路易吉有權責備她。責備什麼?她也不知道;不過,她仍然感到自己應當受到責備。

“可是,讓泰萊莎驚奇的是,路易吉始終沉默着,晚會剩下的時間裡,他沒說過一句話。直到夜深的寒氣把客人們從花園趕到屋裡,別墅的大門都關上,改爲室內晚會時,他才送泰萊莎回家。在她即將回去時,他問道:

“‘泰萊莎,你在聖費利切小姐面前跳舞時,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心裡想,’姑娘非常直爽地回答,‘我寧可用一半的生命去換她身上的那套衣服。’

“‘你的舞伴對你說了什麼?’

“‘他對我說,要想得到那套衣服,這全在於我,只要我說一句話就可以。’

“‘他說得對,’路易吉說,‘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非常想得到它嗎?’

“‘是的。’

“‘那好吧,你會得到的。’

“姑娘吃驚地擡起頭,想問他,但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麼陰沉可怕,嚇得她把話咽回去了。

“而且,路易吉說完這句話就走開了。

“泰萊莎在黑夜中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見爲止。等他消失了,她才嘆着氣回家。

“這一夜發生了一件大事,大概是僕人不慎,忘了熄燈,聖費利切伯爵的別墅失火了,大火燒的恰好是美麗的卡爾梅拉那套房子的偏房。她半夜被火光驚醒,跳下牀,穿着睡袍跑出房間,想逃出去,可是,她必須穿過的那條走廊已經是一片火海。於是,她又回到臥室,大聲呼救。這時,離地面二十多尺高的窗戶突然開了,一個農民衝進房間,把她抱在懷裡,以超人的氣力和靈活把她放到草坪上。她暈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她父親在她身旁。所有的僕人也都圍着她,對她進行搶救。別墅的一翼全部燒燬,但這已無關緊要,因爲卡爾梅拉安然無恙。

“人們到處尋找她的救命恩人,可他不再露面;人們又到處打聽,但誰都沒看見過他。卡爾梅拉呢,她當時魂飛魄散,根本沒認出那個人來。

“此外,伯爵家財萬貫,除了卡爾梅拉遇到些危險之外,火災造成的損失對他來說不足介意,而卡爾梅拉又奇蹟般地遇難成祥,他與其把這看成是一場災難,還不如視爲上蒼的一種新的恩寵。

“第二天,兩個年輕人又按時在林子邊相會。路易吉首先到達。姑娘來時,他興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好像把頭天晚上那一幕忘到腦後。泰萊莎明顯憂心忡忡,但看到路易吉這麼高興,也就裝做無憂無慮、心情愉快的樣子,當她心裡沒有受到慾望的攪擾時,這倒也是她的天性。

“路易吉挽起泰萊莎的手臂,把她帶到巖洞洞口。然後,他停下來。姑娘知道一定有什麼非比尋常的事,就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泰萊莎,’路易吉說道,‘你昨晚對我說過,你願不惜一切代價得到伯爵女兒那套衣服,是嗎?’

“‘是的,’泰萊莎不禁愕然,說道,‘可我那是說的瘋話,所以纔敢許下這樣的心願。’

“‘我回答說,好吧,你會得到的。’

“‘不錯,’姑娘又說,路易吉越往下說,她越感到迷惑不解,‘你當時這樣回答,一定是爲了讓我高興。’

“‘我對你的許諾從不食言,泰萊莎,’路易吉自豪地說,‘到洞裡去,穿上衣服。’

“說完這話,他就搬開石頭,讓泰萊莎看那個被兩隻蠟燭照亮的巖洞,蠟燭中間,是一面漂亮的鏡子。在路易吉自己做的一張簡陋的桌子上,擺着珍珠項鍊和鑽石別針,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放着其餘的服裝。

“泰萊莎驚喜地叫了一聲,不問這衣服是從哪裡來的,也顧不上感謝路易吉,立刻衝進那個變成了化妝室的巖洞。

“路易吉在她身後把石門關上,因爲他注意到,在一座擋住他望見帕萊斯特里納的視線的小山頭上,有一個騎馬的過路人停了一下,彷彿猶豫不決,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似的。他的身影清晰地印在蔚藍的天空上,這是南國遠望時特有的景觀。

“那個過路人看見路易吉,便策馬向他跑來。

“路易吉沒有猜錯,這位旅行者從帕萊斯特里納來,往蒂沃利去,他確實搞不清該走哪條路。

“年輕人給他指了路。但是,走了四分之一里遠之後,這條路就分成三岔,到了這個三岔路口,過路人還可能迷路,所以,他就請路易吉給他帶路。

“路易吉脫下外套,放在地上,又把卡賓槍扛到肩上。他這樣一身輕裝,邁着山民的輕快步子在遊客前面帶路,連馬追上他都不容易。

“十分鐘之後,路易吉和過路人就來到他剛纔說的那個三岔路口。

“到那裡以後,他就以帝王般的威嚴,指着三條路中過路人應當走的那一條說:

“‘這就是您要走的那條路,’他說,‘大人,現在,您就不會走錯路了。’

“‘那麼,這就是給你的報酬。’過路人說着,遞給年輕牧人一些零錢。

“‘謝謝。’路易吉縮回手,說道,‘我是在幫助別人,不是在出賣我的服務。’

“‘可是,’過路人又說,他似乎已經習慣於城裡人的卑微與山裡人的高傲之間的差別,‘既然你不肯要錢,至少應該接受一件禮物吧’。

“‘啊!可以,這是另外一回事。’

“‘那好吧,’旅行者說,‘請收下這兩枚威尼斯西昆,把它們送給你的未婚妻,讓她去買一對耳環吧。’

“‘那麼您呢,也請收下這把匕首,’年輕的牧羊人說道,‘從阿爾巴諾到契維塔·卡斯泰拉納,您找不到一把比它雕得更美的匕首柄。’

“‘我接受了,’旅行者說道,‘可是,這樣一來,還是我欠了你的情,因爲這把匕首的價值絕不止兩個西昆。’

“‘對於商人來說或許如此,但是我雕的這把匕首,對我來說,它只值一個皮阿斯特。’

“‘你叫什麼名字?’

“過路人問道。

“‘路易吉·萬帕。’牧人回答道,那神色儼然是在回答: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

“‘您呢?’

“‘我,’旅行者說,‘我是水手辛巴達。’”

弗朗茲驚叫一聲。

“水手辛巴達!”他說。

“對,”敘述者說道,“那個旅行者就是這麼回答萬帕的。”

“怎麼了!您對這個名字有什麼不滿意的嗎?”阿爾貝打斷說,“這個名字很不錯,應當承認,被這位先生借用名字的那個人的冒險經歷,我小時候可着迷呢。”

弗朗茲沒有多加追究。諸位可以理解,水手辛巴達這個名字喚起他許許多多的回憶,如同基督山伯爵這名字曾在前一天喚起過他的回憶一樣。

“請接着說吧。”他對店主說。

“萬帕很不在意地把兩枚西昆放進衣袋,慢慢踏上來時走過的路。到了離巖洞二三百步遠的地方,他覺得聽到一聲喊叫。

“他停住腳步,想聽聽喊聲來自何方。

“過了片刻,他聽見有人清晰地呼喊他的名字。

“呼喚來自巖洞。

“他像羚羊似的跳了起來,邊跑邊把子彈壓上槍膛,不到一分鐘,就跑到他剛纔望見過路人的那個小山對面的山包上。

“到了那裡,‘救命!’的叫喊聲清晰地傳到他耳邊。

“他朝四下望了一眼,有一個人正在劫持泰萊莎,就像那個半牛半馬的妖怪涅索斯搶走德雅尼拉一樣。

“那人正向樹林子跑去,巖洞到樹林這段路程,他已經走完四分之三。

“萬帕估計了一下距離,那人至少領先他二百步,在他進入樹林之前,萬帕不可能追上他。

“年輕牧人穩穩站住,兩隻腳彷彿在地下紮了根似的。他把槍托頂在肩上,慢慢朝劫持者舉起槍,槍口跟着那人走了一會兒,然後就開了槍。

“劫持者驀地站住,兩腿發軟,倒了下去,同時把泰萊莎帶倒。

“但是,泰萊莎很快站了起來,而那個劫持者躺在地上,垂死掙扎着。

“萬帕立即朝泰萊莎跑去,因爲她剛從那個垂死掙扎的人身邊跑開十來步遠,也兩腿發軟,跪倒在地上,年輕人擔心剛纔那顆擊中敵人的子彈也打傷了自己的未婚妻。

“幸好一點事都沒有,泰萊莎只是由於驚嚇才渾身發軟。路易吉肯定泰萊莎安然無恙以後,便朝那個受傷者轉過身去。

“那人剛剛嚥氣,他雙拳緊握,嘴巴也因爲痛苦而扭曲,頭髮被臨死前的汗水浸溼,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

“他的眼睛兇狠地圓睜着。

“萬帕走近屍體,認出是庫庫梅託。

“自從那天被這兩個年輕人救了性命之後,這個強盜就迷上了泰萊莎,發誓要把姑娘弄到手。從那天起,他始終在暗中窺視着她,這次乘她的情人留下她去爲過路人帶路的工夫把她劫走,本以爲已經把她弄到手了,卻被萬帕用他那萬無一失的子彈穿透了心臟。

“萬帕看了他一會兒,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泰萊莎正相反,她還在渾身顫抖,邁着小步慢慢湊近被打死的強盜,遲疑着從情人肩上朝屍體看了一眼。

“過了一會兒,萬帕朝情人轉過身來:‘啊!啊!’他說,‘你已經打扮好了,現在該我打扮一下了。’

“果然,泰萊莎從頭到腳穿着聖費利切伯爵女兒的衣服。

“萬帕抱起庫庫梅託的屍體,把他搬進洞裡,泰萊莎留在外面。

“這時候如果再有一個旅行者從旁邊經過,他一定會看到一個奇怪的場面:一個牧羊女在牧羊,身上卻穿着開司米衣裙,戴着珍珠耳墜兒、項鍊、鑽石別針,衣服上綴着藍寶石、綠寶石和紅寶石鈕釦。

“他一定會以爲自己回到了弗洛裡安時代,返回巴黎以後,就會對別人說,他看見阿爾卑斯山的牧羊女坐在薩比納山腳下。

“一刻鐘以後,萬帕也從巖洞裡出來了。他的服裝式樣也跟泰萊莎一樣的別緻。

“他穿了一件石榴紅的絲絨上衣,上面綴着明晃晃的鏤空鈕釦,外面套了一件刺繡絲背心,脖子上繫了一條羅馬圍巾,身上還掛着一條繡滿金線和紅綠絲線的子彈袋;下身穿一條天藍色的絲絨褲子,膝蓋下面用鑽石釦子扣住,外邊套着鹿皮護腿,上面刺滿了各式各樣的阿拉伯圖案;頭上戴着一頂飄着五顏六色絲帶的帽子;腰上掛着兩塊表,還有一隻漂亮的匕首插在子彈袋上。

“泰萊莎讚歎地叫了一聲。萬帕這身打扮很像萊奧波德·羅貝爾或施奈茨畫上的人物。

“他換上了庫庫梅託的全部行頭。

“年輕人注意到這身打扮在未婚妻身上產生的效果,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現在,’他對泰萊莎說道,‘你願意和我同甘苦共患難嗎?’

“‘哦,當然!’姑娘激動地回答。

“我走到哪裡你都跟我到哪裡?’

“‘跟你到天涯海角。’

“‘那麼,挽住我的胳膊,我們走吧,因爲我們沒有時間可浪費了。’

“姑娘把手伸到情人的臂下,連問都沒問一句他要帶她去哪裡,因爲此刻,他在她眼裡猶如天神一樣英俊、神氣和強大。

“兩個人朝森林走去,幾分鐘之後,他們進了林子。

“不用說,萬帕熟悉山上的每一條小徑。儘管樹林裡沒有路,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走進去,憑着那些大小樹木的指引,他可以辨認出自己要走的路。他們就這樣走了大約一個半小時。

“這以後,他們就來到林子的最密處。一條河牀乾涸的河道通向一道深谷。萬帕選擇的這條怪路被夾在兩岸之間,籠罩在一片枝繁葉茂的松林的陰影下,要不是河道通暢,便於上下,倒真像維吉爾所說的阿凡爾納的那條小路了。

“泰萊莎看到這地方如此荒野,又害怕起來,緊緊靠在嚮導身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過,她看見他始終邁着平穩的步子,臉上的表情始終泰然自若,就竭力剋制着自己的驚慌。

“突然,在離他們十來步遠的地方,一個男人好像從他躲藏的樹後閃出身來,用槍瞄準了萬帕。

“‘站住!’他喊道,‘否則就打死你!’

“‘算了吧,’萬帕輕蔑地擡了一下手,說道。泰萊莎則再也無法掩飾她的恐懼,緊緊靠在他身上,‘難道狼還吃狼嗎!’

“‘你是誰?’哨兵問道。

“‘我是路易吉·萬帕,聖費利切莊園的牧羊人。’

“‘你想幹什麼?’

“‘我想跟你的同伴們講話,他們都在羅卡·比安卡林間空地。’

“‘那麼,跟我走吧。——既然你知道地方,還是你在前面走。’

“萬帕對這個匪徒的謹慎報以輕蔑的一笑,與泰萊莎一起走在前面,繼續邁着來時堅定穩健的步子朝前走。

“五分鐘之後,那強盜示意他們站住。

“兩個年輕人從命。

“強盜學烏鴉叫了三聲。

“一陣烏鴉的呱呱叫聲回答了這三聲叫喊。

“‘好吧,’強盜說,‘現在,你可以繼續往前走了。’

“路易吉和泰萊莎又開始上路。

“他們越往前走,泰萊莎那瑟瑟發抖的身子就越緊緊地偎在情人身上,原來,透過樹木間的空隙,他們看見武器在晃動,槍口在閃光。

“羅卡·比安卡林間空地位於一個小山頂上,那裡原來大概是個火山口,在雷穆斯和羅慕路斯離開阿爾伯來締造羅馬城之前就熄滅了。

“泰萊莎和路易吉來到山頂,與此同時,發現自己面對着二十來個強盜。

“‘這個年輕人找你們,想跟你們說話。’哨兵說道。

“‘他想跟我們說什麼?’一個人回答,頭兒不在時,他是臨時首領。

“‘我想說我放羊放夠了。’萬帕說。

“‘啊!我明白了,’臨時頭兒說,‘你想請求我們允許你入夥?’

“‘歡迎!’好幾個來自費呂西諾、龐皮納拉和阿納尼的強盜喊道,他們認出了路易吉·萬帕。

“‘是的,不過,我不是來請求當你們的夥伴,而是另有所求。’

“‘你要求什麼?’強盜們吃驚地問道。

“‘我來要求當你們的首領。’年輕人回答道。

“強盜們鬨堂大笑。

“‘你憑什麼得到這個榮譽呢?’臨時頭兒問道。

“‘我殺死了你們的首領庫庫梅託,我穿的就是他的衣服。我還放火燒了聖費利切別墅,以便爲我的未婚妻弄一套結婚禮服。’

“一小時之後,路易吉·萬帕取代了庫庫梅託,當選爲首領。”

“喂,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朝朋友轉過身來,說道,“你現在對路易吉·萬帕公民怎麼看?”

“我覺得這是個神話,”阿爾貝回答道,“是個從來沒有過的事。”

“什麼是神話?”帕斯特里尼問道。

“這話說起來太長了,親愛的老闆。”弗朗茲回答,“您是說這位萬帕先生最近正在羅馬附近活動?”

“而且膽大包天,前無古人。”

“那麼,警方也抓不到他?”

“有什麼法子呢!他跟平原上的牧人、臺伯河上的漁夫和沿海的走私販子都有很深的交情。你到山上去搜他,他就躲到河裡;你追到河裡,他早跑到海上了;當你以爲他藏到吉利奧島、古阿努蒂島或者基督山島上的時候,他卻突然在阿爾巴諾、蒂沃利或者裡其亞冒了出來。”

“他用什麼辦法對付旅行者呢?”

“啊,上帝!辦法很簡單。根據當時所處的位置與城市的距離,他給他們八小時、十二小時或者一天一夜的時間作期限來付贖金,這個期限過了以後,他再給一個小時的寬限。到了這個小時的第六十分鐘,如果錢還沒到,他一槍打碎人質的腦殼,或者往他胸口插上一把刀了事。”

“怎麼樣,阿爾貝,”弗朗茲問他的夥伴,“您是否還準備走城外的路去競技場呢?”

“只要城外的路風景優美,”阿爾貝說,“我當然願意走這條路。”

這時,鐘敲九點,門開了,車伕走了進來。

“大人,”他說,“馬車準備好了。”

“好吧,”弗朗茲說,“既然如此,就去競技場吧!”

“是出民衆門,還是穿小巷過去?”

“當然是穿小巷了!穿小巷!”弗朗茲喊道。

“啊!親愛的!”阿爾貝說着,也站起身來,點燃了第三支雪茄,“我本來以爲您挺有膽量呢。”

說完,兩個年輕人就走下樓梯,爬到車裡。

第三十四章 現身

弗朗茲想出一箇中間路線,讓阿爾貝在到達競技場之前不經過任何古蹟,以免他逐漸習慣了這類建築,從而減弱競技場那雄偉的氣勢給他的印象。這就是沿着西斯蒂尼亞大街走,在聖瑪利亞教堂前面拐個直角,經烏爾巴納街和聖彼得街,到萬科利,再從那裡一直走到競技場。

這條路線還有另外一個好處,那就是絲毫不會讓弗朗茲分心,他可以繼續回味帕斯特里尼老闆給他講的那個故事。那個故事還跟他那位基督山島上的神秘的東道主有關。於是,他縮在車廂一角,兩肘撐在膝上,重又陷入充滿疑惑的沉思中去,儘管搜刮肚腸,卻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有一件事,還能使他想起他的朋友水手辛巴達,那就是強盜和水手之間的那種神秘的關係。帕斯特里尼老闆講到萬帕在漁民和走私販子的船上得到庇護的事,讓弗朗茲想起那兩個與遊艇上的船員共進晚餐的科西嘉強盜,遊艇還特意繞道韋基奧港,專程把這兩個人送上岸去。倫敦酒店的老闆又提到了基督山島的東道主用的那個化名,這都向弗朗茲表明,此人不僅在科西嘉、托斯卡納和西班牙沿岸,也在皮翁比諾、奇維塔·韋基亞、奧斯蒂和加埃特沿海一帶扮演了慈善家的角色,弗朗茲記得,他本人還曾提到突尼斯和巴勒莫,這就說明他的關係網有多大。

儘管這些思緒使年輕人聚精會神,但當競技場那幽靈般龐大陰森的身影聳立在他面前時,這些思想頓時煙消雲散。月光透過競技場的洞口,把它那長長的、慘淡的光射了進來,真像從幽靈的眼睛中射出來似的。馬車在離蘇丹臺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車伕過來打開車門,兩個年輕人跳下車來,面前已經站着一個導遊,彷彿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

由於旅館裡的那個導遊也跟他們來了,他們就有了兩個導遊。

在羅馬,你也無法擺脫這種僱用過多導遊的情況,除了那個你剛一進旅館門就抓住你不放,直到你離開羅馬方肯罷休的導遊之外,每一個古蹟還有專門的導遊,甚至可以說古蹟的每一個景點都有一個。諸位可想而知,在競技場內怎麼可能沒有導遊?更何況馬提雅爾又對這座古蹟有過如下的評語:

“孟斐斯應當停止吹噓它的金字塔那野蠻的奇蹟,巴比倫也不必再歌頌它的奇觀,在愷撒及其子孫建造的圓形劇場這一威勢雄偉、震古爍今的工程面前,一切都會遜色,世界上所有讚美的語言都應當用來頌揚這座建築。

因此,弗朗茲和阿爾貝沒做任何擺脫強加於人的導遊的嘗試。再說,離了他們也不行,因爲,只有導遊纔有權拿着火把遊覽競技場。所以,他們絲毫沒有反對,而是拱手把自己交給兩個導遊擺佈。

弗朗茲到這裡來過不下十次,因此對競技場很熟。他的同伴可是初來乍到,頭一回踏進這座弗拉維尤斯·韋斯巴薌留下的建築物,我得稱讚它幾句,儘管那兩個無知的導遊廢話連篇,這座古蹟仍然讓他歎爲觀止。這是因爲,當你沒有親眼所見時,你無法想象出這樣一座建築遺蹟是何等氣勢磅礴,在南國那猶如西方落日餘暉般的神秘月光的照耀下,古競技場的各個部位都放大了許多。

因此,勤于思索的弗朗茲剛在競技場裡的廊柱下走了百十步,就把阿爾貝交給了導遊,那兩人還捨不得放棄他們那永不失效的權利,帶着阿爾貝仔細參觀了獅子洞、鬥士休息室和皇帝的看臺。他讓他們繼續沿着環形場地向前走,自己則走上一條塌了一半的階梯,乾脆坐到一根柱子的陰影下,對面剛好是一個缺口,月光射進來,恰恰使他能夠領略這高大的花崗岩岩石的雄偉風采。

弗朗茲在那裡待了一刻鐘光景,如前面所說,他躲在一根石柱的陰影裡,不斷地看着阿爾貝,後者在兩個拿火把的人的陪同下,剛從競技場另一端的一座門裡走出去。他們幾個人像影子似的跟着一根磷火往前走,一級一級拾級走下通向貞女看臺的臺階。這時,他彷彿聽到廢墟深處傳來一塊石頭的滾動聲,那塊石頭是從他剛纔來這裡時走的那道階梯對面的階梯上掉下來的。當然,在悠悠歲月中,一塊石頭鬆動了,掉下來,一直滾到底,這也不新鮮,不過,這一次,他覺得石頭是被一個人的腳踩掉的,並且聽見腳步聲,儘管那個人在竭力放輕腳步。

果然,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出現了,那個人慢慢爬上階梯,身影也越來越清晰,那階梯口在弗朗茲對面,被月光照亮,但是越往下,階梯就越是消失在黑夜中。

這可能是個同他一樣的遊客,不喜歡聽導遊那廢話連篇的介紹,情願獨自沉思,因此,他的出現絲毫不讓弗朗茲感到奇怪。不過,他上最後幾道臺階時顯得猶豫不決,到了階梯平臺就停了下來,彷彿在側耳細聽。可以看出,他來這裡有特殊目的,他在等一個人。

弗朗茲本能地儘量躲到柱子後面。

在他們倆腳下十來步遠的地方,穹頂破了一個像口井似的圓洞,透過它可以看到星光燦爛的天空。月光從這個洞口射進來或許已經有幾百年了,圓洞周圍長着很多荊棘,藍黑色的夜幕上清晰地印下它們那纖細的身影。長長的青藤和一條條粗壯的常春藤從這高高的平臺中垂落下來,如同飄動的纜繩一樣,輕輕擺動着。

這個人的神秘到來引起弗朗茲的注意,他處在半明半暗之中,所以讓人無法看清他的面孔,但還不至於讓人看不清他身上的服裝。他身披一件寬大的棕色斗篷,斗篷的一角搭在他左肩上,把他臉的下半部遮住,而他頭上的大檐帽子擋住了臉的上半部,只有衣服的下邊被那從洞口斜射進來的月光照亮,使人看清他穿着一條黑色的褲子,外面瀟灑地套着一雙黑亮的靴子。

這個人如果不是貴族,至少也屬上流社會。

他已經在那裡等了幾分鐘,並且明顯地開始不耐煩了。這時,從穹頂平臺上傳來輕輕的響聲。與此同時,一個黑影好像擋住了光線,有一個人出現在洞口,並用他那銳利的目光向黑暗中探望,看到穿斗篷的人以後,立刻抓住一把向下垂掛的常春藤和飄動的藤條,順勢滑了下來,到了離地三四尺高的地方,輕輕一跳,落到地上。這個人穿着一套特朗斯特維爾地區人的服裝。

“請原諒,大人,”那人用羅馬方言說道,“讓您久等了。不過,我也只是遲到了幾分鐘,因爲聖約翰·德·拉特朗教堂的大鐘剛敲十點。”

“不是您遲到,而是我提前到了。”陌生人用純正的托斯卡納話答道,“所以,您不必客氣。再說,即使您讓我等待,我也猜得到您是迫不得已。”

“那您就猜對了,大人。我從聖安琪堡來,頗費了一番周折纔算跟貝波談了幾句。”

“貝波是什麼人?”

“貝波是監獄的一個職員,我給他一點年金,才瞭解到教皇城堡裡的一些內幕。”

“啊,啊!我發現您是位十分謹慎的人,親愛的!”

“有什麼法子呢,大人!誰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說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也會像這個可憐的佩皮諾一樣被人抓住,到時候我也需要有隻老鼠來幫我咬斷牢房的鐵窗呢。”

“簡單點說,您都瞭解到什麼?”

“星期二下午兩點將處死兩個人,這是羅馬的習慣,每當盛大節日開始時,都要殺人。其中一個被處以錘刑,那是個惡棍,他殺死了把他養育成人的教士,一點都不值得同情;另一個將被處以斬刑,這個人就是可憐的佩皮諾。”

“有什麼法子呢,親愛的,因爲您不僅使教皇政府膽戰心驚,也讓附近的王國談虎色變,所以人家就要殺一儆百。”

“可是佩皮諾根本不是我的下屬。他是個可憐的牧羊人,他犯的罪就是向外面供應了食品。”

“這就足以使他成爲你們的同夥了。所以,您看,人家對他還是很照顧的,只是讓他上斷頭臺,並沒有判他錘刑,而您自己萬一有一天落到他們手裡,肯定躲不過這一錘的。再說,這樣一來,也可以變變花樣,滿足各種人的興趣。”

“還沒算上我爲他們準備的那個節目呢,他們準想不到。”特朗斯特維爾人又說。

“親愛的朋友,請允許我提醒您,”穿斗篷的人說道,“我覺得您是要幹一件蠢事。”

“我準備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他們處死那個因爲幫助我而深陷囹圄的可憐人。聖母在上!如果我不爲這個正直的小夥子做點什麼,那我就會把自己看做一個膽小鬼。”

“那麼您準備做什麼呢?”

“我在斷頭臺周圍埋伏二十來個人,等他們把他帶上來時,我就發出信號,我們的人手持匕首,向押運他的人衝過去,把他劫走。”

“我看這個辦法太懸,我覺得我的方案肯定比您的好。”

“您的方案是什麼,大人?”

“我送給一個我認識的人一百皮阿斯特,他可以使佩皮諾的處決推遲到明年。然後,在這一年當中,我再送給另外一個我認識的人一千皮阿斯特,幫助佩皮諾越獄。”

“您肯定能成功嗎?”

“那還用說。”穿斗篷的人用法語說道。

“您說什麼?”特朗斯特維爾人問道。

“我是說,親愛的,我只身一人用我的錢,可以辦到您和您的千軍萬馬用匕首、短槍、卡賓槍和火槍辦不到的事。把這件事交給我吧。”

“那再好不過了。不過,萬一您辦不成,我們將隨時準備好再幹。”

“如果你們願意,就去準備好了,但請相信我一定會讓他得到寬恕的。”

“後天就是星期二。您一定要記住,您只剩下明天一天的時間了。”

“那怕什麼!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每個小時有六十分鐘,每一分鐘有六十秒呢。在八萬六千四百秒的時間裡,可以做好多事呢。”

“如果您成功了,大人,我們怎麼能知道呢?”

“這很簡單,我已經租下羅斯皮利咖啡館最後的三個窗口,如果我得到緩刑,那這兩個拐角的窗戶將會掛上黃色錦緞,中間的一個將掛上白色錦緞,錦緞中央還有一個紅十字。”

“好極了。但是,您讓誰來傳達緩刑的決定呢?”

“給我派一個您的人來,讓他化裝成修士,我把這個命令交給他。他靠那身打扮,可以一直走到斷頭臺前面,把命令交給苦修會的首領,首領再交給劊子手。在這以前,請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佩皮諾,免得他被嚇死或者嚇瘋,那樣,我們就白爲他辛苦了。”

“請聽我說,大人,”那人說道,“我對您忠心耿耿,您對此深信不疑吧?”

“至少我希望如此。”

“那好吧!如果您救了佩皮諾的性命,那將來我對您就不僅僅是忠心耿耿,而是唯命是從了。”

“您可要記住自己說的話,親愛的!說不定我會再提醒你,因爲,我有一天也可能需要你……”

“那好,大人,您會在需要我的時候見到我,正如我會在同一時刻見到您一樣。即使您在天涯海角,只要您給我寫封信,說一聲:‘去做這件事’,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辭,我發誓……”

“噓!”陌生人說,“我聽見有聲音。”

“那是導遊舉着火把參觀競技場。”

“沒有必要讓他們發現我們在一起,那些導遊探子會認出您來。儘管我以您的友誼爲榮,親愛的朋友,但如果別人知道我們關係如此密切,我很擔心這種關係會有損於我的信譽。”

“那就這樣,如果您得到緩刑命令?”

“中間那扇窗戶將掛上有紅十字的錦緞窗簾。”

“要是您得不到呢?……”

“您會看到三個黃窗簾。”

“那麼?……”

“那麼,親愛的朋友,你們就盡情地動刀子好了!我允許你們這樣做,我會親自在那裡爲你們助威。”

“再見,大人,我相信您,請您也相信我。”

說完這句話,那個特朗斯特維爾人就從階梯口消失了。那個陌生人則用斗篷把臉遮得更嚴了,他從離弗朗茲兩步遠的地方走過去,順着外面的臺階走下競技場。

過了一會兒,弗朗茲聽見自己的名字在穹頂下回響,原來是阿爾貝在呼喚他。

他等那兩個人走遠了以後纔回答,不想讓他們知道曾有一個見證人在場,儘管他沒看清他們的臉,卻一字沒落地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十分鐘之後,弗朗茲坐在駛向倫敦旅店的馬車裡,心不在焉地聽着阿爾貝根據普林尼和卡爾皮爾尼烏斯的作品內容,對鐵絲網如何能防止猛獸傷害觀衆問題的高談闊論。

他任阿爾貝信口胡說,並不反駁,他不想受到干擾,獨自一人對剛剛在他面前發生的那一幕進行仔細思索。

這兩人當中,有一個對他來說肯定是陌生的,他是頭一次看見他並且聽到他說話,但另一個不盡然,雖說那個人的臉始終躲在陰影裡或者被斗篷遮掩着,使弗朗茲沒能看清他的模樣,但這個人的語調在他第一次聽見的時候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只要再次聽到,必然會立刻辨別出來。

那個人那帶有嘲諷味道的語調中,有一種特別尖利的金屬般的鏗鏘聲,使人在競技場的廢墟里聽了也跟在基督山島的巖洞裡聽了一樣不寒而慄。

因此,他果斷地肯定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水手辛巴達。

換一種場合,這個人在弗朗茲身上引起的強烈好奇一定會使他走上前去打招呼的;但是,在今天這種情況下,他剛剛聽到的那場談話實在太機密了,所以他就剋制住自己,擔心他的出現會使那人不高興,這種擔心也是符合情理的。因此,正如我們剛纔看到的那樣,他讓那個人走了,但他向自己保證,如果下次再碰到那個人,絕不會像第一次那樣,再第二次放他走了。

弗朗茲心事重重,夜不能寐。他一整夜都在反覆思索那些與巖洞主人和競技場廢墟里的陌生人有關的細節,而這些都讓人覺得這兩個人是同一個人;弗朗茲越想越堅定了這種看法。

他到天亮時方纔入睡,因此醒得很晚。阿爾貝作爲一個真正的巴黎人,已經爲晚上的活動做了準備,他派人去阿根廷劇院租了一個包廂。

弗朗茲需要寫好幾封信寄回法國,所以,整個白天,他都把車讓給阿爾貝一個人使用。

五點鐘時,阿爾貝回來了。他用從巴黎帶來的幾封引薦信換回每晚參加晚會的請柬,並且參觀遊覽了羅馬。一個白天足夠讓阿爾貝辦完這一切了。他甚至還有時間打聽劇院現在在上演什麼戲和哪些演員參加演出。演出的劇名爲《巴利西娜》,演員是科塞利、莫里亞尼和斯佩切。

諸位看到,我們這兩位年輕人並非那麼不幸,他們將觀看《拉美莫爾的露琪亞》的作者創作的優秀歌劇之一,並且由意大利最有名的三位藝術家演出。

阿爾貝始終不能習慣阿爾卑斯山南部的劇院,在這裡,觀衆不能走近樂池,劇場裡既沒有樓廳,也沒有敞篷包廂,對一個在巴黎意大利劇院有自己與別人分開的專座,在巴黎歌劇院有自己包廂的人來說,這實在太苦了。

然而,這並不妨礙阿爾貝每一次與弗朗茲一起去看歌劇時,都是衣冠楚楚、油頭粉面的;不過,這也是枉費心機,因爲,應當承認,令這位上流社會時尚的傑出代表臉上無光的是,他在意大利遊覽了四個月,竟然沒有一次豔遇。

阿爾貝自己有時也在這件事上開幾句玩笑,但心裡很不是滋味,他,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巴黎最受女人青睞的年輕人之一,如今這般受人冷落。更使他難堪的是,按照國人的謙虛習慣,阿爾貝離開巴黎時,對他在意大利情場上的成功信心百倍,還準備回來以後在根特林蔭大道上繪聲繪色地向人敘述自己的風流韻事呢。

實在令人遺憾!事與願違,熱那亞、佛羅倫薩和那不勒斯的那些迷人的伯爵夫人雖然忠於自己的丈夫,但也十分鐘情於自己的情人,阿爾貝得出一個令他十分痛心的結論,那就是意大利女人至少在這一點上優於法國女人,對自己的情人忠貞不渝。

我不想說在意大利就沒有例外,天下到處都一樣。

阿爾貝不僅風流倜儻,而且聰明過人,更何況他還是位子爵,雖說是新貴族的子爵,但如今已經沒人刨根問底了,管你是一三九九年的貴族世家,還是一八一五年的新貴!除此之外,他還有五萬利費爾的年金。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樣,要想成爲巴黎的時髦人物,這些條件已綽綽有餘了。然而,他走了這麼多城市,無一處受到女人的注意,這簡直是一種污辱。

因此,他打算在羅馬彌補,因爲在世界所有舉行狂歡節的國家,這都是一個放縱的日子,就連最正派的人也會受到感染,做出些風流事。不過,鑑於狂歡節第二天就要開始,阿爾貝必須趕在開幕之前爲自己大做廣告。

爲此,他在劇院租了一間最顯眼的包廂,並且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他們的包廂在第一排,相當於我們的樓座。前三排都是貴族包廂,因此被稱爲“貴族排”。

而且,兩個朋友租這間盛十二個人還綽綽有餘的大包廂,比租巴黎歌劇院那四個人的小包廂花的錢還要少。

阿爾貝還抱着另一個希望,那就是如果他能征服一個羅馬美人的心,那他自然而然可以在她的馬車裡佔有一席之位,因此,可以坐在一輛貴族的馬車裡或者王族的陽臺上觀看狂歡節了。

上面這些原因使阿爾貝格外激動。他背對着演員,把半個身子都伸出包廂以外,用他那六寸長的望遠鏡觀看所有的漂亮女人。

阿爾貝的百般努力,竟沒得到一個漂亮女人的回報,連一眼好奇的目光都沒招來。這是因爲每一個人都在談論自己的事,談論自己的戀情和歡樂,談論第二天就要開始的狂歡節和聖周,誰都無暇顧及演員和劇情,除了在幾個特定的時間,大家都轉過身來聽一段科塞利的朗誦,或者爲莫里亞尼的一個表情鼓掌,或者爲斯佩切喝彩,然後又繼續各自的交談。

到第一幕結束時,有一間始終空着的包廂門開了,弗朗茲看到進來一個人,他在巴黎時曾有幸被介紹給她,他本以爲她還在法國。阿爾貝注意到朋友看見那女人時的反應,便向他轉過身來。

“您認識這個女人嗎?”他問道。

“是的。您覺得她怎麼樣?”

“很迷人,親愛的,金髮,啊!多漂亮的頭髮啊!她是法國人嗎?”

“是威尼斯人。”

“您怎麼稱呼她?”

“G伯爵夫人。”

“啊!我聽說過她的名字,”阿爾貝大聲說道,“人家說她既美貌又聰慧。唉,我本來可以在德·維爾弗爾夫人最近舉行的那次舞會上讓人介紹給她,可惜錯過了機會,真是愚蠢之至。”

“您希望我來挽回這個損失嗎?”弗朗茲問。

“怎麼!您跟她關係如此密切,可以帶我進她的包廂?”

“我曾有幸同她聊過三四次天兒。不過,您知道,這就足以使我的舉動不會顯得冒昧了。”

這時,伯爵夫人看見了弗朗茲,並向他打了個優雅的手勢,他恭恭敬敬地點了一下頭,作爲回答。

“啊,我覺得您和她的交情比您說的要深嘛。”阿爾貝說道。

“啊!這您就錯了,正是這一點讓我們巴黎人在國外出盡了洋相。我們總以巴黎人的觀點看待一切,在西班牙,特別是在意大利,絕不能把男女之間的親密友誼看做關係曖昧。我與伯爵夫人對對方都有好感而已。”

“是心靈上的好感?”阿爾貝笑着問。

“不,是思想上的,如此而已。”弗朗茲態度嚴肅地回答。

“你們是在什麼情況下產生的好感呢?”

“在一次遊覽競技場的時候,如同我們一起參觀競技場那次一樣。”

“也是在月光下?”

“是的。”

“就你們兩人?”

“差不多!”

“那麼你們談到了……”

“死人。”

“啊!”阿爾貝大聲說道,“這確實很有情趣。好吧!我向您保證,如果我有幸陪同這位漂亮的伯爵夫人做這樣一次散步,那我一定同她談論活人。”

“那您可能就錯了。”

“在這之前,您願意像剛纔許諾的那樣,把我介紹給她嗎?”

“等幕一落就去。”

“這第一幕怎麼這麼長啊!”

“聽聽這段結束曲,多美啊!而且科塞利唱得非常精彩。”

“不錯,可他那樣子多難看啊!”

“斯佩切演得實在感人。”

“您知道,當您聽過鬆塔和馬利布蘭的演唱之後……”

“您不覺得莫里亞尼的表演令人叫絕嗎?”

“我不喜歡棕色頭髮的人演金髮的角色。”

“啊,親愛的,”弗朗茲扭過頭來說道,阿爾貝正用望遠鏡四處觀看,“事實上,您過於挑剔了。”

大幕終於落下,德·莫爾塞夫子爵十分高興,他拿起帽子,很快用手理了理頭髮,整了整領結和袖口,然後,提醒弗朗茲自己在等着他。

弗朗茲用目光詢問伯爵夫人,後者打了個手勢,表示歡迎他過去。弗朗茲便不再耽擱,以滿足阿爾貝那迫不及待的要求。他在劇場裡轉了半圈,來敲伯爵夫人所在的四號包廂的門,後邊跟着他的夥伴,後者乘走路的工夫,把襯衫領子和外衣卷邊的皺褶理平。

於是,坐在包廂前面伯爵夫人身邊的那個青年按照意大利人的習慣,立刻站起身來,把位子讓給新來的人。如果再有別的人來,後者也要讓。

弗朗茲把阿爾貝介紹給伯爵夫人,說無論按社會地位,還是按聰明才智,他都可以被稱爲最出色的年輕人,況且這話也對,因爲在巴黎,在他所生活的那個圈子裡,阿爾貝的確是一個無可挑剔的騎士。弗朗茲還補充說,阿爾貝因爲沒能利用伯爵夫人在巴黎其間請人把自己介紹給她而追悔莫及,所以讓他來幫忙彌補這一損失,此刻,他正是來完成這一使命的,並請伯爵夫人原諒他的冒昧,因爲他本人要來見伯爵夫人還需要別人引薦呢。

伯爵夫人向阿爾貝莞爾一笑,並向弗朗茲伸出手,作爲回答。

阿爾貝應她邀請,坐到前面的空座位上,弗朗茲坐到後排,在伯爵夫人身後。

阿爾貝找到一個絕妙的話題,那就是巴黎,他與伯爵夫人談起他們共同的熟人。弗朗茲明白,阿爾貝說起這些事如魚得水,就不再管他,把他那長長的望遠鏡借來,也開始在大廳裡四處觀望。

在他們對面第三排的一座包廂前面,坐着一個絕妙無雙的美人,她穿着一件希臘服裝,顯得大方自如,可見這是她本國的服裝。在她身後,隱約有一個男人的身影,因爲在暗處,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弗朗茲打斷阿爾貝與伯爵夫人的談話,問她是否認識那個漂亮的阿爾巴尼亞女人,那女子不但應當引起男人的注意,也應當得到女人的青睞。

“不認識,”她回答道,“我只知道她從這個季節一開始就住在羅馬;因爲劇院開始演出那天,我就看見她坐在那個位置上,一個月以來,她一場戲也沒落過,有時候由現在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子陪着,有時候身邊只有一個黑人男僕。”

“您覺得她如何,伯爵夫人?”

“天姿國色。聖母長得一定很像這個女人。”

弗朗茲與伯爵夫人相對一笑。接着,她又繼續同阿爾貝交談,弗朗茲則繼續瞄準他的阿爾巴尼亞姑娘。

大幕拉起,舞劇開始。這是一部由著名的舞蹈家亨利編舞的優秀芭蕾舞劇,作爲舞蹈家,亨利在意大利極負盛名,如今他卻到這座水上劇院來糟蹋自己的名聲了。在這部舞劇中,從領銜主演到最小的配角,大家都積極地投入演出,一百五十個人在臺上同時做同一個動作,一齊舉手、擡足,都十分整齊協調。這部舞劇名叫《波利斯卡》。

然而,不論舞劇多麼精彩,弗朗茲全部身心都在他的希臘美人身上,根本無暇顧及舞劇。而她呢,對演出頗有興趣,那全神貫注的樣子與身旁那位男子的心不在焉形成鮮明對照,那人在這部舞蹈傑作的整個演出過程中,始終一動不動,不論樂隊的喇叭聲、鐃鈸聲和中國小鈴笠聲如何震耳欲聾,他只管在那裡盡情享受舒適休眠的甜蜜。

舞劇終於結束了,在如癡如醉的正廳觀衆瘋狂的掌聲中,大幕徐徐落下。

由於意大利人習慣於在歌劇中間插入一場舞劇,所以幕間休息很短,因爲歌劇演員在舞蹈演員轉圈和擊腳時,已經有足夠的時間休息和換裝了。

第二幕開始了。琴聲剛響,弗朗茲看見那位閉目養神的人慢慢直起身來,靠近希臘女子,那女子轉過身同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又俯身到包廂前沿的矮牆上。

同她談話的那個人的臉始終在陰影裡,弗朗茲沒能看清他的面容。幕又打開,弗朗茲的注意力被演員吸引,他的目光暫時離開了希臘美人,轉到舞臺上去。

我們知道,第二幕是從睡夢中的二重唱開始的。巴利西娜在睡夢中向阿佐流露出她對烏果的愛情,遭背叛的夫君醋意大發,勃然大怒。他堅信妻子對自己不忠,便把她叫醒,向她聲明自己要進行報復。

這段二重唱是唐尼采蒂的最優美、最富有感染力和最動人心絃的作品之一。弗朗茲這是第三次聽這個唱段,儘管他不是一個瘋狂的音樂迷,但仍然深受感動。所以,他也準備與場內的觀衆一起鼓掌,但是,那剛要碰到一起的雙手分開了,正要脫口而出的喝彩聲停在了脣邊。

包廂裡的那個男子站了起來,他的頭完全被光照亮,弗朗茲又看到基督山島上的那個神秘的居民,那個前一天晚上他深信自己在競技場的廢墟中認出身影和聲音的人。再也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這個神秘的旅客住在羅馬。

弗朗茲臉上的表情一定與這種出現在他頭腦中的混亂一致,因爲伯爵夫人看着他,笑了起來,並問他是怎麼回事。

“伯爵夫人,”弗朗茲回答道,“我剛纔曾問過您是否認識那位阿爾巴尼亞女子,現在我要問您是否認識她的丈夫。”

“也不認識。”伯爵夫人回答。

“您從沒注意過他嗎?”

“這真是一個法國式的問題!您知道,對我們意大利女人來說,除了我們愛的人以外,世界上不存在別的男人!”

“確實如此。”弗朗茲回答。

“不管怎麼說,”她把阿爾貝的望遠鏡舉到眼前,朝那間包廂望着,說道,“這一定是一個剛從地底下挖出來的人,因爲我覺得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他臉色總是這樣。”弗朗茲說。

“這麼說您認識他?”伯爵夫人問,“那該我來問您他是誰了。”

“我覺得似曾相識,好像是他。”

“的確如此,”她聳了聳肩,彷彿打了個寒戰似的,說道,“我可以理解,這樣的人讓人見過一次就終生難忘。”

看來弗朗茲的感覺並不特別,因爲另外一個人也跟他有同感。

“怎麼樣!”伯爵夫人又用望遠鏡看了那人一眼以後,弗朗茲問她,“您對這個人怎麼看?”

“我覺得他是個活脫兒的魯思文勳爵。”

再次提到拜倫筆下的這個人物確實對弗朗茲很有啓發,如果說有誰能讓他相信吸血鬼的存在,那就是這個人。

“我必須弄清他是誰。”弗朗茲說着,站起身來。

“啊!不,”伯爵夫人大聲說道,“不,不要離開我,我還指望您送我回家呢,所以我得留住您。”

“怎麼!”弗朗茲俯到她耳邊說道,“您真的害怕他?”

“聽着,”她說道,“拜倫向我發誓,說他相信真的有吸血鬼,他說他親眼見過,他對我描述過他們的面孔。啊!他們絕對就是這副模樣。黑色的頭髮,閃着怪光的大眼睛,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而且,請注意,他不是和普通女人在一起,而是跟一個外國女人……一個希臘女人,一個分裂派教徒……肯定是個跟他一樣的巫師。我求求您,不要去找他。如果您願意,明天再去找他吧,但是今天,我告訴您我要留下您。”

弗朗茲還想堅持。

“聽着,”她說着站了起來,“我得走了。我不能等到演出結束,家裡有客人等我。您總不會那麼無禮,不肯送我回家吧?”

除了拿起帽子,打開包廂門,把胳膊伸給伯爵夫人,他不能做別的。他正是這麼做的。

伯爵夫人確實十分激動,弗朗茲本人也無法擺脫某種帶有迷信色彩的恐懼,這也很自然,因爲伯爵夫人的恐懼是一種本能的感受,他卻是對一連串往事回憶的結果,因此更有害怕的理由。

他感到她上車時渾身都在發抖。他一直把她送到家。她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根本沒人等她。他向她指出了這一點。

“實際上我感到很不舒服,”她回答道,“我需要一個人待一會兒。剛纔看到那個人把我嚇壞了。”

弗朗茲勉強笑了笑。

“請不要笑,”她說,“而且您也不想笑。還請您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一定要答應我。”

“我什麼都能答應,除了讓我放棄查出這個人是誰以外。我有理由知道他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只是,這種理由我不便向您明言罷了。”

“他從哪裡來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訴您他要到哪裡去,他肯定要下地獄。”

“現在,請說您要我答應您的事吧,伯爵夫人。”弗朗茲說。

“啊!那就是直接回旅館,今晚不要去找這個人。在您剛離開的人和要去見的人之間會有某種內在聯繫。千萬別在那個人和我之間充當中介人。如果您高興,明天去找他好了,不過,如果您不想嚇死我,請永遠也不要把他介紹給我。就這樣吧,晚安。儘量好好睡一覺,我知道我反正是睡不着了。”

說完這些話,伯爵夫人就跟弗朗茲告別,讓他弄不清她究竟是在拿他開心,還是真的像她自己說的那麼擔驚受怕。

弗朗茲回到旅館時,看到阿爾貝穿着睡袍睡褲,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把扶手椅裡,正在抽他的雪茄。

“啊,是您啊!”他說道,“天哪,我還以爲您得明天才回來呢。”

“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回答,“我很高興有機會最後告訴您一次,您對意大利女人的看法是錯誤的。我本來覺得您在情場上的失意會讓您改變這種看法的。”

“有什麼法子呢!這些鬼女人真是讓人不可思議!她們把手伸給你,她們握住你的手,她們跟你竊竊私語,她們讓你送自己回家,一個巴黎女人如果有四分之一類似的行爲,就會聲名掃地了。”

“啊!這恰恰因爲她們什麼都不隱瞞,她們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如但丁所說的,在這個講話充滿‘如果’的美麗國度裡,女人很少矯揉造作。再說,您明明看見伯爵夫人確實害怕了。”

“怕什麼?怕我們對面那位和希臘美人在一起的尊貴的先生?他們離開時,我想看個明白,在過道里與他們擦肩而過。我不知道你們是從哪裡來的那種陰世的鬼念頭!他是一位非常瀟灑的先生,穿着講究,很像是在法國布蘭或者胡曼服裝店裡定做的;他臉色是有些蒼白,不過您知道,蒼白是一種高雅的標誌。”

弗朗茲微微一笑。阿爾貝可是夢寐以求,希望自己的臉色蒼白呢。

“所以嘛,”弗朗茲說,“我深信伯爵夫人對這個人的看法與衆不同。他走過您身邊時說話了嗎?您是否聽見幾句他說的話?”

“他說話了,不過說的是希臘話。我聽懂他講的幾句從希臘語演變出來的方言。不瞞您說,我在中學時希臘語學得相當不錯。”

“這麼說他講的是希臘語?”

“很有可能。”

“毋庸置疑了,”弗朗茲說,“就是他。”

“您說什麼?”

“沒什麼。您在那兒做什麼呢?”

“我準備讓您大吃一驚。”

“吃驚什麼?”

“您知道現在根本無法弄到馬車吧?”

“那當然!因爲我們爲此已經做了一切努力,依然一事無成。”

“好吧!我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

弗朗茲看着阿爾貝,那表情顯然對他的想象力沒有多少信心。

“親愛的,”阿爾貝說道,“爲了您賞賜我的這種目光,我可要讓您向我道歉的。”

“如果您的主意果真像您說的那麼好,我立刻向您道歉。”

“請聽着。”

“我在聽。”

“我們沒有辦法弄到轎車,對嗎?”

“對。”

“也弄不到馬。”

“弄不到。”

“但是可以弄到一輛兩輪大車?”

“也許吧。”

“再弄到兩頭牛?”

“這有可能。”

“這就行了,親愛的!咱們就這麼辦。我來讓人把車裝飾一下,咱們倆打扮成那不勒斯收割者的模樣,活靈活現地展示出萊奧波德·羅貝爾那幅出色油畫中的情景。爲了使這個畫面更加逼真,如果伯爵夫人肯穿上一套布佐利或者索朗托地區婦女的服裝,那就會使我們的化裝表演更加完美,她長得很漂亮,完全可以讓人當做聖母的原型。”

“真的!”弗朗茲大聲說道,“這一次您算說對了,阿爾貝先生,這確實是個絕妙的主意。”

“而且純粹是國產貨,是那些無所事事的國王的主意的翻版,親愛的,如此而已!啊,羅馬的先生們,你們以爲我們會像無業遊民似的在你們的街上徒步亂跑嗎?所以這樣做就因爲我們沒有馬車嗎?那好吧!我們會創造出來的。”

“您把這個驚人的想法告訴過什麼人嗎?”

“告訴了我們的主人。回來以後,我請他上樓來,對他講了我的意圖。他說這是小事一樁。我希望把牛角鍍成金色,但他說這需要三天時間,我們只好免了這個多餘的裝飾了。”

“他在那裡?”

“誰?”

“我們的主人?”

“去找我們需要的東西了。明天再動手未免太晚了。”

“這就是說他今晚就會給我們答覆?”

“我正在等着呢。”

恰在此刻,門開了,帕斯特里尼老闆把頭伸了進來。“可以進來嗎?”他問。

“當然可以!”弗朗茲大聲說道。 WWW⊙ ttκΛ n⊙ c ○

“喂!”阿爾貝問道,“您爲我們找到了我們要的車和牛了嗎?”

“比你們要求的還要好呢。”他回答道,神色甚爲得意。

“啊!親愛的老闆,您說話可要當心,”阿爾貝說,“‘最好’可是‘好’的敵人。”

“兩位閣下包在我身上好了。”帕斯特里尼老闆十分有把握地回答。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弗朗茲也問道。

“你們知道基督山伯爵和你們住在同一層樓上嗎?”旅店老闆問道。

“我非常相信,”阿爾貝說,“正是因爲他,我們纔像聖尼古拉-夏爾多奈街的兩個窮學生似的被安排在這麼差的地方。”

“那好吧!他知道你們二位有困難,就在他的車裡和羅斯波利宮的窗口分別爲你們安排了兩個座位。”

阿爾貝和弗朗茲面面相覷。

“可是,”阿爾貝問道,“我們能接受一個陌生人、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的邀請嗎?”

“基督山伯爵是什麼人?”

“一個西西里或者馬耳他的大爵爺,我不太清楚,但他像博蓋塞家族的人一樣高貴,像金礦主人一樣富有。”

“我覺得,”弗朗茲對阿爾貝說道,“如果這個人真像我們的主人說的那麼有教養,他就應當以另外一種方式向我們發出邀請,要麼給我們寫封信,要麼……”

這時,有人敲門。“請進。”弗朗茲說。

一個穿着非常講究的制服的僕人出現在房間門口。

“這是基督山伯爵給弗朗茲·戴皮奈先生和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的。”他說道。說完,他遞給旅店老闆兩張請柬,後者又把它們交給兩個年輕人。

“基督山伯爵,”僕人繼續說道,“還請兩位先生允許他明天早晨以鄰居的身份登門拜訪,他恭請二位先生告訴他什麼時候能接見他。”

“天哪,”阿爾貝對弗朗茲說道,“真是無可挑剔,禮貌周全。”

“請轉告伯爵,”弗朗茲回答,“我們如能到府上拜訪,將榮幸之至。”

僕人退了出去。

“這才叫以禮還禮呢,”阿爾貝說道,“好了,看來您說得完全正確,帕斯特里尼老闆,您這位基督山伯爵果真是位十分得體的人。”

“這麼說你們接受他的邀請了?”主人問道。

“那當然了。”阿爾貝回答,“不過,我告訴您,我深爲我們的牛車和收割者的打扮感到遺憾。要不是有羅斯波利宮的窗口來彌補我們的損失,我想我一定會堅持我的想法。您覺得如何,弗朗茲?”

“我想說,我也是因爲羅斯波利宮窗口的誘惑才下定決心的。”弗朗茲這樣回答阿爾貝。

確實,在羅斯波利宮的一個窗口爲他們留兩個座位的提議,使弗朗茲想起在競技場的廢墟里聽見的那個陌生人與特朗斯特維爾人的那場談話。在那場談話中,穿斗篷的人曾許諾搞到對罪犯的緩刑命令。如果種種跡象都是弗朗茲預感的那樣,披斗篷的人與曾因在阿根廷劇院出現而讓弗朗茲深感不安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那麼他一定會認出他來,那時,什麼都不能阻止弗朗茲去滿足他對這個人的好奇心了。

弗朗茲用了大半夜的時間去回憶他的兩次出現,去想象第二天將要發生的事。確實,第二天一切都應該真相大白了;這一次,基督山島的那位東道主再也逃不掉了,除非他戴着吉熱斯的戒指,從而使他具有隱身術。所以,弗朗茲不到八點就醒了。

至於阿爾貝呢,他可沒有弗朗茲那些早起的理由,所以還在酣睡。

弗朗茲讓人去叫旅店老闆,後者又帶着一貫的謙恭走了進來。

“帕斯特里尼老闆,”弗朗茲問他道,“今天有處決吧?”

“是的,大人。不過,如果您問我這件事是爲了租一個窗口,那您就動手太晚了。”

“不是,”弗朗茲說,“況且,如果我非要觀看處決場面不可,我想我可以在賓西奧山上找到一個位子。”

“啊!我想閣下總不會願意跟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吧,那個地方本身就有點像個天然劇場。”

“我很可能不會去,”弗朗茲說,“不過,我很想了解些詳情。”

“哪些詳情?”

“我想知道處決幾個人,他們的姓名和所要受的刑罰。”

“這太巧了,閣下!昨天剛把祈禱牌給我送來。”

“什麼叫祈禱牌?”

“祈禱牌就是一種小木牌子,處決前夕掛在各個街角,上面貼着被處決者的姓名、判罪原因和處決方式。做這種告示的目的,是讓信徒祈禱上帝,讓罪犯真誠懺悔。”

“這麼說,別人給您送來木牌,是爲了讓您與信徒們一起祈禱了?”弗朗茲帶着懷疑“不是,閣下。我跟貼告示的人事先有約,他按時給我送來這種木牌,就像他給我送節目海報一樣,讓我能及早通知那些想去觀看行刑的旅客。”

“啊!您想得可真周到!”弗朗茲大聲說道。

“哦!”帕斯特里尼老闆微笑着說,“我可以自豪地說,我竭盡全力滿足那些肯賞臉信任我的尊貴的外國客人的要求。”

“這我看出來了,老闆!我會逢人就爲您做宣傳的,請您放心。現在,我想看看這些牌子。”

“這太容易了,”店主說着,打開房門,“我讓人在過道里掛了一個。”

他走過去,摘下那塊木牌,把它交給弗朗茲。下面就是那個關於死刑告示的譯文:

公告:奉宗教審判庭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即狂歡節首日,在民衆廣場對下列兩名罪犯處以死刑:一名爲安德烈·隆多洛,犯有謀殺聖約翰-德-拉特朗教堂議事司鐸、德高望重的唐·愷撒·泰爾利尼罪;另一名爲佩皮諾,人稱羅卡·普里奧利,系怙惡不悛的匪徒路易吉·萬帕及其黨羽之同謀,證據確鑿。

前者處以錘刑。

後者處以斬刑。

懇請有仁慈之心者爲此二不幸之罪人祈禱上帝,使彼等懺罪悔過。

這正是兩天前弗朗茲在競技場的廢墟里聽到的內容,佈告上無一處更改:死囚的姓名、判刑的原因和服刑的方式都跟他聽到的完全一致。

這麼說,那個特朗斯特維爾人完全可能就是江洋大盜路易吉·萬帕,披斗篷的人就是水手辛巴達,他在羅馬也像在韋基奧港和突尼斯一樣,繼續從事慈善活動。

時間過得很快,已經九點了。弗朗茲正要叫醒阿爾貝,卻驚訝地看見他穿戴整齊地走出房間,他腦子裡老想着狂歡節的事,所以醒得比朋友預料得要早。

“好吧!”弗朗茲對旅店老闆說道,“現在,我們兩個都準備好了,親愛的帕斯特里尼先生,您看我們是否可以去見基督山伯爵了呢?”

“哦!當然可以!”後者回答,“基督山伯爵一向起得很早,我相信他一定已經起來兩個多小時了。”

“您認爲我們現在去他那裡不算冒昧吧?”

“一點都不。”

“既然如此,阿爾貝,如果您已經準備好……”

“完全準備好了。”阿爾貝回答。

“那我們就去謝謝鄰居的盛情吧。”

“走吧!”

弗朗茲和阿爾貝只需要穿過一條過道,旅店老闆走在前面,替他們按了門鈴,一個僕人出來開門。

“法國客人到。”僕人彎了彎腰,示意請進。

他們穿過兩個陳設豪華的房間,讓他們難以想象的是,在帕斯特里尼老闆的旅店裡竟然能看到這樣的奢侈。最後,他們來到一間佈置十分典雅的客廳,地上鋪着一塊土耳其地毯,極爲舒適的座椅上放着厚厚的靠墊,椅背向後傾斜,牆上掛着出自大師之手的名畫,油畫之間還掛着一套套漂亮的武器,每扇門上都吊着大幅掛毯。

“請大人就座,我去通報伯爵先生。”說完,他就從其中一扇門走了出去。

門打開的瞬間,兩位朋友聽見一陣單絃小提琴的琴聲,但轉瞬即逝,因爲門剛一開就關上了,像是一陣風悠然吹來美妙的琴聲似的。

弗朗茲和阿爾貝互相看了一眼,又去看傢俱、油畫和武器。所有這些物品,當看第二遍時,會覺得比初看時更加精美。

“喂!”弗朗茲問朋友,“您有何感想?”

“說真的,親愛的,我覺得我們這位鄰居一定是一個在西班牙炒債券的經紀人,或者是個匿名的王子。”

“噓!”弗朗茲說,“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了,因爲他來了。”

果然,一扇門軸的轉動聲傳到來訪者的耳中;幾乎與此同時,門簾掀起,給這位富有的主人開路。

阿爾貝立刻迎上前去,弗朗茲卻呆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競技場上披斗篷的男子、包廂裡的陌生人和基督山島上神秘的東道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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