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冊_第七部分 毒藥

第七十八章 約阿尼納來信

弗朗茲離開努瓦爾蒂埃房間時的那種精神恍惚,踉踉蹌蹌的樣子,連瓦朗蒂娜看了都不免產生憐憫之情。

維爾弗爾當時只說了幾句毫不連貫的話,就逃回到自己的書房;兩小時之後,他收到下面這封信:

鑑於今天早晨所披露的情況,努瓦爾蒂埃·德·維爾弗爾先生不會認爲他家與弗朗茲·戴皮奈先生家聯姻有任何可能。德·維爾弗爾先生似乎對此早有耳聞,卻並未通報弗朗茲·戴皮奈先生,弗朗茲·戴皮奈先生對此深感驚異。

如果這時有誰見到檢察官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定會認爲他對這種結果毫無思想準備;事實上,他壓根沒有料到父親會如此直率,或者說會如此粗暴,竟然當衆抖摟這樣一件事。誠然,努瓦爾蒂埃先生對兒子的意見從來都不屑一顧,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講過這件事,所以,他一直以爲德·蓋斯奈爾將軍,或者說戴皮奈男爵,隨您怎麼稱呼,稱他本來的姓名,或者稱別人給他的封號都可以,總之,以爲他是遭人暗算,而不是在光明正大的決鬥中死去的。

這封措辭如此激烈的信出自一個迄今爲止對他一向畢恭畢敬的青年之手,對一個像維爾弗爾這樣好面子的人來說,真是一次致命的打擊。

他剛走進書房,妻子就跟着進來了。

弗朗茲被努瓦爾蒂埃先生叫走,令在場的人大爲驚訝,剩下德·維爾弗爾夫人獨自面對公證人和各位證人,從而使她的處境愈發尷尬。於是,德·維爾弗爾夫人靈機一動,藉口去打聽消息,走了出來。

德·維爾弗爾先生只是對她說,在努瓦爾蒂埃先生、戴皮奈先生和他之間作了一番解釋之後,瓦朗蒂娜與弗朗茲之間的婚事吹了。

這種消息讓人很難轉達給那些在客廳裡等候的人們;因此,德·維爾弗爾夫人回去以後,謊稱努瓦爾蒂埃先生在談話開始時突然中風,婚約的簽署要推遲幾天。

這個消息雖然是假的,但是在前兩件類似的事件之後傳來,在場的人聽了以後也只是面面相覷,一言未發地走了。

這其間,驚喜參半的瓦朗蒂娜擁抱了體弱的老人,感謝他一下子砸碎了她本來以爲永遠無法擺脫的枷鎖,然後,要求回到自己的房間穩定一下情緒,努瓦爾蒂埃用目光答應了她的請求。

但是,瓦朗蒂娜並沒有上樓回自己房間,她一出來,就順着走廊,出了小門,跑進花園。在這一連串的事件中,有一種恐懼感始終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她隨時準備看到莫雷爾那蒼白的神色、嚇人的面孔出現在她眼前,就像雷文斯伍德的地主出現在拉莫穆爾的露西的婚約簽字儀式上一樣。

她來到柵欄門門前確實正是時候,馬克西米里安看到弗朗茲與德·維爾弗爾先生一道離開公墓,便猜到將要發生什麼事,所以,就尾隨而來;繼而,他看見弗朗茲進入維爾弗爾府上,接着,又看見他出來,並且跟阿爾貝、夏託-勒諾一起回家了。在他看來,事情已經毫無疑問。於是,他衝進苜蓿地,準備好應付一切情況,而且肯定,瓦朗蒂娜一旦能夠脫身,就會跑來找他。

他沒有猜錯;他那貼在門縫上的眼睛果然看見姑娘出現了,而且,她不再像平時那樣小心謹慎,而是直奔柵欄門而來。馬克西米里安只看了她一眼,就放下心來;剛聽她說了一個詞,就高興得跳了起來。

“得救了!”瓦朗蒂娜說道。

“得救了!”莫雷爾重複着,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喜訊,“是誰救了我們?”

“我祖父。哦!你要好好愛他,莫雷爾。”

莫雷爾發誓一定要全心全意地愛這個老人;他發出這個誓言絕無絲毫的勉強,因爲此刻,他不僅把他當成一個朋友或者祖父那樣愛他,而且簡直把他當成神一樣地崇拜。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莫雷爾問道,“他究竟使用了什麼神奇的辦法啊?”

瓦朗蒂娜剛要開口從頭到尾詳細地講一遍,但她想到在這件事後面還有一個可怕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又不僅僅屬於她祖父一個人。

“我以後再詳細跟您說吧。”她說道。

“什麼時候說?”

“等我成了您的妻子以後。”

這句話莫雷爾最愛聽,有這句話他就會百依百順了。所以,他明白自己應當滿足於已經知道的情況,今天知道這些就足夠了。不過,他還是非要瓦朗蒂娜答應第二天再見面才肯走。瓦朗蒂娜答應了莫雷爾的要求。在她看來,一切都改變了,所以,她現在覺得嫁給馬克西米里安,要比一小時以前不想嫁給弗朗茲更爲現實了。

這時候,德·維爾弗爾夫人上樓來到努瓦爾蒂埃房間。

努瓦爾蒂埃用接待她時一貫使用的那種陰沉嚴厲的目光望着她。

“先生,”她說道,“我無須告訴您瓦朗蒂娜的婚約已經破裂,因爲事情就是在您這裡發生的。”

努瓦爾蒂埃不動聲色。

“不過,”德·維爾弗爾夫人接着說道,“您並不知道,先生,我歷來反對這樁婚事,但是我無能爲力。”

努瓦爾蒂埃用那種期待進一步說明的目光看着兒媳。

“我知道您憎惡這樁婚事,既然現在吹了,我來對您說一句無論德·維爾弗爾先生還是瓦朗蒂娜都不會說的話。”

努瓦爾蒂埃的目光在問:“究竟是什麼話。”

“我以一個唯一有權利請求您的人來請求您,先生,”德·維爾弗爾夫人繼續說道,“因爲,我是唯一一個無利可圖的人。我請求您把您的財產留給您的孫女,我無須請求您給她寵愛,因爲這一向屬於她。”

努瓦爾蒂埃的目光一時猶豫不決,無疑在琢磨她這一舉動的動機,卻不得而知。

“我能否期望,先生,”德·維爾弗爾夫人又說,“期望您的意圖與我剛纔的請求是一致的呢?”

“是的。”努瓦爾蒂埃回答。

“既然如此,先生,”德·維爾弗爾夫人接着說道,“那我就懷着感激的心情高興地告辭了。”

她向努瓦爾蒂埃先生致意,然後離開。

果然,第二天,努瓦爾蒂埃讓人把公證人請來:第一份遺囑被撕毀,又立了一份新的遺囑,上面寫明將他的全部財產留給瓦朗蒂娜,條件是不要讓她離開他。

於是,外面有人計算了一下,德·維爾弗爾小姐作爲德·聖梅朗侯爵和侯爵夫人的繼承人,如今又再次得到她祖父的寵愛,日後大約有三十萬利弗爾的年息。

正當維爾弗爾家撕毀婚約的時候,德·莫爾塞夫伯爵接待了基督山的來訪。爲了表達他對當格拉爾的熱情,他穿上少將制服,佩戴上全部勳章,讓人套上最好的馬。這樣打扮好之後,他來到當坦街,讓下人去稟報,這時,當格拉爾正在進行月底結算。

這幾個月以來,誰在這種時候來訪,都不會見到銀行家的好臉色。因此,一見到這位昔日故交的模樣,當格拉爾就擺出一副十分莊重的樣子,煞有介事地端坐在扶手椅裡。

莫爾塞夫本來一向爲人刻板,此刻則一反常態,擺出一副笑臉,顯得和藹可親。他深信自己的開場白會受到歡迎,就單刀直入地說:“男爵,我來了。很長時間以來,我們總是圍着昔日說定的那件事繞彎子……”

莫爾塞夫本以爲銀行家的不快來自他的沉默,一聽見這話臉上就會綻開笑容,然而相反,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張面孔變得更加無動於衷,更加冷漠了。

這就是莫爾塞夫的話剛說了一半就停住的原因。

“哪一件事啊,伯爵先生?”銀行家問道,那表情就彷彿心裡怎麼也想不起來的樣子。“哦!”伯爵說,“看來您非常講究禮儀,親愛的先生,您是在提醒我這件事應當完全按照禮儀的規定去辦。好吧!可以,請原諒我,鑑於我只有一個兒子,而且我是第一次想到給他成親,我還得學習呢。所以,我感到抱歉。”

莫爾塞夫勉強咧了咧嘴一笑,站起身,向當格拉爾深深鞠了一躬,對他說道:“男爵先生,我很榮幸地爲犬子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向您的千金歐熱妮·當格拉爾小姐求婚。”

當格拉爾聽到這番話非但沒有表現出莫爾塞夫所期待的熱情,反而皺了皺眉頭,根本沒有請站在那裡的伯爵坐下。

“伯爵先生,”他說道,“在給您答覆之前,我需要考慮一下。”

“需要考慮!”莫爾塞夫說道,他越來越吃驚了,“八年前我們就談過這件事,難道您還沒有時間考慮嗎?”

“伯爵先生,”當格拉爾說道,“每天都會發生很多事,從而使那些您本來以爲已經考慮好的事情還要重新考慮。”

“這話是什麼意思?”莫爾塞夫問道,“我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男爵!”

“我想說,先生,兩個星期以來發生了很多新情況……”

“對不起,”莫爾塞夫說道,“我們不是,或者說是在演戲吧。”

“什麼叫演戲,這叫什麼話?”

“好吧,咱們還是開門見山吧。”

“那我求之不得。”

“您見過基督山先生嗎?”

“我經常見到他,”當格拉爾抖了抖胸前的飾物,說道,“他是我的朋友。”

“那好!您最近見到他時,您對他說我似乎忘了這樁婚事,顯得猶豫不決。”

“說過這話。”

“那好!現在我來到府上,我既沒忘記,也沒有猶豫不決,這您親眼看見了,因爲,我是來要您履行諾言的。”

當格拉爾沒有回答。

“難道您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還是故意激我上門,成心拿我開心?”

當格拉爾明白,如果繼續以這種語氣進行這場談話,後果將對他不利。

“伯爵先生,”他說道,“對我的保留態度您完全有理由感到驚訝,這我能夠理解。因此,請相信我本人首先爲此感到難過,請相信我這樣做是出於不得已。”

“這都是些空話,親愛的先生,”伯爵說道,“或許可以搪塞一下隨便什麼人,可莫爾塞夫伯爵不是隨便什麼人;當他來登門拜訪一個人,提醒此人履行諾言,此人卻說了不算時,他有權當場要求此人至少說出個正當理由。”

當格拉爾是個懦夫,但又不願表現出來,他被莫爾塞夫剛纔的語氣激怒了。

“我並不缺少正當的理由。”他答道。

“您想說什麼?”

“我想說我有正當理由,卻難以說出口。”

“可是,您應當明白,我無法忍受您的這種吞吞吐吐。不過,至少有一件事情我認爲是清楚的,那就是您拒絕與我聯姻。”

“不是,先生,”當格拉爾說道,“我只是想推遲我的決定而已。”

“可是,我覺得您不至於以爲我會容忍您的出爾反爾,直至耐心地忍氣吞聲地恭候您悔悟吧?”

“那好,伯爵先生,如果您不肯等待,那就權當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這麼回事。”

伯爵使勁地咬着嘴脣,直到咬出血來,強壓住自己那暴躁易怒的脾氣,沒有爆發出來;不過,他意識到在這種情況下,處於可笑境地的是他,因此,他本來已經走到客廳門口了,又改變了主意,走了回來。

他額頭掠過一道陰雲,留下一絲不安,而不是自尊心受到傷害後的表情。

“好吧,”他說道,“當格拉爾先生,咱們相識多年,彼此都要手下留情。您應當給我一個解釋,我至少有權知道,我兒子究竟做了什麼錯事,失去了您對他的好感。”

“這與子爵本人無關,這就是我所能對您說的一切,先生。”當格拉爾說道,看到莫爾塞夫軟了下來,他又擺起架子了。

“那跟誰有關呢?”莫爾塞夫問道,他的聲調都變了,臉色煞白。

這些變化都沒能逃過當格拉爾的眼睛,於是,他用從來沒有過的鎮靜目光注視着他。“您要感謝我沒作更多的解釋。”

莫爾塞夫想必在竭力剋制着心頭的怒火,因而神經質地渾身顫抖着。

“我有權利,”他盡了最大努力剋制着自己,回答道,“而且打算要求您作出解釋;您是不是對德·莫爾塞夫夫人有什麼不滿?是不是認爲我不夠富有?是不是因爲我的政見與您相悖……”

“都不是,先生,”當格拉爾說道,“如果那樣我就不可原諒了,因爲我在答應這門親事時是瞭解上述情況的。不是,請不要胡猜了,我讓您這樣反躬自省,實在深感不安。請聽我說,這件事就說到這裡吧。我們來個折中,先把這件事放一放,這既不是毀約,也不是訂約。天哪!這事兒又不急。我女兒才十七歲,令公子也只有二十一歲。在我們擱置其間,時間會繼續前進的,還會出現新的情況,前一天看上去模糊不清的事,第二天就會變得清晰明朗了;有時一天之內殘酷的誹謗會從天而降。”

“您說誹謗,先生?”莫爾塞夫臉色鐵青,大聲喊道,“有人敢誹謗我?”

“伯爵先生,我說過了,我們不要再說下去了。”

“這麼說,先生,我只能默默地接受這種拒絕?”

“這對我來說更加難以忍受。是的,我比您更加難以忍受,因爲是我要與您攀親,再說,毀掉婚約總是對女方的傷害更大。”

“好吧,先生,這件事就到此爲止。”莫爾塞夫說道。

說完,他憤憤地揉搓着手套,走出房間。

當格拉爾注意到,莫爾塞夫一次都沒敢問是不是由於他——莫爾塞夫的原因——當格拉爾才收回承諾的。

當天晚上,當格拉爾與好幾位朋友聚了很長時間,卡瓦爾坎蒂先生是女士們客廳裡的常客,那天晚上他是最後一個離開銀行家府邸的。

第二天醒來時,當格拉爾要看報紙,下人立刻給他送了上來。他翻了三四份,最後拿起《公正報》。這正是博尚當主編的那家報紙。

他急忙撕開報袋,迫不及待地把它打開,不屑一顧地溜了一眼《巴黎要聞》,翻到社會新聞一欄,臉上帶着惡毒的微笑,停在一篇加方框的文章上,文章題目是:《約阿尼納來信》。

“好啊,”讀完之後,他自言自語,“這是一篇有關費爾南上校的小文章,它很有可能使我免去對莫爾塞夫伯爵先生進行的解釋。”

與此同時,也就是鐘敲上午九點時,阿爾貝·德·莫爾塞夫身穿黑裝,鈕釦扣得整整齊齊,步履匆匆,言辭簡短地出現在香榭麗舍大街那座府邸前。

“伯爵先生大約半小時以前剛剛離開。”看門人回答。

“他帶巴蒂斯坦一起走了嗎?”莫爾塞夫問道。

“沒有,子爵先生。”

“請把巴蒂斯坦叫來,我有話對他說。”

看門人親自去叫貼身男僕,過了一會兒同他一起回來。

“朋友,”阿爾貝說道,“請原諒我的冒昧,但我想問您本人,您的主人是否真的出去了。”

“是的,先生。”巴蒂斯坦回答。

“對我也這麼回答?”

“我知道主人見到您會有多高興,所以,我一向不敢怠慢先生。”

“你說得對,我有急事要跟他談。你認爲他要很晚才能回來嗎?”

“不會,因爲他吩咐十點鐘吃早飯。”

“好吧,我在香榭麗舍大街遛遛彎,十點鐘再回來。如果伯爵先生先回來,就說我請他等我。”

“我一定轉告,請先生放心。”

阿爾貝把他乘坐的馬車留在伯爵門口,自己步行散步。

走過寡婦街時,他看到伯爵的馬停在戈塞打靶場門前;他走過去,先認出伯爵的馬,又認出他的車伕。

“伯爵先生在打靶嗎?”他問車伕。

“是的,先生。”車伕答道。

果然,阿爾貝走近打靶場後,聽見裡面傳出幾聲有規律的槍響。他走了進去。

在小花園裡,他遇到了侍者。“對不起,”那人說道,“子爵先生能否稍等片刻?”

“爲什麼,菲利普?”阿爾貝問道,他是這裡的常客,不明白爲什麼不讓人進去。

“因爲,此刻正在打靶的人喜歡獨自射擊,不願讓任何人看他打靶。”

“甚至也不肯讓您看,菲利普?”

“您看見了,先生,我被拒之門外。”

“那麼,誰給他裝子彈呢?”

“他的僕人。”

“一個黑奴?”

“一個黑人。”

“那就對了。”

“難道您認識這位大人?”

“我就是來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先進去稟告一聲。”

於是,菲利普被自己的好奇心所驅使,走進木板房內。過了一會兒,基督山出現在門口。

“請原諒我一直追到這裡,”阿爾貝說道,“我首先要告訴您,這不是您手下人的過錯,是我自己太冒昧。我先到府上,僕人說您出去散步了,但您十點鐘回去吃早飯。於是,我也過來散步,等十點鐘再回去。散步的時候,我看到了您的馬和馬車。”

“您這番話讓我希望,請您與我共進早餐。”

“不,謝謝。這會兒不是吃飯的時候,或許我們以後會一起吃飯,不過,我的心情不會好的!”

“您這是在說些什麼啊?”

“親愛的,我今天要跟人決鬥。”

“您?爲了什麼?”

“爲了決鬥唄!”

“是的,我聽見了,可是,什麼原因呢?您知道,人們可以爲各種各樣的理由決鬥。”

“爲了名譽。”

“啊!這可是個嚴肅的事。”

“非常嚴肅,所以我纔來請您幫忙。”

“幫什麼忙?”

“請您做我的證人。”

“這樣一來問題就變得嚴重了;我們不要在這裡談,先回我家吧。阿里,給我倒水。”

伯爵挽起袖子,走進射擊廳前的小更衣室,射手們都習慣在那裡洗手。

“請進去吧,子爵先生,”菲利普低聲說道,“您會在裡面看到很有趣的東西。”

莫爾塞夫走了進去。牆上貼的不是靶子,而是撲克牌。

從遠處看,莫爾塞夫還以爲是一副同花順子,從A排到10。

“啊!啊!”阿爾貝說道,“敢情您在玩撲克牌啊?”

“不是,”伯爵說道,“我正在製造一副牌。”

“此話怎講?”

“是的,您看到的這些牌本來都是些A和2,是我的子彈把它們變成了3、5、7、8、9和10。”

阿爾貝走到近處。果然,子彈以絕對精確的線條和均勻的距離補齊了欠缺的圖線,在紙板上應當畫線的地方打了洞眼。莫爾塞夫朝靶板走去,路上拾起兩三隻燕子,都是不小心撞到伯爵槍口上,被伯爵打死的。

“真見鬼!”莫爾塞夫說道。

“有什麼法子,親愛的子爵,”基督山一邊用阿里遞過來的毛巾擦手,一邊說道,“我總得想法打發閒暇的時間啊;現在走吧,我等着您呢。”

兩人一起登上基督山的雙座轎車,過了一會兒,馬車把他們拉到三十號門前。

基督山把莫爾塞夫帶到他的書房,指給他一把椅子,兩人都坐了下來。

“現在,讓我們心平氣和地談談吧。”伯爵說道。

“您看見了,我非常平靜。”

“您想跟誰決鬥?”

“跟博尚。”

“您的一位朋友!”

“人們總是同朋友決鬥。”

“至少得有個理由。”

“我有理由。”

“他怎麼傷害您了?”

“在昨天的晚報上……喏,您自己讀吧。”

阿爾貝把一張報紙遞給基督山,上面這樣寫道:

約阿尼納來信:

我們獲悉一個迄今無人知曉、至少無人披露過的史實:阿里-臺佩萊納總督的城堡是由一個深得他信任的法國軍官出賣給土耳其人的,此人叫費爾南。

“嗯!”基督山問道,“這裡面有什麼冒犯您的地方呢?”

“怎麼!有什麼冒犯我的?”

“是啊。約阿尼納的城堡被一個名叫費爾南的軍官出賣,這跟您有什麼關係?”

“當然跟我有關係,因爲我父親,德·莫爾塞夫伯爵的教名就叫費爾南。”

“而且,您的父親爲阿里-帕夏做過事。”

“也就是說他曾爲希臘的獨立而戰鬥過。因此,這純屬誹謗。”

“啊!啊!親愛的子爵,咱們說話可要有理有據。”

“我最講理不過了。”

“請告訴我:在法國,有哪一個人知道那個叫費爾南的軍官與德·莫爾塞夫伯爵是同一個人,又有誰在今天還會對約阿尼納的事感興趣呢?我想那座城是在一八二二年或者一八二三年失陷的吧?”

“其陰險之處也就在這裡。他們讓這件事過去了這麼多年,今天又重提那些被人遺忘的事,爲了製造一件可以玷污一位位高爵顯的人的醜聞。哼!我繼承了父親的姓氏,我不能容忍這個姓氏蒙受絲毫可疑的陰影。博尚的報紙刊登了這條消息,我要派兩個證人去見他,讓他收回這條消息。”

“博尚什麼也不會收回的。”

“那我們就決鬥。”

“不,你們不會決鬥,因爲他會回答說,在希臘軍隊裡有五十個名叫費爾南的軍官。”

“即使這樣回答我們還要決鬥。哦!我希望這件事煙消雲散……家父,他是一個那麼高尚的軍人,戎馬一生,肝膽照人……”

“也許博尚會加上一句:‘我們深信這個費爾南與德·莫爾塞夫伯爵毫無關係,儘管他的教名也叫費爾南。’”

“我要他完全徹底地收回這條消息。這樣搪塞一下不行!”

“您還是堅持要派證人?”

“是的。”

“那您就錯了。”

“這就是說您拒絕我剛纔提出的請求。”

“啊!您知道我在決鬥問題上的觀點。我在羅馬時已經向您講過了,您還記得嗎?”

“可是,親愛的伯爵,今天早晨,就是剛纔,我還看到您在做一件與您的理論相悖的事呢。”

“那是因爲,親愛的朋友,您明白,人不能太死心眼.既然我們與狂人爲伍,自己也得學會瘋狂;說不定什麼時候有個頭腦發熱的傢伙,可能連您找博尚決鬥的理由都沒有,卻因爲芝麻大的一點小事到我這裡找碴,派來證人,也許會當衆侮辱我。哦!這個頭腦發熱的傢伙,我只好把他幹掉。”

“這麼說您承認您自己也會決鬥?”

“那當然!”

“那好!那您爲什麼認爲我不該決鬥呢?”

“我不是說您不應該決鬥,我只想說決鬥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應當慎重考慮。”

“他侮辱我父親的時候,他考慮過嗎?”

“如果他沒有考慮,並且向您承認,那您就不該怪罪他了。”

“哦,親愛的伯爵,您未免過於寬容了!”

“而您呢,過於嚴厲了。喏,假設……請聽我說;假設……對我要說的話請不要生氣!”

“我聽着。”

“假設所披露的事屬實……”

“一個兒子不能容忍有損於父親名譽的假設。”

“啊!上帝!我們生活在一個需要容忍各種事情的時代!”

“這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弊病。”

“難道您想加以糾正?”

“是的,只要跟我有關。”

“上帝!您這個人實在太認真了,親愛的朋友!”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您不肯聽幾句忠告嗎?”

“聽,只要是來自朋友的忠告。”

“您認爲我是您的朋友嗎?”

“是的。”

“那好!在請證人去見博尚之前,請先調查一下。”

“向誰調查?”

“天哪!比如就向海迪瞭解。”

“把一個女人捲進這種事裡去,她又能起什麼作用呢?”

“比如,她會告訴您,您的父親對她父親的失敗或死亡毫無責任,或者對此事加以澄清,萬一令尊不幸……”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親愛的伯爵,我不能容忍這種假設。”

“那您拒絕這種辦法?”

“我拒絕。”

“堅決拒絕?”

“堅決拒絕!”

“那麼,我還有最後一個建議。”

“好吧!但這是最後的建議了。”

“您不想聽嗎?”

“正相反,我在請教呢。”

“不要派證人去見博尚。”

“怎麼?”

“親自去找他。”

“這違背常規。”

“您的事本身就不尋常。”

“我爲什麼要親自去呢,您倒說說看?”

“因爲這樣一來,事情就在您和博尚之間了結了。”

“請把話說明白。”

“那當然。如果博尚準備收回,您應當讓他有機會表明自己願意這樣做,這條消息也不會因此而不收回。如果相反,他拒絕收回,您再向兩個外人泄露這個秘密也不遲。”

“那不是兩個外人,是兩個朋友。”

“今天是朋友,明天就可能成爲敵人。”

“哦!看您說的!”

“博尚就是一例。”

“因此……”

“因此,我奉勸您謹慎從事。”

“因此,您認爲我應當親自去找博尚?”

“是的。”

“單獨去?”

“單獨去。既然您要讓人做一件丟面子的事,就應當給人家留點面子,要讓他面子上過得去。”

“我想您是對的。”

“啊!這太好了!”

“我單獨前往。”

“很好,不過您不去更好。”

“這不可能。”

“那就這麼辦吧。這總比您原來的打算好。”

“不過,要是萬一我的慎重與行動都不能奏效,萬一我還要決鬥,您肯做我的證人嗎?”

“親愛的子爵,”基督山帶着異常莊嚴的神情說道,“您一定已經看到,在必要的時間和場合,我是爲您竭盡忠誠的,但您現在的要求超越了我的所能。”

“此話怎講?”

“或許有一天您會明白。”

“可在此之前呢?”

“請您對我的秘密給予寬容。”

“好吧。我請弗朗茲和夏託-勒諾做證人。”

“就請弗朗茲和夏託-勒諾吧,這再好不過了。”

“不過,如果我需要決鬥,您能教我一點劍術或者槍術嗎?”

“不行,這也是一件我不能從命的事。”

“您真是一個怪人,算了!這麼說您是什麼閒事都不想管了?”

“絕對不管。”

“那我們就說到這兒爲止了。別了,伯爵。”

“別了,子爵。”莫爾塞夫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在門口,他找到自己的馬車,他竭力剋制着自己的怒火,吩咐去博尚家,但博尚在報社。

阿爾貝又吩咐去報社。博尚的辦公室光線昏暗,佈滿灰塵,報社的辦公室有史以來就是如此。

下人通報阿爾貝·德·莫爾塞夫來訪。博尚又讓人把這個名字重複了兩遍,心裡仍然不敢相信,喊道:“請進!”

阿爾貝出現在門口。博尚看到朋友跨過一摞摞紙,用沒有經驗的腳步吃力地踩着各種規格的報紙,不禁驚叫起來。那些報紙不是堆在木質地板上,而是堆在他辦公室的紅磚地面上。

“走這邊,走這邊,親愛的阿爾貝。”他邊說邊把手伸給年輕人,“是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您是不是像大拇哥似的,也迷路了,還是來請我吃飯?自己找把椅子吧。喏,天竺葵旁邊就有一把,只有這盆天竺葵還能讓我想起,世界上除了紙張之外還有別的葉子。”

“博尚,”阿爾貝說道,“我是來跟您談談您的報紙的。”

“您,莫爾塞夫?您想談什麼?”

“我要您更正一條消息。”

“您,要我更正一條消息?關於什麼問題,阿爾貝?可您得坐下啊!”

“謝謝。”阿爾貝再次回答,輕輕地搖了搖頭。

“請您把話說清楚。”

“請您更正一件有損於我家一位成員名譽的事。”

“您在說什麼啊!”博尚吃驚地說道,“什麼事?這不可能!”

“就是約阿尼納來信那件事。”

“約阿尼納?”

“是的,約阿尼納。說真的,難道您不知道我爲什麼來找您的嗎?”

“我以名譽發誓……巴蒂斯特!給我拿一份昨天的報紙來!”博尚喊道。

“不必了,我把自己的給您。”

博尚嘟嘟囔囔地念道:“約阿尼納來信說……”

“您現在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吧?”博尚唸完後,阿爾貝說道。

“莫非這個軍官是您的親戚?”記者問道。

“是的。”阿爾貝紅着臉回答。

“嗯!您想讓我怎麼做才能使您滿意呢?”博尚溫和地說。

“我希望,親愛的博尚,您更正一下這件事。”

博尚看着阿爾貝,那目光無疑充滿了好意。

“哦,”他說道,“看來我們得進行一次長談了,因爲進行更正總是一件嚴肅的事。請坐下,讓我再讀讀這幾行字。”

阿爾貝坐了下來,博尚比剛纔更加專心地讀起受到朋友譴責的那篇文章來。

“喏!您看,”阿爾貝說道,語氣堅定,甚至有些粗暴,“有人在您的報上侮辱了我家的人,因此我要求更正。”

“您……是要……”

“是的,我要!”

“請允許我提醒您一下,您可不是議員,我親愛的子爵。”

“我纔不想當呢,”年輕人站起身來說,“我要求您更正一條昨天的報道,而且非達到目的不可。您是我的朋友,”看到博尚蔑視地擡起頭,阿爾貝咬着嘴脣繼續說道,“您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作爲朋友,您能瞭解我,應當理解我在這種情況下固執的態度。”

“如果我曾經是您的朋友,那麼您剛纔那番話也會讓我忘掉我們的友誼……喏,我們不要生氣,至少還不到時候……您很不安,您在發火,暴跳如雷……說說看,這位名叫費爾南的親戚是誰?”

“他就是我的父親,”阿爾貝說道,“費爾南·蒙德戈先生,德·莫爾塞夫伯爵,一位南征北戰的老軍人,而今竟然有人要用從陰溝裡撈上來的污泥塗抹他身上的高貴傷疤。”

“是您的父親?”博尚說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完全理解您的憤怒,親愛的阿爾貝……讓我們再看一下這篇報道……”他又讀了一遍,這一次是逐字逐句地斟酌。

“可您從哪裡看出來報上提到的這個費爾南就是您的父親呢?”

“從哪裡也看不出來,這我知道,但是別人能看出來。正因爲如此,我纔要你們對這件事進行闢謠。”

聽到“我要”二字,博尚擡起眼睛看了看莫爾塞夫,但又立刻低下頭,沉思了半晌。

“您會對這件事闢謠的,對吧,博尚?”莫爾塞夫又問了一遍,火氣越來越大了,儘管在竭力剋制着自己。

“是的。”博尚道。

“好極了!”阿爾貝說。

“不過,要等我能確認這條報道失實之後。”

“怎麼?”

“是的,這件事值得加以澄清,讓我來把它弄個水落石出。”

“可這件事有什麼需要澄清的呢,先生?”阿爾貝怒不可遏地問道,“如果您不相信這是我父親,就請直說;如果您認爲這就是家父,請對我說出緣由。”

博尚用他那特有的微笑看着阿爾貝,這種微笑可以表達各種不同的感情。

“先生,”他說道,“既然需要稱呼先生,我只好這樣稱呼。如果您到這裡來是爲了興師問罪,那就應當單刀直入,而不要讓我捺着性子聽您談半小時的什麼友誼之類的廢話。請說明一下,我們今後是否就以這種語氣談話!”

“是的,如果您不收回那條誹謗!”

“請等一下!先不要威脅,費爾南·蒙德戈先生,德·莫爾塞夫子爵。我不能容忍敵人的威脅,更不能容忍朋友的恫嚇。這麼說,您是要我對費爾南上校的事進行闢謠,儘管我可以以名譽發誓,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是的,我要!”阿爾貝說道,他的頭腦開始發昏了。

“否則,我們就得決鬥?”博尚依然沉靜地說道。

“是的!”阿爾貝又說,調門越來越高了。

“好吧!下面就是我的回答,親愛的子爵。這件事不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我事先對此一無所知。但您通過自己的舉動引起我對此事的關注,我會一查到底的,這件事將由當事人進行闢謠或者證實。”

“先生,”阿爾貝站起身,說道,“我將有幸派證人來見您;您同他們商量決鬥的地點和所使用的武器。”

“很好,親愛的先生。”

“我們今天晚上,最遲明天決鬥。”

“不!不!我將在必要的時機到場決鬥,在我看來——我有權說明自己的觀點,因爲是我接受挑戰——在我看來,時機還不成熟。我知道您劍法不錯,我的劍法也還湊合;儘管我知道您打六槍能擊中三次靶心,跟我不相上下;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決鬥將是很嚴肅的,因爲您很勇敢,而我也……一樣。因此我,不想毫無緣由地冒殺死您或被您殺死的風險。現在輪到我來提問題了,而且,我要直言不諱地提出問題。

“儘管我對您說過,儘管我一再重複,儘管我以名譽發誓不瞭解這件事,儘管我已經說明,除了像您這樣雅弗似的神人才能猜到費爾南就是德·莫爾塞夫伯爵,您仍然堅持要闢謠,甚至不惜殺死我,是嗎?”

“我堅持這樣做。”

“好吧!親愛的先生,我同意與您決一雌雄,但我要求給我三個星期。三個星期之後,您再來找我,我會告訴您。是的,報道失實,我闢謠;或者,是的,報道屬實,我可以拔刀出鞘,或者掏出手槍,由您挑選。”

“三個星期!”阿爾貝喊道,“三個星期就像三個世紀一樣漫長,我要這麼長久地蒙受恥辱!”

“倘若您還是我的朋友,我會說:耐心點,朋友。既然您現在成了我的敵人,我只好說:這跟我有什麼相干,先生!”

“那好,就三個星期!”莫爾塞夫說道,“不過,請記住,三個星期之後您就不能再拖延了,也不能再尋找任何藉口……”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先生,”博尚說着,也站起身來,“我只能在三個星期之後把您扔出窗外,也就是二十四天之後,而您也只能到那時才能砍掉我的腦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我們九月二十一日再見。在此之前,請聽我一句君子的忠告,咱們不要像兩條分開拴着的狗似的互相狂吠。”

博尚說完,莊重地向年輕人躬身敬禮,然後轉過身,走進印刷室。

阿爾貝爲了出氣,用手杖使勁地抽打着一摞報紙,然後,他走出門去,又回過頭朝印刷室看了兩眼。

阿爾貝抽打完無辜的但讓他惱火的報紙之後,又抽打起他的馬來;過馬路時,他看到莫雷爾昂着頭,兩眼有神,輕快地揮動着胳膊,從中國浴室前走過;他是從聖馬丁門那邊走來,朝瑪德萊娜街方向走去。

“啊!”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他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還真巧,阿爾貝這話算是說着了。

第七十九章 檸檬水

莫雷爾確實興高采烈。

努瓦爾蒂埃先生剛剛差人來找他,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緣由,連馬車都沒坐,因爲比起馬的四條腿,他更相信自己的兩條腿。他連跑帶顛地離開梅斯萊街,直奔聖奧諾雷街而去。

莫雷爾一路小跑,可憐的巴魯瓦得拼命追趕。莫雷爾只有三十歲,而巴魯瓦已經年過花甲;莫雷爾沉醉在愛情之中,而巴魯瓦口乾舌燥。這兩個利益和年齡都有天壤之別的人,就像一個三角形的兩條邊,在底下分開,在頂端相遇。這頂端就是努瓦爾蒂埃,是他讓人去找莫雷爾,並吩咐他火速前來的,莫雷爾一字不差地遵循着這道命令,這可苦了巴魯瓦。

來到努瓦爾蒂埃府上時,莫雷爾連氣都不喘一下,愛情爲他插上了翅膀;可巴魯瓦呢,他已經很久沒嘗過愛情的滋味了,所以跑得大汗淋漓。

老僕人領着莫雷爾進了邊門,把書房門關好,不一會兒,就傳來衣裙拖地的窸窸窣窣聲音,那是瓦朗蒂娜來了。瓦朗蒂娜身着喪服,顯得更加迷人了。

莫雷爾沉浸在甜蜜的夢境之中,竟忘了與努瓦爾蒂埃談話的事。這時響起老人輪椅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他進來了。

莫雷爾對老人奇蹟般的干預連聲道謝,這一干預把他和瓦朗蒂娜從絕望之中解救出來,努瓦爾蒂埃用溫和的目光接受了這番謝意。在這個新的恩寵的鼓舞之下,莫雷爾又把目光投向姑娘,瓦朗蒂娜羞答答地坐在遠離莫雷爾的地方,等待着不得已時纔開口說話。

努瓦爾蒂埃也看着她。

“我應當把您對我說的話轉告給他是嗎?”姑娘問道。

“是的。”努瓦爾蒂埃回答。

“莫雷爾先生,”於是,瓦朗蒂娜對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的年輕人說道,“努瓦爾蒂埃爺爺有很多話要對您說,三天以來,他把這些話告訴了我。今天,他把您請來,爲的是讓我轉達給您。既然他指定由我轉達,我就按照他的本意如實奉告。”

“我正迫不及待地聽着呢,”年輕人回答說,“請說吧,小姐,請說吧。”

瓦朗蒂娜垂下雙眼,對莫雷爾來說,這是一個好徵兆。因爲瓦朗蒂娜只有沉浸在幸福之中時才顯得軟弱。

“我祖父想離開這個家,”她說道,“巴魯瓦正在尋找一套合適的房子。”

“那您呢,小姐,”莫雷爾說道,“您對努瓦爾蒂埃先生來說是那麼寶貴,他離不開您啊!”

“我嘛,”姑娘又說,“我絕不離開我祖父,這件事我們兩人已經說好。我的房間將緊挨着他的房間。要麼我得到德·維爾弗爾先生的允許,與爺爺住在一起,要麼他拒絕我的要求。在第一種情況下,我現在就走;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我就再等十個月,等到我成年。那時我就自由了,我將有獨立的財產,然後……”

“然後?……”莫雷爾問道。

“然後,如果爺爺允許,我就兌現對您許下的諾言。”

這最後幾個字瓦朗蒂娜說得很輕,要不是莫雷爾全神貫注,他肯定聽不見。

“我表達的是您的意思吧,爺爺?”瓦朗蒂娜對努瓦爾蒂埃說道。

“是的。”老人回答。

“一旦住進祖父家裡,”瓦朗蒂娜接着說道,“莫雷爾先生就可以當着這位善良可敬的保護人的面來看我。假如,我們也許是在矇昧、任性中已經建立的這種關係看起來合適,能保障我們將來的幸福(唉!俗話說,患難中萌發的愛情,到順利時就會冷淡下來),到那時,莫雷爾先生就可以向我求婚了,我等待着這一天。”

“哦!”莫雷爾大聲說道,他真想跪在老人面前,就像跪在上帝面前那樣;真想跪在瓦朗蒂娜面前,就像跪在天使面前那樣,“不知道我這輩子積了什麼德,竟然能得到這樣的幸福!”

“在此之前,”姑娘用她那清純嚴肅的聲調繼續說道,“我們必須嚴守禮儀,尊重家長的意願,只要這種意願不是要把我們永遠分開。”

“先生,”莫雷爾說道,“我發誓,儘管接受這句話使我受到約束,但我不是出於勉強,而是欣然接受它。”

“因此,”瓦朗蒂娜用溫和的目光望着馬克西米里安的心口接着說,“請不要再莽撞了,朋友,從今天起,我就準備清清白白、本本分分地姓您的姓氏,並把這視爲自己的命運,您千萬不要連累我。”

莫雷爾用手按住胸口。

這其間,努瓦爾蒂埃溫和地望着他們倆。巴魯瓦呢,別人對他沒有任何隱瞞,所以他站在後面,一邊微笑着,一邊揩着從禿頂上流下來的汗。

“哦!上帝,看他熱成那個樣子,這個好心的巴魯瓦。”瓦朗蒂娜說道。

“哦!這是我跑路跑的,小姐。不過,我要說句公道話,莫雷爾先生比我跑得可快多了。”

努瓦爾蒂埃用目光指了指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瓶檸檬水和一個杯子。瓶子裡的水不滿,因爲剛纔努瓦爾蒂埃喝過了。

“喏,好巴魯瓦,”姑娘說道,“喝吧,我看得出您在貪婪地望着這瓶剩下的檸檬水。”

“我確實渴得要死,”巴魯瓦說道,“我很想喝一杯檸檬水祝您幸福。”

“拿去喝吧,”瓦朗蒂娜說道,“過一會兒再回來。”

巴魯瓦把托盤拿走了,剛到走廊,門也忘了關,大家就看到他把頭往後一仰,一口氣把瓦朗蒂娜給他倒的滿滿一杯水喝了下去。

瓦朗蒂娜和莫雷爾在努瓦爾蒂埃面前互相告別,這時,從維爾弗爾那邊的樓梯上傳來鈴聲。這說明有人來訪。

瓦朗蒂娜看看掛鐘。“現在是十二點,”她說道,“今天是星期六,爺爺,這一定是醫生。”

努瓦爾蒂埃表示這確實可能是醫生。

“他要到這裡來的,必須讓莫雷爾先生趕快離開,對吧,爺爺?”

“是的。”老人回答。

“巴魯瓦!”瓦朗蒂娜喊道,“巴魯瓦,過來!”

大家聽到老僕人回答的聲音:“我馬上就來,小姐。”

“巴魯瓦會把您送到門口,”瓦朗蒂娜對莫雷爾說道,“現在,請記住一件事,軍官先生,就是我爺爺叮囑您的,千萬不要做出任何會妨礙我們幸福的舉動。”

“我許諾過要等待,”莫雷爾說,“我一定會等待的。”

這時,巴魯瓦走了進來。“是誰拉鈴?”瓦朗蒂娜問道。

“是達弗里尼大夫。”巴魯瓦回答,他身子搖搖晃晃的。

“喂!您怎麼了,巴魯瓦?”瓦朗蒂娜又問。

老人沒有回答。他用驚恐的目光望着主人,一邊用**的手尋找東西來支撐,好不讓自己倒下來。

“他要摔倒了!”莫雷爾喊道。

確實,巴魯瓦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臉上的肌肉抽搐着,臉都變了形,這預示着即將有一次嚴重的神經性發作。

努瓦爾蒂埃看到巴魯瓦瑟瑟發抖,那雙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中的眼神越發複雜了,那聰慧有神的目光中表達出人的心靈中所能有的各種感情。

巴魯瓦朝主人面前邁了幾步。“啊!上帝!上帝!天主!”他說道,“我這是怎麼了?……我很難受……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腦袋裡在冒火星。哦!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他的眼球向外凸出,眼神恍惚,頭向後仰着,身體也僵硬起來。

瓦朗蒂娜嚇得驚叫起來。莫雷爾把她摟在懷裡,似乎要保護她免遭某種未知的禍殃似的。

“達弗里尼先生!達弗里尼先生!”瓦朗蒂娜用快要窒息的嗓音喊道,“快到我們這裡來,快來救命!”

巴魯瓦轉過身,朝後走了幾步,踉蹌了一下,摔倒在努瓦爾蒂埃腳下,他用手扶住主人的膝蓋,大聲喊道:“我的主人!我的好主人!”

這時,德·維爾弗爾先生聽到喊聲,出現在房門口。

莫雷爾放開快要暈倒的瓦朗蒂娜,向後退去,躲進屋角,藏到窗簾後面。

維爾弗爾好像看見一條蛇立在自己面前那樣臉色慘白,用惶恐的目光看着那個可憐的垂死掙扎的人。

努瓦爾蒂埃心急如焚,驚恐萬狀;他的心靈飛出軀殼,拯救那個與其說是他的僕人,不如說是他的朋友的可憐老人。那位老人額頭上青筋暴跳,眼睛四周幾塊尚未麻木的肌肉抽搐着,那是生與死在進行最後的搏鬥。

巴魯瓦的臉在**,眼球充血,脖頸後仰,躺在地上,兩隻手拍打着地板,兩條腿則完全僵硬,似乎只能折斷,不能彎曲。他口吐白沫,痛苦地倒着氣。

維爾弗爾一進門就被這景象吸引住了,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他沒看見莫雷爾。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臉色煞白,頭髮也豎了起來。

“大夫!大夫!”他一邊喊着,一邊衝向門口,“快來!快來啊!”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呼喚着她的繼母,身子碰到樓梯的牆上,“請過來!快過來!把您的嗅鹽瓶子也帶來!”

“出什麼事了?”德·維爾弗爾夫人用她那清脆而矜持的聲音問道。

“哦!快來!快來!”

“醫生在哪裡?”維爾弗爾喊道,“他在哪裡?”

德·維爾弗爾夫人慢慢騰騰地下了樓,人們聽見樓梯的木板在她腳下咯咯作響。她一手拿着手帕,擦着臉,另一隻手拿着嗅鹽瓶。

她來到門口,首先看了努瓦爾蒂埃一眼,在這種情況之下,他的目光自然流露出激動不安,除此之外,身體並無異樣;她第二眼就看到那個垂死掙扎的人。

她頓時臉色慘白,目光從僕人身上跳到主人身上。

“看在老天的面上,夫人,大夫在哪裡?他剛纔到您房裡去了。這是中風,您看見了,只要放放血就能把他救活。”

“他剛纔吃什麼東西了嗎?”德·維爾弗爾夫人避開丈夫的問題,問道。

“夫人,”瓦朗蒂娜回答道,“他沒吃早飯,但他今天上午跑了很多路,去辦爺爺交給他的一件事。回來之後只喝了一杯檸檬水。”

“啊!”德·維爾弗爾夫人說道,“爲什麼不喝葡萄酒呢?檸檬水很不好。”

“檸檬水就放在旁邊,在爺爺的水瓶裡。可憐的巴魯瓦口渴得厲害,就順手拿去喝了。”

德·維爾弗爾夫人渾身打了個激靈。努瓦爾蒂埃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他脖子那麼短!”她說道。

“夫人,”維爾弗爾說道,“我問您達弗里尼先生在哪裡。看在老天的分上,請回答!”

“他在愛德華房裡,孩子有點不舒服。”德·維爾弗爾夫人說道,她不能再回避了。

維爾弗爾衝上樓梯,親自去找大夫。

“喏,”少婦把嗅鹽瓶遞給瓦朗蒂娜,“大夫肯定要給他放血。我上樓去了,我見不得血。”說完,她就跟在丈夫身後走了。

莫雷爾從暗處走了出來,他剛纔躲在那裡,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因爲那兩人都被眼前的事吸引住了。

“快走吧,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對他說道,“等我叫您再來,走吧。”

莫雷爾用目光徵詢努瓦爾蒂埃的意見。努瓦爾蒂埃沉着冷靜,他表示同意。

莫雷爾把瓦朗蒂娜的手緊緊按在自己胸口,然後,從暗道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維爾弗爾和醫生一起從正門走了進來。

巴魯瓦開始甦醒過來。發作過去了,他能夠用顫抖的聲音說話,並用一條腿跪了起來。達弗里尼和維爾弗爾一起把巴魯瓦擡到一張長椅上。

“您說該怎麼辦,大夫?”維爾弗爾問道。

“給我拿水和乙醚來。您家裡有嗎?”

“有。”

“快讓人給我買松節油和反胃藥。”

“快去!”維爾弗爾說道。

“現在請大家都出去。”

“我也要出去嗎?”瓦朗蒂娜怯生生地問道。

“是的,小姐,尤其是您。”大夫生硬地回答。

瓦朗蒂娜驚異地看了看達弗里尼先生,吻了吻努瓦爾蒂埃的額頭,走

了出去。

醫生臉色陰沉地在她身後關上門。

“瞧,瞧,大夫,他甦醒過來了。這可能是一次不太嚴重的發作。”

達弗里尼先生憂鬱地微微一笑。

“您感覺怎麼樣,巴魯瓦?”醫生問道。

“好一點了,先生。”

“您能把這杯乙醚水喝下去嗎?”

“我試試看,不過請不要碰我。”

“爲什麼?”

“因爲我覺得,如果您一碰我,哪怕只用手指碰一下,我還會發作。”

“請喝吧。”

巴魯瓦接過杯子,送到發紫的脣邊,喝了差不多一半。

“您哪裡不舒服?”醫生問道。

“哪裡都不舒服。我好像渾身都在抽筋。”

“您覺得兩眼冒金星嗎?”

“是的。”

“還有耳鳴?”

“響得可怕。”

“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是剛纔。”

“突然發作?”

“像閃電一樣。”

“昨天沒有任何感覺嗎?前天呢?”

“一點也沒有。”

“沒覺得發睏?腦袋發沉?”

“沒有。”

“您今天都吃了些什麼?”

“我什麼都沒吃。我就喝了先生的一杯檸檬水,就這些。”

巴魯瓦用頭指了指努瓦爾蒂埃,老人一動不動地坐在扶手椅裡,全神貫注地看着這個可怕的場面,每一個動作他都看在眼裡,每一句話他都聽進耳中。

“檸檬水在哪裡?”醫生急忙問道。

“在水瓶裡,放在下面。”

“下面是指哪裡?”

“在廚房裡。”

“要不要我去把它拿來,大夫?”維爾弗爾問道。

“不,請留在這裡,想辦法讓病人把杯子裡剩下的水喝掉。”

“可是那檸檬水呢……”

“我親自去找。”達弗里尼縱身來到門口,打開門,衝上僕人走的樓梯,險些把德·維爾弗爾夫人撞倒,她也下樓到廚房去。

她驚叫一聲。達弗里尼根本沒有在意。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跳下最後的三四個臺階,衝進廚房,看到那個水瓶放在托盤上,裡面的水已經喝掉四分之三了。他像老鷹衝向獵物似的衝了過去。

他氣喘吁吁地來到二層,進入房間。德·維爾弗爾夫人慢慢地上樓,回到自己房間。

“剛纔放在這裡的就是這個水瓶吧?”達弗里尼問道。

“是的,大夫。”

“這就是您喝過的檸檬水嗎?”

“我想是的。”

“您覺得它的味道如何?”

“有點發苦。”

醫生往自己的手心上倒了幾滴檸檬水,就像嘗酒似的放進嘴裡嚐了嚐,然後吐到壁爐裡。

“就是同一種東西。”他說道,“那麼,您也喝了這種水,努瓦爾蒂埃先生?”

“是的。”老人回答。

“您也覺得發苦嗎?”

“是的。

“啊!大夫!”巴魯瓦喊道,“又發作了!上帝,天主,可憐可憐我吧!”

醫生跑到病人面前。“拿反胃藥來,維爾弗爾,去看看買來了沒有?”

維爾弗爾跑出去,喊道:“反胃藥!反胃藥!買來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整座房子都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要是我能有什麼辦法給他往肺裡輸點氣,”達弗里尼四下看看,說道,“或許還能避免窒息。可是沒有,這裡什麼都沒有!”

“哦!先生,”巴魯瓦喊道,“您就這麼看着我死去,也不想法救救我嗎?哦!我要死了,上帝!我要死了!”

“一根羽毛!一根羽毛!”醫生說道。他看到桌子上有一根羽毛。他試着把羽毛插進病人嘴裡,病人抽搐着,拼命想吐,但吐不出來;他的牙咬得太緊,羽毛插不進去。

巴魯瓦這一次發作比剛纔還要猛。他從長椅上滑到地上,身體僵硬地躺在地板上。

醫生無能爲力,只好讓他受苦,自己走到努瓦爾蒂埃身邊。

“您感覺如何?”他匆匆低聲地問道,“很好?”

“是的。”

“胃裡感到很輕鬆還是很沉?很輕鬆?”

“是的。”

“是巴魯瓦爲您準備的檸檬水嗎?”

“是的。”

“是您讓他喝的嗎?”

“不是。”

“是德·維爾弗爾先生嗎?”

“不是。”

“是夫人?”

“不是。”

“那麼是瓦朗蒂娜?”

“是的。”

巴魯瓦發出一聲嘆息,張大嘴巴,弄得頜骨咯咯作響,這引起達弗里尼的注意;他離開努瓦爾蒂埃,跑到病人身邊。

“巴魯瓦,”醫生說道,“您能開口說話嗎?”

巴魯瓦咕噥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

“再努一把力,我的朋友。”

巴魯瓦睜開充血的眼睛。

“是誰準備的檸檬水?”

“我。”

“您準備好之後,立刻就給主人送來了嗎?”

“沒有。”

“您把它在什麼地方放了一會兒?”

“放在配膳室了,因爲有人叫我。”

“是誰把它端到這裡來的?”

“瓦朗蒂娜小姐。”

達弗里尼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噢,上帝!上帝!”他喃喃自語道。

“大夫!大夫!”巴魯瓦喊道,他感到又要第三次發作了。

“怎麼老不送反胃藥來呢?”醫生大聲說道。

“這是一杯現成的反胃藥。”維爾弗爾走進來說道。

“是誰準備的?”

“藥房夥計,他跟我一起來的。”

“喝了吧。”

“不行,大夫,太晚了。我嗓子發緊,我透不過氣來!哦!我的心臟!哦!我的頭……哦!太難受了!……我還要這麼受很長時間的折磨嗎?”

“不,不,我的朋友,”醫生說道,“您很快就不會痛苦了。”

“啊!我明白了!”那個可憐的人說道,“上帝!可憐可憐我吧!”然後,他大叫一聲,頭向後仰去,彷彿被雷擊了一樣。

達弗里尼把一隻手放在他心口,把一塊冰放到他嘴邊。

“怎麼樣?”維爾弗爾問道。

“去告訴廚房,讓他們趕快給我送點堇菜汁來。”

維爾弗爾立刻下樓去了。

“請不要害怕,努瓦爾蒂埃先生,”達弗里尼說道,“我把病人擡到另外一個房間給他放血。說實在的,這種發作看起來很可怕。”

然後,他從腋下抱住巴魯瓦,把他拖進另一間屋子,但他又立刻返回努瓦爾蒂埃的房間,拿走剩下的檸檬水。

努瓦爾蒂埃閉上右眼。“瓦朗蒂娜,是嗎?您想見瓦朗蒂娜?我馬上讓人把她叫來。”

維爾弗爾上樓來了達弗里尼在走廊裡碰到他。

“怎麼樣?”他問道。

“請過來一下。”達弗里尼說道。他把維爾弗爾帶到那個房間。

“他還在昏迷嗎?”檢察官問道。

“他死了。”

維爾弗爾向後退了三步,臉上帶着明顯的同情,雙手緊握,按住頭頂。

“這麼快就死了!”他望着屍體說道。

“是的,死得太快了,是吧?”達弗里尼說道,“不過,這不應當讓您感到吃驚,聖梅朗先生和夫人都是猝死的。哦!在您府上,人死得都很快,維爾弗爾先生。”

“什麼!”檢察官用驚駭萬分的聲調說道,“您又閃過那個可怕的念頭了!”

“我始終在想,先生,始終!”達弗里尼莊重地說道,“因爲這個念頭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爲了能使您確信這一次我沒有錯,請聽我說,德·維爾弗爾先生。”

維爾弗爾**地顫抖着。

“有一種毒藥能毒死人而幾乎不留任何痕跡。我對這種毒藥很熟悉。我研究過這種毒藥造成的各種後果,研究過它引起的所有症狀。我剛纔在可憐的巴魯瓦身上辨認出這種毒藥的特徵,正如我曾在德·聖梅朗夫人身上辨認出它的特徵一樣。有一種辦法可以讓人辨認出這種毒藥,它可以使被酸變紅的石蕊試紙恢復原來的藍色,它還可以使堇菜汁變成綠色。我們沒有石蕊試紙,不過,瞧,有人給我們送來我要的堇菜汁了。”

果然,從走廊傳來腳步聲。醫生把門推開一道縫,從女用人手裡接過一隻小罐,罐底有兩三匙堇菜汁,然後關上門。

“請注意,”他對檢察官說道,檢察官的心臟劇烈地跳動着,別人都快能聽見他的心跳聲了,“這個杯子裡盛的是堇菜汁,瓶子裡盛的是努瓦爾蒂埃和巴魯瓦喝剩下的檸檬水。如果檸檬水很純正,沒有危害,堇菜汁顏色將不變;如果檸檬水有毒,堇菜汁將變成綠色,請看!”

醫生慢慢地把瓶裡的檸檬水往杯子裡倒了幾滴,只見杯底立刻形成一團霧,這團霧先呈淡藍色,然後變成天藍色,又變成乳白色,最後變成翡翠綠色。

變成這個顏色後,就不再變了。這個實驗令人無可置疑。

“可憐的巴魯瓦是被仿安古斯都拉樹皮和聖伊涅斯核桃毒死的。”達弗里尼說道,“現在我可以在世人和上帝面前爲此擔保。”

維爾弗爾一句話沒說,朝天上舉起雙手,睜開恍惚的雙眼,像被雷擊一般倒在椅子裡。

第八十章 指控

檢察官彷彿成了這個陰森森的房間裡的第二具屍體,達弗里尼先生很快就讓他神志變得清醒了。

“哦!死神闖入了我家!”維爾弗爾大聲說道。

“您應當說是謀殺。”醫生答道。

“達弗里尼先生!”維爾弗爾喊道,“我簡直無法向您描述此刻我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心裡充滿了恐怖、痛苦和瘋狂。”

“是的,”達弗里尼先生十分平靜地說道,“不過,我覺得現在是我們採取行動的時候了。我覺得現在是我們築一道堤壩來阻止這條死亡洪流的時候了。至於我呢,如果不能很快對這種罪刑予以懲罰,爲社會和死難者伸張正義,我感到自己無法再繼續保守這個秘密了。”

維爾弗爾用陰鬱的目光朝四下看了看。“在我家裡!”他輕輕地說道,“在我家裡!”

“哦,法官,”達弗里尼說道,“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執行法律,用徹底的自我犧牲精神來爲自己爭氣。”

“自我犧牲!您這話讓我聽了膽寒,大夫。”

“我是說了這話。”

“那麼,您是懷疑什麼人呢?”

“我誰都沒有懷疑。死神在敲您的大門,它走了進來,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不是盲目地亂竄,而是憑它的聰穎進行着選擇。哦!我呢,我則跟蹤着它,我找到了它的行蹤。我藉助古人的明智,我摸索前進,因爲我對您家的友誼,我對您本人的尊敬,是蒙在我眼睛上的兩塊黑布。嗯!……”

“哦!說下去,說下去,大夫,我有足夠的勇氣。”

“嗯!先生,在您家裡,在您府上的人中間,說不定就在您的家人中間,有一個十分可怕的怪人,這類怪人幾乎每個世紀都出現一個。洛庫絲特和阿格麗品娜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那是個例外,說明蒼天發怒,決定讓惡貫滿盈的羅馬帝國滅亡。布呂娜奧特和弗蕾黛貢特則是人類文明起源時期艱苦創業的產物,那個時期,人類學者主宰着人們的思想,哪怕藉助於地獄派來的使者也行。嗯!所有這些女人都曾經或者仍然年輕漂亮,她們的臉頰上都曾開放過或者依然盛開着純潔豔麗的花朵,正如我們在您家裡那個罪惡的女人臉上所能看到的那樣。”

維爾弗爾驚叫一聲,兩手合在一起,乞求地望着醫生。

可是醫生仍然無情地繼續說下去:“有一句法律格言說得好:尋找那個在謀殺中獲利的人……”

“大夫!”維爾弗爾喊道,“唉!大夫,人類的法律多少次被這類可憎的格言引入歧途啊!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這樁謀殺……”

“啊!您承認存在謀殺了?”

“是的,我承認。有什麼法子呢?必須承認現實,但請讓我繼續說下去。我說過,我覺得這樁謀殺是衝着我一個人來的,而不是衝着那些受害者來的。我從這些奇怪的災難當中揣摩出某種針對我的災難。”

“哦,人啊!”達弗里尼喃喃地說道,“人是一切動物之中最自私的,是萬物之中最以自我爲中心的,總以爲地球爲他一個人轉動,太陽爲他一個人發光,死神也只光顧他一個人,就像一隻爬到草葉頂端的螞蟻竟敢詛咒上帝一樣!而那些死去的人呢,難道他們什麼都沒有失去嗎?聖梅朗先生,聖梅朗夫人,努瓦爾蒂埃先生……”

“什麼?努瓦爾蒂埃先生!”

“那當然!難道您以爲那個人是衝着這個可憐的僕人來的嗎?不是,不是,正如莎士比亞筆下的那個波洛涅斯一樣,他也是個替死鬼。應當喝檸檬水的是努瓦爾蒂埃,按照邏輯順序喝了這種檸檬水的也是努瓦爾蒂埃。另外一個人喝了它純屬意外,儘管死的是巴魯瓦,但應當死的是努瓦爾蒂埃。”

“可是爲什麼我父親沒有死呢?”

“德·聖梅朗夫人死後的那個夜晚我已經告訴過您了。因爲他的身體已經對這種毒藥產生了抗藥性,因爲對他來說不起任何作用的劑量對別人就是致命的;最後,還因爲沒有人知道——兇手也不例外——一年以來,我一直用番木鱉鹼治療努瓦爾蒂埃先生的癱瘓,但是兇手不僅知道,還用實踐證明番木鱉鹼是一種劇毒。”

“上帝!上帝!”維爾弗爾扭動着自己的胳膊,喃喃地說。

“讓我們追溯一下兇手的行蹤,他殺害了德·聖梅朗先生。”

“哦!大夫!”

“我可以對這一點擔保,別人對我描述的症狀跟我見過的完全一致。”

維爾弗爾不再反駁,發出一聲嘆息。

“他殺害了德·聖梅朗先生,”醫生又重複了一遍,“他殺害了德·聖梅朗夫人:他可以繼承雙份遺產。”

維爾弗爾擦着額頭上流淌的汗水。

“請聽我說。”

“唉!”維爾弗爾喃喃地說,“我一字不落地聽着呢,一字不落。”

“努瓦爾蒂埃先生,”達弗里尼先生又用他那無情的語氣繼續說道,“努瓦爾蒂埃先生曾經立下一份對您和您的家人都不利、而讓窮人受益的遺囑,努瓦爾蒂埃先生因此而免於一死,因爲別人從他那裡一無所得。可是他剛剛廢了第一份遺囑,又立了第二份,那人肯定怕他再立第三份,就對他下手了。我想遺囑是前天立的吧,您看,那人一點時間都沒浪費。”

“啊!發發慈悲吧!達弗里尼先生!”

“不能發慈悲,先生,醫生在世界上有一個神聖的使命,正是爲了完成這一使命,他才追溯到生命的起源,又探究冥冥中死亡的奧秘,當謀殺已經發生,而被這罪惡的舉動震撼的上帝不願正視兇手時,醫生就應當出來說話。那個人就是兇手!”

“請饒恕我的女兒吧,先生!”維爾弗爾喃喃地說。

“您看,您,她的父親,在親口指控她了!”

“請饒恕瓦朗蒂娜吧!請聽我說,這是不可能的。我寧肯指控自己!瓦朗蒂娜,她心腸那麼善良,像一朵純潔的百合花!”

“不能寬恕,檢察官先生,謀殺不容置疑。寄給德·聖梅朗先生的藥是德·維爾弗爾小姐親自包裝的,德·聖梅朗先生服藥以後就死了。

“德·維爾弗爾小姐爲德·聖梅朗夫人準備了藥水,德·聖梅朗夫人喝了就死了。

“德·維爾弗爾小姐從巴魯瓦手裡接過別人放到外面的檸檬水瓶,老人平時總是早上喝這麼滿滿一瓶水,這一次倖免純屬奇蹟。

“德·維爾弗爾小姐就是兇手!她就是下毒的人!檢察官先生,我向您指控德·維爾弗爾小姐,請秉公執法吧!”

“大夫,我不再反駁,不再辯解,我相信您的話。可是請您發發善心,饒了我的性命和名譽吧!”

“德·維爾弗爾先生,”醫生又說道,語氣愈加嚴厲了,“在有些情況下,我必須打破一切愚蠢的人情。如果您的女兒僅僅犯了第一次謀殺罪,而我發現她正預謀第二次謀殺,那麼我會對您說,向她發出警告,懲罰她,把她關進某個隱修院,某個修道院,讓她後半生在裡面哭泣、祈禱吧。如果她剛剛犯下第二次謀殺罪,我會對您說:喏,德·維爾弗爾先生,這是一種沒有解藥的毒藥,藥性發作的神速如同人的意念,迅猛如同天上的閃電,致命如同雷擊一般,把這種毒藥給她,把她的靈魂拜託給上帝,這樣一來您就可以挽救自己的名譽和性命,因爲她想害的正是您。我彷彿看見她走向您的牀頭,臉上掛着虛僞的微笑,嘴裡說着甜言蜜語!您如果不先下手,就要大禍臨頭了!如果她只殺了兩個人,我就會這麼說。然而,她已經見過三個奄奄一息的人了,觀看過三個垂死的人了,在三具屍體前面跪下過了。嚴懲下毒的劊子手!嚴懲劊子手!您談到自己的名譽,那就按照我的話去做吧,這將使您名垂千古!”

維爾弗爾跪倒在地上。

“請聽我說,”他說道,“我沒有您的勇氣,假如事關您的女兒瑪德萊娜,而不是我的女兒瓦朗蒂娜,您也不會有這種勇氣。”

醫生的臉色頓時慘白。

“大夫,每個女人生的男兒,都是爲了受苦和死亡纔來到人世的。大夫,我願意忍受痛苦,等待死亡。”

“您要當心,”達弗里尼先生說道,“這種死亡……它將是漫長的。您可能看到它先襲擊您的父親,您的妻子,或許還有您的兒子,然後才輪到您自己。”

維爾弗爾感到窒息,抓住醫生的胳膊。

“請聽我說!”他大聲說道,“可憐可憐我吧,救救我吧……我女兒沒有罪……您就是把我們拉到法庭,我還是要說。不,我女兒沒有罪……我家裡沒有發生謀殺。因爲謀殺也和死亡一樣,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生。請聽我說,我會不會被謀殺與您什麼相干?……您是我的朋友嗎?您是個男子漢嗎?您有心肝嗎?……沒有,您是個醫生!……那好吧,我告訴您,不,我的女兒不會被我交給劊子手!……啊!一想到這裡我就心如刀絞,我恨不得用手把自己的心挖出來!……萬一您搞錯了,大夫!萬一兇手是別人,而不是我的女兒!萬一有一天,我像個幽靈似的臉色鐵青,來對您說,劊子手!你殺死了我的女兒!……聽着,如果發生這樣的事,雖然我是天主教徒,達弗里尼先生,但我還是要自殺的!”

“好吧,”醫生沉思了片刻,說道,“那我就再等一等。”

維爾弗爾看着他,彷彿不敢相信他的話。

“只是,”達弗里尼語氣緩慢而莊重地繼續說道,“如果您府上有誰生病,如果您本人中毒,請不要再找我,因爲我不會再來了。我可以跟您一起保守這個可怕的秘密,但我不願意讓恥辱和悔恨在我心中發芽成長,正如罪惡和不幸在您府上發芽結果一樣。”

“這麼說,您拋棄我了,大夫?”

“是的,因爲我不能跟您一起走得更遠,我必須在斷頭臺前停下腳步。不久就會出現新的禍殃,徹底結束這場悲劇。別了。”

“大夫,我求求您了!”

“那玷污我心靈的恐懼感使我覺得您的家很可憎,也很可怕。別了,先生。”

“一句話,再聽我說一句話,大夫!您就這麼走了,讓我一個人承受這可怕的局面,而您所披露的情況使這種局面變得愈加讓人毛骨悚然。可是,對這個可憐的老僕人的猝死,別人會怎麼說呢?”

“說得對,”達弗里尼先生說道,“送我出去吧。”

醫生走在前面,德·維爾弗爾先生跟在後面;驚慌不安的僕人們站在走廊和樓梯上,那都是醫生的必經之路。

“先生,”達弗里尼用足以讓衆人聽見的聲音對維爾弗爾說道,“可憐的巴魯瓦這些年總是關在家裡,他以前跟着主人騎着馬或乘着車在歐洲到處跑得多開心啊,他是被這種圍着輪椅轉的單調的差事給憋死的。血液不暢通了,人也發胖了,本來脖子就又粗又短,突然中風,叫我來時已經太晚了。

“順便說一句,”他又小聲補充道,“別忘了把杯子裡的堇萊汁倒進爐灰裡。”

說完,醫生連碰都沒碰一下維爾弗爾的手,沒有再提他剛纔說過的話,就在一屋子人的哭聲和嘆息聲中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維爾弗爾家的全體僕人聚在廚房裡商量了很久,然後,來找德·維爾弗爾夫人,請求辭職。雖然主人一再挽留,並許諾增加工資,但都沒能留住他們,不論說什麼,他們都一概回答:“我們想離開,因爲死神來到了這個家。”

他們不顧主人的請求,還是走了,但對離開這樣好的主人表示極爲遺憾,尤其是瓦朗蒂娜,她是那麼善良,那麼仁慈,那麼溫和。

聽到這些話,維爾弗爾看了看瓦朗蒂娜。

她淚流滿面。說來也怪!維爾弗爾深爲這些淚水感動,他還看了一眼德·維爾弗爾夫人,似乎覺得她那薄薄的嘴脣上掠過一絲微笑,就像風暴來臨時的天空,在兩片烏雲之間一閃而過的不祥的流星似的。

第八十一章 退休麪包商的房間

就在德·莫爾塞夫伯爵惱羞成怒——銀行家的冷淡使我們可以理解他的這種心情——離開當格拉爾府上的當天晚上,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一頭鬈髮梳得油光鋥亮,髭鬚修剪得整整齊齊,雪白的手套緊箍在手上,勾畫出指甲的線條,幾乎是站在他那輛雙輪敞篷馬車上走進銀行家位於當坦街的府邸的。

在同當格拉爾聊了十分鐘之後,他就想法把吉格拉爾拉到一扇窗戶前面,先來了一套巧妙的開場白,然後,抱怨起自他那高貴的父親離開之後他生活中的各種苦惱。他說自從父親走後,銀行家像對兒子一樣接待了他,他在府上找到了一個男人在談情說愛以前都要努力尋覓的一切幸福,說到愛情,他幸運地在當格拉爾小姐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遇到了它。

當格拉爾全神貫注地傾聽着,這番話他已經等了兩三天了,現在終於等到了,他兩眼放光,與剛纔聽莫爾塞夫說話時的那種愛答不理、目光陰沉的樣子判若兩人。

不過,在答應年輕人的求婚之前,他還是要對他進行一番教導。

“安德烈亞先生,”他說道,“您現在就想到結婚,是否太早了一點?”

“不,先生,”卡瓦爾坎蒂說道,“至少我不這麼看。在意大利,大貴族結婚都很早,這是一種符合邏輯的風俗。生活本身就是碰運氣的,一旦幸福近在咫尺,就應當及時抓住它。”

“現在,先生,”當格拉爾又說,“假設您這讓我感動、讓我感到榮幸的建議不會遭到我妻子和女兒的拒絕,那麼,我們同誰去商量財產問題呢?我覺得這是一個只有做父親的才能爲兒女的利益作出妥善安排的重大問題啊。”

“先生,家父是個明智的人,他非常通情達理。他估計到我有可能希望在法國成家,因此他在離開時,不僅給我留下證明我身份的全部文件,還留了一封信,信中說明,只要我的選擇符合他的心願,從我結婚之日起,給我一筆十五萬利弗爾的年金。據我所知,這是家父收入的四分之一。”

“我嘛,”當格拉爾說道,“我早就打算給女兒五十萬法郎的陪嫁。再說,她是我唯一的繼承人。”

“那好啊!”安德烈亞說,“您看,假設我的要求不被當格拉爾男爵夫人和歐熱妮小姐拒絕,那事情就再好也沒有了。這樣一來,我們手裡就有十七萬五千利弗爾的年金。再假設一件事,就是侯爵給我的不是年息,而是本金(這並不容易,我很清楚,但還是可能的),您來幫我們使這兩三百萬增值,兩三百萬到了一位精明人手裡,至少能賺回一分利。”

“我從來不給別人四釐利,”銀行家說道,“甚至三釐五也不給。不過,對我的女婿,我可以給五釐,我們平分紅利。”

“啊!那太好了,岳父大人。”卡瓦爾坎蒂說道,他又露出庸俗的本性,儘管他竭力剋制,還是時不時地脫落塗在身上的那層貴族的表面色彩。

但他立刻改正過來。“哦!對不起,先生,”他說道,“您看,這線希望已經足以讓我喜出望外;要是變成事實,那將會如何呢?”

“不過,”當格拉爾說道,他根本就沒有發覺,這場談話開始時本沒有提到錢,但很快變成了一場交易,“至少有一部分財產是令尊不能拒絕您的吧?”

“哪一部分?”年輕人問道。

“令堂的那一份。”

“哦!那當然,家母奧麗娃·科爾西納裡的那一份。”

“這部分財產大約有多少?”

“天哪,”安德烈亞說道,“我坦白地說,先生,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我估計至少有兩百萬吧。”

當格拉爾高興得差點透不過氣來,就像吝嗇鬼的財寶失而復得,或者快要淹死的人腳下突然踩到陸地,而不是即將沉入無底深淵時纔會有的那種感覺。

“嗯!先生,”安德烈亞懷着崇敬之情向當格拉爾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我能否期望……”

“安德烈亞先生,”當格拉爾說道,“您可以期望,而且可以相信,只要您那方面沒有任何障礙阻止這件事的進行,它就算定下來了。不過,”當格拉爾沉思着說,“爲什麼您在巴黎社交界的保護人基督山伯爵沒跟您一起來向我們求婚呢?”

安德烈亞臉上微微一紅。

“我從伯爵那裡來,先生,”他回答道,“伯爵無疑是一位十分可愛的人,但也怪得出奇。他非常贊成我的打算,甚至說,他認爲家父在給我本金而不是年息這件事上不會有任何遲疑。他答應對家父施加影響,幫我得到這筆錢,但他聲稱,他本人從來沒有許諾,也絕不承擔爲我求婚的責任。不過,我應當爲他說句公道話,他還是補充了一句,如果說他對這種推諉有過躊躇,那就是在我這件事上,因爲他認爲這門親事會很幸福,很般配。除此之外,他不肯作任何公開的表示,但他對我說,如果您向他提起此事,他會予以答覆。”

“啊!好極了。”

“現在,”安德烈亞面帶動人的微笑說道,“我對岳父的話已經說完,該對銀行家開口了。”

“您要對他說什麼,嗯?”當格拉爾也笑着說。

“我本應當後天才能在您那裡提取大約四千法郎的款子,不過,伯爵明白我下個月可能花費要增加,那點單身漢的零用錢可能不夠用,這是一張兩萬法郎的支票,我不說是他預支的,而是饋贈的。您看,上面有他的親筆簽字。您覺得這符合手續嗎?”

“像這樣的支票,您就是給我開上一百萬法郎,我也會接受。”當格拉爾說着,把支票裝進口袋,“請告訴我您明天什麼時候有空,讓夥計把兩萬四千法郎送到府上。”

“如果可以,就上午十點吧。越早越好;我明天要到鄉下去。”

“那就十點吧,您還住在王子飯店嗎?”

“是的。”

第二天,銀行家以他慣有的準時差人把那兩萬四千法郎送到年輕人的寓所,後者給卡德魯斯留下二百法郎,然後確實出門了。從安德烈亞這方面,這次出門的主要目的是要回避他那位危險的朋友,所以,他拖到很晚纔回來。可他剛進院子,就看見旅館的門房手裡拿着帽子,正等着他呢。

“先生,”門房說道,“那個人來過了。”

“哪個人?”安德烈亞漫不經心地問道,彷彿忘了那個人似的,實際上正相反,他想忘也忘不了。

“就是大人留給他一點錢的人。”

“啊!對了,”安德烈亞說,“就是家父從前那個老僕人。嗯!您把我留給他的那兩百法郎交給他了?”

“是的,大人,正是如此。”安德烈亞讓人稱自己爲大人。

“可是,”門房繼續說道,“他不肯接受。”

安德烈亞頓時臉色蒼白。只是當時天黑,誰都沒看見他的臉色變白。

“怎麼!他不肯接受?”他說道,聲音略有激動。

“不肯!他要跟大人說話。我回答說您出門了,他還是不肯走。不過,最後他似乎還是被說服了,把這封事先就封好的信交給我了。”

“好吧。”安德烈亞說道。

他藉着馬車的車燈看了看那封信:

你知道我住在哪裡,我明晨九時等你。

安德烈亞查看了一下封口,想知道這封信是否被人打開過,是否有人偷看了信的內容,但這信左折右疊,折成好幾個菱形,要想看信的內容,必須把封口撕破才行,而這封信的封口完好無缺。

“很好。”他說道,“可憐的人!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他扔下對這話深信不疑的門房走了,門房不知究竟該稱讚哪一個,是年輕的主人,還是年老的僕人。

“快把馬卸下來,上樓到我房裡來。”安德烈亞對小馬伕說。

年輕人三步兩步就回到自己房間,把卡德魯斯的信燒燬,連灰都不留。

僕人進來時,他剛把這個活兒幹完。

“你個頭跟我差不多,皮埃爾。”他說道。

“這是我的榮幸,大人。”僕人答道。

“昨天有人給你送去一套新制服吧?”

“是的先生。”

“我跟一個年輕的女裁縫有個約會,我不想告訴她我的身份地位。把你的制服借給我,再把身份證給我,以便需要時,能在某個小旅館過夜。”

皮埃爾從命。五分鐘以後,安德烈亞改頭換面,走出旅館時誰都沒認出他來,叫了一輛馬車,吩咐送他到皮克普斯的紅馬旅店。

第二天,他又像走出王子飯店一樣出了紅馬旅店,也就是說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來到聖安託瓦納區,從林蔭大道一直走到梅涅爾蒙塘街,停在左邊第三座房子門前,門房不在,他想找人打聽情況。

“您找誰啊,漂亮的小夥子?”對面賣水果的女人問道。

“請問帕耶坦先生住在哪裡,胖大媽?”安德烈亞回答。

“一個退休的麪包坊老闆?”女水果商又問。

“就是。”

“院子儘裡邊,左手,四樓。”

安德烈亞照她指的路走過去,到了四樓,看到一個像兔子爪似的門鈴抓手,就氣惱地搖了起來,那急促的鈴聲也反映出這種情緒。

過了片刻,卡德魯斯的臉出現在門板上方的鐵柵欄後面。

“啊!你還真準時。”他說道。他拉開門閂。

“那當然!”安德烈亞說着,走了進來。

他摘下制服帽子往前面一扔,沒扔到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圍着屋子滾了一圈兒。

“得了,得了,”卡德魯斯說道,“別生氣了,孩子,喏,你瞧,我想你呢,看看咱們這頓豐盛的早餐!全都是你愛吃的,機靈鬼!”

安德烈亞果然聞到一股飯菜的香味,雖說是粗茶淡飯,但對一個飢腸轆轆的人來說還是很誘人的;那肥油和大蒜的混合氣味說明這是普羅旺斯底層人家常吃的菜,另外還有烤魚味,特別是有一種很衝的肉豆蔻和丁子香花蕾的香味。所有這些氣味,都是從放在兩個爐子上的兩隻帶蓋的平底鍋和一隻燉在生鐵爐子上的鐵鍋裡散發出來的。

安德烈亞還看到隔壁房間裡有一張還算乾淨的桌子,上面擺着兩套餐具和兩瓶未啓封的葡萄酒,一隻瓶口是綠色的,另一隻是黃色的,還有一個瓶子裡盛着大半瓶燒酒,此外,還有一盤什錦水果,放在一隻瓷盤裡,盤底還很講究地鋪了一片很大的捲心菜葉。

“你覺得如何?小傢伙,”卡德魯斯說道,“嗯!你聞聞有多香!啊,真是的!你知道,我本來是個相當不錯的廚師。你還記得那時候咱們把我燒的菜吃光之後,還直舔手指頭嗎?尤其是你,你嘗過我燒的各種菜,我記得你那時候可是挺喜歡吃的啊。”

說完,卡德魯斯又拿起一個蔥頭剝起來。

“不惜,不錯,”安德烈亞生氣地說,“是這樣的!可是,如果你只是爲了讓我和你共進早餐而把我折騰來,那你就見鬼去吧!”

“我的孩子,”卡德魯斯用教訓的口吻說道,“咱們可以邊吃邊聊嘛。再說,你這個沒良心的傢伙,難道你就不想來看看老朋友嗎?我呢,我可是高興得要掉眼淚呢。”

卡德魯斯真的流起眼淚來。只不過,很難說究竟是由於高興,還是因爲蔥頭刺激了這位當年杜加爾橋客棧老闆的淚腺。

“閉上你的嘴巴,你這個假惺惺的傢伙;”安德烈亞說,“你愛我嗎,你?”

“那當然,我愛你,我要是說謊,就讓魔鬼把我抓去。這是我的一個弱點,這我知道,可我沒辦法。”

“但這並不能阻止你把我誆來,對我使壞。”

“得了!”卡德魯斯說着,往圍裙上擦了擦那把大菜刀,“要是我不愛你,難道我能忍受你讓我過的這種窮日子嗎?你看看嘛,你穿着你僕人的衣服,就是說你有個僕人,可我沒有,所以我不得不自己剝蔥頭;你看不起我的飯菜,因爲你在王子飯店或者巴黎咖啡館的餐桌上用餐。哼!我也可以有一個僕人,我也可以有輛馬車,我也可以想到哪裡吃飯就到哪裡吃飯。那麼,我爲什麼沒有這些呢?就是爲了不讓我的小貝內代託爲難。怎麼樣,你承不承認我可以做到這些,嗯?”

接着,卡德魯斯又用一道含義明確的目光爲這句話畫上句號。

“好吧,”安德烈亞說道,“就算你愛我,那你爲什麼非讓我來跟你一起吃早飯不可呢?”

“爲了能看到你啊,小傢伙。”

“爲了看到我,有什麼必要?我們事先已經把一切條件都談好了。”

“嘿!親愛的朋友,你見沒見過追加的遺囑啊?不過,你今天來這裡首先是爲了吃飯,對不對?那好!你就坐下,先嚐嘗這些沙丁魚和鮮黃油,我特意爲你放在葡萄葉子上面的,小壞蛋。啊!對了,你在看我的房間,四把草墊椅子和那些鑲在三法郎一個的鏡框裡的畫。是啊!有什麼法子呢,這不是王子飯店啊。”

“得了,你現在開始讓人討厭了。是你自己只想當個退休的麪包商,如今又不知足了。”

卡德魯斯嘆了口氣。

“嗯,你還有什麼可說的?你已經夢想成真了。”

“依我說這還只是一場夢。一個退休的麪包商,我可憐的貝內代託,他應當很有錢,他應當有年息纔是。”

“可不是嗎,你有年息啊。”

“我?”

“是啊,你有,我這不是給你送來兩百法郎嘛。”

卡德魯斯聳聳肩。“這太寒磣人了,”他說道,“拿人家不情願給的錢,靠不住的錢,說不定哪天就泡湯了。你看我不得不省吃儉用,以防你好運不長。嘿,朋友!就像那個……隨軍神甫說的那樣,運氣靠不住。我知道你現在很走運,小流氓,你就要娶當格拉爾的女兒了。”

“什麼!當格拉爾的女兒?”

“當然是當格拉爾的女兒!難道還非要我說當格拉爾男爵嗎?那就像我說貝內代託伯爵一樣。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當格拉爾,要是他記性不那麼壞,他應當請我參加你的婚禮……因爲他當年還參加我的婚禮了呢……是的,是的,是的,參加我的婚禮!真的!那時候他可不這麼狂,那時候,他還是那位好心的莫雷爾先生手下的一個小夥計,我不止一次跟他和德·莫爾塞夫伯爵一起吃飯……怎麼樣,你看,我有不少相當硬的社會關係吧?只要我稍加利用,咱們還會在相同的客廳裡相遇呢。”

“得了吧,是嫉妒使你想入非非,卡德魯斯。”

“這是真的,小貝內代託,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穿得筆挺,來到一扇小門前對門房說:‘請給我開門!’不過現在,你還是先坐下,咱們先吃飯吧。”

卡德魯斯自己先坐了下來,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還時不時地向客人吹噓着每一道菜。客人似乎也拿定主意,動作麻利地打開酒瓶塞子,而且喝起普羅旺斯魚湯,吃起加蒜加油的烤鱈魚來。

“哈!夥計,”卡德魯斯說道,“看起來你又適應了當年膳食總管的口味了嘛!”

“說得對。”安德烈亞回答,此刻,對這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來說,好胃口戰勝了一切。

“你覺得好吃嗎,小無賴?”

“好極了,我不明白一個能夠如此揮霍,吃得這麼好的人爲什麼還會覺得生活不好。”

“是這樣的,”卡德魯斯說道,“因爲我的全部幸福都被一個念頭破壞了。”

“什麼念頭?”

“就是我這個一向自食其力的人,如今卻靠朋友養活。”

“哦!哦!這沒什麼,”安德烈亞說,‘我的錢足夠兩個人用的,你不必爲這個難爲情。”

“不,真的。你愛信不信,每到月底,我都十分慚愧。”

“好心的卡德魯斯!”

“以至於昨天我都不想拿那兩百法郎。”

“是的,你想同我談談。不過,是不是真的出於慚愧呢?”

“是真的慚愧。還有,我又有了一個新主意。”

安德烈亞不禁打了個寒噤,每當卡德魯斯有新主意時,他都要嚇得發抖。

“你瞧,每個月都要等到月底,”卡德魯斯說,“這日子實在難過。”

“嗯!”安德烈亞充滿哲理地說道,他決心要讓朋友亮出底牌,“生活本身不就是無盡的等待嗎?比如我,我除了等待又做過什麼?嗯,我也只是耐心等待,不是嗎?”

“是的,因爲你等的不是少得可憐的二百法郎,而是五六千,也許是一萬,甚至是一萬二。因爲你向來愛耍心眼兒,早在那邊時,你就經常從可憐的朋友卡德魯斯身上揩油,偷偷地攢錢、存錢,幸虧那位卡德魯斯鼻子很靈。”

“得了,看你又開始東拉西扯了,”安德烈亞說道,“總是沒完沒了地提過去的陳年老賬!我倒要問你,老是這麼翻老賬有什麼意思?”

“啊!這是因爲你才二十一歲,你可以忘記過去,而我已經五十歲了,我不得不回憶這些往事。不過算了,讓我們回到正題上來吧。”

“好吧。”

“我想說,如果我是你……”

“怎麼樣?”

“那我就預支……”

“什麼?你預支……”

“對,我就要求提前預支半年的生活費,藉口是要成爲有競選資格的人,想買一座莊園,然後拿着這半年的錢溜之大吉。”

“嗯,嗯,嗯,”安德烈亞說道,“你這主意說不定還真不錯!”

“親愛的朋友,”卡德魯斯說道,“你就吃我做的飯,聽我出的主意吧。只要聽我的,裡外都不會吃虧。”

“哼!那麼,”安德烈亞說,“你爲什麼不按自己說的去做?你爲什麼不預支半年的錢,甚至一年的錢,爲什麼不溜到布魯塞爾去呢?如果那樣,你就不像個退休的麪包商,而像個破產的大闊佬了,這不更好嘛?”

“可是你讓我拿一千二百法郎往哪兒溜啊?”

“啊!卡德魯斯,”安德烈亞說,“你可真不知足!兩個月以前你還飢腸轆轆呢。”

“人就是越吃越想吃嘛,”卡德魯斯咧着嘴說道,就像猴子在笑或者老虎怒吼時那樣,“所以,”他用他那一口雖然上了年紀,卻依然雪白尖利的牙齒咬了一大口麪包,繼續說道,“我就想好了一個計劃。”

卡德魯斯的計劃比他的主意還要讓安德烈亞膽戰心驚,主意只是個萌芽,而計劃就要結果了。“說說這個計劃吧,”他說道,“一定挺不錯吧!”

“爲什麼不呢?咱們能夠逃脫某某先生的牢籠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嗯?我想是我吧。我覺得那主意不錯,既然咱們現在能在這裡!”

“我沒說不好,”安德烈亞說道,“你身上是有可取之處。不過,我們還是看看你的計劃吧。”

“好吧,”卡德魯斯繼續說道,“你能不能自己不掏一分錢,給我弄上一萬五千法郎……不,一萬五千法郎還不夠,少於三萬,我成不了一個體麪人,你說能不能辦到?”

“不能,”安德烈亞回答說,“我辦不到。”

“看來你沒聽懂我的話,”卡德魯斯冷靜地說,“我跟你說不用你掏一個子兒。”

“你總不會讓我去偷,從而壞了我的好事,也壞了你的好事,讓人家把咱倆再送回那裡去吧?”

“哦!對我來說,”卡德魯斯說道,“把我抓走也無所謂,你知道,我是個怪傢伙,有時候我還挺懷念那些老夥伴呢。我可不像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從來不想再見到他們!”

這一次安德烈亞不僅渾身發抖,而且臉色慘白。

“我說,卡德魯斯,別幹蠢事。”他說道。

“不會,你放心好了,我的小貝內代託。不過,你給我想個路子,讓我賺上三萬法郎,又不牽連你,你指一條明路,讓我去幹,僅此而已!”

“好吧!我試試看,想想辦法。”安德烈亞說。

“不過,在這以前,你得把我的月薪增加到五百法郎,我這人有點怪僻,我想僱個女用人!”

“好吧!就給你五百法郎,”安德烈亞說道,“不過,這對我來說可夠多的,我可憐的卡德魯斯……你太過分了……”

“得了!”卡德魯斯說道,“你反正有個取之不盡的財源。”

安德烈亞似乎正等着夥伴說這句話,只見他眼睛一亮,不過,亮光又剎那間消失了。

“這倒是真的,”安德烈亞回答,“我的保護人對我好極了。”

“真是個可愛的保護人!”卡德魯斯說,“那麼,他一個月給你多少?……”

“五千法郎。”安德烈亞回答。

“都是五,可你是千,我纔是百。”卡德魯斯又說,“真的,只有私生子纔會走運。一個月五千法郎……這麼多錢怎麼花得完呢?”

“天哪!一下子就花完了。所以,我也跟你一樣,迫切希望能有資本。”

“資本!……是啊……我明白……誰都想有份資本。”

“嗯,我會有一份的。”

“那麼誰給你呢?你那位親王嗎?”

“是的,我的親王。不幸的是,我得等待。”

“你等待什麼?”卡德魯斯問道。

“等待他死。”

“等你的親王死?”

“是的。”

“怎麼回事?”

“因爲他把我寫在遺囑上了。”

“真的?”

“以名譽發誓!”

“留給你多少?”

“五十萬!”

“就這麼一點兒,太少了。”

“就是我說的這麼多。”

“得了吧,這不可能。”

“卡德魯斯,你是我的朋友嗎?”

“這叫什麼話?咱們是生死之交。”

“那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說吧。”

“不過,聽我說。”

“哦!真是的!我會守口如瓶。”

“那好!我想……”安德烈亞停住口,四下看了看。

“你想?……別害怕嘛,真是的!又沒有別人。”

“我想,我找到了自己的父親。”

“你的親生父親?”

“是的。”

“不是卡瓦爾坎蒂爸爸。”

“不是,因爲他已經走了。親生父親,就像你說的。”

“那這個父親,他是……”

“嗯!卡德魯斯,就是基督山怕爵。”

“嘿!”

“是的,你明白,這就順理成章了。看來他不能公開認我,但通過卡瓦爾坎蒂先生承認了我,爲此給了他五萬法郎。”

“當你的父親掙五萬法郎!給我一半我就幹,兩萬,一萬五也行。你爲什麼沒想到我呢,你這個沒良心的?”

“我怎麼能知道這些呢?因爲這一切都是咱們在那裡面時發生的。”

“啊!真的。你說他在遺囑上……”

“留給我五十萬利弗爾。”

“你能肯定嗎?”

“他讓我看了,還不止這些呢。”

“還有一份追加遺囑,就像我剛纔說的那樣!”

“很可能。”

“那在這份遺囑裡……”

“他承認我是他的兒子。”

“哦!真是個好爸爸,正直的爸爸,最最善良的爸爸!”卡德魯斯邊說邊用兩隻手轉動着一個盤子。

“怎麼樣!你還說我對你保密呢!”

“我不會這樣說了,你的信任使我更加尊重你。那你那位親王爸爸,他真的很富有,是個大富翁?”

“我想是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財產。”

“這可能嗎?”

“那當然!我可以隨時登門拜訪他,所以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有一天,一個銀行的夥計給他送來五萬法郎,把一個像你的餐巾一樣大小的袋子塞得鼓鼓的;昨天,一個銀行家給他送來十萬法郎金幣。”

卡德魯斯聽得着了迷。他覺得年輕人的聲音裡像有一種叮噹作響的金屬聲,彷彿聽見一堆堆金路易滾動的聲音。

“你能進他家?”他突然天真地問道。

“想去就去。”

卡德魯斯沉思了一陣。一眼就能看出他腦子裡正在打着什麼主意。

然後,他猛然說道:“我真想親眼看看這一切!那一定非常美!”

“的確如此,”安德烈亞說道,“美極了!”

“他是住在香榭麗舍大街吧?”

“住三十號。”

“啊!”卡德魯斯說,“三十號?”

“是的,獨門獨院,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前有院子,後有花園,你只能看到這些。”

“那倒是。不過,我想看的不是外邊,而是裡面,漂亮的傢俱!嗯,裡面一定有不少好東西可看!”

“你去過杜伊勒裡宮嗎?”

“沒有。”

“嘿!比那裡還美。”

“我說,安德烈亞,萬一這位好心的基督山丟了他的錢袋,誰拾着可真走運,啊?”

“哦!天哪!用不着等到那一天,”安德烈亞說,“那座房子裡到處是錢,就像果園裡到處都是果子一樣。”

“你說,你哪一天會帶我一起去呢?”

“這怎麼可能!以什麼名義?”

“你說得對。可是你把我的口水都引出來了,我一定要看看這一切,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

“別幹蠢事,卡德魯斯!”

“我裝成擦地板的進去。”

“裡面到處都鋪着地毯。”

“唉!真倒黴!那麼,我只能靠想象過癮了。”

“這是最好的辦法,請相信我的話。”

“你至少應當讓我能想象裡面可能是什麼樣子。”

“你想知道什麼?……”

“那再簡單不過了。房子大嗎?”

“既不太大,也不太小。”

“佈局如何?”

“天哪!那得給我筆和紙,畫一張平面圖才行。”

“給你!”卡德魯斯趕緊說。他走到一箇舊寫字檯前找了一張白紙、墨水和筆。

“喏,”卡德魯斯說,“都給我畫在這張紙上,孩子。”

安德烈亞帶着難以覺察的微笑拿起筆,開始畫起來。

“那座房子呢,正如我所說的,前有院子,後有花園。你看,就是這樣。”

於是,安德烈亞畫了花園、院子和房子。

“牆高嗎?”

“不高,最多八到十尺。”

“這太不安全了。”卡德魯斯說。

“院子裡,有盆栽的柑橘,有草坪、花壇。”

“沒有陷阱嗎?”

“沒有。”

“馬廄呢?”

“在柵欄門兩邊,你看,就在這裡。”

安德烈亞繼續畫着。

“畫一畫底層是什麼樣。”卡德魯斯說。

“底層有餐廳,兩個客廳,彈子廳,門廳有樓梯,這裡是暗梯。”

“窗戶呢?”

“窗戶真是富麗堂皇,又漂亮又寬敞,真的,每個窗格都過得去一個像你這樣個頭的人。”

“既然有這麼寬大的窗戶,那還要什麼樓梯啊?”

“有什麼法子呢!擺闊唄。”

“有百葉窗嗎?”

“百葉窗,有,可是從來不用。這個基督山伯爵真是個怪人,連夜裡都喜歡看天空!”

“那僕人呢,他們睡在哪裡?”

“哦!他們有自己的屋子。你想象一下,在進門的地方,右手,有一座漂亮的庫房,裡面是放梯子的。嗯!這個庫房上面有一排僕人住房,有與這些房間相連的門鈴。”

“哦,見鬼!門鈴!”

“你說什麼?……”

“我?沒什麼。我說安裝這麼多門鈴太費錢了。我倒要問問,這有什麼用呢?”

“以前有一條狗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後來被送到奧托伊別墅去了,你知道,就是你去過的那個地方。”

“記得。”

“我昨天還對他說:‘您這樣太不謹慎了,伯爵先生,因爲如果您去奧托伊,又把僕人也帶走,那這座房子就空了。

“‘嗯!’他問道,‘那又怎麼樣?’

“‘嗯!怎麼樣?有那麼一天,您就會被盜。’”

“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怎麼回答的呢?”

“是啊。”

“他回答道:‘嗯!被盜對我又算得了什麼?’”

“安德烈亞,有種寫字檯裡有機關。”

“此話怎講?”

“是的,它可以用一個鐵籠子把賊逮住,還會奏曲子。別人告訴我的。最近的展覽會上就有這種東西。”

“他還真有個桃花心木寫字檯,我老看見上面掛着鑰匙。”

“沒有人偷他的東西?”

“沒有,他的下人對他都很忠誠。”

“這個寫字檯裡一定有……嗯,有錢吧?”

“可能有吧……沒法知道里面有什麼東西。”

“他住在哪裡?”

“二樓。”

“給我畫畫二樓的平面圖,孩子,就像你剛纔給我畫一樓的那張那樣。”

“這很容易。”

安德烈亞又拿起筆。“你看,二樓,有一個門廳、一個客廳;客廳右邊,是藏書室和書房;客廳左邊是臥室和洗手間。那個寫字檯就放在洗手間裡。”

“洗手間裡一定有一個窗戶。”

“有兩個,在這兒和這兒。”

安德烈亞在那個房間畫上兩個窗戶,在圖上,房間位於一角,就像在一個長方形的臥室旁邊加上了一個小正方形。

卡德魯斯變得若有所思。“他常去奧托伊嗎?”他問道。

“每星期去兩三次。比如明天,他就要到那裡住一天一夜。”

“你能肯定嗎?”

“他請我去那裡吃晚飯。”

“好啊!這才叫人過的日子,”卡德魯斯說道,“城裡有房子,鄉下有別墅!”

“這就叫有錢。”

“那你去吃飯嗎?”

“很可能。”

“你去吃飯的時候,在那裡過夜嗎?”

“我高興的話就在那裡過夜。我在伯爵家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卡德魯斯盯着年輕人,彷彿要從他心裡掏出實話。可是安德烈亞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取出一支哈瓦那雪茄,不慌不忙地把它點燃,正兒八經地抽了起來。

“你想什麼時候要那五百法郎?”他問卡德魯斯道。

“要是你有,我現在就要。”

安德烈亞從口袋裡掏出二十五枚金路易。

“金幣,”卡德魯斯說,“不要,謝謝!”

“怎麼!你看不上?”

“正相反,我很喜歡,但我不要。”

“你用它去兌換很合算,傻瓜。一枚金幣可以多賺五個蘇。”

“是啊,然後,跟我換錢的那個人就會讓人跟蹤卡德魯斯朋友,然後把他抓住,我就得說出那些佃戶用金幣交租子。別幹蠢事,孩子,我只要銀幣,圓圓的錢幣,上面有隨便哪個國王的頭像。誰都可以有一枚五法郎的銀幣。”

“你知道我身上沒帶五百法郎的銀幣,那我就不得不僱個人給我揹着了。”

“那好!你就留給門房,他是個老實人,我自己去取。”

“今天?”

“不,明天。今天我沒工夫。”

“好吧!就明天,我動身去奧托伊之前,把錢留下。”

“你說話算話?”

“當然。”

“因爲我得事先找好女用人,你知道。”

“你先找吧。咱們這事就算了結了,嗯?你不會再來找我的麻煩了吧?”

“再也不會了。”卡德魯斯臉色變得分外陰沉,安德烈亞害怕看到他的這種變化。於是,他裝得更加高興,更加無憂無慮。

“瞧你那高興勁兒,”卡德魯斯說道,“就好像遺產已經到手了似的!”

“可惜還沒有!……不過等我拿到手的那一天……”

“怎麼樣?”

“嗯!我不會忘記我的朋友的。我只對你說這麼一句話。”

“是啊,你記性夠好的!”

“那有什麼法子?我還以爲你要敲我的竹槓呢。”

“我!哦!虧你想得出來!正相反,我還要給你提一個朋友的忠告呢。”

“什麼忠告?”

“就是把手指上的鑽石戒指留下來,怎麼!難道你想讓咱們倆都給人抓住?難道你想讓咱們倆都完蛋,所以幹這種蠢事?”

“此話怎講?”安德烈亞問道。

“怎麼!你身穿制服,打扮成一個僕人,可手上戴着一枚價值四五千法郎的鑽戒!”

“嘿!你估計得還真準!你怎麼不去當拍賣行的夥計啊?”

“這是因爲我精通鑽石,我曾經有過一枚。”

“那你就吹吧。”安德烈亞說着,非但沒像卡德魯斯擔心的那樣,對這一新的敲詐發火,反而得意地交出鑽戒。

卡德魯斯湊得那麼近,安德烈亞明白,他是想看看鑽石的棱角是否鋒利。

“這是一枚假鑽石。”卡德魯斯說。

“得了吧。”安德烈亞說道,“你開什麼玩笑?”

“哦!別生氣,讓我們試試看。”

卡德魯斯走到窗前,用鑽石去劃玻璃,只聽玻璃吱吱直響。

“我承認!”卡德魯斯說着,把鑽戒戴到小手指上,“是我搞錯了。不過,那些騙人的珠寶商造的假鑽石跟真的一樣,讓你都不敢到首飾店去偷了。這又成了一門癱瘓了的行當。”

“喂!”安德烈亞說道,“完了沒有?你還想跟我要什麼東西?要不要我的外衣?要不要我的帽子?既然開了口,乾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吧。”

“不要了,其實你是個好夥伴,我不多留你了,我盡力剋制自己的貪心吧。”

“不過,你去賣這枚鑽石時,當心不要發生你害怕兌換金幣時出現的麻煩。”

“我不會賣掉它的,你放心好了。”

“那當然,至少從現在起到後天爲止,你還不至於賣掉它。”年輕人想道。

“你這個走運的小渾蛋!”卡德魯斯說道,“你又要回到你的僕人、駿馬、車子和未婚妻身邊去了。”

“是啊。”安德烈亞說。

“喂,我希望你跟我的朋友當格拉爾的女兒結婚那天,能送我一件漂亮的禮物。”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這完全是你的胡思亂想。”

“有多少嫁妝?”

“可我說過了……”

“一百萬?”

安德烈亞聳聳肩。

“就算一百萬吧,”卡德魯斯說,“你能得到的永遠也沒有我希望你得到的那麼多。”

“謝謝。”年輕人說道。

“哦!我是誠心誠意的。”卡德魯斯大聲笑着補充道,“等等,我送你出去。”

“不必了。”

“要送,要送。”

“爲什麼?”

“哦!因爲門上有個小小的機關,我認爲有必要採取的一種防範措施,一把由加斯帕爾·卡德魯斯加以改進的於雷-菲舍門鎖。等你發了財以後,我也給你製作一把。”

“多謝,”安德烈亞說,“我提前一個星期通知你。”

他們分手了。卡德魯斯留在樓梯平臺上,不但一直等着安德烈亞走下三層樓,還看着他穿過院子,然後才急忙回到屋裡,小心關好門,像個經驗豐富的建築家似的研究起安德烈亞畫的那張平面圖來。

“這個可愛的貝內代託,”他自言自語,“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繼承那筆遺產,而那個能讓他提前得到他那五十萬法郎的人也一定不是他最壞的朋友。”

第八十二章 溜門撬鎖

在我們剛纔敘述的那場談話發生後的第二天,基督山伯爵果然動身去了奧托伊,還帶上阿里等好幾個僕人,還有他想試的幾匹馬。他前一天還沒想到要走,安德烈亞自然更沒有想到,決定這次行動的,是貝爾圖丘的歸來,他從諾曼底返回來,帶來了有關別墅和雙桅帆船的消息。別墅已經裝修一新,帆船也已經到了一週,並辦好了一切手續,連同六名水手一起停泊在一個小港灣裡,隨時等待着起航出海。

伯爵稱讚貝爾圖丘的能幹,讓他準備儘快起程,他在法國停留的時間不得超過一個月。

“現在,”他說道,“我可以用一夜時間從巴黎抵達特雷波爾了。我希望沿途設八個驛站,從而保障我能在十小時之內完成五十里路的行程。”

“大人已經向我表示過這個願望,”貝爾圖丘回答說,“馬匹已經準備好了,由我親自購買並且安置在最合適的地方,也就是說,在那些平時無人停留的村子裡。”

“很好,”基督山說道,“我在這裡待一兩天,您根據這個情況妥善安排。”

貝爾圖丘剛要出去安排與此行有關的事宜,巴蒂斯坦開門進來,手裡端着一個鍍金銀盤,裡面放着一封信。

“您到這裡來做什麼?”伯爵看到他那風塵僕僕的樣子,問道,“我好像沒有讓您來吧?”

巴蒂斯坦沒有回答。走到伯爵面前,把信遞上去。“一封重要的急信。”他說道。

伯爵把信打開,讀道:

特通知基督山先生,今夜將有人潛入閣下在香榭麗舍大街的府邸,盜竊他以爲藏在盥洗室寫字檯裡的文件。久聞基督山先生膽識過人,想必不會驚動警方,以免牽連提供此信者。

伯爵先生只消置身通過臥室與書房進入盥洗室的門後,或隱蔽在盥洗室內,便可獨自解決問題。介入的人過多或採取明顯的預防措施勢必打草驚蛇,從而使閣下失去識破一個敵人的機會。在下偶然得知此事,倘若此舉不成,歹徒勢必再次作案,屆時本人將無能再一次奉告伯爵先生。

伯爵的第一個反應,是把這當成竊賊耍的花招,一個拙劣的圈套,告訴他一個小危險,卻讓他去冒一個更大的危險。儘管這位匿名朋友曾經叮囑,或許正是因爲這一叮囑,他才決定讓人把這封信交給一位探長。就在這時,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說不定這確實是他的一個特別的仇人,只有他才能認出這個人,也只有他在需要的時候才能夠利用這個人,就像斐愛斯柯利用企圖謀殺他的那個摩爾人一樣。我們對伯爵還是很瞭解的,這裡毋庸再說他如何勇敢無畏,如何能以優秀人物特有的毅力戰勝常人無法戰勝的困難。伯爵通過自己特殊的生活經歷,憑着自己謀而不捨、無堅不摧的決心,在一次次的鬥爭中體會到了在別處體會不到的樂趣,這些鬥爭有時是與天鬥,即與上帝鬥,有時是與人鬥,這還不如說是與魔鬼鬥。

“他們不是要偷我的文件,”基督山說道,“他們是要殺死我。這不是竊賊,是殺手。我不想讓警察局局長插手我的私事。我有的是錢,真的,不必讓他爲此破費他的行政開支了。”

巴蒂斯坦把信送來之後就走了出去,伯爵又把他叫回來。

“您再回巴黎去,”他說道,“把留在那裡的所有的僕人都帶到這裡。我要全體用人都來奧托伊。”

“家裡一個人都不留嗎,伯爵先生?”巴蒂斯坦問道。

“哪裡,門房留下。”

“伯爵先生想一想,門房離住房還很遠呢。”

“那又怎麼樣?”

“嗯,要是有人來把整個家都搬走他也聽不見。”

“誰來搬?”

“小偷唄。”

“您怎麼這麼蠢呢,巴蒂斯坦先生。即使小偷把家都給搬走,也不像下人不聽使喚那麼讓我不快。”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

“您聽見我的話了吧。”伯爵說道,“把您的夥伴一個不落地全都給我帶來,但家裡的安排一切照常,您只要把樓下的百葉窗關上就行了。”

“那二樓的呢?”

“您知道二樓的百葉窗從來不關。去吧。”

伯爵吩咐自己單獨在房裡用餐,只讓阿里一個人侍候。

他像往常一樣,消消停停、簡簡單單地吃了晚飯。飯後,他示意阿里跟他走;他出了小門,就像要散步似的來到布洛涅森林,接着,徑直走上去巴黎的路,天將黑時,就到了自己那位於香榭麗舍大街府邸的對面。

整個房子漆黑一片,只有門房露出微弱的燈光,正如巴蒂斯坦所說,門房離住房足有四十步遠。

基督山背靠一棵大樹,用他那極少出錯的目光窺視着那兩條小徑,研究着路上的行人,還把目光投向附近的街道,想看看是否有人躲藏在那裡。十分鐘以後,他確信沒有人注意自己,便同阿里一起跑向小門,飛速進去,用隨身帶着的鑰匙打開送貨人走的樓梯的入口,上樓來到自己的臥室。他沒有拉開窗簾,連碰都沒碰一下,門房也以爲房子是空的,萬萬不會料到主人已經回來了。

進入臥室之後,基督山示意阿里停下腳步,然後自己走進盥洗室看了一下。一切如舊,那張寶貴的寫字檯還在原處,鑰匙掛在上面。他把鑰匙轉了兩圈兒,把抽屜鎖好,拿下鑰匙,回到臥室門前,卸下雙保險鎖,走了進去。

這時,阿里把伯爵要的武器放到桌子上,是一支短槍和兩支雙筒手槍,兩個重疊的槍管可以使人百發百中,就像在打靶場裡一樣。有了這些武器,伯爵就是對付五個人也不在話下。

這時大約是九點半,伯爵和阿里匆匆吃了一塊麪包,喝了一杯西班牙葡萄酒;然後,基督山打開一塊活動牆板,這樣,他就可以從這個房間看到盥洗室裡的情況。他把手槍和短槍放在手邊,阿里站在他身旁,手裡攥着一把阿拉伯的小斧子,那斧子的形狀還跟十字軍東征時的斧子一模一樣。

伯爵從一扇與盥洗室平行的窗戶,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況。

兩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天已漆黑,不過,阿里憑着他那先天的本性,伯爵憑着他那後天的本領,都能看清黑暗中的一切,包括院子裡輕輕搖動的樹葉。

門房那微弱的燈光早就熄滅了。

如果確實有人圖謀盜竊,那麼,這個人一定從底層的樓梯上來,而不會從窗戶進來。在基督山看來,歹徒是衝着他來的,而不是衝着他的錢來的。因此,他們的目標是他的臥室,他們要麼從暗梯上來,要麼從盥洗室的窗戶進入他的臥室。

他讓阿里躲在樓梯門後,自己繼續監視盥洗室。

殘疾軍人院的大鐘敲響了十一點三刻,潮溼的西風把三聲陰森可怖的鐘響吹了過來。

當最後一下鐘聲響過之後,伯爵覺得聽見盥洗室那邊有點動靜。緊接着第一個聲音,確切地說是“刺啦”一聲之後,又傳來第二聲,接着是第三聲,到第四聲時,伯爵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一隻有經驗的大手正用鑽石切割一塊玻璃的四個邊。

伯爵感到心怦怦直跳。不論經受過多少風險的考驗,不論對眼前的險情有多麼充分的準備,他仍然能夠從自己心臟的跳動和肌肉的顫抖中意識到,在幻想與現實之間,在計劃與實施之間,有着天壤之別。

不過,基督山只向阿里打了個手勢以示警告;阿里明白危險來自盥洗室一邊,便朝主人這邊走近了一步。

基督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敵人是誰,一共有幾個。

那人正在劃的那塊玻璃位於伯爵向盥洗室觀望的這扇窗戶對面。於是,他的目光緊盯着那個窗子,他看見一個比黑夜還要黑的人影,接着,一塊玻璃突然變得不透明瞭,就像有人從外面糊了一層紙似的,然後玻璃響了一下,但沒有掉下來。一隻胳膊從剛打開的洞口伸進來,尋找插銷,一秒鐘之後,窗戶打開了,一個人爬了進來。

只有他一個人。

“這個無賴膽子夠大的。”伯爵自語道。這時,他感到阿里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轉過身,阿里向他指着他們所在的房間臨街的那扇窗戶。

基督山朝那扇窗戶走了幾步,他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僕人的感官分外靈敏。果然,他看見另外一個人從一扇門後閃出來,登上一塊牆角石,似乎想看看伯爵家裡發生的事情。

“好啊!”他說道,“他們是兩個人。一個動手,一個望風。”

他示意阿里盯緊街上的那個人,自己回來對付盥洗室裡的這個人。

劃玻璃的那個人已經進來,正向前伸着兩隻胳膊四處摸索。最後,他似乎把屋子都察看清楚了,盥洗室裡有兩個門,他走過去把兩個門都鎖好。

當他走到通向臥室的門時,基督山還以爲他要進來,便把一支手槍準備好。可是,他只聽見門閂在銅槽裡滑動了一下。原來這只是那個人的防範措施而已,黑夜裡的來訪者不曉得伯爵早已卸下鎖簧,還以爲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安全,可以放心地幹了。

那人以爲屋裡只有他一個人,行動自由,就從他那寬大的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放到獨腳桌上,基督山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然後,他徑直走到寫字檯前,摸了摸那把鎖,發現出乎他所料,鑰匙不在上面。

但是,這個劃玻璃的傢伙是個細心人,準備得非常齊全。伯爵聽見搖晃鑰匙串時發出的那種鐵器互相碰撞的叮叮咚咚聲,就像我們請鎖匠來幫助開門時,他們帶來的那種千奇百怪的鑰匙串,竊賊們管那叫“夜鶯”,想必是因爲他們覺得鑰匙開鎖時發出的清脆的叮咚聲,就像夜鶯的歌聲一樣悅耳動聽吧。

“哦!哦!”基督山面帶一種失望的微笑自語道,“原來他只是一個小偷。”

可是,黑燈瞎火的,那人找不着合適的鑰匙。於是,他拿起剛纔放在桌子上的那件東西,他按了一下彈簧,立刻閃出一道慘淡的光,那黃幽幽的光射到他的雙手和臉上,足以讓人看清他的模樣。

“啊!”基督山突然吃驚地向後退了一步,說道,“是他……”

阿里舉起斧子。“別動,”基督山低聲地對他說道,“把斧子放下,現在咱們不需要武器了。”

接着,他又補充了幾句,把聲音壓得更低,因爲伯爵剛纔的驚歎聲儘管很輕,但仍然把那人嚇了一跳,使他停留在古代磨刀人的姿勢上。伯爵剛纔的確吩咐了一句,因爲阿里立刻踮起腳走開,從凹室的牆上摘下一件黑衣服和一頂三角帽。這時,基督山迅速脫掉身上的禮服、背心和襯衫,藉着從牆縫射進來的微光,可以看到伯爵胸前穿着一件靈活精緻的鋼絲護心甲,在我們這個無須防備刺客的法國,最後一個穿這種護心甲的人可能就是路易十六國王了,他害怕別人刺他的胸膛,卻被人家用鍘刀鍘斷了腦袋。

那個護心甲很快就消失在教士的長袍裡面,伯爵的頭髮也被教士剃去頭髮的圓頂假髮遮住;假髮外面再戴上那頂三角帽,伯爵就徹底變成了教士。

這時,那人因爲沒有再聽到別的動靜,就直起身子,就在基督山化裝的當兒,徑直走到寫字檯前,只聽那把鎖在“夜鶯”的歌聲伴唱下咯咯響起來。

“好啊!”伯爵自語道,他大概對那把鎖的某個機關充滿了信心,撬鎖的傢伙不論多麼機靈,也不可能知道這個秘密,“好啊!你要開這把鎖可得費點勁。”

然後,他走到窗口。他剛纔看到站在牆角石上的那個人下來了,還在街上走來走去。奇怪的是,他不怕從香榭麗舍大街或者聖奧諾雷區方向來的人看見自己,似乎只對伯爵府上的事感興趣,他的所有的動作都是爲了看清盥洗室裡的情況。

基督山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微微張開的嘴上掠過一絲無聲的笑容。

然後,他走到阿里身邊。“你待在這裡,”他低聲說道,“躲在暗處,不管聽見什麼聲音,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不叫你的名字你都不要進去,不要露面。”

阿里點點頭,表示明白、從命。

於是,基督山從櫃子裡取出一支蠟燭點亮,趁着竊賊正忙於撬鎖,輕輕推開門,並有意讓手裡的燭光完全照到自己的臉上。

開門的聲音很輕,竊賊沒有聽見。但令他大吃一驚的是,房間突然亮了。

他轉過身來。

“哦!晚上好,親愛的卡德魯斯先生;”基督山說道,“天這麼晚了,您在這裡幹什麼?”

“布索尼教士!”卡德魯斯驚叫道。

他不明白,自己把所有的門都關了,這個人怎麼還會出現在這裡。他手裡的一串假鑰匙掉到地上,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伯爵走到卡德魯斯和窗戶之間,從而切斷了嚇慌的竊賊唯一的退路。

“布索尼教士!”卡德魯斯用驚慌的目光盯着伯爵,嘴裡又重複了一遍。

“嗯!一點沒錯,正是布索尼教士本人,”基督山又說,“我很高興您能認出我來,親愛的卡德魯斯先生。這說明咱倆的記性都不壞,因爲,要是我沒記錯,咱們已經快十年沒見面了。”

這種鎮靜,這種譏諷,這種威嚴,嚇得卡德魯斯覺得天旋地轉。

“教士!教士!”他喃喃說道,兩個拳頭抽搐着,上牙磕着下牙。

“怎麼偷到基督山伯爵頭上來了?”那個教士繼續以無所謂的口吻說道。

“教士先生,”卡德魯斯輕輕說道,企圖蹭到窗口,但伯爵無情地擋住了他的去路,“教士先生,我不知道……請您相信……我向您發誓……”

“卸下一塊玻璃,”伯爵繼續說道,“一盞暗燈,一串鑰匙,一張快被撬開的寫字檯,這足以說明問題了。”

卡德魯斯用領帶勒着自己的脖子,恨不得想找個牆角躲一躲,找個洞鑽進去。

“得了,”伯爵說道,“我看得出您根本沒變,殺人兇手先生。”

“教士先生,既然您什麼都知道,那您就該明白那不是我乾的,是卡爾孔特女人乾的;審判結果也承認了這一點,因爲他們只判了我服苦役。”

“您大概刑期已滿,所以,現在又要讓人再把您送回去?”

“不,教士先生,我是被人救出來的。”

“那這個人可是對社會作了孽。”

“啊!”卡德魯斯說道,“我當時發過誓……”

“這麼說,您是違反誓言了?”基督山打斷他的話道。

“唉!是的。”卡德魯斯惶惶不安地回答。

“你這個死不改悔的傢伙……要是我沒弄錯,這一回您是要上斷頭臺了。活該,活該,罪有應得!正如我家鄉人說的那樣。”

“教士先生,我是一時糊塗……”

“所有的罪犯都這麼說。”

“因爲窮……”

“算了吧,”布索尼蔑視地說,“窮困可以讓人乞求施捨,可以到麪包店去偷塊麪包,但絕不會讓人進入一間自以爲裡面沒人的宅子裡撬一張寫字檯。當珠寶商熱阿奈斯給您點了四萬五千法郎,買走我送給您的那顆鑽石以後,而您爲了既要鑽石又要錢而殺了他時,也是由於窮嗎?”

“對不起,教士先生,”卡德魯斯說道,“您已經救過我一次,現在再救我一回吧。”

“我可沒有這種願望。”

“您是一個人嗎,教士先生?”卡德魯斯雙手合十,問道,“還是已經叫來警察準備抓我?”

“我是一個人,”教士說道,“我還可以再可憐您一次,冒着由於心軟而帶來更多不幸的風險放走您,只要您說出實情。”

“啊!教士先生!”卡德魯斯雙手合十,說道,並朝基督山走近一步,“我可以說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您說有人把您從苦役監獄裡救了出來,是嗎?”

“哦!這個嘛,我敢用卡德魯斯的名譽發誓,教士先生!”

“是誰救的?”

“一個英國人。”

“他叫什麼名字?”

“威爾莫勳爵。”

“我認識他,我會弄清您是不是說謊。”

“教士先生,我說的全是事實。”

“那麼,這個英國人在保護您?”

“不,他保護的不是我,是一個年輕的科西嘉人,我的難友。”

“這個年輕的科西嘉人叫什麼?”

“貝內代託。”

“這是個洗禮的名字。”

“他沒有姓,他是個棄兒。”

“那麼,這個年輕人跟您一起越獄了?”

“是的。”

“怎麼越的獄?”

“我們在土倫附近的聖芒德里耶做苦役。您知道聖芒德里耶嗎?”

“知道。”

“嗯!十二點到一點之間大家正在午睡……”

“苦役犯還睡午覺!這些傢伙的命運真不錯。”教士說。

“是啊!”卡德魯斯說道,“我們不能一天到晚老幹活,我們又不是狗。”

“狗應當爲此感到慶幸。”基督山說道。

“趁別人正在午睡,我們逃了出去,我們用英國人送來的銼刀銼斷了手銬、腳鐐,游泳逃走了。”

“那個貝內代託怎麼樣了?”

“我一無所知。”

“可您應當知道。”

“不知道,真的。我們在伊埃爾分了手。”

爲了使自己的辯駁更有力,卡德魯斯還朝教士走近了一步,教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依然鎮定自若,審視着他。

“您說謊!”布索尼教士用不容辯駁的威嚴口氣說道。

“教士先生!……”

“您說謊!那個人至今還是您的朋友,您大概把他當成同夥在利用他。”

“哦!教士先生!……”

“您離開土倫之後,是怎麼生活的?回答我。”

“得過且過唄。”

“您說謊!”教士第三次說道,語氣更加嚴厲。

卡德魯斯嚇了一跳,看着伯爵。

“您是靠他給您的錢過活的。”

“哦!這是真的,”卡德魯斯又說,“貝內代託成了一個大貴族的少爺。”

“他怎麼能成爲大貴族的兒子呢?”

“他是私生子。”

“這個大貴族叫什麼名字?”

“基督山伯爵,我們現在正是在這個人的府上。”

“貝內代託,伯爵的兒子?”基督山重複着,這回輪到他吃驚了。

“真的!您不能不信,因爲伯爵給他找了個假爸爸,因爲伯爵每月給他四千法郎,因爲伯爵在遺囑上寫明留給他五十萬法郎。”

“啊!啊!”假教士說道,他心裡開始明白了,“那麼,這個年輕人現在叫什麼名字呢?”“他叫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

“就是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的座上客,那個要娶當格拉爾小姐的年輕人?”

“正是他。”

“而您竟然能容忍他,渾蛋!您明知道他的所作所爲,知道他的底細?”

“您爲什麼要讓我阻止一個夥伴獲得成功呢?”卡德魯斯說道。

“這倒是,應當提醒當格拉爾先生的不是您,而是我。”

“請不要這樣做,教士先生!……”

“爲什麼?”

“因爲您這樣做會砸了我們的飯碗。”

“難道爲了保住像你們這樣一羣無賴的飯碗,我就該包庇你們的陰謀,成爲你們罪惡的同謀嗎?”

“教士先生!”卡德魯斯說着又走近了一步。

“我要和盤托出。”

“向誰?”

“當格拉爾先生。”

“渾蛋!”卡德魯斯喊道,一邊掏出一把打開的匕首,朝伯爵的胸脯刺了過去,“你什麼也不會說的,教士!”

令卡德魯斯大爲吃驚的是,匕首非但沒有刺進伯爵的胸膛,反而捲了刀刃。

與此同時,伯爵用左手抓住兇手的手腕,使勁一擰,刀從僵硬的手指中脫落,卡德魯斯疼得大叫一聲。

但伯爵並沒有因爲這聲喊叫而停住手,繼續擰着強盜的手腕,直到胳膊脫臼,歹徒先是跪了下來,然後趴到地上。

伯爵用腳踩住他的頭,說道:“我真不知道是誰在阻止我砸爛你的腦袋,無賴!”

“啊!饒命!饒命!”卡德魯斯大聲喊道。

伯爵把腳收回。“站起來!”他說。

卡德魯斯站了起來。

“天哪!您的手可真有勁,教士先生!”卡德魯斯一邊說着,一邊揉着那隻被肉鉗擰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天哪!好有勁的手!”

“住口。上帝給了我降服像你這種畜生的力量,我正是以上帝的名義行事。記住這一點,渾蛋,我現在饒了你也是爲了實現上帝的意旨。”

“哎呀!”卡德魯斯疼得直叫。

“拿起這支筆和這張紙,按我說的寫。”

“我不會寫字,教士先生。”

“你撒謊。拿起筆和紙,快寫!”

卡德魯斯被這種超人的威力所懾服,坐下來,寫道:

先生,您待爲上賓並擬將令愛許配給他的那個人原來是一個苦役犯,與我一起從土倫監獄逃出來。他是五十九號,我是五十八號。

他叫貝內代託。他從來沒見過生身父母,因此,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實姓。

“簽字!”伯爵又說。

“您是想毀了我嗎?”

“要是我想毀了您,我早就把你送進警察局去了。再說,等這封信到了收信人手裡時候,您大概也就不再有什麼可怕的了。”

卡德魯斯簽了字。

“地址:當坦街,銀行家當格拉爾男爵收。”

卡德魯斯寫上地址。

教士接過那張紙。“現在,”他說道,“滾吧。”

“從哪兒走?”

“打哪兒進來就打哪兒走。”

“您是讓我從這個窗口出去?”

“你不是能從那兒進來嘛。”

“您對我有什麼打算吧,教士先生?”

“蠢貨,我能對你有什麼打算?”

“那您爲什麼不給我打開門呢?”

“何必要驚醒門房呢?”

“教士先生,請告訴我,您不想讓我死。”

“上帝想要什麼,我就要什麼。”

“請發誓我下樓時您不會對我動手。”

“笨蛋加膽小鬼!”

“您到底要把我怎麼樣?”

“我倒要問你呢。我本想讓你成爲一個幸福的人,卻把你變成了殺人犯!”

“教士先生,”卡德魯斯說道,“最後再考驗我一次吧。”

“好吧!”伯爵說道,“你知道我是說話算數的吧?”

“知道。”卡德魯斯說道。

“要是你平安回家……”

“除非您對我下手,否則,我還有什麼可怕的?”

“要是你能平安到家,就離開巴黎,離開法國。不管你去哪裡,只要你老老實實地生活,我就給你一點生活費,因爲,如果您能平安回家,那麼……”

“怎麼樣?”卡德魯斯渾身顫抖地問道。

“那麼,我就相信上帝寬恕了你,因此,我也會寬恕你。”

“說實在的,”卡德魯斯喃喃地說,“您真讓我害怕!”

“得了,走吧!”伯爵指着窗戶對卡德魯斯說道。

卡德魯斯對這種許諾還不太放心,跨出窗口,腳踩到梯子上。到了那裡,他顫抖着停下來。

“現在,快下去。”教士兩隻胳膊交叉在胸前,說道。

卡德魯斯終於明白,這方面沒有什麼可怕的,便開始下梯子。

這時,伯爵手拿蠟燭走到窗口,以便讓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人看清這個人從窗戶下去了,還有一個人給他照亮。

“您這是幹什麼,教士先生?”卡德魯斯問道,“萬一有巡邏隊……”

說完,他把蠟燭吹滅,然後繼續下梯子。不過,直到他腳落了地纔算真的放下心來。

基督山回到臥室,匆匆向外看了一眼,從花園看到街上,他先看見卡德魯斯下了梯子以後,繞過花園,把梯子架到院牆的另一頭,打算從與他來時相反的一邊出去。

接着,他的目光從花園移到街上,看到那個好像在等待什麼的人也在街上跑起來,方向與卡德魯斯平行,然後,站到卡德魯斯準備下來的那個位置上。

卡德魯斯慢慢地上着梯子,上到最後幾級時,把頭探出牆外,想看看街上是不是沒有人。

街上看不見一個人,聽不到一點聲音。殘疾軍人院的大鐘敲響子夜一點。

於是,卡德魯斯騎到牆頭上,把梯子提上來,放到牆的另一邊,開始下去,確切地說,是順着梯子邊往下滑,他動作很靈活,說明幹這種勾當是他的拿手好戲。

可是,一旦開始下滑,他就不能控制了。他眼睜睜地看着一個人在他滑到一半時從黑影裡躥出來,眼睜睜地看着在他腳落地的時候一隻胳膊舉了起來。他還沒來得及自衛,那隻胳膊就狠狠地向他的後背擊來,他鬆開梯子,喊道:“救命啊!”

幾乎就在同時,他的肋部又捱了一下,他一邊倒在地上,一邊喊着:“殺人了!”

最後,由於他在地上滾着,那個對手揪住他的頭髮,又往他的胸口捅了第三下。

這一次卡德魯斯還想呼喊,但發出的只是一聲呻吟,隨着呻吟聲,從三個傷口中汩汩地冒出三股鮮血。

兇手看到他不叫了,揪住頭髮擡起他的腦袋;卡德魯斯閉着雙眼,嘴在抽搐。兇手以爲他死了,就扔下腦袋,不見了。

這時,卡德魯斯感到他走了,就用胳膊撐起身子,用垂死的聲音,使盡最後的氣力喊道:“抓兇手!我要死了!快救我啊,教士先生,快救我!”

這悽慘的呼救聲劃破了沉沉黑夜。暗梯的門開了,接着是花園的小門,阿里和他的主人手拿提燈跑了過來。

第八十三章 上帝之手

卡德魯斯繼續用他那可憐的聲音喊道:“教士先生,救命!救命啊!”

“怎麼回事?”基督山問道。

“快救救我!”卡德魯斯又說,“有人刺殺了我!”

“我們來了!鼓起勇氣來。”

“啊!我完了。你們來得太晚了。你們是來看我死的。他好狠啊!我流的血太多了!”說完,他就暈了過去。

阿里和他的主人架起受傷的人,把他擡到一個房間裡。到了那裡,基督山向阿里示意脫掉傷員的衣服,於是,他看到三處可怕的傷口。

“上帝!”他說,“報應有時確實遲遲不來,不過,我覺得一旦它從天而降,就是徹底的。”

阿里看着主人,彷彿在問他該做什麼。

“去找檢察官維爾弗爾先生,他住在聖奧諾雷街,把他帶到這裡來。你順便叫醒門房,讓他去請個大夫。”

阿里從命,留下假教士單獨跟仍在昏迷之中的卡德魯斯在一起。當那個可憐的人睜開眼睛時,伯爵坐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正用憂傷而憐憫的表情望着他,嘴脣翕動着,好像在祈禱。

“請外科大夫,教士先生,請外科大夫!”卡德魯斯說道。

“已經去請了。”教士回答。

“我知道救命已經無望了,但他可能會給我點力氣,我希望能有時間告發他。”

“告發誰?”

“告發殺我的兇手。”

“這麼說您認識他?”

“我當然認識他!是的,我認識他,他就是貝內代託。”

“那個年輕的科西嘉人?”

“正是他。”

“您的夥伴?”

“對。是他給我畫了伯爵住宅的平面圖,無疑是希望我把伯爵殺死,好成爲他的繼承人,或者讓他殺死我,從而甩掉我;他在街上等着我,下了毒手。”

“我差人去找大夫,也讓人去請檢察官了。”

“等他來了就晚了,他來了就太晚了,”卡德魯斯說道,“我感到自己的血快流完了。”“等着吧。”基督山說。他走了出去,五分鐘之後又拿着一個小瓶回來了。

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那個奄奄一息的人眼睛始終死死地盯着門口,本能地意識到救援將來自那裡。

“請快一點!教士先生,請您快一點!”他說道,“我早就覺得又要昏過去了。”

基督山走過來,往傷員嘴裡倒了幾滴小瓶裡的藥水。

卡德魯斯發出一聲嘆息。“哦!”他說道,“您給我滴進的是生命;再來一點……再來一點……”

“再多兩滴就會要您的命。”教士回答。

“哦!快點來個人吧,好讓我告發那個惡棍。”

“要我幫您把狀子寫下來嗎?我寫完之後您可以簽字。”

“好的……好的。”卡德魯斯說道,一想到死後能報仇,他兩眼直放光。

基督山寫道:

我被科西嘉人貝內代託殺害,他是我在土倫監獄時的夥伴,他是五十九號。

“趕快!趕快!”卡德魯斯說道,“我快要不能簽字了。”

基督山把筆遞給卡德魯斯,後者使盡全身力氣簽了字,然後躺到牀上,還一邊說道:“其餘的事由您來對他們說吧,教士先生。您告訴他們,他自稱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住在王子飯店,還有……啊!啊!上帝!上帝!我要死了!”

卡德魯斯第二次暈了過去。教士又讓他聞了聞第二個小瓶,傷員又甦醒過來。

他在昏厥其間也沒忘記報仇。

“啊!您把這一切都告訴他們,是嗎,教士先生?”

“都告訴他們,是的,還有很多別的事情。”

“您都要說什麼?”

“我說他給您畫了這座房子的平面圖,顯然是想讓伯爵殺死您。我說他寫了一封信通知了伯爵,我說伯爵不在家,是我收到的這封信,我沒有睡覺,一直都在等着您。”

“他將上斷頭臺,是嗎?”卡德魯斯問道,“他將上斷頭臺,您要向我保證?我懷着這種希望死去,會讓我死得舒服一些。”

“我會說,”伯爵繼續說道,“他跟在您的身後,他一直窺視着您。當他看到您出來時,就跑到牆角,藏了起來。”

“難道您看到了這一切,您?”

“還記得我的話嗎:‘如果你平安到家,我就會相信上帝寬恕了你,那麼我也會寬恕你。’”

“可是,您竟然沒警告我?”卡德魯斯大聲說道,掙扎着想用胳膊撐起身子,“您知道我離開這裡時可能被人殺死,您竟然沒警告我!”

“沒有,因爲我在貝內代託的手上看到了上帝的審判,倘若我違反了天主的意旨,那我就會犯瀆神之罪。”

“上帝的審判!別跟我說這個了,教士先生。如果真有上帝的審判,那您比誰都更清楚,有人早該受到懲罰,可是直到今天也沒有受到懲罰。”

“耐心點!”教士用一種讓這個臨死的人發抖的語調說道,“耐心點!”

卡德魯斯驚訝地望着他。

“況且,”教士又說,“上帝對我們大家都是慈悲爲懷,對你也一樣;他首先是慈父,然後纔是法官。”

“啊!難道您真的相信上帝,您?”卡德魯斯說。

“即使在這之前我不相信上帝,那麼,我看見你現在這個樣子,也會對他堅信不疑。”基督山說道。

卡德魯斯朝天上伸出兩隻抽搐的拳頭。

“聽着,”教士說着,朝傷員伸出手,好像在命令他信仰上帝似的,“這就是上帝對你這個臨終都不肯信仰他的人所做的一切,他給了你健康,一份可靠的工作,很多朋友。總之,給了你一種會讓那些良心安寧和對人生的基本需要感到滿足的人覺得溫馨的生活,然而,你非但不去珍惜這種難得的上帝的恩寵,反而幹盡了下面這些事,你好逸惡勞,酗酒成性,並且在喝得酩酊大醉時出賣了你的一個最好的朋友。”“救命啊!”卡德魯斯喊道,“我不需要教士,我要大夫。說不定我的傷還不會致命,說不定我還不會死,說不定我還有救!”

“你的傷是致命的,要不是我剛纔給你喝的那三滴藥水,你早就嚥氣了。聽着!”

“啊!”卡德魯斯喃喃地說,“您是個多麼奇怪的教士啊,您不但不安慰垂死的人,反而讓他們更加絕望。”

“聽着,”教士繼續說道,“當你出賣朋友時,上帝並沒有先懲罰你,而是警告你,你陷入窮困,飢寒交迫。你用了大半輩子去羨慕、嫉妒別人,而不是憑勞動去獲取,你那時已經以貧困爲藉口,產生了犯罪的念頭,幸虧上帝給了你一個奇蹟,他借我的手,給貧困交加的你送去一筆財富,對於你這個從來都是一無所有的可憐人來說,這真是一筆萬貫家財。但是,這筆意想不到、從天而降、不可思議的財富一旦到手,你就感到不滿足了,你想讓它翻番。靠什麼辦法呢?靠謀殺。你把它翻了一番,於是,上帝從你手裡把它奪走,並把你送上人類的法庭。”

“不是我想殺死那個猶太人的,”卡德魯斯說道,“是那個卡爾孔特女人的主意。”

“不錯。”基督山說道,“所以,上帝,這一次我不說他公正了,因爲他的公正判決應當是讓你去死,但上帝一向慈悲爲懷,他讓法官們被你的話感動,給你留下一條命。”

“天哪!讓我終身服苦役,這叫什麼赦免啊!”

“這次赦免,你這個無賴!當你聽到宣判的時候,你可是把它看成大赦的,你那顆在死亡面前顫抖的膽小鬼的心,一聽到可恥的終身苦役,竟高興得怦怦亂跳,因爲你心裡想,所有的苦役犯也都這麼想,苦役牢房有門,墳墓卻無門。你想得完全正確,因爲牢房的門意外地爲你打開了。一個英國人蔘觀土倫監獄,他許過願,要從罪惡的深淵中拯救出兩個人,他的選擇落到了你和你的夥伴頭上。好運第二次從天而降,你既有了錢,又有了安靜的生活,你這個被判終身苦役的人也可以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了,然而這個時候,你這個渾蛋又開始第三次向上帝挑釁。你已經有了過去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可你說:‘這還不夠。’於是你又毫無道理、毫無藉口地第三次犯罪。上帝厭倦了。上帝懲罰了你。”

卡德魯斯眼看越來越虛弱了。“給點水,”他說道,“我渴……我在渾身發燒!”

基督山給他倒了一杯水。

“該死的貝內代託,”卡德魯斯把杯子還給伯爵,說道,“他反倒逃脫了,他!”

“誰都逃不掉,這話是我跟你說的,卡德魯斯……貝內代託必將受到懲罰!”

“那麼您也將受到懲罰,”卡德魯斯說道,“因爲您沒有盡到教士的職責……您應當阻止貝內代託殺我。”

“我!”伯爵說道,臉上露出一種讓這個處在彌留之際的人心驚膽戰的笑容,“你的匕首剛剛在我護胸甲的鎖孔上捲了刀刃!卻讓我去阻止貝內代託殺你……不錯,如果我發現你很老實,肯反悔,我或許會阻止貝內代託殺你,可是,我發現你既驕橫又兇殘,所以,我就讓上帝的意旨得以實現了!”

“我不相信上帝!”卡德魯斯吼道,“你也不相信……你說謊……你說謊!……”

“住口,”教士說道,“因爲你這樣會讓你身上最後幾滴血都流光的……啊!你不相信上帝,因此受到上帝的懲罰而死!……啊!你不相信上帝,而上帝只要你請求一下,說一句話,掉一滴眼淚,就會饒恕你……上帝本來可以讓那個匕首使你一下子喪命……卻給了你一刻鐘的寬限讓你懺悔……恢復你的人性吧,可憐的人,悔悟吧!”

“不,”卡德魯斯說道,“不,我不懺悔。根本沒有上帝,也沒有天意,只有偶然。”

“有天意,也有上帝,”基督山說道,“證據就是,因爲你否認上帝的存在,所以,此刻你絕望地躺在這裡,奄奄一息,我卻站在你面前,富有,幸福,安然無恙,雙手合十,面對那個你不想承認、但心裡相信他存在的上帝。”

“您到底是誰?”卡德魯斯用垂死的目光注視着伯爵,問道。

“你好好看看我。”基督山說着,拿起蠟燭,湊近自己的臉。

“嗯!教士……布索尼教士……”

基督山摘下使他改變模樣的假髮,讓一頭漂亮的黑髮垂落下來,和諧地襯托着他那白皙的面孔。

“哦!”驚慌不安的卡德魯斯說道,“要不是這頭烏髮,我會說您就是那個英國人,我會說您就是威爾莫勳爵。”

“我既不是布索尼教士,也不是威爾莫勳爵,”基督山說道,“再仔細看看,往遠處想想,在早年的記憶裡搜尋。”

伯爵的這番話裡有一種神奇的磁力,使那個垂死的人快要喪失的感官又最後一次恢復了功能。

“哦!確實,”他說道,“我覺得好像見過您,我覺得過去認識您。”

“對,卡德魯斯,對,你見過我,對,你認識我。”

“可您到底是誰?既然您見過我,既然您認識我,爲什麼對我見死不救呢?”

“因爲你已經沒救了,卡德魯斯,因爲你受了致命的傷。如果你還能得救,我會覺得那是天主的最後一次恩寵,我以父親的墳墓發誓,我一定會盡力挽救你,讓你悔悟。”

“以你父親的墳墓!”卡德魯斯說道,他被最後一絲生命力喚醒,坐起來,想從近處看看這個發出人類最莊嚴的誓言的人,“嗯!你到底是誰?”

伯爵始終注視着死亡的進程。他明白這是迴光返照;他走近奄奄一息的人,用沉靜而憂傷的目光看着他。“我是……”他在卡德魯斯耳邊說道,“我是……”

他的嘴脣幾乎沒有張開,輕輕說出一個名字,聲音那麼低,彷彿害怕自己聽見似的。

卡德魯斯一條腿跪在那裡,伸出兩隻手,用力向後一退,然後,握緊雙手,用最後力氣舉起來。

“啊,上帝,上帝,”他說道,“饒恕我不肯承認您吧。您確實存在,您是人類的天父,是塵世的審判官。上帝,天主,我那麼長久地否認您!上帝,天主,饒恕我吧!上帝,天主,接受我吧!”

說完,卡德魯斯就閉上雙眼,發出最後一聲喊叫和最後一聲嘆息,向後倒了下去。寬寬的傷口上,鮮血立即凝固了。他死了。

“第一個!”伯爵神秘地說道,眼睛注視着被這可怕的死亡改變了模樣的屍體。

兩分鐘以後,醫生和檢察官都來到了,一個是門房請來的,另一個是阿里請來的,都受到正在屍體旁祈禱的教士的接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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