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中的決鬥。
——將黒德爾·阿明和漢娜·亞美利變得面目全非。
他們在堆砌成山的金塊面前駐足不前。
一個仲裁官,一個警長。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一個普通人,一個魔術師。
如果你能接受這個普通人的拳頭能把頭蓋骨轟碎的事實,那麼阿明就算個普通人。
他們聊着天,彼此心照不宣,各有各的想法。
爵爺和騎士已經闖進月牙關。
第一縱隊和第二縱隊之後,還有第三縱隊。
他們大多是農民,出身窮苦的貧困人家,失去自由的奴隸。
不過幾公里的路程,第三縱隊的競爭對手很快就會趕來。
他們面對這堆黃金,心中不約而同考量着同一個問題。
——接下來怎麼辦?
兩位正義的牛仔看向陳小伍。
陳小伍坐在金山上,抽着煙,靜靜地望着陰鬱的天空,心中計算着時間。
月牙關受襲的消息會立馬傳到列儂首都芙蓉城。
按照阿明的描述,如果森萊斯的皇帝不吃那口飯,不和阿明搭訕,也沒有任何勾搭牛仔的意思,直接用僞王進行魔術攻擊。
——那麼阿明沒有任何機會,會立斃當場。
正因爲皇帝的愛好,皇帝的品味,皇帝追求用槍手段和衣裝習慣,讓他受了阿明一拳。
這一拳,成了本傑明的致命傷。
這一拳,讓本傑明與陳小伍見面時傷上加傷。
也成爲了這場競賽的轉折點。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僞王本身強大的破壞力和精密度完全能左右第一縱隊與月牙關駐軍的混亂戰局。
在無名縣城,陳小伍與本傑明是第一次會面。
本傑明通過瞳色辨認出陳小伍的真實身份爲列儂人。
陳小伍則以多個方面的因素,推斷出本傑明的真實身份就是森萊斯的國王。
這些因素如下。
第一點,本傑明是個魔術師,身上有手性分子的味道。
第二點,本傑明的行爲反常,已經超出“嗜殺成性”的範疇,談吐言行卻十分理智。
第三點,本傑明對馬賽賭約十分執着,就算身負重傷也不願接受醫療,不願意退賽,這不是一個殺人犯的正常心理。
——如果他要殺人,退賽還能接着殺,身體健康,養足力氣,愛殺誰殺誰去。
——如果他要獎金,那爲什麼要殺這麼多人?難道他不怕殺人浪費時間?
主辦方在開始比賽之前,就告知所有參賽者,皇帝也會參加比賽。
陳小伍這纔開始隱隱臆測,內心揣度。
這個魔術師,很有可能就是皇帝。
至於皇帝會在馬賽中用魔術進行大屠殺的動機——與陳小伍曾經用伍德之名做過的事情一樣。
伍德死在電刑椅上,死得大快人心,看得民衆熱血沸騰,上下一心。
就此換來一個團結強壯的主戰國列儂。
本傑明要騎士死在黃金前,死得一文不值,看得民衆驚慌惶恐,扼腕痛惜。
就此換來一個勵精圖治的避戰國森萊斯。
皇帝的棺材,就這麼合上了。
陳小伍想,賭約的贏家也該出現了。
陰鬱的天空開始落下細密的雨珠。
南方的天氣就是這樣,到了冬季,洋流帶着海風來到北部羣山,與西北高地的冷空氣相遇,就會形成強烈的鋒面雨。
兩位牛仔在等。
就像是在等陳小伍分配戰利品。
而陳先生此刻卻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這堆黃金如果傾倒在列儂境內,不論用什麼手段,列儂的軍隊也好,平民也罷,要是把這堆金子拿走了。
——那麼森萊斯和列儂就是敵人,屠豬酒吧的名字,會變成北伐酒吧。
這堆黃金如果就這麼留在這裡,不論是留在騎士貴族還是普通百姓的兜裡,森萊斯和列儂也不會成爲朋友。
——至少八國聯合軍向森萊斯購買軍火和奴隸人口資源的時候,森萊斯絕對不會拒絕這條財路。
這堆黃金如果落進北約的口袋,落進亞米特蘭人的口袋裡——
——那麼結果就不一樣了!
陳先生渾身一個激靈。
想到了很可怕的事。
他看向漢娜·亞美利,看向在場唯一一個亞米特蘭人。
他記得,在列儂圖書館的歷史書架上,描述過這麼一個姓氏,所述亞米特蘭的殖民歷史中,亞美利是一個貴族大姓。
當初森萊斯變成半殖民地之後,國際公約中的租界條例,就是由亞美利外交官與森萊斯皇帝簽訂的。
這是森萊斯的國恥,是黎明國度永遠都不會忘記的黑暗歷史。
陳先生開口了。
“漢娜。”
他看向這金髮傻妞,難將心中的話說出來。
漢娜急不可耐,在面對阿明時處處提防。已經先人一步開口搶話。
“如果你救了我一命,想要用這點來勸我放棄獎金,這是不可能的!陳先生,我承認你是個好醫生,但你不是個好對手,對我來說,這筆錢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
陳先生欲言又止。
“我想問你……”
漢娜已經拔出了槍,指向陳小伍。
“那你就快點問!”
在警長拔槍的瞬間,阿明也掏出槍來。
“漢娜女士,你該把槍口對準我,而不是去威脅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漢娜調轉槍口,指向阿明。
“你看看我的小可愛!它的口徑才這麼點兒大!一槍能打死你嗎?你覺得它行嗎?”
阿明罵道。
“蠢婆娘!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陳小伍略加思索。
他掏出煙盒,拿煙的手都在顫抖。
有一種荒謬可笑的感覺涌上心頭。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輕輕敲着腦袋瓜,生怕自己的腦漿不夠用。
他問漢娜,想把事情問清楚。
因爲他害怕,自己不問個清楚,就沒有機會問清楚了。
“漢娜女士,你爲什麼要參加這場馬賽?”
“爲了錢!”漢娜直言不諱:“我是警長的女兒,和我的父親在亞米特蘭的四個鎮子執勤,爲法官辦案。
有個地主家的傻兒子看上了我的美貌。給我下藥,把我迷昏了,帶回家綁着給他生孩子。
我的父親用十二顆子彈送他們全家上西天。之後鋃鐺入獄。需要一大筆錢保釋。
這筆錢大概是四千個北約銀元。我根本就拿不出這麼多錢,就算把自己賣了都拿不到。我只能來森萊斯的馬場碰碰運氣。現在看來,我運氣很好。”
陳先生聽得心都快碎了,在這個時候,他不能欺負人家傻呀。
各國各地的騎士慕名前來衝鋒陷陣,向邪惡的列儂帝國討要一個黃金夢。
可這筆錢最後卻落到了一個亞米特蘭人手裡,在森萊斯境內,在賽道半途就叫這位魔術師劫走了。
要是這筆錢讓漢娜帶回去,她可能活不過第二天,不光是她,與她有牽連的人,都會和伍德·普拉克一樣。
——在敏感的戰爭時期,變成電刑椅上,破壞兩國關係的罪犯。
這些事情想起來輕飄飄的。
一旦成爲現實,就會變得異常可怕。
就像是炸藥在爆炸之前,誰都不會認爲它有多麼致命一樣。
漢娜反問:“陳先生!你是爲了什麼來參賽的?”
陳小伍決定撒一個謊。
“爲了騎士的情誼。”
他生平撒過無數個謊,這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個。
漢娜笑得花枝亂顫:“情誼?只有我這個傻村姑纔會相信情誼!我這一路上護着你,用魂威替你掃開道路,給你清理對手,都是因爲你救我一命,我得報答你的恩情,你和我講情誼沒什麼問題!但你要和這些瘋狂的騎兵講情誼,我得給你多準備兩副棺材。”
就在漢娜吐露真心的時間裡。
陳先生想到了一個辦法。
只有這個辦法,既能照顧列儂和森萊斯的大家,也能照顧漢娜·亞美利的小家。
“漢娜!開槍!”
“你說什麼?陳先生?”漢娜聽不明白了:“你要我朝着這個病人開槍?”
阿明的手臂留有暗傷,就算是性感炸彈也沒法理清去仔細理清一條條斷開的神經節。
這是阿明的身體,並不是陳小伍自己的——他對性感炸彈的精密度操作遠不如本傑明,更別提這種手術刀操作了。
陳小伍從本傑明的遺物中,找到了一臺相機。
他將鏡頭對準兩位牛仔。
“是的!漢娜!開槍!別怕!我是個醫生!”
“你是認真的?”漢娜·亞美利猶豫不決。
黒德爾·阿明對陳先生絕對信任,如果不是陳先生,他沒命活到今天。
陳小伍按下快門,嘴裡蹦出嘲弄:“別怕,漢娜,別像個花瓶,哭哭唧唧的,你真的有本事扣下扳機嗎?如果阿明開槍了,你就是決鬥中的輸家!你輸給了一個病人!你什麼都不是了!你的父親會死在牢裡,你的屍體留在這兒喂狼!”
漢娜心一軟,調轉槍口。
砰——
阿明膝蓋中槍,倒地不起。
陳小伍猛地按下快門,將這一幕記錄下來。
“好了!漢娜,來領賞!”
漢娜女士的臉色難看,這令她感到蒙羞。
原本她料想中的結局應該是另一幅模樣。
——比如騎着她棕色的小馬駒,英勇地闖入列儂帝國的防線。
——又比如在鮮花和彩旗之下,衆人簇擁着她凱旋而歸,皇帝爲她頒獎。
她的面前只有數之不盡的,難以計數的散碎金塊,還有兩具屍體。
“發現問題了嗎?”陳小伍從本傑明的遺物中拿來兩個酒杯,一瓶酒。
漢娜手足無措,發現了問題。
“黃金太多了……”
陳小伍給漢娜倒酒,對準漢娜的臉,和阿明的屍體來了一張反差明顯的合照。
“是的!黃金太多了!大贏家!你要怎麼把賞錢弄回去呢?”
漢娜被閃光燈照得心慌,手忙腳亂地攬着金子,往小馬駒的包袱裡塞,塞得越多,馬駒叫喚的聲音也越大。
彷彿這匹小矮馬在說話。
在警告主人家。
——別塞了!蠢妞!你再帶多點兒咱們就回不去了!
漢娜一聲不吭,接着往包袱裡塞金塊,很快包袱就被金子撐破了,她越是往包裡邊砌金山,下邊的窟窿就越大。
她開始急,急得脫帽子抓頭髮。
就在這個時候,陳先生從本傑明的屍體上取來槍,往阿明身上扔。
阿明接住槍擡起頭,臉上帶着問號,嘴裡還在咳血。
陳小伍喝令:“朝她開槍!阿明!”
“你要我背後偷襲?”阿明驚呆了:“這不正義!”
陳小伍大罵:“去他媽的正義!你們一個個要正義!——”
指阿明:“我把你治好了,讓你活着還不夠,還要正義?你是真他媽貪心!”
阿明滿臉的尷尬,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我不是……我沒有。”
陳小伍又指漢娜:“你也要正義!一個病人你不去欺負!你來欺負我這個救命恩人!你有毛病嗎?”
漢娜還想解釋幾句,憋着一肚子話說不出一個字。
陳小伍對阿明喊:“開槍!她怎麼打你的!你就怎麼打她!”
阿明先生做不到,因爲漢娜不是罪犯。
你要問他爲什麼這麼耿直。
他要真的不這麼耿直,他也不是阿明瞭。
再說了。
——金髮的小姐姐誰不喜歡呢?
陳小伍換了個角度來拍。
他指揮漢娜舉槍對準阿明,緊接着扣下性感炸彈的起爆按鈕。
阿明手裡的象牙手槍應聲裂開,決鬥用槍炸得粉碎。
小伍快門連按,一張張膠捲已經將阿明臉上驚詫的表情和手中血肉模糊的斷指給拍得清清楚楚。
“好了!大功告成。”
陳導演喚出魂威,將傷痕累累的黒德爾·阿明治好。
他抓着阿明的手,把指骨接回去,把胸口的子彈取出來,把傷口都修不好。
他和阿明說。
“本來你欠我一條命!”
阿明點頭:“是這麼個說法,陳先生,你對我有再造之恩。”
陳先生抓着漢娜的手,和他流氓的做派一樣非常流氓。
“你也一樣,本來欠我一條命。”
漢娜·亞美利不情願地點點頭。
“能用錢償了嗎?我現在有錢……”
陳先生:“我不要錢,也不要你。不要黃金,不要美女。”
漢娜:“那你要什麼?”
陳先生把兩位牛仔的手,合到一起。
“我要你們的情誼,我要把這筆賬兩清。我還像大衛先生那樣,要寫個故事!”
阿明問:“你說的大衛是那個喜歡寫手記的土匪?”
漢娜略有耳聞:“一個寫手記的人?”
阿明補充道:“去給法官當殺手了。”
漢娜鄙夷道:“他寫出來的東西,能叫真話?”
陳小伍掐着時間,邊做邊說。
他把恩菲爾德爵爺的屍首挖出來,馱在洋蔥的馬背上,又把爵爺的鎖甲給脫下來,裹住一袋金子,交給漢娜。
“你只要這麼多。”
漢娜這纔回過神來。
“對對對!我只要這麼多就夠了!保釋父親用不着一千塊金子呀!我怎麼沒想明白呢?”
“你要想明白你也不是傻妞了。”陳小伍對漢娜說:“走吧!漢娜,你該回家了!”
漢娜翻身上馬,捂着帽子,雨水順着帽檐落在小棕馬的臉上,她不知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陳先生。
她隱隱能感覺到,剛纔自己陷入了一場致命的危機之中。
——但她想不明白,似乎也不用想明白。
和陳先生說的一樣,如果她想明白了,她的魂威也不叫這個名字。
她駕着馬,跑出去老遠。
她看見陳小伍往天上扔金塊,把一塊塊黃金炸成碎片,漫天的金粉和金渣落到這兩個男人身上,又叫雨水沖刷乾淨。
她聽見爆炸聲,以爲救命恩人遭遇危險,勒馬大聲呼喊着。
“陳先生!——”
她聽見陳小伍迴應着,大喊着。
“我們分道揚鑣啦!漢娜·亞美利,如果你沒從軍,又想當個英雄。可以去尼爾福尼亞找我的姐姐。她和我很像,你一眼就能認出來!你見到她,她要是裝作不認識你,你就和她說——”
“——伍德·普拉克對不起她,想贖罪。”
漢娜不知道陳先生在說什麼,但看見陳先生和阿明舉杯痛飲,她就放心了。
她把這些話記在心裡,離開了這條傷心河,離開了這條傷膝河。
小伍讓阿明使盡左臂的力氣,將一塊塊金子拋向遠方。
阿明從恩菲爾德爵士的遺物中取來飛石索。他是個合格的投手,他能把這些五百公克規格的金塊丟出去百餘米遠,簡直比得天生神力。
金塊在半空中炸成一朵耀眼的鬱金香。
灑在第三縱隊裡。
灑在農民的眼中,滲進奴隸的頭髮裡。
沉進河流的河牀,漂在青蛙儒軟溼潤的背上,像是一萬片金燦燦的龍鱗。
他們下了馬,在天上落下金雨的一瞬間,忘記了比賽的終點,因爲他們不是騎士,也不是貴族。
沒那個榮譽感,也沒什麼詩和遠方。
從奔向列儂國土的暴民,變成了臨時的淘金匠人。勤勤懇懇地工作,爲了生計奔波。
阿明投射金塊,好奇地問:“陳先生!我們爲什麼要這麼幹呀!我們一開始不是來比殺人和救人的嗎?我殺人,你救人,怎麼把賭注給炸沒了?”
小伍指着漫天的煙花:“你這個浪漫主義者還不滿意?”
阿明皺眉:“滿意是滿意了,就是覺得……有點兒浪費。”
小伍扣下拇指,反問:“你缺錢嗎?”
阿明搖頭。
“不缺啊!”
小伍指着阿明的鼻子。
“我看你缺錢。”
說罷,小伍從天上落下來的金渣中選了一塊合適的,經過簡單的迷你轟炸,將這塊金粒修得圓潤得體,看上去像一顆牙齒。
——他抓來阿明,用這顆金粒把阿明嘴裡的牙給補齊。
“你就缺這點錢。”
等兩人把金子都丟光了。
丟得一分不剩。
阿明的坐駒名字叫蘿蔔,它和洋蔥吸着空氣中的金粉,打着噴嚏,躁動不安地踏着馬蹄。
阿明和小伍翻身上馬。
兩人往鳳凰鄉跑,帶着皇帝和爵爺的屍首。
“陳先生,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阿明,你明白什麼了?”
“你剛纔拍的照片,還有要說的那個故事。”
“你明白?”
“我明白呀。”
“那你給我翻譯翻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起筆。”
阿明撓着頭,舔着嘴脣,大帽子下邊一雙眼睛像是孩童,說出來的,也是一個童話。
“有個姑娘家!從北約來,來到這片土地上,爲了一筆金子,救出她的父親。”
陳小伍點頭。
“是這個開頭沒錯。”
阿明接着說。
“有個惡霸,來自東國,亞米特蘭眼裡的劣等人,要來搶金子。”
陳小伍接着點頭。
“承上啓下的過程也沒錯。”
阿明掏出槍,比劃兩下。
“姑娘心軟,打惡霸膝蓋,惡霸不服,要偷襲姑娘,手指被姑娘一槍打斷,死了。姑娘帶着金子回去救父親,剩下的金山,都留給老百姓。”
小伍欣慰地說:“你總算長大了,我這個當媽的很欣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明暢懷大笑:“你是男媽媽?哈?”
小伍問起阿明。
問出剛到鳳凰鄉時的問題。
“現在,你想當馬伕嗎?會不會不自在?會不會委屈你了?想自尋短見了?”
阿明嫺熟地拉扯繮繩,給小伍展示着蘿蔔的盛裝舞步。
“你拍的照片裡,我這個惡霸是死了,死得乾乾淨淨。肯定不能再當法外仲裁官了,我覺得馬伕也挺不錯的。”
屠豬酒吧靜悄悄的。
騎士們忙着淘金呢,根本就沒空喝酒。
老闆拿出壓箱底的君子蘭,用來招待這兩位吃飽了沒事兒幹,不去淘金來喝酒的貴客。
小伍和阿明碰杯。
“你覺得這故事怎麼樣?”
阿明說:“和你說的一樣,只要聽懂了,聽舒服了,就會聽信。”
小伍琢磨着:“天上下金雨,會不會太假了?”
阿明又說:“都撿到手裡了,能是假的嗎?”
“你說得有道理。”小伍拍了拍阿明的肩,用小刀劃開手臂。
血落在阿明殘破的白鱷魚皮衣上,用身上的蛋白質來修補鱷魚皮的蛋白皮質衣料。
這是小伍最新學到的操作,本傑明的魔術給了他很大的啓發。
陳小伍將相機拿了出來,把膠片小心翼翼地封裝進不透光的袋子裡。封上信封郵票,配上一封書信,寄往芙蓉城。
紙筆和橡皮泥,都是本傑明的遺物。
這個故事由列儂的報紙來傳述,其中寄託着本傑明的遺願。
做完這些,該接客了。
貝塔匆匆忙忙冒雨而來。
他闖進酒吧大門時,門外夜色正濃,他的臉上帶着醉酒的微醺,有春風得意。
就在下午,他單方面完成了爵位的交替,正式成爲恩菲爾德家的男爵。
就在那會兒,他的父親提着槍,在衝鋒。
貝塔在宴會上酩酊大醉,睡了兩個小時才醒來,聽見千金馬賽結束的風聲,他匆匆從莊園趕來酒吧,按照約定,和陳小伍碰頭。
他要回來拿證據,拿父親死亡的證據。
這叫先上車後補票,只要拿到父親的屍體,就再無後顧之憂。
他搓着手,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
趕到酒吧的馬廄時,他就看見父親染血的鐵鎧了,一顆心臟要跳出喉嚨。
貝塔坐在陳小伍對面,紅了眼眶。
“我很愛的我父親,陳先生。”
陳小伍抱着阿明的肩,靠坐在沙發上,懷裡不知道從哪兒竄來一頭野貓,還是當初那一隻小黑貓。
貓咪勾搭亞蒙神祇的方式非常熟練。
它翻過身子,露出肚皮,盡情地向萬物之母表着忠心。
貝塔接着說:“你也知道,我們的關係很好,爲了他的夢想,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哪怕讓他去死,也得死在衝鋒的路上。”
小伍問:“你剛纔說的是夢想?”
貝塔解釋道:“是的,是夢想。你想想看吧。人一輩子,能有幾次圓夢的機會,如果我的父親因爲心臟病死在牀上,那他得多難過呀。”
小伍點點頭,表示理解。
貝塔將箱包放上酒桌。
阿明搶先問道:“這箱子裡是錢?”
貝塔這回搖了搖頭。
“不是錢,是推薦信。”
小伍疑惑。
“推薦信?能有一個箱子那麼多?”
貝塔點頭:“是的,我給你們倆做身份,租界一套,森萊斯一套,東國一套,還有北約的一套,進入軍隊,要四個機關部門審批,需要這麼多推薦信。”
小伍學着貝塔那副熱淚盈眶的樣子,和阿明說。
“你看看!這孩子多懂事啊!他是個孝子!”
貝塔尷尬地笑了笑,招呼老闆倒了杯酒,自顧自地喝了一口。
小伍又問貝塔。
“你怎麼能喝酒呢!”
貝塔疑惑:“我不能喝嗎?”
小伍煞有介事地說:“你還是個孩子啊!”
貝塔放下酒杯:“醫生說的是。不喝就不喝吧,我清醒一點,把事情說完也好。”
小伍一語點破貝塔的心思。
“你媽有事。”
貝塔鬆了口氣,“是的,我沒能照着三孃的囑託,把父親平平安安地帶回去。”
小伍拿走手提箱,讓阿明護住了,囑託着,千萬別讓其他人碰,這是他們此次任務至關重要的道具。
貝塔忸怩:“我這次來領父親的屍體,還不知道怎麼和三娘解釋。”
小伍敲了個響指。
“沒關係,儘管回家!”
貝塔語氣發憷:“我怕三娘殺了我。”
小伍問:“你要殺你媽?”
貝塔答:“她不是我親媽。”
小伍又問:“她把你當親兒子看,你還要殺她?”
貝塔又答:“她真的不是我親媽……”
小伍聳肩無視。
“那是你家的事。”
貝塔憤慨激動:“你就不管管我了?難道你要翻臉不認人?我這會準備把父親的軍工廠重新開起來,你也知道,快打仗了,肯定少不了軍火生意,在森萊斯這個港口國家,奴隸的命不值錢,也不用擔心勞動力的問題。你去了軍隊裡,以後我們還會經常見面的!”
小伍起身,準備離開。
“不說以後,咱們倆以後有沒有緣分見面還是個未知數呢,貝塔——
——我們一碼歸一碼,一媽歸一媽。你的媽你去擺平,我不是你媽。”
貝塔:“我出錢……”
小伍:“我不要錢。”
沒等貝塔說下一句。
小伍已經學會了搶答。
“軍營哪邊走?”
貝塔心有不甘,但無可奈何,他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但又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箱包裡有地圖,整個森萊斯的軍營,你們都能用我的推薦信去報道。”
小伍睜圓了眼問。
“它那麼管用?要是我現在沒空,以後再來……”
貝塔解釋道:“就算五十年以後,我老了死了,我的兒子授勳封爵,你也能用它進軍營,它是恩菲爾德家族爲國制槍的特權。”
“哦!”小伍鼓掌:“是這樣?”
貝塔信心滿滿:“就是這樣!”
小伍從桌上取來大酒壺,盯着君子蘭看了又看,有種愛不釋手的感覺。
“這酒好呀!可惜你不能喝,你是個孩子。懂嗎?”
貝塔對醫生的囑託深信不疑。
“好的,陳先生,我不會喝。”
陳小伍又和阿明說。
“咱們該走了。別打擾貝塔少爺休息。”
阿明跟着脫帽,揮手道別。
貝塔想從座位上站起來,卻被陳先生按了回去。
陳先生說:“你這個孩子不用那麼多禮,好好坐着。行嗎?”
貝塔一臉茫然,屁股緊緊貼在沙發上,不敢妄動。
陳先生又招呼道:“阿明!把老爺子請進來,讓貝塔少爺驗驗貨。”
阿明應聲將恩菲爾德爵爺的屍體搬到貝塔身邊。
陳先生問:“是親爹嗎?”
“是的……”貝塔汗顏,身邊多了一具屍首,這下他更不敢動了。
陳先生敲了敲箱包,扭頭走向吧檯。
“老闆!結賬!”
店老闆上來客套殷勤,點頭哈腰準備收錢呢。
陳小伍搜着身上的口袋,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錢已經花光了。
這可怎麼辦?
阿明在店外牽來馬兒。
要不把洋蔥和蘿蔔抵押出去?
“哦!我有辦法了。”小伍和老闆換了個說法:“你家的酒有問題。”
老闆聽完當時就怒了。
“這是我招牌啊!怎麼可能有問題!”
小伍指着門外的招牌,一副記仇記到天荒地老的性子。
“你這是屠豬酒吧!怎麼就賣起君子蘭了?絕對有問題!”
老闆的性格也是耿直,大手一揮要扇小伍耳光。
小伍立馬換了一副笑臉。
“但是這酒呀,特別好喝!”
他比着大拇指,按下起爆開關。
就在這一刻。
貝塔面前的大酒壺發生了慘烈的爆炸。
破片中蘊含着驚人的內能,玻璃流體優秀的導熱性讓白葡萄烈酒變成了一團巨大的火球。
貝塔的慘叫卡在喉嚨裡,都沒來得及喊出來聲,脖頸已經變成了一截焦炭。
恩菲爾德爵爺身上披着鐵鎧,屍體倖免於難。
再看貝塔已經快燒成七分熟的牛排了。
老闆目瞪口呆,嚇得屁滾尿流往治安隊跑。
阿明給小伍送去繮繩。
“陳先生,我不明白,爲什麼……爲什麼要殺他?陳先生殺人都是有理由的,這一回……更像是泄憤。”
“你記得咱們當初答應人傢什麼了嗎?”陳小伍解釋道:“咱們答應了貝塔勳爵,一定要治好老爺子的病,絕對不留隔夜仇,他就是老爺子心裡最大的病竈,你琢磨琢磨,爵爺死了,貝塔他還想開軍工廠,還想造槍。如果我是恩菲爾德爵爺,是個靠騎槍和武藝征戰的遊騎將軍,爲國盡忠職守一輩子,要是我有這麼個兒子,他每天想着造槍賣給外國人,我也要犯心臟病。”
阿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們一路跋涉,從鳳凰鄉的梯田,搭上渡船,走過東北兩條大街,走得很慢,一路走一路看。
恰巧又經過種植園。
老屋子裡空無一人。
爵爺的第三位夫人,貝塔的三娘——也就是恩維女士,她已經搬走了,搬回東翼的祖屋裡。
就在恩菲爾德家幾乎滅門的那一天,當天搬了回去。
他們接着繼續驅馬往前走。
按照箱包地圖裡說的,走向東翼,走過巨大的種植園,途經一座花園廣場。
他們看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正和三四個俊美有肉的家丁嬉戲着,打鬧着。
在噴泉旁,淋着雨玩耍。
陳小伍從女子身上傳來的手性分子味道能分辨出來,此人正是恩維女士。
阿明也能從魔術分辨出來,恩維女士的魔術是一種七彩的結晶石塊,非常好辨認。
看來,恩維女士的“十六馬克迷迭香”已經煉成了。
此刻恩菲爾德家僅存的側室夫人家丁在偷歡。
阿明不明白,於是要問陳小伍。
“恩維女士不是很愛老爵爺嗎?”
陳小伍認同這個說法。
“沒錯啊!是愛啊!”
阿明更不明白了。
“那爲什麼還會這樣?”
陳小伍陰陽怪氣地反問:“不然呢?你怎麼這麼狹隘呀!難道她這輩子只能愛一個老爵爺?只能看男人的屁股?她就不能像小刀一樣?連公狗的屁股都看不得一眼?”
阿明震驚:“可她看的是男人屁股啊?”
陳小伍指着那羣家丁,怒吼:“不像狗嗎?”
阿明恍然大悟,一陣唏噓。
“老爵爺啊……”
——老爵爺躺上病牀的時候,喝的就是恩維女士的藥,恨不得加上鎖,也不讓下人看一眼的藥。
陳小伍跟着唏噓。
“老爵爺啊……”
——這個外表光鮮的女魔術師毀了容,就不用再去病牀上侍奉老態龍鍾的遊騎將軍了。
阿明語氣強硬。
“老爵爺呀。”
——恩維女士因爲兩個兒子毀了容,也沒責怪自己的血肉胞親,因爲她不想再生了。
陳小伍跟着復讀。
“爵爺呀爵爺……”
——恩菲爾德出征時,沒有後悔。
或許他明白。
或許他不明白。
或許他明白,卻假裝不明白。
一切的一切。
都在一句親暱的稱呼裡。
陳小伍說。
“恩菲爾德,你的恩維,你的小百合,對不起你呀。”
“我當初問貝塔,是要你醒來,還是讓你接着做夢……”
“我想,你應該是不願醒來。”
“我和你說,你的家人走了。”
“去世了,當場去世。”
“你說他們死得好,看來你說得沒錯。”
“你把我當泥巴種,不肯告訴我真名……”
陳小伍捂着臉,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現在好了,你墓碑上的名字,都沒人給你寫了。”
兩人漸行漸遠。
馬背上馱着皇帝的屍體。
死不瞑目的那種。
默默地看着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