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
讓月牙關變得面目全非。
這封信來自軍機處,署名爲石匠研學會,有雞血石的硃砂印。
信件中描述,在十月二日下午六點到八點這段時間裡,約有八百騎全副武裝的人馬接近月牙關邊境。
守關大將立刻提前做好了佈防準備,從南方高地諸多軍營中調集士兵,輸送槍彈。
雖然信件上說,從南方來的人馬都是普通人,並非北約的八國聯合軍。
——但在戰爭時期,誰能保證這些人裡邊有沒有敵國的奸細呢?
將監和史官都在軍帳中。
別說人或者馬,哪怕是飛禽走獸,都不能踏進列儂的國境線。
將軍不能變成罪人,士兵不能白白死去。
從月牙關綿延開來數十里的主要幹道。
荒野之中的前哨站,伴山依水的大塔樓。
越接近怪石嶙峋的列儂高原,地形就愈發險惡。
從綿延的石道走廊去看,這座大山之上的險關要塞絕無攻破的可能。
士兵們抱着槍械,嚴陣以待,等到日落之時,天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小黑點。
那是一羣騎士。
一羣身着奇怪華服,穿鐵鎧佩利劍,手上卻提着槍的騎士。
前哨的老兵看得目瞪口呆,炊事火房裡的新兵一口暖身酒噴了出來。
這些騎士一路朝月牙關的絕壁跑來,不時有一兩個人翻身下馬,中槍倒地。
他們互相射擊,趴在顛簸的馬背上不敢妄動,生怕脆弱的鐵盔擋不住子彈。手中的槍火卻一刻都停不下來,哪怕不好瞄準,哪怕在打天上的雲彩,也得還手。
——不少倒黴鬼叫流彈打下馬,摔成一灘爛泥。
哨站的列儂軍士放出兩組偵查員,要摸清底細。
——這些自相殘殺的騎士看上去壓根就不像兵員,反倒像土匪。
不,土匪都比他們團結!
在搞清楚緣由之前,列儂的軍隊不會提前開槍。
十來位腿腳利索的列儂偵查員騎着馬繞了一個大回環,繞到這羣騎士的大後方去挑揀傷員。
但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前哨站的兵長用望遠鏡去看,手底下一個個忠心耿耿的偵查員與這些騎士做了簡單的交流,立刻撕下肩膀和胸口的軍章。
這是什麼行爲?
——這叫叛國!
在他們身上看不到任何軍人該有的素質和紀律。
在混入騎士隊伍的瞬間,他們彷彿褪下人皮,重新回到了野獸的行列!
哨站兵長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是什麼讓他們變得瘋狂的?
是傳聞中千金馬賽的鉅額獎金嗎?
也沒見着黃金在哪兒呀!
我手頭底下服役五六年的老兵,怎麼說叛國就叛國了?
有種巨大的荒謬感包圍了所有士兵的心。
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更無法察覺到它的形狀。
但毫無疑問,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隔着一千來米的距離,前哨土牆的士兵和防禦工事裡的將官臉色變得鐵青。
對他們來說,遠方的風景只是幾串小黑點,加入了騎士列隊的洪流中。
這一幕太過離奇,好比列儂的軍紀是一個笑話,對國家的忠誠更是無稽之談。
可能他們理解不了這種慾望從何而來。
但這些加入騎士列隊,中途參與千金馬賽的偵察兵卻無法拒絕。
他們無法拒絕的是黃金?
不!
他們連黃金都沒見過,怎麼可能爲一個沒有見過的東西拼上性命?
他們見到的,是一具具垂死掙扎的行屍走肉,一個個滿是傷痕,鎧甲破爛,滿臉血污的騎士。
這些騎士口口相傳,有一千塊黃金在終點,就在列儂的國境線邊緣,只要踏過一步,這筆財富就能落入囊中。
他們相信的,就是這個。
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死難者前赴後繼。
踏進列儂的國土?
這對偵查兵來說太簡單了!
又溼又冷的空氣中,瀰漫着硝煙泥土和血的味道。
人和馬淌下來的汗,鼻子裡嗅到的,都是刺鼻信息素的味道。
馬蹄聲在落日餘暉和雨雲之下轟鳴震天。
喊殺聲,槍聲,還有慘叫聲。
在這一刻。
就在這一刻。
親眼所見,親身所歷。
有理有據,深信不疑。
從遵紀守法的士兵——
——到開槍亂殺,毀章叛國的烏合之衆。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就是這麼簡單。
這些偵查員追求的並不是黃金。
——而是那列騎士隊伍。
就像是下課鈴響的一瞬間,所有學生都往外奪命狂奔一樣。
就像是超市打折活動開始前,洶涌的人流紛紛搶在隊伍前列,哪怕超市的貨品根本就不會賣完。
就像是地鐵明明沒有出故障,但是隻要有一個人開始往車外跑,所有人都跟着往外跑。
就像是你看見推送消息和網紅商品,看見任何排行榜的第一位,都會多留心幾眼那樣。
在顯意識做出判斷之前,潛意識就已經遵從了天性與迷信,遵從了羣居動物的生活習慣,跟上了浩浩蕩蕩的洪流。
“列隊!”將官在咆哮。
傳令兵像死了爹孃要回鄉報喪那樣!跑得飛快!
狹隘的關口和傷心河的淺灘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
在每一個掩體裡,每一處高臺,每一個沙包,露出恐懼或興奮的眼睛。
將官的額頭滿是冷汗。
他看着越來越近的騎士洪流,不過兩三百個人,卻有種面對千軍萬馬的感覺。
這些人彷彿不會痛,不會死。
中了槍也要接着往前跑!
將官喝令:“換岩鹽彈!”
列儂的軍隊裝備也是恩菲爾德步槍的變種改制,採用7.7毫米口徑的剛芯彈頭。
這種子彈的穿透力極強,在肉身中的殘留時間和殺傷力反而下降了。
因爲貫穿力太強,彈頭只能造成貫穿傷,不能在肌體中翻滾破片,留下撕裂傷和大出血。
此時此刻,將官不敢保證恩菲爾德步槍能擋住這羣瘋子。
士兵們換上岩鹽彈頭,這種子彈幾乎打不死人,射程也很短,但衝擊力極大,能有效打退馬匹,把人打下馬來,一般用作治安隊的防暴彈頭,獵戶喜歡用它來獵兔子,能留下完整的皮。
它也是大多數步槍決鬥中使用的子彈,因爲它不夠致命,但中槍的人會被打飛,誰輸誰贏一目瞭然。
這一切,像是一場決鬥。
所有人都捏着一把冷汗。
第一前哨的五百多位戰鬥編制人員。
有三百多個槍口,指向近在眼前的鐵鎧騎兵。
接近了!
太近了!
近到高臺沙袋上的新兵,嗅見騎士鐵鎧上內臟和血污的味道,噁心得吐了出來!
轟隆——
槍彈齊發的聲音像極了開山炸藥!
第一輪齊射效果拔羣。
領跑的十來位騎士當場落馬,馬兒的骨頭碎成無數塊,身上的鐵鎧在砂石鹽彈的刮擦下,變得滾燙。
四野哀嚎,慘絕人寰。
緊接着開始自由射擊。
列儂的士兵們感覺很奇怪。
因爲他們打的靶子,上一秒還是英勇無比的貴族騎士,在落馬的瞬間開始痛哭流涕,要舉槍射擊。
這些落馬騎士射擊的對象不是列儂的士兵,反而是跑在前邊的人。
他們生怕自己的一千塊黃金落進別人的口袋,就算是死,也見不得別人好。
不少列儂的戰地醫師跟着後勤小組進入戰場,收集裝備,搬運傷員。
但這場無聲無形無色無味的“黃金瘟疫”在肆意蔓延。
第二縱隊趕了上來,填上第一縱隊的缺漏。
當鐵蹄把醫生的腦袋踩碎時,後勤組別的小隊長嚇得當場尿了褲子。
這羣騎兵根本就不是軍隊,也不用遵守戰時公約,會對無國界的醫生,對白衣天使下手。
只在短短的一瞬間,後勤組別的士官帶頭倒戈,迫於無奈,不想被踩死,於是變成了馬前卒,朝着列儂的國土瘋跑,變成了滾滾洪流中的一滴水珠。
和平太久了。
太久太久了。
年輕的軍人們只在歷史書上讀過四十年前的最後一場戰爭。
在軍事戰術和武器應用上,經驗堪比一張白紙。
他們面對的是舊時代的騎兵集團衝鋒,手上的槍在這場“黃金瘟疫”面前,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第一前哨只抵抗了短短的數分鐘,最後留下了四處高臺塔樓,和滿地的屍首。
後來的騎士踩着前人的屍體,鐵蹄讓這些可憐的傢伙死無全屍,變成爛泥裡的一灘骨醬。
騎士們就這麼一路衝進月牙關的主山路,往石廊而去。
他們停在石廊走道的崖壁下,看着精巧的臺階懸梯,駐足不前。
馬兒可走不了這種路。
不少馬術精湛的騎手驅趕身下良駒,幾個跳步躍上走道的亭臺,一路往上攀。攀到十來米的高處,一個不慎,連人帶馬摔得粉身碎骨。
騎士們願意下馬步行嗎?
不,沒有一個人下馬。
因爲他們等不及。
後來者也等不及。
就在他們細細觀察廊道的落腳點,觀察懸梯的構造時。
身後的“洪水”已經灌了上來!
這十來米的臺階,讓一百多個騎士和坐駒的屍首給填平了!
後來者登上樓臺的瞬間,面對的是列儂士兵黑洞洞的炮架,還有炮架上冒着火花的引線!
數十位騎士讓大炮轟成了一片血雨。
可後來者卻看到了機會!看到了這場遊戲中的隨機性,看見唯一的希望!
這場血腥殘忍的決鬥還在繼續。
在戰地的邊緣悄悄開始了另外的決鬥。
與皇帝再會時。
恩菲爾德爵爺提起騎槍,開始衝鋒。衝向下一個敵人。
皇帝本傑明臉色蒼白,離死不遠。
他一直在咳嗽,咳出來腹腔化膿的組織液和血。
受了黒德爾那一拳,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終點,大腦受到不可逆的永久損傷,在給身體各處下着錯誤指令。
從南部省城出發,他已經走完了一生需要走的路,一路上雙手染滿鮮血,殺了不知道多少個魔術師,多少個強敵。
還差那麼一點。
只差那麼一點了。
他離終點還有一步之遙。
往前再走五百來米,登上山。
放下金塊,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來吧!恩菲爾德卿!”
老爵爺身上的鐵鎧已經變成了紅色。
和皇帝的黑衣一樣,沾着粘稠渾厚的赤漿。
“陳先生!再讓我年輕一回!”
爵爺怒吼着,頭盔早就讓子彈轟得四分五裂,從中露出白花花的頭髮來。
他今年六十二。
不該如此蒼老。
是陳小伍的魔術讓他一次次起死回生,透支着生命,透支着細胞端粒酶和細胞分裂再生的次數。
性感炸彈一直跟在老爵爺身後。
騎槍的護手滿是彈孔。
本傑明舉槍瞄準,瞄向爲森萊斯忠心耿耿制槍造器的騎士。
“時代變了!”
砰!——
老爵爺的肩上多了一個恐怖的坑洞。
獵鹿槍打出去的圓頭銅彈命中鐵鎧時變得四分五裂,它們像是長了眼睛一樣,僞王的精密手法讓不少破片鑽進接縫,扯開鎖甲,在爵爺的臂膀肩頭留下一處處致命傷。
在這個瞬間。
性感炸彈鑽進爵爺的盔甲裡,從爵爺身體中迸出洶涌的光焰來,宛如戰神附體,容光煥發。
無情奪命的彈頭一次次轟擊着恩菲爾德的軀體。
本傑明的槍擊收效甚微,他將目標換成了馬駒,射馬的感覺和射人差不多。
“爲什麼你死不掉……”
皇帝的意識模糊,這一路他遭受的苦難和疲勞已經將他逼向喪失思考能力的深淵。
恩菲爾德夾着馬腹,越跑越慢,他的鬍子和頭髮越來越多,原本兩米出頭的身高,壯實的體型變得消瘦,脖頸在肉眼可見地縮水,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我……”
在亞蒙神靈的焰光之下。
他們都看見了。
漫天飛舞的閃蝶,拍打着火焰組成的翅膀,在天下地上,灑下無數光芒。
皇帝身體一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緊緊抱着馬脖子,不想落馬。
恩菲爾德兩眼發直,老年癡呆發作了。
他停了下來。
在思考着。
思考着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思考着他爲什麼要衝鋒。
躲在暗處的陳小伍扣動了扳機。
第一槍失手了。
他的槍法並不好,原本瞄向本傑明。卻打死了本傑明的馬。
好了,這下他的名頭又多了一個。
——無情獵馬人。
他做着深呼吸,將準心移到皇帝的軀幹。
皇帝不甘心地嘶聲大吼,從子彈的方向判斷出敵人的藏身處!
在這個瞬間,陳小伍感覺熱風撲面!
有什麼東西飛過來了!
那是什麼?那是……
紅彤彤的!
熱乎乎的!
那是皇帝的心臟!
本傑明把渾身上下最強壯的一塊肌肉,收縮性最好的心臟當做武器,通過僞王的手扔了過來!
沒等陳小伍反應過來。
這顆血淋淋的心臟在他頭頂收縮變形,頃刻間膨脹釋放壓力,一條條肌理蛋白像是鋼針將他炸成了箭豬,受了重傷!
他狼狽地用兩條手臂護着臉,防止大腦受到創傷。
“哈哈哈哈哈哈!”
本傑明還沒死,還有那麼一口氣在,僞王將他的部分隔膜和肺擰成了臨時心臟,連通血管保持心肺功能,勉強地活着。
只要解除魂威,本傑明就必死無疑。
“間諜!是我贏了!你要沒死,手臂也廢了。沒有了雙手,你還怎麼使魔術!”
陳小伍大喊:“皇帝!你大限已到!”
恩菲爾德老爵爺像是醒悟過來。
他細細咀嚼着“皇帝”這個詞。
努力回憶着他的騎士生涯。
“沒有這把槍,我會是英雄!”
他念叨着家族歷史,對皇帝的仇恨浮上心頭。
巨大的騎槍將本傑明挑起,像一面旗幟。
恩菲爾德老爵爺哈哈大笑。
“又殺一個!”
皇帝的魂威捂着騎槍,支撐着身體,肚子破開一個大口,面露驚恐駭人之色。
他快撐不住了,僞王除了控制臨時心臟以外,還得支撐起他的體重,如果用僞王的能力把騎槍打折縮小或者變形扭曲,他的臨時心臟就會出問題。
本傑明想用雙手掙脫騎槍的穿刺束縛,兩隻手扶到圓槍桿上時,叫鐵皮表面的彈痕劃開,涌出血來。
手性分子在這個瞬間分崩離析。
僞王像是斷電的錄音機,開始發出雜音。
皇帝要死了。
“不不不…不……”
他看向陳小伍,眼中都是求情的意思。
“救救我……救救我……”
他纔想起,自己剛纔攻擊醫生的行爲是多麼愚蠢。
“對不起……不對,醫生……只要我退出這場競賽,你就會救我,對嗎?”
他盼望着奇蹟發生,盼着這位神秘的東國煉丹師身上的手性分子不在雙臂,而在其他地方。
盼着對方的魔術還有效。
當陳小伍爬起來時。
本傑明一顆心徹底涼了。
剛纔他的魂威攻擊過於強力,他的心實在太殘忍了!
陳小伍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一處是完整的,手臂斷了一條,大腿被心肌的穿刺攻擊打得血肉模糊,只有一顆腦袋還算健康。
“手性……手性,對稱……還有什麼地方是對稱的……”皇帝努力分辨着陳小伍身上任何與魔術相關的特質。
陳小伍召出性感炸彈。
“不可能……”本傑明激動萬分,看到了生機,“這不可能……奇蹟發生了!難道你已經把所有身體都交給魔鬼了?”
性感炸彈炙烤着小伍身上的傷口。令他癒合如初。
這一切,都是伍德·普拉克在星界的刑期換來的恩惠。
一個完整魂靈,換來一副沒有施術條件的身體。
皇帝大喊。
“救我!醫生!”
不光如此,他在求生欲最旺盛的時候。
談起人生,談起理想。
談起任何與美好人性有關的詞。
“我爲了我的國家……爲了我的人民才這麼做的!”
身體開始迴光返照,嘶吼的聲音變得中氣十足。
“幫幫我!醫生啊!你幫幫我!錯的不是我!是北約!”
像森萊斯的歷史地位,像它的傳統藝能。
“你不是東方人對嗎?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從列儂來!我可以幫列儂!幫誰都行!只要你讓我活下來……活下去!”
聲音變得越來越小,本傑明的臨時心臟開始罷工。
僞王要撐不住了,像它的名字。
是一個遲早會戳破的謊言。
“幫我……活下去。”
眼神失焦,失血失明。
皇帝身上隨行包裹中,迸出無數雜物。
漫畫書、橡皮泥,酒和酒杯。
鐵絲和鋼釘,橡膠和油墨。
“幫………我。”
身體變得冰冷。
落下一枚染血的金幣。
它變成了一千塊黃金。
陳小伍:“再會了!皇帝!我不是醫生,我是個間諜。”
金塊總重接近一噸。
在恩菲爾德老爵爺眼中,剛纔漫天飛舞的閃蝶,霎時變成了如雨落下的金塊。
他被這些金子活埋了,砸得不省人事。
在半夢半醒之間。
老爵爺呢喃着,幾乎無法呼吸。
“故事……”
他想到了絕佳的小說題材。
他出發,他征戰。
他勝利,他凱旋。
這就是最後一幕,他坐擁金山的結局。
“我的故事。”
蒼老的不像樣子,和他六十二歲的年紀完全不同。
他合上了雙眼,躺進歷史的塵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