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你發現了。
在左上角,就在章節號上,有個特殊的符號。
它時不時像你家調皮的鄰居一樣突然出現,好比樓上搬傢俱,樓下打孩子,門外送快遞的雜音一樣。
你會疑惑,它有什麼特殊含義嗎?有什麼潛在而晦澀的象徵嗎?
我要告訴你。
——並沒有!
你不要往奇怪的方面去聯想。
791010891578。
這是目前出現的特殊數字。
其中⑦和⑨,79這個數代表金元素的原子序號。
金的單質爲黃金,是人類最早發現的金屬之一,比銅、錫、鉛、鐵、鋁都要早。
它也是伍德·普拉克頭髮的顏色,僅此而已。
後面的1010,是歐洲總面積1010萬平方公里。
然後是89,指八月九日,羅馬帝國皇帝瓦倫斯和東羅馬帝國皇帝伊琳娜女皇在這個日子逝世——
——相隔四百二十五年。
——聖經中的列王總共傳了二十代,從所羅門王建立聖殿到西底家毀滅聖殿,一共四百二十五年。
以及後邊兒的1578。
指新約聖經的五百七十八個預言,它的最後一卷是《啓示錄》。
在578之前還有一個特殊的①。
它的章節名稱是【一隻閃蝶】。
是的——上邊都是我胡扯的。
擁有特殊字號的章節號只和閃蝶有關係,僅此而已——你相信我呀。
以後還有類似疑問的同學可以自行發散思維,我不負任何責任。
……
……
公元二零零零年記。
陳小伍和家人住在四十五平的老屋裡。
這個小男孩歪着頭,剛從小米枕頭上驚醒。
屋子的裝修樣式老舊,沒有地磚,地板上還留着父親從廠房帶回來的油漆污漬,已經上了年頭。
二十來寸的電視機裡,播放着教育頻道的兒童動畫節目。
小伍立刻讓電視機吸引去視線。
父親喊他吃飯,他沒有理會。
家中的奶奶端來飯菜,放在狹窄客廳的小餐桌上。
頭頂的吊扇轉了一圈又一圈,有蚊子在耳旁嗡嗡作祟,也沒法把小伍的注意力給引開。
年幼的他完全沉浸在像素和晶體管構築的幻想世界中,無法自拔。
直到一隻閃蝶落在陽臺的石欄上。
它停靠在陽臺外的兩根竹竿晾架中間,不偏不倚。
它是那麼漂亮,漆黑的翅緣,靛藍色的大翼,二十顆眼紋像是天空一閃一爍的星星。
小伍這纔回過神來,想起明天的作業還沒寫。
“喔……來了來了!”
……
……
公元二零零六年。
這一年,小伍剛剛進入初中校園。
他需要搭上半小時的公交車趕往學校,偶爾父親會和他談心,這種父子之間的溝通交流也在公交車上進行。
要問爲什麼?
父親說:“老師和我講,你不愛說話,整天呆在教室裡,也不喜歡和同學玩,我帶你坐車,只要兩塊錢就能把這座城市看個遍。”
小伍拄着下巴,看着窗外,不說話。
父親又說:“我和你媽媽離得早,爺爺走了以後,這個家就是支離破碎的,是我沒有錢,沒有辦法。我們廠裡有好多這樣的家庭,改制下崗以後,好多三四十歲的叔叔伯伯都變成單身漢了,你好多同學也是單親家庭了。沒有細伢子(小男孩)像你的,我有時候會擔心,你是不是生病了。”
小伍:“我沒病,爸爸。”
父親的神情變得焦慮而暴躁。
兒子的態度依然平靜和冷淡。
窗外的街景飛逝而過,跟着公共汽車的走走停停,在站臺的芸芸衆生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煩惱和歡愉。
小伍想,他們都在路上,都在旅途的半程。
“這樣,那我喊你去和小妹子講幾句話,你會害臊不啦?”父親提了個餿主意。
小伍直言不諱:“不要講怪話,爸,我不像你。奶奶和我說,我的眼睛長得像媽,都有散光,左眼看不清東西。”
“嘁,那你還不肯戴眼鏡!”父親變得洋洋得意,但他不知道,散光這種眼疾,靠戴眼鏡是沒法治療的,於是乎又開始散發文盲的言論:“你老子我以前十歲就曉得談戀愛咯。”
小伍:“按刑法你現在要判幾年?”
“你!”父親的手高高擡起,卻捨不得打家裡的獨苗:“你啊!你……你!你怎麼是這個樣子啊!?”
小伍聽來心裡不好受。
他不知道該如何與生命中最重要的“前文”溝通,儘管這本書的“後續”幾乎與“前文”無關。
在二十一世紀到來時,他的人生有關於父子關係的一切,都被巨大的割裂感撕扯得支離破碎。
他看過許多書,讀過很多故事。
他想先有了大仲馬的《三銃士》纔有小仲馬的《茶花女》。這對父子生在一個時代,這很合理。
面對父親的質問,小伍本來想倔強地答出捅穿心窩的反問。
“我就是這個樣子了!怎麼了?”
但這句話到了嘴邊,都咽回了肚子裡。
變成中式哲學裡圓滑變通的另一種語言。
“爸,你看那個是東方凱旋門嗎?”
他指着市中心的老牌坊,強要父親去看一家夜總會的招牌。
父親望着霓虹燈牌,陷入回憶而喃喃自語。
“哦!是的!是的是的!我下崗以後,自己搞柴油機廠賺了不少錢,天天帶你孃老子來這裡唱歌,哎呀你不曉得以前你爸爸有多厲害……
……在八幾年的時候哈,我剛認得你孃老子還沒多久,她還是個農村姑娘,什麼都不懂的鄉下妹。”
這一段小伍已經聽得耳朵生繭,父親反覆說過無數遍。
不過中年人的談資就是這樣,每每說起往事時,心中都是風光無限。
父親變得眉飛色舞,一下子就開心了。
“我帶她到裁縫鋪,每個禮拜給她做兩套衣服,哈!那個時候都喊量身訂做,是時裝嘛!現在你哪裡找得到這種門店哦!”
小伍漫不經心,父親說一句,他就“嗯”一下,表示自己在聽。
父親:“你娘是長得好看,原來有個上海下鄉的女知青跟我好,我都不稀罕的。就喜歡你娘曉得不?”
小伍:“嗯嗯嗯,你說的有道理。”
父親:“後來我就教你娘打牌,扯字牌打麻將嘛,她學的飛快,我都比不上她了。我託人把她送到酒廠裡去,又怕她吃不得這個苦,每天就花六塊錢僱人代她上班。你看那時候我有多疼她。”
小伍:“嗯……”
談到此處,父親的情緒變得低落。
今年父親四十三歲,小伍十三歲。
在小伍六歲時,父親與母親離婚。
“後來一起合夥的廠也倒,我聽了你孃老子的話,去南下打工。買出租車拉客……你娘是真的壞!”話說到這裡,父親開始變得歇斯底里,“我纔開車一年,她又講不搞了不搞了,我聽她的,不開車了。結果她帶着她老弟,也就是你舅舅,揹着我把出租車賣了,錢也沒給我。那一屋子人都壞!”
“我記得這事兒。”小伍補充說明:“那個時候我五歲,你倆吵了一架,還把家裡的杯子摔了,媽媽的手腕不知道怎麼的開始流血,你又怕她傷着碰着,不再責怪她。”
“是的咯!”父親想着,一拍手:“我就是寵着她。”
在那之後,爺爺突發腦溢血離世,父母離婚。
奶奶在原來的單位還是廠工會主席,跟着卸任退休。
媽媽跟着改嫁,聽說是在離婚之前就找好了下家。
一切順其自然。
一家三口擠在一個四十五平的小房子裡。
直到今時今日——
——小伍指着終點站的站牌。
“我們回去?”
父親一溜煙躥下車,拉着兒子往郊野荒廢的建築工地跑。
“我尿急……”
小伍嫌棄地說:“你也不能隨地大小便啊。”
父親滿不在乎。
“這有什麼的!又沒人看見!”
在星星和月亮的注視下,在一隻閃蝶的注視下。
小伍沉默不語。
父親盯着小伍的神態,心中開始產生恐慌。
恐慌的源頭來自這個兒子。
自小到大——他好像從來沒有撒過嬌。
哪怕一次,不論是和這個父親,或是和家裡的老人長輩討要過任何玩具零食什麼的。
家裡很窮,如果這個小孩子不主動提要求,父親他原本倒也心安理得,省去了不少麻煩。
可是現在仔細想想,卻有種極大的恐怖感灌進了父親的心房。
小伍問:“你這樣看着我,是什麼事?”
父親終於是開口試探,想問清楚。
“崽啊,我問你哈……
……從小到大,你好像從來沒撒過嬌,我有時候把你送到你孃老子那裡住,你好像也不和她撒嬌,爲什麼會這樣呢?”
這個問題,小伍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
只能說——
“——習慣了。”
等父親撒完尿,父子倆又搭上了返程的公交車。
他們享受着兩塊錢往返的廉價旅遊,享受着這點窮人的“眼界”。
……
……
公元二零零八年。
在熱鬧的高中學校裡,在炎熱的籃球場裡。
因爲一個籃板球,小伍撕開了褲襠。
這是很尷尬的事,非常非常尷尬。
對於青春期時荷爾蒙旺盛的男孩子來說,基因競優是源自肉體不變的根性。
於是這件事成了夥伴們的談資笑柄,哪怕它本身沒什麼好笑的,小伍也難以理解笑點在哪裡。
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他跳起,他掛靠,他七分褲的鬆緊繩牽絆在隊友的鈕釦上。落地時襠線開裂,撕出一道口子,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的,是一條平平無奇的黑色平角褲,如果不仔細看,幾乎分辨不出它與七分褲的色差。
這只是一件小事,可是它像是閃蝶撲打着翅膀,逐漸掀起了一陣風暴。
就在帶着怒音的尖叫裡!——
“——小伍!你褲襠開啦!哈哈哈哈哈!”
有人起了這麼一句,就立馬有人跟上。
就是這麼簡單,可能你不會承認,但殘酷的普世價值觀的範式喜劇裡,大多數演員都處於痛苦且尷尬的境地才能引發觀衆的快樂共鳴。
笑聲像是瘟疫一樣傳開了。
小伍沒有做出什麼迴應,他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
在細細思考着這個“開襠”的客觀事實,並且要回到宿舍,找出解決辦法。
他趕往宿舍的路上,褲子因爲寬闊的步幅幾乎裂成了裙子。
他看着宿管異樣的神情,看着沿途校友捂嘴偷笑的臉。
他不難堪,也不在乎,只是心中還有疑問,要想出原因。
——爲什麼他們會笑呢?嘲笑毫無疑問是一種攻擊行爲。
一個疑問,變成了很多個疑問。
——假定一個人遇上了麻煩,處境不妙。在羣體中變成了異類,表現出弱勢的一面,纔會遭受攻擊和驅逐。
——按照HOMO(人屬人族智人)的定義來說,人是一種羣居動物,在認知事物時會依賴天性選擇適合羣居的同族。
——天性的部分包括生活起居、出行、飲食、文化、語言等等行爲習慣,人會認可熟悉的一面,用自己當做尺子丈量別人,比如我能做到的事情,別人也理應要做到,好比每天每人都應該要交給老師的作業。否則在潛意識中,就會發生分配不均的衝突。
——我並不是個合羣的人,假定“撕開褲襠”是一個小概率事件,在HOMO羣體的認知裡,一個處在成長期的個體如果表現出【撕開褲襠】這種體徵,那麼這次事件對羣體來說就是陌生而且難以理解的,是不符合【羣體標準】的,當然要進行攻擊。
想完這些,他感覺自己的腦袋裡又多了點奇怪的知識。
這些東西沒有貶義或褒義,按照唯物辯證法,他決定做個簡單的試驗,來證明這是事實。
就這樣,小伍沒有脫下開襠褲,就這麼往上套了一條完整的褲子。
他跑到室友面前,開始人類迷惑行爲。
“你看我的褲子!”
室友疑惑:“怎麼了?”
小伍脫下外褲,露出裡面破破爛爛的開襠褲。
室友又驚又喜:“哇!你這是幹嘛去了啊!”
小伍提起褲子,仔細觀察着室友表現出來的情緒動態。
室友臉上的笑容也僵住,漸漸開始警惕。
“幹啥呀?”
小伍:“我打籃球的時候不小心劈裂了褲襠。”
室友恍然大悟,表情也從警惕慢慢變回心安理得。
“哦!這樣啊!”
小伍又把褲子揭開。
室友果然大喜。
“哈哈哈哈哈!玩呢?什麼招能玩成這樣?”
小伍提上褲子,實驗很成功。
暫時能得出以下粗淺的結論。
——大部分HOMO(人屬人種人族)的社會行爲,都會遵循身體的信息素和電信號而做出反應,就算後天教育也很難根除。
——舉個例子,教科書上會寫“看見苦難時,要有同理和共情的心,並且施以援手。”
——但是剛纔沒人來幫助小伍,哪怕給他清涼的褲襠蓋上一條遮羞布,給他一件外套也好,系在腰上擋一擋也行。
——那麼可以得出一個更加粗淺的總結。
人,除了在思考時與野獸有別,放棄思考時更偏向靈長類動物。
思考是多麼難的事情啊,思考是多麼痛苦的過程啊。
光是科學的“證僞”過程就包含了一次次恐怖又複雜的推翻,要把原來的理論都篩選檢查,一次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領域裡反覆試錯,一旦證實前人的理論有誤,那麼又是一條滿是荊棘的重建之路。
拋開這些不提。
因爲這件事,這件小事讓小伍的高中生活變得異常艱辛。
他的同學不喜歡他,他的室友恐懼他。
他的老師很難和他溝通,他的家人也很難理解他。
他的表達能力沒有任何問題,但把一件事的行爲動機都拆解開,露出裡邊的獸性時,一切都會朝着最糟的方向而去,像是沒有衣物遮擋一般赤身裸體,像是失控的高速列車,只能脫軌墜亡。
……
……
公元二零一四年。
小伍升入大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他喜歡泡在圖書館裡,因爲文字是不會變的,不像人這團血肉鑄造的混合體。
他堅信萬事萬物之間都有聯繫,偶像是偉大的革命領袖。
他像是一臺精密的機械,偶爾抽菸,但從不飲酒。
他的室友也跟着他,開始把鞋放在走廊的鞋架上,開始規整作息。
最近關於他的傳聞越來越多。
有人說,他去了咖啡廳,不看手機,不帶電腦,不聊天,不說話。
就坐在那裡,喝一杯無糖無奶的黑咖啡,每一口都很平均,保證在八分鐘內喝完。
——像個變態連環殺人狂。
經過高中的磕磕碰碰之後,他其實已經圓滑了很多。
他懂得如何給家裡打電話,面對父親的無條件催促兒子談戀愛處對象講感情時(簡稱催情),也能用一套說辭對付過去,而不去觸碰父親的暴怒紅線。
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人,就算圖書管理員給他捎帶點水果,他也會按照水果的實際價值,還給對方相應的勞動力,比如打掃書架。
他擁有共情能力,看見書庫裡有人拿不到高架上的沉重典籍,他會主動幫忙,取下刊物,並且要求對方記住自己的名字。
——是的,只要記住名字就行。就像是別人遇見的困難,也只是想要一窺典籍的書名而已。
他知道一個人的精神和意志再強,也鬥不過肉身。
就好比嘴上說“不能熬夜”,但身體卻很老實。
心中想着要“好身材”,可是一條槓鈴都懶得舉。
有考研的“大夢想”,只是腦子渾渾噩噩怎麼都記不住要點。
這種例子太多太多,在一次次小伍的實驗裡,都得到了論證。
他沒有理想,但能夠賦予肉身一個理想。
比如從HOMO的角度出發,把基因或模因傳遞下去。
基因是肉身的故事,是兒女。
模因是精神的故事,是思想。
前者比較簡單,和他父親的理想一樣,生個娃就能做到。然後繼續在基因競優的生物圈裡傳宗接代。
後者則比較難,而且執行的過程非常複雜,要一種大毅力和大覺悟,才能達到精神的不死不滅。好比把名字留在歷史書裡的難度。又好比歷史書能流傳下去,到達星際宙域時代時依然能留存在數據庫中。
在這條路上……
……很意外的是,他收穫了一次愛情。
過程是這樣的——
——他在迷思中醒覺時。
內心隱隱能夠確定,這就是HOMO(人屬人種人族)總稱的全人類現階段使命。
留下物質基因信息的同時,保留文化模因的完整性。
可是他在思考這些問題時,實在有些不分場合了。
當時小伍正排着長隊,準備從飯堂領一份伙食,一時想得入神。
就是這一次“入神”。
讓身後一個姑娘等得不耐煩,一腳蹬在他後膝關節,讓他差些跪下去。
手中的鐵碗跟着落地,滾出去老遠。
突如其來的響動驚得飯堂裡的人齊齊側目,嚇得打飯阿姨手裡的湯水灑去窗緣,潑走了一隻閃蝶。
——就這樣,他們相遇了。
具體來說,是陳小伍和邵小萱在另一個維度裡相遇了。
陳小伍:“我有點走神,不好意思。”
“你說你怎麼磨磨蹭蹭的呢!”萱丫頭怒目而視,心中不爽,在衆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服軟,更不會認輸,“和個娘們兒似的!我是踹了你一腳!怎麼着了?有脾氣哈?”
陳小伍:“我沒有生氣。”
萱丫頭打量着陳小伍:“沒有?”
陳小伍:“是的,沒有生氣。可以幫我排個隊嗎?我要去把碗撿回來,如果你不肯幫我,我可能要重新排一回。很浪費時間。”
萱丫頭一時有些語塞……
……她覺得眼前這個白白淨淨的男生,有些難以理喻。
“可以…倒是可以。你……”她突然開始忸怩,不知該如何是好,方纔心中想起一些生活裡的不悅和難處,心頭冒氣一把野火,看見隊伍前列這磨磨唧唧的男生,想都沒想就一腳蹬上去了,仔細想來,對自己這囂張跋扈的模樣有幾分厭惡和悔意。
沒等她說完。
陳小伍早就跑開,把碗撿了回來。
回頭看着這性烈如火的姑娘,往對方身後站,站到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
萱丫頭問:“你本來排我前邊兒的……不去前邊……”
又沒等她問完,陳小伍已經學會搶答了。
“我不想再挨一腳。”
“你……”萱丫頭欲要發作,卻有種荒謬的喜悅,“哈哈哈哈哈……怕我啦?知道怕啦?讓你磨蹭!”
陳小伍:“是的。”
萱丫頭又問:“你是哪個院的?”
陳小伍:“工程院。準備轉去商法學院。”
萱丫頭:“這樣,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你呀……”
陳小伍不做聲。
萱丫頭又問:“咱們以前見過嗎?”
陳小伍:“是的,見過。”
萱丫頭一愣神,沒想到這怪人還真搭上話了。
“在哪兒?”
陳小伍:“大約一百四十億年前。”
“啥玩意兒?”萱丫頭撇撇嘴,“多少年前?”
陳小伍解釋道:“我能清楚地認出每一個見過的人,並且說出相遇的地點,我確信我們只在一百四十億年前見過一面。”
萱丫頭驚呆了。
小伍就這麼把自己理解中的“見過一面”補充說明。
“宇宙大爆炸之後,物質誕生的過程伴隨着超新星爆發,它把數之不盡的星辰從原點往各個方向拋射,當組成你我肉身的星星都冷卻下來,物質經過不斷碰撞和融合,可能原本相隔好幾百萬乃至好幾億光年的距離,最終變成星團、星雲、星系。”
萱丫頭的口水淌到了下巴。
小伍接着喋喋不休,就這麼繼續說下去。
“從而有了恆星和行星,也有了地球。這麼解釋你應該明白了。我倆在一百四十億年前,見過一面,而且只有這一面。我經常泡在圖書館裡,除此以外很少和陌生人接觸。我可以確信,我倆只在這一次,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終於重逢了。”
萱丫頭扭過頭來。她揭開耳畔的頭髮,理清額前的劉海。
想把眼前這個大男孩看得清楚一些,看得仔細一點。
——透過眼睛,看清裡邊澄淨的魂靈。
“不……不好意思,我剛從美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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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慌,但是一點都不亂。
“早上接了兩單活,給圖形設計公司畫LOGO,傻逼甲方一直給我提需求,我脾氣臭了點……中午打飯的時候還想着這事兒,這不是,剛好你就撞上了……”
她聽得懂小伍話裡的意思,還能聽懂小伍根本就沒想表達出來的“言外之意”。
“我家裡窮嘛……那個,不是,等一下,我組織組織語言哈。”
她見得男人少,花錢巧語也聽的少,在想着,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浪漫的人。
“我覺得……要不,你把你電話給我?”
過了很久很久——
——很久他倆都沒動,也沒發聲。
直到陳小伍盯緊時間,眉頭緊皺,抓住機會。在前列隊伍蠕動出現空檔的瞬間!
一腳踹在萱丫頭的後膝關節上。
她一個趔趄,懷裡的瓷碗就這麼哐噹一聲掉在地上,跟着少女心一塊摔得粉碎。
她罵罵咧咧,成了獵馬人:“你他媽的!”
他泰然處之,變做復讀機:“你他媽的。”
她恍然失神,終於站在對方的角度,感受了一回“素質教育”。
他把瓷碗的碎片給收拾好,和姑娘說。
“飯是吃不了啦。我請你吧。”
就這樣——
——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哪怕連個自我介紹都沒有,甚至沒有互通姓名。
……
……
公元二零二四年。
陳先生三十一歲。
邵女士二十九歲。
他們的女兒叫三七,剛滿五歲。
在結婚紀念日這一天,萱丫頭伏案而作,給以前孕期的點點滴滴做回憶筆錄。
“只要懷孕以後,我整個人都是臭烘烘的,生孩子?變成母親?別把這事兒想得太偉大……”
陳先生按着妻子的肩,給對方舒筋活絡。
萱丫頭接着記下。
“這和故事裡寫的完全不一樣,什麼屎尿屁都一塊來了……我想起這些事兒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懷上三七以後,我能便秘一個禮拜,然後就是內分泌失調,在單位一個屁能崩走一電梯的人,還好後邊兒有產假,不然想想都是一陣後怕。再後來懷胎七月,說出來有些不好意思,打個大噴嚏能尿一褲子,你能想象一個成年人得戴着尿不溼生活嗎?”
陳先生坦言:“我不能想象。”
萱丫頭翻着白眼:“所以我讓你試試穿尿褲的感覺。”
陳先生緊接着坦言:“我懷疑你不是要我感同身受,而是想把老公當做兒子看。”
“哈哈哈哈哈……”萱丫頭的笑聲清澈而透亮,接着說:“領導批送產假之前,我就開始孕吐,不分場合的,不分時間的吐,任何時候都有可能爆雷。整一個黃石噴泉似的,一天到晚身上都是些怪味兒。古時說母憑子貴,我倒是覺得,母親的偉大之處全在妊娠前後,孕前就是你那什麼說法來着?就是佛教裡的……什麼詞來着?”
她推搡着老公的手臂。
陳先生解釋道:“叫做天人五衰。”
“對對對!天人五衰。”萱丫頭接着記錄:“衣服上有泥垢,頭上生瘡腋下流汗,身體發臭,整天還神神叨叨的犯產前抑鬱。要上手術檯了,又是一道鬼門關……”
記錄做到這裡,女兒小三七急急忙忙地敲着門。
“爸爸爸爸!快來!快來!”
“你先記着,我去陪毛毛。”小伍求饒。
“行吧。”萱丫頭小聲嚼舌頭:“電視裡說的果然沒錯,在女兒出生之前,你丈夫絕對會說他是最愛你的……”
安頓好老婆,陳先生讓小三七拉到陽臺。
小三七正兒八經,像個老學究似的嚷嚷着。
“爸爸爸爸!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說!”
陳小伍看着女兒天真幼稚的模樣,看着她的頭髮和眼睛,看着充滿生命力,朝氣蓬勃的模樣,自然而然感覺到安寧與祥和。
“你說吧,爸爸聽着呢。”
小三七:“那你聽好咯!爸爸!你一定要當真!我從來不說謊的!”
陳小伍點點頭。
小三七嘟着嘴,指着陽臺外邊。
“我剛剛認識了一個好朋友。”
陳小伍:“是誰呀?這個朋友叫什麼?”
小三七兩隻肉嘟嘟的小手一下子張開,像是一個“大”字,肢體完全舒展,要嚇唬爸爸。
“是蝴蝶!”
陳小伍:“蝴蝶怎麼和你做朋友呀?”
小三七:“是真的!蝴蝶會說話!”
陳小伍:“你騙人。”
小三七急了:“我沒有騙人!”
陳小伍:“那好,你說吧。”
小三七覺得爸爸不相信她,可她明明沒有騙人,她急得要哭出來了。
“我沒有騙你哦!爸爸!你千萬記住!我沒有騙你的!”
陳小伍:“好的!我聽着呢,我的女兒纔不會騙人。”
小三七這才說起正事。
“蝴蝶姐姐教我算數!”
陳小伍:“那是好事呀。”
小三七:“但是它不懂數學呀!”
陳小伍:“爲什麼呢?”
小三七:“我今年明明六歲了,它卻說我只有一歲半大!”
陳小伍:“那是正常的呀,蝴蝶肯定不懂數學,它又沒上過課,怎麼會懂呢?”
小三七:“所以我要好好上課對嗎?”、
陳小伍:“是的!”
小三七:“李老師可喜歡我啦!”
陳小伍:“那好呀。”
小三七:“爸爸!我在園裡午睡的時候,就和李老師說故事!”
陳小伍:“你說的什麼故事啊?”
小三七:“是我夢裡的故事!我夢見……我夢見爸爸經常不回家!”
陳小伍:“我這不是在嘛?”
小三七:“那不是這個爸爸!是另一個爸爸!”
陳小伍額頭冒汗,總覺得哪裡不對。
小三七:“那個爸爸是金頭髮的!藍眼睛的!雖然是那個樣子!但是我認得出來,就是真的爸爸!真的!”
“是……這樣的嗎?”陳小伍尷尬地笑着,心虛地望着書房,看着妻子埋頭作記錄的樣子。
小三七:“是的!我和老師說我有兩個爸爸!一個會賺錢!一個會打架!兩個都超級兇的!超厲害!”
陳小伍哈哈大笑,和孩子說着童言童語:“那就是兩個勺子往你嘴裡送芝麻糊呀!”
“好耶!”小三七高興得要跳起來了:“也是兩個小黃狗布偶!兩個大熊貓嗎?兩次動物園?”
陳小伍:“毛毛又沒有兩個,怎麼可能去兩次動物園呢?”
小三七嘟囔着:“那有沒有可能,夢裡也有一個毛毛呢?夢裡的毛毛就是一歲半的!蝴蝶姐姐它沒有騙我,因爲蝴蝶姐姐沒學過騙人!”
陳小伍搖搖頭。
“不是的,騙人不用學。反而,說真話是要的,動物也是會騙人的,毛毛。你看,什麼東西會跟着環境一起變色呢?”
毛毛立馬答道:“變色龍!”
“是的!毛毛,變色龍哥哥騙過了獵人的眼睛,才能活下來呀。”陳小伍和女兒語重心長地說:“所以我說,要心安理得的說出真話,是一種需要長期學習的技巧,所以老師會說,誠實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呀。”
小三七撓着頭,聽得半懂不懂的。
“爸爸!我聽不懂!”
然後就這麼搞了一句大實話。
陳小伍狠狠親了一口女兒的額頭。
“對!聽不懂就說聽不懂!總是說懂了,哪裡有老師會教一個已經懂了的學生呢?對不對?”
“哦!這個我就懂了!”小三七拍着手,變得開心起來:“親親!你也要給媽媽親親!不然媽媽會生氣!”
“好的!”陳小伍立馬動身,往書房去。
留下小三七一個人,坐在軟椅上看星星。
小三七望着星空,嘴裡喃喃自語,說着童言無忌,說着夢裡的話。
“巴特風哥哥,你的名字好難唸啊!是巴風特還是巴特風來着?巴什麼風什麼特?巴風特?——
——毛毛念不好……可是毛毛已經和爸爸說真話了呀!爸爸好像沒理我……”
說着說着,小三七的眼皮越來越沉,越來越困。
在春夏時節,她很喜歡睡覺。
漸漸的,靠在軟椅上睡着了。
“巴……巴……風特……巴……巴……爸爸……”
“伍德……普拉克……”
……
……
公元二零六七年。
一隻閃蝶停靠在公墓的石碑上。
老陳戴着老花眼鏡,身子陷在輪椅裡。
今年他七十四歲,喪偶
陳三七女士四十九歲,未婚。
他們是來給邵小萱掃墓的。
在墓碑前,三七照着父親的吩咐,把一本孕期記錄放在香壇邊。
“毛毛……”
老陳喊着女兒的乳名,手也不自覺地往外胡揮。
他已經換上了阿茲海默綜合徵,俗稱老年癡呆。
“這兒呢。”女兒把父親的手臂給按住了,像是對付着青春期的熊孩子。
“毛毛……”老陳的眼神渾濁不清,喉舌迸出胡言亂語:“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和你媽,給你生養一個弟弟妹妹……其實我倆挺努力的,都努力到六十來歲……”
“爸,你就別說胡話了,聽上去也是傷風敗俗。”三七女士嫌棄道,“我知道你疼媽,不想讓她再生了。”
老陳接着說:“好吧,這都被你看穿,不愧是我的女兒……不過我倆確實親熱到了這個歲數上。說出來不丟人吧?”
三七女士:“不丟人不丟人,簡直老當益壯。”
“哈哈哈……哈……”老陳笑得氣短,身體已經走到了油盡燈枯的一步:“毛毛,我還有個願望……”
三七女士:“不行,不可以。”
老陳:“你可以,你絕對行。”
三七女士:“就算你拿超強的腎功能來舉例說明我也不會答應的,我不會嫁人。”
老陳略感失望:“這樣……好。”
三七女士:“爸,你說過,我不是你的續集,你也不是爺爺的續集,我們來到人間一回,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維度的魂靈來這個世界作遊戲,要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要對得起自己。”
老陳點點頭,笑得露出滿口爛牙來。
“對呀……是的呀……沒有人是在準備充分的時候……”
三七女士:“沒有人是拿着劇本,來到這個世上的。”
老陳接着說:“我倆出生時,都一樣,毛毛,你肯定比爸爸聰明,比爸爸明白……”
三七女士:“呱呱墜地的時候,我倆只會哭。”
老陳:“嗯吶。嗯,嗯吶……”
三七女士:“爸爸,你以前說,如果媽媽先走一步,你會跟着她,你這句話是騙她的。”
“當然是騙她的啦。”老陳偷笑着:“她聽了開心,如果真的有魂靈,她和我又又又重逢了,她一定罵我爲什麼半途而廢,爲什麼不把有限的生命過完。她就不開心了。她知道的,我怎麼騙得到她唷。”
笑着笑着,陳小伍慢慢由笑轉悲。
從悲而淚。
“毛毛,我一直記得你小時候和我講故事……你說有兩個爸爸,可是有沒有兩個媽媽呢?我不敢問,自從丫頭走了以後,我纔想問你……”
三七女士俯下身,靠在父親耳畔。
“是的,我夢見了兩個母親,我記得十分清楚,她們一個大娘,一個二孃。”
“好呀……嘿嘿……好呀……”老陳像是越活越年輕了,像回到了兒童時代,什麼都是“越多越好”。
三七又說:“她們經常吵架,會鬥嘴,感情不好,大娘就是媽媽,二孃我是記不得她的樣子了,我肯定不是她親生的。”
“哦豁……”老陳一拍大腿:“完蛋咯,小萱知道我在外面有人會搞死我的。毛毛你千萬不要和你大娘說呀!”
“爸……”三七女士抿着嘴,睜大雙眼,想好好看看這個風燭殘年的平凡父親,撩起耳畔些微髮絲,已經染上了一層淺淺的霜色。
“媽媽已經不在了,她聽不到的……我們偷偷說就好了。”
“對哦……”老陳這纔想起來。
——他終於是想起來,愛人在好幾年前去世的消息。
“三七,你看那邊,有蝴蝶。”
他指着墓碑上的愛神閃蝶,渡死之蝶。
三七聞聲望去,那隻閃蝶十分好看,看得入神。
“爸……”
回過神來時——
——老陳歪着頭,在輪椅身上斷了氣。
“爸?”
“爸爸!”
……
……
再次睜開雙眼!
陳小伍感覺腦袋剛從小米枕頭的清涼枕皮滑落,緊緊貼在竹板席上。
電視機裡放着教育頻道的幼兒動畫片。
他看着手臂,看着白皙稚嫩的皮膚。
呼吸着夏日時節悶熱的空氣,望着老屋的地板上,一點點青色油漆。
小桌剛剛放上菜餚,跟着風扇往牀邊冒熱氣。
窗外的閃蝶一閃而逝,飛往對面樓房的蓄水池,消失不見。
“小伍,吃飯了。”
父親搖着蒲扇,穿着一條帶機油的髒背心,就像是第一次見面那樣,說出熟絡的話來。
“喔……來了來了!”
電視機裡播放的動畫片引去他的視線。
他今年七歲,很喜歡這種娛樂方式。
看見一隻白兔子,和一頭粉色的兇惡螳螂在拳擊擂臺上打比賽。
他覺得兔子先生肯定能贏!
兔子先生一定還留着什麼秘密武器!
他是這麼想的……
一勺飯食捅進他的嘴,他驅動咬合肌,咀嚼着豆腐和青菜,醬油的香味和鹽分讓他感覺到餓,也無法轉移視線,哪怕歪着頭,冒着眼睛散光的風險也要看下去。
一時忘了神。
……
……
天空中飄下了雨。
落在多隆郡的郡守府大院裡。
一道驚天動地的雷霆劃過天際。
雨水敲在門樓的磚瓦上,落在林奇的鼻尖,嚇得他渾身一個激靈。
於此同時,蘭花螳螂的刀子也慢了下來。
她匍匐在大梁上的半截蟲身猛地停下捕獵動作,對這個年輕人的一舉一動十分忌憚。
她的膽子很小,和所有野獸一樣,信奉着食物鏈中適者生存的鐵律,不能有任何馬虎大意。
此時此刻,她思考着,猜測着。
——這個神甫發現我了?
——有可能嗎?
——要不要先退回院子裡和兩個姐姐匯合……
——我的第一要務是活下去。
——第二要務是讓星界的客人成功來到加拉哈德。
——第三要務,是求星界的客人,給我心裡的螳螂尋一位吃不完殺不死的丈夫,來滿足我的天性,來讓我的煉丹道路更加圓滿。
——那麼先活下去吧!
這麼想着,她往後退了那麼兩分。
想要化爲蟲身,重新藏進陰影裡。
就在這個瞬間!
蘭花夫人面前一黑。
厚實的大皮靴蹬中面門!她只覺脖頸一軟,整個腦袋跟着飛了出去!
構築成她蟲身的孩兒們還沒反應過來,化作一團團粉嫩的泥漿,追着頭顱涌出院落。
“怎麼會……”
她的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頭顱落地之時,像是一灘軟趴趴的泥,掛在大院的小桃樹上。
再看林奇已經從大梁上落地,和戰友們背靠背,肩並肩。
“我來對付這個怪物!阿明!把陳先生帶到我身邊!”林奇在嘶聲大吼,情緒激動地難以自抑。
“雖然我很討厭你指手畫腳的樣子,但是,踢得好。”阿明持槍衝進香堂大院。
——漢娜緊跟其後。
前院裡留下林奇和蘭馥秋兩人。
這是林奇第一次單獨面對東國的煉丹師。
“用煉丹師來稱呼你屬實是擡愛了!”
他兩拳抱架,夾緊臉頰,眼睛死死盯着敵人。
“用怪物來稱呼你比較好吧?”
墊步的感覺很踏實,踢擊的力道保證能把一個正常人的脖子給弄斷。
可是……爲什麼她不會死?
——地上留着幾隻小螳螂的屍體。
林奇想。
——她的肉身就是由這種單個蟲子做單位,融爲一體的蟲羣嗎?
如果是族羣,那麼一定有族羣領袖。
——好比蜂羣,也一定有一隻母蜂王。
那就是她的弱點!
想到此處,林奇要看清敵人,看清敵人的動態和體徵。
看看她重新融合肉身的模樣。
天殺的……
真他媽噁心……
從溼潤柔軟的泥土裡聚來一團團粉嫩的軟肉,小螳螂搭起堅韌的骨架,蓋上肌理和皮膚,不過一呼一吸的功夫,這人間難見的大美女就這麼“搭建”起來了。
有種難言的恐怖在心頭瀰漫——
——林奇很害怕。
是的,他體內在瘋狂地分泌着代表恐懼的信息素。
讓他的肌肉緊繃,讓他開始產生局部痙攣。
蘭馥秋像個破布娃娃一樣,幾乎以腰腹背反的骨折姿勢,擰轉周身恢復人身。
“你在害怕……我聞到了哦。”
她的步履娉婷嫋緲,不消一會,在身上蓋了一層粉色旗袍,衣服上還印着一個個蟠桃,這些蟠桃刺繡縫針走線來看,每一個花紋,每一個圖案,都是由螳螂的步肢紋路組成。
林奇默不作聲,他不允許再說出一句真話。說出一句令人喪氣的話。
“爲什麼要和我作對?”蘭馥秋歪着腦袋,百思不得其解,從手臂中取出一把大柴刀,像是取骨頭一樣。“你是個普通人對嗎?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靈力,用西方人的話來說,就是完全嗅不到手性分子的味道……爲什麼呢?爲什麼你敢堵我的路?你哪裡來的膽子?”
雨水落在他們的肩頭,與衣料和皮膚碰撞時粉身碎骨。
林奇因爲恐懼而大口大口呼吸着,他看見那個女人從手臂中取刀的細節。豁口之中的蟲豸密密麻麻的不停蠕動着。
“很難想象嗎?!”
他大聲反問着。
要把這個問題留給對手!
蘭馥秋:“確實,很難想象……”
“那就是你的想象力不夠豐富!來吧……來吧……我看不清你的真身,讓我看得更清楚一點……”林奇在怒吼,要以聲振威——
——要把這點威能,化作靈魂的威能。
他話音未落,眼中的柴刀已經化作一道清冽而妖豔的光。
像妖怪一樣,蘭馥秋的身體結構和發力方式遠超過普通人類的範疇。
當林奇反應過來時,刀子已經在面門前,幾乎要把腦袋一分爲二!
嗙——
驚天動地的聲勢和兵刃相擊的震波幾乎讓雨水“停”了那麼一會。
一截斷刃破空而去。
紮在房柱上,慢慢變成一灘螳螂屍體混合而成的肉泥。
蘭馥秋眼神陰狠,卻忌憚林奇做出的守勢,步伐像蹬羚袋鼠一樣,往後跳躍飛退。
要說剛纔發生了什麼?
林奇是最清楚的。
劈頭蓋臉的柴刀落進他兩臂抱架的拳樁時,他已經再也沒有被動防禦的機會了!
這叫中門大開,是兵擊極險的三寸之地!
刀朝着他的腦袋來,他就用腦袋去接。
凱恩老師爲他治療時,額頭還留着一截因骨質增生而戳出表皮的犄角。
——犄角就是他的武器!
“呼……哈……”
前額受到巨大的衝擊,他的腦袋好像受到了蠻牛衝頂那樣,整個腦組織在骨腔體裡來回碰撞了一遍,震盪之下,如果敵人要是補上哪怕一刀,他就得命喪黃泉。
——可偏偏她卻逃了。
——像是驚弓之鳥的一樣逃了。
“呼……”
沉重的呼吸聲,耳畔的雨聲,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他的眼睛裡重新有了神采,想起了陳先生留給自己的使命——找出陳先生留下的【兩顆炸彈】,一定要找出來。他的槍法不如阿明和漢娜,也打不中蝴蝶和蜜蜂,那麼首先得把這個自己能對付的敵人,擋在門外!最好了結她!
她的刀子並非無堅不摧。
她的心智並非千磨萬礪。
她的肉身也不是永恆不朽……
“我能做到……”
勇氣在那一剎那開花結果。
弓起身,用手肘藏住要害和柔軟的肚子。
想起來,林奇要想起來。想起凱恩老師的教導,想起凱恩老師口中陳先生的高明戰術。
他的神經反射是不如這妖怪的。
那麼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在敵人揮刀的時候,去攔截她的刀!
如果她有千萬化身,那麼得一個個用拳頭錘爛了!
“你好……”
雨幕在石磚上匯做一面澄明的鏡子。
林奇兩腿發力,向自己心中的“超能力者”奔襲。
“男主角!”
蘭馥秋不敢大意,雙手持握兇器,使着六藝腰馬合一的力,接應敵人的方式十分穩妥。
她的眼睛在來回平移,看見神甫佝腰撞進攻擊範圍的態勢,觀察林奇左右來回搖擺的上半身,就像是在畫一個∞字。
太快了——
——逃不掉了!
只在那一刻——
——肉掌和刀鋒砍出了一朵血紅的玫瑰花。
三四根斷指像是骨釘一樣打在老屋的石牆裡——
——都是林奇的血和肉。
劈掌的路數對着蘭花夫人的肉身猛攻而去,僅在短短六合之間——他換來了慘重的戰損。
調息換氣的須臾之間,只等大刀走老,他靈巧的雙臂已經完成基本的【開門】,越過了敵人用刀鋒構築的防線!
步步緊逼,要再近一點……
林奇的腦袋已經忘了疼,勇氣讓他的腎上腺素涌向四肢百骸,拼盡全力要把殘肢斷指頭握緊——
——握成拳頭!
砰——
指爪合弓拳之勢,撞上頭顱的聲音好比子彈出膛!
砰砰——
撐捶頂膝的力道幾乎要把蘭馥秋的蟲身給打得雙腳離地……
磅——
肩肘的拈靠的巨力徹底將這頭妖怪的武藝和戰鬥意志,全部擊碎!
“你瘋了嗎!難道你不怕死!?”
蘭馥秋的整個身體都黏在了房柱上。
破破爛爛的蟲身聚合體如一副掛畫一般,她恢復肉身需要時間和能量。
只是沒想到,這個神甫的拳法來自東方——
——只要咬開一個破綻,那種欺身而上的組合攻勢就會讓局勢變得一面倒!很難再有扭轉戰局的機會!
此時此刻,她只能用一張嘴來佔佔便宜,哪怕對方多說一句話,也能給她一丁點喘息的時間!
“你連手指頭都不要了?要不把腦袋也送出來讓我砍兩刀!”
林奇根本就沒想搭話。
他不能換氣——
——如果這一口氣呼出去,緊繃的肌腱突然放鬆,他會因爲雙手的傷勢疼得暈過去。
他很清楚自己要拿到什麼。
爲此他得付出點什麼……
……
……
“兔子先生加油啊!”
小伍坐在電視機前,用力地拍着桌。
已經到了最終回合,可是兔子先生依然沒拿出小伍預想的秘密武器。
“卡通人物不是不會流血的嗎?”
他嚷嚷着,肆無忌憚地大喊大叫。
“就算胳膊斷了腦袋沒了,也能長回來的!”
……
……
林奇都一清二楚——
——只要能把陳先生帶回來!
斷四五根手指頭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
只有這口氣不能泄,在戰鬥結束之前!
他紅了眼,殘肢揮出山嶽一般的衝拳重擊。
木樑開裂,蘭馥秋的腦袋變得四分五裂。
無數小蟲撲打着翅膀,想從這個悍不畏死的神甫手下逃走。
右手流完了血,輪到左手的連番刺拳!
像是練習過無數次,當掌骨的骨刺迸出血來,也代表兩三頭小蟲叫澎湃兇悍的拳頭打成碎末。
緊接着……
——兩手齊下。
紛亂的拳影像是雨點一樣轟擊着妖魔的驅殼。
從雨水讓勁力衝打,變得比鋼針還鋒利!
在那一瞬間,有一道神聖的幻影從神甫的如虎豹一樣的背脊中透體而出!
它有閃電般凌厲的尖銳折耳!
它的兩腿如皚皚白雪,反曲好似蹄肢。
軀幹和四肢的肌肉鼓脹,胸前有一團柔軟的毛髮,配着腹肌,像極了一個純白的【R】字!
它的眼睛是血紅的,兩顆門牙如一把鋒利的鏟子。
它揮着滿是絨毛的健碩前肢,和宿主一同發出靈魂的怒吼!
說起來很奇怪!但它的模樣,確實就是一隻滿身肌肉,和人體結構差異不大的兔子!
誰會明白林奇在害怕什麼呢?
誰會知道林奇身體裡的另一個靈魂,居然會害怕兔子?以至於魂威的形態都是一頭兔八哥。
在神甫對妖魔進行慘無人道的處決時。
香堂大院裡的情況不容樂觀。
——蝴蝶女爲了維持儀式,難去支援二妹。
——可葉心玫這頭女王蜂也極難對付。
漢娜和阿明的槍法都很準,對這些失去丈夫兒子父親的女人也沒有任何慈悲心。但問題是——
——香堂裡的敵人太多了。
他們要是躲在掩體裡,女王蜂的消化液能讓掩體和他們的一部分肉身一塊見閻王。
普通的子彈根本解決不了這些女匪,就算轟碎腦袋,受到毒針信息素刺激的脊柱神經也依然在工作,在策動她們的身體,朝着敵人扣下弩箭的扳機,吹出致命的鋒針。
圓頭子彈也無法對付天上的葉心玫,她那蜂巢一樣的肉身就算破做五六瓣,也能犧牲女匪體內的蜜酒,在工蜂的修補下迅速復原。
漢娜的魂威在爭取戰機,但精神力已經漸漸拖入山窮水盡的地步。
“這些畸形的怪胎……”
漢娜的身體已經變得支離破碎。
“阿明!我有一個請求!”
兩人肩並肩奔跑在院落裡,在房樑穹頂和磚瓦來回交換彈藥,保持移動打靶。
天上的女王蜂抱着伍德的肉身,歡喜地進入了忘我境界。
阿明:“你說!什麼請求!”
漢娜:“把我射出去!”
“什麼!”阿明恍然失神:“你在說什麼胡話!”
“我感覺很困……連瞄準都沒法做到了!如果沒了魂威,我擋不住這些混進雨水的針頭!撐不了多久啦!阿明!我把我的生命交給你……”漢娜猛然一扯,將一把金髮帶着頭皮一塊撕下,化作一塊塊刀片,匯成一顆顆彈頭!
“它是我的第二生命……對着天上那頭女王蜂。把我的第二生命射出去!我要把它撕得粉碎!”漢娜信誓旦旦地說:“我能不能嫁出去可全看你了!黒德爾·阿明!”
瓢潑大雨之中,阿明接住了這六顆閃閃發光的金色子彈,它們的形體支離破碎漂浮不定,已經再也難以維持彈頭的鏡面狀態,如果再拖上兩分鐘,可能漢娜就要當場暈厥。
兩人隔着一座院子的距離,在房頂間攀爬,像是兩頭靈貓。
等漢娜的特製彈頭完全將阿明槍械中的彈頭包裹住……
阿明朝着雨夜漆黑天空中的女王蜂,準備扣動扳機。
葉心玫將伍德的肉身送到阿明眼前,擋住那一條致命的彈道。
“伍德,活下去。”
膛尾迸發出金色的火花。
連續五顆子彈穿過伍德的肉身,在腰腹轟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大坑,又在腎臟的位置剜下一團肉來,帶着骨頭的破片撞進葉心玫的身體裡!
彷彿颳起了一陣狂風暴雨,就在這個時候。
阿明眼疾手快!看得清楚。
從蜂巢裡迸出一團腥紅的刺針,直直朝着漢娜這個魂威控制者而去!
還不等阿明多想,回過身來時,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
他凌空飛撲,把漢娜撲倒在房頂的碎石磚裡。
背脊一涼,他心神一動。
“不好!”
十來枚金針扎進阿明的後心。
“DuDuDuDuDu!!!——”
漢娜鼓着眼睛,腦袋上的頭髮都沒啦,還讓阿明這虎背熊腰的壯漢給壓着,怒火蹭蹭地往上竄。
“Durable!(持久的,堅硬的)”
自動變色,變成一個女流氓。
“Duty!!!(責任、義務)”
變成暴怒的決心。
“Dull Duck!(遲鈍的鴨子!)”
變成高素質人羣。
她渾身無力,眼睜睜看着同伴要變成一頭工蜂!
阿明的眼神渙散,在精神恍惚之間,朝着蝴蝶女射出了最後一顆子彈!
在這個瞬間。
漢娜想了很多很多。
她吐着舌頭狠狠地吻上阿明的嘴!
如果伍德在場絕對會陰陽怪氣的鼓掌,並且報警。
——以性騷擾的罪行把漢娜這個女流氓送進監獄,以保證阿明先生的清白。
在那一刻,阿明的身體已經失去了控制,他牙關緊咬,在蜂王的控制下,爲了抵抗漢娜舌頭所化成的破鏡刀鋒,滿嘴金牙成了他最後的防線。
可是沒有用!
【金髮傻妞】成功鑽進了阿明的身體中。
緊接着,明先生的肉身像是泄氣的皮球一樣,迸出十來個血淋淋的傷口,金針從體內取出,讓破片帶了出來!
而那一顆正義的子彈,終於打中了蝴蝶女的眉心。
天上的鏡片風暴也忽然停滯,女王蜂的身體在漢娜的摧殘下化成一團團渾濁紅黃不定的蟲漿。
伍德·普拉克摔在大院裡,悄無聲息。
只是儀式已經無法阻止——
——在林奇處置完蘭馥秋之後。
他一路跑進香堂大院,一眼看見伍德先生的傷勢,急得連滾帶爬,找到伍德的手,握住右手,猛然按下起爆開關!
隨着蝴蝶的血,一路流往果園的兩根碎手指,在一團愛心形煙花中——
——與天上的災星融爲一體。
阿明恢復神智的瞬間,眼中滿是複雜的色彩。
漢娜咧嘴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明:“我……”
“放心我會負責的。”漢娜說完這句——
——精神力徹底崩潰,兩眼翻白,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