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陳國立走進他的辦公室,甫一進門,屋裡的陳設頓時映入離三的眼中。
辦公室的面積大概有二十個平方左右,寬敞。
在自己的左手邊,圍着茶几安置了一套半沙發,單人沙發的斜對面又擺放一張實木辦公桌,桌面擦得像擺在右手邊鞋櫃上的皮鞋一樣,鋥光瓦亮,陽光從辦公椅後的玻璃窗戶灑進來,照射在左右角各一方的盆栽上,顯得勃勃生機。
“哎呀,站門口乾什麼,進來,進來隨便坐!”陳國立招呼道。
撲哧,屁股一着皮質沙發,鬆鬆軟軟的黑色皮面瞬間凹陷了一塊。離三放輕鬆地倚在靠背上,他頭一轉,只見視線的正前方安置着鋪蓋被褥的木牀,以及閉合的衣物櫃。
這裡,既是辦公室,也是寢室,合二爲一。
陳國立從塑料透明外包袋裡取出一個塑料杯,“喝什麼,茶還是水?“
撲哧一下,離三從沙發起來,他趕緊走上前,搶在陳國立的前頭,提起滿滿的暖水壺,恭敬道:“工頭,哪裡敢讓你親自動手,我自己來,你坐。”
“誒,跟我還客氣什麼!”
陳國立舉起旁邊的一聽包裝精美的茶葉,指了指說:“要我說,乾脆你跟我一塊喝茶。這茶葉相當難得,在商貿中心都是當禮品送人的,味道不錯。來,陳叔泡一杯給你嚐嚐。”
離三推辭道:“工頭,我是一個粗人,開水對付就完事了,這茶這麼精貴還是不用了。”
陳國立不容分說地從罐裡捏了一把,分散在兩個塑料杯中,“誒,茶葉就是給人喝的,來,倒上吧。”
咕,熱水從銀瓶中傾瀉而出,騰騰的熱氣混着淡淡的茶香,慢慢地飄逸在四周。
“來,坐坐。”
陳國立拍了拍離三的肩膀,隨即端着杯子,坐在三人座的沙發上,翹起二郎腿。
“工頭,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離三端坐在沙發上,手捧着炙熱的茶水,水溫透過塑料杯,滲透進粗糙的皮膚。
陳國立開玩笑道:“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啦?”
“沒有,我倒無所謂,就怕耽誤了工頭時間。”
“誒,什麼耽誤,眼下的事情基本上都安排好了,大致你們的工長他們執行得好,沒什麼可以耽誤的。”
陳國立變換了一下翹的腿,右腿壓在左腿上,微微搖晃着。
離三呷了口茶,一邊放下杯子,一邊說:“工頭說的是。”
“對了,我不在那邊的這段時間,工地上怎麼樣?”
“很好,就是新來的經理比工頭嚴肅了些,立了不少規矩。”
離三含糊委婉地說,他相信陳國立聽得出意思,自己心裡也清楚。
儘管陳國立人調到了隔壁二期,看似把全部的班底全交給了黃世仁,但到底是他自己的隊伍,又怎麼可能沒有幾個熟稔忠誠的老底柱暗中不會傳消息給他,他這麼問純粹是明知故問。
又或者說,他在觀察自己,看自己對工地是個什麼感覺,似乎非常重要,就像之前的黃剛,寧願自己出錯,也要睜一眼閉一眼的包庇,雖然不明白原因,但離三不是瞎子聾子傻子,的確如李土根說的,他們怕自己,只是怕他的源頭,到現在依然想不通。
“是嗎!”
陳國立說着,臉上的內疚遺憾之色稍縱即逝。
“嗨,這也是沒有辦法,咱們雖然說是承包,可到底得按公司的意思照辦,你看張總一個電話,說讓陳叔來我就到隔壁,這沒轍嘛,得應着,不然讓找到這麼個藉口卡住工程款就不好了。”
“我們心裡都明白,李工長他們都講了工頭的苦衷。”
“是嗎,嗨呀,小李做的好。”陳國立高興地拍拍掌,“對了,那你呢,你在工地怎麼樣?”
“好,一切都好,這都要謝謝工頭照顧,安排我管工地採購的事。”
“誒,誤會啦,這哪是照顧,這是再正常不過的。”
陳國立擺擺手,笑吟吟道:“而且真論起來,你是張總指定在工地的維修員,其實嚴格講,不需要上工乾重活,不過嘛,你跟我都知道,這都是對外,所以只能這麼委屈下你,讓你當這個採購,說實在,這算不上什麼照顧。”
“呵呵,工頭客氣了,我就是一個農民,農民最容易知足,夠了,這份差,別人都已經很羨慕我,眼紅了很久。”
離三喝了口茶,莞爾一笑。
“誒,這算什麼。不過呢,關於你接下來採購啊,可能會有變化。”
“變化?”
“沒錯,你過來的時候也看到了,這二期的工地啊,不比一期,工程更大,蓋的樓更多,需要的人手更多,目前啊,算上剛剛打架的那一撥,有一百六七十人。”
陳國立喝了小口茶,砸吧着嘴。
“這麼多的人,這麼多張嘴,眼下單單靠你一個人去採購,那得來回多少趟,恐怕半天要來上個九趟十趟,這樣不行,劉師傅那邊也不行。”
陳國立瞄了眼正襟危坐着的離三,就見他氣定神閒,神色上既不擔憂缺了這份偷得半日閒的美差,也不着急渴求到底會有怎樣的變化,他就像一個大缸裡的水,任人倒騰攪拌,最終水照樣是水,平靜依然。
這份定力,陳國立無法相信如他自稱的那樣是一個單純的農民,至少從他的表現上,他隱藏着一種驚人的氣度。
陳國立收起對離三的打量,停頓了幾秒,面目和善道:“呵呵,所以陳叔我呀,前幾天跟張總順便提了一嘴,打算再給你多配一個幫手,兩個人一塊,這樣不耽誤工夫。何況,這採購啊也有工地的不是,那輛三輪車畢竟是你自個的,你能願意把私車拿出來當公用,大大方方沒怨氣,陳叔心裡已經不是滋味,再讓你多幹不合適。”
“這樣,你想想,提出一個人來,讓他接下來跟你一塊當個副手。”陳國立擺動着手,五指輕輕地觸碰在玻璃面的茶几上。
離三不假思索,直截了當道:“馬開合。”
“馬開合?”陳國立認不全自己工地的人。
“就是土子帶來的那個安皖的青年。”離三提醒說。
“噢,他啊!哈哈,我還以爲你這回會選李土根呢,嗨,好,不選他也好,這小子可是一個壯勞力,一個人頂兩個,讓他不幹半天,說實在陳叔我還有點心疼的,不過既然不是他,好說好說,那就定這個馬開合吧。”
“我代馬開合謝謝工頭。”
“不用客氣嘛。”陳國立拾起茶几上的煙盒,從煙盒裡取出打火機,又抖出兩根菸,一支丟到離三的面前,說道:“來,抽根菸,玉溪的。”
“工頭,哪裡能讓你給我點菸。”
陳國立瞥了眼離三,心想這小子怪識趣,沒有尾巴翹上天,跟那幫頂着雞窩頭仗招他們進來的親戚是公司裡的員工,拽天拽地的。他點了點頭,笑道:“歇工一個月,有跟着哪個師傅,或者自己找小工了嗎?”
“工頭你是知道,我來工地才五六個月,按工長說的鋼筋纔算上手,連老手都稱不上,其它的手藝更別提,壓根不會,哪裡能找到什麼活幹。”
“嗯,也是。”
對工地大大小小一攤子事瞭然於胸的陳國立,輕輕地點着頭,他再看了看離三,又拐回來看着塑料杯,見塑料杯裡的茶葉飄浮。
“工地裡,都講過師徒緣分,跟了哪個師父再想變換個學新手藝,可能兩頭都不討好。不過呢,沒事,對你,陳叔願意替你安排,幫你打招呼。你啊,今後在工地想學什麼手藝,無論是水電,木工,砌牆,想學就提,我來給你安排師傅。另外,小李那邊也不用擔心,他那邊我有把握。”
離三一言不發,緘默不語。
“咦,怎麼不說話?是猶豫不好開這個口,還是說猶豫沒想好往哪個方向去?”
“兩個都有吧。”
“前面你不要管,就想後面的可以了。如果願意聽聽我的建議的話,我倒推薦你從砌牆開始。”
“砌牆?”
“對,砌牆。不要小看了這個活,這個活門道可不比鋼筋少,甚至鍛鍊好了,無論以後是抹灰,還是看圖,都有好處,尤其是這個看圖,砌磚看的是建築施工圖,主要有房屋總平面圖、立面圖、剖面圖等,另外管道和線路的佈置、走向以及安裝施工要求等等,一個好的砌牆工,不單單手藝精砌的磚又快又多,掙得不少,而且幹得久了對房子架構會了解的更透徹,這可不是力工能比的。”
陳國立喃喃地吸了一口煙,煙氣經由肺部繞了一圈又從鼻間呼了出來。
“怎麼樣,有沒有興趣換換,我可以替你安排到工組去,請老孔教你?”
老孔便是瓦工組的工長,工地赫赫有名的“磚王”,無論是桌子還是板凳的長度,眼睛一瞄都可以說出個對等的磚頭數,極準無比。
離三用指甲颳了刮嘴脣,輕笑道:“這事,工頭,我能回去好好想想嗎?”
“當然,這不是一錘子買賣,也不是強買強賣。你什麼時候想通了,就什麼時候跟陳叔我提,反正這回工期長得很,又要幹上一年多載,幹完了又接着第三期呢。嘿,這樣大工程,陳叔幹了這麼多年也不多見,反正運氣好,你們這些人至少兩年不用找活幹了。”
離三笑了笑,便默默地抽着煙,看陳國利臉上眉飛色舞。
“咳咳。”
感覺到自吹自擂,冷落了離三,陳國立咳嗽了一聲,“差點忘了正事。”
他站起身,從辦公桌上抄起一份合同,上面寫着“隆慶建築有限公司勞務合同”的字樣,他打開攤在茶几上,接着拿出一支筆,說道:“李三啊,是這樣,根據新的政策規定啊,爲了以防萬一,張總現在要求你們每個工人,都要籤這麼一份合同。”
“工頭,我能看看嗎?”
“呦,你能看得懂合同?”陳國立的眼角一抽,詫異道。
離三咧起兩邊的嘴脣,露出一個憨笑,刻意地遮掩道:“在陝北唸了幾年書,認識幾個字,就是想看看。”
“行吧,那你就看看吧。”
陳國立坐回到沙發上,他翹着二郎腿,腳上下小幅度地起伏,同時煙一口一口跟着慢抽。
“謝謝工頭。”
離三叼着煙,一手慢慢地翻閱着薄薄只有八頁的簡陋合同,一行一行地看上面的條例款項,雖然細心認真,但看的速度很快,不到一會兒便看到了末尾,看見“甲方”、“乙方”的字樣。
他拿下煙,朝着菸灰缸點了點,接着抽了一小口,嘴邊冒着淡淡的白氣,語氣平平道:“工頭,這個‘在工程竣工以後結算工錢’,這個意思我看不懂,你能跟我解釋解釋嗎?”
“嗨,這有啥不明白的,就是工程結束了以後,再發工錢唄,這行的規矩,很正常!”
離三用手指點了點第六頁中間一個不起眼的段落裡一句,詢問道:“工頭,那這個‘工程竣工’,到底是結束一期發一期,還是三期結束再一併發?”
“嗯,這個啊。”
陳國立一拍腦門,驚覺道:“我看看,嗨呦,這還真沒問這麼仔細,也沒法說,這樣吧,我等會兒向張總問個明白。”
“那工頭,這合同的話——”
“離三吶,這合同你還是先簽了吧。不籤的話,接下來這一期的生活費啊,包括你的採購,還有後續的工作,就不好安排,你也知道,張總對這個很上心,一定要這幾天就收集齊全部人的合同,不籤就立馬走人。”
離三執意道:“可是——”
“誒,你可以放心先簽,合同一定不會有問題,至於你說的這個,我一定幫你問清楚,到時候再跟你說,怎麼樣?”
離三擡起頭,眯着眼凝視着陳國立,從他親切和善的面容裡莫名感覺到其背後隱藏着什麼,但他沒有十足的把握,也沒有任何的預兆證明自己的猜忌。一時思量間,他靜靜地夾着煙,不抽也不滅,任一縷白煙徐徐冉起。
陳國立攤攤手:“哎,這事啊不要放心上,反正工錢啊一分都不會短你們的,否則你們不急,我這個當工頭的一樣急眼。”
“嗯,好吧。”
離三按出圓珠,寫下自己的名字。
“誒,好,來,再抽根菸。”陳國立又遞了支菸過來。
咚咚,就在這時,有人在敲門,兩人順着聲音往門口一看,是離三先前見過的幾個殺馬特青年,他們嚼着口香糖,趿拉着拖鞋,插兜佝僂着腰,無精打采又高人一等地看着他們。
“工頭,工長讓我們來籤合同。”
“哼,你們怎麼回事,怎麼還是這副打扮,我不是讓孔工長叫你們去把這勞什子的雞窩給剃了!”
“工頭,這理髮可得出錢,我們沒錢。”
“沒錢,你們的錢去哪了?”
“理髮啊,這頭髮做一次洗了就沒了,得經常打理呢。”
“滾犢子,就這樣的頭髮還打理,男不男,女不女,搓打個娘,趕緊給老子滾去剪嘍,否則給老子滾蛋,甭在工地呆了,這裡老子說了算!”
“你不要太囂張,陳國立,我表叔可是……”
“聽不懂話是什麼,這裡我說了算,你那狗屁的表叔給老子滾到一邊去,聽明白沒有!”
“你,好,有本事!”
領頭殺馬特的氣得跺了下腳,惡狠狠地剜了離三一眼,看來是碰了無妄之災,燒及魚池。
“我們走!”他一聲令下,四五個人跟着一塊走出辦公室。
陳國立見他們一點兒恭敬都沒有,氣不打一處來,惱怒地拍了下桌子,眉毛緊皺,來回踱了幾步。
等火氣慢慢地消失,他瞥了眼面無表情的離三,嘆氣道;“這幫小畜生,離三,你們可千萬不要學他們,沒出息!”
離三點點頭。
“好啦,找你來就是這兩件事,現在沒事了,你看看要不要繼續留在工頭這裡喝茶抽菸,想的話千萬別客氣。”
咚咚,屋外再次傳來敲門聲,但來人卻不同於剛剛的殺馬特,只見李土根矮半個頭彎着腰,腆着臉來:“工頭,兩個月沒見,可想死土根額了,怎麼樣,您身體還好嗎?”
李土根摸出又精心準備的軟利羣,“來來,您抽利羣。”
離三霍地起身,告辭道:“工頭事情多,我就不留下來礙事。”
“呦,離三兄弟也在這,來來,你也抽一根。”李土根不吝嗇地又給了一根。
陳國立剛纔說着客套話,本意上希望通人情的離三識趣離開,而此刻,他也如自己所想,自然還以好顏色,慈眉善目,半僞心半真心道:“行,有時間的,可以再來陳叔這。還有啊,那件事不要忘了,想好了跟陳叔說。”
“那就麻煩陳叔了。”
離三擡起腳,把菸蒂往鞋底碾了碾,準確地扔進了菸灰缸,轉身離開。
“嗯。”
望着他出了門,陳國立的神色由親熱變得一板一眼,瞥了眼李土根,他指了指沙發,“坐吧,土根。是喝水,還是喝茶啊?”
“喝水,喝水,工頭。”
陳國立稍微傲慢道:“那水你就自己倒。”
李土根一激靈,馬上拿着暖水壺先給陳國立微冷的塑料杯添滿,又塞上木塞,屁股佔了坐墊三分之一不到,拘謹地雙手搭在膝蓋上,咧着嘴憨笑說:“工頭,工長說您找額是籤合同。”
“對,沒錯,籤合同,來,在這裡按個手印。”
陳國立從辦公桌上,又拿出一份嶄新的合同,打開印泥,都擺在李土根的面前,說道:“摁吧。”
“工頭,這合同額跟着您幹了幾年,可真沒見過,覺着新鮮,這裡面您覺得……”
“剛剛你那位老鄉已經簽了。”陳國立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是嗎,離三兄弟簽了,成,那額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