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知道的也不過寥寥一點,有的是陪義父嘮嗑記下的,有的是當年義父同事閒聊說的,有的……”
薄雲天講述發自內心尊敬的孫大爺時,他原本翹着的二郎腿已經放下,人筆直地杵着,彷彿在打開聖潔的東西觸碰神聖的物件,將一堆存根覆蓋的筆記本取出一本,嘩啦嘩啦地翻動着:
“義父大裁軍回來,到了當地的一家工廠車間當鍋爐工,一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直到八零年,那個時候,他還是孑然一身,沒有婆姨沒有子女,其實,不管是村裡,還是廠裡,已經給他說合了好幾個,可是沒有一個談下,當然,不是義父眼界高看不上,他自己跟我說,轉業回來都四十好幾,哪有什麼資格嫌棄別人,別人不嫌棄他這個半入土的糟老頭就上高香了,他只是不願意,他最大的心願還是希望能找回失散了許多年的父親兄弟,可是,都過去了十多年,他們在戰火災年裡,到底是死是活,誰也不清楚。”
“所以,他也就這麼單着省着,沒有給我找到義母,孤苦伶仃地活到了五十多歲,終於,這個時候有人勸他要傳宗接代,按後來跟他聊,他自己動搖了,不過得等到了拜訪完戰友再說,也就是這一年,我遇上了義父。”
離三靜靜地聽着,同時一心二用地翻閱老人的筆記本,上面的字跡笨拙、潦草,數字更是寫到了6以後,七八九統統更替爲“61”、“62”、“63”,他與孫大爺相識相熟,非常清楚這是老人慣用的書寫方式。這個時候再看,再次看到這三個陌生而熟悉的數字用法,在老人離世的消息中,勾勾畫畫宛如深深的溝壑,而回憶的悲傷則像泉水般點點滴滴地溢滿出來。
“第一次見到義父,是81年,爲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呢?因爲那年那月,離過年剩下七八天,因爲義父來了,因爲他用自己的儲蓄跟肉票,給戰死了老爺們的孤兒寡們買來了豬肉,也買來了包肉的麪粉,終於,在臘冬下雪的天氣裡,連飯都吃不上三頓的家裡燒着柴下了頓餃子,那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吃從供銷社裡提來的,不是大晚上溜集市順來的豬尾巴。”
薄雲天邊回憶,邊轉動着手裡的捲菸,而後他舉起放在鼻間,輕輕嗅了一口。
“那頓是我有生以來吃的最幸福的一頓,是現在即便吃多少的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更何況後來,這頓飯又關係到我現在的一切。義父當時沒注意問我娘,怎麼這麼大的孩子不上學,後來轉頭一想,這沒男人的家裡窮得都揭不開鍋,哪裡還有錢供我上學。當時,我年歲不小但想得簡單,總以爲義父可以接我們到他家裡,沒想到義父他根本不佔這個‘便宜’,他直接就決定出錢供我讀書,自然,也不只是我,還有其它犧牲戰友的孩子。”
“所以你認他做‘義父’?”離三問道。
“難道這樣不該嗎?”
薄雲天摩挲着他最喜愛的一枚勳章,正是老人珍藏隱瞞的雲麾勳章。
“從那以後,我成了義父供着的第一個學生,是村子裡唯一一個17歲大字不識沒讀書的奇葩,卻是從小學到高中,連續跳級竟然稀裡糊塗在22歲的時候,考上了大學,成了村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大學生,也是義父供着的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
“大爺會感到欣慰,他向來是一個堅信“知識能夠改變命運”的人,你這樣的成功,給他帶來更多的信念,繼續堅持下去。”
離三說着,一目一行掃過如同賬目般加減乘除,精確到一毛的結餘、所得,精確到每頁的最右上角標註着每月捐款的目標,精確到每天賺錢的數額,精確到每筆捐款流向的對象。上面的每一個數字,稀鬆潦草的筆跡中是一種無私大愛,是一種執着信念,粗粗地一算,單單八一到九零年裡,每年孫大爺至少可以捐出3000塊。
三千,在現在又值得多少?
“大爺不是在豫南老家,怎麼會來到這裡?”離三詢問道。
“廠子黃了破產清算,像義父這樣的工人,將近二十多年的工齡兩千塊便買斷了。偌大個人一下子沒了業也沒有錢,住的屋子還是廠子裡分配的七十年蓋的筒子樓。”
薄雲天彈了彈指甲,感同身受地語氣艱澀道:
“當時,還有六七個戰友的孩子,義父需要供着讀書。於是工齡買斷的錢,他一分都沒有給自己,更別提說親了,全一毛一角支援前線,到後來,彈盡糧絕了,他還是沒有找到工作,不是嫌他老,就是嫌他沒有文化,可義父當兵就是有一股莽勁和不服輸的倔牛脾氣,一個人,就像他說你的一樣,也是一輛三輪車,搞客運生意,像以前上海灘黃包車拉客,他不僅拉人,而且拉貨,一次幾毛,來回幾趟,一天下來掙下幾塊十幾塊。”
離三入目之處,能夠從捐款的變化差額間,感覺到孫大爺十幾年的衰老。之前八十年代,他精力尚存,廉頗未老,一筆筆都有三千以上的數目,然而到了九十年代,英雄遲暮,再堅實再硬朗的體魄也經不起歲月的摧殘,又加上戰爭遺留下的創傷,身體難免大不如前,捐款的數目縮減的越來越少,而精確的每月目的也縮得越來越小,至於捐款的對象,從原來的七八間,漸漸縮減到四間,三間,直至他逝世前,一直堅持的一座中學。
最後一筆,歷歷在目,赫然是離三自覺一定參與其中的那飯盒裡的八百塊,那是孫大爺撿垃圾淘廢品,省吃儉用積攢下的。
“又爲什麼會幹保安?”他心裡有一個答案,但不確定。
“保安是我給義父找的,他當時其實已經幹不動了,而我呢,完全有能力接他去享清福了,可迎他到滬市,結果他當面問我,有沒有能力幫他找一份工作,他覺得他可以再幹幹,雖然連蹬三輪的都幹不動了,但他看工廠裡都會招值班看夜的,他覺得這份工作他還可以幹,讓我試試幫忙。”
薄雲天自我哂笑,無奈地搖搖頭:“也許你不信,可不管你信不信,軟的硬的,直接間接的,我都試過,最後還是得爲義父找一個心儀又合適他養老的工作,這個學校環境不差,而且他們的領導跟我有一番交情,不至於有嚴苛的待遇,而且偶爾徇私爲他專門安排一些醫療體檢、值班輪空也相對容易。”
“那你覺得爲什麼大爺會‘固執’地再三支教呢?”
離三拋出一個別扭而奇怪的問題,“如果是幫助戰友遺孀孩子,那麼資助完就可以結束,是養成了習慣嗎?”
“這個答案,在這本筆記本里。”
薄雲天認真道:“這也是我爲什麼跟你講這些,又爲什麼讓你看這些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在看過以後,發揮你的聰明才智,斟酌一下能爲義父寫一副他真正滿意的輓聯。”
果然沒有別的目的嗎?是養兒防老,乾脆支教培育幾個苗子,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傳宗接代?
離三面無表情,翻開新的一本筆記本,很快地,他陷入了沉默。
不單單是大爺憐惜同情上不起學的孩子,覺得貧窮唯有知識可以改變命運,希望能夠進獻綿薄之力盡可能幫助,而是他居然在贖自認爲有的罪。
不禁回想,他確實說過,在撤離金陵的時候,他曾見死不救,沒有狠下心救下一個落水的女子哀嚎着雙手舉高的嬰兒,他確實說過,在向北大戰的時候,他曾鐵石心腸,命令自己排的弟兄,不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無論無辜與否,統統射殺,寧可殺錯也不放過。
那些年,他曾經無意識,或者逼不得已地殘害了許多村子,可事實上他都照做沒有反抗,而反抗他的人裡,或許就有他的同鄉,但絕對都是他的同胞,而死的無名中,有一種人它有着名字,叫作孩子——他最無助的乞求寬恕——便是對那些槍下最無辜的孩子,也許,老人始終沒有忘記這些孩子,沒有放下對這些孩子造下的罪孽。
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麼殺人一命得下多少層地獄才能償付。而現在,孫大爺,孫勇冠,到底墜入地獄,還是升入天堂。
一時間,靈光乍現,興許這樣一幅輓聯,孫大爺的在天之靈,會得以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