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
在指間轉了一圈的筆,楊晴果斷而飛快地在紙上寫了一行字,嘩啦撕下,揉搓了一個小紙團,不偏不歪,猶如繡球一般飛向離三的面前。
砰,紙團落地發出輕微的動靜,輕得便如同蚊蠅在耳邊偶然的經過一樣,但對於厭惡了楊晴、趙婷頻繁無休止的騷擾打攪,離三絲毫不願意搭理,在內心,已經下定決心,既然被發現了自己的根據地,那就換一個地方另起爐竈,添油加柴。
他怎麼沒反應,怎麼不撿紙團?
從小到大,幾乎從未主動給人塞過紙條的楊晴,錯愕得愣了神,顯然這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高丘曾經那份冷落與失望的感覺,但兩者完全不同,她可不是高丘那樣病態的男人,她只不過是爲了還一個恩情。
一念至此,楊晴橫眉,重新煥發出堅毅又固執的模樣,你不是不接嘛,我偏要你接!
嘩啦,她又從撕了一角的紙張上再扯下一塊,唰唰寫下清秀工整的字跡,揉成團,像賭氣一般專門對準孤零零可憐地擺在離三面前的紙團,彷彿打彈珠似的瞄準彈射。
瞬間,兩個紙團前仆後繼,先後滾到離三的眼前。
當即,離三擡眼一看,迎面正對上楊晴略帶挑釁又執意的目光,從對那瀲灩着瀅瀅水光的眼睛裡,若有若無地能讀出她的不罷休,似乎不打開紙團,她便一直這麼下去。
爲此,離三不由地皺起眉,苦惱非常。
同樣地,爲此而皺眉的,就有在場在鄰座邊原本安安靜靜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幾個男學生。此時此刻,他們被離三與楊晴在旁人眼裡看上去就是情人間的親暱互動刺激得喉嚨發酸,猶如剛剛喝在口中的不是水,而是南通的醋,甚至,對於一個已經大三卻依舊單身的男生,無疑灌了一瓶濃硫酸。
趙婷留心,察覺到旁邊若有若無充滿着嫉妒與仇恨的眼神,那一雙雙一對對燃燒着貌似足以將離三燒個百八十遍的烈火,而看向楊晴時,除了對楊晴姿容美貌的驚訝與欣賞,也帶有一絲的不甘與慾望。
憑什麼我這麼帥,都沒有這樣的女朋友,像他這樣的,居然就找到!
爲什麼白天鵝總是喜歡癩蛤蟆,爲什麼公主總愛親吻青蛙,啊,好羨慕啊。
無形的殺氣令趙婷不禁一顫,她惴惴不安地轉頭,輕輕地推了推與離三足足對視了很久的閨蜜,提醒道:“喂,楊晴,注意點影響,你現在的樣子,就好像跟他有一腿似的。”
“呀!”
不點醒尚可,一語點醒夢中人,楊晴回味起剛纔,仿若是一株含羞草,別瞧枝葉鮮綠看上去大方,卻立刻低頭如收攏的含羞草般低垂,臉更是會染上一抹醉酒似的酡紅。
啊,她這樣子對着我多好啊,爲什麼這麼可愛的女生,不是我的菜,而是讓那頭豬拱了!
突然的害羞,非但沒有消解幾個男生彷如高壓鍋爆棚的忌妒,更是像失控了似的近乎爆炸心碎。
這個女人,莫名其妙,離三又是苦笑又是嘆氣,不解女人心的他完全猜不透。
“這,這……”
楊晴見狀,忐忑不安,愈加心急如焚,翕動着嘴脣想提醒離三,心裡窩着的氣卻鬼使神差一般反而促使她閉上嘴巴,賭氣地不肯直截了當坦白,好似戀愛中的女人,不願意自己作捅破窗戶紙的那個人。
可是不主動搭訕,又怎麼能讓他注意這個紙團呢?
不注意紙團,又怎麼償還他救下自己的恩情呢?
楊晴露出進退維谷的嬌蠢樣,趙婷看在眼裡,樂在心裡,也於心不忍。她翹起瓊鼻,戲謔的目光左右流轉於楊晴通紅的臉,脣齒間揚起的笑容略有促狹。
“跟他挑明啊,楊晴。哎,我說要是你連和他說話的勇氣都沒有,那你可是連苦情戲也沒法和他唱嘍!”
“你在嚼舌根,當心我讓容嬤嬤用針扎你的舌頭。”
趙婷嬉笑着躲閃楊晴的抓撓,她輕推了一把楊晴,拿手掩住嘴附在楊晴的耳邊悄悄說:“不過不得不說他可真走運,居然能得到楊晴的垂青,還破例找家裡人幫他的忙。和他一比,咱們學校裡那些農村出來的學生可就差遠了。唉,即便就算和他一樣的勤奮,他們能拿到的不過是一張文憑,可一張文憑又哪裡能換得來人脈、資源、格局和眼見呢?”
“趙婷,你就妒忌他吧。我可從來沒有在學校裡見過和他一般勤奮的學生,倒是賴在牀上遲到、趴在桌上睡覺、溜出教室翹課、跑出宿舍通宵的見得不少。他們一個個,有誰又能猜到當中會有一開始入學就滿腹雄心壯志,嚷着要看盡圖書館的幾分之幾,要輔修,要實習,要上進,要出人頭地,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可如今,不照樣跟他們的學校一個吊兒郎當的懶樣,只會窩在寢室裡打牌打電話。”
楊晴感慨說:“而在這其中,有多少是來自農村的大學生。他們憨實,他們刻苦,他們奮發,他們拼搏,可有多少還像他們高考以前的樣子。在殺入城市以後,有的就早早把之前一路過關斬將的勁頭耗了個乾淨,腦子裡只剩下四年以後的那兩本本本。在他們眼裡,興許一本漫畫書、一本小說都比一本專業書更吸引人。一對比,你不覺得與其什麼人脈、資源給了他們,倒不如是給他。但你也別說他幸不幸運,那都是他應得的,因爲他遲早會得到,只不過我幸運地成爲了第一個被他深深吸引而願意幫助的人……而已。”
像離三這樣的農民不常有,而農村出個大學生也多不容易。想想他們,有的不能脫產而全身心念書,有的不能復讀而僅有一次機會,有的更是砸鍋賣鐵都不見得能湊齊學費。不單如此,生於鄉土長於斯的他們,鄉土雖然保障了他們最基本的吃和喝,但也被它拿一片小天地箍住人自己的格局、視野,尤其是想象,頭髮長見識短的窮人想象。
他們缺乏想象,動車、地鐵、飛機,可能連彩電這種城市人眼裡稀疏平常的東西都難以想象。亂花漸欲迷人眼,僥倖衝出桎梏,進入城市的他們還沒來得及認清自己,就在繁花似錦當中晃瞎了眼,有的不爭氣乾脆是被兩盤果蔬鮮肉就給俘虜了,因爲在偏僻的他平日吃的最精貴只是饅頭鹹菜。吃吧,哪怕不是山珍海味,純粹是城市裡的粗茶淡飯,吃得也叫他們忘了使勁,不再費勁使以往掙脫鄉土、來到都市時的氣力。
逐漸地,亂了心境的他們會慢慢地、快快地要麼被花花世界恐嚇得自卑到卑微輕狂,要麼被險阻艱難逼迫得自負到負心負義。
他們很難擺脫難堪窘境,正如阿姆斯特丹邁在月球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城市人輕輕一小步,卻是多少農村出身跑斷腿、拼了命想跨出的一大步。而這一步,又有多少是在跑道上被遙遙無期的終點磨得沒了心氣、沒了膽氣的人,不敢邁出,只想選擇折返着退縮回去,把原先的起點當回終點,一邊跑,一邊向迎面而來的後來者嚷嚷,讀書無用!
“也是,但我還是要保留自己的意見,雖然某些人天道酬勤,多少耕耘多少收穫,知識能改變命運,可偏偏是他,打死我也不相信他讀書能讀出什麼真名堂。”
楊晴無奈地搖搖頭,“你這都是偏見,趙婷,誰也無法預料將來的事。”
“是啊,也許將來你跟他,唔,我不敢了,我自己掌嘴。”趙婷猛地一激靈,在楊晴的瞪視下心虛地輕扇了下自己的臉頰。
“算你識相。”
楊晴說完,側過頭瞥向離三,只見他依然無動於衷,完全跟她一樣的心境,兩個人卯上了,彼此不讓,一個執意要打開一個執意不打開。
好,這一本筆記本全搭進去,我倒看看你拆不拆開紙團。
嘩啦,楊晴心到手到,麻利乾脆地又撕下紙張的一角。
“唉!”
女人果然是洪水猛獸,堵不如疏。
離三在楊晴得逞而洋洋得意的神情下,默默地拾取起紙團,輕輕地打開。
打開一瞬間,離三被裡面的內容驚得挑眉,瞳孔一縮,緊接便擡頭直勾勾地盯着楊晴,似乎在詢問她有關紙團裡寫的。
楊晴心領神會,拿回本子在上面唰唰又寫了回答——這事我哥爲了感謝你救了我的謝禮,你什麼時候想得到它,你就什麼時候打上面的手機號聯繫我——轉手遞到他的面前
“從在圖書館遇見你,我就發現你在一直爭分奪秒地看書做筆記,雖然我不明白你讀書到底是純粹的好學,還是不甘的拼搏。但不管怎樣,我想你不會做一個死讀書的人,總歸想有個更好的環境能去踐行書裡的東西,而你呆的工地顯然不是一個好地方。而恰巧我又有這麼一個機會能幫助你,所以不要拒絕,反正我所報答你的,又不是什麼錢之類的重禮,不過是一個你不去佔別人也會爭的工作罷了。”
“是嗎?”
“嗯,別忘了是你救的我,這自然是你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