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裡,遊蕩着三個人。
李天甲一如既往,黃色安全帽,一貫的軍訓服。他走在離三、馬開合的前頭,一一細說鋼筋裡的門道。
“鋼筋工,鋼筋工,無非是倒騰鋼筋的工人。掰直、截斷、套絲、彎曲……綁紮,學會了,今後這碗飯你就端平了,吃上了。不過學之前,咱不要心急吃豆腐,燙了嘴,先得見識見識這機器做出的鋼筋啊,到底什麼樣,明白有什麼用。”
他說着,從右手邊堆放齊整的一堆裡,取出一根受力筋,“這個啊,就叫受力筋,是專門用在樑啊柱啊上面,沒有它,房子即便蓋起來,也跟紙牌似的,撐不過幾陣風。”
“至於這架力筋……”
倉庫不大,卻容納了工程基本所需的諸如受力筋、箍筋、架力筋、分佈筋幾類構型,但囤積的量只有一兩天,興許半天就要用去一多半。
李天甲介紹完,立定在分佈筋堆積的地方。“認識鋼筋各自的用處,可以漲點見識外,關鍵關鍵是給看圖認圖打點基礎,一眼能瞧明白這裡得啥構件。當然啦,要是你們單單隻想學個上料綁紮,要麼乾脆就綁紮,那四哥前番的話就是扯淡,閒浪費唾沫星子。”
他轉回頭,看了看離三、馬開合,“不過四哥看你們兩個,不是單純就想學點皮毛吧?”
“四哥樂意多教,那再好不過。我們不怕貪多,反正嚼的爛。”離三莞爾一笑,“只是四哥,你剛說看圖認圖,它究竟什麼用?”
“嘿嘿,你知不知道爲啥四哥我,能當上鋼筋組的工長?知道是憑啥當的?”
“反正不會是走工頭的關係,我瞧工頭不像是任人唯親的人,一定是四哥有啥真本事?”馬開合說了句沒用的大實話,卻無聲息間拍了兩個人的馬屁。
李天甲似乎很受用,他哈哈大笑着,“那肯定,沒有點別的硬本領,光憑著作料綁紮哪能降服住鋼筋組裡的老人。實話說吧,四哥能當頭,靠的就是這看圖認圖。不過得再往深一點,用行家的話說,就是翻樣。”
“翻樣?”離三細細地咀嚼着。
“翻樣呀,說起來簡單。就甲方啊,會把圖紙給咱們工頭。我呢,跟老趙、老孔幾個,一塊按照這圖紙上的設計,得又快又準地算出大概的工作量。你比方說,工程用多少鋼筋啊,鋼筋得都做成啥形狀,再多擠出點時間,還能算出整個活兒大概得用多少人,花多長時間。”
李天甲如數家珍,滔滔不絕。
“……總之啊,想當工頭,沒有翻樣的本事,也得找幾個懂翻樣的人,不然就是盲人抓蝦,肯定做不大。”
“這麼一聽,我們兩個更要感謝四哥。本以爲只弄點皮毛,沒想到能學到一手裁縫的手藝。”離三說道。
李天甲性子直,繞不過彎彎,疑惑道:“裁縫的手藝,啥意思?”
“不瞞四哥說,我以前在村裡那會兒打獵謀生。當時,一般完好的皮毛能賣個好價錢,不過扯了裂了、不完整,那價得跌個幾成。”
離三回顧着打獵的生活,“可是啊,我留意到收購這類皮毛的人,他們往往有一手裁縫的好手藝,能把皮毛製成半成品,這種拉到集市裡轉手一賣,價格就是另一碼,比不完整的要高。現在,四哥你不就是像裁縫,教我們這類打獵的更好的本事嘛!”
“啥裁縫啊,咱就一張飛,可使不了繡花針。”李天甲說了句俏皮。
“不過,當‘兵’打仗這看圖認圖的本事倒有。而且,四哥希望你們兩個今後也要學會,不爲着什麼飛黃騰達,這麼遠的咱扯不上,就說翻樣,比起苦哈哈地在大曬天綁紮鋼筋,不僅多掙錢,還地位高,工頭都不得不仰仗你。”
說話間,李天甲神采奕奕,臉上不免有得意之色。
“也就是憑這手,工頭才放心把這麼一個組交給四哥,四哥纔有底氣讓下面的一個個服氣。所以啊,你們想不想學?”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然,不想當老闆的打工,不是好打工。
離三點點頭,感謝道:“四哥願意教,我們求之不得啊。”
“得,別跟四哥客套。”李天甲從衣兜裡摸出一張折皺不堪的紙,遞給離三。“打開瞧瞧。”
離三展開,入的第一眼是“鋼筋配筋表”五個醒目的粗體標題,視線下移,φ10@100/200(2),φ10@100/200(4)……表格下方里密密麻麻填有各類型號的鋼筋。裡面的數字,都看得明白,但是符號,沒接觸的門外漢,非常陌生。
“不用刻意想。”
瞧離三一項項看着,李天甲忍不住煙癮,取下夾在耳邊的煙,拿到鼻間嗅了幾下。
他將將享受了一番,擦了擦鼻子,“你還沒有入行,一時半會大多都看不懂。不過有的嘛,倒可以直接說。比如單上,是不是標了鋼筋的直徑,9、10、12、14之類,一般工地上的也就用這幾種……”
“四哥,這低碳鋼、中碳鋼,中碳鋼跟高碳鋼以什麼來區別?”離三指着單子,針對上面疑惑不明的地方,向李天甲請教,態度恭謹,說話客氣。
一問一答之間,李天甲的臉上溢滿笑容,看離三的目光裡盡是滿意,嘴上更是頻頻誇讚他講得不錯。
“一般工地常用的,有兩種模樣。一種就像這樣的,有螺紋,另一種是開合旁的那堆,光圓光圓的,摸起來還跟娘們的臉蛋似的滑溜滑溜的。”
李天甲回答完最後一問,亢奮之餘,才發覺喉嚨說了許久有些發乾,”就先說到這裡,有些啊,沒有必要着急弄懂。翻樣這活兒,是講究經驗跟知識。以後上手了,照你們的腦殼,慢慢肯定能全學會。“
他望了望外面的日頭,”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接下來四哥帶你們到工棚演示一下機器該怎麼用,這個纔是你們的立足之本。到底是鋼筋工嘛,不會鋼筋那咋成!“
離三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在表單上。剛剛一番東問西問李天甲,說不上了如指掌,但也摸到了冰山的一角,再看例如φ8@200(2),大腦很快便作出反應,嘴脣張開,喃喃着:“直徑8,間距爲200,雙肢箍。“
啪,李天甲見離三學魔障了,拍了下他的肩。
“怎麼了,四哥?”離三斂回眼神,擡起頭好奇。
“暫時啊先別琢磨,如果還有啥不懂的,等下班。下班以後,四哥這腦袋瓜子裡僅有的,你只要不嫌棄,統統可以學去。”
李天甲面露難色,略顯愧疚。一旁的馬開合看在眼裡,心裡直呼離三不簡單。從前,只見過被請教的端着架子矜持自滿,但凡從嘴縫裡擠出一點經驗門道,請教的人哪個不得態度恭謹,可偏偏輪到離三,反而調了個個,倒是沒教完的李天甲恨不得掏心挖肺,傾囊相授。
不簡單,馬開合凝視着離三的側臉,心裡又嘀咕了下,轉瞬接腔調侃道:“四哥,你這樣我可得替圖昆報個不平了。聽他說,他爲了求你指點,那可是花了劉備請諸葛亮,三顧茅廬了才成的!”
“土根跟你都說了?哈哈,既然你個小崽子心裡門清,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李天甲笑罵着,“你們,可真是一包煙不掏、一次腿沒跑,就從我這裡白學了全部的本事。不比土根,像你說的,三顧茅廬,硬生生裝乖賣好,孝敬了四哥足足一個月才求來的。所以,待會兒回去以後,口風都嚴實點,千萬不要讓土根知道,背地裡說我作師傅的偏心。”
“這,要不四哥,乾脆我跟開合啊,都按土子的弟子禮來,不能讓四哥你吃虧,也讓土子沒有別的想法。“
說完,離三轉臉向馬開合,“你覺得呢?”
瞧這麼一件小事都做的周全,滴水不漏,馬開合訝異的同時,心領神會道:“是啊,四哥,你把看家的本領都給咱,咱可不能白要。”
“誒,幾包煙錢罷了,四哥不在乎。之所以樂意教給你們,按武俠裡寫的,完全是看在咱們對上眼了,意氣相投,根本不爲了別的,不然怎麼對得起你們喊我‘四哥’呢!”
離三深情真摯地說:“一行有一行的門道,不拜師學藝,憑着一腦子楞勁兒想把這行撞出個門清來,那得花多少心思時間。而四哥你願意這樣教我們,不止是仗義,可是說是恩義了。”
“對,對,恩義!”馬開合附和着。
“誒,就別興着吹我了。啥仗義恩義的,無非就是鋼筋這一點兒活,不值一提。說實話,除了翻樣,就鋼筋,它攏共纔多少東西,無非就是下料和綁紮嘛。即便沒有我教,頂多你們做工的時候眼珠子多看,腦子多動,再耗點時間在工棚裡做久了,裡面的東西自個琢磨,遲早能慢慢琢磨個透。”
“四哥客氣了。這些東西對我哥開合這種剛進工地的新人來說,寶貴得很吶。至少我們不用跟其他人一樣,兩眼一抹黑摸着石頭趟河。”
“嘿,開合,你瞧瞧,這就是秀才的嘴吶,說話一套一套,沒幾句就把四哥捧得心都飄起來了,哈哈!“
李天甲哈哈大笑起來,“不過,別以爲吹你四哥,把我吹飄飄然了就能讓我肚子裡的墨水多出來!唉,四哥壓箱底的寶貝就只有這些,和工頭他比起來,呵呵,簡直就像偉人說的,龍王跟乞丐比寶,太滑稽嘍!“
一提及陳國立,馬開合能看出李天甲的眼裡充滿了崇拜,他不禁奇怪—
因爲從他不多而深刻的印象裡,長着國字臉的工頭,面相上看起來忠厚,可鼻如刀削,口闊聲豺,眉目之間隱藏着狡黠叵測,微凸且堅的額頭在疤痕褶子下慢慢磨光菱角,失了壯志,多了貪婪。尤其,按道理,本該老實持重的濃眉,竟在他的臉上顯得小氣浮躁,渾然不似離三這般的大氣沖天。
馬開合故作一驚,試探問:“工頭他本事大着?”
”瞧你這話問的,你以爲工頭跟四哥一樣只會一個鋼筋的活兒?“李天甲擺擺手,”要真這樣,工地這麼多個弟兄不早散夥了,哪有眼下這副吃飽和暖的光景!“
“聽土子路上說,工地上好些機器、材料都是工頭掏錢先墊的,底氣十足。“離三說。
“是啊,土根沒說錯,工地上不少的家當,都是工頭花十幾年工夫辛辛苦苦,一點一點攢出來的。也因爲這,也不止是這,工頭才能到今天這氣候。俗話說的好,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飯。如果你沒有吃飽飯的能耐,吃飯都可能咽死你。”
李天甲的語氣中流露出敬佩之情,畢竟他一路跟着工頭,見證了陳國立從無到有,由小做大的過程,而且一直是他的老班底,老底柱。
“但工頭不一樣,他就是一個敞開吃的種。你們想想,工地七八十號人,領着這些人幹,不但得把工地裡裡外外的整清爽嘍,而且對老闆們給的各種圖紙,要看得懂不含糊。除了這些,既得琢磨怎麼使用工人,讓底下人服你聽你,又得琢磨怎麼伺候老闆,讓上面人給飯吃。這就是當工頭要做的份兒,呵呵,這裡頭的學問大着呢!“
馬開合吹捧李天甲一句,“可是四哥,我覺着你懂得也不少,跟工頭沒兩樣。”
“這話說的,不廢話嗎!好歹我也跟工頭走南闖北十多年了,就算是塊榆木頭都能長芽冒尖了。”
李天甲攤了攤手,“可木頭,哪能跟工頭比,他纔是遮陰擋雨的蒼天大樹。且不說工頭這些年掙下的施工隊的家當,單單說出他的身家,就不是我這樣的人能攀扯的。”
“四哥,這話怎麼說?”離三問道。
李天甲神神秘秘道:“嗯,可以跟你們講的,不過啊,你們自己聽着就行,千萬別傳出去。”
他們倆面面相覷,都點點頭答應,李天甲壓低聲:“其實工頭他已經是滬市城裡人,在滬市這邊可有兩套房子,孩子老婆也跟着脫了贛西的農村戶口,轉到城裡了。“
“四哥,我雖然頭一回來滬市,但之前聽人講過,現在想做滬市人可沒那麼容易。”
離三格外驚奇,因爲他曾聽沈清曼隨口提過。據她說,滬市前幾年的政策變動,戶口不再是買房便能入,而是有指標限制,全年似乎只納1.6萬人,當中還有一部分要出給引進的高新技術人才,因此能落滬市的戶就更少了。
“嗨,主要是工頭人精明,會打算。他在00年的時候就買了一套松江60平的房子,當時有一個政策,叫什麼藍印戶口的,掏錢就能入。這個工頭也特意指點過我,叫我別寄錢給老家修繕老屋,從銀行貸出款子買套房,擱城裡升值。可惜呦,當時四哥人傻又倔,心裡總惦記自家外甥、外甥女的學費,就沒心思借錢買房……”
藍印戶口?這事李天甲不提,離三倒忘了沈清曼也跟他說過。通俗的講,就是買了房的業主,可以另外花錢,一般一人二到四萬不等就可以入戶口,但在02年4月1日起,各地區開始漸漸取消。
“唉!”
李天甲一想到這事,氣不打一處來,後悔自己不聽工頭的好意,竟白白錯過了當城裡人,尤其是滬市人的機會。他越想越難受,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腦門幾下才泄了氣。
“後來是真真沒想到,房價會漲得這麼厲害,政策也跟着改了,不允許花錢再入戶了,害得你四哥我想從贛江農村變成城裡人,再也沒了門路。唉,現在想想,四哥我當真是被驢子給踢傻了,要不按工頭提醒的,咬咬牙當年也買一套50平的,到現在,咱就能以收養的名義,拉個讀書上進的外甥、外甥女過來,讓他們有機會上滬市的高中!”
李天甲越說越火大,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地拍打,又惱得直跺腳,來回踱了一會兒步,漸漸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嗨,還真別抱怨別人比你富貴,也別怪老天不公沒給你機會,關鍵是自個沒琢磨明白人家爲什麼能比你富貴。就比方說工頭吧,他覺着滬市這幾年的行情還得往死裡漲,於是前些年又託關係,借貸買了一套徐家彙80平的房子,光自己貼的錢就有70來萬。“
“而且人又瞅準了將來蓋房子的活多,掙的也多,就推了一些店鋪的施工單子,全都改接樓房的活兒。唉,這就是眼光啊,富人有富命,窮人有窮病,不是沒有道理的!”對於陳國立,李天甲難以用言語形容對他的崇拜,因爲在改命。
人各有命,有些人天生就大富大貴,這個“天生”,陰陽怪氣點可以說是生個好人家,怪里怪氣點可以講是投了個好胎,因而他們的成功,在嫉妒的眼裡,與生俱來不算本事,而當屬理所應然,因爲誰讓他們有個好今生。
也因此,自詡投壞胎的他們,求不來便各安天命,今生修不來的命祿福緣,有的人便寄託來世,給輪迴鑽了空子,乃至像祥林嫂捐了門檻,情願千人踏萬人邁,所求僅僅是臨終嚥氣前能拼個概率,仗着微末的陰德求個好的轉世,不入畜牲道,也不重回人道又當一回畜牲。
但往往,也不盡然。
有的就知命不認命,只因奇思幻想裡的某一天夢見了龍,哪怕傾家蕩產都學一身屠龍術。這一屠龍,有始有終,有個異想天開的終點,有個微不足道的起點,一路上,伴隨着冷嘲熱諷。然而,誰又會想到,風雲際變——
心中有“龍”的草芥屠夫,一直在耳旁風中咬牙切齒地堅持,磨刀霍霍,終於那一夜雷電交加,魚龍在天舞空,他橫空出世,名滿神州。
他們是生來的好命嗎?只是努力着,奮鬥着,等來的必然。
“等這一單幹下來,我估摸着等收到尾款以後,工頭鐵定會跟開發商打個商量,談個內部協議暗地裡以內部價買一套……”
李天甲發覺自己多嘴說了不該說的,忙收住嘴,再三叮囑他們,“這些事情,我也是看在投緣纔跟你們講講。平時就連土子我都沒跟他提,你們可千萬別在工地上瞎嚷嚷。要是被工頭聽了風聲,那影響就不好了。”
離三面無表情,與他們並肩走着,心裡在想,人人常寬慰自己,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可這話他是越聽越彆扭,一場富貴,難道有別人送你不成,不都是自己拼來的?
就算是不義而富且貴,不義也是自己做,命怎麼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