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門外似乎有動靜。
季尤坐起身,拿起枕邊的遙控,臥室頂的大燈亮了,璀璨的光芒灑向棉被,他的眯了眯眼睛。
“林叔,你在外面嗎?”他帶着鼻音。
門輕輕地開了,柳林遠趿着拖鞋,淺灰色的家居服上連個褶皺都沒有,頭髮有些凌亂,滿眼布着血絲,下巴上露出了青色的胡茬,站在門口,沒有再往前走。
“小尤,怎麼醒了?”他關心的問道。
“叔,您是壓根兒沒有閉眼吧!怎麼不休息?”季尤坦然的撇了撇嘴角,“林叔,您陪我吧……”
“好。”柳林遠什麼都沒問。
他走到牀邊,坐在矮矮的沙發上,伸手輕輕拍拍牀墊,說道:“還像你小時候那樣,我坐在你旁邊,看着你睡覺,好嗎,小尤?”
他疲憊的臉上卻是眼神明朗,微笑着,彷彿這會兒重現了他與季尤一段難忘的回憶。
“叔,沒有你,我是長不了這麼大的。”季尤抓住他擱在牀上的大手。
“孩子——”柳林遠一愣,他永遠也想不到這個生來骨子裡就帶有一種淡然疏離的孩子,竟然如此直接地表達他的情意。
“小尤,你……”他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
這個鐵一般的男人,輕輕握住季尤的手指。
“小時候,有一次,我就是不睡覺,你就坐在我的牀邊,輕輕拍我的被子,我就不知不覺睡着了……”季尤繼續說着,“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抓着您的胳臂不放,害得您一夜沒有睡。”
男孩兒不好意思地放開了柳林遠,蒼白的小臉兒上帶着微笑,漸漸地,他的清澈的笑容隱去了,臉色沉靜,帶着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深沉。
“林叔,我想接受正規的治療,而非聽天由命。”他平靜地說着,目光開始尋找枕邊什麼東西。
柳林遠靜靜地聽着。
“這個,我多少明白了一些事情。”季尤指着那本封皮泛白的粉色小羊皮日記,“我想努力一把,替他們再多看看這個世界,還有,我自己,還想做許多事……”
柳林遠終於再也忍不住,誰曾想過,他的眼淚,在這午夜,在這個孩子面前,恣意而流。
“月兒,你的孩子長大了。”
夜靜謐地有些深沉。
風不知何時停了,季尤已經睡着了,蒼白的臉龐陷在軟枕裡,棉被虛掩地遮在淡粉色的脣邊,無辜也無害,柳林遠又一次心疼起來。
畢竟還是個孩子啊。
從小就好像無波無感冷冷清清的孩子,只有在沉入睡眠時,纔會如此不設防,純粹得像個嬰兒。
柳林遠掖了掖他的被角,走出了臥房,突然感覺睏乏至極,他揉了揉額角,走向書房。
……
北方的冬天有點難熬,尤其是通往春天的日子裡,乍暖還寒彷彿曲線圖,迂迴往復,所以特別容易感冒。
“林叔,學校,就按照奶奶的意思安排吧。”季尤整理着一打最近的各種臨摹件。
柳林遠並沒有回答,季家爲小尤安排的學校,必定是好的。他所擔心的,是醫院的事,還有……他還不想跟季尤完全攤牌的事。
這所房子,裡裡外外都是老舊古董的,唯一的意義是這裡曾經也是季珺堯高中時走讀住宿的寓所。
“林叔,媽媽的事,您跟我說說吧。”
紅紅的陽光已然穿透那層乳白色的紗綢,照在客廳古樸規整的地毯上,幾不可見的微小塵粒浮在空氣裡……柳林遠熬夜後顯得有些憔悴,其實他知道這一天的到來,就在眼前。
“咔噠——”柳林遠將一個小小的木匣子打開。
季尤一眼看去,它極像是待字閨中的少女的玩意兒,像是一個八音盒,或是什麼。
不等他多想。
柳林遠望着他,紅色血絲讓他的眼睛看起來很是悲傷:“孩子,這可能是你媽媽留給你的。”
季尤默默地碰着木匣子,它果真是一個八音盒,老花梨,淡淡的特殊香味,已盪漾在他指間……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呢?季尤有些哀傷地想道。
他見這個方方的灰褐色匣子裡,是兩個栩栩如生的孩子,男孩和女孩。
女孩坐在鞦韆上,仰着頭……男孩站在旁邊,低着頭,扶着藤鏈……
季尤轉動發條,梳齒“咔咔”地一圈一圈發動。
他出神了,一鬆手……“叮叮咚咚”的一個個單音符好像溪流河水般,融合,磨礪,滑過岸邊的鵝卵石,帶走流動的沙礫,緩緩穿越耳膜,流向心田,激起小小的漩渦。
美妙的聲音,都是帶着記憶的,糾纏彌散,如今,又回味悠遠。
“是‘天空’……你媽媽喜歡的歌手,王菲兒的歌,但這首,很憂傷……”柳林遠喃喃的說道,慢慢用手掌覆上自己的眼睛。
老梨花匣子有個隔斷層,竟然,季尤猛然發現了這個機關。
柳林遠也同樣繃緊了身子,他不知道,月兒竟然要用這種方式與她的孩子對話?
一張淡淡薄荷綠的小小信箋,對摺,靜靜躺在隔層裡,聽着二十年的音律,苦苦等待。
——我的至愛。
我的孩子,我與珺堯並不一帆風順。我愛他,而我們遭到不止一個親人的阻攔……我們走到了一起,卻承受着隨時分離的威脅。
別怪任何人。
珺堯的病,卻是我們最終永遠在一起的決心。我唯一對不起的,是我們的孩子。
是你嗎?
好好生活,你是我們生命的延續,我們愛你。
……
落款日期1999年10月!
季尤的手指輕輕抖動着,他的大腦在快速運轉。他出生的前一年?這些事情是有謀劃的嗎?
“那時,你的父母……似乎已經預知幾年後的結果吧。”柳林遠不願意再去回憶。
他明白了。
爸爸的病,是他們心裡永遠的痛。而後來,他們帶着痛走了,只留下了他。
他的人生,用一紙信箋,又如何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