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竹有些猶豫地站在外間。
但世子已經發了話,不容置喙,即便她再不放心,也只得應聲退下。
蔣軒走到屏風一側,在珠簾之前止步思慮了片刻,隨即撩簾而入。
只見此時陸清容正歪在裡間的花梨木拔步牀上,沒蓋被子,卻合着眼,呼吸緩和平穩,竟像是睡着了。
想起剛剛還聽到她和綠竹說話,蔣軒輕聲走上前去,打算把她喊起來梳洗更衣。
剛走到牀邊,就見陸清容突然噌地一下坐起身來。
蔣軒原以爲她這是要自己去淨房了。
卻不想,陸清容一點要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穩穩坐在那裡不動,搖晃着腦袋,開始東張西望起來。
陸清容的視線,先從牀邊的那盞小燈看到窗下的條案,又在蔣軒的身上打了個轉,之後看到那仍有些搖晃的珠簾,最後停在了蔣軒身後那座柚木雕荷花的鏤空雙面屏風上。
“這個屏風好生奇怪,擺在這裡有什麼用?什麼都擋不住……”陸清容明明感覺此刻的腦子甚是清醒,卻不知爲何,出口的話,仍是帶着難掩的任性,與往日十分不同。
蔣軒聞言,不由想起了這屏風的舊事。
當年的榆院,幾乎上上下下全是沁宜院的人,出入行事,皆有無數雙眼睛盯着,讓他無時無刻都不得安生。經常自己打開裡間的這扇門,驚覺外間里居然有人,雖然或是在收拾屋子的模樣,或是正要進來傳話,之前卻都半分動靜不曾有。蔣軒索性直接讓人把那隔板和門都拆了去。擺座屏風在那裡,還專門挑了個有鏤空花紋的……
這些前因,陸清容並不知曉,有此一問也是正常。
只是看着眼下陸清容這狀況,跟她說這些恐怕沒什麼用,蔣軒直接順着她道:“你不喜歡,咱們換了便是!若是嫌屏風不夠嚴實。趕明兒等我回來。咱們重新換成門板。橫豎有我在外間待着,你本也不需要這樣眼觀六路的……”
蔣軒話音一落,陸清容的眼睛又不爭氣地紅了。
見她半天沒說話。蔣軒以爲這是同意了,方纔開始勸着她去梳洗更衣。
他深知陸清容一向愛乾淨,今天這身衣裙,又是喜宴又是山頂的。若是就這麼睡下,明早她指不定得多懊惱……
誰知陸清容聽了。倒是沒像對綠竹那樣讓他出去,卻還是一動不動在牀上坐着發呆。
蔣軒正想再說些什麼,陸清容那邊突然有了動靜。
“叫我去淨房也行,你不許走……”陸清容的聲音明顯像在撒嬌了。
蔣軒正拿不準這“不許走”是指的哪裡。陸清容馬上自己補充道:“就在這裡等我!”
蔣軒無奈,笑着點了頭。
陸清容這才站起來,獨自轉身去了裡間的淨房。
聽着淨房傳來的陣陣水聲。蔣軒彷彿覺得這水像是撩在了自己心上,漣漪不斷。趕忙在裡間環顧一週,想將注意力移開。
這纔看到在窗下的條案上,擺着一個繡筐。這類東西出現在陸清容周圍,絕對算稀罕物,蔣軒忍不住走上前去看個仔細。
只見那個小小的繡筐裡,最上面放着一個未做完的荷包,比尋常見到的都要小上許多,乍一看只是一團紅色,其實在紅色的綢面上,繡着幾片歪歪扭扭、顏色相近的楓葉。
難得自己一下子就認出了這繡的是楓葉,蔣軒一邊在心裡打趣,一邊放下了那荷包。
拾起旁邊一本《說文解字》翻看了數頁過後,總算等到一身清爽的陸清容走出了淨房。
此時的陸清容已經散了頭髮,換上件白色寢衣,通身遮得嚴實,倒不知道里面穿的什麼。
蔣軒輕咳了一聲,面色不十分自然地移開目光,看了眼那紅色的荷包,繼而說道:“這繡工真是進步了不少,回頭再給我繡一方帕子吧!”蔣軒想了想,還是沒把自己帕子找不到的事情講出來。
“好!”陸清容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往日那份藏拙的心思全然不見,直接伸手拿起那紅色荷包,獻寶一樣放在蔣軒面前:“這個就是給你的,裡面放着平安符,明天就能做好了,到時候你去漠北,可要隨身帶着!至於帕子,怕是沒有時間,只能回來再給你了!”
蔣軒笑着點頭,見她雖然走路仍有點搖晃,但說話已經逐漸有些條理。
眼看亥時都快過了,蔣軒連忙放下手中的書,扶了她坐在牀上,然後直接轉身要出去。
陸清容卻不肯,立刻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說辭,便衝口而出:“月亮都沒了,我自己不敢睡覺!”
蔣軒有心告訴她,月亮還在外面好好掛着呢,但見她此時衣着單薄,又怕開窗讓她吹了風。
還沒來得及說別的,陸清容已經拉起他的手:“你陪我一起睡!”
蔣軒心中一震。
想着剛纔陸清容一路回來的種種表現,此時自己若就這麼走了,恐怕她還真就不睡了。
事實上,手被她緊緊地拉住,人被她那說不清是發愁還是害怕的眼神盯着,蔣軒想移動步子都難。
見蔣軒顧自點了點頭,陸清容雙眉即刻展開,登時脫了鞋,靠裡側躺下了。
縱然她把被子拉得連鼻子都能蓋住,但僅憑露在外面的那一雙杏眼,蔣軒就不難發現,她正在笑着。
蔣軒低頭審視一番,剛纔綠竹陪着陸清容進來的工夫,他已經換上了一身家常的天青色袍子,此時便直接和衣而臥,躺在了陸清容外側。
內室依舊如同往日夜間那般幽靜,裡外間的小燈也同樣閃爍着微微的光亮。
蔣軒記起來,上次睡在裡間,是自己喝多了。那次在書房招待孫一鳴和江凌喝酒,自己真是醉了,隔天起來,不知爲何就躺在陸清容的牀上,好在二人都是衣着整齊……沒承想,這一次睡在這裡,依舊是因爲有人喝多了……
但事實與他想的不盡相同。
陸清容雖然喝了酒,但並不似他上次那般完全不省人事,只抱着陸清容便足以。
此刻,平日裡極輕的碰觸都能紅透了臉的陸清容,正像個八爪魚一般,抱着自己。
蔣軒心裡暗道,以後再不能讓她喝酒了……
陸清容的心裡,同樣糾結難耐。
想起今日蔣軒跟她說過的話,想起成親一年來兩人之間的種種,想起後日即將出徵漠北的無奈……陸清容心中黯然,格外珍惜二人獨處的時光,下意識地將環在蔣軒腰間的雙臂緊了緊。
這一緊,讓蔣軒先是一驚,隨即按住了她的手,使其老老實實地放在自己腰間不動,方纔放下心來,輕舒了口氣。
二人皆未再動。
陸清容的心裡,卻因爲蔣軒這“一按”,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原本,她只是不願和蔣軒分開,想和他多待一會兒是一會兒,並無旁的心思。
此時因被會錯意而招致的拒絕,才讓她突然意識到,蔣軒對她的照顧和隱忍。
老實說,所謂的年紀太小,不過是母親和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放眼大齊朝,這個年紀成親的女子絲毫不足爲奇,難道她們的夫君也都如蔣軒一般剋制不成?
陸清容突然有些同情起他來,尤其是在如今這個檔口。起先完全沒有的念頭,一股腦兒涌上心頭……
蔣軒哪裡知道陸清容心裡的曲折,見她半天沒有動靜,只當是來了睡意,心下稍安。
卻不想,轉瞬的工夫,腰間那雙被自己按住的小手,竟開始慢慢摩挲起來……
蔣軒看着懷裡那人,眼神逐漸變得複雜。
她這是要幹什麼?此刻的她是清醒的嗎?
蔣軒加重力氣,再次按住她的手。
“等我……等我回來。”蔣軒低沉的聲音,伴隨着些許沙啞,飄在陸清容耳邊。
陸清容鼻子忽地一酸,卻是更加堅持。
若是蔣軒不去漠北,若是今夜自己沒有喝酒,她都不會說出下面的話:“回來是回來,今天是今天……”
蔣軒愣住。
陸清容的想法,他多少能猜到些。
歷來年輕的將領出徵前,這種事都是屢見不鮮的,好似今日武定侯府的喜宴,便是如此。
但他總覺得,這樣對陸清容不公平。
“萬一我若是回不來……”蔣軒的聲音極輕,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般。
“你必須給我回來!”陸清容有些急了,先是本能地伸手捂住他的嘴,似是不願聽他說這種話。
許是被蔣軒的話刺激了。
緊接着,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做出了一個她這輩子最大膽的舉動,也是之後蔣軒每每提及,都讓她無地自容的動作。
她的另一隻手,準確無誤地捂住了另一個地方。
無論蔣軒有着再強大的自制力,瞬間也都全部瓦解了……
沒有激烈,沒有抗拒,沒有索求,亦沒有悲傷。
連那細微的痛處,都讓人心動。
一切是如此自然,卻又令人震撼。
陸清容能感受到蔣軒小心翼翼的呵護。
蔣軒亦能感受到陸清容心中對這份感情的篤定。
心,沒了距離,一切都沒了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