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從楊家回許家時,天色已晚,她便沒有回明德堂,只是直接帶着樑媽媽進了樂山居,給太夫人請安。
太夫人對七娘子可以擺臉色,但對樑媽媽這樣的親家老僕,總是要多給幾分顏面,非但罕見地露了笑臉,還賜了樑媽媽一個小几子,笑問,“怎麼,是親家母不放心女兒,特意再送一個服侍人進門?”
樑媽媽不愧也是人精,答得滴水不漏,“回太夫人的話,是我們家太太擔心少夫人年紀小不懂事,給幾個嫂嫂添麻煩,特地讓我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襯的地方。”
太夫人就笑着撩了七娘子一眼,“親家太太實在過慮啦,六孫媳年紀雖小,可精着呢。”
這話雖然是誇七娘子的,可聽着,怎麼聽,怎麼就不對味。
五少夫人脣邊不由浮起了一抹笑,四少夫人看看這,看看那,也微微地笑了起來。大少夫人卻是面容呆板,好像聽不懂太夫人話裡的意思。
幾個妯娌對面一排坐着的三個女孩兒,也都是各有反應,七娘子只掃了一眼,就將衆人的反應,都收進了眼底。
太夫人如果只因爲自己敢當衆拂她的面子,便把七娘子認作個傻大膽,那也實在是太粗疏了些。
她微微一笑,“祖母誇獎,小七哪裡受得起。”
好像聽不出太夫人話裡的意思,分明是坦然地受了太夫人的誇獎。
許家人口多,來請安的男丁們均在梅花桌邊圍坐,本來太夫人說這一句話,幾個少爺也都好像沒聽到一樣,不過是自顧自地談笑。
七娘子這一回話,倒是招來了幾道目光,七少爺許於寧、八少爺許於泰都看向了七娘子,像是要把她的後腦勺看出一個洞來。
七娘子也不禁微微嘆息。
許家的人丁也實在是太旺盛了些,這十多個妯娌兄妹,看着居然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要在這裡頭找到一個可能的兇手,在事發一年半載之後,還真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太夫人瞳仁一縮,要說話,卻又咽了回去,沉思了半日也沒有開口。
氣氛漸漸就有些尷尬,大少夫人侷促起來,掃了丈夫一眼,大少爺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好像已經打起了盹兒。
四少夫人卻是笑吟吟地磕着瓜子,罕見地沒有開口。五少夫人還盯着七娘子,就好像七娘子剛纔當衆脫光了衣服似的,令她都不由得爲七娘子的厚顏而震驚。
七娘子卻是安之若素。
如若太夫人以爲這一點沉默的不悅,能將自己壓得主動開口,那她就實在還是太小看自己了。
樑媽媽望了望七娘子,見七娘子面上一片恬靜,亦不由心生欽佩。
她前後兩次來訪許家,對許家的人事,也不是沒有了解。這個太夫人看着慈和,私底下手段如何,許夫人是親自領教過的。
七娘子以十七歲的稚齡,在太夫人無形釋放的威壓面前揮灑自如、鎮定自若,態度甚至還帶了一絲超然:誇她她就受着,也懶得去琢磨這話後頭的意思。不高興,就任太夫人不高興……這哪裡是對太婆婆,分明是對一個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竟有那麼幾分的高高在上了。
卻偏偏,太夫人又抓不出她的錯處……
唉,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換了楊家的哪一個女兒,怕是也沒有她這樣沉潛,這樣深不可測。就連初娘子的圓融裡,都沒有七娘子的靜。
這一個靜字,就襯得太夫人反而有些冒進了。
太夫人已經沉下臉來,望住七娘子,神色間,帶了幾許森然。
七娘子於是露出了幾分恰到好處的詫異,好像不明白太夫人爲什麼會忽然間不悅起來。
四少夫人再左右一掃,又鄙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驀地就笑出聲來。
“祖母,眼看着就快到晚飯了。”她親熱地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我就先告辭啦,還要去清平苑看娘,遲了也不是事兒。”
太夫人就坡下驢,臉上也露出了絲絲慈和的笑意,“好好,那你們都快過去吧,也爲我問問媳婦好。”
又囑咐五少夫人,“你們家那位今兒不是在宮中值宿麼?晚上你就帶着我的小賢過來,咱們一道吃飯。”
五少夫人這才恍然大悟,婉約地笑起來,細聲應了“是”。
衆人於是藉着四少夫人的頭,都起身向太夫人告辭,出了樂山居,浩浩蕩蕩地過清平苑去。
這一走,就看出人與人的不同了。
幾個妯娌自然是規規矩矩地走着青石板鋪就的甬道,卻是一前一後,涇渭分明,大少夫人同大少爺相偕帶了四個孩子走在最前,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前一後,互不搭理。
許於寧與許於泰卻要活潑得多,於寧大些,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帶着十歲的於泰翻過欄杆,一下就越進了長廊,兩兄弟一邊輕聲對話,一邊勾肩搭背地往清平苑方向小碎步跑了過去。
三個庶女雖然在一處走,卻也顯然分出了親疏,大些的於平今年十五歲,似乎是正在說親——她似乎頗得太夫人的喜愛,在樂山居里給七娘子留下了不淺的印象。小些的於翹今年十四歲,也到了娉娉婷婷的年華。兩個少女交臂而行,嘀嘀咕咕地說得正歡,卻留了最小的於安落單,踽踽在兩個姐姐身後隨行。
七娘子還記得當時五娘子出事時,問她五娘子出事沒有的,便是於安。當時她安靜的舉止,便給七娘子留下淺淺印象,如今留神看來,果然舉止安分卻不怯懦,許家的這三個庶女中,第一眼看去,還要數於安得她的眼緣。
她帶着樑媽媽,順着人潮一道進了清平苑,許夫人果然已經快吃晚飯了,衆人便依次進裡屋問安。
這一番就又是一番不同景象,於平同於翹一進屋就低眉順眼,噤若寒蟬。三個少夫人也都收斂氣勢,四少夫人那樣驕傲的人,也要作出聽話的樣子來,看得七娘子直想發笑。倒是幾個小字輩中的小字輩要自在得多,並不因換了地方而變化態度。
許夫人卻也很和氣,她今兒精神還好,靠在炕邊慢慢地喝了一鍾茶,就遣了衆人回去,“也到了吃晚飯的時辰了,沒得因爲請安,耽誤了你們吃飯。”
三個妯娌面上都有些發紅,大少爺囁嚅,“來晚了,讓娘久候,是兒子的不是。”
他似乎十分寡言,除非必要,絕不開口。七娘子這幾天下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說出問好請安之外的話。
不想就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許夫人頓時面色一和,笑着安撫大少爺,“就是白說一句,我們家于飛多心!”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交換了幾個眼色,也齊聲請罪,“誤了時點,真是不小心,請娘恕罪。”
七娘子當然也隨班就步地起來請罪,心底卻不由咋舌。
京城名門,就連這爭鬥的水平都不同,日常說話,像是在打啞謎,玩遊戲,誰不開心,爲什麼不開心,都得靠猜。當媳婦得小心成這樣子……也難怪五娘子適應不來。
許夫人又寬慰了衆人幾句,就露出了疲態,這一回,衆人是真的退了出去。七娘子於是故意墜到了末尾,向許夫人報備。“到底小七年紀小,老媽媽忙着清平苑的事,也不大有功夫常跑明德堂——從孃家借了樑媽媽過來,請她幫着清掃明德堂,安置四郎、五郎,再降一降幾個新調進來的管事媽媽……”
許夫人面露欣慰。
肯把四郎五郎身邊的人事給樑媽媽過一遍,大太太自然會更安心。
“好。”她就拜託樑媽媽,“我的身子骨,樑媽媽也瞧見了,四郎和五郎在明德堂住得舒服不舒服,就得看樑媽媽的安排了。”
這是客氣話,卻也有言外之意。
樑媽媽與七娘子對視一眼,自然是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夫人請安心,小人一定盡力去做!”
回了明德堂,立夏早已經收到消息,笑盈盈地迎出了院子,“方纔五少夫人送信過來,爲樑媽媽在下院收拾了一間屋子。”
府裡的下人當然也有住處,一般只有丫鬟會跟着主子們起居,已經成家的媽媽們則聚居在公府周圍,七娘子本來已經準備爲樑媽媽在明德堂附近安排住處,沒想到五少夫人這樣客氣,居然還爲樑媽媽準備了待客用的屋子。
七娘子不禁略略皺眉。
這一番接觸下來,對幾個妯娌,她心裡都有了初步的印象。
卻只有五少夫人……行事似乎沒有太多的章法,對自己又過分謙卑又過分倨傲,竟有些讓人拿捏不透的意思了。
“老奴哪裡當得起!”樑媽媽連忙客氣,“五少夫人實在是太當回事啦,夫人,您看……”
七娘子就笑着擺了擺手。“確實不必那麼麻煩,媽媽還是住在明德堂附近更方便些。”
又和樑媽媽客氣了一番,便將她打發下去,自己帶着立夏進屋用飯。
吃過飯,她在燈下坐了,面前攤了一張大大的雪浪紙,上元親自爲七娘子磨墨,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思考。
半晌,才緩緩在雪浪紙上落筆。
府裡的人事,這三天下來,她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拋開外院的平國公不說,內院裡顯然就分了兩派。
許夫人爲首的一派雖然人丁單薄,但勝在佔據了嫡出、原配的名分,地位崇高。
太夫人爲首的一派也不是沒牌可打,孝悌、序齒……都是他們的籌碼。
第三代的幾房,大少爺許于飛一直沒有功名,而是打點家中生意與外院瑣事,看着和大少夫人一個樣,都是不願牽涉府中爭鬥的中立派。大少夫人更是如泥雕木塑一般,對誰都沒有多餘的話,一開口就是山西口音,好像是改不掉,也不願改似的。
四少夫人是倪太夫人的親戚,在老人家跟前當然有面子,和太夫人走得更親近,也是自然的事。畢竟四少許於潛身上帶着的功名也是碧血黃沙中拼殺出來的,含金量更高,說不準對世子位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四少常年在外,四房到現在都沒有子息,不得不說是一大尷尬。四少夫人在太夫人那裡,也不是沒有競爭對手。
五少爺許於靜自小在太夫人身邊長大,素來最得寵愛,如今在宮中禁衛軍裡充任校尉,官職雖低,卻可以常常得見天顏,也是個有臉面的活計,妻子又是名門嫡女,進門沒有多久,許夫人身子不好無力當家,順勢就把權力接收過來。這一房眼下最是當紅得勢,四房心裡未必沒有忌諱,倒是五少爺暫時沒有軍功,對世子位的衝擊並不太大。
話說回來,只要七娘子能順利當家,不論四房還是五房,機會都不會太多。畢竟許鳳佳自己爭氣,平國公的態度也很明顯,要在世子位上玩弄花招,除非許鳳佳出事,否則絕無可能。
七娘子忽然一下煩躁起來。
她又想到了許鳳佳臨行前的再三叮囑,還有那言而未盡的“否則恐怕”。
皇上對許鳳佳雖然恩寵,但交代他辦的也無一不是危險性很高的工作,掃蕩據點、擒下大皇子的心腹……哪一件事不要賭命去做?
這次下廣州,他又是忙什麼去了,該不會,也有可能出事吧……
她的心就一下提了起來,在半空中猛烈地跳動着,半晌,才能緩緩開解自己:以許鳳佳身份之尊貴,明知必死的事,皇上肯定是不會交辦的。至於一點危險,那是在哪裡都無法避免的。
話雖如此,卻依然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緩過來繼續往下歸納許家的人事。
幾個沒出嫁的庶女,其實對府裡的局面影響並不大,於平也好,於翹也罷,再討太夫人的喜歡也沒有太大的用處,平國公府如今的聲勢也不可能讓她們出嫁爲高門妾,頂多就是和地位相當的高門大戶庶子結爲夫妻,或者低嫁給士子做正房,沒個嫡女的名分,是當不了多少事的,可以暫時不管。
七少許於寧很得平國公的喜愛,生母也是府裡少數幾個有臉面的姨娘之一,他和六房關係倒一向是不錯的,五娘子也念過七少的好。平素似乎安分守己,外頭很少聽到他的聲音,算得上是個省心人。至於八少爺於泰就更小了,十歲的年紀,看着雖然早慧,但頭頂五個哥哥壓着,也很難掀起什麼風浪。這幾個弟妹一併府裡的五個男孩兩個女孩,都和府裡的爭權奪利沒有太大的關係。真正的博弈,還要在大房、四房、五房、六房之間展開。
七娘子托腮想了半日,又在心底暗暗地掂量着幾個嫂子的孃家,思忖着倪太夫人的孃家與宮中的許太妃,想了半日,才無聲地笑了笑。
果然是世家大族,未來的收權之路,可以想見,她不可能走得太順。
更別提還要在這些玻璃塑就的水晶人裡找到一個兇手……
她又怎麼能不多費思量?
作者有話要說:據說今天抽了。
而且今天沒吃晚飯,下午吃了兩個糯米粉蘿蔔絲餃子,好飽呀,糯米真頂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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