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歸來

“昨晚有流星,看到了麼?”膚色深褐的男子咧嘴對她一笑,問。

葉賽爾含笑點頭。奧普還想和女族長多說點什麼,一時卻找不到話題,有點尷尬地拍了拍赤駝背上的褡褳,轉頭繼續忙去了。看他首先檢查整理好的,卻是她的赤駝。

葉賽爾嘆了口氣,心裡有些澀澀的不是滋味,信步向那個鮫人的帳篷走去。然而撩開帳子俯身進去的剎那卻嚇了一跳——

氈毯之下,半躺着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面目清秀。

“你是誰?”她的手按上了腰刀,厲叱。

那個女子似乎在疲倦地閉目養神,此刻聽得喝問,微微睜開了一線眼睛:“是我。”

深碧色的眼睛,一邊清晰,另一邊混沌。

“你?你這是……”葉賽爾繞是見多識廣,也嚇了一跳。聽聲音分明就是前日救回來的那個鮫人,可血肉模糊的面容一夜之間居然變了那麼多,彷彿重新長出了一張新臉來。

“那是幻術……鮫人的幻術。”旁邊聞聲趕來的是族中最老的女巫,迪邇大媽拄着柺杖彎腰進來,看着氈毯中躺着的女子,眼裡有一種不屑鄙視的光,“這些從海里誕生的鮫人,有自己的奇怪幻術。可這種幻術卻脆弱如海上的泡沫,維持不長久。”

“至少能維持到進入葉城。”那個鮫人安靜地回答,應該是藥有奇效,說話中氣都足了很多,用碧色的眼睛看着老女巫,“可惜眼睛的顏色不能改——我入城的時候可以扮做盲女,這樣也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葉賽爾點頭,旁邊的老女巫卻忽然發出了桀桀的冷笑:“會使用‘雲浮幻術’改變自己形貌的鮫人,可不一般啊……你確定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麼?”

顯然沒有料到西方大漠一個殘留部落中、還有人能說出她的幻術名稱,那個鮫人一驚,不由怔了怔。然而很快眼裡就浮出了狠厲的神色,咬牙道:“若是勢頭稍有不對,我自然立刻離開、絕不連累你們。”

“都是被那些冰夷逼的……我們應該是盟友。”同是女人,葉賽爾看不得那樣的孤狠絕決,立刻插言,堅決地盯着老女巫,“反正五十年來我們的麻煩還少了?多她一個、那些追殺也不見得就會多多少——我們霍圖人接待了客人後、可從來沒有把再客人推出去過!”

彷彿被族長的氣勢壓住,女巫迪邇想說什麼,最終還是重重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快喝點駝奶,等會兒就要上路了。”葉賽爾俯身到了一盞熱奶,遞給那個鮫人女子。顯然對方不習慣喝那樣的東西,只喝了一口眉頭就皺了起來,然而定了定神、依然握着碗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一碗奶。

在紅衣女族長放心地離去後,空空的帳子裡那個鮫人女子掙扎着坐了起來,用手按着胸口。彷彿胸肺裡有什麼東西在翻騰、最終忍不住還是一口吐了出來——

吐在地上的奶中,夾雜了無數慘綠色的血塊。

毒性還是沒有拔除乾淨啊……鮫人的身體就是太脆弱,稍微受了傷就要很長的時間來恢復。不知道這次浸泡毒河那麼久,會不會留下終身難以痊癒的內傷。

那個鮫人女子想着想着,脣角忽然浮起枯澀的笑意:還談什麼痊癒不痊癒呢?活下來已經是幸運。她親眼目睹了那些慘烈的死亡。一起去往空寂城的同伴、返回的途中一個個先後死去,用盡全力遊着、全身的肌肉就片片脫落,最終變成了毒河裡漂浮的骨架,被赤水中的幽靈紅藫吞噬。

那樣悲慘的景象她永生不能忘記。

而不曾親眼目睹的死亡,卻更讓她痛徹心肺——寒洲那個笨蛋,在半途聽說曼爾戈部以勾結復國軍的罪名被圍剿後,沉默了一整夜,最終決定孤身返回。

這個優柔善感的寒洲,真的是復國軍的右權使麼?她曾和他一起在鏡湖深處長大,共同經歷了二十年前那場被鎮壓的起義。然後、她在戰敗後被俘虜,趁機混入了徵天軍團做傀儡,不擇手段以美色竊取種種情報;而他留在了復國軍中,和炎汐一起管理着鏡湖大營。

——而那樣婦人之仁的脾氣,從小時候開始就沒有變過啊!

“你當年真該去做女人,而不該變身成一個男的!”她怒罵,用盡所有刻毒的語言,隱約痛心莫名,“色迷心竅——你以爲你回去了雲煥真的會放了曼爾戈人麼?那個有天鈴鳥般歌喉的長公主,值得你拋下復國軍回去送死?你的誓言呢?你的夢想呢?竟還抵不過區區一個女人!”

然而,無論她激烈反對或者曉之以理、都無法打動右權使赴死的決心。

“不,不是爲了那樣,湘。”溫雅的右權使望着她、目光裡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爲了自己的生存、而讓另一族去死。”

那樣溫雅的回答彷彿一支利箭射中了她,她不能回答,卻下意識地去奪他手裡的如意珠,大罵:“笨蛋!你要把如意珠送還給雲煥?”

然而寒洲沒有反抗,任憑她輕鬆奪去了如意珠:“不。復國軍爲了如意珠,已經犧牲了很多人,這些血不能白流……滄流帝國拿到了如意珠、必然會用於伽樓羅製造。一旦試飛成功,我們海國永無出頭之日——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的。”

她在水裡看着右權使,忽然道:“那你準備就這樣回去送死?你並不能阻攔什麼。”

“便是沒有希望,還是要盡力。”寒洲也停住了潛游的腳步,懸浮在劇毒的水中靜靜看着她,雖然能力超出普通戰士,他的肌膚依然開始潰爛,“就算只是贖罪也好。我沒能攔住你殺那個空桑女劍聖,這次我卻無法坐視…我真的無法坐視——不然,我和那些禽獸般的人有什麼區別?”

然後他掉轉了身形,逆水泅遊而去,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藻。

“寒洲!”她看着那個優柔善感的右權使離去,忽然間大叫了一聲。

他停下來看着她。

那個瞬間,她的手指摳入了自己的左眼,生生將眼球挖了出來!

“湘!”那個瞬間寒洲驚呆了,迅速閃電般掠回來,看着鮫人紅色的血浮散在水裡,“你這是幹什麼!你瘋了?”

然而她捏着自己柔軟的眼球,忍着劇痛、迅速開始念動鮫人族最古老的咒語。

凝聚了碧色的瞳孔忽然擴散了,那種綠色彷彿被攪拌開一樣、漸漸瀰漫到整個眼球,將眼白部分掩蓋——隨着幻術的進行、那枚被空桑人稱之爲“凝碧珠”的鮫人眼睛,居然變成了一粒直徑寸許的純青色剔透珠子,閃着琉璃的光澤。

寒洲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已經明白了湘的意思。

“帶它回去給雲煥——或許有一線生機。”她忍着眼窩裡毒素入侵的劇痛,將施了法術的珠子塞到寒洲手裡,“雲浮幻術只能維持十日,我已盡力。”

“湘……”看着面前同樣遍體潰爛的女子,寒洲卻彷彿被燙了一下似的鬆開了手。

“其實我也不想殺慕湮,更不希望曼爾戈人死,可對手太狠了……我們只能比他更狠!海國,曼爾戈人,我們兩族…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可是……偏偏有些人不讓……”眼裡流出的血似淚滴,然後彷彿再也忍受不了眼窩裡劇毒的刺痛,她猛然將另一隻手裡握着的如意珠塞入了空洞的眼眶,掉轉了頭,“希望你能活着回來,右權使。我和復國軍戰士,在鏡湖最深處的大營裡等着你——直到永遠。”

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夥伴。她用盡全力在黑暗的水底遊着,直至筋疲力盡昏過去。

如果不是亡國、如果不是奴役,他們的人生本來會完全不一樣吧?海國的子民,本來應該是海洋的寵兒、藍天下自由自在的長風。他們居住在鏡湖深處的珊瑚宮殿裡,在碧落海的七色海草裡歌唱和嬉戲,無憂無慮,有着千年的生命,只爲愛而長大。她和寒洲自小一起在鏡湖深處耳鬢斯磨的長大,成年後爲誰而變身、都是心照不宣的。

然而是什麼讓一切都變了——是誰不讓蒼天下這些微小平凡的生命好好生活?

已經有了綠洲氣息的砂風中,她迎風微笑起來,眼角卻有淚水落下,化爲珍珠。鮫人女子擡起手、去觸摸隱隱作痛的右眼——那枚如意珠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嵌在眼眶裡,阻擋了眼裡所有的光線。

空寂城裡的夜風要比曠野裡和緩多了,然而云煥走在風裡、依然覺得森冷。

離開了將軍府,身後哭泣聲漸漸也消失,他只聽到自己的靴子踩在砂石地上的聲音。他是來送死訊的,“南昭將軍不幸犧牲”,很簡單的一句話交代了就走。而門內,南昭的妻子抱着三個孩子痛哭——那三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歲吧?最小的還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意義,只是睜着眼睛看着母親和哥哥悲痛的表情,咿咿喔喔地表示肚子餓了。

在帝國那樣嚴酷的門閥制度之下,講究家世和出身勝於一切,南昭本來就是出身於鐵城的平民之中,毫無背景可言,全靠自身奮鬥爬到鎮野軍團的少將地位,而不及調職回帝都,卻死於壯年之時。他這一死、餘下三個年幼的孩子必將面臨着更苛酷的人生之路。

三個孩子中,有幾個可以出頭呢?

又有幾個,會如他童年之時那樣、被永遠的埋葬在這荒漠的黑暗裡?

他走在路上,砂風掠過他的髮際。

天地間終於又只剩了他一個人。雲煥忽然間放聲大笑起來。

空寂城上守夜的士兵驚懼地看着這個帝都來的少將,不明白這個日前剛提兵踏平蘇薩哈魯、立下大功的天之驕子爲何如此失態,紛紛猜測大約是少將此行順利、因此內心喜悅。看到雲煥擺手命令開城,一排士兵連忙跑上去挪開了沉重的門閂。

巨大的城門緩緩洞開,那位破軍少將、就這樣仰天大笑出城而去。

他回到了那片石頭曠野中,長久的凝望那一座被玄武岩嚴密封起的古墓。巨大的石條將它封閉得猶如一座堡壘。雲煥遠遠站在那裡看着,彷彿看着的是自己的內心。恍惚間竟有某種恐懼,讓他不敢走近一步。

“師傅……弟子來看您了。”他將如意珠握在手心,俯身放下了一個籃子,裡面是師傅生前最喜愛的桃子。單膝跪地、他低聲喃喃稟告:“我明天就回帝都去了。”

想要轉身離去,然而卻挪不開腳步。儘管冷醒着的內心裡是如何地厭惡着這種軟弱和拖沓,然而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讓滄流少將根本無法離去。這一個月的荒漠生活如一夢,一個充滿了背叛、陰暗、血腥的噩夢。他就要回去了……回到那個有着鐵一般秩序的帝都,重新迴歸於力量的規則之下,繼續攀向權力頂峰。

然而……就算到了那個頂點,他又能得到什麼?能得回在這座古墓裡所失去的麼?

可如果不繼續攀登,一鬆手那便只有死。

連着全家族、一起墮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無路可退。多麼想回到那個時候啊……十二三歲的少年時。還被流放在屬國,也尚未捲入帝都的政局,他只是個普通冰族少年,和牧民的孩子們嬉鬧鬥毆,習武練劍,陪伴着古墓中輪椅上的那一襲寥落白衣。

師傅或許不曾知道吧?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所謂的“快樂、矯健和自由”……她對他期許的三件事,細細想來、居然只是存在於遙遠的過去那一瞬。如同雪白的曇花,在他的生命中一現即逝。

低下頭,手指在沙地上緩緩移動,茫然寫下幾個字:“恩師慕湮之墓。棄徒雲煥立。”

剛一寫下,冷風就將沙上的字跡捲走,湮沒無蹤。雲煥握緊了雙拳,用力抵在地上,只覺肩背微微發抖——無論怎樣的懷念、他卻不能在這個世上留下任何痕跡,甚至不能公開承認她在自己生命裡存在過——因爲要時刻防備着帝都裡那一羣惡狼的窺測。

枉他一生自負,到頭來、居然連給師傅立碑都作不到!

“棄徒雲煥”——在流沙上寫下那四個字的時候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終究被所有人遺棄。他也活該被遺棄。即使師傅在世的時候,他也不曾毫無保留地信賴她——因爲她終究是空桑人的劍聖,而他卻是滄流帝國的少將。他從師傅那裡得到了力量、借用着力量,卻依然包藏着私心,計算着那個自己最敬愛的人、使用了種種伎倆和手段。

經歷了噩夢般冷酷的童年、交織着權欲和陰謀的青年,帝都歸來的少將有着自己一套陰暗的處世方法——這彷彿是種在他骨髓裡的毒,隨着心臟一起跳動到最後一刻。

他或許天生就是這種人——然而,即使這樣的人、心裡也不會沒有對溫暖的渴慕和希求。

一直到師傅死去的一剎,心裡無法擺脫的猜忌和提防才如大堤崩潰一般的瓦解——死亡撤銷了最後一絲防備,他終於可以放任自己失聲痛哭或狂笑,去全心全意的相信一個人,懷念她、景仰她、眷戀她,而不必再去保留什麼私心和猜忌。那個淡然溫暖的影子被無限的放大,在記憶中冉冉升起,作爲一個虛幻的象徵而存在——那個玉座上的冰冷石像,便成了他終身的仰望,無可取代。

或許,這反而更好。這一趟荒漠之行,終於將他心底裡那一點脆弱徹底了斷。

從此後,這個空茫的雲荒大陸、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羈絆他的血戰前行。

深夜寂靜的大漠冷如冰窟,厲風如刀切割着身體。少將跪在墓前、許久沒有起身。

黎明的時候,聽到了遠方前來的風隼獨特的鳴動聲——那是帝都派遣來接他回京的座架。該回去了麼?——雲煥在風裡緩緩站起,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一夜的寒氣、已經在他的軟甲和髮梢上凝出了細小的冰花。

“斯人已逝,少將封墓而返。”

遠處的紅棘叢裡,一雙眼睛靜靜注視着古墓前少將的一舉一動,在密信上寫下了一行字。

應該是要下雨了,鏡湖中心那一座城市彷彿籠罩了密雲。

帝都外圍依舊有長年不歇的鍛造聲,十戶爲一里,百戶爲一坊,每個坊的中心都設有鍛造作坊,一排排巨大的爐子裡火光熊熊、地上挖掘好的溝渠裡縱橫流淌着銅鐵的汁液。

——在冰族聚居的伽藍城裡,一切都按照門閥姓氏劃分開來,三重城牆裡內外隔絕、井然有序不容逾越。

冰族凌駕於雲荒其他種族之上,基本上不從事農桑生產。然而,有一些機械製造和器物鍛造的方法,卻是族內的不傳之秘,外族不得沾手分毫。而居住在外城的冰族,便是從事工匠行業的,在族中則屬於人數最多、地位卻也最低,從開國以來就被安置在帝都的最外一層,負責着龐大的軍工生產。

所以帝都的外城,也被冰族人稱爲“鐵城”——匠作鍛工聚居的地方,也是最卑下的姓氏的居住地。和最內層皇城裡居住的十巫正好處於兩個極端。

然而,即使這些每日忙於勞作鍛造的冰族平民,也感覺到了整個帝都的壓抑肅殺氛圍。

“你們看……又有風隼從西方飛回來了啊……”一個淡金髮色的精壯男子擡起頭來,放下錘子,擦了擦額頭密佈的汗,看着半空飛向伽藍白塔的那一點黑影,“不知道帶回來什麼樣的消息——破軍少將應該快回來了吧?”

他旁邊的同伴用力拉動巨大的皮囊,將風鼓入爐中,催動烈焰。

“我看那傢伙是回不來啦!國務大臣他們分明是要他去送死的,”斜眼看了一下陰沉沉天色下飛回的風隼,鼓風的漢子冷笑,“回來了又如何?雲家已經倒了,回來會被國務大臣那邊整的更慘——還是戰死在沙漠的好!也算一個人物,別回來被整得不成人樣。”

掄錘的精壯男子聽得這話,臉色忽地白了一下,擡頭怔怔看着半空返回的風隼,竟忘了繼續工作。金髮鬆脫開來,沾在額角,赤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

“冶胄!快錘啊,精鐵都要化了!”拉着風囊,同伴不耐地大聲叫。

“啊?——”那個被叫做冶胄的冰族青年如夢初醒,振作精神掄起巨錘,把融得發紅發軟的鐵條擊得火星四濺。彷彿內心有巨大的憤懣,他再也不多話,只管用足了力氣揮舞大錘,一下又一下,似在發泄什麼。

“好了,好了,該翻面了!”同伴又忙不迭的提醒——帝國向來管制嚴格,鐵城所有作坊出產鍛造的兵器、都必須烙上鍛造者的名字,如果發覺兵器有瑕疵或者實戰中出現問題,那麼從負責鍛造的巫抵大人開始,立刻就會一層層將責任追究下來,最後落到鑄造者身上,嚴懲不怠。

所以,儘管鐵城中的這些冰族平民從懂事以來就進入作坊、一生中不知打造了多少兵器,對每一件經手的物件卻是不敢有絲毫放鬆——何況現在而他們所在的這個“斷金坊”、更是歷來以出產利兵巧器而聞名鐵城七十二坊中間,更不能因爲疏忽砸了招牌。

聽得提醒,冶胄將鐵條翻了一面,繼續沉默着揮動大錘,彷彿擊向什麼深仇大恨的人。

“怎麼啦小子?有力氣沒處使啊?”同伴看得納悶,忍不住嗤笑起來,“留着力氣、歇息時去葉城抱女人也好呀!你這個月也沒有告假過吧?年紀輕輕,那麼忍得啊?”

“砰!”重重一錘擊在成形的鐵條上,火星如同煙花般迸射開來,嚇了他一跳。

“那羣混蛋……那羣混蛋、是要把雲家往死裡整麼?”冶胄咬着牙,在火光後一字字低語,眼裡竟然有野獸一般的狠厲光芒。

“冶胄?你他媽的昏了頭了?”同伴嚇了一跳,連忙制止他,同時驚懼地看着外面,一疊聲低罵,“你想死呀?發什麼瘋!雲家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那些該死的門閥……”冶胄咬着牙,腮上肌肉鼓出來、有一種殺氣:“我們鐵城裡、百年只出了這麼一家子人可以進到皇城裡去!還要硬生生被那羣混蛋給弄死?”

“……”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忽發狂言的冶胄,不明白他爲何對雲家姐弟如此關心。忽然想起這個年輕人以前曾居住在永陽坊,和發跡前得雲家人是鄰里,不由脫口:“冶胄,莫不是你認識雲家姐弟?”

“雲家?呵呵……”冶胄忽地笑了起來,“巫真啊……至高無上的十巫,我們這些鐵城的平民百姓,又怎麼高攀得起呢?”

同伴還想再問什麼,冶胄迅速低下頭去、將已經成形的精鐵長劍挾起,浸入了一旁的冷水槽內——“嘶!”一陣白煙立刻騰起,瀰漫在狹窄而火熱的作坊裡,阻隔了一切視線。

雲家三姐弟……那樣遙遠的回憶。

冶胄忽然有些失神,直到手裡的長劍在水裡浸得冷透也沒有動一下。

白髮蒼蒼的巫即長老從皇城的藏書閣中走出,連平日手裡拿着的金執木柺杖都不用了,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穿過官員居住的禁城、健步如飛地來到了嘈雜的外城。

年輕的巫謝捧着一卷羊皮卷,小跑着地跟在老師後面,微微有些氣喘。

腦子裡還在回想着片刻前在藏書閣裡看到的景象:師傅從閣樓角落積滿灰塵的空桑典籍裡翻到了這一冊《伽藍夢尋》,臉色就變了,幾乎是顫顫巍巍地用手指翻開了脆弱的羊皮卷,忽然指着一處大聲叫了起來。

老人欣喜若狂的聲音震得藏書閣的灰塵簌簌而落。

“去鐵城!快帶上這卷書,跟我去鐵城!”十巫之一的巫即大喊,毫無帝國元老院長老的風範,一把扯起了弟子往外就走,“小謝,我終於找到了法子!”

巫謝是十巫中最年輕的一位。他出身清貴、自幼樣樣佔得第一,二十多歲上就順利襲了元老院中十巫之位。英俊聰穎,,權傾天下,不知是多少帝國貴族少女夢中的夫婿——然而,這樣優秀的年輕人把聰明全用在了別的地方,心心念念只在那些璣衡星象,格致物理之間,自始至終無法領會門閥殘酷鬥爭中的真諦。

“什麼法子?”巫謝莫名其妙地問。

巫即一邊走,一邊翻開了隨身攜帶的《營造法式?徵天篇》,這個畢生鑽研機械的老人激動得鬚髮皆張,得意洋洋,揮舞着柺杖:“我找到改進伽樓羅的方法了!下一次試飛一定成功!不管巫羅他們提供的木材鐵器有多垃圾,不管負責試飛的是哪個膿包,我都有把握讓伽樓羅飛起來!”

“是麼?”巫謝也被嚇了一跳,驚喜萬分,“真的能讓伽樓羅飛起來了?”

“當然!快,跟我去找最好的工匠。”巫即連手杖也不拿了,直奔鐵城作坊,“立刻組織人手,按我畫的圖鑄造器具——真是想不到啊,我想了五十年都無法以機械之道解決的問題,在空桑人的《伽藍夢尋》上居然能找到答案!”

究竟是什麼方法?居然能解決伽樓羅因爲能量浩大、而無法受控制的難題?

要知道不同於靠着單純機械力飛天的風隼和比翼鳥,龐大的伽樓羅是借用瞭如意珠巨大的力量而騰空,結合了機械學的極至和莫測的神力——然而如意珠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於無論滄流戰士還是鮫人傀儡,居然無一能駕馭,五十年來九次試飛均告失敗。

而智者大人、雖然一開始給出了伽樓羅的構造圖解,卻留下了這個難題給冰族。

連巫即大人苦思冥想多年、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難道空桑人的古籍上會有答案麼?

年輕的巫謝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偷偷翻看了那讓師傅驚呼的一頁——

“如意珠,龍神之寶也。星尊大帝平海國,以寶珠嵌於白塔之頂,求四方風調雨順。然龍神怨,不驗。後逢大旱,澤之國三年無雨,餓莩遍野。帝君築壇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雲不雨。帝怒,乃殺百名鮫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淚如雨。四境甘霖遍灑。”

薄脆的羊皮紙上,那樣一段古老記載短而平淡。

雲家要倒了!穿過帝都三重城牆,到處都聽到街頭巷尾在低聲議論。

巫即興沖沖的腳步也不由緩了一下,花白眉下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擔憂。

最近雲荒大地上變亂又起,徵天軍團在幾十年的平靜後再度被派出——破軍少將居然鎩羽而歸、代之以軍中不甚得勢的飛廉少將。反之,雲煥被派往砂之國執行必死的任務,雲家三妹、聖女雲焰被逐下白塔廢爲庶人,身爲十巫之一的大姐雲燭同時不知生死。

——十年內迅速發跡的雲家,可以說是巫彭元帥一手扶持上來的。雲家這一倒、不啻於象徵着門閥間新一輪角逐的成敗。

據前往澤之國追捕皇天持有人的戰士返回稟告,飛廉少將帶着變天一支、在康平郡已經截獲了空桑人。一場激戰後空桑將軍西京退入了郡城躲避,目下飛廉少將已經將整個息風郡城圍得如鐵桶一般,開始一寸寸的搜索。看來截獲皇天、已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形式在向着有利於國務大臣巫朗那一方演進。

雖然帝國有百姓不準議論朝政的律令,嚴格的門閥姓氏劃分也阻礙了消息的流通,可在最低等冰族聚居的外城裡,那些軍工作坊熊熊的爐火間,伴隨着鐵器擊打鍛造的聲音,皇城裡的一些是是非非還是被私下流傳着。

“小謝……我跟你說過,昭明星已經出現在伽藍上空,亂離起於內而形於外啊。”巫即在坊間頓住了腳步,忽然間長長嘆息了一聲,“你自幼聰明、又是長房長子,擔了一族的重任,卻向來對政局少有興趣——其實,這也未嘗不是福。”

“咳咳。”巫謝有些尷尬,不知道如何對老師說起這些政局上的紛爭,只是道:“雖然我和飛廉交情不錯。可是……雲煥那小子雖然囂張,死了卻也可惜。”

“死不了的……破軍星的光輝雖然暗了一下、卻立刻重新大盛,他怎麼會死呢?”說着昨夜看到的星象,巫即拈鬚搖頭,“可怕,可怕……風暴捲來前,總是讓人無法呼吸啊。”

——脫口的自語,卻無意泄露了老者一直從星象來觀測時局的秘密。

“老師,你是說雲煥會拿到如意珠平安返回麼?”巫謝問,有些高興,“那小子向來強悍,想來也不會輕易送命在沙蠻子那裡。”

“能不能拿回如意珠,我卻不知道了……”巫即沉吟着,眼睛看着半空飛過的巨大黑影——那是一架從西方砂之國返回帝都的風隼,“要看這架風隼帶來了什麼樣的訊息吧?我想,巫彭和巫朗,一定已經等得急不可待了。”

巫謝擡起頭,看着那架西荒返回的風隼漸漸掠低、返回白塔內部,不由蹙眉。

雲煥回來了麼?

不知,又帶回來什麼樣的結局。

以目下情形來看,白家勢微,帝都朝堂上早有一幫豺狼虎視眈眈,蓄勢待發,想趁機將白家撕裂後分食。這一次,除非雲煥將任務完成得無可挑剔、才能堵住各方的嘴——若是稍有瑕疵,就難免就會有人藉機發作。

而若是未能完成,那麼巫朗那邊、早已準備好了鐵牢酷刑等待着他了吧。

年輕的長老擡起頭,凝視着白晝天空裡的某一處。

日光掩飾了天宇裡星辰的痕跡。然而巫謝憑着星象師的直覺,將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北方的分野處:那裡,北斗七星以北極星爲軸緩緩轉動。破軍爲北斗第七星,有洶涌澎湃、善戰披靡之意。傳說每隔三百年、這顆星都會有一次猛烈的爆發,亮度甚至會超過皓月。

而此刻,正如師傅所言:這第七顆星在一度的黯淡後,霍然放出了更亮的光芒!

【完】

第一章 旅人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七、一夕玉壺冰裂八、心事已成非第一章 旅人第二章 古墓第三章 師徒四、紅蓮夜開五、揚州十年一夢二、疏影第二章 古墓第五章 落日五、揚州十年一夢三、人間別久不成悲第九章 復生五、揚州十年一夢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二、疏影第九章 復生第一章 旅人第一章 旅人第一章 旅人九、淮南皓月冷千山第二章 古墓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六章 湮滅第十章 歸來五、揚州十年一夢第七章 背叛第二章 古墓第三章 師徒六、還記章臺走馬第三章 師徒第十章 歸來第三章 師徒五、揚州十年一夢第四章 踏歌第八章 屠城第七章 背叛第二章 古墓第九章 復生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六章 湮滅第九章 復生第四章 踏歌三、人間別久不成悲第五章 落日第五章 落日第四章 踏歌五、揚州十年一夢九、淮南皓月冷千山第四章 踏歌八、心事已成非第九章 復生第二章 古墓第七章 背叛七、一夕玉壺冰裂第七章 背叛第四章 踏歌第一章 旅人七、一夕玉壺冰裂二、疏影四、紅蓮夜開第五章 落日八、心事已成非第五章 落日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五、揚州十年一夢八、心事已成非第五章 落日第八章 屠城一、暗香第六章 湮滅二、疏影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四、紅蓮夜開第九章 復生第十章 歸來六、還記章臺走馬第十章 歸來第六章 湮滅六、還記章臺走馬第四章 踏歌二、疏影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八、心事已成非八、心事已成非第四章 踏歌九、淮南皓月冷千山二、疏影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十章 歸來三、人間別久不成悲第四章 踏歌
第一章 旅人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七、一夕玉壺冰裂八、心事已成非第一章 旅人第二章 古墓第三章 師徒四、紅蓮夜開五、揚州十年一夢二、疏影第二章 古墓第五章 落日五、揚州十年一夢三、人間別久不成悲第九章 復生五、揚州十年一夢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二、疏影第九章 復生第一章 旅人第一章 旅人第一章 旅人九、淮南皓月冷千山第二章 古墓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六章 湮滅第十章 歸來五、揚州十年一夢第七章 背叛第二章 古墓第三章 師徒六、還記章臺走馬第三章 師徒第十章 歸來第三章 師徒五、揚州十年一夢第四章 踏歌第八章 屠城第七章 背叛第二章 古墓第九章 復生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六章 湮滅第九章 復生第四章 踏歌三、人間別久不成悲第五章 落日第五章 落日第四章 踏歌五、揚州十年一夢九、淮南皓月冷千山第四章 踏歌八、心事已成非第九章 復生第二章 古墓第七章 背叛七、一夕玉壺冰裂第七章 背叛第四章 踏歌第一章 旅人七、一夕玉壺冰裂二、疏影四、紅蓮夜開第五章 落日八、心事已成非第五章 落日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五、揚州十年一夢八、心事已成非第五章 落日第八章 屠城一、暗香第六章 湮滅二、疏影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四、紅蓮夜開第九章 復生第十章 歸來六、還記章臺走馬第十章 歸來第六章 湮滅六、還記章臺走馬第四章 踏歌二、疏影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八、心事已成非八、心事已成非第四章 踏歌九、淮南皓月冷千山二、疏影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十章 歸來三、人間別久不成悲第四章 踏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