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日

“天呀……珠珠!你看,他多麼棒!”央桑怔怔站在火邊,一時竟忘了要上去領舞,“多麼棒!他……他比我還跳的好!珠珠,我的雲錦腰帶呢?雲錦腰帶呢?”

“什麼?”貼身女奴嚇了一跳,牢牢按住了衣袋,失驚,“公主!你要雲錦腰帶幹什麼?”

“你知道我要幹什麼!”紅衣公主的眼睛還是看着人羣中那個皎皎不羣的影子,不耐,“快給我!我以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這次卻按緊了口袋,倒退,“公主,不行的!”

“有什麼不行!”央桑終於憤怒了,跺着腳,“那是我織出來的雲錦腰帶!我要給誰就給誰!”

“公主織的雲錦腰帶,只能給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雲錦腰帶給了誰,公主就是誰的!”貼身女奴連連倒退,聲音顫抖,“可是……可是他是個冰夷啊!是個冰夷!”

“冰夷又怎麼樣!”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閃出亮光,瞪着珠珠,“我就喜歡冰夷!摩珂還不是把雲錦腰帶偷偷給了那個瞎眼的琴師……都不知到他的來歷。你爲什麼就不說什麼呢?快把雲錦腰帶給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

然而珠珠只是一個勁地搖頭,眼看那邊歌舞消歇,那個白袍的年輕人從人羣中離去。央桑急了,乾脆真的一步跳過去,劈手便奪,連着幾鞭啪啪將女奴趕開。珠珠知道小公主烈火般的脾氣,也不敢反抗,只是護着頭臉連連後退、一邊叫着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向來能壓住妹妹的大公主能過來勸解。然而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去,冰河琴師也不見蹤影,女奴躲不了一會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剛和羅諾頭人說完話,不知爲何覺得胸口有些隱隱作痛,生怕自己會在盛宴中沒有預兆地倒下,連忙和曼爾哥族長做別。然而轉動輪椅,卻不見雲煥的身影。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鬧,人羣往外齊齊一退、發出震驚的低呼。

“那邊怎麼了?”慕湮眼睛看向方纔還載歌載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出了什麼事?”

羅諾頭人也是一驚,脫口:“糟糕,莫不是城裡冰夷軍隊又來驅趕了?”

——這些年來冰族處處管制着大漠上的各部,不僅不許牧民們再過隨水草遷徙的遊牧生活、強制他們在帝國所圈的土地上定居,日常種種宗教祭祀也被禁止。連年年五月十五驅逐邪魔後的謝神儀式,也不得不在夜間進行、天明前結束。

然而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裡冰夷的鎮野軍團就趕來驅趕牧民了麼?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靜靜燃燒,映紅天空。然而火堆旁只站着兩個人——其餘牧民在驚呼中下意識地退後,一下子將火旁的場地空了出來。只餘下紅衣小公主央桑,怔怔地一手捧着一條五色絢爛的錦帶、一手握着鞭子,看着面前白袍來客,渾身微微顫抖。雲煥不發一言地站在那裡,平舉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煥兒?”“央桑?”

空桑女劍聖和曼爾哥的族長同時脫口驚呼,忍不住雙雙上前。

“啪!”那個瞬間,呆若木雞的小公主忽然動了,一鞭子就抽向雲煥,又急又狠。旁邊牧民眼看公主居然再度向女仙帶來的貴客動手,這回反應過來了,紛紛驚呼着上前阻止。

雲煥看着鞭子迎面抽過來,也不閃避,只是豎起手臂生生受了這一記。央桑公主這時終於說出話來了,嘴脣微微顫抖,猛然大哭起來,劈頭蓋臉地猛抽鞭子:“你、你說什麼?你不要——你不要?你說什麼……”

“抱歉,公主,我不能要。”鞭子倒是沒有多少力道,雲煥只是覺得心裡煩躁——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對於莫名其妙找上來的這番風波有些不耐煩。若不是看到師傅在旁邊、又不能和這些大漠上的牧民翻臉,他早就想劈手奪過鞭子折爲兩段。

“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歲織了這條雲錦腰帶後,多少英雄勇士爲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來從未有這一刻的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紅衣小公主終於忍不住在所有牧民前面大哭起來,用盡全力一鞭抽過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殺了他!”

這一鞭剛接觸到雲煥的小臂、忽然憑空啪的響了一聲,節節寸斷,散了一地。

尚未擠到人羣中,輪椅上的慕湮只來得及並指凌空斬去、將皮鞭在瞬間粉碎。所有牧民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動怒,不由自主地臉上現出敬畏的神色。

“胡鬧!”羅諾族長走得比慕湮快,此刻已經三步兩步衝入人羣,一看女兒手上那條雲錦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心中又急又怒,一個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兒臉上,衝口而出,“不要臉的丫頭!居然把雲錦給冰夷!”

話一入耳,慕湮感覺到雲煥肩背陡然一震。她知道弟子那酷烈的脾氣,心下一驚,連忙輕輕伸手拉住雲煥被抽的流血的手臂,對他微微搖頭。感覺師傅溫暖柔軟的手拉着自己,雲煥心頭一震,將光劍緩緩鬆開,低頭對師傅勉強笑了笑,不說話。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親當衆責打,愣了愣,忍不住痛哭,“爲什麼打我!是父王說的,雲錦腰帶給誰由我自己高興——哪怕給是給盜寶者!”

“給盜寶者也不能給那些冰夷!”羅諾頭人向來把女兒看作自己的驕傲、妻子去世後對她們寵愛之極,但此刻居然看到小女兒公開向一個路過的冰族示愛,還被拒絕,登時憤怒得猶如一頭獅子。

再也顧不上那個冰夷是和女仙一起來的,族長咆哮着一把奪過女兒手中的雲錦,幾下撕得粉碎,丟到火裡:“我羅諾沒有嫁給冰夷的女兒!曼爾哥部也沒有向冰夷獻媚的女人!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侮辱我們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軍隊殺了的!如果不是爹拉着你們兩姐妹躲到沙狼窩裡,你們早一起被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爾哥人被殺?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爾哥部落?

慕湮感覺手心裡強健的臂膀忽然再度震了一下,她陡然發現有殺氣在弟子心裡烈火般燃起。雲煥原本一直不動聲色的冷硬的臉起了奇異的變化,看着羅諾族長的眼睛竟然透出狼般的惡毒仇恨。

“煥兒?煥兒?”在所有牧民都被族長的盛怒吸引過去時,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卻察覺出了身側剎那間閃現的極大殺機,緊緊拉着弟子的手,“你要幹什麼?把你的殺氣收起來……這裡沒有你要殺的人。我們回去。”

“有。”雲煥一眨不眨地盯着火邊慷慨陳辭的族長,冰藍色的眼睛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認出來了。十五年前那個強盜。”

“煥兒?”慕湮忽然間明白過來弟子說的是什麼,臉色更加蒼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

“……”雖然知道此刻是絕不能動手的,然而看着火光映照下那張粗獷驃悍的臉,記憶最深處的那扇大門轟然打開——撲面而來的,是地窖裡瀰漫的腐爛的血肉的味道、飢渴、恐懼以及崩潰般的絕望。而地窖頭頂上那些暴民在大笑着喝酒……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十五年來從來不曾片刻忘記!

他一直以爲自己已經徹底讓那些聲音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現在發現原來還沒有。

那個蠻族的頭目在對女兒和民衆大聲咆哮着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滿耳只是迴響着的“冰夷”兩個字。只覺得無法移開腳步,雲煥冷冷盯着那張臉,眼睛不知不覺泛起軍刀纔有的鐵灰色。

“煥兒,煥兒……我們先回去。”慕湮緊緊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開、光劍便會斬入牧民人羣中。然而這樣說着,她感覺胸口的不適在慢慢加強,彷彿有什麼在侵蝕着,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啪。”在雲煥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劍的瞬間,那隻一直拉着他的手鬆開了。

“師傅?!”霍然轉身,帝國少將脫口驚呼,然而在看到輪椅上再度失去知覺的人時,眼光迅速改變了——彷彿有一把無形的鞘瞬間封住了原本已經熾熱的刀。

被父親那樣的盛怒嚇住,央桑一時間居然忘了自己雲錦被撕掉,訥訥看着父親,半晌纔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說他是好人啊……女仙說的!”

那樣一句話讓羅諾族長愣了一下,所有牧民這纔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邊。然而那兒已經空空蕩蕩了。

所有人低呼了一聲,再度轉頭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門正轟然落了下來。

“湘!湘!”轟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斷了光線,橫抱着失去知覺的師傅衝入室內,雲煥呼喚着自己的鮫人傀儡。內室忽然傳來輕輕“唰”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雲煥來不及去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燈!”

過了片刻湘才從最深處的石室出來,面無表情地進入內室,用火絨將石燭臺上的火點起。

雲煥抱着慕湮站在那裡等待,感覺懷裡的人死去一樣毫無聲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雖然明知是類似“滅”字訣那樣的暫時休眠,然而那種恐懼還是如同第一次猝及不妨看到師傅倒下時一樣襲來——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只有三個月的大限,他低頭注視師傅蒼白清麗的臉,總覺得有不祥的陰影籠罩着。

三個月……三個月後,這眼睛就再也不會睜開來。

“主人,好了。”很快湘便點起了火,然而一邊的少將臉色卻是陰沉,彷彿沒聽到一樣地站着,身子慢慢發抖。許久許久,才俯身將懷裡輕得如同枯葉的人放下,卻不肯鬆開手,做到了榻邊,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緩緩將劍氣透入體內。

小藍又不知道哪裡去了——想起最初見到時那隻蜷縮在師傅臂彎、怯生生看着他的藍色小狐狸,眼裡驟然起了殺意。那畜生根本就不會照顧師傅。以前在這座空蕩蕩的古墓裡,師傅猝然昏死之後、不知道要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多久纔會醒來。該死的忘恩負義的畜生……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用劍氣透入師傅肩井穴,居然同上次一樣覺察到她體內立刻有凌厲的氣勁反擊出來,然而這一次,師傅卻並不象小憩過去的樣子。

——怎麼回事?

“師傅?師傅?”恍然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雲煥頹然停住了手,任沒有知覺的身軀靠上他的肩頭,髮絲鋪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隱隱感覺師傅體內的劍氣如潮般洶涌,卻紊亂無序。石燭臺上的燈影影綽綽,映得他面容明滅不定。湘只是木然地立在一邊,等待主人的下一句吩咐。

總有了準備不會再如此驚慌,然而不知道爲什麼每次看到師傅倒下、心裡的恐懼還是壓頂而來,比之十五年前的死亡地窖裡更加劇烈。轉瞬便不能思考,眼前只是一片漆黑。

他一直在黑暗裡瀕死掙扎着,立下了種種誓言:絕不要再第二次落到這樣的境地裡……絕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負……也絕不會再去期待族人和親戚來救他。然而,忽然之間白光籠罩了一切,一雙手打開了那隔斷一切的門,將他從絕地裡帶走——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這一雙蒼白柔軟的手。

“師傅……師傅。”今日和仇人驀然的重逢激起了回憶,再也忍不住地、他喃喃低下頭去,握起那雙沒有溫度的手、輕輕遞到脣邊。

有一些事情八年來他始終不曾明白。在伽藍帝都的明爭暗鬥之間走了那麼遠的路他也不曾去多想,甚至直到這次回到博古爾沙漠之前也不曾瞭解。不知是故意的遺忘,還是不敢去記憶。帝都裡那一張張各懷心思的笑臉,觥籌交錯之間稱兄道弟的同僚,朝上軍中紛繁複雜的人事,名利場上權謀和勢力的角逐……彷彿浪潮一樣每日在胸中來去,湮沒昔日所有。

然而,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實被埋葬在心底最深處。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萬丈地從這片大漠離去,從帝都歸來卻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隻白鷹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開門迎接他的、依然只會是這雙手。

他陡然覺得師傅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內息在瞬間微弱下去、卻平靜不再紊亂。

“師傅?師傅?”狂喜地脫口,雲煥扶起慕湮,然而雖然輕微地開始呼吸、臉色蒼白的女子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起伏的胸口、微弱的心跳已經表明生命的跡象重新開始回到了身上。雲煥長長鬆了一口氣,闔上眼睛。

“出去。”彷彿不願被傀儡看到此刻臉上的神情,雲煥擡手吐出了兩個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剎那,高窗上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雲煥霍然擡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彈指,“啪”地一聲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滾了下來,發出受傷的呻吟。藍狐縮成一團,顯然被他氣勁傷到了,嗚嗚地叫。

“哼。”雲煥冷笑。

“煥兒你……又欺負小藍。”忽然間懷裡的人開口了,微弱地擡手,去招呼那隻藍狐——他竟不覺察師傅是何時醒轉的。藍狐負痛竄入主人懷裡,慕湮憐惜地輕輕拍着它被劍氣傷到的前肢,這次不知爲何卻沒有立刻開口責怪雲煥,只是默默低頭無語。

“徒兒錯了。”這樣的靜默反而有種無形的壓力,雲煥終於忍不住先開口認錯,“請師傅責罰。”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慕湮微微笑着,看向弟子的臉,“孩子偶爾做錯了事,怎麼能隨便責罰?只是記住以後不可隨便出手欺負人了。”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那樣的話平平常常,卻讓雲煥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只是低頭答應了一聲,不說話。

“小藍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輕輕撫摩着藍狐的背,目光是溫柔而複雜的,嘆了口氣,“你看,它的毛都開始褪色了……也難怪,孫子孫女都已經有幾十個了。我每次把它趕出去叫它不要回來,它都不肯,每月去窩裡看一次子孫,然後拖家帶口的回來。將來你成家立業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這裡來看看師傅的墓……”

雲煥這時才發覺,跟着藍狐從高窗裡竄進來的,還有一隊毛茸茸的狐狸。個個睜着有些驚恐的眼睛、看着出手傷了它們爺爺的人,躲在石室一角不敢上前。

“……”雲煥不知道說什麼好,微微低下身、對那一堆小狐狸伸出手去。

然而小狐狸們警覺地盯着這個陌生的軍人,咿咿嗚嗚了幾聲,似乎畏懼對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凌厲氣質,還是沒有一個上前去。只有小藍不計前嫌,從慕湮懷裡跳了出來,一瘸一拐走到雲煥身邊,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擡頭看着八年前相伴的熟人。

“師傅,得找個人來照顧您纔是。”雖然那樣親熱的接觸讓雲煥有些微的不舒服,然而他還是有些生硬地拎起了藍狐,一邊爲它揉捏着傷處,一邊低聲,“我轉頭去找些可靠的人來服侍您——這裡鎮野軍團的南昭將軍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師傅一個人住得習慣了。”慕湮搖頭微笑,卻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煥兒,如果……你真的可以和將軍說得上話,你讓他少找牧民的麻煩吧。這些年,我總是看到軍隊把這一帶牧民們象牲畜一樣驅趕來去的。”

“那是爲他們好。”雲煥眉頭也微微皺了一下,顯然不想話題又偏了開去,卻耐心解釋,“帝都二十年前就頒佈了命令,給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讓他們安居樂業,再也不用奔波來去——可是往往有刁民不聽指令,南昭將軍爲了大漠安定纔不得已爲之。”

“呵……”慕湮也沒有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們是想把鷹的雙翅折斷。”

“……”雲煥忽然一震,沉默。

滄流帝國在滄流歷四十九年霍圖部叛亂之後,爲了加強對邊陲的控制力,十巫一致決定將其餘三部牧民分開安頓,建立定居點,不再允許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游蕩來去。然而這項政令遭到了強烈的反抗,除了向來態度溫順的薩其部在得到帝都減輕賦稅的承諾後、逐步分批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爾哥部和達坦部都有牴觸,雖然不敢公開反抗、卻一直拖延敷衍或者陽奉陰違。

十五年前那一場驚動了帝都的叛亂,最初的起因、便是曼爾哥部的一些牧民不甘被強制遷入定居處,從而鋌而走險綁架冰族人質,想把反對意見傳達給伽藍城,試圖讓居上位者改變政令。

然而帝國迴應的卻是一如既往的雷霆鐵腕——放棄了那十幾個人質,命令鎮野軍團西方軍立刻出擊,消滅一切暴動的牧民。那一場小規模的叛亂平息後,受到重創的曼爾哥部不再強硬反對帝都的任何意見,很快便在博古爾沙漠附近安居了下來。

“帝都的政令也是爲了西域大漠的安定。”無法否認師傅方纔那句話,雲煥聲音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補了一句,強調,“以前這裡幾乎每年都有戰禍和瘟疫,但如今各部休養生息,吃的穿的,都不曾缺乏。”

“籠子裡的鳥是不愁沒有水米的。”慕湮微笑着,然而語氣裡並沒有指責的意思,搖頭,“煥兒,我看過百年的變遷,但是我不知道目前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只是,把人當牲畜隨意使喚,總是不對的。”

“師傅說的是。此事就作罷——說到底、那個人我也不是很放心。”心裡知道一定是南昭將軍素來行事的強硬讓師傅不快,雲煥此刻也不想哆嗦,只是先答應下來,“不過弟子一定讓他約束手下,懷柔戒暴。”

——最多一道命令將古墓附近設爲禁域,不讓那些紛爭被師傅看見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也不答話,眉間隱隱有些不適的神色。片刻,彷彿心裡那陣不適終於過去,她纔開口,眼裡帶了笑意:“煥兒真是厲害,你看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爲你傾心呢——只可惜你早定了妻室。央桑可是個可愛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啊。”

“我一靠近他們就想嘔吐。”雲煥眼裡忽然有嫌惡的神色,脫口。

慕湮霍然擡頭。

“那種氣味……那種駝奶和烈酒的氣味!”雲煥用力將手絞在一起,從牙齒裡吐出幾個字,肩膀陡然不受控制地顫抖,眼眸也暗了下去,“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聞到就想吐……”

忘不了在地窖裡餓得奄奄一息時、他們曾怎樣沒有廉恥尊嚴地乞求暴民們施捨食物——換來的卻是被潑到地上的駝奶和殘酒。一羣拖着鐐銬的冰族人如同瘋了的野獸一樣,匍匐在地上舔舐着滲入沙土的奶和酒。頭頂上有人在大笑,踩着他的頭顱。

“一聞到就想吐……十幾年來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纔勉強喝下的那碗酒彷彿在胸口再度翻涌起來,雲煥皺緊眉頭,抓緊了領口喘息,“這羣不被套上鐵圈就不安分的豬!”

“煥兒,煥兒……”慕湮連聲叫着弟子,鬆開他的手,安慰,“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不要再記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兩三歲,不關她們的事。”

“羅諾。”雲煥冷冷回答了兩個字,“我記得他。”

“羅諾頭人……”慕湮嘆了口氣,想起當初打開地窖時看到的慘況,卻極力開解,“他在那場動亂裡也死了好多親人了。他其實是個不錯的頭人,牧民都愛戴他……煥兒,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年老的父親。”

“年老的父親……”雲煥重複了最後幾個字,忽然薄脣邊就露出一絲冷笑,握緊了劍,“是的——而我卻沒有。”

他的父親,死於十五年前那一場牧民暴動。

慕湮霍然一驚,不知道說什麼好。許久,輕輕嘆了口氣,掰開弟子握劍的手,將光劍收回他腰間:“你還有師傅啊……師傅什麼時候總是對你好的。如果羅諾族長找回瞭如意珠,也算是償還你了——答應師傅,這件事一筆勾銷,不要再追究了?”

“……”雲煥卻是沉默,眼睛裡的光陰冷狠厲,隱隱不甘。

這一生,他向來恩怨分明得近乎睚眥必報,如今仇人便在面前、即使不方便公開處死,也一定會不擇手段暗地了結對方性命——然而師傅這個請求,卻是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劍。

“煥兒,師傅的話你不聽了麼?”慕湮輕輕加了一句,嘆息,“真是長大了。”

“我聽。”許久許久,帝國少將終於吐出了一口氣,躬身行禮,“師傅的話,弟子從來都是聽的——師傅說不許找曼爾哥族長復仇,那末,弟子便不找了。”

空桑女劍聖輕輕嘆了口氣,眉間有種如釋重負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樣酷烈的脾氣,生怕他不會放過曼爾哥部的牧民,忍不住再問了一句:“真的答應不報仇了?”

第二句追問讓雲煥陡然心中一窒,帝國少將攬襟憤然而起:“師傅不信我麼?”

“煥兒!”慕湮剎那間知道傷了弟子的心,脫口。

“好,我發誓——”雲煥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燈臺旁,眼睛卻是一直看着慕湮,橫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誓言一字一字的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慕湮的心。

少將的手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着年輕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

砂風呼嘯,篝火尚自跳躍溫熱,急促的馬蹄聲卻敲碎了破曉的黎明。濛濛黃沙中,隱約看到有大隊的騎兵從空寂城方向往這裡疾奔而來。

“冰夷來了!冰夷來了!”所有剛喝完酒在歇息的牧民一眼瞥見,便是一躍而起,紛紛攀上馬背,連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馬狂奔離去。這些年來,按照滄流帝國的嚴苛律例,所有各部的牧民沒有允許絕對不可擅自離開定居的村寨、前往別處集結,否則便將受到嚴懲。被那樣的嚴令拘禁着,牧民們每年五月十五後的謝神會都必須趁着黑夜偷偷進行,不然一到天亮被冰夷軍隊抓住、便是意欲聚衆謀反的罪名。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馬背上想拉姐姐上來,黃衫的摩珂卻抱着琴四顧——十二絃琴尤自扔在火邊,琴師卻不見了蹤影——一個盲人琴師,又能去了哪裡?

“別管了!冰夷軍隊就要來了!”央桑在馬上回頭,看着那一股黃塵越來越近,焦急地大呼,這時做妹妹的潑悍烈性發揮了作用:再也不理會姐姐的掙扎,央桑一鞭子捲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說就把柔弱的姐姐攔腰橫抱上了駿馬,揮鞭狂奔離去。

只是短短片刻,石頭曠野裡上千曼爾哥牧民便奔逃一空。

“媽的,那些沙蠻子倒是跑得快!”黃塵散開,當先魁梧的軍人勒馬,望着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射在旁邊一個士兵的箭袋上,居然震得“啪”一聲大響。

“還沒出一箭之地叻——將軍,要不要令將士們放箭?”旁邊有副將模樣的人勒馬獻策,用鞭梢指着人羣末尾的一騎,邪笑,“難得這次曼爾哥部的姊妹花都來了……要不要一箭射了下來、以謀反的罪名帶回營裡去?”

“你個宣老四……”南昭將軍大笑起來,用鞭梢敲着副將的頭盔,“你是想害我死?你嫂子是吃素的?一弄還兩個!加上你嫂子,三個女人一臺大戲——我怎麼吃得消?”

“將軍吃不消就留給屬下好了。”副將倒是生得一副文質彬彬的臉孔,和這大漠黃沙大大不合,笑着揮手,身後士兵呼拉拉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

“別鬧了,有正事兒。”看到副將真的要搶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沉下了臉,翻身下馬,“這次也不是來抓那些沙蠻子的。”

“正事?”副將宣武倒是怔了怔,看到南昭認真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士兵,跟了上去,“將軍不是來抓沙蠻子?那麼半夜忽傳軍令、點起人馬前來這裡是做甚?——總不成和那些沙蠻子一樣、來這裡拜什麼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羅羅嗦嗦。”南昭聽得不耐,大手一揮,“是雲少將來了!”

“什麼?”宣武副將嚇了一跳,瘦臉上眼睛睜大了,“雲少將?雲煥?是將軍您在講武堂的那個同窗麼?——巫真的弟弟、徵天軍團鈞天部的少將雲煥?軍中都傳稱將來會是巫彭元帥繼任者的雲煥少將?”

“真羅嗦……”南昭大步向着古墓走去,臉上卻也掩不住自豪,“是啊,我在講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時分接到傳書,原來是雲煥的鮫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來此處迎接。

當日講武堂裡,自己還比雲煥高了幾科,而云煥那時沾了當聖女的姐姐光,剛從屬國以平民的身份進入帝都,在門閥子弟雲集的講武堂裡頗受排擠,而他剛開始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落落寡合。同樣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

——那時候不過是惺惺相惜才和這個年輕人稱兄道弟,並非有意討好權貴。卻不料雲家發跡得如此之快,不過幾年,聖女雲燭便成了元老巫真,躋身帝都最顯貴的門閥之中。而這個年輕人以箭一樣的速度在軍中晉升,如今已經赫然成爲徵天軍團內最有實力的少將。

而同樣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這個偏遠的屬國地界上,當着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小小將軍——按滄流軍中規定,鎮野軍團和徵天軍團雖然一直並稱,然而剛出科的講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鎮野軍團、磨練五到十年的步戰和馬戰,纔會被調入徵天軍團。

這些年他維持這方大漠的安定、管束牧民,也算有些成績,五年內晉升少將也算是難得。然而如今雖然官階和雲煥相同,可帝都過來的徵天軍團少將、和駐紮屬國的鎮野軍團少將之間,誰都知道那是雲泥之別。

——真是什麼人有什麼命啊……南昭這樣的粗人心裡也不是沒有感慨的,然而畢竟是直腸子的人,想想也就扔開了。畢竟這次雲少將忽然前來,手裡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於公於私,只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莫不要聽其調遣。

“將軍,抓到了幾個小沙蠻!”正在想着,耳邊忽然聽到屬下的稟告。南昭擡頭看去,只見士兵不知何處抓了三四個牧民孩子,正一手一個揪了過來押到馬前,“怎麼發落?按聚衆叛亂梟首示衆?”

“放開我!放開我!”那些孩子很是野,不甘心地掙扎,“我們不過是在給女仙上供品!我們沒有叛亂!”

“女仙?”南昭皺眉,“什麼亂七八糟的……”

眼睛看去,卻見石墓臺階上果然放着好幾個籃子,裡面盛滿了各類鮮美水果,籃子被綵帶綢緞裝飾得極爲絢爛,墜滿了彩色石子和羊骨頭,顯然這些孩子是費了好大精力去弄這些獻給女仙的禮物。

“媽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沙蠻子!多少次警告他們不要隨便聚集喧譁,從來不聽老子的三申五令!”南昭看得心頭火起,踢翻了一個籃子,大罵,“奶奶的,就喜歡到處亂跑鬧事,帝都的律令你們當是放屁?你們當放屁,老子可要原原本本實行——不然怎麼對上頭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來趕你們,以爲老子不要睡覺?”

“……”半夜集合的鎮野軍團士兵個個也有睏意,此刻聽得將軍發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切。然而看着遍地狼藉和幾個扭動掙扎的牧民孩子,個個眼裡也有不耐的狠氣。這些賤民,非得套上鐵圈纔會聽話。

石墓裡的燈漸漸燃盡,而高窗外面的天色也亮了起來。

殘燈下,用白布細細包裹着弟子的手掌,最後在手腕處打了個結。

“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着師傅低頭細心包紮的樣子,雲煥忍不住說,然而手臂卻彷彿僵硬了一般無法動彈。

“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事了。”慕湮俯下身,咬斷長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看着弟子燒傷的手,眼裡有痛惜的光,“手如果燒壞了,還怎麼用劍?煥兒,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麼一下子就做這樣不管不顧的事情?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啊。”

“在帝都不會。”雲煥低頭,感覺師傅的手指輕輕撫過綁帶,低聲,“我只是受不得師傅一句重話。”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擡手想去撫摩雲煥的臉,然而凝視着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也是微微一變,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傻了……別傻了。你已經長大了,師傅也要死了。以後要自己對自己好。”

“師傅。”那樣不祥的話再度被提起,雲煥剎那變了臉色,脫口。

“你聽,外面怎麼又吵了起來?”慕湮一語帶過,卻不想再說下去,側頭聽着外面的聲響,“好像有很多人來。”

“是南昭……我差點忘了。”雲煥聽到了風中的戰馬嘶鳴,霍然站起,“湘,去開門。”

幾個牧民孩子不停扭動掙扎,一口咬在提着他們的校尉手上,牙齒在鐵製的護腕上發出一聲脆響。那個校尉也火了,用膝蓋猛然一頂孩子的胸腹,引出一聲慘叫。

“將軍,別和沙蠻子浪費時間,可不能耽誤了見雲少將。”副將一聽帝都來的少將來到這片荒蕪的廣漠,眼睛放光,揮揮手,“拉下去都斬了——把人頭挑在竿子上放到這古墓周圍,不許取下——看那些沙蠻子明年還敢來這裡聚衆叫囂?”

“是!”校尉總算得到了答覆,一手拖一個孩子就往外走,一邊招呼刀斧手。

“女仙!女仙!救命啊……”牧民孩子的眼都紅了,拼命掙扎呼救,可哪裡是人高馬大的士兵們的對手,一邊大罵大哭,一邊已經被拖了下去。坐在馬上的刀斧手從背後抽出長刀,表情輕鬆,甚至還笑嘻嘻地看着被按到地上的孩子,用靴子踢了踢:“叫啊!你們的女仙怎麼不出來救你們?”

一時間軍中鬨笑,刀斧手跳下馬背,揚起長刀對準牧民孩子的脖子。

“鬧什麼,”忽然有人出聲,阻止,“吵死了。不許在這裡殺人。”

“奶奶的!”副將一向在軍中除了南昭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此刻乍然在人羣裡聽到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命令,大怒,擡眼看去卻看到一個穿着白袍的牧民正走入軍中,脫口揚鞭,“造反了?給我——”

“少將!”南昭卻是眼睛一亮,翻身跳落,幾步迎上去,抱拳,“南昭來得遲了!”

“辛苦了。”白袍的年輕人從石階上走下,同樣抱拳回禮。等他擡起頭、宣武副將才看清他雖然穿着牧民的衣服,然而髮色和五官、的確是冰族的樣子——雲煥少將?這位忽然從古墓裡冒出來的,就是帝都來的貴客?十巫中巫真的胞弟?帝都中如今炙手可熱的新貴?

劍眉星目的年輕人和南昭打了招呼,便從懷中取出一面令牌,高高舉起,展示給四周的鎮野戰士:“徵天軍中少將雲煥,奉帝都密令前來。即刻起此處一切軍務政務,均需聽由調度,不得有誤!”

那是一面刻有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包括南昭在內的所有戰士一眼看見,立刻跪下,不敢仰視。

這樣的令符在雲荒上不超過五枚,每一枚都象徵着在某一個地域內君王般的絕對權力。其中三枚給了大漠三個部落的族長,一枚給了派往南方澤之國任總督的冰族貴族,剩下的一枚留在帝都,只有當發生機要大事之時,纔會動用。雙頭金翅鳥令符到處,便象徵着帝都元老院中十巫的親自降臨,生死予奪。凡是雲荒土地上任何人,不管是戰士還是平民,屬國還是本族,均要絕對服從令符持有人說出的每一句話。

所有冰族戰士翻身下馬,持械跪倒,轟然齊聲答應:“唯少將之命是從!”

看到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副將心中一驚,腿便軟了,一下子從馬背上滾落,匍匐在黃沙裡,跟着衆人一起答應着,聲音卻發顫——他本想了滿腦子的方法來討好這位帝都貴客,卻不料第一個照面就得罪了。

“起來。”雲煥微微擡手,示意軍隊歸位,對身邊跟出來的美麗少女吩咐,“湘,將巫彭元帥的手諭給南昭將軍。”

“是!”湘從懷裡拿出密封的書信,交給南昭。

南昭雙手接過,小心翼翼拆開,一看之下臉色微微一變。看畢也不說話,只是恭恭敬敬將密信撕爲碎片,一片片送入口中吞下。按照軍中慣例處理完密令,南昭清了清喉嚨,擡起眼睛注視着雲煥的臉,緩緩握劍:“南昭奉元帥之令,一月內將聽從少將一切調遣。”

從打開那封密信起,雲煥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盯在同僚臉上,注意着每一絲變化——他也不知道那封密信的內容……到底是什麼?持有令符、已經可以隨心所欲調用空寂城的兵馬,巫彭元帥這一封給守將的手諭、難道就是再度重複這個指令?

“如此,辛苦將軍了。”從南昭的臉上他看出了某種變化,然而云煥的語氣依舊冷定。

“還請少將移駕空寂城大營。”南昭抱拳,恭恭敬敬地請求。

“不必,”雲煥卻是擡手反對,“我在此處尚有事要辦,暫時不便回營——南昭將軍聽令!”

“末將聽令!”南昭聽雲煥的聲音忽轉嚴厲,立刻單膝下跪。

“即刻起一個月內,軍隊不得干預牧民一切行爲——無論聚會、遊蕩、離開村寨均不得約束,更不許盤問。”雲煥手持令牌,面無表情地將一項項指令傳達下去,“此外,調集所有駐軍整裝待命,一個月內枕戈待旦,令下即起、不得有延誤!”

“是!”雖然不明白,南昭立刻大聲領命。

“令軍隊駐防各處關隘、嚴密監視過往行人,一個月內,這片博古爾大漠只許有人入、不許有人出!”

“是!”

頓了頓,雲煥彷彿低頭想了一下,聲音凝重,擡起手一劃:“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不許任何軍隊靠近,如果有牧民前來,半途上絕不許攔截。”

“是!”南昭點頭領命。

雲煥吐了一口氣,擡手命同僚起來:“南昭將軍,回頭將這一帶佈防圖送來給我——我這幾天就先住這古墓,有什麼事立刻來找我。”

“是。”南昭起身,依然不敢問什麼,只是答應着,最後才遲疑補了一句,“飲食器具、需不需要末將備齊了送上?”

“不用。”雲煥搖頭,眼睛卻瞟向一邊幾個看得呆了的牧民孩子,嘴角一撇,“這幾個曼爾哥部的崽子不能殺,但目下也不能放——關上一個月再放,傳我命令,一個月內不許軍隊和牧民起糾紛。”

“是。”南昭有些詫異,畢竟他知道雲煥的脾氣,可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還有……以後都不要在這一帶殺人逮人,弄得雞飛狗跳的。”雲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冷定裡帶了一絲笑意,低下頭敲了敲南昭的肩甲,“這不算命令,算我求你的——期限也不止一個月。怎麼樣?以前你欠我的三個條件、如今還管用吧?”

“沒問題。”南昭一愣,大笑起來,吩咐士兵們一邊待命,拉着他轉到僻靜處,忍不住用力捶了一拳,“奶奶的,聽你前面的語氣、唬得人一愣一愣得,還以爲你小子五年來變了個人呢!”

“差不多也算變了個人吧。不變不行啊。”雲煥笑,眼睛深處卻閃爍着冷光,“哪象你,一個人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擁兵逍遙,老婆孩子的一堆。”

“你難道還未娶親?”南昭卻是意外,看向帝都過來的少將。

“訂了婚事,尚未娶。”說起那門婚事,雲煥眉頭跳了一下,“巫即家的二房麼女。”

“巫即?巫即家現在長房疲弱、二房正得勢……那不是很好?”南昭雖然多年遠駐西域,然而畢竟是將軍,帝都的大致情況還是瞭解一二的,不由撫掌大笑,“你小子有本事啊!巫即那邊的女兒漂亮不?可別象我家那位河東獅……”

“哪想得到那麼遠。”雲煥笑了笑,眉頭卻是陰鬱的,“如果這次我失手,那這門婚事就取消了——帝都很多人想我們雲家死,你知道麼?”

“……”南昭一愣,說不出話來。

“南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雲煥霍然回頭,靜靜注視着同僚的眼睛,“如果你也對我玩什麼把戲,我大約就在劫難逃,但是,那之前、令符在我手上,這裡一切我說了算。”

“哪裡話!”南昭臉色變了,握劍憤然而起,“我……”

“先別忙着辯解,”雲煥微微笑了起來,忽然擡頭,眼光冷而亮,“我把你當朋友才把醜話說在前頭,不捅暗刀子——南昭,這些年你爲了從空寂城調回帝都,一直在國務大臣巫朗那邊走動,沒少下功夫啊。”

一直豪邁爽朗的將軍陡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我沒出伽藍城之前、你便得知了此事吧?”少將看着昔日同僚,脣角的笑卻是琢磨不透,“我此行責任重大,出發之前、更不會漏了盤點這裡的一切人事。”

“巫朗大人是信裡隱隱約約提起過這事,可是、可是我並沒有——”被同僚那樣輕言慢語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一口氣,南昭回過神來,忿忿然反駁。

“我知道你沒有。”雲煥微笑起來,神色稍微放鬆了一些,“不然我怎會和你有商有量的坐在這裡說話——南昭,你從來不是賣友求榮、會耍手段的人。不然以你的能力,怎會這麼些年了還在空寂城駐守。”

“……”南昭再度退了一步,打量着這個多年不見的帝都少將。

“抱歉,時間緊急、所以我沒有耐心和你繞圈子——一上來就把事情說開對大家都好,”雲煥用令符輕輕拍擊着手心,劍眉下的眼神是冰冷的,然而隱隱有某種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順利,回到帝都便會向巫彭大人替你表功、調你回京和家人團聚。”

“不用了……”南昭陡然嘆了口氣,一字一句,“剛剛在手諭裡,巫彭元帥令我好好聽從少將調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顧。”

雲煥陡然想起方纔巫彭元帥的那份密令,默不做聲地吸入一口冷氣。

“哈,哈哈哈……”兩人都是片刻沉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抱拳,踉蹌而退,“雲少將,末將告退了。”

“南昭。”雲煥有些茫然地擡頭,想說什麼,終歸沒說。

南昭看着同僚,嘴角動了動,彷彿也想說什麼,最後只是道:“但凡有事,傳令兵會立即馳騁來去稟告。末將在空寂城大營枕戈待旦,隨時聽從少將調遣。”

所有人都散去了,城外古墓邊又是一片空曠,只有黃沙在清晨的冷風中舞動。

雲煥回身拾級而上,剛要擡手,石墓的門卻從裡開了。白衣女子坐在輪椅上,在打開的石門裡靜靜看着他,臉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雲煥心裡一冷,不知道方纔那些話、師傅聽到了多少。俯下了身,輕輕道:“師傅,外面風冷,回去吧。”

“讓我看看日出吧。”慕湮卻搖了搖頭,坐在石墓門口擡頭向着東方盡頭眺望,朝霞絢爛,映在她臉上、彷彿讓蒼白的臉都紅潤起來,她的長髮在風中微微舞動,聲音也是縹緲的,“煥兒,你就在這裡陪我一會。”

雲煥神色一黯,些微遲疑後依然點頭:“是。”

“現在這裡沒人看見,你不用擔心。”慕湮的臉浸在朝陽裡,也沒有回頭,靜靜道,“我知道你不願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傅……”

“師傅。”雲煥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卻不分解,“對不起。”

“沒關係。不管你做了什麼,永遠不用對師傅說對不起……”慕湮微笑起來,彷彿力氣不繼,聲音卻是慢慢低下去的,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話,“但是那幾個曼爾哥孩子,一個月後、你要放他們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讓牧民知道你是帝國少將,所以你扣住了那幾個孩子——師傅很高興你沒有用最簡單的方法堵住他們的嘴。”

“……”雲煥忽然間不敢擡頭看師傅的臉,只是俯身點頭,“一定放。”

“煥兒,你很能幹啊……決斷,狠厲,乾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幹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着嘆息,靠在輪椅上擡頭看着天邊——那裡,廣漠的盡頭,隱約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麼都變了,只有那座白塔永遠存在,彷彿天地的盡頭,“那時候我不懂語冰,過了那麼多年、現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還是不能認同他。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該死的——”

有一次聽到師傅說起那個名字,雲煥心裡莫名緊了一下,不敢答話。忽然聽慕湮輕笑了一聲:“但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不了手。居然就放過了那個該死的人。”

雲煥感覺師傅的手就停在自己頂心的百匯穴上,輕輕發抖。那個瞬間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幾乎就忍不住要駭然握劍躍起。

“主人!”或許是看到主人受制於人手,傀儡臉色變了,拔劍上前。

雲煥霍然擡手,示意湘止步,依然頭也不擡地單膝跪在輪椅前,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所以,對你也一樣。”慕湮的手輕輕垂落,搭在他肩頭,聲音一下子輕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營了——曼爾哥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漢子,他們如果找到了如意珠,便會送過來、當作供品放在門口石臺上……你的人既然守在這裡附近,到時候來拿就是了。”

聲音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很久,雲煥感覺師傅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劇烈顫抖,居然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那也是師傅能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以後你要做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可以…可以走了……永遠不必回來。”

“師傅!”忽然聽出了不對勁,少將霍然擡頭。

他看見的是血色的白衣——那個瞬間他以爲是升起朝陽染上的顏色。

然而那只是錯覺。雲煥看到有血從慕湮的嘴角沁出,隨着再也難以壓制的咳嗽、點點濺落雪白的衣襟,染出大片雲霞。空桑女劍聖的臉色蒼白得透明,猶如一觸即碎的琉璃,依稀間有大限到來之時的死氣。

“師傅!師傅!”那個瞬間的恐懼是壓頂而來的,雲煥只覺忽然沒有了力氣,想要站起來、卻踉蹌着跪倒在地上,他用手臂支持着身體,伸手去拉師傅的衣襟。

然而輪椅無聲地迅速後退,慕湮放開了捂着嘴的手,只是一用力便驅着輪椅退回了石墓,墓門擦着她的衣襟轟然落下,將一角白衣壓在石門下。

“師傅!師傅!”雲煥踉蹌着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門,心膽俱裂,“開門!開門!”

石屑紛飛中他的手轉瞬間滿是血,剛剛包紮好的綁帶散開了,帶傷的手不顧一切地拍打着巨石,留下一個個血印。那個瞬間帝國少將幾乎是瘋狂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帶着劍、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只象一個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樣用血肉之軀撞擊着那轟然落下的石門,瘋了一樣大喊裡面的人,直到雙手和額頭全都流滿鮮血。

那樣駭人的情形、甚至讓身側的鮫人傀儡都連連退了好幾步,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震動。

“師傅,師傅……開門。”身體裡的力氣終於消失,雲煥跪倒在墓門前,頹然用雙手拄着巨石,筋疲力盡地喃喃,“開門……”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樣的寂靜,只有砂風呼嘯在耳邊,忽遠忽近。在低頭看到石門下壓着的一角白衣時,那樣忽然而來的絕望和恐懼讓他幾近崩潰。

師傅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就在一牆之隔的這塊巨石後面?

居然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就這樣退入古墓、斬斷和他的最後一絲聯繫……那樣突然……明明說過還有三個月,卻那樣突然!其實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亂,在心中籌劃過好幾個方法、試圖回京後用一切想得到的方法,來延緩或者消除師傅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裡,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險一行的。

可轟然間一切都被落下的石門截斷,再也沒有任何迴轉的餘地。

“不行……不行。師傅,你不開門,我就——”身體虛弱到極點的時候,空白一片的腦子反而緩緩有了意識,雲煥霍然擡頭看着面前厚重的石門,擡手撐住地面站起,踉蹌退了幾步,反手拔出了光劍——如果不能斬開這道門、就算調動軍團前來,也要將面前這塊隔斷一切的巨石闢開!

“何必費那麼大力氣?這座墓不是有透氣的高窗麼?”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建議。

接近空白的腦子陡然一震,狂喜,想也不想,雲煥轉身準備奔去。

陡然,他身子僵住了,不可思議地站住了腳,緩緩回身:“湘?”

“雲少將。”那樣清晰的話語,卻是從一個傀儡嘴裡吐出。朝霞中,嬌小美麗的鮫人靠在石門旁,手指上輕巧地轉動着佩劍,眼睛裡再也沒有了一貫的木然,清亮如電,冷笑起來:“你總算正眼看我了。”

雲煥只是震驚了剎那,然而在此刻顧不上這件事,便想從高窗躍入古墓。

“不用急,你的師傅應該暫時死不了……”湘大笑起來,繼續轉動着佩劍,一直茫然麻木的眼裡有着各種豐富的表情,“不過她一定很傷心啊,在覺察到了自己徒弟給她的那顆‘金丹’居然是毒藥的時候——我真奇怪,爲什麼剛纔她不殺了你呢?”

“你說什麼?!”雲煥只覺心口彷彿猛然被刺了一刀,霍然回頭,臉色蒼白,“你說什麼?那顆玉液九轉金丹是……”

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就明白過來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霍然拼合——

爲什麼師傅那一次分明有呼吸,卻失去了意識?

臉上那層淡淡的死氣,以及說話時經常停頓蹙眉的表情。

原來,是服用了他帶來的那顆藥丸之後,身體便開始漸漸不適。

然而師傅從來沒有說——她爲什麼不說?在覺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藥的時候,爲什麼不說?在忍受着體內毒發痛苦的時候,她還在篝火旁爲他拜託族長幫忙。

“我知道你不願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傅。”

“沒關係。不管你做了什麼,永遠不用對師傅說對不起……”

“煥兒,你很能幹啊……決斷,狠厲,乾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幹得多。”

“但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不了手——所以,對你也一樣。”

……

他終於明白了師傅眼裡間或出現的溫柔而悲哀的凝視——只因爲師傅那時候已經認定、面前一手帶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務後就要殺她滅口!可那時候她爲什麼不殺他?——如果她動手,事情可能還有解釋澄清的機會。然而善良溫柔的師傅卻始終不曾動手,只是那樣淡然的微笑着,接受了那個她曾一手救出、造就、提攜的弟子帶給她的死亡。

那個瞬間,他只覺的吸入的空氣都在胸臆中如火般燃燒,劇烈的疼痛感讓他幾乎握不住劍。再也止不住的淚水從眼裡長劃而下,雲煥頹然後退,一直到後背靠上石壁,因爲極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顫抖。

她就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責怪?如果師傅那時候對他動手,質問他爲何下毒——如果她會稍微反抗一下……那決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也絕不會讓人有機可乘!

“那顆藥經了我的手。”傀儡微笑起來,眼裡冷光離合,“你忘了?那時候是我遞給你的……我也是碰運氣。少將何等精明,在你飲食中下毒我是萬萬不敢,只有另尋它法了——萬幸你師傅卻是個沒心機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唰!”語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閃電,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居然迅捷更多,湘根本來不及拔劍、光劍就已經停在她血脈上,不停顫抖:“解藥。”

“解藥不在我身上。”然而湘神色是冷定的,顯然早已考慮了退路,毫無畏懼地看着臉色鐵青的雲煥,“你若殺了我,我的同伴就會將解藥毀去,你師傅……嗯,倒是不會馬上死,不過毒會慢慢發作,到時候她只怕想立時死了也不能——”

“住口!”殺氣已經在眉間一觸即發,然而光劍卻始終不敢再逼近一分。湘只是微笑着,輕鬆地一退、就從少將的劍下安然離開,利落地反手拔劍,對準了雲煥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你也不敢如何——你還敢如何呢?雲少將?別忘了你師傅的命在我們手上。”

多年的隱忍後,一朝揚眉吐氣的鮫人傀儡傲然冷笑,長劍輕鬆地壓住了少將的光劍:“十幾年了……我們都說、如今徵天軍團裡最難對付的就是雲少將你。多少兄弟姐妹折在你手上!不說別的,就說幾個月前你就差點殺了我們左權使炎汐……”

“我們擬定過許多計劃,想除掉你,可惜,你幾乎無懈可擊。你不好色,不貪杯,不貪財,精明幹練爲人謹慎……”那樣盛讚的話在她嘴裡吐出,卻是帶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一冷,短劍指住雲煥的心口,冷笑,“我們都說,你唯一的弱點或許在幼年撫養你的姐姐身上——你和妹妹自幼分離,彼此冷淡,你對你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可惜那個弱點不是弱點:巫真雲燭,日夜侍奉在那個智者身邊,誰能動到她的主意?”

長長吐了口氣,湘彷彿也有些慶幸的神色:“老天有眼,瀟那個無恥叛徒出了事,帝都讓我來和你試飛伽樓羅——呵,那時候我就發誓:絕不能讓滄流帝國成功!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你,拿回龍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鳥靈遭遇的時候、你吩咐我去古墓找你的師傅。你的師傅……呵呵,我們自問對你瞭如指掌,卻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師傅。我就想,你這樣隱瞞自己的師承,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對了。”

說到這裡,湘忽然間輕輕吐了口氣,烈豔的眼神忽然黯淡:“你這種人,怎麼配有這樣的師傅!——如果她知道你是拿着如意珠去試飛伽樓羅……”

“不過我告訴你,即使這次我沒能制住你師傅、讓你拿到了如意珠,可到試飛時我不惜和你同歸於盡,也不會讓伽樓羅飛起來!”視死如歸的眼神烈烈如火,嬌小美麗的鮫人傀儡揚眉冷笑,聲音帶着悲涼和壯烈:“那之前,我多少位的姐妹……也是這樣和伽樓羅一起化爲灰燼。”

“……”聽到這裡,幾近崩潰的神智終於慢慢清明起來,雲煥看着藍髮碧眼的鮫人,喃喃,“復國軍?你是復國軍的奸細?”

“呵呵。”湘笑了起來,轉動手腕,“在徵天軍團內混到這一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將你搭檔試飛伽樓羅!連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怎麼可能?你沒有服傀儡蟲?!你在徵天軍團內當了十幾年的傀儡,從未……”驚訝于軍團中最負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雲煥回憶着一切所知的關於湘的資料,脫口,“和你搭檔過的那些將士,從來沒有任何覺察?怎麼可能……”

“你以爲冰族會比我們鮫人更聰明麼?那些貴族出身的酒囊飯袋。”湘冷笑起來,揚眉之中有不屑和厭惡的光,“眼裡除了我的身體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很容易對付——每次我被調走的時候還依依不捨呢,從來不知道到底丟失了什麼。”

連續的對話中,感覺潰散的神智在慢慢穩定凝聚,雲煥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控制着自己發抖的手,只是冷笑:“飛廉也一樣麼?”

那兩個字讓湘微微震了一下,美豔的臉上笑容微斂,側過頭去:“那個蠢材不一樣……在整個徵天軍團裡,我稱之爲‘主人’的那些軍官裡,唯獨你和他與衆不同。”

頓了頓,鮫人碧綠色的眼裡起了譏誚:“但是,你和他根本是兩種人。”

“真的不一樣麼?”在湘臉色變化的剎那,雲煥有種押中的勝利感,那樣的感覺讓他搖搖欲墜的神智清楚了一些,慢慢開口,“你既然是奸細,他一定也和復國軍脫不了干係——無恥的叛國者。“

“他不是!”湘脫口。

那個剎那雲煥眼裡的笑意更深了:“是與不是,那要等刑部拷問完畢,才能判斷——你也聽說了吧?刑部‘牢獄王’辛錐手下,還從來沒有不吐‘真像’的犯人。”

“飛廉什麼都不知道!”湘忍不住變了臉色,身爲鮫人復國軍戰士、果然對那個酷吏的名字如雷貫耳,“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關他的事情。”

“呵呵……說的好。”雲煥輕輕笑了起來,嘴角卻是冷嘲,“一人做事一人當,也不關我師傅的事情。”

“……”沒料到在這樣的形勢下還被壓住了氣勢,湘片刻沉默。

然而剎那之後就大笑起來,鮫人女子一躍而起,提劍後退:“想用飛廉威脅我?做夢!他算什麼?一個冰夷……一條不會咬人的狗還是狗!”

大笑中湘劍一劃,將雲煥逼退三丈,眼睛裡閃着冷光:“雲少將,我告訴你:不管是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還是你自己派軍隊找到如意珠——反正如果一個月內你不把龍神的東西歸還我們鮫人,你就等着你師傅的屍體在古墓裡腐爛吧!”

“就算師傅她解了毒,最多也只能活三個月,你威脅不了我。”雲煥淡淡指出,聲音壓到最低,“你交出解藥,我放你走,絕不會連累飛廉少將。”

“是麼?”湘退到了石墓牆邊,擡頭看着那個高窗,又饒有興趣地看着一邊的滄流帝國少將,嘴角浮出一個笑,“聽起來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見了,我幾乎就要接受這個‘公平’的條件了。”

“看見?”雲煥臉色微微一變,反問,“看見什麼?”

湘嘴角的笑更加深,混和着種種情緒、變得不可捉摸,聲音忽然輕了下來,近乎耳語:“我看見你吻她了……每次在她沒有醒來的時候,你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頭髮。是不是?那時候你的眼神是多麼迷戀和痛苦啊,嘖嘖。真不可思議……我都看見了。”

“住口!”恍如被利劍刺中心口,雲煥臉色轉瞬蒼白,“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了麼?”復國軍戰士大笑起來,詭異耳語般的聲音,“如果我告訴你、其實你師傅她知道呢?她其實知道——那次我明明看見她睜開眼睛了!但是她默不做聲。就像中毒後也默不做聲一樣——我還以爲那時候便可挑撥你們師徒相殘殺。可惜啊……也不知道最後一刻她心裡是什麼感覺……”

近乎耳語的聲音忽然中止了,湘眼裡涌動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聲音,冷而厲:“雲少將,不要再否認了——只要有一絲希望,哪怕爲了讓她多活一天、你都可以拿一切來換!”

鮫人戰士握劍一躍而起,手攀上了高窗:“我就在古墓裡,等着你把如意珠送進來——毒性已經開始發作,若不盡早、解了毒身體也會潰爛大半。可要加緊啊,少將。”

黃沙紛飛的荒野上,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雲煥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看着面前的古墓——石階上零落地散落着牧民們獻上的水果供品,紅紅綠綠。厚重的石門隔斷了一切,堅實的石壁高處、那個高窗猶如一隻黑洞洞的眼睛注視着他,看不見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後、他再也沒有此刻這樣絕望過。那時候在死亡來臨的時候、他清楚地知道將沒有任何族人或敵人來解救他,在這個天地之間他只是孑然一人、得不到任何救助;而如今同樣的恐懼和黑暗滅頂而來,他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後的救贖。

頹然將手捶在石壁上,那個瞬間,一直勉強控制着的情緒終於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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