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師徒

那是個清醒的夢。分明知道那是夢,然而卻始終無法醒來。

那麼黑的地方,彷彿永遠不會有陽光照進來。乾燥、悶熱而充滿了血肉腐爛的味道。

他用膝蓋在暗夜裡挪動着爬行。這個地窖裡黑得完全沒有方向,他只是循着滴嗒的水聲努力挪動身子,爬向暗夜裡某個角落。手被反捆在後背,手足上鐵製的鐐銬因爲長年不曾解開、早已磨破了肌肉,隨着每一次掙扎摩擦着骨頭。然而他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這樣拖着鐐銬在黑夜裡爬行的技巧,力求將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過那些已經腐爛的同族的屍體,他終於找到了那片滲着水的石壁,迫不及待地將整個臉貼上去,如野獸般地舔舐着粗糙石頭上絲絲縷縷的涼意,牙齒碰撞着冷硬的石頭,他感覺嘴裡都是血的味道。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人來這個地窖了,那羣強盜彷彿已經遺忘了他們這一羣被劫持的人質。周圍不停地有人呻吟、死去,疾病在不見天日的地窖裡如食人藤般迅速蔓延開來。他躲在暗角里,額角和身子也開始滾燙,潰爛的手腳上有腐爛的黑水滲出。

漸漸地,連那個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絲毫水跡。

他想他終歸會和身邊其他人一樣腐爛掉,連屍體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也許,除了大姐以外、家族裡面也不會有人真的想找他回來。父親的屍體、也應該已經腐爛了罷?

周圍的呻吟在黑暗裡終於慢慢歸於無聲,然而飢餓和乾渴折磨得他幾乎發瘋,耳畔有詭異的幻聽、肺腑裡彷彿有刀劍絞動,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鈍刀割肉般反覆折磨着,承受着這瀕死的恐懼——爲什麼還不死?爲什麼還不死了呢?

“師傅!師傅!”他忽然絕望地嘶喊起來,雙手被反捆在背後,他掙扎着爬到牆邊,用盡了全力將頭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

黑暗裡,沉悶的鈍響一下,又一下,迴盪在記憶裡。

錯了,錯了……清醒的夢境裡,他忽然覺醒過來——怎麼會叫師傅呢?那時候他九歲……他沒有師傅,他也不會劍技。他只是一個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動的賤民當作殺戮對象,同時被自己族人流放驅逐在外——沒有任何人來救他。

他本該死在那個地窖裡,和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爛。爲什麼他如今還在這裡做着這個似乎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煥兒!煥兒!”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那個熟悉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來了。尖銳的鐵柵轟然破裂,沉重的門向裡倒下,一道白光裂開了黑暗,有人伴隨着光線出現。

猝然出現的光線撕裂他的視覺,短暫的剎那後他眼裡一片空白。

“煥兒?”那個聲音卻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麼東西送到了他的嘴邊。恍惚中,強烈的飢餓驅使着他去啃咬食物,不管雙手雙足都無法動,只是如野獸般低頭用嘴大口啃着東西,不顧一切。

甜美的,柔軟而多汁。

那是……桃子?

桃子?剎那間九歲的孩子怔住了,擡頭看着面前蹲下來給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門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逆射進來,白晃晃一片,將來人的面容湮沒。額頭滿是血的孩子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忽然間喃喃脫口:“師傅……”

聲音未落,面前的容顏在瞬間變幻,光劍忽然迎頭斬下!

所有的記憶錯亂交織在一起,以一種他自己才能解讀的順序一一浮現。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個聲音卻是切實傳來的,平靜安然,“別把手壓在身子底下,自己拿着,慢一些吃。”

他霍然睜開眼睛。

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張浮現在白光中的臉。

“師傅。”陡然間有些做夢般的恍惚,他脫口喃喃,雙手依然在昏迷中那樣壓在身子底下,沒有去接那個被咬了一半的桃子,發現身側是熟悉的石墓陳設。

沒有料錯……他終歸是深深瞭解師傅性格的。

雖然作爲一代劍聖,溫婉淡然的師傅卻不像劍聖尊淵那樣敵我分明、信念堅定,一生命運和王朝興亡更替緊緊相連。她遠離雲荒大陸上一切權力漩渦,避世獨居,性格悲憫慈愛,對於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盡全力——也不管對方是一頭狼還是一隻綿羊。她幫助那些尋求庇護的砂之國牧民,同時也會對落難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過沙漠上兇惡的盜寶者。

“如果等弄清楚該不該救、可能時間就錯過了。”少年時,師傅曾那樣對提出置疑的他如此微笑解釋,“何況是非好壞,哪裡能那麼容易弄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對眼前所能看到的需要幫助的人,盡我的力量罷了。”

那樣的笑容淺而明亮,簡單素淨——那時候,少年用詫異的眼光看着這個空桑人的劍聖,不明白爲什麼擁有這樣驚人劍技的女子、卻沒有擁有對應的強大的堅定信念。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樣的過往,她才這樣微笑着,不去追究更遠一些的是非善惡,只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得到的事情?

很多時候,她更像一個無原則寵溺的母親,而不是愛憎分明的女俠。

正因爲深深瞭解師傅的性格,他才鋌而走險、選擇了開誠佈公的方式,在那隻鳥靈說出他身份的時候就乾脆坦白——畢竟在後面尋找伽樓羅的事情裡,還需要師傅幫助。而在師傅面前,他並不是一個能夠長久隱瞞和說謊的人。

雲煥從石牀上坐起,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幾乎都包着綁帶。毒素帶來的麻木已經退去了,那些傷口反而刺心地痛起來。他暗自吐出一口氣,按着胸口腹部的綁帶,卻微微有些赫然:“麻煩師傅了。”

“別動。”慕湮擡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語聲回覆到了記憶中熟悉的柔和平靜,完全沒有片刻前斬殺他於劍下的凌厲,“先運氣看看是否有餘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撐着幫你包紮好傷口就昏過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來沒。”

“我的女伴?”或許是做了太久的噩夢,雲煥一時間回不過神,許久才明白,神色不自禁地有些微焦急,“湘?她沒事吧?她可不能出事。”

“應該沒事。”慕湮側頭看着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們兩都先顧着自己罷——也是長進了,以前你十幾歲的時候、可是絲毫不關心別人死活的。”

雲煥忽然間沉默——十幾歲的時候?師傅能記起的,也不過是那時候的事情罷?

“很美麗的女孩……”慕湮注視着另一邊榻上昏迷中的少女,認出了那是鮫人,卻沒有說明,只是微笑,“爲了你可以豁出命來不要的女子——和葉賽爾那丫頭一樣的烈性啊。可惜她和你——”

“湘是我的傀儡。”滄流帝國的少將忽然出聲,打斷了師傅的話,冷冷分辯,“她只不過是個鮫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慕湮剛按上鮫人額頭的手陡然頓住,詫異地回頭看着弟子,目光變幻:“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每個徵天軍團的戰士都配有傀儡。”剎那彷彿知道自己方纔那句話的多餘,雲煥臉色微微一變,然而已經無法收回,只是淡然回答,“沒有鮫人傀儡,無法駕馭風隼。”

“風隼?……風隼。”那個詞顯然讓女劍聖想起了什麼,她眼睛微微黯淡了一下,忽然擡起看定了弟子,“是的,我想起來了……爲了操縱那樣的殺人機械,你們把鮫人當作戰鬥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犧牲。”

“師傅看過風隼?”雲煥忍不住驚訝——多年與世隔絕的生活,他不知道師傅竟然還知道滄流帝國裡的軍隊情況。

“我摧毀過兩架……”慕湮微微蹙起眉頭,搖搖頭,“不,好像是三架?——就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古爾沙漠?風隼?”雲煥霍然擡頭看着師傅,恍然明白,“霍圖部叛亂那一次?”

“我已經記不得時間。”慕湮臉色是貫常的蒼白,然而隱約有一絲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師兄去世不久,你和葉賽爾、還沒有來到這裡。”

雲煥有些詫異地看着自己的師傅,低聲:“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帥親自領兵平定霍圖部叛亂的時候。”

難怪當年在徵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四面圍剿下、霍圖部還有殘部從巫彭大人手底逃脫——原來是師傅曾出手相助?那麼說,葉賽爾他們一族多年的流浪、卻最終冒險回到故居,並不是偶然的?族中長老是想來此地拜訪昔日的恩人吧?——只是葉賽爾他們這些孩子,當年並不知道大人們的打算。

“巫彭?……我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地喃喃,手指敲擊着石頭的蓮座,“我是記得有個非常厲害的軍人……左手用一把軍刀,操縱着一架和一般風隼不一樣的機械。那個機械可以在瞬間分裂成兩半,因爲速度極快、甚至可以出現無數幻影……”

“那是‘比翼鳥’。”雲煥臉色一變,脫口低低道。

五十年前,帝國剛造出比翼鳥,第一次實戰便是作爲巫彭元帥的座架、用在平叛裡——結果,平叛雖然成功,歸來的比翼鳥也受了無法修復的損傷,成了一堆廢鐵。帝國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圖紙製造新的機械——那是耗資巨大的工程。

五十年來,帝國也只陸續製造了五架比翼鳥,非到重大事情發生——比如這次皇天出現,不會被派出。而每次動用比翼鳥,不像風隼可以由巫彭元帥可以全權調度,而是必須得到十巫共同的允許。即使他是少將的軍銜,至今也不曾駕駛過比翼鳥。

而師傅,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毀過兩架風隼,而且重創了元帥的比翼鳥座架?

那樣強的巫彭元帥,被所有戰士視爲軍神——居然也曾在師傅手下吃虧過?

“啊,他就是十巫中的巫彭麼?”慕湮彷彿覺得身子有些不適,擡手按着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記住這個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賜,那一戰打完後、我的餘生都要在古墓輪椅上渡過。”

“師傅?”雲煥忍不住詫異地脫口——師傅那樣重的傷,原來是和巫彭大人交手後留下?

“不過,我想他恐怕也好過不到哪裡去。”咳嗽讓蒼白的雙頰泛起血潮,頓了頓,慕湮對着弟子眨了眨眼睛,微笑,“他震斷了我全身的血脈,但是我同樣一劍廢了他的左手筋脈——他這一輩子再也別想握刀殺人。”

“師傅……”這句話讓滄流帝國少將震驚地坐了起來,注視着師傅。

原來是師傅?是師傅?

加入軍團後,多少次聽巫彭大人說起過昔年廢掉他左手的那個神秘女子。如此的盛讚和推許,出自從來吝於稱讚屬下軍人的帝國元帥之口,曾讓身爲少將的他猜想:當年一劍擊敗帝國軍神的該是怎樣的女子?——想不到,原來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

他的師傅。空桑的女劍聖?慕湮。

“巫彭,嗯,巫彭……原來是滄流帝國的元帥。難怪。”慕湮卻是彷彿回想多年前荒漠里舍生忘死的那一場拼殺,微微點頭,眉頭忽然一揚,看着弟子,傲然,“就算他是什麼帝國元帥,什麼十巫——哼,這一輩子、他也別想忘了我那一劍!”

他還是第一次以軍人的眼光評估面前這個臉色蒼白的美麗女子。從少年時開始,他就默默注視着師傅,多年的潛心觀察,曾以爲自己已經完全瞭解和掌握了師傅的性格和心思——卻不曾料到、那樣看似優柔軟弱、近乎無原則的善良背後,竟還曾埋藏過如此烈烈如火的真性情。

“是的。”不由自主,他聲音再度恭謹地低了下去,然而眼神微微變了一下,輕聲,“五十年來,元帥都沒有忘了您。”

慕湮粲然一笑,清麗的眉間閃過劍客纔有的傲然殺氣:“我不管什麼徵天軍團,什麼帝國元帥,也不管什麼霍圖部,什麼反叛——這般上天入地的追殺一羣手無寸鐵的婦孺,被我看見了,我……”

聲音是忽然中止的,血潮從頰邊唰的退去,空桑女劍聖悄無聲息地跌落地面。

“師傅!師傅?”雲煥眼睜睜地看着慕湮毫無預見地忽然委頓,那一驚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傷,右手一按石牀挺身躍起,閃電般搶身過去將跌落的人抱起。

然而,只不過一個瞬間,卻居然已沒有了呼吸。

“師傅?”那個瞬間,他只覺再也沒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頭腦一片空白。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師傅死了?怎麼可能?

他曾受過各種各樣的訓練和教導,起碼知道十一種方法、可以對這種猝死的人進行急救。然而那個剎那,頭腦裡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他抱着那個瞬間失去生氣的軀體,呆若木雞地跪在原地,感覺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他童年留下的、記憶裡永遠難以抹去的沉悶的黑暗。

雙手雙足都彷彿被鐵鐐銬住,僵硬得無法動彈。說不出的恐懼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將他包圍,沒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終將被所有人遺棄——包括他的族人和敵人。所有人。

“師傅!師傅!”他脫口大喊。

沒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鮫人傀儡依然昏迷,懷裡是失去血色單薄如紙的臉。

有什麼東西蹭到他臉上。然而平日只要有異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覺的軍人、直到那個奇怪的冰涼的東西接觸到肌膚,纔有些木然地轉過頭去——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着他,同樣黑色的小鼻子湊過來、嗅着他的臉。

是一隻藍色的狐狸,不知從哪個角落裡竄出來,軟塌塌地爬在他肩上盯着他,藍色的眼睛裡依稀還有睏倦的表情,顯然是小憩中被他方纔的大喊驚醒。

一輪試探的蜻蜓點水般的嗅,彷彿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藍狐眼裡懶洋洋的疲憊一掃而空,忽然興奮了起來,歡喜的叫了一聲,猛地湊了過來。

“去。”認出了是師傅養的小藍,雲煥依然只是木然揮手、將那隻擋住他視線的狐狸從肩頭掃了下去。蒼白的臉上還帶着最後揚眉時的微笑,那是溫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難得一見的傲然俠氣,宛如脫鞘的利劍——然而瞬間便枯萎了。一切來得那樣忽然,就像一場措手不及的襲擊、在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所有便已經結束。

“……”他張了張口,可腦子裡一片空白,居然失聲。

“嗚——”少將那一掌沒有控制好力量,藍狐也沒有料到以前的熟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後一連打了幾個滾才站起來,發出被惹惱的低叫,齜牙咧嘴地湊上來。然而一翹頭、看到那一襲委頓在地的白衣,狐狸耳朵陡然立了起來,眼睛閃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竄了上來,居然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頭,尖利的牙齒深深沒入肩井穴。

雲煥一驚,猛然擡手把這個小東西打落地面。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藍狐發出了一聲慘叫,卻不肯走開,只是拼命扯着慕湮垂落地面的衣角,嗚嗚地叫。

他只覺腦袋煩躁得快要裂開,莫名其妙地涌現殺意,劍眉一蹙握緊了光劍。

“你、你想幹什麼?”在握劍的剎那,一隻手抵住了他胸口,微弱的阻止,“不要殺小藍……”

雲煥帶着殺氣木然地握劍站起,那句話在片刻後纔在他有些遲鈍的腦中發生作用。

剛剛站起的人忽然全身一震,光劍從手中驀然跌落!

“師傅?師傅?”不可思議地脫口連聲低呼,他這才發現方纔死去般的慕湮已經睜開了眼睛,詫異的看着面帶殺氣拔劍而起的弟子,費力地擡手阻止他反常的舉動。然而手依然無力,推着他的胸口、居然沒有一點力量。

“師傅!”那樣輕微的動作、卻彷彿讓帝國少將再度失去了力氣,雲煥失驚鬆開了光劍,震驚和狂喜從眼角眉梢掠過。他幾乎不敢相信這片刻間的變化,直到他手指觸摸到白衣下跳動的脈搏,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怎麼……怎麼了?”然而慕湮顯然不知道方纔剎那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着弟子臉上神色劇烈的變化,只覺得神智清醒卻全身無力,轉頭之間看到藍狐和自己肩上的咬傷、忽然明白過來,“我……我剛纔…又昏過去了?”

“不是、不是昏迷。”雲煥手指扣着師傅的腕脈,彷彿生怕一鬆開那微弱的搏動就會猝然停止,聲音裡還留着方纔突發的恐懼,緊張得斷斷續續,“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忽然中止。我以爲師傅是——”

“啊,嚇着你了。”空桑女劍聖微微笑了起來,神色卻是輕鬆的,聲音也慢慢連續起來,“我…本來是想和你先說:如果看到我忽然之間死過去、可不要緊張,小藍會照看我,一會兒就會好的……但忙着說這說那,居然忘了。”

“下次你不要擔心了,很快我自己會醒過來。”她調着呼吸,感覺猝然中止的血脈慢慢開始再度流動,淡淡笑着對雲煥道,“你看,你們元帥果然是厲害的——那一擊震斷我全身血脈,雖然這些年在沉睡養氣,依然慢慢覺得血氣越來越枯竭了。以前我還能知道什麼時候身體不對,預先躺下休息。這幾年是不行了,居然隨時隨地都會忽然死過去——以前古墓裡也沒人,小藍看到了就會過來咬醒我。沒想到你這次回來,可被結結實實的嚇到了。”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只是感覺託着自己的手在不停顫抖。擡頭看去,近在咫尺的年輕弟子眼睛裡、那猝然爆發出的恐懼和驚慌尚未褪盡,全身都控制不住地發抖。

“嚇着你了,煥兒。”從未看過那樣的表情出現在這個孩子臉上,慕湮由衷地嘆了口氣,歉意地笑,勉力擡起手拍了拍弟子蒼白的臉,安慰,“師傅沒那麼容易死,一定比那個巫彭活的還長,別擔心。”

藍狐看到主人可以動了,立刻蹭了上來,卻警惕地盯了一邊的雲煥一眼,大有敵意。

“感覺好一些了……扶我回內室休息吧。”調息片刻,慕湮說話聲音也中氣足了一些,勉力抓着雲煥的手想站起來,然而身上血脈依舊凝滯未去,腳下無力,便是一個踉蹌。幸虧雲煥一直全神貫注,立刻扶住了慕湮。

“別動。”雲煥想也不想,俯身攬起裙裾、將她橫抱起來,“我送您去。”

“真是沒用的師傅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微笑,搖頭,感覺自己在年輕的肩臂中輕如枯葉,指給弟子方向,“煥兒,左邊第二個門。”

“嗯。”雲煥似乎不想說話,只點點頭,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頭!”在穿過石拱門的剎那,慕湮脫口驚呼,然而云煥低頭走得正急、居然反應不過來,一步跨了過去,一頭撞上石拱券。

然而竟然沒有磕碰的痛感。雲煥退了一步,詫異地看着額頭上那隻手。

“怎麼反應那麼遲鈍?一身技藝沒丟下吧?”還來得及擡手在他額頭上方護住,慕湮揉着撞痛的手掌,詫異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輕人,忽然笑了起來,“咦,煥兒你居然長這麼高了?怎麼可以長那麼高……在這個石墓裡,你可要小心碰頭呀。”

“是。”雲煥垂下眼睛回答,聲音和身子卻都是僵硬的。

“怎麼?”空桑女劍聖怔了一下,驚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麼在發抖?難道那些魔物的毒還沒除盡?快別使力了,放我下地讓我看看。”

“沒事。”雲煥回答着,一彎腰便穿過了那道拱門。

內室依舊是多年前的樣子,一幾一物都擺在原位置上,整潔素淨如故。雲煥俯身將慕湮安頓在石榻上,環顧左右,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摸一樣。連他小時候練劍失手、劈碎了的那個石燭臺都還在那裡。

這個古墓裡的時間彷彿是凝固的。外面光陰如水流過,這裡的一切卻都未曾改變。

包括師傅的模樣,都停止在他少年時離開的時候。

“餓了麼?”慕湮安頓下來,纔想起弟子遠道來這裡後尚未用餐,問。然而四顧一番,雪洞也似的石室內哪有什麼充飢的東西,女劍聖蒼白的臉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搖頭看着雲煥:“你看,這裡什麼都沒有。”

“不用麻煩師傅,我隨身帶有乾糧,等會兒讓湘生火做飯就是。”雲煥走到那盞石燭臺邊,擡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劍痕,回答。

“哦,那個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沒。”聽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記起,“煥兒,你去看看?”

“不用看。”雲煥搖頭,“如果醒了,傀儡第一個反應便會尋找自己主人。”

“……”空桑女劍聖忽然不說話,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微微一閃,“爲什麼要把好好的活人弄成傀儡?變成殺人工具?”

“鮫人不是人。”雖然壓低了聲音,恭謹地回答着師傅的責問,滄流帝國少將語句短促而肯定,“這個還是你們空桑人說過的——而且比起在葉城被當寵物畜養和買賣,鮫人在軍中當傀儡應該好一些吧?至少我們教導戰士要愛護武器一樣愛護傀儡,它們沒有意識、也不會覺得屈辱痛苦。”

“……”慕湮並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只是憑着內心的感覺來判定是非,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忿,“可是這不對。”

“爲什麼不對?徵天軍團需要傀儡,帝國需要軍隊。”雲煥回過頭,眼裡有鋼鐵般的光澤,“沒有軍團,雲荒就要動盪——我們維持着四方的平安,讓百姓休養生息,讓帝國統治穩固,有什麼不對?師傅,這幾十年來雲荒四方安定,農牧漁耕百業興旺。連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飯的牧民,帝國都讓他們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顛沛流離——這些,難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時候要好十倍百倍?”

空桑女劍聖微微蹙起眉頭,彷彿想着如何反駁弟子的言論,卻終於無語。

“還有湘,”彷彿被師傅錯怪委屈,滄流帝國本來不多話的少將一口氣反駁下去,“我答允了飛廉,這一路上不曾半點虧待過她。更不曾和那些傢伙一樣拿她……”手指在燭臺上敲了敲,雲煥眉梢微微擡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下去:“拿她來消遣取樂——平日整個徵天軍團裡,除了飛廉那小子、就數我最愛護鮫人傀儡了。我哪裡不對了?”

“……”慕湮皺着眉頭看着雲煥,最終依然搖搖頭,“反正都是不對的。煥兒,當初我教你劍技的時候、可從來沒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子。”

這樣溫和的責備卻讓帝國少將微微一震,他低聲:“那麼……師傅您當初所希望的我、應該是什麼樣的呢?您……當初爲什麼要收我爲徒?”

那樣簡單的兩句話,說出來卻彷彿費了極大的力氣。雲煥忽然間不敢看師傅的眼睛,低下頭去、看着石燭臺上那道陳舊的劍痕——那樣的疑問,在他心裡已經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覆猜測無所得知的。

空桑的女劍聖,打破門規將一個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門下,拖着病弱的身體傾心指點數年——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是要這個敵方的少年感恩圖報、離棄冷落自己的族人,從而爲空桑所用、爲無色城下的冥靈拔劍?

因爲他現在反而成了帝國的少將,師傅纔會那麼失望?

那樣的猜測埋藏在心裡已經十多年,伴隨着他從少年成長爲青年,反覆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記。如今,終於有機會回到師傅面前,親口問出來。

不知爲何,在等待答案的剎那、他只覺得手都微微顫抖。

“恩?應該是什麼樣子?這個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了啊。”然而那樣緊張慎重的等待,換來的只是師傅隨意的輕笑,慕湮擡頭,看着石壁上方一個採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藍如洗,偶爾有黑影掠過,那是沙漠裡的薩朗鷹,慕湮擡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話回答了他:“就像這白鷹一樣,快樂、矯健而自由。”

那樣簡單的回答顯然不是他預料中的任何一個答案,雲煥詫異地擡頭:“就這樣?”

快樂,矯健和自由?擁有這樣獨步天下的劍技,得到什麼東西都不是太難的事——然而師傅把這樣無雙的技藝傳給他,對於弟子的期望、卻只是如此簡單?

“還要怎樣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師承雲隱劍聖,之後的一生都不曾敗於人手,然而這三樣東西,我卻一樣都沒有——你是我最後的弟子,我當然希望你能全部擁有。”

“……”雲煥忽然無法回答,手緊緊握着光劍。

“可你現在快樂麼?自由麼?”空桑女劍聖看着戎裝的弟子,輕輕嘆氣,“煥兒,我並不是對你加入軍隊感到失望——你做遊俠兒也好、做少將也好,甚至做到元帥也好。無論到了什麼樣的位置上,師傅只是希望你保有這三件東西。但現在我在你眼睛裡看不到絲毫痕跡。你既不快樂,也不自由。”

“師傅。”帝國少將劍眉一挑,脫口低呼,眼裡涌起濃重的陰鬱。

師徒兩人靜靜對視,偌大的古墓裡安靜得聽得見彼此得呼吸。許久,雲煥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來,該做飯了。”

“煥兒。”弟子剛轉過身,慕湮卻叫住了他,想了想,終於微笑,“要知道當初爲什麼在一羣牧民孩子裡、我獨獨要是冰夷的你當弟子麼?”

雲煥肩膀一震,站住了腳步——他沒想到師傅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爲什麼?”他回過頭去,眼睛裡是詢問的神色,隱隱緊張。

“因爲你打架老是輸啊。”慕湮掩口笑了起來,神色卻是嘉許的,“你是個冰族,卻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葉賽爾和奧普揍,卻不見你告訴城裡的軍隊——按照律例,凡是敢攻擊冰族人的其他賤民一律滅門!那時候,你只要回去空際城裡一說,那麼鎮野軍團就會……你是個好孩子。雖然是個冰夷的孩子。”

雲煥有些難堪地一笑,低下頭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贏他們。”

“可你老是輸。”空桑女劍聖回想着當年來到古墓的一羣孩子,笑着搖搖頭,“你那時候個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壯實,老是被葉賽爾他們打——我總看着你被一羣孩子揍,看到後來就看不下去了,問你要不要學本事打贏他們。”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您是劍聖。”雲煥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間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有人拉起他問他想不想學本事,當然是脫口就答應了。

“可我已經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着,眼神卻是凌厲,“那時霍圖部的長老回來拜訪我,葉賽爾他們卻不知情。我看到他們闖入古墓,卻不知道爲什麼霍圖部的孩子會和一個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如果你有什麼舉動要對霍圖部不利,我便會出手。”

“師傅?”雲煥心裡一驚,脫口。

“可我發現冰夷裡也有好孩子……其實葉賽爾他們和你雖然打架,卻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來,宛如一個看護着一羣孩子的溫柔母親,“剛開始不過是想隨便教你一些,好讓你不被那個丫頭欺負得那麼慘——沒料到只教了兩天,就驚覺你對劍技的天份非常高,遠遠超出我的預料……”

女劍聖嘆了口氣,看着一邊的弟子,招招手讓他過來。

雲煥聽從地回過身,在師傅榻前坐下。慕湮看着已經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色卻是複雜的,擡手輕輕爲他拂去領口上的風沙,金色的砂粒簌簌從軍裝上落下,拂過胸口上滄流帝國的銀色的飛鷹記號。

“煥兒,我收你入門,並不是隨隨便便決定的。”慕湮的眼睛裡有某種讚許的光,忽然握緊了弟子的手,輕輕捲起衣袖——那裡,軍人古銅色的手腕上、赫然有兩道深深的陳舊傷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殘酷的虐待留下的痕跡。

雲煥猛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將手收回。

“看看這些——被砂之國的牧民那樣對待過,卻依然肯和葉賽爾做朋友,而不是一句話告發去讓他們滅門。”慕湮臉上浮起讚許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擡眼看着他,“煥兒,其實一開始我以爲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爲你曾在牧民部落裡得到過那樣殘酷的虐待。”

“師傅!”雲煥臉色大變,猛地站起、倒退了三步,定定看着空桑的女劍聖,“您……您記得?您記得我?您原來、原來早就認出我了麼?”

“當然記得。”慕湮微笑起來了,看着眼前已經長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睛卻是悲憫而憐惜的,“地窖裡面那唯一活着的孩子。”

“師傅……”再也無法壓住內心劇烈翻涌的急流,雲煥只覺膝蓋沒有力氣,頹然跪倒。握緊了手,將頭抵在榻邊,斷續不成聲的哽咽,“師傅。”

十五年前曾經驚動帝都的人質事件,如今大約已經沒有人記得。

繼滄流歷四十年、霍圖部叛亂後,滄流歷七十四年,砂之國再次發生了小規模的牧民暴動。曼爾哥部落有些牧民衝入了空際城,虜走十八位滄流帝國的冰族居民,轉入了沙漠和鎮野軍團對抗,並試圖以人質要挾帝都改變一些政令。然而帝都伽藍髮出了命令,鎮野軍團放棄了那些人質、對曼爾哥部落反叛的牧民進行了全力追殺,深入大漠兩千裡。三個月後,叛軍的最後一個據點被消滅。

這場小規模的叛亂,早已湮沒在滄流帝國的歷史裡。還有誰會記得牧民暴動的時候掠走的冰族人質裡,只有一個孩子活了下來?

只有空桑女劍聖還記得打開那個地窖的時候看到了什麼——一個不成人形的孩子正發狂般將頭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來,立刻拼命掙扎着爬過來,穿過那些已經在腐爛的族人屍體。雙手被鐵鐐反銬在背後,流着發臭的膿液,露出雪白的牙齒、拼命咬着她從懷裡找出來遞過去的桃子,如同一隻餓瘋了的小獸。

抱起那個八九歲孩子的時候,她震驚於他只有藍狐那麼輕。

顯然鎮野軍團已經放棄瞭解救冰族人質的希望,而被追殺的叛軍也遺棄了這些無用的棋子,將那十幾個冰族平民反鎖在沙漠的一個地窖裡。她無意發現的時候,大約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裡面的屍體都已經腐爛。

她只帶出了唯一一個活着的孩子。而那個孩子畏光,怕人走近,經常蜷縮在牆角,習慣用牙齒叼東西,從周圍人那裡搶奪一切能找到的食物。顯然是雙手長期被綁在背後,才形成了獸類的習慣動作——那些暴動的牧民大約將所有怒氣都發泄在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冰族平民身上,用過極其殘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體和心靈,先是把他餓了很久,然後對其拷問和毒打。

她甚至無法問出一點頭緒來——因爲那個孩子已經失語,只會說很少幾個詞語:姐姐,父親,空寂城。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已經在這次叛亂中被暴民殺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一年前被送入帝都參加五年一度的聖女大會,幸運當選、再也不能回到屬國。

她只是在三天後將這個倖存的孩子送回了空際城,偷偷在一邊看着他被鎮野軍團帶走後,才放心離去。

那樣的事情在多年的隱居生活中有過很多,她很快就將他遺忘。

以後的好多年她也沒有再碰見那個孩子,直到那天霍圖部的一羣牧民孩子忽然涌進古墓,將她驚起——在一羣高大的砂之國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了裡面一個瘦小蒼白的少年。淺色的頭髮,略深的五官,蒼白的膚色——顯然應該是冰族的孩子。

然而在一羣孩子開始打架時,她一眼便認出了他。

那樣的黑暗中閃爍的冷光和不顧一切搶奪抗爭的眼神……儘管活了那麼多歲月,她依然能清晰地從記憶中迅速找到同樣的一雙眼睛。

微微笑着,她如同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一樣,輕輕撫摩着帝國少將的頭髮:“是的,我一開始就認出你了,煥兒。”

“爲什麼您從來不說?我以爲您早就忘了……”雲煥有些茫然地低聲問。

“那時候你還小,我想你也不願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夢,是要等長大後纔敢回頭去看的。”慕湮嘆了口氣,輕輕將他的袖子卷下來,蓋住傷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說,我以爲這個孩子也早不認得我了呢,還說什麼?”

“怎麼會不認得……一眼就認出來了。”雲煥嘴角往上彎了一下,那個笑容和他一身裝束大不符合,“我怕說了,師傅就會識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趕走了——我那時可是第一次求人,好容易葉賽爾他們答應了不把我的身份說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地微笑起來,伸指彈了他額角一記,“怎麼看不出?你看看你的眉眼、頭髮和膚色……沙漠里長大的牧民沒有這樣子的。”

滄流帝國的少將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他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流露。

“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收你入門。”空桑女劍聖點點頭,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劍技無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鮫人也好,只要心地純正、天份過人,我想就已經夠了。你沒有武藝的時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謂的賤民;若有了劍聖之劍,應更加出色,能爲這世間做更多。”

“……”雲煥忽然沉默,沒有迴應師傅的話。

要怎麼和師傅說,當年回到空際城後、尚未完全恢復的他就主動要求和鎮野軍團一起去到了曼爾哥部裡,憑着記憶將那些劫持過他的殘餘牧民一一指認出來?

那些僥倖從帝國軍隊的剿殺中逃脫的牧人,被孩子用陰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屍體掛上了絞架,如林聳立。他反反覆覆地在人羣中看,不肯放過一個當初折磨過他的人。手腕上的傷還在潰爛,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爛下去。

後來遇到葉賽爾他們,並不是他心懷仁慈而不曾報告軍隊,而只是——這個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緩解寂寞,同時也讓自己變得和那些賤民一樣強健。

同樣也因爲,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總有一天可以打贏那些同齡人,他是有機會贏的;

如果象童年那次一樣、遇到了沒有任何贏面的敵對者,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回到空際城、去報告那些軍人有暴民襲擊冰族,然後和九歲時那樣——帶着軍隊去指認那些賤民,讓他們的屍體在絞刑架上腐爛。

他並不是個心懷仁慈的人,從小就不是。

許久許久,他才轉過頭,看着石室的某處,輕輕道,“師傅,我真的不想讓你失望。”

“那麼你就盡力,”慕湮彷彿知道弟子心裡想的是什麼,眼神也是有些複雜,“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對的。”

“是。”雲煥低下頭去,用力握緊了劍。

“煥兒,你一定心裡早就知道師傅最後會如此對你說吧?”慕湮驀然輕輕搖頭微笑,拍拍弟子的肩,無奈地苦笑,“所以一開始、你就沒打算瞞我什麼——你知道師傅最後一定不會殺你,是不是?”

“師傅自小疼我。”帝國少將的眼睛微微一變,只是低聲回答。

“但我同樣也疼西京他們,”慕湮的臉色依舊是蒼白,吐出了一句話,“看到你們自相殘殺,師傅心裡很疼。”

“那是沒辦法的事……”雲煥沉默片刻,輕聲,“——而且我們都長大了,各自的選擇和立場都不同。師傅不要再爲我們操心,照顧好自己身體是最要緊的。這一戰過後,如果我還活着,一定立刻回古墓來看您。”

“你如果回來,就證明西京和白瓔他們一定死了。”慕湮搖着頭,喃喃低語,忽然苦笑起來,“煥兒,煥兒……你說爲什麼一定要變成這樣。這個世間本來不該是這樣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該驅逐你們、滅了海國;百年前,你們同樣不該將空桑亡國滅種;現在,你們三個更不該拔劍相向……一切不該是這樣。”

“那是沒辦法的事。”滄流帝國少將低下頭去,輕輕重複了一遍,“不是他們殺我們,就是我們滅了他們——只有一個雲荒,但是各族都想擁有這片土地。只能有一個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隸。我們冰族被星尊帝驅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幾千年,擁有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夢……我們沒有錯。”

“我不知道是誰的錯。”那樣長的談話,讓慕湮恢復中的精神顯得疲弱,她苦笑搖頭,用手撐住了額頭,“我只覺得這個世間不該是這樣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對是錯?很久以來,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個人死後,我想了那麼多年,還是沒有想通,乾脆就不想了……煥兒,你的師傅其實是個很沒主意的人啊。”

雲煥忽然忍不住微微一笑:“嗯,弟子很早就發覺了。”

“真是老實不客氣。”慕湮笑叱,眼裡的迷惘卻層層涌起,“因爲師傅知道自己是個沒主見的人,所以除了劍技、不敢教你什麼,總覺得你將來會遇到能引導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帥同樣很提攜我。”說到那個名字,微笑的眼睛忽然凝聚,變成鐵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經過思考後說出的,不似先前隨意,“他是所有軍人的榜樣。”

“真是榜樣啊……學的十足十。看你那時候抓起鮫人就擋的舉動,都和當年的他一摸一樣。”空桑女劍聖忽然冷笑,終於忍住,不再說下去,“去做飯吧,你一定餓了。”

雲煥站起身,剛回頭的時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麼時候湘已經到了拱門外面。鮫人動作一向輕捷,而自己方纔和師傅說得投機,居然沒有察覺這個傀儡已經醒了。

“主人。”湘身上的傷也還在滲着血,卻跪了下來。

“去做飯。”雲煥只是吩咐了一句,剛想走開,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了下來,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個東西扔給她,“把這個抹上,別讓肌膚乾裂了。”

“是。”湘的眼睛是木然的,接過那個填滿油膏的貝殼答應了一聲就退了下去。

慕湮看着,眼睛裡卻有了一絲笑意,等那個鮫人走開了,微笑對弟子說:“看來你的確是很愛惜她呀。”

“答應了飛廉那傢伙。”雲煥卻沒有在師傅面前粉飾自己的意思,無可奈何攤開手,“湘是他的鮫人傀儡,調借給我而已。偏生他把鮫人看作寶貝一樣——有什麼辦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帳。和他打一架不划算。”

“飛廉?”慕湮微微點頭,笑,“你的朋友?”

帝國少將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彷彿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過是講武堂裡的同窗罷了,一起出科的。最後的比試裡我差點輸給他。”

“誰能勝過我的煥兒?”慕湮也不問,只是點頭,笑,“不過難得你還顧忌一個人啊,以爲你們交情不錯。”

“怎麼可能。”雲煥嘴角浮起復雜的笑意,“他是國務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詫異。

“而我是巫彭元帥一手提拔上來的。”雲煥搖了搖頭,冷硬的眉目間有一絲失落,“我們不是同盟者,不相互殘殺就不錯了,註定沒辦法成爲朋友。”

“……”對於帝都伽藍裡種種派系鬥爭,空桑女劍聖顯然是一無所知,然而看得出弟子在說到這些時候、眉間就有陰鬱的神色,慕湮也不多問,只是轉開了話題,微微笑着:“煥兒,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沒?”

明顯愣了一下,雲煥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去年剛訂了婚事。”

“哦?是什麼樣的女孩?”畢竟是女子,說到這樣的事情慕湮眼裡涌動着光芒,歡喜地笑了起來,“性情如何?會武功麼?——長得美麼?”

“一般吧。”雲煥側頭、很是回憶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個挺聰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親,她是巫即家族二房裡三夫人的第二個女兒,其母本來是巫姑家族的長房麼女,也是庶出。”

“嗯?”慕湮知道弟子的性格:隨口說一般,那便是很不錯的了——然而卻不知道雲煥這樣介紹未婚妻的父母家世究竟爲了說明什麼,隨口反問,“庶出又如何?”

雲煥愣了一下,纔想起師傅多年獨居古墓、遠離人世,當然更不知道帝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百年來根深蒂固的門閥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從何說起。

自從在智者帶領下重新回到雲荒、奪得天下,建立滄流帝國至今已將近百年。而帝都的政治格局、在帝國建立初就沒有再變過。

智者成爲垂簾後定奪大事的最高決策者,然而極少直接干預帝國軍政。所以在國務上,以“十巫”爲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權力被代代傳承下去,成爲門閥世家、壟斷了所有上層權力。世襲製成爲培植私家勢力的重要工具,從而造成任人唯親的惡性循環,也讓其餘外族根本沒有機會接近權力核心。

在那鐵一般秩序的帝都裡,高高的皇城陰影中,一切按照門第和血統被劃分開來:評定鄉品,銓選官吏,區別士庶,選擇婚姻均以此爲依據。高貴的家族不與門戶不相當的人交談、共坐、來往,更不用說作爲勢力聯盟象徵的通婚。十大家族百年繁衍至今、每族人數龐雜。爲了證明血統高貴,譜牒之學變得異常發達。正出庶出,更是看得比命還重。

雲家本來沒有任何機會從這樣一個鐵般的秩序中冒頭——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聖女莫名觸犯了智者大人,居然遭到滅族的懲罰;如果不是雲家長女雲燭成爲新的聖女、並得到了智者大人出乎意料的寵幸,將“巫真”的稱號封給這個原本屬於冰族裡面最下等的人家——雲家說不定還被流放在屬國、連帝都外城都不許進入。

雖然因爲幸運、在短短几年內崛起於朝野,然而根基未深、血統不純的雲家即使有了“巫真”的稱號,依然受到其餘九個家族的排擠和孤立。如果不是巫彭元帥在朝廷內外看顧他們,爲他們打點關係、介紹人脈,他是不可能和巫即家族裡的女子結親的。

而巫彭元帥——那個和國務大臣巫朗多年來明爭暗鬥的元帥大人,這樣殷勤扶持雲家姐弟,也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雲燭是他引入帝都並推薦給智者大人,自然成爲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煥,以不敗的驕人戰績從講武堂出科的年輕人,在軍中成爲他對抗巫朗家族中飛廉的王牌,免得徵天軍團年輕軍官階層倒向飛廉一方。

這樣錯綜複雜的事情,如何能對師傅說清楚?

然而令雲煥驚訝的是、雖然只是寥寥提了一下,看似不曾接觸過政治權謀的師傅居然並沒有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回答的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令他再次詫異——今年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並不知道,早在他沒有降生到這個雲荒之前、空桑夢華王朝末期,師傅曾多麼接近過當時政治急流的核心。而她所愛的那個人、又是怎樣一個複雜的政客。

雖然不曾直接捲入政局、然而自從那個人死後,隱居的女劍聖曾用了長久的時間去思索那個人和他的世界。雖然這麼多年以後、依舊不曾明白黑白的真正定義,雖然依舊迷惘,但她已不是個對政治一無所知的世外隱者。

“這八九年,看來真難爲你了。”聽着弟子看似隨便地說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間長長嘆息了一聲,擡手輕撫弟子的頭髮,“煥兒,你這是日夜與虎狼爲伴啊。”

雲煥肩膀一震,詫異地看向師傅,忽然間心口涌起說不出的刺痛和喜悅——這一些,他本來從未期望師傅能懂,然而她竟然懂了。

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雲煥寬而平的雙肩上,看着戎裝弟子眉目間冷定籌劃的神色,忽然間眼神有些恍惚,喃喃,“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和語冰簡直一摸一樣——煥兒,你一定要小心……伽藍城裡、也只有城門口那對石獅子乾淨罷了,什麼樣的人進去了最後都會變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語冰那樣的人。”

“師傅?”那個名字讓雲煥微微一驚,擡起頭看着師傅。

聽過的……雖然師傅極少提起以前,然而過去那些年裡、每到一月三十日那一天,都會停止授課、默默對着東方伽藍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捧劍默立在身後的少年不敢出聲打擾,用目光靜靜追隨着輪椅上的師傅,偶爾會聽到那個名字被低聲吐出:“夏語冰”。

夏語冰。默默記住的少年,曾暗自去追查過這個名字。

雖然滄流建國後、對於前朝的事情采取了堅壁清野的消除法,然而晉升少將後、能出入帝都皇家藏書閣,他終於在大堆無人翻越的空桑史記裡、找到了這個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後糜爛頹廢的王朝裡、唯一閃耀奪目的名字。一代名臣,御使臺御使夏語冰,一生清廉剛正,兩袖清風、深得天下百姓愛戴。傾盡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訓行太師,最後卻被太師派刺客暗殺。

夏語冰死於承光帝龍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年僅二十六歲。此後青王控制了朝政。龐大的果子繼續從裡而外地腐爛下去,無可阻攔。

三年後,延佑三年,一直流浪在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帶領下、再度踏上了雲荒。

十三年後,帝都伽藍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於九嶷,無色城開、十萬空桑遺民消失於地面。雲荒在被空桑統治六千年後,終於更換了所有者。

那個曾試圖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重振朝綱的年輕御使一生之力最終落空。然而他也是幸運的,畢竟沒有親眼看到這個國家的覆亡。

那便是師傅人生裡曾經遇到過的人麼?然而夏語冰的妻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兒、最後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遺腹子塬被青王辰收養,伽藍城破之時、作爲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個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關於一個叫“慕湮”女子的記載。

闔上那捲滿是灰塵的《六合書》,戎裝的少將坐在滿架的古藉之間,默默擡首沉吟。

他無法追溯出師傅昔年的事情……雖然他曾那樣深切地想知道她一生經歷過的所有,然而百年的時空畢竟將許多事情阻隔。在那個女子叱吒於江湖之間、出劍驚動天下的時候,他還未曾降臨到這個世間,冰族還在海上居無定所地顛沛流離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果不是劍聖門下秘傳的“滅”,如果師傅不是這樣在古墓中避世沉睡,將時空凝定——按照世間的枯榮流轉,面前溫柔淡定的師傅早已是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裡的少年,他又如何能成爲帝國的少將……

只是一個不經意提起的名字,卻讓他的思緒飄出了很遠。等回過神的時候,耳邊聽到的是這樣半句話:“權勢、力量、土地、國政……你們血管裡本身就流着那樣的東西。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初衷,到最後總會捲進去。你們都堅信自己做的都是對的,都覺得有能力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爲伴,最後不管什麼樣的手段都用上了——”

那樣的話,讓少將渙散的思維一震,重新凝聚起來。

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夠了解師傅的——那樣的話,他本來沒想到會從師傅這樣看似不問政局的女子口中吐出。

“然而到了最後,你們實際成爲的那個人、和你們想成爲的那個人之間,總是大不相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凝視着他,目光卻彷彿看到了別的地方,神思恍惚之間、也不知道說的是哪一個人——然而這樣的話聽到耳中,心中卻是忍不住悚然。

“師傅。”雲煥勉強開口,想將話題從這方面帶開——那並不是他想和師傅說下去的。

“煥兒。”空桑的女劍聖恍然一驚,明白過來,苦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卻被軍人肩上的銀鷹硌痛了手,她低下頭來凝視着最小的弟子,眼裡是擔憂的光,“小心那些傢伙啊——那些人用得着你的時候便百般對你好,如果有朝一日用不着你了、轉身就會把你扔去喂那些豺狼!”

“沒關係,弟子能應付。”他抿了一下薄脣,在轉瞬間將心裡涌起的情緒壓了下去,暗自迴歸於主題,“雖然現下遇到了一些難題。”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冷氣悄無聲息地吸入他的胸腔——終於順利地不動聲色拋出這句話了。其實,說到底、他費盡周折來到這裡,不就爲了這句話?

“出了什麼事?”果然,慕湮一聽就關切地蹙起了眉頭,“煥兒,我就知道你不會隨便來博古爾沙漠的——遇到什麼難事?快說來給師傅聽聽。”

“我奉命來這裡找一樣東西。”帝國少將坐在師傅榻前,將聲音壓低,慎重而冷凝,“如果找不到,就得死。”

“什麼?”慕湮吃驚地坐起,抓住了弟子的肩,“死令?到底是什麼東西那麼重要?”

“純青琉璃如意珠。”雲煥立刻回答,然而彷彿忽然想起這是機密一般,止住了口。

“純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劍聖手指一震,顯然這個稱呼她曾經聽過,極力回憶着、前朝的女子喃喃,“是那個東西?傳說中龍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滅了海國,鎮蛟龍於蒼梧之淵後,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藍白塔頂端?據說可以保佑全境風調雨順。難道滄流建國後丟失了這顆寶珠?以至於要你千里來追回?”

雲煥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

多年來,伽樓羅金翅鳥的研製一直是帝國最高的機密,而純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是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如果讓師傅得知如意珠便是那個摧毀一切的殺人機器的內核,只怕她雖然不忍眼睜睜看弟子失職被處死、但也會猶豫着不肯幫他。決不能讓師傅得知如意珠的真正用途——雖然處處留了心機,然而讓他對師傅公然說謊,也是辦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

“是了,這是軍務,你不便多說。”他只是略微沉吟,慕湮便了解地點頭,關切詢問,“你應可以找到吧?可以去空寂城調用鎮野軍團啊……”

“那樣大的荒漠,一支軍隊大海撈針有什麼用。”雲煥低頭微微苦笑,“那個死令是有期限的。”

他只差直說出那一句話——“在這片大漠上,論人脈、論影響力,在民間誰能比得上師傅?”鎮野軍團雖能維持當地秩序,然而他也是知道軍隊是不得民心的。這件事上,依靠鎮野軍團根本不如藉助師傅多年來在牧民中的人望——那也是他剛開始接到這個艱鉅任務時、腦子裡立刻浮現出的想法。

“多久?”慕湮的手指慢慢握緊,問。

“一個月。”

“一個月……”空桑女劍聖眉間有沉吟的神色,緩緩擡頭看着高窗外的一方藍天,外面已經漸漸黑了下去,“時間是很緊啊……”

“弟子多言了。”控制着語速,慢慢回答,感覺自己的聲音如冷而鈍的刀鋒,然後他強迫自己不再說下去,站起了身轉向門外,“湘應該已經做好飯了。”

“……”慕湮看着雲煥的臉,然而從那張冷定敘述着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痕跡。

女子蒼白臉上的神色一再變幻,在弟子走出內室前忽然叫住了他。

“今天晚上,附近各個部落的牧民都會來墓前集會、答謝我爲他們驅走邪魔,”空桑女劍聖開口,對着自己最小的弟子吩咐,“到時候,我拜託各族頭人替我留意——都是熟悉大漠荒原的人,說不定能有所收益。”

“多謝師傅。”終於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諾,帝國少將霍然回頭,單膝跪地,卻不敢擡頭看師傅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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