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屠城

到底裡面出了什麼事?如果雲少將一直不解除命令,難道就要繼續等下去?

然而滄流軍隊裡有着鐵一樣的紀律——何況負責監視石墓的,還是鎮野軍團西方軍中最優秀的一支。曾在五十年前征剿霍圖部時、這支空寂大營的第六小隊立下了赫赫戰功,被巫彭元帥封爲“沙漠之狼”。長時間的曝曬和等待後,奉令監視的軍隊還是一絲不苟地埋伏在古墓外的石頭曠野裡,透過叢生的紅棘、分批監視着緊閉的古墓。

“怎麼搞的,雲少將和南昭將軍都還沒動靜?”副將宣武已經是第九次從空寂城大營趕來,在原地不停來回,“不會出什麼事吧?帝都的風隼剛帶來了一道密令,要求第一時間轉交給雲少將——現在可怎麼通知他?”

“宣老四,別走來走去晃得人眼暈了,”帶隊的隊長狼朗卻一直沉的住氣,一拉宣武讓他伏倒在紅棘背後,“快趴下,別站在那裡讓人看見。”

大漠落日下的沙礫熾熱如火,宣武一趴下,立刻如一尾入了油鍋的魚一樣直跳起來:“我的媽呀,燙死我了!”

“別跳!”狼朗一把按住了宣武,把他的頭摁回紅棘背後,低聲罵,“奶奶的,宣老四你是不是做監軍做久了,變成細皮嫩肉的娘們?”

“放手,放手!狼狼你要燙死我?!”瘦瘦的宣武副將被按到冒着熱氣的沙地上,“你的皮那麼厚,都不覺得燙?我回後面的帳裡去!”

“就讓你老實回後頭呆着,別來前面湊熱鬧!”狼朗放開了手,古銅色的手臂按到了沙礫上,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緊閉的墓門,“雲少將一出來我就通知你。你去後面休息吧。”

頓了頓,鎮野軍團的隊長回過頭,糾正:“是狼朗,不是‘狼狼’!——他媽的別每次都要老子糾正!”

回頭發怒的時候,隊長臉上的表情兇狠如狼。雖然是純正的冰族人,然而在這片博古爾大漠裡駐守了那麼多年,冰族蒼白的肌膚早已曬成了古銅色,淡金色的頭髮在風沙裡枯澀無光——再也不同於帝都裡那些發如黃金肌膚蒼白的門閥貴族。

“好,好,狼朗,狼朗。”宣武副將卻是有些怕這個職位在他之下的隊長,連連陪笑着後退,回到遠處輪值休息的那一隊士兵中,吐了口氣頹然坐下。

“宣副將!”剛坐下鼻中便聞到了肉香,耳畔有士兵招呼,“要不要一起吃點?下午打的沙狐,剛剝皮燒好,嫩得流油呢。”

“好。”宣武口裡應着,眼睛卻一直不肯離開古墓,隨手拿起了鐵絲上串的烤肉。

然而剛剛咬了一口,風裡卻傳來了悠緩的聲音。宣武一躍而起——那是石門打開的聲音!三天三夜的等待之後,進入古墓的雲少將終於出來了!

狼朗冰藍色的眼睛盯着那個霍然打開的石門——雲少將是和鮫人一起進入古墓的、而南昭將軍也是一去杳無消息,如今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他沒有象宣武那樣喜形於色,只是默不作聲地舉起了一隻手,所有沙漠之狼的戰士匍匐在紅棘和亂石背後,將弓悄無聲息地拉到了最大。利箭在暮色裡閃着冷光,對準了那個緩緩打開的石墓大門。

一具血污狼藉的屍體出現在門口,從服飾上判斷、赫然是白日裡進去的南昭將軍!

狼朗的手握緊了熾熱的黃沙,幾乎要脫口下令放箭!

然而緊接着出現在墓門口的,卻是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少將——三日不見,雲煥的臉色是蒼白而疲憊的,一手拖着同僚的屍體,另一手拎着斷裂的頭顱,踏上了古墓的石階。對着遠處埋伏的滄流軍隊緩緩舉起了手,做了一個解除防備的手勢。

然後彷彿力氣不夠般、他脫手放下了拖着的屍體,坐倒在石階上,石門轟隆關閉。

四周的軍隊同時放下了手上的刀兵,宣武副將和狼朗隊長在片刻的震驚之後,從隱身處奔出、疾步走向雲煥,急於知道到底出現了什麼樣的驚人變化。

看到那些軍人走近,藍狐陡然發出了一陣顫慄,躲到雲煥身後。

“怎麼?”染着滿手的血,雲煥看着走近的同僚,一把抱起了藍狐,揣在懷裡,“不用怕,有我在,以後你帶着那羣狐子狐孫橫行大漠,都不會有人敢如何。”

然而小藍髮出了低低的哀叫,漆黑的眼睛盯着前來的一行戰士,身子不停顫抖,後腿用力踹着雲煥的手,想從他懷裡掙脫……

“怎麼?要去找你的孫子孫女麼?”雲煥略微詫異,帶着幾分疲憊望着這隻小獸,卻不想放手:師傅死去之後,唯一能讓他回憶起昔日溫暖的、便只有這隻蒼老的狐狸了。他撫摩着藍狐,陡然感覺到小藍的腹下有一道傷——溫潤的血滲透了皮毛。

“誰傷了你?”雲煥下意識地一鬆手,小藍閃電般竄了出去、直撲一隊軍士。

“小藍!”顧不上圍上來待命的士卒,雲煥站起身來,跟着藍狐的腳步一掠而過,穿過叢生的紅棘,向遠處燃火休息的軍士羣中掠去。他不料蒼老的小藍還有如此驚人的速度,竟然和沙漠上飛翔的薩朗鷹一樣迅猛!

在看到石墓打開、少將出現的剎那,篝火旁所有戰士都站了起來,垂手待命。

那道藍色的閃電直撲篝火旁幾個戰士而去,惡狠狠地咬向其中一個的手腕。“喀嚓”一聲,腕骨斷裂聲中戰士大聲慘叫,手中拿着的肉串掉落在沙地上,拼命甩動着手,想把那隻藍狐甩脫。

小藍一口咬斷了那個軍士的腕骨,想要把那隻手咬下來,無奈牙齒折斷後傷人力量不夠了,軍士瘋狂地甩着手腕、立刻將它重重甩到地上。旁邊幾個同伴立刻抽出了軍刀和匕首,向着襲擊人的野獸逼去。

藍狐趴在地上惡狠狠地盯着那一羣逼近的軍人,嘴裡發出嗬嗬的低叫——那一瞬間、這隻十幾歲的衰老沙狐居然狠厲如狼,毫不畏懼地和沙漠上驍勇無敵的軍隊對峙!

藍色的閃電穿行在人羣中,一連抓咬了好幾個士兵,終於被其中一個戰士扼住了咽喉。藍狐拼命掙扎,漆黑的眼裡似乎要冒出火光來,扭頭噬咬那個戰士的手。然而牙斷了,咬在護手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戰士雙手提住藍狐的後腿,便要將這隻咬人的畜生撕裂開來。

“叮”,一道白光敲擊在那個戰士的手臂上,一陣痠麻,手中便是一鬆。

掠過來立在場中的,是少將雲煥。所有拔刀握劍的手立刻鬆開了,戰士垂頭退了開去,讓出了中間的空地,靜靜等待上司的指令。滄流帝國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國家,無論朝中還是軍中,都是如此。

“小藍!”雲煥追上了那隻忽然發瘋咬人的藍狐,一俯身就將它抱了起來,低叱。

記憶中,小藍一直是安靜乖巧的,蜷伏在師傅臂彎間用漆黑的眼睛注視着他練劍習武,從來連叫都不曾大聲——難道今日,是因爲師傅的去世刺激了它?

事務繁雜,時機緊迫。鮫人復國軍從古墓裡逃脫已經三天,再不趕快採取行動攔截便要逃出這片博古爾大漠——雲煥來不及管這隻小獸的事情,一手抱了藍狐,便回身示意副將和隊長上前。

“各位,復國軍餘黨潛入大漠爲患,南昭將軍……”說到這裡,他看了看正在被軍士收斂的屍體,冰藍色眼裡有什麼微弱光亮一閃,終歸低聲這樣解釋,“南昭將軍力敵亂黨,不幸身亡——我回帝都將稟告元帥,爲其請功,封妻廕子。”

所有軍士默然低頭,將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臉色黯然。南昭鎮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待部下,在所有將士中頗有聲望。此刻將領的驀然去世,在戰士心中激起了憤怒和仇恨。

“那些鮫人呢?逃了麼?”宣副將還沒有說話,狼朗卻忽然搶着問,“屬下盯着墓門口,絕對沒有一個鮫人逃出來!要不要進去搜一下?”

“那些復國軍,是從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雲煥看了這個年紀相當的軍人一眼,冷然回答。懷中的小獸還在不停掙扎,嗚嗚低叫着,眼裡滾落兩顆大大的淚珠。

雲煥不耐地撫摸着它背上的毛,不明白小藍忽然間爲何如此暴躁。然而嘴裡卻是冷定的一字字吩咐下去:“決不能讓鮫人從水路逃走。傳我命令,各處關隘看守的士兵,分出一半人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滿半月飲水,封閉一切坎兒井和水渠——看守泉水的將士,從庫房領取毒藥、給我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讓赤水變成一條毒河!”

“是。”狼朗的眼睛閃了一下,決然領了這個苛酷的命令。

藍狐還在不安的掙扎,定定盯着火堆。雲煥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力,將它摁住,眼睛落到了一邊宣武副將身上,眼裡忽然有一絲尖利的冷笑:“宣副將,南昭將軍不幸殉國,目下空寂城大營的一切軍務、都暫時交由你打理——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職之時我自會向元帥大人力薦你補缺。”

“多謝少將,屬下一定竭盡全力、肝腦塗地!”宣武副將大喜過望,伏地領命。

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悽慘,那張臉上卻沒有絲毫哀容,只有一片終於要出頭的喜悅。

雲煥脣角的笑意更淡了,擺擺手讓他起來,吩咐:“立刻修書,讓最快的飛鷹傳訊給赤水下游駐守的齊靈將軍——令他立刻關閉大閘,不許一滴水流入鏡湖!”

“是!”宣武只覺精神抖擻,也不覺得沙地熾熱灼人了,伏在地上大聲答應。

“你立刻回空寂城去,將所有水文地圖帶過來,我要仔細看看地下水脈的分佈。”雲煥一手握着藍狐的前爪防止它走脫,一邊吩咐。然而隨着他和手下將士的交談越多、小藍的情緒便越煩躁,回頭瞪着雲煥眼睛裡居然隱約有刻骨的敵意和恨意。

“湘,右權使。呵,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有多少本事……”雲煥沒有留心到小獸的神情變化,只是看着大漠盡頭的落日,眉間殺氣瀰漫。忽然,他想起了什麼,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帶人去曼爾戈部村寨蘇薩哈魯,監禁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復國軍,夜襲空寂大營?他們和鮫人是一夥的……給我細細拷問出復國軍的去向!”

“是。”狼朗領命,準備退下。

此時,走了幾步的宣副將忽然想起了什麼,回身拿出了一封信:“雲少將,這是今日帝都用風隼帶來的密信,要少將立刻拆閱!”

“帝都?”雲煥一驚,認出了是巫彭元帥的筆記,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麼不測?

他再也顧不上懷中掙扎的藍狐,騰出手去拆閱那封信,手竟然略微發抖。

“如意珠之事若何?爾當盡力,圓滿返回,以堵巫朗巫姑之口。飛廉若截獲皇天,功在爾上,情勢大不利。好自爲之。”

信箋開頭,是簡短的問候和鼓勵,然而云煥的目光急急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令妹觸怒智者,已服‘竊魂’,逐下白塔復爲庶人。令姊連日陪伴智者身側,足不出神殿,託言告汝: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勿念……

最後幾個字入眼,雲煥長長鬆了口氣,陰雲籠罩的心陡然亮了一些。

巫彭元帥和姐姐大約是怕遠在西域執行任務的自己擔心,才緊急寄來了這封密信罷?告訴他帝都的情況並不曾惡劣到如傳言描述,好讓他安心完成任務。

隨手將信扔入篝火銷燬,雲煥轉過頭。那個剎那、他的眼睛陡然凝聚了——

火光明滅跳躍,舔着架子上放着的鐵鉤。鉤上的鮮肉烤得滋滋作響,油滴了下來,香氣四溢。而旁邊的架子上懸着幾張新剝好的狐皮,撐開來晾乾,挖出扔掉的內臟團在底下。從他手中掙脫、蒼老的藍狐拖着腳步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旁邊,嗅了嗅,轉頭看着這一羣軍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所有戰士都詫異地看到少將脫口驚呼,向着烤肉架子踉蹌走了幾步,卻停住。

毛色已經發白的藍狐蹲在一張張撐開的皮毛中間,定定看着一羣軍人中的統率。彷彿終於確認了雲煥和那些人是一夥的,低低嗚咽了一聲,漆黑的眼睛裡滾落兩滴大大的淚水。

“小藍……小藍。”雲煥陡然間明白了小獸如此躁動憤怒的原因,那個剎那隻覺被人當胸一擊,不自禁地單膝跪倒在沙漠上,對着那隻遠遠望着他的沙狐伸出手來,“小藍。”

藍狐冷漠警惕地望了戎裝少將片刻,終於緩緩拖着腳步走過來。

“小藍。”看着那一雙獸類的眼睛,雲煥只覺心裡的恐懼勝於片刻之前,脫口低喚,滿懷忐忑地看着藍狐一步步走向他,眼裡居然隱約有祈求的光。

藍色的閃電忽然再度掠起!

在衆位將士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這隻狂性大發的沙狐驀然竄近、用盡全力一口咬在雲煥頸中!然後在一片拉弓搭箭聲中,閃電般奔遠。

“少將!少將!”宣副將嚇了一大跳,連忙過來,“你沒事吧?”

然而云煥的臉色之可怕、讓宣副將所有獻殷勤的話都凍結在舌尖上。

“誰幹的?誰幹的!”沒有去管頸中那個流血的傷口,少將忽然咆哮起來,霍然回身盯着一干鎮野軍團戰士,將那一些狐皮踢到地上,“他媽的都是誰幹的!給我滾出來!混帳,都給我滾出來!”

那樣盛怒的咆哮讓所有士兵噤若寒蟬,遲疑了片刻,終於有幾個負責伙食的士兵戰戰兢兢、跨了一步出列,結結巴巴解釋:“我們、我們獵殺了幾隻沙狐,想當作……”

“混帳!”根本沒有聽屬下解釋,雲煥在盛怒中拔劍。殺氣瀰漫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顧三七二十一,少將揮劍闢頭就往那幾個嚇呆了士兵身上砍去!

就這樣奪去他最後僅剩的東西!……該死!該死!這一羣豬!

凌厲的白光迎頭劈下,幾個士兵根本沒有想到要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劍光迎面而來——然而,“叮”的一聲,雲煥只覺手腕一震、剎那間他的三劍都被人接住。

“少將,請住手。”格住雲煥三劍的居然是狼朗,一連退開了幾步,沙漠之狼的隊長胸口也是血氣翻涌,卻將下屬拉到了身後,定定看着帝都來的少將,“請問我的士兵犯了什麼律令?要這樣格殺他們於當場?”

瞬間爆發出的殺氣是驚人的,居然軍中還有人能接住?

氣息平匍,雲煥眼裡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你沒有詰問的權力。狼朗隊長,退下。”

“獵殺沙狐犯法麼?”狼朗卻不顧一邊拼命使眼色的宣副將,寸步不讓地反問,握劍的虎口已經裂開流血,“沒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將所養的……我的屬下沒有任何錯誤,我不能容許少將隨便殺人!”

“好大的膽子。”雲煥冷笑起來,“軍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條:以下犯上者,死!”

“殺我,可以。但空寂大營鎮野軍團中,必然軍心潰散!”狼朗並不退縮,注視着帝都少將殺氣四溢的眼睛,低聲,“在這種時候,我想少將並不會笨到自斷臂膀的程度吧?”

長久的沉默。兩個軍人靜默的對峙中,血色夕陽驀然一跳,從大漠盡頭消失。

砂風驟然冷了,如刀子般割裂人的肌膚。

“有膽識。”彷彿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小隊長,雲煥脣角有了冰冷的笑意,“不怕死?”

“怕。但人命不是那麼輕賤的。”狼朗平靜地回答,鬆開了握劍的手,虎口的血流了滿手——方纔雖然格住了雲煥殺氣彭湃的三劍,他卻已經竭盡全力。

“能接住我三劍,不簡單。好,先放過你們幾個。”雲煥壓下了眼中的殺氣,對着驚呆了的士兵吩咐,然後下頷一揚,問,“你叫什麼名字?”

“狼朗。”隊長回答,鎮定而迅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第六隊隊長。”

“沙漠之狼?”雲煥微微點頭,忽然一劃手、將那幾張大大小小的獸皮扔到了火裡,眼裡神色冰冷,“——給我帶着你的人、立刻去曼爾戈部村寨蘇薩哈魯抓羅諾族長和他兩個女兒!他們包庇鮫人,一定知道復國軍的去向,給我不惜一切拷問出來!”

“是!”彷彿絲毫沒有記住方纔劍拔弩張的交鋒,狼朗只是屈膝斷然領命,然後揮手帶着屬下大步離開。雲煥靜默地站在原地,揮手讓湊上來的宣副將退了下去。

暮色已經籠罩了這一片曠野,砂風凜冽。少將在寒冷的薄暮裡靜靜望着那座石墓。

高窗上那隻蹲着的藍狐回頭看了他一眼,終究一聲不響地轉過了頭,溜下去消失在裡面的黑暗裡。孑然一身的小藍,是要回到墓中去長久的陪伴師傅了罷?那樣黑的古墓,沒有生氣、沒有沒有風和光,只有地底涌出的冷泉和門外呼嘯的砂風,伴着永遠不會再醒來的人。那樣黑的古墓……會不會和他幼時記憶中那個地窖一模一樣呢?

雲煥閉了閉眼睛,筆直的身子驀然一顫。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垂下手,從篝火上拿起一串已經烤得發焦的肉串,湊近脣邊,輕輕咬了一塊下來,機械性地咀嚼,噴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終歸,什麼都結束了。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處,雲燭只聽見自己極力壓低的呼吸細微地迴盪。

沒有其他絲毫聲音。

如今外頭是夜裡還是白天?已經跪了一日的腳已經麻木得沒有絲毫感覺,然而她不敢動。黑暗隔絕了凡人的所有視覺,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這樣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觀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從雲焰被忽然逐下白塔、她衝入神殿求情以來,已經過去了不知多久。

這漫長的、沒有日夜的黑暗裡,智者大人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示意她離開。雲燭只有同樣默不作聲地跪在黑暗裡,陪伴着這個莫測喜怒的帝國締造者。長期的不眠不食,讓她不得不用起術法來維持着神志。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麼?凌駕大地之上的伽藍白塔頂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樣漫長的歲月裡,她始終沒有看到過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到黑暗中那個人的“存在”。

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廣漠裡如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務?可曾奪回如意珠?如果這一次再度失手,回到帝都後必將面對嚴酷的處罰。滄流帝國的軍令,向來如此不容情——那是因爲當年訂立它的巫彭元帥、本身也是個嚴厲冷漠的軍人吧?

不過,自從雲家從屬國遷回帝都開始、就得到了巫彭元帥的照顧,如果不是元帥、她或許無法被選爲聖女,弟弟也無法在軍中平步青雲……對於雲家來說,巫彭元帥真是大恩人哪。

特別是弟弟,雖然成年後更加冷鬱,每次提及元帥的時候眼裡依舊有恭謹的熱情。

那樣驕傲的弟弟,原來是把巫彭大人當作軍人的榜樣來景仰的吧?

隱約間,雲燭回憶起智者大人剛纔答應過的話——“如果你弟弟活着回到了帝都,我或許可以幫他一次”……大人的意思、是說弟弟此刻在砂之國,會遇到生死不能的危險境地?可能無法活着返回伽藍城?——怎麼會!

雲煥自小有着那般剛強酷烈的脾氣,便是八歲時被匪徒拘禁長達數月、也不曾折損了孩童的心智。長大後更是成爲帝國最強的戰士,破軍少將之名響徹雲荒。有什麼會讓他在那羣沙蠻子裡、遭遇那樣的危險和挫敗?

門外忽然有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讓神思渙散的雲燭悚然一驚。誰?有誰居然上了白塔絕頂的神廟?雲燭在黑暗中挪動雙膝,支起了肩膀細聽,那是靴子踩踏着雲石地面,從節奏和頻率可以聽出是軍團中軍人所特有的。

巫彭?

在她剛想到這個名字時,腳步聲霍然中止在九重門外——那是智者定下的外人所能到達的最近距離。然後,傳來了沉悶的下跪聲,巫彭的聲音從重門外清晰卻恭謹地傳來:“巫彭拜見智者大人。”

出了什麼事?這般單獨前來覲見,是因爲……弟弟出了不測?

雲燭一個激靈,腦子一下子亂了。黑暗中,只聽到智者大人輕輕含糊地笑了一聲,彷彿巫彭此次前來全在他意料之內。

“因爲事關緊急,屬下斗膽連夜前來稟報大人。”巫彭的聲音繼續傳來。

暗夜裡,雲燭聽到智者發出了含糊的輕笑,然後以特有的喑啞聲調說了一串話語。她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傳達這個旨意給門外的巫彭,然而長年沉默造成的失語卻讓她張口結舌。前任聖女在神殿裡睜大了眼睛,努力掙扎着,卻說不出一個字。

雲焰已經被逐下白塔,神殿裡已經沒有其餘聖女可以傳達智者的口諭。

然而,智者只是含糊的笑了笑,顯然是將指令直接傳入了巫彭心裡。得到允許,巫彭繼續用急切的語聲說了下去:“據屬下查知、千年前湮滅的‘海國’如今死灰復燃,鮫人傳說中的‘海皇’重現世間!——一個月前,在桃源郡,我手下的戰士遇見過一個鮫人傀儡師,那個鮫人有着驚人的力量,竟然赤手將一架風隼撕成了兩半!”

海皇復生?雲燭都不由自主的震了一下!

然而暗夜裡只是又傳來幾聲低沉的笑,雲燭不知道智者大人用念力直接對巫彭說了些什麼,只聽巫彭聲音驚懼,一疊聲的分辯:“屬下愚昧、對於雲荒千年前歷史不甚了了,最初也不信,只當是下屬失利後誇大復國軍的實力罷了。一時大意愚昧,並非刻意隱瞞……”

對於智者那樣的笑聲感到畏懼,巫彭繼續解釋:“所以不敢驚動大人,暗自派細作去復國軍內部刺探。直到最近掌握了確切的證據,纔來稟告。因爲前些日子皇天持有者同時也出現在桃源郡,所以屬下擔心……擔心那些空桑餘孽和那些鮫人會聯手對帝國不利。”

暗夜裡的笑聲消弭了,智者的聲音忽然凝定下來,簡短說了幾個音符。

“果然十巫裡第一個來向我稟告海皇出現消息的、還是你”——這一次,雲燭清清楚楚地聽到智者大人開口吐出了這麼一句話——“你的眼睛,還算比他們幾個看得更遠一些。”

智者大人是在誇獎巫彭元帥?雲燭有些喜悅,卻說不出一個字。

“雲荒動盪已起,請智者大人下令、收回五枚雙頭金翅鳥令符,使天下歸心、讓帝國上下進入枕戈備戰之境吧!”巫彭顯然早有打算,只是不慌不忙地將想說的話說完,“屬下雖然失去了一隻左手,可即使只憑單手提點三軍,也定可爲大人平定雲荒!”

收回五枚金翅鳥令符?進入枕戈備戰之境?

聽得那樣的請求,巫真雲燭忽然間覺得一陣心驚——收回下放給總督和族長的令符、就象徵着帝都將直接管制各個屬國——那是在面臨變亂之時才纔去的嚴厲措施。

而每次在統治受到挑戰時,滄流軍隊的地位便會急遽上升,凌駕於一切。帝國元帥在動亂期間掌握一切權柄,調動物資、分配人手、統一帝國上下輿論……那時候連位極人臣的國務大臣都要聽命於他。

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兩次動亂之時巫彭元帥的權柄便擴張至極。然而畢竟都是一些不足以撼動帝國根基的叛亂,不久動亂平息,便剩下了朝野之上的門閥內鬥——國務大臣巫朗雖不懂軍事,可爲政之道卻老辣,戰亂平息後不出十年,便漸漸又奪回了控制權。

自從帝國建立以來,百年中朝廷上軍政的天平、就是如此左右搖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十大門閥內部紛爭激烈,黨派之爭更是千頭萬緒,如今,如果真的空桑遺民和鮫人復國軍勾結到了一處、只怕免不得又要起一場腥風血雨——而這一場風雨之猛烈,會比百年內任何一場都劇烈吧?

所以,今夜巫彭元帥纔會單身覲見智者大人,以求奪得先機?

帝都的政局、又要翻覆了麼?

因爲震驚、雲燭的嘴脣微微顫抖着,腦子裡涌出無數念頭,卻說不出一個字。

靜默。智者大人沒有回答那樣驚人的請求,應該是直接將命令送入了巫彭元帥的心裡。

然而,不知道得到了什麼樣的回覆,巫彭卻沒有再問一句。頓了頓,以不急不緩語調,繼續吐出了下一條稟告:“此外,屬下有一事稟告智者大人:徵天軍團的破軍少將雲煥、日前在砂之國曼爾戈部的村寨蘇薩哈魯,順利尋回瞭如意珠。”

暗夜裡,雲燭只覺腦裡一炸,血衝上了額頂,因爲激動眼前一片蒼白。

“啊——”再也忍不住,巫真雲燭發出了驚喜的低呼。

“但是沙蠻子勾結鮫人復國軍試圖阻撓帝國行動,雲少將不得已採取了一些措施、才迫使那些人老實交出了寶珠。”彷彿顧慮着什麼,巫彭的語速慢了下來,字斟句酌地稟告,“曼爾戈部族長羅諾和復國軍勾結,買通雲少將的傀儡湘,意圖竊取如意珠。雲少將爲追奪寶物,已將附逆作亂的村寨蘇薩哈魯夷爲平地。”

將蘇薩哈魯夷爲平地?——欣喜若狂之中,雲燭沒有留意這句話背後的血腥意味。

“做的好。”黑暗中,智者忽然低低地笑了,同時用含糊不清的語聲讚許,“破軍,不愧是破軍。”

聽到了智者的回覆,巫彭猛的鬆了口氣——他搶在巫朗他們發難之前、主動將雲煥在砂之國的暴虐行徑上稟,試圖以成功奪寶來掩過那些血腥。果然,智者大人沒有深究——那巫朗巫姑他們一夥人,是再也沒有藉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的好”三個字的評價,就算雲煥殺了曼爾戈全族、回到帝都後巫朗他們也無法以此爲根據對雲煥發動攻擊——這一下兵行險着,算是押對了。

“破軍少將不日即將攜如意珠、返回帝都覆命。”巫彭回稟了最後一句話,退下。

外面此刻是子夜時分。

巫彭稟告完了所有的事情,緩緩膝行後退出十丈才站了起來。方纔雖然是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冰冷的雲石地面上開口稟告,可冷汗已經溼透了重衣。

百年前就跟隨着智者大人、經歷過千百次戰爭,滄海橫流家國翻覆,可每次面對這位神秘人時,身爲十巫的他依然有驚心動魄的感覺,彷彿面對着的是一種“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雲煥已將遭遇海皇之事稟告於你,爲何直至今日才上稟?”

——方纔,神秘的聲音透過了空間、直接在他心底發問,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帥在那一瞬間顫慄,幾不能答。

要怎麼辯解?他將這道消息秘密扣下、分明是包藏了私心。因爲他扣壓了消息,所以元老院沒有及時得知又有一神秘力量加入了這場角逐——以爲要對付的只有空桑人,遂派出了巫禮領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待空桑人來王陵奪寶。

帝國在部署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禮這一去、必遭挫敗,甚或死亡。

扳倒和國務大臣結黨同盟多年的外務大臣巫禮,那便是他秘密的、無人知曉的私心!

“你們元老院裡的齷齪事,可別在我面前顯露”——神廟中智者冷冷地笑,帶着說不出的壓迫力,將一句句話送入他心底。那一瞬間、想了無數遍的籌劃全部亂了,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請求讓天下兵權歸於他手,只是忙不迭的辯解,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裡感嘆着。

當他稟告到雲煥消息的時候,隱隱聽到了九重門內一聲驚喜的低呼。那是雲燭的聲音。

巫真……她總算還好好的活着。帝國元帥剎那間鬆了口氣,脣角露出一絲放心的笑——只要智者大人還信賴雲燭、還留她在身側侍奉,那麼他一手扶持的雲家就不會失勢。

十幾年前,雲家還被流放在屬國,只有雲燭因爲到了送選聖女的年紀、被送回帝都。自己當年從鐵城策馬奔過,無意看到了那個寒門少女,那時候雲燭正幫着作坊汲水——不知爲何、心裡就冒出了“這就是聖女”的念頭。那是他人生中壓對的最大一次賭注。

他那時候都沒有料到、莫測喜怒的智者會如此寵幸這個出身卑微的聖女,竟然還封給了雲燭“巫真”之位,成爲和他平起平坐的十巫。這個寒門女子的弟弟居然也是如此優秀的人物,雖憑姐而貴、可進入講武堂後卻出類拔萃得驚人。身爲元帥的他彷彿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昔的影子,開始有了提攜整個雲家、以對抗巫朗的想法。

世事便如翻覆雨……心裡想着,巫彭在冷月下站起、離去。

“元帥。”在轉過觀星臺後,璣衡的陰影裡等待的隨從將斗篷遞上來,靜謐地低聲稟告,“入夜了,寒氣重。”——竟然是女子沙啞的聲音。然後,踮起腳尖、爲只能單手動作的男子繫上斗篷的帶子。

“走吧,蘭綺絲。”帝國元帥披上了斗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個叫蘭綺絲的女侍衛默不作聲地轉過身,跟在巫彭身後從塔頂拾級而下。入夜的風冷而溼,隱約有雨前的潮氣,吹起女子的披風和頭髮,露出窈窕美妙的體態。女子身材很高,膚色白皙如雪、長髮燦爛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純正血統的象徵。

“主人,事情順利麼?”在走下白塔後,蘭綺絲纔開口低聲問,恭敬順從。

這樣絕不可能低於十大門閥嫡系出身的女子,竟然如鮫人傀儡那般稱呼巫彭爲“主人”?

巫彭搖了搖頭,蹙眉看向天際。雖然活了百年,可由於一直使用着元老院中延緩衰老和死亡的秘法,他的面容依舊保持在四十許左右的樣子。

“智者不肯下令、讓雲荒兵權歸於主人之手?”蘭綺絲也擔憂地皺了皺眉頭,“空桑和海國聯盟反攻、這樣嚴峻的形式之下,智者大人還不爲所動?真是奇怪……難道還是被巫朗那邊搶先了一步?”

“是我太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低嘆了口氣,冷汗在風裡慢慢乾透,“我或許根本不該在智者大人面前玩弄權術。可是我習慣了。蘭綺絲,你也知道,我們十大門閥裡的每一個人,生來都被灌輸以權謀而長大……若稍拙劣一些,便永無出頭之日、甚至覆滅。如你一族。”

“……”蘭綺絲忽然沉默了。

烏雲下、月光慘淡,照着女子的臉。她大約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有着高爽的額角和堅毅的嘴,海藍色的眼睛冷定從容,隱隱具有某種男子氣概。

“若不是你舅母當年內鬥中輸給了國務大臣巫朗、巫真一族又怎會被滅族……”帝國元帥輕輕嘆了口氣,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歲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斬首,其餘流放往屬地、永遠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一個元帥,也只能庇護住一個八歲的女孩而已。”

頓了頓,彷彿沒有看見身邊女子慘白的臉,巫彭伸出手來:“今日風隼帶回的密報,再拿來給我看一下。”

“是。”蘭綺絲的語音微顫,勉力控制着情緒,將懷中秘藏的兩份書信遞上。

一封是來自西方砂之國空寂城的密報,清晨秘密送達元帥府。還有一封沒有落款,只是粘了一根綠色的帶子,隱約有海的腥味——竟是一根鳳尾藻。

巫彭的眼睛首先落在那封不知來歷的密報上,慎重磨娑着信封,似乎長久地考慮着什麼,最終沒有拆開看,只是一揉、信碎裂成千片從萬丈高塔上灑落大地。

第二封信,被帝國元帥再度拆開來、慎重地讀了第二遍。

那是來自雲荒最西邊空寂城裡的密報。

雖然已是第二次查閱,信上的文字也簡潔寥寥,可見過了多少生死的元帥還是被其中傳達出的濃烈殺氣和血氣震懾——

“日出,少將提兵至蘇薩哈魯,圍搜村寨,得鮫人所用器物若干,不見覆國軍蹤跡。遂令所有牧民出帳聚於荒野,一一查認。亦不獲。押族長及其兩女、拷問復國軍去向。沙蠻性烈、怒罵惡咒而已。以刑求斷族長全身之骨、終不承。少將怒,令提兩女出營帳,吞炭剔骨、一毀其喉一斷其足,縛於村寨旗杆頂,震懾全族。”

巫彭短促地吸入一口氣: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天性驍勇驃悍,豈能坐視族中女子被如此凌虐?嚴刑逼問如此,只會適得其反——這一點,從講武堂畢業的少將心裡也是有數的吧?雲煥那個孩子,在大漠受挫後竟然施展出了這般冷酷暴虐的手段!

“沙蠻族長狀若瘋狂,以頭搶地,連呼三聲‘殺敵’而死。族中男子聞得族長臨死之命、一夕盡反。持刀上馬,襲殺鎮野軍團,至村寨中心,欲解救二女而被圍。少將圍而不攻,命人散佈惡言於大漠:若七日之內不獲如意珠,則屠盡曼爾戈部。此時,赤水上下已成毒河,軍士依令封井鎖泉,斷鮫人歸路。七日期滿,少將按劍而起,舉雙頭金翅鳥令符、令下屠城。激戰重起,曼爾戈部全族拼死反擊。”

“日落時分,蘇薩哈魯已無一人一牲存活。共計屠人三千六百餘口,兵刃盡卷。”

那樣觸目驚心的一場血戰和屠殺、落在紙上不過寥寥數百字。

巫彭卻不自禁微微一個寒顫,不知道是入夜冷意還是心驚。那個雲煥……那個寒門少年,如今怎生變得如此絕決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報、看到如此驚人的死傷就立刻來謁見智者大人,搶先求得了赦免——只怕就算雲煥拿着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還會受到更嚴厲的詰問和羅織罪名吧?

“唯餘數百沙蠻攜二公主突圍逃逸,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神靈在彼,紛紛下馬叩首號哭、祈求保佑。少將提兵追殺而至,見之忽失神。沙蠻餘黨躲入墓中,負隅頑抗。軍中有獻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將神思恍惚,卻步墓前多時。稍頃墓門大開,竟有鮫人從墓中走出,遍體潰爛膿血,持純青琉璃如意珠,爲曼爾戈部乞命。”

“少將失聲長笑,獲如意珠而返。”

如果不是在追殺那一行曼爾戈倖存者來到荒漠古墓之時、鮫人復國軍果然及時出現,交出瞭如意珠……那麼,這個破軍少將又將如何收場?就算他回到帝都,面對着的還是軍法嚴厲的處置,甚或是更殘酷而名譽掃地的恥辱死亡。

——看來,在不顧一切地做出屠戮全族的決定時,那個孩子只怕也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必死之心。狼子啊……煥那個孩子,有時候實在是有點像自己的——特別是被逼到了絕境時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和那不擇一切手段的反擊。

帝國元帥微笑起來,眼裡忽然有了一種慈愛卻又危險的表情,微微搖着頭——被截斷了歸路,復國軍就算無法迅速返回鏡湖大本營、居然也就這樣受了脅迫,乖乖交回瞭如意珠?

真是優柔懦弱的民族……難怪千年來只配做奴隸!

然而元帥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視着這段文字時凝滯了,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脫口驚呼:“古墓?糟了!”

“怎麼,主人?”蘭綺絲第一次看到主人臉上這般震驚的表情,脫口驚問。

“牧民祈禱不應?這般殺戮都不出手製止麼?難道是古墓裡那個人已經!……”巫彭冷徹的眼睛忽然間就有些渙散,喃喃低聲,似乎長年殘廢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來,驀然截口、用急切的語氣命令身邊的女子,“快!給我寫密令給狼朗!”

“是!”蘭綺絲立定身形,迅速從懷中拿出信箋,就着女牆執筆待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內之詳細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殘廢左手的肩膀,帝國元帥注視着西方盡頭的黑沉沉夜色,一字一句吐出了這樣一句密令,眼神也沉鬱如鐵——如果古墓中的那個人果真到了大限,如果那個他多年來一直秘密監視着的女子已經不在人世……那麼,是再也無法牽制住那一顆雪亮冷厲的破軍星了……

他多年來辛苦佈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亂!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發抖,有一種一着走錯滿盤皆亂的感覺。狼朗,狼朗……爲了監視那座古墓、我將你安置在空寂大營裡那麼多年,這一次你定要給我傳回確切的消息。

“主人,還有什麼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麼?”蘭綺絲寫好了密函,恭謹地問了一句。

“沒了。”巫彭聲音冷而促,“給我連夜秘密送往空寂大營。”

“是,主人。”蘭綺絲看着元帥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將用特製藥水寫就的密信收入懷中,靜靜跟在身後——狼朗,狼朗……那麼陌生而遙遠,她幾乎記不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同族哥哥。

當年不過九歲的哥哥,是族中長房七子,當時人人當時都嘆息說這般聰明的孩子、只爲不是長子而錯失了進入了元老院的機會——可不料大難來臨之際、正因爲年紀幼小,他才堪堪逃過了一劫。

族中成年人全部被斬首,十歲以下被逐出帝都、永遠流放屬國不得返回。昔日的天皇貴胄,一時間流離星散,也不知道剩下寥寥三四十個孩子裡、如今還有幾個活了下來。

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關照,只怕哥哥早就在砂之國成爲一堆白骨了吧。

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監視着雲煥、不知道又是多麼艱難的任務。不知道哥哥能否對付那個全軍畏懼如虎的破軍少將?——那個現任“巫真”的弟弟。

聽說巫真雲燭的妹妹、聖女雲焰不久前觸怒智者,被驅逐下了白塔,雲煥少將也身陷荒漠,帝都到處都在流傳着雲家大廈將傾的謠言。

難道二十年後,新的“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麼不測?

帝都爭鬥慘烈異常,翻雲覆雨之手不時操控着整個局勢。金髮的冰族女子望着西方盡頭的夜空輕輕嘆了口氣,眼睛裡有複雜而疲憊的神色。

巫彭離去後,雲燭依舊匍匐在黑暗的神殿裡,但是滿臉都浮出了歡悅的笑容。

“笑得太早了罷……”忽然間,背後那彷彿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裡,那個低啞模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用她才能聽懂的語調含糊冷笑。似乎是沉悶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個驚雷,“一切剛剛開始而已。”

雲燭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說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遠一些……”智者的聲音從黑暗最深處傳來,帶着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畢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雲燭撐起麻痹的身子,原地轉過身、向着黑暗最深處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過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將賜給他……”

第二章 古墓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四、紅蓮夜開六、還記章臺走馬第一章 旅人第七章 背叛七、一夕玉壺冰裂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六、還記章臺走馬八、心事已成非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四章 踏歌第八章 屠城四、紅蓮夜開七、一夕玉壺冰裂五、揚州十年一夢第九章 復生第八章 屠城第十章 歸來四、紅蓮夜開第六章 湮滅六、還記章臺走馬第三章 師徒一、暗香六、還記章臺走馬二、疏影第五章 落日八、心事已成非第七章 背叛第一章 旅人第二章 古墓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八章 屠城第二章 古墓第七章 背叛第六章 湮滅第一章 旅人第九章 復生第四章 踏歌第八章 屠城二、疏影第六章 湮滅二、疏影第四章 踏歌二、疏影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五、揚州十年一夢第二章 古墓第九章 復生二、疏影第八章 屠城四、紅蓮夜開六、還記章臺走馬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一、暗香第一章 旅人第十章 歸來一、暗香四、紅蓮夜開三、人間別久不成悲第六章 湮滅第五章 落日第七章 背叛第二章 古墓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四章 踏歌第一章 旅人第二章 古墓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八、心事已成非第二章 古墓第六章 湮滅第五章 落日第三章 師徒五、揚州十年一夢第八章 屠城第五章 落日第六章 湮滅五、揚州十年一夢第六章 湮滅第五章 落日第五章 落日第五章 落日第八章 屠城四、紅蓮夜開第四章 踏歌七、一夕玉壺冰裂五、揚州十年一夢第十章 歸來第八章 屠城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八章 屠城二、疏影第九章 復生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六章 湮滅七、一夕玉壺冰裂
第二章 古墓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四、紅蓮夜開六、還記章臺走馬第一章 旅人第七章 背叛七、一夕玉壺冰裂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六、還記章臺走馬八、心事已成非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四章 踏歌第八章 屠城四、紅蓮夜開七、一夕玉壺冰裂五、揚州十年一夢第九章 復生第八章 屠城第十章 歸來四、紅蓮夜開第六章 湮滅六、還記章臺走馬第三章 師徒一、暗香六、還記章臺走馬二、疏影第五章 落日八、心事已成非第七章 背叛第一章 旅人第二章 古墓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八章 屠城第二章 古墓第七章 背叛第六章 湮滅第一章 旅人第九章 復生第四章 踏歌第八章 屠城二、疏影第六章 湮滅二、疏影第四章 踏歌二、疏影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五、揚州十年一夢第二章 古墓第九章 復生二、疏影第八章 屠城四、紅蓮夜開六、還記章臺走馬三、人間別久不成悲一、暗香第一章 旅人第十章 歸來一、暗香四、紅蓮夜開三、人間別久不成悲第六章 湮滅第五章 落日第七章 背叛第二章 古墓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四章 踏歌第一章 旅人第二章 古墓九、淮南皓月冷千山八、心事已成非第二章 古墓第六章 湮滅第五章 落日第三章 師徒五、揚州十年一夢第八章 屠城第五章 落日第六章 湮滅五、揚州十年一夢第六章 湮滅第五章 落日第五章 落日第五章 落日第八章 屠城四、紅蓮夜開第四章 踏歌七、一夕玉壺冰裂五、揚州十年一夢第十章 歸來第八章 屠城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八章 屠城二、疏影第九章 復生七、一夕玉壺冰裂第六章 湮滅七、一夕玉壺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