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墓

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閃爍,青煙嫋嫋升起。

篝火旁,藍髮鮫人少女靜靜地等待着主人的歸來,不多時果然聽到腳步從西北方過來,兩頭赤駝拖着一架沙舟從夜色中走出,一名戎裝青年男子跳下地來,只是簡短吩咐了一句:“收拾東西,連夜上路。”

大半夜不得安睡,湘仍只是答應了一聲,毫無怨言地開始收拾包袱。

“扔上來。”等東西收拾好,雲煥坐在沙舟上對着湘伸出手來,鮫人少女費力地用雙手托起那個包袱,遞給少將,雲煥一手拎過包裹,另一手同時探下,便是將湘輕輕提了上來,安頓在身側的座位上。

“會駕馭赤駝吧?”雲煥將繮繩遞到鮫人的手上,淡淡吩咐了一句,“看着天上的北斗星判斷方位,向西方一直走。”

“是。”湘回答了一句,面無表情地接過了繮繩開始駕着赤駝上路。

赤駝厚而軟的足踩踏着砂子,輕鬆而行,整株胡楊木雕成的沙舟在沙地上拖過,留下深深的兩道痕跡。荒漠風呼嘯着迎面捲來,雖然是初夏的天氣,這片博古爾沙漠的半夜依舊冷得令人發抖,嘴角吐出的熱氣轉瞬變成了白霧。

雲煥的眼睛卻是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星辰——那裡,在漫天冷而碎的小星中,北斗七星發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停在第七顆破軍星上,忽然想起了他在軍中的封號:破軍少將。他的脣角網上揚了一下,滄流冰族從來不信宿命之類的東西,他自然也不認爲和自己對應的便是那顆星辰,然而巫彭大人卻說可以取其善戰披靡之意、用在勇貫三軍的愛將身上。

赤駝拉着沙舟,在夜幕下奔向西方盡頭,然而一路上少將的眼色卻是反常的恍惚的。

他終歸是沒有同伴的……母親早逝,父親戰死,姐姐和妹妹先後捨身成爲聖女。在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會長久停留。陪着他最長久的居然是一個鮫人,瀟……不過三個月前也已經被他在戰鬥中犧牲掉了。如今,連往日僅有的朋友都和他割袍斷義。

然而回憶起這些的時候,滄流帝國少將的臉色依然冷定。

默默的跋涉中,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大漠依然無邊無際地延展着,然而在微黃的沙塵中,已經依稀能看見極遠處青黛色的山巒影子。那是矗立在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

黎明前的風裡還依稀有哭聲傳來,那樣的悲痛和仇恨,居然百年不滅。

前朝空桑人相信、人死後是有魂魄的,北方盡頭的九嶷山便是陰界的入口,人死去後便從那裡去往彼岸轉生。而那些無法歸於彼岸轉生的魂魄,便會聚集到西方盡頭這座冷峭巍峨的高峰上,一起寂滅。百年前滄流帝國統治了雲荒大地,爲了鎮壓那些死後尚自不肯安分的空桑人,便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祭壇,結下了強大的封印。

沒有人再上過那座長年積雪的峻嶺,傳說中,那些空桑人被釘死在空寂之山後,屍體按照身前歸屬的部族,分成了六個堆堞——每個堆堞下面都是彎彎曲曲的、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地宮。那個死亡的地宮分爲九重,四壁居然是用千萬的白骨築成。每一重宮門都有智者大人手書上去的禁錮之咒,越是高貴的屍體——比如各族的王,便封印在越深處的地宮裡。

然而那些鬼魂依然不肯安分,雖然被禁錮在那裡無法離開,卻極力將怨念透出地宮,生根發芽,化成了一株株紅色的樹、向着東方的故都哭泣不休。那些人形的“樹”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座空寂之山,遠處看去滿山皚皚白雪上宛如長出了紅珊瑚的樹林,分外美麗。然而那些樹枝卻是極其陰毒的,能將任何觸及到的生靈都拉入死亡的區域——百年來,無人敢上空寂之山一步、甚至飛鳥都不曾渡過山頭。

除了滄流帝國遠駐砂之國的鎮野軍團西北軍所在空寂城之外,這片沙漠平日極少有牧民出現,就連縱橫沙漠肆無忌憚的盜寶者們,都不敢輕易靠近這片死亡區域。

雲煥在黎明的光線裡看着遠處漸漸清晰起來的巨峰,神色有些恍惚。

他少時就隨着家人被帝國放逐到這裡居住——在這裡,桀驁孤僻的少年被當地所有牧民欺負和孤立,不但大人沒有一個和他們一家來往,甚至那些沙漠上兇悍的孩子們都經常和這個臉色蒼白的冰族孩子過不去。每一日只要他落了單,挑釁和鬥毆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漠少年也有自己的驕傲,雖然結伴而來,卻始終不曾羣毆這個孤單的冰夷孩子,只是一對一的挑戰。那些牧民的孩子人高馬大,摔跤射箭更是比他精上十倍,然而他卻是勝在打起架來的兇狠,那樣不要命的打法往往能嚇住那些高大的牧民孩子,不管是不是冰夷,烈日大漠下長大的一族從來都尊敬這樣狠氣強硬的性格。到後來,每日的打架不再是種族間相互的挑釁,反而成了同齡人一種角力的遊戲。

壓着他打的大個子奧普,老喜歡拿鞭子抽他的野丫頭葉賽爾,當時還是個小不點兒的阿都……正是那些人,讓他動盪飄零的童年不再空洞。那時候,他不過是一個被放逐的普通的冰族孩子,還不知道那羣牧民居然是帝國追殺多年的霍圖部的遺民。

然而……那有什麼重要呢?在那個時候,他不是軍人,不是徵天軍團的少將,他並不需要關心身邊的人是否企圖顛覆他們的國家。他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和另一羣年齡相當的孩子混在一起——因爲空寂城裡沒有其他同齡的冰族孩子。

還記得那一日葉賽爾那丫頭提議,說城外南方的石頭曠野裡、空寂之山的山腳,有一座石砌的古墓,傳說那裡住着一個仙女,很多牧民都會在月圓的前一夜前往墓前跪拜禱告,請求墓裡仙女的保佑——這樣,當那些鳥靈和邪魔在月圓之夜呼嘯而來時,那個女仙就會從墓裡出現,駕着閃亮的電光在空中驅逐那些魔物,保護牧民和牲畜的安全。

“我們去看看吧!”所有孩子心裡都有着對於冒險的渴望,聽完葉賽爾的轉述,大家都叫了起來,蜂擁往城外奔去——當然他也被拉着一起走。

然後,在空寂城外的曠野裡,孩子們很快被各種奇怪的陷阱和陣法迷住,發出驚叫。古墓的石門緩緩打開,那個坐在輪椅上微笑着的女子優雅而美麗,彷彿在擡頭看着外面大漠上落下去的夕陽,懷裡一隻幼小的藍色狐狸機警地盯着來客。

冰族少年和所有同伴一樣看得呆了——眼前這個女子已然不年輕,大約年紀已經過了三旬,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一襲白衣,長長的黑髮如瀑布般落下,微笑的時候眼波溫柔如夢,說不盡的柔美中卻又隱隱透出大氣。

許久,那個坐着輪椅的女子纔回過頭來,對一羣驚慌的孩子微微一笑:“歡迎。”

那是前朝空桑的女劍聖——雲荒大地上和尊淵並稱的劍術最高者,名字叫做慕湮。自從空桑開國以來,劍聖一脈代代相傳,出過無數名留青史的英雄俠客。然而所謂的“劍聖”並不是一個人,每一世都有男女兩位劍聖存在,分庭抗禮,各自傳承和融會不同風格的劍術,就如晝與夜、天與地一樣相互依存。由於種種原因,慕湮早年出師後並不曾行走於雲荒大地,後遭遇變故、更是絕了踏足紅塵的念頭——所以儘管是空桑的女劍聖,她卻遠遠沒有師兄尊淵那樣名震天下,她的存在甚至不被常人得知。

這些,都是當他正是拜師入門後,在三年的時間裡慢慢得知的——那之前、他只覺得那樣的女子並非這個塵世中真實存在的人,彷彿只是久遠光陰投下的一個淡然出塵的影子,令人心生冷意,肅然起敬。

折去了所有鋒芒和棱角,冰族少年拜倒在異族女子腳下,任輪椅上的人將手輕輕按上他的頂心,傳授劍訣——他居然拜了一個空桑女子爲師。

沉思中,手指下意識地撫摩着腰間的佩劍,忽然震了一下。

“煥”。那個刻在銀色劍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壓入他手心,閉上眼睛都能想出那個清麗遒勁的字跡——然而師傅的臉卻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只餘下一個高潔溫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擡頭就能望見的月輪。

他長大後常常回想,到底爲什麼師傅要破例收了他這個冰族弟子?

同一個時代裡,只允許有男女兩名劍聖——而前朝的白瓔郡主尚在無色城中,空桑的大將西京、這些年雖不經常行走於雲荒,卻也陸陸續續從那些遊俠兒的口中聽說他的存在。平衡已經形成,按照劍聖一門的規矩、師傅並不該再收第三名弟子。

何況,他還是個敵國的孩子——雖然並非伽藍皇城裡的門閥貴族,卻依然算是冰族。

那個滅亡了她的故國、至今尚在鎮壓着空桑殘餘力量的敵國。

師傅……的確是因爲他天資絕頂,纔將空桑劍聖一脈的所有傾囊相授麼?莫非,師傅是得知了他們雲家祖上的秘密?還是…還是因爲師傅病重多年,自知行將不起,所以急着找一個弟子繼承衣鉢?

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他、心裡隱隱有了疑問,經常驚疑不定地望着師傅,猜測着空桑女劍聖這一行爲背後的用心和深意——從小,他就不是個心懷明朗坦蕩的孩子,深心裡有着太多的猜忌陰影。

“呵,煥兒,你看你看,”然而坐在輪椅上,看着墓外空地上那一羣牧民孩子打鬧不休,女子蒼白臉上卻泛起明麗的笑容,擡起纖秀的手指給弟子看,“你看奧普!——象不像一隻雄赳赳地衝向人磨牙小獒犬?”

那樣的溫柔笑容,彷彿沙漠上最輕柔的明庶風,無聲捲來,明朗中微微透出滄桑。

拿劍站在背後的少年微微一愣,忽然間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門外葉賽爾和奧普鬧得起勁,大個子奧普顯然是讓着比自己矮一個半頭的紅衣女孩,然而葉賽爾不知哪裡被惹火了,一邊大罵、一邊拿着趕赤駝的鞭子啪啪抽去。奧普畢竟不敢對族長的女兒動手,只是擡起雙臂護着頭,一鞭就在粗壯的古銅色皮膚上留下一道紅痕。

“葉賽爾長大了、一定是沙漠上一朵會走路的花呢。”看到生氣勃勃的英武女孩,女劍聖蒼白疲憊的臉上有微微的笑容,眸子深處卻是隱隱的渴慕,“一朵開得最盛的紅棘花——帶刺的,烈豔的……多麼漂亮啊。”

“師傅。”彷彿聽出了師傅語氣裡的衰弱,他吃了一驚,立刻遞上藥碗,“該吃藥了。”

“哦……差點忘了。”女劍聖回頭接過藥,臉色蒼白的近乎透明,然而她看着徒兒忽然笑了,“煥兒,你知道你象什麼嗎?”

“啊?”少年愣了一下,還不等他回過神,慕湮的眼神已經穿過墓門、投向了外面的蒼天瀚海,看着荒漠中追逐着風的巨大白鳥,嘆了口氣:“你就像這隻大漠上的白鷹啊……冷銳的、驕傲的,一朝振翅便能風雲聳動、俯瞰九天。”

那樣的評語,他從未在師傅那裡得到過——那以後也沒有再聽到。

然而女劍聖喝下藥去,神色依舊委頓,蒼白的手指抓着那個空碗,居然都覺得有幾分吃力。低下頭,淡淡一笑,搖首:“我把劍聖之劍給你……都不知道將來會如何。”

“師傅放心,”似乎被師傅臉上那樣憔悴的容色驚動,他立刻低下頭去,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徒兒一定謹記您的教導、爲天下人拔劍,誅滅邪魔、平定四方,讓雲荒不再有變亂動盪,讓百姓好好休養生息。”

那樣堅定堂皇的話裡,隱隱透出的卻是另一層意思,同樣堅決如鐵。

慕湮低下眼睛,卻看不到少年弟子的表情。然而她是明白這個孩子所堅持的東西的,終歸只是微微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來找我。”

出師那一日,將特意爲他新鑄的光劍交到手上,輪椅上的女劍聖卻是這樣對十六歲的他吩咐,語聲堅決冷淡,完全不同於平日的和顏悅色。他本已決心遠行、和家人一起離開這片大漠迴歸於伽藍聖城——那一刻,他本來是沒有動過回來這裡的念頭。然而聽到那樣冷淡的最後囑咐,少年心裡卻猛然一痛,等擡起頭來古墓已經轟然關閉。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來,力量萬鈞地隔斷了所有。一切情形彷彿回到了三年前。

他終於知道、在自己顛沛流離的少年歲月裡,終究又有一件東西離他而去。

那樣茫然散漫的神思裡,他的眼睛也沒有焦點、只是隨着赤駝的前進,從茫茫一片的沙丘上掃過。紅棘尚未到一年一度開花的季節,在砂風中抖着滿身尖利的刺,湛藍色的天宇下有幾點黑影以驚人的速度掠過——

那是砂之國的薩朗鷹,宛如白色閃電穿梭在黃塵中,如風一般自由遒勁。

師傅……還活着麼?如果活着,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剛纔霍圖部的女巫了吧?

努力去回憶最後見到師傅時的情形,雲煥的眉頭微微蹙起,戎裝佩劍的軍人眼裡有不相稱的表情——他只模糊記得、師傅的傷很重,一直都要不間斷地喝藥,三年來每日見她,都覺得她宛如夕陽下即將凋落的紅棘花,發出淡淡而脆弱的光芒。

夜色又已經重新降臨,他們已經朝西前進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從淡如水墨變得巍峨高大,彷彿佔據整個天空般壓到他視線裡。

山腳下黑沉沉一座孤城如鐵,就着空寂之山險峻的山勢砌就,遠遠看去只看到高大的城牆和馬面,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燈光從角樓透出。雲煥知道那是帝國駐紮地面的鎮野軍團,在北方空寂之山的據點——這座城池建立於五十年前,這之前則一直是當地霍圖部的領地。

五十年前霍圖部舉起反旗,衝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宮之後、受到了帝國的全力追殺,由巫彭元帥親自帶領徵天軍團征剿,加上地面上鎮野軍團的配合,不出兩年,霍圖部在沙漠上陷入了絕境,成千上萬的屍體堆疊在大漠上,被薩朗鷹啄食,沙狼撕咬,很快砂之國四大部落裡最強大的霍圖部就被消滅的乾乾淨淨,從此再也沒有聲息。霍圖部的領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鎮野軍團接管,牽制着沙漠上另外的三個部落,令其不敢再有異心。

一切似乎都已經成塵埃落定,帝都的冰族人已經有數十年不曾聽說過“霍圖部”三個字,一個那樣大的民族、就這樣被鐵腕漠然從歷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一樣。但只有滄流帝國高層裡的將官嘴裡,還時不時會冒出“霍圖部”三個字。因爲只有那些能接觸到帝國機密軍政的人才知道,對霍圖部的追殺五十年來從未停止過。

雲煥從講武堂出科後直接留在徵天軍團的鈞天部裡鎮守帝都伽藍,這本是在軍隊中青雲直上最快的途徑,憑着出衆的能力和炙手可熱的家世背景,加上巫彭元帥的提拔,他以二十三的年紀成爲帝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將軍——然而也正因爲如此,號稱勇貫三軍的少將實際上很少離開伽藍城去執行任務,而把更多精力用在應付帝都各方說不清的勢力糾葛上。

和西京的交手中,自己就是吃虧在實戰經驗上吧……看着漸近的孤城,雲煥握緊手中光劍,回憶着三個月前在澤之國桃源郡和同門師兄的那一戰,劍眉慢慢蹙起。

不過,相對的,西京師兄卻是吃虧在體力和速度上吧?不對——想起了最後自己拿起汀的屍體擋掉西京那一劍後、對方剎那的失神,雲煥的蹙眉搖了搖頭,西京師兄是吃虧在心裡牽絆太多,才無法將“技”發揮到最大限度。

西京師兄……還有未曾謀面的師姐白瓔,劍聖門下的兩位弟子。

劍聖一門,歷代以來雖然遊離於空桑王朝統治之外,但是依然是空桑那一族的人吧?雖然遊離於外,但變亂來臨的時候他們還是會爲本族而拔劍吧?象西京和白瓔……不知道師傅到底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態,纔將自己收入門下。

那樣反覆的疑慮中,滄流帝國的少將望着鐵城上的燈火沉吟,又看了看城下那一座白石砌成的古墓,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一面令符,低頭看着、彷彿出現了些微的猶豫。

到底要不要先去師傅哪裡?自己身負如此重大的機密任務,時時刻刻得小心行事纔好,今晚空寂之山上又云集着四方前來的魔物,自己是不是應該先拿着巫彭大人的令符去空寂城,和駐紮在裡面的鎮野軍團聯繫上?等明日再去見師傅,這樣萬一自己隻身進入古墓出現什麼意外,也好……

想到這裡,雲煥手猛然一震,感覺全身一冷。

出現什麼意外?也好什麼?

那樣的問題他只是猛然觸及就覺得心中一亂,根本無法繼續如平日那樣推理下去。

“湘,掉頭,先去空寂城。”用力握着腰側的光劍,直到上面刻着那個“煥”字印入掌心肉裡,雲煥終於下了決心,冷冷吩咐身側鮫人傀儡。

“是。”湘卻是絲毫不懂身側身側主人在剎那間轉過多少念頭,只是簡單地答應了一聲,就拉動繮繩、將赤駝拉轉了方向,從通往城外石頭曠野的路上重新拉回官道。

“等明天,去城裡買一籃桃子再去看師傅。”將視線從遙遠處古墓上移開,心裡忽然跳出了一個念頭,雲煥脣角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記憶中師傅應該練過辟穀之術,幾乎仙人般不飲不食,然爲唯一喜好的便是春季鮮美的桃子,那時候他們一羣孩子來看師傅的時候,幾乎每次都不忘帶上荒漠綠洲裡結出的蜜桃。

這樣的小事,居然自己這麼多年後還記起來了……雲煥只是莫名嘆息了一聲,轉過頭去:只盼這樣前去、也可以讓師傅順利答應幫忙罷。

這個茫茫大漠上,只怕除了師傅也沒有人能夠助他一臂之力了。

在湘抖動手腕揮舞繮繩、將赤駝掉頭的剎那,忽然發現那兩頭溫馴的牲畜如同定住一樣站在原地,全身瑟瑟發抖。

鮫人傀儡不明所以,只是繼續叱喝着摧動赤駝。

“住手!”雲煥忽然覺得不對,只覺身側陡然有無窮無盡的殺機涌現,層層將他們包圍——天上地下,無所不在的煞氣!是什麼……是什麼東西過來了?空寂之山上黑雲翻涌,是那些鳥靈呼嘯着撲過來,可是距離尚在十幾裡開外,可迫近的殺氣卻是如此強烈!

“小心!”在看到赤駝身上沁出來的居然是一滴滴的血時,雲煥一聲斷喝,將湘從駕車的位置上一手拉起,右手按上腰間暗簧,光劍已然錚然出鞘。

兩頭赤駝站在原地,彷彿被什麼無形東西禁錮,動彈不得,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抽搐着,然而不知什麼樣詭異的力量控制着龐大的身軀,居然連發出一聲悲鳴的力量都喪失了——赤色的毛皮下,彷彿忽然被無數利齒咬着,每個毛孔都滲出汩汩的鮮血來,染紅了沙地。而那些血滴入沙地,轉瞬被吸收得了無痕跡,奇怪的是、那些血一滲入地下,黃沙居然彷彿動了一樣沸騰起來!

暗夜裡的沙漠本來是靜謐的,無邊無際的,此刻忽然彷彿一刻巨石投入水面,泛起軒然大波——赤駝的血一滴滴落入沙中,地面居然翻騰起來,原先不過是沙舟附近的沙地起了波動,然而彷彿水波一圈圈盪漾、範圍迅速擴大開來,到最後、居然整片沙漠都如同沸騰的水一樣翻涌起來!

那樣詭異的景象讓雲煥屏住了呼吸,握緊手中光劍,全身蓄滿了力量、一觸即發。

他見過最強的對手,卻從未遇見眼前這樣超出自然力量的情形!

地底下有什麼東西在哀嚎,沙漠翻涌得越來越厲害,似乎某種可怕的東西就要破地而出,而空寂之山上的鳥靈的哭聲在遠處呼應,彷彿也感覺到了這邊的召喚,呼拉拉一聲、那些原本雲集在山頭的魔物陡然折返,向着雲煥一行撲過來,那些黑壓壓的巨大翅膀遮蔽了滿月,在沸騰的沙漠上投下一片陰影。

天上地下的哀叫哭泣聲交織在一起,詭異有如噩夢。

“啊。”湘叫了一聲,然而聲音裡沒有驚恐也沒有失措——傀儡就是這點最好,沒有恐懼,也不會貪生怕死,就在如今這樣的危急下也不會如同普通人那樣哭哭啼啼驚惶失措。

“鮫綃戰衣穿上了?”雲煥按劍,拉着湘慢慢後退,離開那架被固定的沙舟,眼睛緊緊盯着地下越來越起伏不安得沙,一面急速對身側的傀儡下令,“跟着我!一定要用盡全力跟上我!知道麼?如果跟丟了,你就自己向着古墓那邊——”

話沒有說完,腳下忽然便是一空。

流沙在瞬間凹陷了下去,如同漩渦一樣流動着朝最深處的黑暗裡流下,就如同地面上忽然張開了一張巨口,將所有吞噬。赤駝終於發出了一聲悲鳴,唰的一聲沒入沙中,沙下彷彿有巨大的魔物咀嚼着,發出可怖的聲響。片刻,沙地劇烈翻涌,立時就將沒入的赤駝吐了出來——在轉瞬間就變成了白森森的骨架。

沙的波浪開始繼續蔓延。

“小心!”雲煥早已全力警戒,腳下微有異動便迅速躍起,厲叱。然而湘反應卻不如他迅速,尚未來得及跟着掠起,身子陡然就陷落了下去。雲煥人在半空,一眼瞥見,手臂立刻伸出,一抓鮫人的肩頭將她從沙中拔出,拋向巨坑之外。

然而只是那麼一緩,一口真氣便滯了一下,雲煥身形一頓,一腳踏入了流沙。

不等他再度拔起,那些砂子陡然活了一樣,糾纏着爬上他的雙腿,裹住,居然有着驚人的吸力、將他向着漩渦的最深處拉下去!雲煥處變不驚,一劍刺入沙漠,光劍上白光本是虛無之物,可由劍客隨心所欲控制長度——他扭轉手腕,一劍在身周劃了半個圓,劍上吞吐的白光幾乎可以刺穿萬尺下的泉脈!

地底下陡然傳來了怪異的嘶喊,砂子更加劇烈地沸騰着,在月光下翻涌,地面上掀起了巨大的沙浪,一下子將巨坑覆蓋,連着陷入坑中的帝國少將一起、活活埋入地下。

“主人!主人!”湘被雲煥拉起,凌空翻身落到了沙地上,剛擡起頭卻看到那張詭異巨口轟然閉合,她不禁脫口大呼。一下子失去了主人,鮫人傀儡居然忘了要逃跑,只是怔怔站在那邊,看着那片吞噬了雲煥的沙地。

頭頂已經完全黑了,詭異的哭泣聲滿耳都是,她知道是鳥靈洶涌撲來。

巨大的黑色翅膀在不足三尺的頭頂掠過,湘拔出劍來,卻有些茫然——不可能的……怎麼可能從這麼多魔物手裡逃脫呢?然而主人的吩咐是超過一切的指令,她立刻按照雲煥最後的吩咐,向着遠處古墓方向掠出。

鮫人的身手遠比一般人迅捷,作爲整個整天軍團裡訓練出來最優秀的傀儡,湘的反應能力和對於各種危機情況的應變也是一流的,此刻她立刻看出了半空雲集的鳥靈彷彿對地底下那隻魔物有所顧忌、而不敢立刻掠奪獵物,她用劍護着頭和肩,藉着起伏不定的地形迅速向着西方逃遁。

地底下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魔物低沉的嘶吼,湘腳不沾地的急奔,身子卻在聽到地底下不停傳來的可怖聲響時微微發抖——方纔那兩頭赤駝被埋入沙中,轉瞬吐出時已經變成了一堆骨架……湘眼裡閃過微弱的光。

腳下的沙漠翻涌得越來越厲害,地面上奔逃的鮫人女子好幾次幾乎跌倒。

“呀,是沙魔!那個埋在博古爾沙漠底下的沙魔今天也出來了麼?”半空中那些鳥靈雲集着,似乎也感到了地下魔物的力量,有些畏懼地相互私語,然而終究抵不過被符咒煽起的試探着下撲,想抓住奔逃的湘,卻被鮫人靈敏地躲了過去。

片刻,翻涌的沙漠慢慢平息,似乎是地底下那個魔物滿足地安靜下去了。

“主人!”陡然間,奔逃着的鮫人傀儡再度怔怔站住,彷彿失去了主意一樣脫口驚呼,眉目間神色複雜——就在那個瞬間,雲集在沙漠上空的大羣鳥靈再也沒有了任何顧忌,呼嘯着壓頂而來,轉瞬就將孤身的鮫人傀儡湮沒。

“轟——!”

就在這個瞬間,剛沉靜下去的地底陡然發出了巨大的轟鳴,沙漠再度裂開,有什麼龐大得可怕的東西從地底下驀然衝出,騰上九天,發出痛苦絕望的嘶喊,帶動呼嘯的旋風,黃沙四散開來,如同千萬支利劍刺向天空!

剛撲近地面的鳥靈驚呼着閃避,驚懼交加地看着旋風飛沙中冒出來的男子。

在漫天漫地的風沙中,滄流帝國少將一劍劈開沙漠,從地底煉獄中渾身是血的殺出,劇烈地喘息,他的手中已經沒有了光劍。

那個龐大的魔物從沙底下負痛竄出,如同蛟龍一樣直竄上半空,扭動着身子發出可怖的嘶喊,嚇得鳥靈紛紛退讓——就在扭動之間,“啪”地一聲,宛如驚雷般一聲響,魔物身體片片碎裂,白光從內臟中四射而出。

雲煥閉目凝神,用心神操控沒入沙魔內臟的光劍,用盡全力一絞,將魔物粉碎。

落下的滂沱血雨,將大片沙漠染成詭異的紅色。

“主人!”看到從地底冒出的渾身是血的軍人,湘喚了一聲,奔過去。

“別過來,”然而云煥卻是立刻擡起手阻止了傀儡的奔近,眼睛緊緊盯着半空裡烏雲般密集的鳥靈,聲音冷定急促,“快去古墓!我先擋着這些鳥靈,你去古墓找我師傅!要快!”

“是!”湘恢復了一貫的服從和淡漠,短促地應了一聲,便折返向北。

那些鳥靈哪裡容許到手的獵物這樣逃脫,立刻嘶叫着雲集過來,然而忽然之間沙漠上裂出了一道閃電,將黑壓壓翻涌的滔天烏雲阻攔在電光之外!

“又見面了。”擡頭看着那些長着人臉的魔物,滄流帝國少將劍眉微揚,冷笑中忽然拔劍——看那些鳥靈此刻的眼神,他已經迅速判定對方徹底地沉入了殺戮的慾望中,絕對不可能再向幾天前那樣被他一語驚退。已經連鮫人傀儡都不放過了……那羣雲集在空寂之山的魔物,到底被什麼東西忽然召喚了過來?

雲煥下手再也不容情,連續將《擊鋏九問》中劍法盡力施展,光劍在他手中流出或長或短的凌厲光芒,遠處看去、宛如滾滾烏雲中不時有閃電裂雲而出。

然而鳥靈實在太多了,腳下的沙地開始微微顫動,他臉色一變,瞬間拔地而起——就在他站立過的地方,黃沙再度凹陷下去!

暗夜裡荒漠無邊無際,底下不知道埋藏着多少可怖的沙魔。

感覺到四方的沙地都在微微震動,向這邊傳來,擡頭看着滿空烏雲般壓頂的鳥靈,雲煥深深吸了口氣,將嘴裡沁出的血絲吐出來,緩緩束緊了髮帶,將末端咬在嘴裡——這樣等會就算負傷也不會脫口痛呼出來、泄了體內流轉的一口真氣。

天上地下的風瞬間猛烈起來,血戰在即。

湘拔劍衝殺在黑壓壓的一片魔物中,用盡全力向着遠處的古墓奔去——作爲徵天軍團中訓練出來的最優秀的鮫人傀儡,她在劍術上也有相當造詣,超越了鮫人本身的體質弱點,甚至可與一般講武堂出科的滄流戰士媲美。

然而此刻,面對着天上地下無窮無盡的危機,她衝出數丈便陷入了苦戰,拼出命來才能堪堪抵擋那些鳥靈的爪牙,想要再前進一步更是難如登天。

“劍聖!劍聖!”再度被一隻鳥靈抓傷,湘跌倒在地。眼看根本無法殺到古墓前,鮫人傀儡不顧一切地向着西方盡頭那座山開口,呼喚:“雲煥有難!慕湮劍聖,雲煥有難!”

那樣用盡全力的呼喊,聲音卻毫不響亮,甚至有奇異的喑啞——那是鮫人一族特有的發聲方式,那樣的“潛音”可以在水下和風中將聲音傳出百里以上,然而,同樣也只有同族的人或者一些懂得潛音之術的人才能聽見。

已經無法按照主人的命令殺出重圍去求救,傀儡唯一能做的便是這些。

一邊盡力呼喊,可揮劍回首之間,湘看到自己主人已經陷入了滾滾的烏雲中——那些厲叫着的魔物已經團團包圍了雲煥,撲扇的黑色羽翼甚至將滿月的月光都遮蔽,風聲越來越淒厲,帶來一陣陣血的腥味,連原本穿行在烏雲裡的閃電般的劍光、也已經看不見了。

忠心的傀儡不顧一切地揮劍,想殺出一條生路,然而如陷泥潭寸步難行。

鳥靈得意的叫囂越來越響亮,而古墓依然在遙不可及的地方,湘渾身是血,慢慢已經支持不住,一隻鳥靈見了空檔,迅捷地下擊,長長利爪洞穿鮫人的手臂,湘再也握不住劍,長劍錚然落地。

無數利爪片刻不停地向她抓來,宛如如林的長矛,想要將她纖細的身體洞穿。在最後的剎那,鮫人傀儡徒然擡起流着血的手臂擋在面前,身子微微顫抖,不顧一切地發出最後的呼喊:“慕湮劍聖!慕湮劍聖!雲煥有難!”

就在這個剎那,風裡忽然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響聲,悠然低沉——似乎是遠方某處一扇門悄然打開。然而距離雖遠,滿空的鳥靈陡然齊齊一怔,彷彿被不知名的力量所震懾,居然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攻擊,轉頭看着暗夜裡的西方,面面相覷、眼裡帶着畏懼。

有什麼東西……有什麼震懾這些魔物的東西來了麼?

湘全身痛得似乎失去知覺,只是下意識地轉頭看着西方的黑夜——那個聲音傳來的地方忽然裂出了一道電光,霍然而起、縱橫劃開長夜!

“她來了!”“她來了!”耳邊是那些魔物低低驚叫的聲音,風一樣傳遞着,翅膀撲簌簌地拍打,卻是風一樣地在後退。在鮫人被血模糊的視線裡,依稀只看到一道白色閃電從暗夜裡某處閃出,迅捷無比劃開黑夜,斬入濃厚得化不開的烏雲裡。

顯然在對方手裡吃過虧、此刻人未到,那些鳥靈居然顧不上繼續攻擊已經重傷的鮫人,立刻聚集到了一起,盯着來人、倉惶後退。

在那些魔物退卻得剎那,湘立刻低頭去抓起地上跌落的劍——然而對方的速度居然如此驚人,就在她一低首之間,那道白虹已經掠來。奔近了,依稀之間,她看到那原來是一襲白衣,白衣中有一張素如蓮花的臉。那是——?

她連忙擡首,然而只是一個剎那、白衣人已經不在地面——掠近魔物後,一踏地面,那個白衣人瞬忽飄起,彷彿輕得沒有重量一樣在夜空中冉冉升起,半空中足尖連踩鳥靈的頂心,居然掠到了那一片烏雲之上!

“唰”,空手中白光忽然再度騰起,切入烏雲,將那濃墨般的黑斬開。

“煥兒!”烏雲渙散開來,露出核心中被圍困的年輕人,來人脫口低呼一聲,迅速掠入戰團——她手中居然沒有劍,信手一揮,憑空便起了閃電般的光華,那樣凌厲的劍氣從指尖涌出,居然比有形有質的利器更爲驚人,攪起漫天血雨。

黑羽如同雨一般紛紛而落,前來的白衣女子輾轉在黑雲裡,信手揮灑,縱橫捭闔,斷肢和黑羽凌亂地飛了滿天。而女劍聖伸指點出,那些漫天飄飛的柔軟羽毛陡然間彷彿注入了凌厲的劍氣,錚然作響、竟然化成了一把把鋒利的黑色小劍!

“師傅!”滿身是血的青年擡起頭開,看到了來人,已現疲弱的劍勢便是一振。

“你怎麼來了這兒?”看到對方全身彷彿從血池裡撈出來的樣子,白衣女子臉上一驚,不顧那些受驚後兇狠反撲的鳥靈,只是掠過來,一把搭上對方的腕脈,“可曾受傷?”

“不曾。”雖然是在危機中,然而云煥任憑手腕被扣,絲毫不反抗,只是低眉回答,“都是濺上去的。”

“哦……那就好。”白衣女子吐出一口氣,驀然轉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劍氣從纖細的十指間騰起。陡然催發的無形劍氣強烈到彷彿可以凝定時空,剎那間居然沒有一隻魔物敢再動,連那邊剛抓住了湘的幾隻鳥靈被劍氣一驚,都下意識放開了爪子。

“說過了,有我在空寂一日,你們便一日不可在此開殺戒。”十指間劍氣縱橫,空桑女劍聖冷冷看着滿空滿地的魔物,清叱,“怎麼,今日還要再來劍下受死麼?”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聽得那樣的話,半空的鳥靈卻是一陣沸騰,尖利地叫囂,爪子亂動,上面滴着血,有個頭領摸樣的鳥靈開口了:“慕湮,你不要以爲空桑劍聖就可以隨便命令我們!說好凡是在古墓旁邊求你庇護的那些牧民、我們看你的面子不殺。可是這兩個——這兩個在沙漠裡的旅人,不屬於你!”

“就是!”“就是!”

“你不守信!本來說好了的!”

“還要追出百里之外搶我們的血食,太過分了!”

因爲被赤駝身上的血咒激起了強烈的殺戮慾望,鳥靈們此刻看到劍聖來到卻不肯如同往年般立刻退讓,反而紛紛議論,尖利地叫囂起來,作勢欲撲。地下的沙漠也在不停起伏,顯然那些向來不說話的沙魔也在猶豫不定地蠢蠢欲動。

雲煥在慕湮和鳥靈對話的剎那已經暗自調息,張開嘴吐掉了那條染血的髮帶,感覺多處受傷的身體開始有些麻木——他知道那些魔物的爪子是有毒的,那些毒素已經深入肌體,開始慢慢發作。

怎麼可能沒受傷呢?那樣以一對百的混戰中,怎麼可能沒受傷?

只不過爲了讓師傅不要太擔心,多年後重見時、他居然一開口就說了謊。

“這兩個人我非管不可。”聽着那些鳥靈殺氣騰騰的叫囂,空桑女劍聖眼裡卻是冷定的光,另一隻手始終指向地面,右手卻驀然擡起,劃出一道光的弧線,那些鳥靈驚叫着紛紛退開,“這是我徒兒雲煥!——劍聖門下,豈能容你們亂來!”

“劍聖門下?”那些魔物一楞,面面相覷。

那個領頭的鳥靈顯然也是沒想到兩人之間有這一層關係,一時語塞,按捺下被血咒激起的殺戮慾望,細細打量劍聖身邊這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高大,幹練,體格輕捷迅猛,淺色的頭髮緊束耳後,銀黑兩色的勁裝被血浸透,肩背卻依然挺直。

一眼看去,鳥靈默不作聲地撲扇了一下翅膀——那是它感到壓力時特有的動作。因爲它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此刻在師傅身側提劍而立、但那看似隨便的姿態卻顯然是久經訓練出來的——腳步配合、雙手防禦的姿態,攻守兼顧近乎完美,甚至光劍長度的調整,戰袍下肌肉力量的儲備,都是分配得恰倒好處。這樣的姿態、無論敵手從哪個角度瞬間發動攻擊,都能剎那斬殺於光劍之下!

方纔的血咒促使它帶領所有同類襲擊了這個沙漠裡來的旅人,然而最初一輪不顧一切的攻擊過去後,作爲首領的它纔看清了眼前這個旅人,剎那間倒抽一口冷氣。

——淺色的頭髮,比砂之國的人還略深的輪廓,飾有飛鷹圖案的銀黑兩色勁裝,血污下的臉有某種殺戮者纔有的冷酷鎮定——旁邊的沙漠上,那個和他同行的鮫人少女躺在地上,全身都是傷,卻彷彿不知道疼痛一般跪到了他面前:“主人。”

主人?——鳥靈陡然明白過來了:是冰族!出現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的旅人,居然是徵天軍團的戰士!

“是你的弟子?哈哈哈……倒是我們冒昧了——”然而短暫的沉默後,帶頭的那隻鳥靈大笑起來了,頓了頓,聲音卻帶着譏誚,“不過,真是沒想到,空桑劍聖一脈門下,居然會收了冰族徵天軍團的軍人!”

“劍聖”和“徵天軍團”兩個詞加起來、是雲荒上任何一種生靈都不可輕犯的象徵,代表了大陸秩序內外兩種不同的力量。無論以前的空桑王朝,還是如今的滄流帝國時代,都不能輕易觸犯。

譏笑聲中,漫天的黑色翅膀忽然如同颶風般遠去了,沙漠也漸漸平靜。彷彿陡然雲開霧散,清晨淡薄而蒼白的陽光從頭頂撒了下來,籠罩住了這一片血洗過的沙的海洋。一夜的血戰,原來天已經亮了。

一切都清晰起來了——魔物的斷肢,凌亂的羽毛,內臟的碎片灑得到處都是,湘吃力地爬過來,跪在雲煥腳邊,也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只是拿出隨身的藥包找到解毒藥劑,爲主人包紮被鳥靈抓傷的地方。血海中,素衣女子淡淡然地回頭看着身側的青年,不知是什麼樣的眼神。

雲開日出,荒漠單薄的日光射在慕湮同樣單薄的臉上,彷彿折射出淡淡的光芒,默不作聲地看着一身滄流帝國軍裝的徒弟,蒼白的脣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雲煥這時纔看清楚了師傅的模樣,陡然間怔住,岩石般冷定的臉上震動了一下——八九年了…離開砂之國已經那麼久,然而師傅居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是三十許的容色,清秀淡然,那些流逝的光陰、竟然不曾在女劍聖身上投下絲毫痕跡。只是臉色更加的蒼白,彷彿大漠落日裡的紅棘花。

外表沒有任何老去的痕跡,然而不知爲何、卻透露出衰弱的氣息。

他忽然記起、師傅是很少離開古墓外出行動的,因爲身體虛弱而需要一直待在輪椅上——而今日,爲了自己竟然趕到了古墓外一百里的地方!在慕湮無聲的注視下,滄流帝國的年輕少將陡然有一種莫名的退縮,也不敢說話,只是用手指緊緊抓着光劍和衣角,忽然間恨不得將這一身引以爲傲的戎裝撕爛。

“煥兒。”熟悉的聲音終於響起來了,輕輕叫他,“你從軍了麼?”

“是。”那樣淡然的注視下,雲煥忽然間有了方纔孤身血戰時都未曾出現的莫名怯然,有些浮躁地一腳將自己的傀儡踢開,低下頭去,回答,“徒兒五年前加入徵天軍團,如今是帝國的少將。”回答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將聲音壓低——那是自幼以來便形成的反射性習慣,不知道爲何、在師傅面前他便感覺只能仰望,而自己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便是在帝國元帥巫彭大人面前,他也從未感覺到這樣的壓迫力。

“唉……”慕湮很久沒說話,只是不置可否地嘆了口氣,“你果然是長進了。”

“師傅!”雖然不曾聽到一句責備的話,雲煥卻陡然感覺心中一震,立刻單膝跪倒在劍聖面前,“徒兒拂逆了師傅的心意,請師傅責罰!”膝蓋重重叩上黃沙的時候,旁邊的湘睜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臉色卻是茫然的,顯然不明白爲什麼身爲滄流帝國少將的主人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對一個空桑人下跪。

“是要責罰你——居然一回來就對師傅說謊?”慕湮卻微笑起來了,手指輕輕按着徒弟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爲他止住血,“傷得那樣了還嘴硬說沒事——這倔脾氣這麼多年爲什麼半點都沒長進?這幾年在外面和人打架,是不是也這樣死撐?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吧?”

“師傅,”感覺那熟悉的手落在傷口上,清涼而溫暖,滄流帝國少將寬闊的肩背忽然微微震動起來,手指用力握緊了地面的沙礫,額頭幾乎接觸到地面,“師傅,師傅……原諒我!我、我和西京師兄交手了,而且……而且我差點把他殺了!”

“什麼?”剎那,慕湮的手明顯地顫了一下,一把扳住他的肩頭,“你說什麼?西京那孩子終於不再酗酒了麼?他、他怎麼會和你動起手來?”

“我在執行一個任務的時候碰上了西京師兄……我的屬下殺了他的鮫人。我們不得不交手,師傅……我們不得不拼個你死我活。”雲煥的聲音是低沉而漠然的,慢慢擡起頭來,看着慕湮,眼色肅殺,“我們冰族人,和你們空桑遺民,本來就免不了要有一場血戰。”

“你們冰族人?我們空桑遺民?”慕湮輕輕重複了一遍弟子的話,手指忽然微微一顫,慢慢擡起頭來,看着荒漠上高遠的天空,茫然,“煥兒,你是說,無色城和伽藍城、終於要開戰了?你回來,只是要帶來這個戰爭的訊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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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一年,戰火必將燃遍整個雲荒。”滄流帝國的少將跪在恩師面前,聲音冷靜,忽然擡起頭看着師傅,冰藍色的眼睛裡有雪亮的光,“師傅,我並不害怕——不管是對着西京師兄也好、白瓔師姐也好,我都會竭盡全力。但我想求您一件事——”

“可是,我害怕。”空桑女劍聖的聲音是空茫的,沒有等徒兒說完就開口,幾乎每個字都帶着遼遠的迴音,“我害怕。煥兒,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害怕。”

“師傅,什麼都不用擔心。”雲煥看着她,聲音是冷定如同岩石,“有我在。這場戰爭無論誰勝誰負,都無法波及到您。”

“我並不是怕這個。我活得已經太久了。”慕湮的手放在弟子寬而平的肩上,眼神卻是看向瞬乎萬變的天空,茫然,“我怕你們三個,終於免不了自相殘殺——煥兒,我教給你們劍技,並不是讓你們用來同門相殘的。”

雲煥微微闔了一下眼睛,睜開的時候冰藍色眼珠裡卻是沒有表情的,淡然回答:“可是,師傅,從一開始你也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

那樣短促冷銳的回答讓慕湮的手猛然一顫,嘴角浮起一個慘淡的笑:“是,其實一開始我就該知道會這樣……可是,我總僥倖地想:或許在這一百年裡,平衡或許將繼續存在?我的三個徒兒,或許不會有血刃殘殺的機會?但是,人總不可以太自欺,我們都逃不過的。”

“師傅,戰雲密佈了。”雲煥的瞳孔也在慢慢凝聚,不知什麼樣的表情,聲音卻是冷厲的,“所以,徒兒求您:在接下來的十年裡,請不要打開古墓——不要管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要打開古墓,不要捲入我們和空桑人的這一場戰爭裡去。否則……”

冷厲的話語,到了這裡忽然停頓,雲煥視線再度低下,似乎瞬間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否則?”慕湮忽然冷笑起來,手指點在徒弟的肩上,“煥兒,你真是長進了——這是威脅爲師麼?”

那一指離穴道還有一寸,然而云煥的手臂彷彿忽然無力,光劍頹然落地。他沒有絲毫閃避的意思,任師傅的雙手懸在他頭頂和雙肩各處要穴之上。感覺身上那些魔物留下帶巨毒的傷口在慢慢潰爛,他吸了一口氣,勉力維持着神志、擡頭看着師傅,慢慢將話說完:“否則,與其他日要對您拔劍,還不如請師傅現在就殺了雲煥——”

“……”空桑女劍聖猛然愣了一下,手指頓住,神色複雜地看着一身戎裝的弟子,輕輕冷笑了一聲,“你還是在威脅我。”

“也許是。”雲煥感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勉強俯下身去,想揀起地上跌落的光劍,薄脣邊露出一絲笑,“我畢竟……並不是什麼都不怕的。”

他終於將那把光劍握到手裡,銀白色手柄上那個秀麗遒勁的“煥”字清晰映入眼簾。將心一橫,滄流帝國少將默不做聲地橫過劍,雙手奉上,一直遞到空桑劍聖面前。

慕湮臉色是一貫的蒼白,眼裡卻隱然有雪亮的光芒交錯。看着弟子遞上來的光劍,她忽然冷冷輕哼一聲,纖細的右手瞬乎從袖中伸出、握起了那把她親手鑄造的劍,也不見她轉動手腕、只是微微一抖,凌厲的白光錚然從劍柄中吞吐而出!

“好!那就把我曾給你的所有、都還給我罷。”空桑女劍聖眼睛裡冷光一現,閃電般轉過光劍、一劍便是向着雲煥頭頂斬落!

“師傅!”冰藍色的眼睛剎那擡起,不可思議地看向面前的人——估計錯了麼?這樣一開始就對師傅坦白目前的局勢,開出那樣的抉擇,以師傅那樣溫婉的性情、如何竟真的痛下殺手?

然而,就在驚呼吐出的一瞬、雲煥膝蓋用力,腰身後仰,全速貼着劍芒向後退開!如此驚人的速度顯然不是瞬間爆發出來的——而是早就在肌肉裡積聚了那樣的“勢”,纔在一瞬間成功地避開了猝及不防的一擊。

他早有防備。

在盡力避開那一擊的同時,雲煥右膝發力支持全身的去勢、左足卻是在沙地上一劃,攪起滿地黃沙,以求遮擋對方的視線。在身體往後掠出的剎那,他感覺傷口的麻木在蔓延,然而落地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探入懷中,拔出了另一把一尺長的精鐵軍刀,往前連續三刀、封住了敵方來襲的所有可能路徑。

一切發生在一個剎那。然而這個剎那、足以證明徵天軍團少將的能力——以荒漠作爲戰場的格鬥練習,他在講武堂的訓練中拿到的同樣是全勝的戰績。

終於活着踏上了地面,身體已經被毒侵蝕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他知道必須速戰速決,不能再有絲毫的容情和僥倖。劇烈地喘息,握刀回頭的瞬間,雲煥卻忽然怔住。

透過黃濛濛的沙,他看到那把光劍根本沒有落下來——持在師傅手中那把光劍,劍芒消失在接觸到他頭顱的一瞬間,依然保持着那個角度,不曾落下分毫。

攪起的黃沙慢慢落下,然而那些沙子居然沒有一粒能落到那一襲白衣上。

“好!”慕湮持劍而立,看着年輕軍人在那一瞬間爆發出的驚人的速度、靈敏和力量,忽然便是一笑,點頭:“煥兒,看來你在軍中學到的更多——真是長進了……心計和手段。”輕輕說着,她手中光劍忽然重新吞吐了劍芒!

“師傅……”雲煥看到女子眼裡浮動的光芒,陡然心裡也是一痛,茫然地握刀後退,疲憊之極地喃喃,“我沒做錯……我是冰族人,我必須爲帝國而戰……我們需要這片土地……不然,如果空桑人贏了、就會把我們族人都殺光——就像六千年前、星尊帝把我們冰族當作賤民逐出雲荒一樣……”

旁邊湘看到形勢不對,掙扎着拖着同樣開始不聽使喚的身體過來,想幫助主人。

雲煥感覺肺裡有火在燒,眼前一陣一陣發黑,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拉過了傀儡、擋在面前,渙散的眼神定定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驀然露出一絲苦笑:“錯的是您,師傅——我本平凡。可爲什麼…您要把空桑劍聖之劍、交到冰族手上?……您教我要爲天下蒼生拔劍——可我們冰族也是‘蒼生’啊……您給予我一切,而現在卻又反悔了?……”

沙漠的風席捲而來,慕湮一身白衣在風中舞動,單薄得宛如風吹得去的紙人兒。然而聽着重傷垂死的弟子嘴裡掙扎着吐出的話語,她將手按在光劍上,目光裡慢慢露出一絲悲慼和迷惘。

鮫人傀儡扶着主人慢慢後退,然而云煥卻感覺到身體正慢慢失去力量。

在看到師傅的手握緊光劍的剎那,他下意識地想擡手格擋,可眼前的光陡然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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