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兩套方案,萬長卿不太滿意,原因是沒有突出西城近郊的優勢,反而把劣勢凸顯了出來。東城近郊的缺點是什麼?地勢狹長,不方正,那算什麼缺點?而西城近郊的缺點是,居民集中,拆遷難度大——這纔是要害。政府不拿錢的缺點,談不上是什麼缺點,讓政府大把大把往外掏票子的缺點,那纔是真正的缺點。把這樣兩套方案放到常委會上,僅僅“拆遷難度大”這一條,就足以把第二套方案給廢了。不管省委書記盧家達一再提及萬盛,是無意爲之,還是有更深層次的意思,萬長卿都決定讓萬盛的孟少爺發一筆財。讓孟少爺發財,很簡單,只需要廢掉第一套方案,通過並執行第二套方案,萬盛的孟少爺就可以坐地收錢了。

萬長卿指示張德祿去跟專家們溝通一下,儘量淡化西城近郊的缺點,突出優點。

這些專家們讓張德祿的五糧液灌得暈暈乎乎的。

他們說:“張……張……張主任,您放心,放……放……放一百個心,選址規劃一定做到讓您滿……意……”

三天後,選址規劃的方案打了個挑兒,原來的第二套方案變更爲第一套方案,原第一套方案變更爲第二套方案,而且,在兩套方案裡面,專家們詳細地剖析了兩套方案的優缺點,從地勢、地理環境、環保、廢污處理等多個環節,做了詳細的分析論證,並給出了傾向性的意見,認爲新工業園區選址到西城近郊比在東城近郊更具優勢。

張德祿拿到新的兩套方案,不得不佩服這些專家胡說八道的本事,無非是一個河東,一個河西,地勢相當,優劣並不明顯,經專家們一分析,好像選址到西城近郊更環保、更利於廢污處理、更利於招商引資似的。但專家就是專家,他們的話就是權威權威是怎麼來的?一頓五糧液喝出來的。

常委會上,果然不出萬長卿所料,劉定國第一個反對專家們給出的意見。他說,那些專家們懂個屁,就知道紙上談兵,把規劃放到西郊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市財政要多拿出近一個億來安置那些拆遷戶,先不說拆遷的難度大不大,就多拿出的那一個億,是納稅人的血汗錢,不是風颳來的樹葉。

萬長卿在那兒讓專家們倒騰方案,看來劉定國也沒閒着,劉定國對情況把握得不但清楚,而且透徹,並且在第一時間就把問題的實質拋了出來。讓市財政在計劃外多掏一個億,擱誰誰都不會願意。萬長卿覺得事情有些棘手,但還是據理力爭。他說,專家們是在實際考察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他們徵求了各方面的意見,綜合考察了雎陽的地理地勢環境,從環保和利於廢污處理的角度,拿出了這兩套方案,並給出了傾向性的意見,我們必須尊重專家們的意見。現在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在提倡節能環保,我們不能不考慮這個大的趨勢,總不能爲了節省這一個億,而放棄打造新工業園區的計劃;更不能因爲這一個億,而給雎陽的自然環境帶來大的危害,弄不好最後的結果是經濟發展了,老百姓生存的環境卻變得惡劣了,到了爲工業污染造成的後果埋單的時候,我們有可能拿出的不是一個億,而是兩個、三個,甚至是數十個億。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劉定國擺書記的道理,其他常委附和着說對;萬長卿擺市長的道理,他們也附和着說對。對萬長卿來說,他的力量過於單薄了些,市政府這面的常委,除了他,還有一位就是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而市委那邊,常務副書記、紀檢委書記、政法委書記、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秘書長,再加上軍分區司令和一個區委書記,他們服不服劉定國、聽不聽劉定國的沒人知道,但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一天到晚都在劉定國的眼皮底下工作,真正舉手表決的時候,劉定國的勝算遠遠大於萬長卿。

對劉定國來說,雎陽這個新工業園區的規劃,同樣把他放到了火架子上,稍一不慎,非把自己烤煳不可。萬長卿傾向於把規劃放到西城近郊,這他早就聽說了,他還聽說,萬長卿在孟少爺開發的水榭花苑裡有一套豪華別墅,這兩件事有沒有什麼關聯,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如果選址規劃確定爲西城近郊,那麼,光楊之棟的那一壺,就夠他喝的。

當初,陰差陽錯,沒有辦好雷東生的事情,而讓李文韜鑽了空子,楊之棟的態度就不怎麼友好。這次,如果再讓楊之棟圈的本來指望變金子的那些地塊,最後變成一片荒地,那楊之棟還不得氣死?氣死不氣死,都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楊之棟這個人身在企業,但跟官場的關係盤根錯節,難保他一氣之下不給自己使絆子。多年來,楊之棟跟自己就像把兄弟似的,來往得比較密切。跟有錢人打交道多了,難免有說不清的地方。他可不希望適值A省班子調整的關鍵當口,楊之棟再給他造出些什麼亂子來。楊之棟是什麼?那是一匹狼,狼的本性是兇殘的,稍有不合意的地方,他會傷人、會咬人。沒有把雷東生提拔起來,楊之棟也只是氣恨而已,但你不讓他賺錢,把該他發的財讓別人發了,對不起,你的麻煩就不會小。

劉定國的前任,就是因爲楊之棟和另一個老闆爭一個礦點的開採權,前任書記表態的時候,向對方傾斜了一下,結果,楊之棟沒有拿到那個礦點。當時,劉定國還是市長,楊之棟找到他,說書記年齡大了,身體也不怎麼好,劉定國應該抓住時機再上個臺階。劉定國當時聽得莫名其妙,書記雖然年齡大,但還不到退居二線的時候,再說,人家的身體也倍兒棒,沒病沒災的,怎麼就不好了?時隔半年之後,雎陽的領導班子突然來了個大調整,書記調省政協,擔任省政協下屬一個部門的副主任,這就是徹底賦閒了。劉定國擬調他市擔任市長。劉定國覺得沒了指望,這個市換到那個市,還是市長。但楊之棟卻嘲笑劉定國,說他當市長當上癮了,在雎陽順順當當接任書記不好嗎?非要去另一個市當什麼勞什子的市長。劉定國覺得楊之棟的話背後隱藏着什麼,但又不好明問。

楊之棟說,雎陽的錳礦,濫開濫採,容易造成事故不說,而且對資源是一種極大的浪費,應該整合整合,讓有實力的公司兼併那些靠人工開採、沒有實力的小公司,把雎陽的企業做大做強。劉定國心說,什麼資源整合、讓有實力的公司兼併沒有實力的小公司?明明就是你楊之棟想把其他中小公司擠垮,把人家的礦點拿過來爲己所用而已。但他馬上就要離開雎陽去另一個市,雎陽的事情與他已經沒有多大關係了。後來劉定國調任他市的事情卻再沒了下文,又拖了一段時間,說是爲了雎陽工作的穩定和連續性,決定讓劉定國就地接任市委書記。

劉定國接任市委書記後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整合雎陽的礦產資源和相關礦冶公司的兼併重組。這個大動作過後,楊之棟就成了雎陽最大的錳礦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逢年過節的時候,楊之棟通常會來劉定國的家裡打個照面,拿點菸酒什麼的,偶爾送一兩張銀聯卡。劉定國清楚,即使自己貴爲市委書記,楊之棟這樣的人他也得罪不起,既然得罪不起,就做個朋友唄,他送的菸酒、銀聯卡什麼的,一概笑納。有一次,楊之棟甚至送給劉定國一瓶印度神油,轉身就讓劉定國的老婆給扔進垃圾桶裡了。

楊之棟當初圈地的時候,曾經諮詢過劉定國,劉定國雖然沒有明確提點他什麼,但卻隱隱約約地告訴楊之棟,雎陽未來幾年的城市建設力度有可能逐步加大,向郊區擴展的概率很高。事實證明,楊之棟是生意場上的絕頂高手,他的眼睛並沒有完全被山旮旯裡的那些礦石堵死,而是很敏感地意識到,自己龐大的資金應該陸續向一些不動產和穩定增值的產業轉移。於是,儲備土地成了楊之棟當時最大的投資行爲。而現在,萬長卿試圖讓楊之棟儲備的土地不長莊稼只長荒草,楊之棟肯定不會答應。楊之棟不答應,就等於劉定國不答應。劉定國不答應的事情,常委會上一般就通過不了,萬長卿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

市政府提交的關於新工業園區選址規劃的兩套方案,沒能在常委會上取得常委們的一致同意。劉定國堅決反對第一套方案,他的理由是拆遷難度過大,財政支出有困難。而第二套方案,萬長卿堅決反對,原因是專家們認爲東城近郊不利於廢污處理和環保。兩套方案只好暫時被擱置起來。劉定國說,先放放吧,放放。萬長卿也說,放放,放一放再說。其他常委們心裡再清楚不過,所謂放一放,意味着這兩套方案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個日子裡,仍然會蹦躂到大家的面前來。

這個回合,劉定國和萬長卿打了個平手,誰也沒有討到便宜。劉定國感到憋悶,覺着自己作爲市委書記的尊嚴受到了挑戰。萬長卿也是氣呼呼的,和劉定國的權力平衡和默契一旦打破,兩個主要領導相互掣肘,牽扯到相關部門的利益之爭,只會給工作帶來相當大的干擾。

萬長卿生氣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不好向省委書記盧家達交代。他能告訴盧家達說,盧書記,我沒有把事情辦好。他能說嗎?他敢說嗎?他不能說,也不敢說。盧家達會問,我讓你辦什麼事情了?對,盧家達沒有讓萬長卿辦任何事情,他只是偶爾提到了雎陽的新工業園區,偶爾提到了萬盛房地產開發公司。但萬長卿給盧家達當過好幾年秘書,清楚這個老領導的嘴巴里從來就沒有偶然,凡是從盧家達嘴巴里蹦躂出來的,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萬長卿還能怎麼樣?跟劉定國通個氣,說省委書記曾經暗示過他,讓把雎陽的新工業園區放到萬盛的地盤上。劉定國信嗎?不管劉定國信不信,他敢這樣說嗎?不敢。溝通得好,和劉定國達成一致,就能順利解決問題;溝通得不好,就會成爲別人的口舌,會使盧家達陷入被動,盧家達被動了,他十有就成了馬謖,只有被揮淚問斬的份兒,有沒有人揮淚還不一定呢。而且,貿然在劉定國面前提到盧家達,也會引起劉定國的猜疑,人家纔是雎陽的一把手,省委書記跟下面打招呼,打到市長那裡去了,不是明着對市委書記有意見嗎?問題是,盧家達也沒有跟他打什麼招呼,只是把他叫到家裡吃了一頓飯,至於萬盛和新工業園區的事情,都是萬長卿揣度出來的。

萬長卿心裡不踏實,他關心的不是萬盛的利益,而是盧家達對他個人的態度,這很重要,直接關係到他能不能順利地當上市委書記。琢磨來琢磨去,萬長卿還是決定給盧家達的秘書打個電話。好在平常關係維繫得比較好,話就好說一些。

萬長卿說:“老兄啊,兄弟現在的工作很不好乾啊!”

對方很驚訝地問:“什麼事情能難倒長卿兄啊,以至於大發感慨?”

萬長卿說:“現在我跟書記劉定國的關係很微妙,好多意見無法達成一致,很被動,有些工作也開展不起來。”

萬長卿打了個比方,把他和劉定國在常委會上關於新工業園區選址的爭論,給對方擺了擺,並一再強調,自己的觀點實際上代表着省城城市設計院那幫專家的意見。

萬長卿接着感嘆着說:“在外人看來,一市之長,權力大得很,但畢竟比不上書記,人家纔是一個市真正說了算的人嘛,書記一掣肘,我這個市長,想幹點兒實實在在的工作,真是難上加難。”

對方笑着說:“長卿兄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發牢騷了?這樣吧,我這邊還有點兒事,晚上有時間,我給你電話,咱們兄弟倆好好聊聊。”

萬長卿說:“心裡悶得慌,只好發發牢騷而已,行,老兄你先忙你的,晚上咱們聊。”

對方沒有如期在晚上打來電話,電話打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對方說:“長卿兄,你完全沒有必要死撐着,市財政有困難,可以向省財政尋求支持嘛,工業園區那個方案,可以報到省有關部門,請省上來把把關,沒必要跟書記劉定國弄那麼僵的。”

萬長卿內心豁然開朗,他明白,這一定是省委書記盧家達的意思,看來萬盛的根基還真是深不可測,孟少爺跟盧家達的關係肯定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