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元歷85年2月22日
韓文生已經在這間隸屬於最高層的書房裡靜候了七個小時。
七個小時對於一個正常人而言算不上很長,一天中有很多次,一生中也會有更多次。
但如果換成誠惶誠恐的等待,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煎熬了。
這期間,總共有三個人出入過房間,但他們都行色匆匆,而且對韓文生都視若無睹,甚至還有意無意的用一些刻意的停駐來給予韓文生無聲的嘲弄。
韓文生侷促不安的站在那,甚至連坐下都不敢。
在來到這間屋子之前已經有幾個人向他透露了一些信息,大部分都是關於他所管轄的c區,模型試驗區的闌姍的,大概的意思他也很清楚,闌姍在臨走前曾以書面的形式向最高層提交了一份秘密報告。
雖然報告的內容不爲人知,可從結果上看,闌姍的舉動對高層的舉措起到了不同凡響的作用。因爲就在闌姍離開第一穹頂艾辛瓦爾的第二天,所有的模型試驗區都被關閉了,現有的正在進行的實驗課題也都被否定性終結。
而負責維護和管理數據核心的特別小組成員也都在一週內陸續撤離,並在撤離前向最高層提交了數據彙總報告。
那麼韓文生被單獨約見,又被如同遺忘式的丟棄在這裡,其癥結已經顯而易見了。
可闌姍到底提出了什麼?
對此……沒人能給出答案。
甚至在韓文生通過多層關係網找到闌姍最好的朋友小雯的時候,得到的答覆也只有一個“無可奉告”。
無可奉告這個詞很耐人尋味,尤其是當你有足夠的時間從焦慮不安中走出,並進入深度的思考的時候。
小雯是知道的,但她不想說,也不會說,韓文生也沒有能力從她口中問出真相。
於是剩下的也就只有等待了。
就這樣,韓文生一個人孤零零的在房間裡又等了大概三個小時。
當時間來到晚間7點,已經一天沒有吃喝的韓文生有些站不住了,他猶豫着要不要去弄杯水,畢竟他不確定會不會繼續等下去。
然而答案是,他沒時間去做這些他早就可以做的事情。
當他剛邁出步子的時候,老者推開了門。
韓文生立馬站直了身體,他不敢造次。
老者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經過,然後將一份文件放在了桌子上,接着他走開了,進了臥室。
在這個過程中,韓文生自然很好奇那文件是什麼,他嘗試着探出身子去看了一眼。
可只看到三個熟悉的字。
“圖拉雅。”
這三個字並不是韓文生想要的,他很失望,但很快又聯想到了近期高層的舉措,一點點真相被他意識到了。
難道……
“很抱歉,我好像不經意間浪費了寶貴的10個小時。”老者穿着他平素愛穿的那套白色睡衣出來了,他走到書桌前坐下,然後對韓文生道:“坐。”
韓文生勉強一笑,他沒有接話,默默的在沙發上欠着身子坐下了。
“十個小時啊,人的一生其實也沒有多少個十小時吧,尤其是現在,嗯?感覺我好像個劊子手一樣,在凌遲你的生命。”老者引用了一個古老的刑罰以作比喻。
韓文生這時才說道:“不,您不必爲此致歉,我覺得,在這十個小時中,我通過思考得到的要遠勝過我碌碌無爲的這幾年。”
“哦?!”老者很意外,他露出真誠的笑容了:“說說看,你這十個小時通過思考都得到什麼了?”
韓文生準備了一下,然後才鎮靜的答道:“我在思考,從圖拉雅計劃誕生,到大批的人力財力物力的注入,這些年的努力,我們到底做了什麼?爲了什麼?忘了什麼?”
老者的目光出現了讚許,他看韓文生停下,於是鼓勵道:“繼續。”
得到認可,韓文生的語氣變得自信了許多。
“我覺得,我們做的是庸碌,爲的是自己,忘了全人類要面臨的災難,因此也就早早的偏離了圖拉雅計劃最初的目的。”
老者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說道:“但這也很容易理解,人類足夠聰明,也就從一開始就註定愚蠢,這並不矛盾,不過你怎麼斷定所有這一切努力都已經白費了呢?事實上,我從大數據得到信息來看,像闌姍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在少數,只不過敢於說出來的人目前只有她一個而已。”
果然……
韓文生也是聰明人,他身爲c區的總負責人,每天都會親自檢查所有的數據彙總和模型課題構架,並進行比對和矯正,所以他纔會有之前的言論。
於是在聽完老者的話之後,韓文生繼續說道:“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只不過我能看出來這背後的代價註定會讓一切擱淺,因爲,我們是自詡正義的使者,並不是來自地獄的惡魔,因此我們更不能做出以拯救生命爲前提而付出泯滅人性的代價,這……任何人都肩負不起。”
老者聽完韓文生的話,忍不住給他鼓起了掌,這個人的確很聰明,而且他的聰明裡附帶了一種對於人類的純粹善意,他的思想依然是獨立的,只不過仍需要一隻手去推動他。
因此老者起身來到窗前,他反問韓文生道:“那……是在自詡正義的仁慈血腥下就此覆滅,還是自甘墮落後,從污穢中重拾救贖呢?畢竟,就算是再怎麼失望,耶和華也還是留給人類諾亞,伊甸園也並未在末日中消失,反而我覺得,從一開始,主,他想要打破的都是基於對自身秩序的束縛。何況乎,這一切傳說也好,言論也罷,都仍是基於人類思考的凝結,它並不見得真實,但也絕對不會虛假。”
韓文生也站起身,他默默的聽完老者的這整段話,然後用心的理解。
這些看似拗口難懂的語言背後,其意義深遠而龐大。
是啊……
是固執的堅持虛僞的假仁慈,然後大家一起覆滅?
還是選擇暫時的墮落,爲了生存尋求救贖?
許久的沉默後,老者走到韓文生面前,他像一位父親一樣扶着韓文生的肩膀,語氣稍顯沉重。
“我們選擇了你,所以從今天開始,從你離開這個房間開始,你就註定不會成爲英雄,甚至不會出現在歷史中,你將帶着孽罪之心去實踐圖拉雅,所以……”
韓文生已經意識到了,可真相聽起來永遠要比接受起來容易的多,這是他父親從小就叮囑在他耳邊的話。
“沒有所以,我欣然接受。”韓文生站直了,向老者鄭重的行了一個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