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專訪均記錄於2149年3月1號,即“太陽消失”三年以後。
採訪地點比較分散,涉及多個接受了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難民的避難所,但具體編號未知。
節目由第一中軸專訪組拍攝錄製並於同年4月15號於世界各地的避難所進行播放。
“請您先做個自我介紹。”記者是個姑娘,名叫安奕初,是第一中軸特派專員,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一身經典的OL裝束,搭配知性的外表,給人十分穩重的感覺。
“什麼?”1號被採訪人有些侷促,大概沒想到事情都過去了一年多了,居然還有人會找來。
他剛下班,回來的路上買了些平時根本捨不得買的水果,眼角帶着血絲,手上還纏着繃帶,看起來很疲憊。
“就是簡單的介紹下您自己,比如,您的名字,您現在的身份,1號避難所遭遇入侵的時候您當時在哪之類的。”
“我……”男人聽清楚提示後情緒一下子低落起來,他低着頭,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wWW t tkan ¢ Ο
許久後他才擡頭答道:“我……我叫韓大東,現在是額……不能說具體的避難所編號是嗎?”
“對的。”安奕初點點頭。
“唔……”此時的韓大東比起一年多以前看起來要成熟的太多了,也頹廢的太多了。
他想了許久後終於記起了曾經的身份。
“現在是一名車間維修工,主要是修修設備啥的……至於之前,我在1號避難所的時候是一名社區服務者,不過後來我被感染了……這個……你不要害怕,我已經做過全面的檢查了。”似乎是注意到了安奕初在悄悄向後挪動椅子,韓大東的敏感讓他連忙嘗試安撫。
可安奕初卻一臉平靜的看着韓大東道:“請不用擔心的,我們來之前已經瞭解過您的身份了,所以並不存在害怕或者牴觸之類的,我剛纔只是覺得這凳子有些硬,可能是讓您誤會了,真不好意思啊。”
韓大東這才放下心來。
可以想到一年多以前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終於迎來支援,他這個堅守在七十九層居住帶上的長達六十一天的曾經的感染者得到的卻並不是英雄般的禮遇……而是隔離與隔絕……
隔離還是可以忍受的,畢竟誰也沒辦法保證他真的痊癒了。
但隔絕確是讓韓大東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去面對的。
因爲就連曾與他並肩作戰的戰友也在得到救援隊的拯救後對他流露出了警惕與厭惡。
“那真是不好意思啊……”韓大東又變的沉默起來。
安奕初相對要平靜很多,她查看了有關韓大東的事蹟以及他被分派進其他避難所後的居住表現評級。都很優秀……但至今,抗議聲依然存在。
就算是到了2148年,偏見依然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我看過您的個人事蹟以及那篇最初引起各國注意的報道,您是當得起‘英雄’的稱號的,理應得到更好的工作與安置,可您……爲什麼偏偏選擇來這裡當一名修理工呢?”安奕初問道。
韓大東想了想答道:“啥叫英雄啊?因爲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所以就拼了命的想要去還,結果就稀裡糊塗的活下來就成了英雄嗎?我覺得不是的……我不認爲自己是英雄,起碼跟X、M和Y他們比起來,我不算英雄,頂多算是個運氣比較好的混蛋。”
聽到韓大東這樣貶低自己,安奕初既意外有些尷尬,畢竟這檔節目的初衷是爲了給日漸消沉的世人注入堅持下去的信息與活力的。相比較絕大多數避難所現在存在的“慾望崇拜”主義和“失敗沉淪”主義,曾經的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簡直就是人間地獄……所以就有人提出,如果能把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裡的一些典型通過採訪和報道樹立起來並宣傳出去的話,那麼或許就能像一劑強心針那樣給整個世界注入新的活力呢?
韓大東並不懂這次專訪背後的意思,他還是那樣耿直,心裡想到啥,就回答啥,不會讀劇本,而且安奕初也沒準備劇本,她只是專訪人員之一,事實上,爲了這期節目,烽火議會同時派出了一百名採訪記者,被採訪人員也達到了一千位,而韓大東只是安奕初採訪名單上的第一個目標而已。
“您的說法裡似乎仍包含了大量的負罪情緒,請問,您是否仍堅持認爲意識本身所經歷的錯並不受慾望支配與否的干涉?”安奕初用了一個比較奇怪的說法。
韓大東想了想,沒有太明白。
不過他記起來了,這是他獲救以後見到的第一個心理醫生用過的一種說法。
醫生和韓大東他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內容比較簡單,而且是根據真實事件描述的,並非純粹虛構。
大概講述了一起災難性/事故發生後,倖存者爲了活下來不得不靠吃掉同伴的屍體來求存的事情。這些人在回到文明社會後一度引發了嚴重的社會爭議。
有很多自認爲是文明道德楷模的人堅持認爲這些人的倖存是極其罪惡的,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另有一批人則較爲勇敢的提出了新的理論,也是目前法律與人倫層面比較主流的理論觀點,那就是在極端情況下,在任何人不能期待這些倖存者不通過吃掉同伴屍體來求存的情況下,我們這些身處文明社會的人是不可以擅自用文明社會的道德標準去衡量他們的行爲是否構成犯罪的,因此也就阻卻了違法事由,不應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簡單來說,就是一句話。
不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別站着說話不腰疼,總以爲自己纔是道德巔峰,實際上如果同出一樣境地,所謂的文明與道德亦可能墮落的更加徹底。
醫生和韓大東他們這些倖存者,尤其是由感染者後來自我克服神性侵蝕重新迴歸文明懷抱的倖存者講述這樣的一個故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爲了讓他們克服心理障礙,從而避免他們在迴歸文明社會之後依然處在“病態”。
故事淺顯易懂……但噩夢卻揮之不去。
“我懂你的說法,也明白你是出於好意,不過或許通過不斷的自責,不斷的懲罰自己,我可能更容易讓自己清醒的認識到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說真的,我本來打算做一名苦行僧的,但想想這世界正承受着莫大的苦難,我要是剃了頭去出家,實在是太狡猾了不是嗎?”韓大東笑着道。
安奕初意外的看着韓大東,大概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憨憨的大高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所以……您現在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了是嗎?”
韓大東點點頭:“是的。”
“您同時也知道其實這裡的民衆並不歡迎你們的到來是嗎?”
韓大東又點點頭,不過他很坦然的說道:“我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大家有擔憂也是很正常的,不過我不覺得這是壞事。”
“嗯?爲什麼這麼說?”
韓大東解釋道:“其實你看……在過去,有很多人嘗試告訴身邊的人,應該對這個世界抱有敬畏,應該學會居安思危,應該懂得感恩與自省,可是我們大多數人,包括我自己都會覺得這些人真是杞人憂天,甚至覺得他們是吃飽了撐的……但事實上,即使‘太陽’沒有消失,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裡,那些親身經歷過災難的人都會和你坦誠而殷切的分享他們對於這種敬畏心理的理解和感受……而現在‘太陽消失’已成事實,不過還是有很多人認爲只要有避難所在,無非就是換個活法而已,大家對於災難,對於未來,以及對於自身的思考與準備又一次停下了……但經過雄安的事情,我發現大家的心態變了,尤其是他們在得知我們這些倖存者會被混在一起分派到各個避難所去的時候,大家都很恐慌……我當然可以用各種方式證明我是安全無害的,但後來我覺得……如果我被大家標籤爲‘病毒’,可以作爲一個警醒標誌的,或許也不是什麼壞事,畢竟這樣一來,大多數人都會比過去更加珍惜現在的一切了……尤其是珍惜你的身邊人了……不像我……我都沒來得及和我媽還有我弟弟說告別,然後……我就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安奕初安靜的聽完,她全程都很認真的傾聽,到最後她的眼神裡明顯的流露出一種同情。
“所以……您覺得,恐懼對於這裡的人或許是好事是嗎?”
韓大東卻連忙擺手:“不不不,恐懼其實是一種弱者心態,這是唐老爺子告訴我的,我不希望我成爲恐懼的散播者,也不希望你們誤會我的意思,我是想說……是敬畏,是珍惜,是想着如何去解決問題,而不是畏手畏腳,我們現在很需要勇氣不是嗎?”
安奕初認真的點了點頭,然後她好奇的問道:“您剛纔所說的這位唐老爺子是?”
“唐明忠,最早的光榮者名單裡有他的名字,我親自將老爺子的遺體帶出去的,他教會我很多……感覺就像我爺爺一樣,我很尊敬他。”韓大東說到這表情是微笑,可眼中已經滿含熱淚。
安奕初點點頭:“看得出來,您確實很尊敬他。”
“嗯,是的。”
“那麼……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安奕初整理了一下情緒,她原以爲這次開頭會很失敗,但她現在覺得很意外,也很滿意。
“額……就是您是否曾經參與過一項特殊行動,旨在讓更多的感染者脫離原始慾望的支配從而回歸文明整體?有這樣的行動嗎?”安奕初問道。
韓大東毫不猶豫的答道:“有,不過失敗了,那次任務我印象深刻,也是我直到現在也沒辦法原諒自己的原因之一。”
安奕初好奇道問道:“哦?那您是否可以跟我們講講這次行動的細節,以及爲何它會以失敗告終呢?”
韓大東又一次毫不猶豫的答道:“抱歉,關於細節我已經整理在個人檔案中上報,我簽署的保密協議不允許我在任何場合公開行動內容及其他相關事項,所以……不好意思。”
安奕初有些意外,但沒有爲難韓大東,她點了點頭:“那好吧,那……今天的採訪就到這裡了,感謝您抽出寶貴的時間來配合我們的採訪。”
韓大東起身與安奕初對着鏡頭握了一下手後說道:“我很期待你們的節目。”
安奕初微笑點頭:“到時候您一定要收看哦。”
“好的。”
……
2號採訪者也在同一座避難所內,只是與韓大東不在同一層居住帶上。
他見到安奕初的時候面容冷峻,就像是很不歡迎這些人的到來一樣。可他的的確確在被採訪名單上……安奕初見到他之後也只能硬着頭皮過來了。
“請您做一下自我介紹?”安奕初儘可能溫婉的說道。
男人看了眼鏡頭後坐正了答道:“我叫龔星宇,現在是一名管網系統巡視員,之前在雄安的時候是特勤大隊的隊員。”
安奕初是知道龔星宇的身份的,她只是沒想到這男人如此的嚴肅。
“哦,您好您好,我是第一中軸的特派專訪記者,我叫安奕初。”
“你好。”龔星宇只是微微點頭,眼角餘光仍有意無意的看向鏡頭。
“那個……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龔星宇點點頭。
“請問,您對現在的工作安排是否滿意呢?”
“滿意。”龔星宇的湖大幹脆簡潔,沒有任何多餘的廢話。
但這讓安奕初有些爲難了,比起龔星宇,她更喜歡韓大東這種能主動吐露心聲的,畢竟她現在需要的可是一篇能觸動人心的報道啊。
“但我來之前,我做了一些調查,您似乎在這邊曾多次與人發生過沖突是嗎?”
龔星宇看了安奕初,眉頭微皺,隨後答非所問道:“所以你不是來採訪我的?而是來調查我的嗎?”
安奕初頓時尷尬,她連忙擺手解釋道:“啊,不是的不是的,其實我們這次專訪的重點是希望通過您的經歷做一期節目,然後通過編輯播出,目的是爲了讓更多的人瞭解雄安新區1號避難所發生過的事情,從而激發大家的信心和活力的……額……想必您現在應該也知道,各個避難所目前的整體生活氛圍都很壓抑,大家對於能否戰勝災難都在逐漸失去信心,這不是好兆頭,不是嗎?”
龔星宇聞言明白了,他看向鏡頭道:“所以,這不是直播是嗎?”
安奕初也看向鏡頭,她答道:“啊……是的,這是錄播,視頻資料我們拿回去還要進行進一步篩選和編輯的。”
龔星宇已經轉回頭看向安奕初,他說道:“那麼也就是說,關於採訪我的部分不一定播出去,但一定有你們的高層會看到是嗎?”
安奕初有些搞不懂龔星宇的意思了,她疑惑的問道:“你是想表達什麼?”
龔星宇深呼吸一次後說道:“其實我懂你的意思,不過只是通過這種節目就想着激勵大傢伙繼續堅持和努力,把生產效率和生育率都提高上去是不可能的,你們要想真的做些實事,就應該告訴他們你們在空間站正在做的事情,關於‘太陽消失’的一些細節的披露,以及目前科學家對於‘太陽消失’的研究進展,這些纔是真正的能激勵人心的東西,而不是通過採訪我,或者其他什麼倖存者,然後讓大家一起哭一場,這沒有用的,知道嗎?別把世人當傻子,如果你們不給他們希望,就別指望他們會老老實實的上下班,更別指望他們在避難所裡生孩子,這種事情的需要實在的東西來激勵和喚醒,懂我的意思嗎?”
安奕初被龔星宇說的一愣一愣的,她反應了好長時間才明白過來龔星宇的意思。
這倒不是這姑娘比較憨厚,而是她沒想到龔星宇會直接把她的採訪全盤的否定掉。
“所以……您其實並不是很看好這次採訪是嗎?”
龔星宇聞言冷笑一聲,帶有不屑一顧的語氣說道:“不是看不看好的問題,而是覺得很可笑,甚至覺得很無恥的事情……‘太陽’都消失三年了,官方可曾有正面的迴應過大家心底的期盼?你是工作生活都在第一中軸的,你就坦白的告訴我,你是否知道現在最高層在做什麼?進展到了哪裡?有沒有派出我們的人去太陽那邊看看?”
安奕初被龔星宇的接連質問震住了。
雖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鏡頭前回答龔星宇這些敏感問題,可她眸子裡卻全然是茫然。
龔星宇看出來了,這女記者也是一問三不知的棋子。
於是龔星宇失望的起身道:“不要把我的部分播出去,但我希望……如果可以的話,請你代爲轉達我的意思,我想申請宇航員的工作,就算把我裝進一隻箱子發射到太陽那邊去也行,我願意舍掉一條命……行了……就這些吧。”
說完,龔星宇摔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