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氣,不客氣!”餘嬤嬤木訥地道,一雙眼睛向周少瑾身上直睃。
周少瑾想着自己還是六歲的時候父親帶着續絃李氏回鄉祭祖的時候曾回祖宅呆過幾天,倒能理解這老嫗的好奇,笑着請她坐下來說話。
餘嬤嬤連稱不敢,周少瑾道:“你剛纔還說‘不客氣’,怎麼轉眼又和我客氣起來!”
一句話說得那餘嬤嬤竟然落下淚來,哽咽道:“二小姐,不僅長得像太太,就是這品格,也像太太,和和氣氣的……”
周少瑾很少去想母親。
她怕自己會忍不住覺得委屈,傷心難過。
餘嬤嬤的眼淚像洪水,一下子就沖垮了那強豎起來的籬笆,讓周少瑾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端着茶盤進來的施香不悅地對那餘嬤嬤道:“你這嬤嬤,二小姐好心找你說話,你倒好,不說幾句讓我們家小姐高興的話,反惹得我們家小姐哭了起來……”
“都是我的不對,都是我的不對!”餘嬤嬤迭聲賠罪,拉了衣袖擦着眼睛,“二小姐切莫怪罪。”
施香也拿了帕子過來給周少瑾擦眼淚。
周少瑾半晌才止住傷心,道:“讓嬤嬤看笑話了!”
“怎麼就是笑話了。”餘嬤嬤聽着有些激動,道,“這兒女惦記着娘,是天生的。二小姐是個心慈的人,菩薩會保佑您找個好郎君,兒孫滿堂、福壽雙全的。”
找個好郎君!
周少瑾不由在心裡自嘲了幾聲。
好郎君她是不想了,只求這輩子別再走上輩子的老路就好。
周少瑾喝了兩口茶,心情才慢慢地平靜下來。
她打發了施香,問餘嬤嬤:“你知道我外祖父莊家的事嗎?”
“您是說莊家舅老爺吧?”餘嬤嬤沒等周少瑾的話音落下,就滿臉憤慨地道。“他也太給太太長臉了。太太活着的時候就三天兩頭的來要這要那的,先前老爺還念着親戚的情面,吩咐太太不要和莊舅爺計較。能幫襯點就幫襯點,莊舅爺得寸進尺。口越開越大。偏偏他又不做個正經的營生,拿了太太的銀子就去吃喝……嗯,賭。時間長了,太太看着這不是個事,就不願意再貼補他,還請了老爺出面。舅老爺見從這裡拿不到銀子了,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的,眼睛不是眼睛的。他還嚷着要太太好看什麼的,一點也不顧忌太太的名聲。太太爲這件事氣得哭了好幾回。要不是有老爺勸慰,太太只怕是尋死的心都有了……”
皇帝還有三門打秋風的窮親戚呢。就算是這樣,也不必要去尋死啊!
周少瑾覺得這餘嬤嬤的話有點誇大,但也不打斷,靜靜地聽着她講了半天,待到她的話告一落段了才道:“我聽別人說,從前莊家也是略有薄產的,後來都被莊舅爺賭博賭輸了,有這事嗎?”
“有。有,有。”餘嬤嬤又激動起來,道。“莊家的產業全都是被他賭輸了的。他還不知道從哪裡偷了幅字畫,說是莊家祖上傳下來的,一幅字畫賣了兩家,還爲這件事吃了官司……”
周少瑾道:“那您還記得我母親生前住在什麼地方嗎?我想去看看。”
剛纔還很是氣憤的餘嬤嬤卻一下子像打了霜的茄子,喃喃地道:“也,也沒多的宅子,到莊老太爺手裡的時候,就賣了一些……”
她不太想說的樣子,好像在給莊家粉飾太平似的。
周少瑾暗暗地嘆了口氣。
她這是怕給母親丟臉吧?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周少瑾只好道,“母親一個閨閣女子。莊家的事怎輪得到她插手?我不是想看看外祖父的家罷了。嬤嬤不必耿耿於懷。”
“是的,是的。”餘嬤嬤聽了如釋重負。笑道,“還是小姐心明,說到我心坎上去了。莊老太爺不事生產,屋裡又沒個知熱知冷的人,膝下也沒兒子,用起銀子來自然不會顧忌那麼多……”
這件事周少瑾是知道的。
自從她嫡親的外祖母去世後,她外祖父就沒再續絃,家裡的事全由曾外祖母打點。
“我聽從前太太的陪嫁丫鬟說,”餘嬤嬤道,“原來太太是住在下街莊家祖宅的,太太十歲的時候,下街的祖宅被雪壓垮了半邊廂房,莊老太爺又在無錫訪友沒有回來,老祖宗沒有辦法,只好帶着太太搬去了官街她老人家陪嫁的宅子裡住……”
官街!
周少瑾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慢了幾拍。
她打斷了餘嬤嬤的話,緊張地道:“官街,是不是存義坊那邊的官街?住着梅府的那個官街?”
餘嬤嬤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笑道:“這金陵城裡還有幾個官街?那裡因爲幾個衙門都設在那裡,才得了這個名的。太太一直跟着老祖宗在那裡住到了出嫁……”
存義坊!
程輅也住在存義坊!
他爲什麼從來沒有跟自己提過?
她還記得他對自己談起他對以後的打算時神采飛揚的樣子:“十五年之內考中進士。到時候我就可以帶着家眷去任上了。若是住在縣衙裡,就在院子裡種株玉蘭樹,每天用過晚膳就坐在玉蘭樹下喝茶。若是不縣衙,就買個小小的宅子,鋪着青石的地鋪,在院子裡搭一架葡萄,葡萄架下養一缸錦鯉……”
她最終被程輅打動,嚮往的也不過是他所說的這一株玉蘭樹,一架葡萄藤而已。
周少瑾覺得視線有些模糊。
原來,她以爲他什麼都跟她說了,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說。
他給她的,始終不過是個畫餅罷了。
莊舅爺鬧出那麼多臭大街的事,做爲街坊,就算程輅一心只讀聖賢書,什麼也不知道,難道董氏也不知道?就算程輅一開始不知道。他們已經要訂親了,以他的謹小慎微,難道也不知道?
周少瑾的手指頭緊緊地擰在了一起。一直疑存在心裡的念頭再一次跳了出來。
難道,程莊兩家。有什麼舊時恩怨不成?
所以程輅纔會中途變卦?
所以程輅纔會睛睜睜地看着自己被欺負?
所以他纔會冒着身敗名裂的風險棄自己於不故?
所以即使自己容顏不在了他還想哄騙自己與他私奔?
周少瑾呼吸都開始困難起來。
就像前世最後的那一刻,被程輅掐住脖子的時候。
她深深地透了幾口氣,這才問餘嬤嬤:“你可知道當年我母親的陪房都去了哪裡?”
餘嬤嬤小聲道:“太太嫁過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丫鬟,一個婆子。丫鬟是從小服侍的,到了年紀就放出去配了人,好像是個做棉花生意的行商,早兩年還有消息,後來就沒了信。婆子卻是太太臨出嫁的時候在牙人那裡買來的。老爺見那婆子手腳粗笨。很快就將那婆子又轉賣了,賣到了哪裡,我就不知道了。後來太太身邊服侍的,就全都是周家世僕了。像田莊頭家的,就曾經是太太身邊的大丫鬟……”
這不合常理!
父親既然對母親這麼敬重,爲何還要把母親從孃家帶過來的、唯一的陪房嫁給一個外人,還是個行商,而不是嫁給家中的世僕呢?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周少瑾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樊祺年紀太小,他還沒有能力打聽那些陳年的舊事。
她找誰問好呢?
周少瑾想來想去,唯一能解她心中所惑的。好像就只有那個無賴莊舅舅了!
可她真心的怕被莊舅舅沾上。
她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莊舅舅時的情景——他長得白白胖胖,卻披頭散髮,穿了件叫花子纔會穿的百納衣。手裡拿着個破碗,在程家的門房裡一面打着滾,一面哭喊着“我那早去的妹子”……就算是像程家這樣家規森嚴的人家,看熱鬧的也裡三層外三層的……她當時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
周少瑾揉了揉鬢角,覺得頭更痛了。
見事情都問得差不多了,周少瑾喊了施香進來,將先前封好的五十兩封紅賞給了餘嬤嬤。
餘嬤嬤執意不要,道:“要不是太太,老奴的屍骨都不知道在哪裡。”
施香道:“這是二小姐念着你曾經服侍過太太一場。這才賞你的。你若感恩,以後清明端午記得給太太上炷香。就是報了二小姐的恩情。”
“我每年都會去給太太上香。”餘嬤嬤忙道,“以後也會去給太太上香的。”
周少瑾笑着頷首。
在施香的推搡之下。餘嬤嬤還是接下了賞銀,但等到周少瑾走的時候卻抱了兩盆茶花過來,“這是太太在的時候留下來的,如今已經分出了十幾盆,二小姐帶回去做個念想好了。”
周少瑾見是一盆茶梅,一盆狀元紅,雖沒有到花期,卻都長得肥壯可愛,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細心照料的。她笑着道了謝,讓隨行的婆子接了,和姐姐回了九如巷。
姐妹倆先回畹香居梳洗更衣。
周少瑾對姐姐道:“擺一盆在你屋裡吧?”
周初瑾沒有客氣,笑道:“好啊!等到開花的時候你到我屋裡來賞花。”沒有問她和餘嬤嬤都說了些什麼。
周少瑾很是感激姐姐的體貼,想着若是自己能爲姐姐做點什麼事就好了。
下午她去寒碧山房抄經書,雖然極力剋制,但還是忍不住走神了。
一直在屋外服侍的小檀躡手躡腳地進來,悄聲地問施香:“姐姐,二小姐這是怎麼了?”
施香含含糊糊地道:“怕是到了夏季,犯困了。”
小檀認真地點了點頭,給周少瑾沏了壺濃濃的龍井,道:“二小姐喝了就不會犯困了。”
周少瑾笑着摸了摸小檀的頭,陰鬱的心情都變晴朗了。
加更依舊放在明天的十二點左右。
這段時間悄悄地帶了筆記本上班,就爲了能及時更新,我會盡快調整時間,爭取把時間固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