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毓抿脣而笑:“自然。”
稽夜接着道:“女郎以爲,世間有鬼,鬼能轉生再世爲人?”
楊毓偏偏頭,理所當然的笑道:“是。”
向期捋捋斑白的鬍鬚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聽向期的孔子曰、孟子曰,話還沒說完,衆人紛紛抱頭稱痛。
阮宗笑道:“向期啊,今日天色如此之妙,正是談玄論道的好時候,你那滿口迂腐發酸的話是否能改日再說?”
向期不尷不尬的負手道:“孔孟聖人之言,你不願聽,我便自個兒在心裡說。”
王衝笑着道:“向夫子,你的孔孟聖言便留給你的弟子吧,今日我們只談風月可好?”
向期捋捋斑白的鬍鬚道:“善。”
被這般揶揄,向期面不改色,楊毓很佩服。
阮容灌了一口酒,笑着問:“既是鬼魂轉生,民間傳言人化作鬼皆穿着生前衣衫,若說鬼有神思可轉生,阮某尚且能服,難道衣衫也有深思,可轉生?”他這犀利的一聲問,衆人皆放聲大笑,目光皆是習以爲常。
楊毓略微垂頭深思,眸光轉而清亮,笑着揚起頭道:“敢問諸公,道在何處?”
幾人微微一怔,山源道:“道存宇宙,存天地,存人心,世間萬物皆是道。”
楊毓一揚眉,似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攤開雙手,在陽光下翻動手掌,狐疑的道:“諸公堅信道在,那道亦是看不見摸不着,爲何不能相信輪迴轉世?”
阮容不置可否笑道:“道,乃是聖人所言。”
楊毓則面色嚴正了幾分,輕聲笑道:“昔日老子被奉爲三清之一,小阮公相信天庭的存在卻不相信世間除卻仙還有鬼?然而”她抿着脣笑的狡黠:“天地萬物存在皆是理,不存皆是無理,此爲世事循環的根本。人有思維,而非依靠本能生存,神思之強還需解釋?若世間無三清之說,無天庭地府。人、鬼不能輪迴,何來道?”
沒錯,楊毓又是在詭辯,她說的似是而非,讓人不知不覺間,將道的存在與世人轉生混爲一談。一時之間,阮容暈頭轉向,隱約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又似乎並沒什麼道理可言,他這一次再沒有笑,而是仔細的審視眼前這個言辭犀利,容顏豔麗的少女。
稽夜微微側過身,這一次,他是真的正視着楊毓,雙脣一揚,不知是對誰說的:“阮容總言世間無鬼神,這一次,可還能辯駁過去?”
衆人紛紛揚聲而笑。
阮容微微偏頭,問道:“阿毓言外之意,若阮某言鬼魂不存在,不可轉生,便是說道不存人間?這樣的罪名,阮某不敢應承。”他的話中有幾分不悅,似對楊毓的挖坑行爲很不滿。
楊毓輕輕搖搖頭,毫不在意阮容的不悅,語氣淡然的道:“鬼,是虛幻的。只因死人多了,人們看到死人的樣貌模擬出了鬼。這只是生人的一份寄託,一份慰藉,他們相信至親死後會在另一個世界輪迴轉生,能夠再世爲人。何必非要辯白它是否存在呢?”她的聲音很輕,語氣平和。
阮容拱起雙手,對楊毓一拜,連連搖頭,笑道:“阮容信服便是。”
阮宗這時笑道:“阮容,凡事不可依一知半解之詭辯便稱其爲事實。”
小阮公笑道:“是,叔父,侄兒受教。”
楊毓有些迷亂的看着他們,只知曉稽夜與阮宗結楊毓之言教了阮容。
這時,那一襲錦衣的王衝笑道:“阮容堅信世間無鬼神,憑着方纔與你講的一番話,辯倒了數位名士呢。”王衝一身雍容清貴,年紀與阮容相仿,是七人中最年輕,也是家族地位最高者,卻是有名的吝嗇。楊毓不禁多瞧了他一眼,低低的笑了一聲。
小小的畫舫順流而下,出了金陵城,兩岸的景色逐漸靜謐,樹叢翠綠繁茂,象徵着萬物生長的輪迴。
稽夜淡笑着道:“《琴贊》我已拜讀,確是佳作,情不自禁之下,做了些批註,望女郎不要介懷。”
楊毓抿脣而笑,微微揚起頭道:“多謝稽公賜教,阿毓欣喜不已。”她的容顏在疏影重重的陽光下,似乎籠罩上一層薄薄的光暈,她的明眸瀲灩,如同載舟的淮水。
劉倫朗聲一笑,眯眯小眼,臉上的褐色斑點由於笑而更明顯:“你這女娃分明通透超脫,怎地會被冠以娼婦的名聲?真真怪哉!”
楊毓略微懂了,這幾個人來尋自己,絕不是因一部《琴贊》,也非她名望如何如何,而是好奇使然啊,她略垂下頭想了一想,的確,同一個女郎,同時揹負着賢名與污名,難免不讓人生出好奇。
而恰在此時,自己通過向期之手遞上了一部《琴贊》,見她,是多自然的事?
想通了這些,楊毓笑着道:“若真被這些流言紛擾,阿毓怕早已活不下去。”
她微微蹙了眉心一下,腰線不自覺的挺直的如鬆如竹,轉而揚起笑顏,朗聲道:“愛說便說去,我自活我的。”她笑道:“陸公曾與我言,何必庸人自擾之,阿毓半刻不敢忘懷。”
稽夜微微皺了皺眉,這女郎與自家小女兒一般大小,若是自己女兒也被這般詆譭,他沉吟了一瞬,有一種心疼一閃而過。稽夜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輕輕拍拍楊毓挺直的如鬆如竹的背,依舊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道:“我們這些人,皆不在塵世,在我們跟前,不必隱藏,不拘禮數。”
稽夜的手掌很厚實溫暖,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深沉而極富磁性,他的雙眼流露出似看待孩子一般的神情。
楊毓擡起頭,那雙強撐着堅韌的、熠熠生輝的雙眸正對上這雙慈愛的眼。不知爲何,就那麼一瞬間,楊毓的雙眼通紅,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心頭,它化作哽咽衝破喉間,氤氳在雙眸中。
稽夜的行爲,讓楊毓不自覺的想起了阿翁,阿翁的雙手滿是老繭,沒有稽夜的細膩。但是他同阿翁一樣,真實,溫暖,滿含着濃濃的溫情。
楊毓扁扁嘴,眼淚條然自眼眶中滑落下來。
她悄悄的擦擦眼角,雙眸化水一般,揚脣而笑。
她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要提防別人的陰謀,要謀求名望,她何時敢真的任性一次?不敢,她懼怕別人的覬覦,連一次豔色也不敢穿。她懼怕王靖之那日復一日越來越寂寞的目光,甚至沒有勇氣開口問一問,你怎麼了?
這一刻,她就是個十五歲的少女,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女。
:“多謝稽公溫言。”楊毓柔聲道了一聲謝,默默的嚥了咽喉間的酸澀。
稽夜一見楊毓那隱忍的模樣,心間又是一痛,他一甩袖,冷聲呵斥道:“你這女郎,想哭便哭嘛,何必隱忍着?人生於世,若連哭也不敢肆意,又有何趣味!”
楊毓身子微微一僵,臉上的笑容更加明豔,寬袖中的雙手,習慣性的握緊,秀美的指甲狠狠的按壓着細嫩的掌心,淡淡的道:“何事泣矣?何必泣矣?”
阮宗眉頭微微一蹙,道:“咬文嚼字兒的做甚!笑的這般隱忍難看給誰看!”
楊毓心中一震,轉眸看向河水中的倒影,這笑容真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