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午,楊毓會見司馬安後,裴良的任命便傳了下來,若說此事與楊毓無關,他是萬萬不信的。
內中情由如何,他是猜不到,但能肯定的是,楊毓送了裴良天大的人情,裴良此刻卻很是不滿,要質問楊毓。
想起楊毓的囑託,他更進一步道:“將軍,保家衛國,纔是將軍之職!”
:“這女郎,這女郎。”裴良垂下眸喃喃自語兩句,嘆了口氣。他轉眸看向刑司門口的牛皮面鼓,大踏步的走了過去。
當刑司郎醒轉過來之時,裴良已經雙手執鼓槌。
:“這是鳴冤鼓!”隨着刑司郎哀怨的喊聲,鼓槌已經重重的落到鼓面上。
“咚!咚!咚!”
極富有節奏感的鼓聲傳來,清越而又激昂。
裴良彷彿重返戰場一般,眉眼突然就笑開了,連日來在金陵所受的冷嘲熱諷,他的隱忍,他的小心,隨着這一聲聲鼓聲而消散。
“咚!咚!咚!”
一聲聲如同奔流的江水排山倒海而來,如同神明降下的雷聲驚天動地而去。
震耳欲聾,響徹天地!
路過行人紛紛駐足看向裴良,那一身豪邁灑脫,配上恍若天神的氣度,讓人不敢直視。
最後一聲鼓聲,緩緩落下,他雙手一鬆,鼓槌落地。
衆人訥訥的看着這個武勇無匹的將軍,只見他身子朝向刑司大門,慎重的拱起雙手,躬身一拜,而後一撩衣角,踏馬而去。
刑司郎長嘆一口氣,暗自擦擦額頭上的汗,終於送走了這尊殺神。
牢房內的楊毓聽着氣勢磅礴的鼓聲,她知道,裴良在與她告別,他說,你是我一生的知己,他說,謝謝。
鼓聲休止,楊毓深深的嘆了口氣,繼而,揚脣而笑。
終於,報了聊城相護、情誼錯付的人情。
至此,她再也不必對裴良心懷愧疚了。
當桓七郎聽聞裴良奉旨鎮守韓舊郡,已然離開金陵之時,已是當日傍晚。
桓七郎渾身冰涼,木然的看着傳話來的下僕道:“你再說一遍。”
下僕看着桓七郎,他一動不動,只有雙目不停的轉着,張皇失措不必多言。
:“裴將軍出城去韓舊郡上任了。”
桓七郎心口一痛,天旋地轉,眼前一黑,頹然倒地。
隔天一早,琅琊王攜帶一騎輕兵,悄無聲息的奔向琅琊郡。
司馬安知曉之後笑了很久,很久。
他輕輕的將茶盞放回案几上,雙目看着房頂,眸光微微眯了眯,他本就不抱希望司馬子高會爲了救楊毓而放棄手中的兵權,提出那樣的要求,也不過是臨時起意的。
卻未想到,他竟會這麼果斷的放棄楊毓。
他無奈的搖搖頭,揚脣而笑,一如往常的溫柔,悠悠的道:“你說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是我輩。”
:“而你落難之時,你的靖郎,消失不見。你的七郎,纏綿病榻。你的將軍,奉旨出行。你的阿九,逃離金陵。”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笑着走到書案前,大筆一揮而就,沒有絲毫遲疑的將聖旨交給李石。
:“昭告天下,楊氏阿毓,七日後午時,處斬。”
李石垂着頭,笑着領旨而出。
司馬安望着李石的背影,安然坐回軟榻,緩緩的道:“這樣的女郎,本就不該生在塵世,死了,是解脫。”
正當楊毓擇日斬首的消息剛剛趨於平定之時,這昭告天下的聖旨如同驚雷,在金陵城炸開了。若斬首之人,只是個頂撞今上的低微士族之女,誰也不會過度關心,左不過是死個把士族,這樣的消息太平常。
然而,這個女郎,美容儀,尚自然,是個十足的風雅名士。
她捨棄錢財,散於庶民。三番五次捉刀上馬,還生擒了前燕皇帝羽弗慕。
她不懼皇權天威,行事以義當先。
她琴音高絕,出口成章。
她是竹林第八賢啊!
無論在士族或是庶民之中,這個女郎都太不平凡了。
自從前日楊毓不再會客後,又有數名士人慾探訪,都被刑司郎一一推卻,今日,就連孔老夫婦也被擋在門外。
衆人求而不得,卻依舊不肯散去,只在刑司大門外來回徘徊着。
刑司郎又一次長嘆一口氣,多少年,他這刑司第一次這般熱鬧,卻是以這種方式。
高高低低的琴聲,嘯聲徘徊在刑司門外。
楊毓充耳不聞,照舊捧着一本不知被撫摸了多少遍的書簡,細細的揣摩觀看,看到興起之時,還自顧自的笑起來。
聽着她清亮的笑聲,隔壁牢房的碎嘴婦人們,一一靜了下來,想起宣旨之時,楊毓的毫不在意,她們不忍心打擾這美妙女郎享受最後的時光。
白鷺沙洲,王靖之已在船上等了多日,一隻白鴿揮翅而來,落在他面前。
他一揚手抓住鴿子腿,取下硃紅小箋,面色徒然一白。
樊明看着他表情的變化,心知金陵出事了,卻又不敢詢問。
王靖之那雙骨節均勻的手指,微微顫動,他一揚手,將手中的白玉麈塵放在榻几上,執筆而書,待再次放下毛筆。
他目光遊移向遠處的江面,眸光深邃的望不到底。
裴良上任韓舊郡,琅琊王不告而別,楊毓七日後處斬。
若說司馬安原本並不想殺楊毓,現在,卻是起了殺心了。
他想不通這其中的緣由,琢磨了半晌,他擡起手將小箋遞給樊明,雲淡風輕的抿了一口茶道:“等不了了,逼他們三日內到此。”
樊明一揚脣,笑着道:“這次,郎君要打斷誰的腿?”
想起郗氏那位無辜斷腿的夫人,樊明不由得促狹一句。
王靖之恍若未聞一般,慢條斯理的道:“南方太過平靜,便來幾個強人追趕吧。”
:“三面追擊,只留這一條路,那他們自然只能來此了。”樊明表示自己很認同這做法。
樊明略微點點頭,自船艙後的鴿籠裡抓了一隻白鴿,將新寫的小箋綁到鴿子腿上,放飛白鴿。他轉眸看向王靖之,只見他那雙骨節均勻的修長的手握着白玉麈塵,那雙手竟與玉柄同色渾然一體。
王靖之一手握着麈塵手柄,一手緩緩的捋着桃心形的麈尾,雙眸看着水面,神思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