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陵、淮陰等地至淮南,雖是逆流,但乘船速度很快,至少比徒步行軍快多了。
邵勳收到軍報時,祖約已經赴任數日,待到三月二十五日,先鋒部隊三千人已經抵達壽春城外。
前任太守去宣城了,高高興興交割,並將自己的一座宅院,連帶附屬竹林、
池塘、菜園,作價百萬錢賣給了祖約。
祖約只給了二十萬錢,剩下八十萬約定半年後再給。
人家也理解,搬個家沒這麼容易的。
首先,財貨沒全部帶過來。
其次,原本駐地附近的家產可能要清理一部分,籌集錢款。
最後,你要給祖約在淮南撈錢的時間嘛。
領了錢,高高興興前往宣城後,祖約終於住進了這座佔地非常廣闊的莊宅。
「我等皆成遊軍矣。」
「不知何時能歸鄉。」
莊宅之外,正在卸行李的軍士們哀嘆抱怨,見到祖約時,又紛紛閉嘴。
祖約面無表情地進了宅子。
「遊軍」是什麼?既指居無定所,四處流浪的部隊,亦指遊動作戰的部隊,
這裡很明顯是指前者了一一「繡與劉表相恃爲強,然繡以遊軍仰食於表,表不能供也,勢必離」,說白了就是拋棄妻子、遠離家人、四處就食的人馬。
成遊軍了嗎?好像對,也好像不對。
祖約不願多想,徑直入了宅院。
「主公。」許柳、桓撫、祖渙、殷義四人上前,齊齊行禮。
「等不及了。」祖約先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見衆人不明白,苦笑道:「我那兄弟,興許看出朝廷對我不滿,於是在建鄴中傷我,說我有反意,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好多人都知道了。」
衆人一驚,這是在說祖納啊。
他不是醉心於圍棋了麼?怎麼祖車騎(祖渺,死後追贈車騎將軍)一,鎮西將軍(祖約,鎮西將軍領淮南太守)一走,他就跳出來了?真是小人!
「我亦不知朝廷會不會信他,而今須得萬全之策。」祖約說道:「季祖,路上就在鑽研了,可有所得?」
「主公,僕方纔與諸位同商議了下。」許柳胸有成竹道:「壽春之重,在於外,而不在於內。」
「仔細說說。」祖約坐了下來。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一一’
「說重點。」祖約咳嗽了下,道。
「好。」許柳不再廢話,攤開地圖,指着壽春周邊的地勢,道:「主公請看,壽春北濱淮水,河面開闊,水勢雄渾,可阻北方勁騎南下。城東北有渺水流經,折向西北,匯入淮水,此河極爲緊要,乃南北戰守之資。」
「壽春城北、淮水以南,有硤石山、八公山。硤石山在壽春西北二十五里,
八公山在壽春東北五里,與壽春夾渺而峙,此皆要地。紀思遠(紀瞻)鎮壽春時,在硤石山、八公山築城,以爲壽春屏障。」
「主公若想守壽春,石先不論,八公山須得屯駐重兵。口(水入淮河處)營壘亦得分兵屯駐。」
「若有餘裕,洛口(洛澗入淮水處)、鍾離亦得分兵。事有不諧之時,可接應北兵南下。」
說完,許柳便看向祖約。
祖約默默看着地圖。
簡單來說,如果是針對北方防禦,那麼淮水是壽春的第一道防線。
位於淮水南岸自西向東分佈的石山、口營壘、八公山是第二道防線。
這兩道防線失守之後,說明敵軍至少已經抵達了淮水南岸、肥水東岸,從北、東兩個方向威脅壽春。
這個時候,壽春寬闊的護城河以及城池本身,就成了第三道同時也是最後一道防線。
但以上都是針對北方的,對從南方攻來的大軍,就要麻煩許多,沒那個地利了。更何況南軍水戰能力遠在北軍之上,壽春以南河道縱橫、池沼遍地的情況更有利於他們發揮。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分兵佔領更多的地方,完全是取死之道。
他就一萬五千人上下,分駐四五處,一處三四千人,太危險了。
「惜韓潛、童健等將不附我,向劉越石輸誠,奈何。」祖約嘆了口氣。
被別人拉走了一半部隊,能不生氣嗎?
但生氣有什麼用,人家聽你兄長的,可未必願意聽你的啊。
「主公,事已至此,該捨棄一些不重要的地方了。」桓撫建議道:「壽春城中尚有三千兵,乃本郡土人,主公可將其派往城外屯駐。石山上有兩千江州兵,須得找個由頭調走。」
「若想阻遏南兵,最好再在合肥屯駐重兵,找機會奔襲東關(濡須塢)水陸營寨的土兵、江州兵。」
「若不行此事,勢難阻遏南兵北上。」
南兵北攻壽春,最便捷的路線就是自長江經濡須水(今裕溪河)進入巢湖,
再出巢湖,經施水(亦叫南渺水)抵達合肥,再經肥水抵達壽春、淮水。
你不在合肥擋住他們,南兵就會順着水路源源不斷過來,難以抵擋。
當然,如果能把屯駐在東關的資糧燒燬,可極大延緩吳兵的進軍速度一一至少可阻擋一路。
想當年,司馬昭就覺得這裡十分關鍵,於是帶兵殺過來了,爲諸葛恪大敗,
死者數萬人,就是着名的「東關之戰」了。
這是一個連接長江與巢湖的關鍵節點,地勢險要,塢堡堅固,同時還可下水寨,阻斷北兵自合肥、巢湖一帶進入長江的企圖。
曹魏、司馬晉與東吳在北至合肥、南至東關一線,打的仗真是數都數不清了。
最終的結果就是戰線僵持在這裡。
孫十萬拿不下合肥,更別說合肥以北的壽春了。
曹魏、司馬普也拿不下濡須塢或東關,無法挺進長江。
如今合肥在淮南太守治下,但守禦此地的是廬江兵,有沒有把握拿下來呢?
祖約凝眉沉思,舉棋不定。
「主公,別想了。」殷義冷笑一聲,道:「合肥戍兵是廬江何氏的私兵部曲,若無合適理由,他們怎麼可能聽令?」
祖約微微嘆氣。
世家大族的私兵就是這樣,獨立性太強。一句話,你用什麼理由將他們調出合肥,北伐樑國?人家不傻,會懷疑的。
如果只是渡河北上劫掠,倒不是沒有可能,但也看人家心情了。
「罷了,不能太貪心。」祖約搖頭道:「就一萬多人,守這守那,處處分兵,到頭來一場空。」
「主公英明。」雖然被駁斥了,但桓撫不以爲意,大聲道。
作爲司馬,他只是提出這麼一個可能,拿主意是主將的事情。
「先拿住壽春、口、八公山。」祖約很快做出了決定,然後又道:「遣使往建鄴一行,就說遠戍他郡,將士鼓譟,請還徐州。」
「使者走後十日,再派一使,言將士不見家人,怨憤不已,請朝廷撥錢糧、
船隻,搬取軍士家人,以安衆心。”
衆人仔細一琢磨,紛紛會意。
這有點麻痹建郵朝廷的意思了,乃緩兵之計。
「徐州那邊一一」祖約最後說道:「韓潛、童健雖不願附我,卻也不會加害軍士家眷。便是此二人利慾薰心,將士們也不會答應,君等勿憂。」
「是。」幾人齊聲應道。
這一點他們也不怎麼擔心。
再怎麼着,以前都是一起廝殺的好兄弟,彼此間可能還沾親帶故,如今有將領帶着他們改換門庭,短時間內絕不至於對着以往的同袍家眷痛下殺手,除非建鄴方面另派大軍北上。
「給大梁天子的信,我親自寫。」祖約最後說道。
而就在祖約與部將們商議大事的時候,中壘將軍張碩已經抵達了潁口。
「潁口」,顧名思義,穎水入淮水處,位於淮水北岸,汝陰郡境內。
張碩只帶了寥蓼十餘騎,沿河觀察地形。
至於銀槍中營及其他雜兵,則仍在汝陰、譙郡腹地,以免打草驚蛇。
老實說,雖然天子給他下了命令,但就本心來說,仍有疑慮。
他不完全相信祖約會造反,總猜測其中是不是有詐。
萬一把他們騙到了淮南,再派舟師封鎖河面,組織大軍圍攻,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但他也對祖約造反抱有十分熱切的心思,蓋因一旦是真的,則可奪取這座淮南重鎮,甚至可以嘗試打一下合肥。
如果拿下合肥,那麼就有了後方腹地,就存在徵集糧草、役徒的可能,比佔據壽春這麼一個離淮河不遠的孤零零的城池意義大多了。
就是不知道淮南人多不多。
曹魏、司馬晉年間,因爲與東吳反覆拉鋸,淮南二百餘里無人煙,幾乎成了一片白地。
晉朝滅吳之後,令淮南人次第返鄉,無論是被魏晉捕捉的淮南人,還是被孫吳擄掠的淮南人,問明鄉籍之後,一律遣返,不得阻攔。
如此數十年,淮南十餘縣始有人煙。
晉太康年間,淮南郡有三萬三千餘戶。這個數字可能是大晉朝難得的比較真實的戶口了,畢竟以前淮南是真的慘,別說土豪了,世家大族都給折騰得待不下去。
張碩一直觀察到了傍晚時分,直到對岸石山上的晉兵都注意到了他們,並從山下的水寨內調撥船隻,試圖捕殺他們之後,才調頭離去。
當天深夜,他收到了祖約遣人送來的密信。
仔細檢查了下封印後,他便揀選信使,飛報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