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之後,罕城外就多了不少壯丁健婦,開始修城池。
原因是辛晏嘎到了不同尋常的氣味,
進入四月之後,族兄辛謐的到來,更證實他的許多猜想。
「兄長說張駿不似人主,卻不知邵太白如何?」起伏不定的丘陵之上,草長鶯飛,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辛晏隨手摺下一朵野花,放在鼻尖輕嗅着,問道。
辛謐也對這樣的景色非常懷念,因爲他童年時長大的隴西就是這個樣子。
綿延不絕的山嶺、水勢湍急的河流、高過腰身的蒿草以及那點綴在河谷中的屋舍、農田,即便過了數十年,依然讓他難以忘懷。
此刻聽到辛晏問詢,啞然失笑,道:「邵太白已奄有北地泰半,何須多言?
這個天下,更是他一刀一槍打下來的,與張駿這等坐享父祖其成之人可不一樣。」
「功業說完,再說形貌。邵太白魁偉清奇、豪爽大度,又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這可不是愚兄說的,而是王夷甫說的。他身負天下之望,亦爲邵太白折服,公明覺得大梁天子如何?」
辛晏想說王夷甫可能言過其實了,但一想起他的名氣,又生生止住了。
「張駿又是什麼樣人,公明比愚兄更清楚吧?」辛謐繼續說道:「他年少時的那些傳聞,知道的人可不少。”
說到這事,辛晏忍不住笑了出來。
張駿是個什麼樣的人?從有能力御婦人開始,就食髓知味,囂張跋扈,驕奢淫逸。
不知道是特殊癖好還是怎麼着,他總喜歡深夜在大街上晃盪,行那荒淫放蕩之事,以至於都有人效仿。
另外,雖然才學不錯,十歲就能寫還算可以的文章,但張駿長相可不怎麼樣。涼州上下想方設法爲張駿的儀容粉飾,最後只給出了四個字:「奇特壯美」。
這樣一個人,在非常注重儀容風姿的年代,肯定會讓人嘲笑,乃至輕視。
一句話,你的長相不似人主。
辛晏是士人,審美自然靠攏世家大族。
更何況隴西辛氏也不算小門小戶,曾爲袁紹效力的辛毗、辛評兄弟認識不?
前者做到曹魏侍中、衛尉。
辛毗之子辛敬是曹爽參軍。
女兒辛憲英是才女,與泰山羊氏聯姻,生了二子一女。其中長子名叫羊瑾,
就是羊獻容的祖父,女兒嫁給淮南太守夏侯莊,外孫名叫司馬睿。
你說說,這盤根錯節的關係,能差麼?
事實上,直到晉朝滅亡前夕,隴西辛氏還有不少大官,只不過戰亂一起,留在關東的較少,大部分人麻利地收拾行李跑回關西了一一危機一來,人本能地想往家鄉跑,即便嫌老家偏遠,對以後發展不利,那也儘量留在離老家最近的大城,比如長安。
辛謐西行前見了羊獻容一次,敘了敘關係,算是遠房表兄妹,於是西行勸降族弟辛晏。
當然,這只是一部分原因。
真正核心原因是辛謐吃夠了顛沛流離的苦,見到有人能收拾舊山河之後,非常高興。
而這個人還不是胡人,尤讓他讚賞,畢竟當初他可是拒絕了劉聰的徵辟的。
現在他只想大梁朝穩定下去,他在京中當官,爲隴西辛氏的發展壯大盡一份自己的力量。
辛晏,他必須勸。
若能舉西平、晉興二郡及罕營來降,辛晏的發展甚至比他還要好,隴西辛氏就更上一層樓了。
只不過辛晏還有些猶豫,想了想後,問道:「叔重,你說大梁天子欲委我爲河州刺史,此河州括地幾何?」
「焉支山以南,皆爲河州。」辛諡說道。
「那便是金城、晉興、西平、罕三郡一營?」辛晏有些心動。
「營」是涼州一個非常特殊的編制,與郡平級。
比如涼州就有「玉門大護軍」,領營兵,直接受刺史管轄。
戊己校尉府本身的屯軍也是一營。
辛晏的正式官職就是「罕護軍」,領罕營兵。
罕非郡,其地甚至屬於隴西郡。因長期鎮守河南(黃河以南),且有戰爭壓力,辛晏已經控制了晉興、西平二郡,作爲金城郡的側翼防護力量。
大梁朝若想直取金城,理論上罕不在行軍路線上,可以不管。
但真的嗎?顯然不能。因爲人家可以從側翼發起攻擊,威脅你的糧道,不將其拔除是無法全力攻打金城的。
這便是他的統戰價值了。
所以邵勳願意爲他設河州,以他爲刺史,但方纔辛晏提到了金城郡,這卻有點不同。
只聽辛謐解釋道:「公明,這就是貪心了。君現在也管不了金城,難道大軍壓境之下,還貪心到想佔此大郡?金城郡已然許給了別人。」
「誰?」辛晏非常敏感地問道:「遊、還是竇?」
辛謐搖了搖頭,並不回答,彷彿讓他猜似的。而這隻讓辛晏更加焦躁,感覺自己可能要被賣了。
「公明,張駿早就對你不滿了,上次便要發兵攻打,只不過正值隆冬,最終作罷而已。」辛謐說道:「此番你等便是僥天之倖,擊退了大梁王師,你覺得張駿還會容忍你嗎?你若不信,讓辛容禮(辛韜)問問從事中郎劉慶,當時到底怎麼回事?」
「無需多問了。」辛晏擺了擺手,道:「張公庭確實想殺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劉慶將他勸阻張駿之事當成大功,向我索賄,故我知其內情。」
「那你還爲他賣命?」辛謐質問道:「若攻來的是匈奴便罷了,愚兄不願出仕匈奴,也不願看到你降匈奴,反而會勸你拼死一搏。但邵太白乃中夏之人,朝中大臣多爲有名望之輩,這是個堂堂正朝,值得投效。河州刺史已經很不錯了,
你道爲何願意讓你繼續統領此二郡一營麼?」
「爲何?」辛晏有所猜測,不就是因爲他手頭有兵麼?
「不想看到你的兵被打光。」辛謐冷冷一笑,道:「你練點兵不容易,一朝覆沒,氏羌、鮮卑、匈奴之輩再不能制,河南就亂了。你自己想想,河州局勢到底穩不穩?若你的兵沒了,會怎樣?西邊可還有慕容吐延(慕容兄長慕容吐谷渾之子)的部衆呢。」
辛晏被說得臉色一白。
尤其是那句不願看到你的兵被打光,更是讓他羞惱萬分的同時,又有些恥辱乃至害怕。
他是真的有點想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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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爛漫之中,溫嶠嬌下了馬。
身後跟着一羣雜胡酋豪,個個喜氣洋洋。
「可別再說我欠債不還。」溫嬌轉過身來,笑道。
「使君真乃信人。」
「下次還要和使君博戲。”
「使君,我不會贏你太多的。」
衆人嘻嘻哈哈,樂不可支。
堂堂秦州刺史,居然和他們賭錢,還輸了,有意思。
不過溫使君賭品是真的好,輸了不急眼,欠債必還。有時候來了部落裡,還給大夥帶點中土的絹帛作爲見面禮。
秦州諸郡,他基本都跑過了,認識他的人太多了。
溫使君甚至能叫得上很多部落大人的名字,一起喝酒、博戲、御婦人,談笑之間,部大們對朝廷也有了一定的瞭解,更正了以前許多錯誤的看法。
說難聽的,以前有人造個謠,可能就會讓人驚慌不已,進而跟着作亂。
現在聽溫使君一說,好像不是那麼回事,沒那麼容易聽信謠言了。
今日北上桑城,不少氏羌部落大人都被喊來了。
他們又帶着少則百人,多則數百的隨從,竟然匯聚成了一支人數超過五千的大軍,這會正在山下紮營,看着像模像樣。
桓溫手頭也有數百人。
因爲庾亮的舉薦,他一來就被任命爲隴西郡都尉。州中出錢招募了五百壯土,交給他指揮,算是將隴西郡兵重建起來了。
桓溫非常珍惜這個機會,雖內心之中對這些羌胡兵非常鄙視,但還是強迫自已與他們同吃同住,慢慢熟悉了起來。
而今還需戰功來建立威望「元子,恐怕罕、金城都沒廝殺的機會了。」溫嶠輕輕揉了揉左半邊臉,
說道:「可失望?」
「使君,難道他們要降?」桓溫緊了緊手裡的弓刀,凝神問道。
「辛晏覺得金城竇濤要降,竇濤覺得辛晏要降。」溫嬌說道:「而竇濤又壓不住遊氏、翰氏,覺得他們要借自己人頭立功,都想逃回自家部落了。如此人心渙散,不降何待?」
說完這句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他被牙痛折磨許久了。
一開始沒注意,痛得也不厲害,從今年開始,痛楚逐漸加深,已經有點讓人難以忍受的苗頭了。
桓溫聽完他的話,沉思許久。
溫公向所言必中,此番分析也非常有道理,這讓桓溫有些焦急。
他需要立功啊。
「你啊,賭性比我還重。」溫嬌看着桓溫略顯稚氣的面龐,打趣道:「從軍殺敵,建功立業,這條路很難走的。當初你就該厚顏求肯,讓庾元規給你介紹一門好親事,如此便可以不走彎路了。你看我啊,娶了琅琊王氏女,一下子從負債連連變得家資鉅萬,不想學學?」
桓溫搖了搖頭。
溫嬌大笑,笑到一半,牙又疼了起來,於是臉色驟變。
「使君。」有部大湊了過來,道:「牙疼很要命的,得拔掉。」
「如何拔?」溫嬌眼睛一亮,問道。
之前在洛陽問了許多人,有人說用鉗拔掉,有人說用錘敲掉或銼子磨掉,聽得讓人膽戰心驚。
來秦州後,齒疾繼續困擾着他,這時候又見識了新的拔牙方法。
有氏人部大賭錢時介紹了一個神箭手,說他能開別人開不了的強弓硬弩,讓溫嶠把齲齒綁在箭矢之上,「嗖」地一下就拔掉了。
今日這羌人部大湊上來,顯然又有了新的手段,只聽他說道:「我家有神驢,脾氣很壞,然氣力驚人,使君一一”
「罷了。」溫嬌聽得有些害怕,擺了擺手。
這個時候,前方有數騎馳回,稟道:「使君,桑城靳將軍報,辛晏舉晉興、
西平二郡及罕護軍營降。」
「元子,如何?」溫嬌轉身看向桓溫,得意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