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中,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喊殺聲。
數千名士兵站在空曠的原野上,排着整齊的隊列,在激昂的鼓聲之中,來了一次衝鋒。
衝鋒完畢之後,身背認旗的軍官們開始了日常打罵。
新兵們被訓得跟灰孫子似的,頭幾乎低到褲襠裡。
整個過程持續了半個時辰左右。
打罵、休息完畢後,衆軍繼續列陣,三百多邵氏親兵騎着戰馬,由遠及近,開始了第二輪訓練。
這是爲了讓新兵熟悉騎兵。
越熟悉,越瞭解,就越不容易害怕,越不容易自己嚇自己。
韋輔、樑臣二人陪着邵勳在陣列旁走來走去,時不時說笑幾句。
“河間王顒之後,關中之兵就一天不如一天。到了現在,完全靠豪門部曲和羌氐胡衆了。”樑臣的目光在銀槍軍右營士卒身上轉來轉去,道:“明公這兵,再練個一兩年,就成氣候了。”
“比之匈奴如何?”邵勳問道。
“若對上匈奴騎軍,有些吃力。”樑臣實話實說:“聽聞明公還有銀槍左營,縱橫南北,或能戰而勝之。”
“我若舉銀槍、義從之衆北伐,可能攻滅匈奴?”
“不能。”韋輔、樑臣二人幾乎齊聲說道,臉上甚至還有幾分擔憂,他們是真怕邵勳腦子一熱,以爲憑一兩萬銀槍軍、幾千騎兵就去攻伐匈奴。
“哈哈。”邵勳很滿意,這兩人有求於他,甚至依附於他,但沒有順着他說話,品性還是可以的。
若要北伐匈奴,按如今的情況來看,一定會引發全面決戰。
不可能說你只攻一處,人家其他地方都在看戲,讓你一點點削弱他們。
要打,就一定是至少四路北伐。
一路攻弘農,解除側翼威脅。
一路攻河內,直入上黨。
一路攻河北,哪怕不與石勒、石超大打出手,也得往這個方向分派人手。
最後還需一路監視青州。
甚至於,如果荊州、揚州、徐州方向有人搞事拖後腿,你還得再分出三路兵馬。
四路齊出,對現在的他來說太過勉強了。
再者,他現在需要培養方面大將。
這個方面大將需要具備兩方面的素質:一、自己人,忠誠,這是首要的;二、能力合格。
以前他太過親歷親爲,擔心手頭本錢賠光了,不放心讓手下人獨當一面。
現在麼,勢力上了一個新臺階,不能再學以前的小農做法了。
金正、王雀兒二人,該撒手就得撒手,老師一直呵護着,學生是得不到足夠的成長機會的。
春耕之後,王雀兒已率銀槍軍左營前往高平,讓他單獨負責一個方向,培養下全局能力。
李重則前往濮陽,繼續總領大河防線。
南方則一片空虛。
這個時候,如果司馬睿偷自己的屁股,麻煩還是比較大的——這就是邵勳一直堅持保朝廷的主要原因之一。
朝廷沒了,司馬睿頭上最後一點大義束縛也沒了,他完全可以自由行動。
朝廷在,司馬睿從壽春派舟師北上,攻陳郡的可能性就會小很多。
“你等去了南陽,凡事可與樂弘緒商量着辦。”邵勳說道:“量力擴充一下部伍,樑都督不會拿你們怎麼樣的,畢竟朝廷還在。”
“明公以爲,關中戰事何時能夠結束?”韋輔問道。
“這可不好說啊。”邵勳說道:“此事實取決於匈奴,就看劉聰願意投入多少本錢了。”
韋輔、樑臣點了點頭,他們也是這個看法。
說實話,匈奴第一次攻打關中,太過順利了,有點取巧的成分。
誰能想到,趙染就因爲一個馮翊太守之位而與南陽王翻臉?
趙染投降後,又幫助匈奴瓦解了派駐潼關的大軍。如此一來,南陽王派出去的兩支大軍全完了。
長安又十分缺糧——經歷了連續兩年的災害,整個北方就沒有不缺糧的——沒法招募新兵,空虛無比,讓匈奴一下子得手了。
現在扶風、安定等地起兵反正,純粹是因爲匈奴第一次仗就沒打幹淨。這一次若能鎮壓下去,關中才能算真的安穩。
“南陽太妃到哪了?”邵勳又道:“南陽國不能沒有她坐鎮,否則名不正言不順。”
樑臣默默停下了腳步。
韋輔跟在邵勳後面,繼續往前走了七八步後,才低聲道:“太妃帶着王女在流華院。”
邵勳猛然轉身,看向韋輔。
韋輔低下頭,沒再說話。
媽的,我“偷偷摸摸”做的事,怎麼到最後都讓人瞧出端倪?
你們這些家臣,一個個粘上毛比猴還精,之前都是在裝傻吧?
聽到“王女”的消息,邵勳心中起了一陣悸動。
他想抱一抱孩子,讓女兒看看爸爸。
這個女兒,到現在沒名沒分,真是受委屈了。
邵勳一想到這裡,有點煩躁,怎麼騙開老婆,偷偷去看小三生的孩子呢?在線求助,急。
“我找個機會,拜會一下太妃。”邵勳說道:“關中那邊,伱等消息比我靈通,注意打聽。一有情況,立刻報來。”
“好。”韋輔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
作爲南陽王的殘餘勢力,他們若想在這個亂世中掙扎求存,就只能依附更強的一方,取得他們的支持。
陳公現在是唯一願意支持他們這些孤魂野鬼的人,只能聽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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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漢都城是平陽,城內有宮,就叫“平陽宮”,是劉漢這個北方最強大勢力的權力中樞。
新年以來,平陽宮降下了一道又一道旨意,對朝廷職位進行了一番調整。
當然,這些都是小事,最讓人議論紛紛的則是“桃色新聞”。
劉聰以司空王育、尚書令任顗女爲左、右昭儀。
以中軍大將軍王彰、中書監範隆(原大鴻臚)、尚書左僕射馬景女爲夫人,以尚書右僕射朱紀(原中書監)女爲貴妃,皆金印紫綬。
以太保劉殷二女爲左右貴嬪,位在昭儀上。
又以劉殷的四個孫女爲貴人,位次貴妃。
於是劉家兩代六個女人寵絕後宮,以至於劉聰這段時間都不太出門了,羣臣有事則由宦官奏報。
他要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女人身上。
當然,劉聰到底不是昏君,玩女人是玩得歡,但政事還是理的。
正月裡,鎮北將軍靳衝、平北將軍卜珝率軍攻晉陽,劉聰同意了。
其實出兵規模不大,奈何劉琨兵更少,晉陽直接被包圍了。但這事沒完,晉陽戰役的結果,全取決於拓跋鮮卑下不下場。
“長安!又是長安!”劉聰看完奏摺後,心中不爽利,連帶着簇擁在他身邊的美人都不順眼了。
“陛下心中煩悶,不如出宮看看徽光、溫明二殿建成未,也好散散心。”貴人劉氏湊了過來,勸道。
“盡提些掃興的事!”劉聰一把推開劉氏,怒道。
劉氏不防天子如此作態,之前還萬般寵愛她和兩位姑姑呢,現在卻勃然變色,頓時掉下了幾滴眼淚。
“哭!就知道哭!”劉聰罵道:“再哭就把你送給邵勳做賀禮,朕宮中正好換新人。”
劉氏立馬止住了哭聲。
劉聰冷哼一聲,暗道表兄張寔的兩個女兒徽光、麗光不錯,過陣子就納入宮中爲貴人——恰好太后也有此意。
不過,他突然想到邵勳納范陽王妃盧氏、成都王妃樂氏入府,卻比他會玩多了,頓時有些惆悵。
左貴嬪劉英悄悄走了過來,示意侄女小劉貴人趕緊離開,然後撿起地上的奏摺,粗粗看完後,坐到劉聰身旁,勸道:“陛下,關中新得,人心未附,中山王兵少,恐敵不過賈、樑之衆,當益其兵,以爲守事。”
劉聰沉默了一會,方道:“你有所不知。若其他人,朕已益兵,但永明麼……”
劉英又勸:“中山王對陛下忠心耿耿,何疑耶?”
劉聰嘆了口氣,道:“朝廷正用兵晉陽,二三月間,農事正急,實不宜大發諸部,等到三四月間牧草返青後再說吧。”
劉英看着劉聰,知道他心意已決,聰慧的她便不再勸了。
朝廷用兵晉陽,實在是出於一場意外。
晉陽牙門將邢延以碧石獻劉琨,以求上進,劉琨轉手把此物送給了他的結拜兄弟拓跋猗盧之子拓跋六修。
六修這貨又找到邢延,說你手裡一定還有這東西,百般索要,不得,於是就把刑延的妻子抓了。
刑延大怒,遣兵偷襲六修,六修敗走。
刑延遂以新興郡降漢。
新興、雁門二郡,是去年劉琨冒着得罪王浚的風險,表拓跋猗盧爲代公得來的戰利品,這下新興沒了,雁門也保不住。
匈奴一看有這好事,於是出兵圍了晉陽。
劉琨這傢伙,不光能向鮮卑借兵,同時也能招攬代北雜胡,但他“長於招懷而短於撫御,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而去者亦相繼”。
簡單來說,他名氣大,能招來人。但人來了之後,相處一段時間,發現劉琨這人着實不咋樣,於是又跑路。
說白了,統治、撫御能力很差,情商、政商都不高。
最近,他痛感晉陽民寡兵弱,於是派人潛回老家中山,在中山以及幽州的幾個郡招誘人手。王浚大怒,又起摩擦,大打出手。
匈奴圍攻晉陽的大背景就是這個。
劉聰認爲拓跋鮮卑被王浚纏住了,廝殺不休,可能沒餘力支援劉琨,遂打算一舉拿下。
不過剛纔被劉英一勸,覺得確實過於提防劉曜了,而且去年在河南受挫,朝中文武覺得該在大河以北發力,主攻關中、河北,不能再分散兵力了。
劉聰深以爲然,於是他招了招手,將劉英、劉娥姐妹攬在懷中,又讓她倆的四個侄女跪在身前服侍,舒服地眯着眼睛,半天后終於說道:“你倆擬一份旨,遣單鎮西將兵往長安。”
劉英、劉娥輕聲應是。
“拿散來。”劉聰又道:“你們通通給朕跪下,待朕服完藥散,再來好好收拾。”
旨意很快離開滿是淫靡肉香的宮殿,發往臺閣。
數日之後,調兵命令便發出了。
關中之局,也到了關鍵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