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石勒等人又匯合了三千餘老弱婦孺,離開霸上,一路東行。
押送他們的是黃石鎮將路鬆多帳下的屠各匈奴兵。
與石勒一起被俘的百餘親隨連聲呼喊,試圖拉關係,將他們放走,奈何無人應答,迴應的只有老拳。
衆遂死心。
路上斷斷續續有人逃跑,因爲看守不見得有多嚴密。
無奈石勒那夥人目標太大,被看得最緊,始終沒有機會。
他死定了。
而就在石勒等人繼續上路的時候,涼州實際上的主人張駿率萬餘兵馬抵達了高昌,數日內即擊破叛將、戊己校尉趙貞,梟首之,並置高昌郡。
這一仗,距離遙遠,他本不想來的。
但如今這個形勢,他急需立威,而實力較弱的趙貞明顯是一個非常好拿捏的對象,於是便率軍西征,終獲大勝。
不過他無法在此久留,九月初十,他又率得勝之兵班師武威。
臨行之前,最後看了一眼高昌城。
在這個地方生活其實不是很容易,原因無他,太乾旱了。
其地種糧,一靠井渠(坎兒井),二靠冰雪融水,三靠少量降雨。
就當前階段而言,主要是靠高山冰雪融水,井渠修得還不夠多。至於雨水,那真的太少了。
這個地方最大的價值,其實是作爲西域商徒來往的中途休憩之所。
不過,對涼州政權來說,蚊子再小也是肉,在東出無望的情況下高昌郡也不無小補。況且,今後若能妥善經營此地,多修井渠,多繁衍人口,然後以此爲基西征,還可以進一步擴大涼州的版圖。
於是,他留了部分來自敦煌、晉昌二郡的兵馬戍守——晉昌郡乃張軌時代分敦煌、酒泉二郡地所設,與武興郡一樣,主要用來安置雍秦流民。
以親信楊宣爲高昌太守撫理地方的同時,伺機進取西域。
戊己校尉、西域督護府、玉門大護軍三營亦歸楊宣管轄、調用,實際職權已經超出太守可見重視程度。
“君家系出名門,自當效仿先賢,建功於世。”親兵牽來了馬,張駿接過繮繩,仔細叮囑道:“西邊我顧不得太多了,你好生經營。”
楊宣心下一陣激動,這是獨當一面的機會啊,誰不欣喜?不過,他還是必須做出關心主公的姿態,於是問道:“明公可是心憂朝廷之事?”
張駿聞言苦笑了下,道:“朝廷?哪個朝廷哦!”
楊宣眨巴了下眼睛,試探道:“明公欲尊奉哪邊?”
張駿看向他,問道:“你說呢?”
楊宣立刻道:“僕唯以明公馬首是瞻。晉也好,樑也罷,明公奉誰,我便奉誰。”
張駿心下稍慰,遂問道:“我若尊奉建鄴琅琊王,君會怎樣?”
“自願追隨明公。”楊宣毫不遲疑地說道。
“弘農楊氏可有子弟在關東爲官,或幕職,或郡守……”張駿道。
“明公何不信我耶?”楊宣拍胸脯道:“我家徙居涼州幾代人了,與他們素不相識。”
“哈哈,無需如此。”張駿笑道:“若不信你,焉能以高昌付之?”
說完,又嘆道:“只不過,涼州似君這般忠勇之人,越來越少了。”
楊宣一聽,心中有數,知道他說的是北宮純、泛褘、隗瑾三人。
北宮純直接就沒回涼州,被樑王邵勳強留了下來。
這招倒也不新鮮,當年曹操就喜歡強留諸侯入京使節,委以官職。何況北宮純與樑王乃舊識,留他也說得過去。在雙方沒有正式撕破臉的情況下,涼州方面甚至不好強留其家眷。
泛褘、隗瑾二人倒是沒被留下,但他倆回來後,雖然較爲謹慎,閉口不談洛陽之事,但他倆還有很多隨員呢,慢慢地消息就走漏了出去。
有人當面詢問,樑王是不是特別禮遇他們二人?泛褘、隗瑾二人沒有否認。
於是流言愈廣,遠近各縣都將此事拿出來談論,畢竟王子炙肉、樑王行酒之事實在太讓人驚訝,太有傳說度了。
有些人提起此事時還很自豪,說樑王真的非常欣賞他們西州士人,百般禮遇,堪稱美談。如此胸襟,又有如此識人之明,堪爲明主,怪不得能做出如此大事。
朝廷使者抵達武威後,不過數日間,賓客盈門,絡繹不絕。
然後只用了半日時間,便編纂了一份名錄,將涼州有名望之人都報了上去,然後挑選賢良與其一起東行,返回洛陽。
這種事,張駿無法阻止,因爲其中包括了陰、索、韓、馬、閻等涼州大族子弟。
強行阻止的話,有可能會犯衆怒——由此也可側面看出涼州內部情況。
楊宣家中沒什麼合適的人,故沒有派子弟東行,但他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如今涼州內部的裂痕更深了,相互間本來就沒有太多信任,現在則更少了。
張駿很快在留守諸將的注視下走了。
行至敦煌時,他下達命令:增兵枹罕,晉興、西平二郡兵及枹罕護軍一營悉歸辛晏統帶。
討伐趙貞勝利後,他會讓府中將佐一起上疏,請封他爲涼州牧,並第一時間發往洛陽。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試探。
前番,天使至武威後,先訓斥了張駿不奉貢賦之事,讓涼州上下大爲緊張。
不過,很快又發下了涼州刺史的官服、印鑑,言語間似有安撫之意,且並沒有把話說死,涼州牧並非沒有可能。
張駿有些迷惑,朝廷到底想怎樣?
在沒有被逼到絕路上時,他沒有膽子直接起兵對抗,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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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消息次第匯來。
九月底,涼州奏疏一路加急送來,只花了大半個月。
邵勳收到稟報時,正陪着花奴一起吃飯。
看完後,只吩咐了一句:“先不要回復。”
這傻鳥,開國後就收拾他。
裴靈雁很快吃完了,然後領着女兒綿娘飲茶湯漱口。
綿娘是邵勳的七女兒,生於神龜四年(320)十二月,算週歲只有六歲多,還比較頑皮,方纔纏着邵勳玩了好一會,還說要“騎馬”。
一問,才知道是大姐符寶告訴她的,頓時讓邵勳臉有些黑。
遣退府中僕婢後,邵勳四下看了看,見沒人,於是“屈辱地”趴在了地上,讓女兒好一通折騰。
不過他樂在其中就是了。
“阿爺。”漱完口的綿娘又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
裴靈雁端着一碗茶湯,置於桌上。
邵勳三兩口吃完,端起茶碗漱了漱口,然後坐在胡牀上,看着母女二人。
“看什麼?”裴靈雁一邊把女兒抱走哄着,一邊看向邵勳,問道。
“這一生,值了。”邵勳感慨道。
少年慕艾時看上的女人,終於被他得手,還爲他生了四個孩子(三子一女),可見喜愛的程度,地是一點沒閒着。
陪伴之中,女人時常注意他的心情,寬慰他、開解他,讓他很是放鬆。
他給其他女人情緒價值,裴靈雁則給他情緒價值,不一樣的。
他是土狗,就喜歡抱着主母入睡,哪怕四十七歲的她已經年老色衰,哪怕什麼都不做。
“韶華易逝,一晃二十餘年,還有什麼可看的?”安頓好女兒後,裴靈雁坐到了他身邊,拿手摸了摸邵勳的臉,笑道:“四十不惑,你也是老奴了。”
老奴並非奴僕之意,事實上是熟人、親人之間的一種親密稱呼。
比如《世說新語》中段子,溫嶠爲姑姑物色女婿,最後自己上了,表妹見到時大笑:“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老奴,更多是“老傢伙”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老奴了。”邵勳說道:“兒女們都大了,連綿娘都七歲了。”
“阿爺,女兒八歲了。”綿娘糾正道。
邵勳愕然,又道:“那你說你三哥幾歲了?”
“三哥十六歲了。”綿娘說道:“他喜歡讀書、撫琴、吹笛,還會胡人跳的舞,好看……”
小女孩一時間也想不起更多了。
裴靈雁將女兒抱起,道:“念柳五年前開始學匈奴語、鮮卑語、烏桓語、羯語,小有所得。前陣子去桑梓苑,我看他帶的行李中,還有西域胡商的書信。”
“那不是羯語。”邵勳說道:“恐是粟特文。”
“粟特?可是典籍中所載之‘慄弋國’?”裴靈雁問道。
“嗯,便是此國。”邵勳點了點頭,道:“念柳通此文,倒讓我頗爲欣喜。涼州事務,或可幫襯於我。”
說到這裡,邵勳很是高興,在房中走來走去。
這麼多兒子中,就三郎想到學外語,其他人都在搞啥呢?
“念柳先前提的涼州方略如何?”見邵勳心情好,裴靈雁問道。
“頗有可觀之處。”邵勳說道:“十六歲能這樣,出乎我意料。此爲吾家麒麟兒,胸中有韜略。”
裴靈雁聽了也很高興,不過很快便嘆息道:“惜性子軟了一些,過於眷戀爺孃、弟妹,殺伐之氣不足。”
聽到這話,邵勳的腳步微微一頓。
裴靈雁收回目光,輕輕撫摸女兒的臉,綿娘有點癢,咯咯笑着跳了下來,然後伸出手,道:“阿爺,抱我。”
邵勳下意識伸出手,將女兒抱起,看着她可愛的面龐,神思不屬。
“開國之後,我第一個拿涼州開刀。”片刻之後,他說道:“屆時念柳也在桑梓苑一年了——唔,到時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