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作先鋒的義從軍四千騎走得很快。
二十七日,該部抵達武安,獲得補給之後,繼續前進。
二十九日中午,進入滏口陘山區,離涉縣僅一步之遙。
這個時候,黑矟軍也離開鼓山大營,藉着騎兵打開的前路,不再以車陣龜速進兵,而是輕兵疾進。
這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爲這是十分冒險的行爲。
當天晚上,在得知涉縣敵軍已經沒多少人的時候,他們才放棄了冒進,就地屯駐,等待輜重部隊趕上來。
二十九日夜,當隆隆的馬蹄聲響徹涉縣城南的時候,整個戰場完全活了起來。
事實上接手防務的郗鑑沒有下令開城,而是自己帶着數名隨從,自城頭縋下,與援軍匯合。
“城中還有幾人?”義從軍副督喬洪問道。
“不足四千。”郗鑑說這話時也有些感慨。
五十個日日夜夜,血與火的煉獄。
城外的三千人已經覆滅了,畢竟沒有城牆遮護,再加上石勒降兵殺到最後扛不住了,大部潰散,少部分反戈一擊,這三千人死得可惜。
城內也戰死了兩千人。
城牆多有破損,以至於拆民房修補。
箭矢、刀槍、鎧甲、守具等等,打到最後,已經是湊合着使用了。甚至要趁夜出城收取箭矢、武器,竭盡全力補充。
按照正常情況,他們還能打一個月。咬咬牙,恐嚇一下百姓,徵發壯丁健婦上城,或可堅持兩個月,再長就夠嗆了。
經歷此戰,郗鑑也感慨萬千。
沒有誰天生會打仗。高平之戰前,他已在關注邵勳,學習他的軍事戰術。高平之戰時,帶領兗州豪族兵馬大戰匈奴。
此番又堅守涉縣五十日,體驗了一把守城戰。
後面再找機會學學攻城戰,或者去管管後勤,就更加全面了。
“可能再戰?”喬洪指了指城西的清漳水,問道。
涉縣城下已經沒什麼匈奴兵了。在他們大舉出動的那一刻,武安、鼓山一帶的匈奴騎兵就且戰且退,接着涉縣城下的匈奴人也撤得一乾二淨。
但他們並沒有走遠,而是到了清漳水西岸紮營,並毀去了河面上的橋樑,收走了所有船隻。
大營就紮在水淺易涉的對岸,阻河而拒。
應該說,劉曜是有水平的。
即便要與邵勳大戰,也得找個利於廝殺的戰場,雙方隔河對峙,互相攻殺是最好的方式。
“還能擠出一兩千人渡河殺賊。”郗鑑說道。
“罷了,這麼點人不夠的。”喬洪一笑。
此番北伐,連戰連勝,只折了一員大將,即義從軍副督陰奇。
與騎軍相比,步軍卻舒服多了,中下級軍官或有不少戰死的,但高級別的將領都活着呢。
“給我找幾個嚮導。”喬洪說道:“明日我找地方過河,摸一摸匈奴人的虛實,別就只剩一個空營了,還讓我等如臨大敵。”
“好。”郗鑑拱了拱手,轉身回了涉縣。
即便已經證實來的是援軍,今晚也不會開城門,這是規矩。
郗鑑不會破壞這個規矩,喬洪也不會強迫他們違規。
四千騎利用城外的壕溝、土牆搭起了簡易帳篷。
城頭不斷有人縋下,送來了許多禦寒之物。
這一晚十分安靜,無論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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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漳水西岸,北風呼嘯,漫天飛雪。
劉曜巡完營地後,肅立雪中,靜默無語。
邵勳的檄文,他已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
老實說,內心沒什麼波動,但他不確定天子劉聰會怎麼想。
總之,這一次他輸了。
戰場上沒有輸,但其他地方輸得太多了,他甚至不敢想回平陽後會受到什麼懲罰。
朝中有些奸佞,總說他有野心。
對此,劉曜也很無奈。一開始還百般自辨,擔心天子對他有看法,後來算是想明白了,懶得辯解,結果似乎沒什麼差別。
人不是天生就有野心,要看時勢的。
你問問石勒現在還有野心嗎?他不敢有,他有不起。
他劉曜現在也沒什麼野心,沒機會啊,哪來的野心?
自去年開始,關中戰事就由河內王主持了。
河內王打過勝仗,也吃過敗仗,但天子就是無條件支持,理由也很簡單:國策。
關中東半部分的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了,京兆、馮翊二郡在手,鎮撫半年有餘。
河內王勒兵長安,躊躇滿志。若非河北出了變故,這會已經大舉進攻北地、扶風等郡了。
這樣一種情況,他能有什麼野心?
再說了,他也不想看到劉氏基業因爲內鬥而衰敗下去。這是先帝臨死前對他的要求,他答應了。除非劉氏後人實在搞得不像樣,倒行逆施,或者被呼延氏、靳氏之類的貴族篡位了,不然他懶得搞那些破事,沒意思。
他只想維持住大漢的基業,這是他權力、富貴的源泉。
現在這個源泉受到了巨大的威脅。邵勳日漸崛起,從一開始在他的地盤上打仗,左支右絀,慢慢地把戰場北移到了黃河北岸,取得了無與倫比的成功。
今年在河北爆發的一系列戰事,如安陽、鄴城、安平、涉縣等等,邵勳在河北豪族的支持下,愈戰愈勇,終獲全勝。
劉曜不敢想象,如果讓邵勳安安心心消化了河北,將來會是怎樣一個局面。
平陽上下的有識之士都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捐棄前嫌,斷然出兵增援石勒,但卻在滏口陘碰了個頭破血流,讓人扼腕不已。
劉曜已經決定,即便今年不成功,明年也要啓奏陛下,繼續對河北發動戰爭,支持石勒收復失地,限制邵勳的發展。
他相信滿朝文武會支持他的,除了河內王粲。
河內王醉心於長安之主的頭銜,一再要求單于臺調撥一部分胡漢部落、百姓至長安,作爲他的基本盤經營。
天子同意了,但又沒完全同意——今年冬天,會有匈奴五部萬餘落及六夷萬餘落西進,屯於京兆,作爲河內王的直屬人馬,再多卻也沒有了。
劉曜對此很不滿意。
說白了,還是路線之爭。河內王和他都沒錯,只不過各自的重心不一樣罷了。
“唏律律……”漸漸被風雪覆蓋的驛道上,車馬如龍。
一部分不便搬運的輜重開始提前運走了。
傷員甚至走得更早。
久戰疲憊的四部鮮卑、路途遙遠的河西諸部也走了。
現在留在清漳水大營這邊的,不過兩萬步騎罷了。
承認攻不下涉縣,承認這場增援失敗了,不是什麼災難。
不過四萬多人罷了,其中步兵不超過三萬,而涉縣守軍高達九千之衆。如果敵軍守禦堅決,差不多要把這三萬步兵拼掉二萬以上纔有可能攻破,運氣差一點的話,全部拼光也不一定能拿下。
他不會做這種傻事的。
在得知安平告破,在傷亡近萬之後,他果斷下達了停戰的命令。
現在沒走,唯有一個原因——
劉曜登上了高坡,他想會一會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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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勳在十一月初七才抵達涉縣城下。
風雪更大了,山中尤其寒冷。披着鐵衣之時,彷彿骨頭縫裡都是凜冽的寒風。
皚皚雪原之上,匈奴只剩最後一座大營了。
灰黑色的匈奴騎兵戴着氈帽,身着皮裘,左一團右一團的,在寒風中低着頭、眯着眼,注視着清漳水東岸剛剛豎起的“邵”字大旗。
親軍、銀槍軍、義從軍、黑矟軍、忠義軍、效節軍等等,數萬人馬陳於雪原之上。
劉曜不避嚴寒,再度登上了數日前曾經駐馬過的高坡,瞭望敵情。
茫茫雪原之上,出現了百餘騎兵。
他們快速馳騁着,濺起千堆雪。
騎兵後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行軍縱隊。
整整四列人馬,彷彿無視直讓人脖子裡鑽的雪花一樣,扛着長槍,哈着熱氣,往清漳水而來。
雪已經積得很厚了。
皮靴踩進去後,往往要用力拔出,十分費力。
領頭的軍官騎在高頭大馬上,時不時停下來招呼一番。
幢主、督伯、隊主、什長們也紛紛鼓勁,整支隊伍冒着嚴寒,維持着高昂的士氣,奮勇前進。
左右兩翼又有騎兵前出。
一隊隊、一幢幢,一手勒繮,一手持槊。
馬兒噴着響鼻,甩着腦袋,邁着優雅高挑的步伐,一點點向前進。
更猛烈的寒風驟然吹來,山間迴盪着淒厲的嚎叫。
原上的雪屑被吹起,飄飄蕩蕩,直迷人眼。
匈奴騎兵胯下的馬兒不安地鳴叫起來,騎士們立刻進行安撫。
對面的騎兵同樣人喊馬嘶,踟躕不前。
四列縱隊幾乎被風吹散了,長槍東倒西歪,不復陣勢。
“殺!”悽迷的風雪之中,猛然爆發出了熱烈的呼喊。
四列縱隊漸漸對齊,長槍也從肩膀上取下,前排放平,後排斜舉,似乎要與這風雪戰鬥一般,邁着整齊的步伐,一往無前。
他們越來越近了。
深雪之中,步伐看起來有些可笑、笨拙,但手中的長槍森寒無比,臉上的殺意顯露無疑。行走之間,四列縱隊慢慢變成了橫隊,沒有人取用步弓,所有人都拿着長槍,朝着匈奴騎兵駐馬的地方,氣勢洶洶的壓來。
“呼呼”的寒風一陣陣吹來,人馬騷動不已。
對面的銀槍步兵手挽着手,夾着長槍,頂着瀰漫於大地之間的風雪,一步步接近。
劉曜眼皮子直跳。
匈奴騎兵一邊安撫馬匹,一邊向後退卻。
涉縣城外,黑矟步兵大陣前的“侯”字將旗下,數千官兵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桃豹、支雄對望了一眼,都看得到對方眼中的驚駭。
劉曷柱、劉賀度父子已經牽馬步行了,偶爾擡頭看向那幾千名手挽手前進的銀槍步兵,重重地嘆了口氣。
渤海高氏、平原劉氏、華氏、樂陵石氏等豪族兵馬盡皆失色,他們的人都快被凍崩潰了。
“殺!殺!殺!”數千步兵大喊三聲,陡然加快腳步,衝了起來。
風雪之中,身影依稀,陣勢難辨,但氣勢是十足的,讓人心中升起一股莫能抵禦的感覺。
戰場之上,比拼的就是勇氣。我敢冒着風雪向你衝鋒,你敢不敢應戰?
劉曜撥轉馬首,沉默地下了高坡。
他微微有些遺憾,終究連見到那個人的資格都沒有啊。
劉曜的大纛離去之後,匈奴騎兵陸陸續續撥轉馬首,向西退去。
風雪之中,雙方都像在表演慢動作一般,滑稽可笑。
但銀槍軍依然在前進。
他們越過茫茫雪原,跨過冰封的河流,衝進了匈奴人的營寨……
殘存不多的匈奴步軍很快被驅殺一空。
凍得瓷實無比匈奴帥旗被斬落而下,爲永嘉八年的這場戰爭做了完美的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