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覺得平城苦,有人卻覺得這是好地方,比如盧龍鎮將段文鴦。
盧龍鎮那地方山勢連綿,雖然可以放牧,但平地真的太少了。
僅有的一點,多位於河谷兩旁,且非常細碎,加起來也沒多大,往往被已經習慣耕牧並舉的氏族頭人們爭搶,甚至爲此死過人。
前陣子,幽州刺史袁衝差人至軍中相詢,問他願不願意把部落遷到平城附近。
他甚至沒怎麼問官職提升的事情,只問了一句:平地多不多?
得知平地很多後,便答應了一半。
在得知還能給個寧遠將軍(從四品),且在單于幕府掛個督護的職務後,完全答應了。
時已九月下旬,整個部落一萬七千餘人抵達了旋鴻池。
此池東西二里、南北四里,介於東木根山與平城之間,實爲聯絡兩地的要道——位於今大同正北、豐鎮市東偏北的黑土臺鄉忻州營一帶,清朝中期因圍湖造田、泥沙淤積而消失。
段文鴦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平地真的很廣闊,完全可以種植耐寒的粟、穄。被稱爲旋鴻池的巨沼周邊有兩三條河流,水草豐美,放牧也很不錯。
離此正北百餘里外,還有一個更大的湖泊乞伏袁池(今黃旗海),方五十餘里,比旋鴻池大多了。
可惜那地方被拓跋翳槐帳下的紇骨部佔據了。
段文鴦與他們打過仗,有幾分戰力,其他人怕,他卻不怕。只要樑王下令,現在就可以衝到乞伏袁池去,把紇骨部給衝了。
九月二十八日,段文鴦留部衆於旋鴻池,自領百餘親隨南下平城,領取官印、儀仗。
入城之前,他看到了一座宅院前擠滿了人。
門前有一拴馬石柱,上頭似乎還有字,段文鴦下馬看了眼,乃“丘不與易”四字。
啥意思?字都認識,不懂含義啊。
“此爲何地?”他揪住一人,用晉語問道。
那人聽不懂。
段文鴦又換鮮卑語,對方這才明白,道:“幕府諸葛從事開私學授徒。”
“那你可知這四字何意?”段文鴦又問道。
那人像看傻子一樣看向段文鴦,道:“我連晉語都不懂,你還問我?”
段文鴦一把將他推出去好幾步。
此人大怒,但看到段某雄壯威武的氣度時,怕了,低聲罵了兩句,溜了。
“還不如劉靈!”段文鴦冷哼一聲。
到目前爲止,樑王帳下只有金正、劉靈二人給他留下過深刻的印象,確實勇猛,力氣也非常大,摧鋒破銳,勇不可當。
“丘不與易……”段文鴦仔細看着這四個字,看到最後,也沒悟出什麼來,反倒是本來認識的四個字也不認識了,更覺頭暈眼花,煩躁無比。
“‘丘不與易’是一種態度。”有人在一旁說道。
段文鴦回首看了下,問道:“汝何人?”
“一介商賈罷了。”此人笑道:“諸葛從事曾言漢貴經術,以儒爲弊。曹魏正始以來,世尚老莊。殆至國朝,竟以裸裎爲高……”
“噗!”段文鴦一個沒忍住,笑得口水都噴出去了。
這話真尖酸刻薄!
他雖然仰慕中原文化,但也看不慣很多士人的做派,感覺他們太瘋了一點,不像正經人。
商賈待他笑完,繼續說道:“諸葛從事美風姿,尚清談,但多與人辯論經學,造詣頗深。其言‘丘不與易’,便是表示自己不願和一些人同流合污。”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
諸葛顯知道玄學非常受人追捧,乃“大道”,他表示我不反對,但就不參與了。
“此學教何書?”段文鴦問道。
“聽聞主教《國語》、《公羊》、《穀梁》,兼習《老》、《易》。”商賈回道。
段文鴦一聽,有點心動,遂道:“什麼人都收嗎?”
商賈看了他一眼,道:“先得識字才行。若不識字,自去蒙學可也。”
“也對。”段文鴦笑了笑。
他幾個兒女倒是識字的,或許可以送過來學一學。
就是不知道人家收不收,實在不行,給諸葛從事送五百頭羊,不信他不肯。
想到此處,不由得看了眼這個小莊園。
似乎,許多平城貴人都送子弟過來了啊。
他聽聞慕容廆在遼東就很重視這個,讓中原士人開館授徒,強迫部落貴人派子侄進學,甚至慕容廆本人都經常旁聽,故學風大盛。
平城居然也開館教學了!就是不知道部落貴人們是主動還是被迫派子侄輩前來學習了。
咦?段文鴦突然想到,我不就是所謂的平城部落貴人?那看樣子派子侄學習不成問題,不光他家的人要來學,幾個親信氏族頭人子弟也要來。
樑王勢頭太好了,不學習是沒法到中原當官的,除非你打算一輩子待在窮鄉僻壤放羊。
段文鴦雖然是武人,但也深深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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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大風。
洛南府兵、河東瞎巴已經撤離,留在平城的部隊越來越少了。
平城傳聞,樑王欲在十月中撤軍南返。
消息傳出,擔憂者有之,慶賀者有之,但大部分人持無所謂的態度。
這一天,平城權貴盡集白登臺,樑王請客。
“十月朔日,中原各地,依風俗不同,或以黍爲食,做‘黍曤’;或制‘麻羹豆飯’,以其新熟,故嘗耳。”邵勳指着面前的碗,說道:“今北來半年有餘,甚是想念中原飯食,故置此宴,與君等同樂。”
代國官員、貴人們聽完,這才明白今日這場宴會的緣由——請客就請吃豆飯,一道菜而已,若無緣由,實在寒酸。
太夫人王氏坐在邵勳下首,聞言笑道:“前些時日樑王食羊肉腸,讚不絕口,稱其爲‘鮮卑美物’,今日妾嘗此豆飯,亦頗覺美味。卻不知大王走後,平城無豆,明年如何食得此飯。”
說罷,看了邵勳一眼。
邵勳避開了她的眼神,看着衆人,笑道:“平城盛產穄,此物亦可用來過節。中原廣大,風俗不一,十月朔日各地百姓所食之物亦不盡相同,就地取材即可。”
王夫人又看了邵勳一眼,正要說些什麼,雲中太守王昌趕忙說道:“卻不知此節爲何名?”
邵勳沉吟片刻,道:“相傳秦時以十月爲歲首,朔日又是第一日,此時秋糧新收,農事已畢,忙碌了整年的百姓可以歇息一番,嘗一嘗新糧,祭掃下先人墳墓,準備冬衣。秦漢之時,此節之熱鬧不下正旦,魏晉稍有消減,然亦是大節耳。其名直曰‘十月朔日’,俗謂‘秋祭’。”
說完,拍了拍手。
稍頃,親兵們捧着一件件錦袍走入了廳堂之中。
這是用錦緞爲面、內實絲絮(綿)的禦寒冬衣,由少府趕製,隨最近一趟運糧的車隊送至。
“一人兩件,來者有份。”邵勳笑道。
親兵們開始分發錦衣,貴人們喜笑顏開,摸個不停。
這做工、這面料,在草原上非常罕見,價值不菲。
“謝樑王恩賜。”在輔相衛雄的帶領下,貴人們紛紛起身,行禮致謝。
“諸君皆國之重臣,功勳卓著,理應受此節賞,無需多禮。”邵勳揮了揮手,說道。
衆人喜氣洋洋地坐了回去,繼續吃豆飯。
王氏心情複雜,剛吃了兩口豆飯,覺得有些不對。
她定在那裡,臉色微微轉白,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噁心的感覺一陣陣襲來,她強自忍住,雙手在案几下緊緊蜷握着。
“鮮卑亦中朝赤子,此節君等或可以爲常制。”邵勳放下碗,看着衆人,笑着說道。
“大王言之有理。”衛雄亦放下碗筷,笑道:“勞累了一年,便可好好歇息。不如就叫‘寒衣節’好了,以紀大王授衣之事。”
“好!”衛雄話音剛落,蘇忠義便附和道:“八月陰山收穄,九月亦有得忙,十月正合過此節。寒衣節甚妙!若大王能年年來平城賜衣便好了。”
衆皆大笑。
喧鬧之中,王氏悄悄離席。
坐在她旁邊的什翼犍想要跟過去,被王昌拉住了。
什翼犍不解地看向王昌,王昌緩緩搖了搖頭,就是不鬆手。
邵勳看着衆人的笑容,心中愉悅。
節日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鮮卑人開始過十月朔日節,便是一個好的開頭。
因爲有賞賜寒衣之事,還能增加他邵某人在平城的傳說度,好上加好。
控制拓跋代國,可不僅僅是軍事勝利就行的,那只是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
事實上,自從攻取平城,大體結束軍事行動後,他花費的心思一點不比打仗時少。只不過很多事情都只開了個頭,還需要時間來發展、沉澱、固化,且這個過程還不能被打斷,不然又得從頭開始,更爲麻煩。
好在這個年代胡人對中原有一種源自骨子裡的崇拜,中原王朝的光環尚未被胡人鐵騎給打破。
邵勳生在騎兵技術出現革命性發展、胡人軍事實力爆發式增長的前夜,生生把半個身子墜入深淵的中原給拽了回來,保住了中原王朝高高在上的面子,那麼就可以繼續利用這個面子來謀取好處。
今日這場大戲只是他計劃中的第一步罷了。
正遐想間,親軍督黃正走了過來,附耳道:“大王,王夫人可能懷孕了。”
邵勳心下一驚,但面色不變,繼續與諸胡談笑風生。
良久之後,才告了聲罪,起身更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