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石超所部的攻殺當晚就結束了。
根據打聽來的消息,石超本人遁逃了,從者不過數十騎,十分狼狽。
分兵十二處的鄴兵損失慘重,整體被俘斬一半以上,餘衆盡皆潰散。至於能不能回河北,就要看他們的運氣了。
司馬越第二天宣佈賞格,參加行動的士兵人賜絹兩匹——好傢伙,讓本就不太豐盈的府庫愈發雪上加霜。
但效果也是顯而易見的。
這年頭的士兵,即便當的是吃糧的募兵,也沒幾個錢。
歷史上第一次開啓大規模募兵時代的唐朝,一名普通士兵每年的衣賜、糧賜、錢賜摺合成錢,大概二十多貫的樣子。
這還不算軍中定期比武的賞賜,以及上級一高興發下的額外加賞,幾乎就是一人當兵,全家吃好的狀態。
西晉的募兵,多集中於洛陽中軍,日常領到的錢糧能有唐朝幾分之一就不錯了。
所以,兩匹絹的效用是很強的,至少把士氣給提起來了。
與洛陽中軍相比,王國軍將士們還得到了水果賞賜。
已經成功升級爲賓客頭子的唐劍帶着莊客們,在莊園內採摘了數千枚各色果子,送至軍中。
量不多,人手一枚罷了,意思意思。
軍士們對此很開心。
邵司馬如此勇猛,衝殺時銳不可當,千軍辟易,私下裡又這般平易近人,跟着他準沒錯。
邵勳沒太多精力關注士兵們怎麼想,因爲他此時已至金墉城,四下打量着這座堅固的要塞。
“爲何如此空蕩?”他不解地問道。
跟在他身後的是幕府東閣祭酒庾亮,聞言笑道:“幸好來之前做了點功課。張方抓司馬乂那次,人就沒了大半。司馬,你不會以爲西兵就只抓個司馬乂,不會順手擄走其他人吧?”
邵勳啞然失笑,確實不可能。
張方“清空”金墉城後,被廢的羊獻容短暫地住了進來。就在昨日,她又被冊封爲皇后,搬回了皇宮,這邊就空了下來。
邵勳對庾亮的表現也感到欣慰,至少他會提前做功課了,算是有心人。
沒有誰一開始就厲害。
周處在鄉下當街溜子時,與南山猛虎、長橋下蛟並稱“三害”。後來他搏殺猛虎,一去不回。老鄉們以爲他和老虎同歸於盡了,紛紛慶賀。當週處回來時,就遇到這個尷尬的社死場面,幡然醒悟,原來我在鄉親們心中是這個形象啊?
心神受到衝擊的他去找陸雲,詢問自己年紀大了,再改邪歸正還來得及麼?陸雲以“古人貴朝聞夕改”來勸他,“處遂勵志好學”,浪子回頭。
再早一點,“刮目相看”之前的呂蒙,和之後的他,也不是一回事。
這也是邵勳沒有名人集郵情結的主要原因。
你以爲他是史書上那種安邦定國的人,但他可能還沒成熟,還沒學到那麼多東西,你一見到,交談幾句,大失所望,你覺得史書錯了,其實是你刻舟求劍了,認爲這個人二十歲時就有四五十歲時的本事,這不扯淡麼?
“這城可作爲長期堅守之所。”邵勳仔仔細細觀察着城牆、守具、倉庫、水井、館舍,最後說道。
庾亮還是有點不放心,欲言又止。
邵勳看了他一眼,溫和地笑了笑,沒說什麼。
他其實也有些擔心,歷史已經被改變了,還沿着歷史脈絡走,可能是要吃虧的。
但大的歷史脈絡應該還沒變吧?被改變的只是小細節。
像司馬越北伐鄴城之事,就難以更改,他的決心已經十分堅定了,哪怕和歷史上出師時間不一樣,但終究會出師,只是早晚區別罷了。
那麼,結局呢?
現在還能堅信司馬越是八王之亂勝利者這個“歷史”是仍然正確的嗎?
或許吧。他應該還無法改變如此深遠的東西。
他一遍又一遍地分析,到最後只是撫住了刀柄。
歷史會慢慢變得不可靠,唯有手中的刀永遠可靠。
“你既留守洛陽,便向糜都督討個差事,幫我招募兵士吧。”看完了金墉城,邵勳拉過庾亮,說道:“吳前和伱一起,他知道怎麼選人,有他相助,不難的。”
“好。”庾亮重重點了點頭。
他知道,邵勳照顧他面子。終究還是吳前負責招兵,他只是跟着學習,增長點見聞、閱歷罷了。
“走吧。”邵勳最後看了一眼金墉城,便轉過身去,道:“大戰在即,勝還好,若敗了,屆時敵我難辨,你就不要去曹軍司那裡了,儘量跟着我。”
“好。”曾經頗有些傲氣的庾亮幾乎下意識點頭,亦步亦趨地跟在邵勳身後,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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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八,已經是局勢大定後的第三天了。
這一天午後,王國軍四人組來到司空府,等待召見。
與以往一齊召見不同,這次是分頭入內。
邵勳默默觀察。
糜晃出來時無悲無喜,似乎早就預料到了。
何倫、王秉出來時面有喜色,好像司馬越給他們許諾了什麼一樣。
邵勳深吸一口氣,舉步入內。
“參見司空。”見禮完畢後,邵勳愣了一下,發現稍遠處還坐着王妃、世子,於是他又行禮:“參見王妃(世子)。”
“坐下。”司馬越和顏悅色地說道。
“諾。”邵勳跪坐而下,看着司馬越。
他頭一次見到自家主公如此客氣。
這種客氣,一般而言需要底下人拿命來還。
就像他關愛士卒一樣,其實也期待着他們將來在戰場上勠力死戰。
這該死的上位者的溫情啊。
“孤亦知許多營伍不堪戰。”司馬越看着正襟危坐的邵勳,笑道:“今日見得洛陽縣兵,竟有着中衣、木履而持長矛者,形同兒戲。你爲中尉司馬,常年整訓下軍,孤看着比上軍威武許多。何倫那邊,孤已經說過了,從明日起,上軍也由你來整訓。”
“諾。”邵勳沉聲應道。
司馬越的意思是,上軍的練兵權歸邵勳,統兵權當然還是歸何倫——至於調兵權,那是中尉的權力。
不知不覺間,他在王國軍內的影響力是越來越大了。
不過邵勳此時關注的重點卻不是這件事情。
他微微低着頭,眼角餘光偷偷注意了一次裴妃。
裴妃沒動靜,坐在那裡彷彿雕塑一般。
“孤還知道,以你的才具,當一軍將軍都綽綽有餘了。”司馬越繼續說道:“大夏門之戰,你身先士卒,被兩創,殺敵無算,可謂居功至偉,這些孤都知道。放心,待到北伐功成,孤會大肆拔擢舊人,將軍之職早晚是你的。”
“僕誠惶誠恐,敢不爲大王死戰!”邵勳拜倒於地,大聲道。
王妃那邊總算有了點動靜。
世子年幼,沉不住氣,聽到身被兩創時,更是低低地驚訝了一聲。
“洛陽之事,聽糜子恢的,孤已向其面授機宜。”司馬越擺了擺手,示意妻兒安靜,目光只盯着邵勳,在說到“面授機宜”時,更是加重了語氣。
“諾。”邵勳本能地覺得這裡面有事,但此時也只能先應下,待回去後再問。
房間內一時沉默了下來。
就在邵勳以爲司馬越要令他退下時,卻突然聽到他輕飄飄的聲音:“你覺得洛陽能守住麼?”
邵勳心下暗歎,沒把握守住,你又何苦打這仗?嘴上卻說道:“只要衆軍勠力同心,守住不難。”
“好。”司馬越明顯有些高興,不由得多問了一句:“如果守不住,你待如何?”
“僕帶着王妃、世子突圍而出,東奔徐州。”
司馬越放心了。
若說帳下還有誰能帶着他的妻兒突圍而走的話,只能是眼前這人了。
可惜的是,他太年輕了,家世又不好,升官太快,自己壓不住幕府反對的聲音。
一堆四五十乃至五六十歲的人,鬍子都白了,還在熬資歷、等機會,在聽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家世不行,還能年年升官時,他們會怎麼想?幕府內部的士氣還怎麼維持?
出於愛才的角度,他都不能這麼做,因爲這是把邵勳架在火上烤。
但有功又不能不酬。或許,待到北伐成功之後,可以考慮把他外放到地方上,避開扎眼的洛陽。
可這把刀是真的好使啊,留在身邊的作用似乎更大,司馬越一時間竟糾結了起來。
要不要帶他北征呢?衝鋒陷陣,斬將奪旗,或許可以讓他做上一做?
但如果立功了,難道真讓他升官?
再者,自己年紀不小了,最近常感到身體不適。多年來就這麼一個兒子,尚未成年,一旦有失,這輩子還有什麼奔頭?過繼的兒子,和親生的比,終究不一樣啊。
思來想去,他又否決了這個念頭。
場中再次靜默。
世子似乎坐不住,扭動了好幾次身子。
王妃嫺靜地坐在那裡,雙手絞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邵勳微微低頭,正襟危坐。
“你退下吧,好生做事。需要什麼,徑直和糜子恢提。如果他做不了主,就與他一起去找王夷甫,他會出面安排的。”司馬越回過神來之後,便揮了揮手。
邵勳應諾退下。
司馬越怔怔地看着窗外。
恰值正午,驕陽正烈,但願他的大業,也能如這正午驕陽一般,光耀四方吧。
七月初九,司馬越離開了洛陽。
大晉第一勇士司馬衷親征,恢復身份的太子司馬覃、宗室諸王、文武百官隨行。
極得司馬越信任的苟晞出任北軍中候,算是禁軍最高統帥了。
數萬人經大夏、廣莫、建春諸門而出,浩浩蕩蕩,絡繹不絕。
而他們走後的洛陽,則迎來了糜晃時代。
這座多災多難的城市,註定不會平靜。
大晉朝的天下,也不會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