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冰焰忽然笑了。
原來想要解脫,只需要聽一個故事的時間。纏繞心頭十三年的恨,在真相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他心裡是有自己的。
她會出現在他的故事裡,會留存在慕絨的記憶力,都是最好的證明。可惜自己被一個誤會愚弄了十三年,幾乎忘記了什麼是快樂。
她目光潺潺,如同回到了少女時代,近乎天真般地問道:“如果不是傷重,你會來夏國找我麼?”
慕驚鋒眼中帶着萬般感慨,鄭重的點點頭:“會。”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怎麼會不知道凌冰焰違背整個夏國的意志,放過唾手可得的勝利是因爲自己?他怎會不知道一別之後,她將會成爲整個西域的罪人?
她一次次的挑戰自己,難道只爲了爭得失?他一次次地放過她,難道只因爲一道仁念?
很多心動,並非要親口說出來。把最深的思念藏在心裡,也是愛的一種方式。
凌冰焰閉上眼睛,無數日夜的思念,多少心碎欲絕時的期盼,終於在一聲淳後的“會”字中,化作最甜美的報答。
淚水再度蔓延,她認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道:“你來找我,要做什麼?”
慕驚鋒道:“帶你走,浪跡天涯,四海爲家。什麼國仇家恨,什麼世俗紛擾,再和我們沒有關係。”
終於聽到了最暖心的話,哪怕這話遲來了十三年,可凌冰焰依然潸然淚下。
如火山般熾熱的感情從來沒有冷卻,只不過被她冰封在內心深處。一句“浪跡天涯,四海爲家”,輕而易舉地融化了冰層,讓“岩漿”噴薄而出。
她能感受到身體的顫抖,也能感受到內心的滿足。如果能在最美的年紀聽到這份申請的表白,那該有多好!
玉手輕輕一揚,大紅色的面紗隨風飛舞,露出了一張根本看不出歲月雕刻的嫵媚臉頰。
吹彈可破的肌膚,嬌豔欲滴的嘴脣,嫵媚天成的眼眸。她還是像當年一樣動人,一樣讓人怦然心動。
夏國貴族女子蒙紗,只爲將最動人的美貌奉獻給心愛的男子。摘掉了這層面紗,便等於袒露了自己的心。
深知習俗的蘇媚兒面色變了變,旋即眼神中只剩濃濃的不捨和深深的祝福。
她知道,師傅的心結終於解開了。
當她真正能放下仇恨的一刻,或許就是她即將離去的時候。
“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我無數次期盼能夠見到你。其實只要知道你心裡有我,我便知足了。可是我等來了日升月落,等到烏朵長大成人,卻怎麼也等不來那一句期待已久的回覆。”
凌冰焰悠然說道,眼神中盡是緬懷。
“也許由愛生恨,都是這麼來的。可縱然再恨你,我也捨不得殺你。思前想後,我終於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摧毀你一輩子守護的大唐江山,讓你感受到和我一樣的痛苦,豈非比殺了你更殘忍?可惜夏皇已經不信任我了,所以我只能悉心栽培烏朵,而她也沒讓我失望。”
師徒二人目光一對,眼中盡是不言而喻的溫暖。
凌冰焰對愛徒的歉疚,蘇媚兒對師傅的理解,兩個勝似母女的女人,始終在危機叢生的權利傾軋中如履薄冰,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十三年來,到底是怎樣的經歷鍛煉出了神武教最爲驚才絕豔的兩任教主,或許只有她們心裡才最清楚。
“但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終於等到了那個期待已久的答案,雖然它來的晚了一些。”
凌冰焰徐徐說着,忽然對慕驚鋒展顏一笑:“我想問問你,你的話還算不算數?”
她問的含蓄,可任誰都知道,她想問的是:你還願不願意帶我浪跡天涯,四海爲家?
“我願意,只是……”慕驚鋒當然願意,但又面帶猶豫。
他並非不想答應凌冰焰,而是對大唐未來的擔憂。
朝廷陷入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可只有三成功力的他,根本無法改變眼前的局勢。如果不幸落敗身死,將會對守軍造成難以估量的打擊。
凌冰焰勇敢地握住他的手,語氣柔和道:“你欠了我十三年,但希望你明白,我也有我的虧欠。我的國家,我的師傅,還有烏朵……我能任性爲自己活一回,放下所有的負擔,爲什麼你不能?”
慕絨嘆道:“師傅,你爲大唐做的夠多了,下半輩子,我希望你爲自己而活。”
“絨兒……”慕驚鋒無限感慨地嘆了口氣,表情無比掙扎。
“如果你在擔心大唐,那大可不必。”慕絨篤定道,腦海中盡是唐安胸有成竹的模樣。
“現在有一個人,正在遠處浴血奮戰。有他在,大唐就不會垮。”
“唐安?”慕驚鋒好奇道,“你爲何這麼信任他?”
“你如果跟他成爲朋友,我想師傅一定會像我一樣信任他。”慕絨眼神中帶着一絲溫暖,挺起胸膛道:“更何況還有我呢。從今往後,我就是大雪山。”
慕驚鋒滿臉欣慰,道:“我相信你的判斷。絨兒,師傅以你爲榮。”
凌冰焰轉過身去,目光柔和地看向蘇媚兒:“烏朵,師傅這一生最大的驕傲,就是有你這樣的徒兒。”
蘇媚兒眼眶一紅,道:“師傅……”
凌冰焰笑笑,歉然道:“將沉重的包袱甩給你,爲師真的過意不去。可是現在,我的心已經無法容納其他。風光一世的凌冰焰已經死了,你能明白麼?”
蘇媚兒撲在她的懷裡,道:“奴明白,奴都明白!奴只是捨不得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你!”
凌冰焰撫摸着她的秀髮,道:“傻孩子,有緣自會再見。唉,我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記住,若是東方遠行打下大唐,立刻動身返回夏國。這個老狐狸的心思,根本沒人能猜得透。”
不知爲什麼,蘇媚兒忽然想起唐安自信的臉龐,鬼使神差地問道:“如果他輸了呢?”
“輸?”凌冰焰微微一愣,似乎從沒想過這種可能。“其實無論東方遠行和秦天誰勝誰負,大唐都將國力大損,我們大夏纔是最後的贏家。其實當叛軍叛亂的那一刻起,我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可惜你和唐安……唉,我觀他面相,慈眉善目而有韌骨,絕非容易妥協的軟骨頭。若他始終堅持忠心於大唐,你們該怎麼辦……”
是啊,他總是那麼堅決,當自己和大唐出現矛盾時,她又會作何選擇?
這個問題太複雜,複雜到她都難以給出肯定的答覆,只能敷衍一笑:“師傅放心,你和慕大師相隔十三年都能走到一起,奴和唐安…一定也會有美滿的結局。”
“一定會的。”凌冰焰將她攬入懷中,再她耳邊輕聲道:媚兒,師傅錯過了十三年,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再錯過了。當你嘗過心都空了的滋味,就會知道所謂國家大義都是虛妄。人的心死了,那就什麼都沒了。如今師傅總算看透,縱然放下所有也無怨無悔,唯獨牽掛的就是你。答應師傅,照顧好自己。”
“奴會的。”蘇媚兒黯然神傷,輕輕拍了拍前者肩膀,由衷說道:“師傅,祝你幸福。”
同樣一襲白衣的慕驚鋒和慕絨,同樣久居大雪山,同樣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
他們只是默默相望,宛如一對父女。只是眼下,十三年來不曾分離的人,卻註定要各奔東西。
有傷感,有不捨,有牽掛。
慕驚鋒嘆息一聲,道:“絨兒,爲師今後不能照顧你了。人活一世,知音難求,得遇良人是福,千萬不要錯過了。”
慕絨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微微偏過頭去,道:“絨兒聽不懂師傅的話。”
慕驚鋒呵呵一笑,也不揭穿,道:“爲師今次前來,除了要和冰焰做個了斷,更重要的是心有牽掛。牽掛的不是江山,而是百姓。但人力有時盡,努力過,便不後悔。現在的我已無能爲力,而你只需盡力,但求問心無愧足以。答應師傅,好好地活下去。”
“我會的。”慕絨點點頭,“師傅,保重!”
“嗯!”
沉重的道別,壓抑中透着溫馨的氣氛。這份冰釋前嫌來的太突然,突然到衆人都沒做好準備,卻已要面對別離。
自此以後,再見無期。他和她已經找到了歸宿,從他們臉上的柔情就足以看得出來,而她和她的未來,卻一片撲朔迷離。
“保重。”
“保重!”
簡單的道別,慕驚鋒和凌冰焰相視一笑,終於挽手而去。
當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從視線中消失,蘇媚兒和慕絨似是還沒回過神來,彷彿做夢一般。
“如果以後奴也能像他們一樣,那該有多好。”蘇媚兒眼帶憧憬,可想想國仇家恨,神色又黯然下來。
“以後的事,誰又能說的準呢。”慕絨微微嘆息。
蘇媚兒斜着眼看向慕絨,問道:“還想打麼?”
“現在好像不太合適。”慕絨說着,忽然擡起頭來,道:“我們好像忘記了什麼……”
蘇媚兒神色大變,和慕絨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濃濃的擔憂,異口同聲地吐出兩個字。
“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