綵衣如霓裳,玉足踏凌波。
蘇媚兒已經化成了一團光影,在街巷中飛速穿梭。
凌冰焰終於如願以償,了結了十三年來最大的一樁心願。她能放下一切與慕驚鋒雙宿雙棲,身爲徒弟應該由衷爲她感到高興纔對。
可蘇媚兒完全高興不起來。額角沁出的汗水,緊蹙的黛眉,不停狂奔的雙腿,都透露出她內心的不輕鬆。
因爲有一個讓她牽腸掛肚的人正陷入危機,而她卻使不上半點力氣。
戰爭的殘酷,蘇媚兒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西域,部族之間永不休止的戰爭,讓人命如同草芥般低賤。
可當一個人佔據了自己的整顆心,她卻會將他的性命看的高於一切。她不想唐安死,不想一生陷入痛苦的輪迴。
所以她要救他——不惜一切代價!!
一路上,蘇媚兒思緒紛飛,總覺得把所有希望壓在慕絨身上並不穩妥。她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東方遠行一定要殺唐安而後快,那就藉助身份之便挾持東方遠行爲人質,用他的命換唐安的命!
哪怕這麼做她會像凌冰焰一樣,被夏國視爲叛逆,爲天地所不容,她也不在乎——只要唐安能活着!
但當她來到西大街屋頂之上,氣喘吁吁地看到眼前的景象時,整個人卻怔住了。
隨凌冰焰一同前來的西域高手很容易辨認,在一羣鮮明的黑衣叛軍中間,他們那充滿西域風情的棉衣是如此醒目。
此時此刻,他們卻全部倒在地上,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山”底下,紅色的血水肆意流淌,染紅了整條街。
全軍覆沒!
看着方纔還生龍活虎的一羣漢子轉眼間全部變成了屍體,蘇媚兒足足愣了半晌。不用問,他們能死在這裡,定然是東方遠行的手筆了。
驀地,蘇媚兒腦海中浮現出凌冰焰的警告。
難怪她會對東方遠行如此忌憚,讓自己無論計劃成功與否都要及早趕回西域,因爲她根本就信不過那個老狐狸!
他好狠,她好恨!
在凌冰焰看來,這場龍爭虎鬥不管誰最終取勝,最大的收益者始終是夏國。她親自帶人前來,只不過是給東方遠行營造一種夏國對他無比信任的假象。實際上,讓大唐元氣大傷纔是夏國的最終目的。她害怕東方遠行看透夏國的用心,事實上,她的擔心是對的。
東方遠行這樣的人,豈會甘願因爲一個誓言而受到夏國的鉗制?他怎麼會想不明白,西域如果丟了,大唐就會變成砧板上的肉?能夠以全部西域守軍爲代價來換取西域支持的人,能夠公然反叛朝廷的人,怎麼可能如此簡單?
猶如一道電光掠過腦海,讓蘇媚兒頃刻間靈光乍現,一瞬之間想通了很多,只可惜這份頓悟來的太晚了一些。
東方遠行所給出割讓西域土地的承諾,只是爲了得到夏國支持採取的疑兵之計,卻根本沒有履行承諾的打算!
他若造反成功,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把全部兵力都派往西域,守住這片搖搖欲墜的土地,鞏固他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帝國!
想通這些,蘇媚兒忽然感覺自己果然還是太年輕、太幼稚。
她以爲一切盡在掌握,卻不知她的心思早已經被一些老狐狸看的通透。只不過無論夏國皇室還是東方遠行都沒有點明,任自己滿心歡喜地以爲大計將成——真正牽扯利益之爭的勾心鬥角,知道的人當然越少越好。
可憐這些忠誠的勇士被當成誘餌,抱着一顆拳拳愛國之心遠赴大唐,打算爲夏國拋頭顱灑熱血,卻殊不知他們早已是夏國送給東方遠行的禮物。
想到自己毫無私心的付出,換來的卻是被人利用,想到自己無法再回到陣中,以東方遠行的性命爲砝碼救唐安,蘇媚兒怒不可遏!
“東方遠行!你這卑鄙無恥的老匹夫!奴殺了你!”
一聲蘊含着煞氣的嬌斥,將叛軍的目光全部吸引了過去。
屋檐之上穿着七彩羽衣的女子身子窈窕,宛如天人,但此時的她卻渾身顫抖,憤怒的不可自持。
她好恨!她只想殺人!
馬車裡的東方遠行先開車簾,嘴角閃過一絲嘲弄,右掌平向一抹,道:“殺了她!”
士兵們心中暗呼可惜。這般顛倒衆生的尤物,若是能收入囊中夜夜笙歌,縱然給個神仙也不換。奈何他們身在行伍,不得不聽命行事。
哪怕再不情願,士兵們還是抽出箭矢,對着那仙女一般的女人萬箭齊發!
蘇媚兒咬碎了銀牙,她還從沒感覺到如此憤怒。可是眼前形式明朗,哪怕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千軍萬馬間討得半點便宜。
眼看亂箭激射,她趕忙一個輕躍,想要跳到身後的弄巷之中。可箭矢太多太快,饒是她反應夠快,可還是被一根箭矢貫穿了肩膀!
“喔!”
蘇媚兒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聲,拼命忍着鑽心的劇痛,倚着冰冷的牆大聲喝道:“東方遠行!不殺了你,奴這輩子誓不爲人!”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了密集的腳步聲——那是窮追不捨的叛軍。
既然已經撕破了臉皮,就沒有讓她繼續活下去的道理。她若及早回夏國通風報信,給東方遠行佔領大唐的計劃徒增阻力。晚一天讓夏國得知真相,便等同於給西域佈防多爭取一點時間。
縱然滿心的憤怒快要破體而出,可身陷絕對劣勢,蘇媚兒略作盤桓,仍舊帶着滿心的不甘奪路而逃。
西大街上。
聶萬城指揮兩支部隊追殺而去,有些擔憂地湊近馬車,問道:“皇上,若是讓這娘們兒逃了,咱們該如何是好?”
東方遠行不以爲意道:“逃了便逃了,老夫本就不覺得能瞞得住。”
聶萬城交疊雙手,有些遲疑道:“可是……她的師傅始終沒有現身啊!這兩個女人,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若她們暗地裡搞些小動作,咱們真是防不勝防。”
難怪他如此擔憂,自從方纔凌冰焰露出那讓所有人歎服的一手功夫,誰還願意和她爲敵?被一個絕頂高手日夜惦記,怕是誰也不能再睡一個安穩覺。
刺殺?
東方遠行呵呵一笑:“聶將軍,你似乎忘記了一點。老夫已經很老了。一個油燈苦盡的人,怎麼會懼怕死亡?她若想要老夫這身皮囊,儘管拿去便是。”
東方遠行大限將至,那皇位……還會有別人的份兒麼?
聶萬城心中暗暗歡喜,表面卻裝出一副憤然的模樣:“皇上萬勿說這種話,您定然能一統天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哎——老夫的身體,自己最有分寸。”東方遠行擺擺手,掀開車簾,盯着聶萬城極力想隱藏笑意的眼睛,語重心長地道:“萬城啊,好好珍惜咱們拼命得來的一切,切勿讓老夫的心血付諸東流。”
彷彿聽懂東方遠行“暗示”的聶萬城喜上眉梢,立馬跪倒在地,激動道:“皇上放心,萬城定不負所托!”
東方遠行點頭微笑,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寒意:這麼着急盼老夫死,卻不知道……到底誰會死在誰前頭?
蘇媚兒的肩膀一直在流血。
她的腳步越來越虛浮,臉色越來越蒼白,可是她不敢停下。
她知道,東方遠行真的動了殺心。如果自己活着回到夏國,必將對他的計劃產生很大的影響。
她只能拖着疲憊的身體,一路朝着西方不斷逃。
幸運的是,憑藉過人的身手和汴京城複雜的地形,她終於在巷間擺脫了重重追兵,回到了空寂的西大街。
洞開的大門已經在望。
此刻叛軍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攻佔皇宮上,城外已經空無一人。只要跨出這道門,就意味着她安全了。
可她的心裡卻充滿了失落,也充滿了不甘。
她自以爲智慧超羣,花費無數心血設計了一個無比精巧的覆唐大計,可到頭來,卻成全了夏國皇室與東方遠行。他們肆無忌憚地利用自己設的局博弈,可笑自己身在局中,卻以爲將天下玩弄於鼓掌之間。
爲了這個計劃,多少人死於非命?多少人妻離子散?她多想告訴這些人,自己並不是害死他們的劊子手!可她已經沒了呼喊的力氣。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那是失血過多的前兆。漂亮的七彩霓裳已經被獻血染紅了半邊身子,但她依然在咬牙堅持,告訴自己不能倒下。
她是個夏國人,就算倒下,也只能倒在夏國!
唯一讓她感到些許遺憾的,便是那個整日沒個正形的影子了。
她迫切地想知道唐安有沒有危險,能不能在這場殘酷的戰爭中活下來,但她現在卻無能爲力。
但願……慕絨能夠拯救他於水火吧!
誰也不能體會,當一個人只能將萬千牽掛寄託於祈禱時,她的內心會有多麼苦澀。
“相公,你若活着,奴此生定然悉心侍奉左右。什麼名利,什麼財富,奴統統都可以不要。長生天,納然烏朵懇求您,讓奴的相公活下來!”
對着蒼白的天空遙遙一拜,回過頭去深深向東望了一眼,蘇媚兒一聲哀嘆,拖着疲憊的身子往城門走去。
但她只走了一步。
當她擡起另一隻腳時,忽然聽到了一陣馬蹄聲。
馬蹄如鼓點,越來越急。蘇媚兒面色凝重,想不通這個時候怎麼還會有人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來人屬於朝廷還是東方遠行,都對她有利無害。就在她想要逃時,忽然感覺到一陣強烈的虛弱感,好不容易穩住險些倒下的身子,西玄門處已經有無數身影穿過拱形大門,殺到了城內。
清一色的騎兵,鐵血而彪悍。鞭子抽在馬臀的清亮響聲不絕於耳,透露出他們同樣急切的心情。那帶有鮮明特色的大唐軍服,讓人一眼便看出了他們的身份。
大唐的軍隊!
這支突如其來的軍隊就如同一道洪流,而自己,便如同阻擋在洪流前的一隻螞蟻,弱小而卑微。
“還沒到最後,你怎麼知道輸的一定是我們?”
唐安的話猶在耳畔,卻讓蘇媚兒恍然。難怪他如此篤定,難怪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隨自己走,難怪他一直堅信輸的人會是東方遠行,原來他早已經做出了部署。
汴京城不是黃粱美夢,而是南柯一夢!看似弱不禁風的雄城,是一個無比隱蔽的陷阱!
他又贏了,呵呵,爲什麼贏得人總是他呢?
爲他人做嫁衣的憋屈,總是棋差一招的遺憾,機關算計卻不能得勝的失落,匯聚成一個苦澀的微笑。
在馬蹄聲聲中,蘇媚兒眼前一黑仰天摔倒,就像一個虛弱無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