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開!”
路上的人實在太多,多到張同舟根本無法繼續前行。他只能怒喝一聲翻身下馬,一路小跑着向着被人重重包圍的“復仇者聯盟”所在地趕去。
“哈哈,不知特使大人大清早地要去哪裡?何必如此興師動衆呢?”
張同舟不知道唐安的用意之前,拱拱手打了個哈哈。處在憤怒狀態的人最需要的就是柔和的安撫,而且自己好聲好氣地當和事老,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位唐大人應該會賣自己一個面子吧?
哪知他自以爲天衣無縫的表演,唐安卻根本不買賬。冷冷瞥他一眼,道:“滾!”
唐安的囂張態度不僅讓張同舟愣了愣,甚至周遭圍觀的百姓都開始竊竊私語。
一個大唐來的外鄉人,居然敢在大齊撒野,他吃了熊心豹子膽麼?
張同舟臉上閃過一抹怒色,卻終究不敢發作,反而陪笑道:“唐侯爺,這其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您看咱們是不是先放下武器,萬事好商量嘛!”
唐安臉上的寒意有增無減,斷然一揮手,道:“沒什麼好談的!夏國胡人來勢洶洶,是要攻下我大唐河山。大唐獨木難支,因仰慕大齊仁義的名聲,故而不遠萬里前來求援。哪知齊國欺名盜世,嘴上掛着仁義道德,實際上卻見死不救、陰險卑鄙!此次東行簡直就是浪費我的時間和生命!滾開,別耽誤我們回去救我們的同胞!”
“呵呵,這個……唐大人息怒,唐大人息怒。”
聽了唐安一席話,張同舟總算明白他的怨氣從何而來。
由於家族的地位,朝堂之上發生的一切張同舟有所耳聞,對於李玉模棱兩可的態度,他也知之甚深。
大唐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好不容易拉下面子來求救,這邊卻連個準話兒都沒有,恐怕換做誰也會心生不岔。
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位唐大人脾氣居然這麼火爆,選擇了一種無比極端的方式來宣泄心中的不滿,鬧得街知巷聞滿城風雨。
看看周遭百姓驚詫的面孔,張同舟知道,這事已經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唐使這是說的哪裡話,我大齊一向以仁爲本,斷然不會做出這等事來。”
輕輕擦了擦額頭的汗漬,張同舟一邊安慰着隨時都有可能暴走的唐安,另一邊悄然對屬下囑咐道:“快,去通知陛下,就說西城門出大事了,大唐使節團要強行硬闖城門回到大唐!”
根本無需彙報,李玉的御駕已經在往西城門趕了。
儘管空氣中仍帶着些許寒意,李玉卻一個勁擦拭額頭的汗水,看起來緊張極了。
這幾天時間,他一直徘徊在出兵與否之間。
不可否認,唐安給出的條件很有誘惑力。出兵,便能成就仁義之名,不費吹灰之力而得遼闊山河。
幾乎已經打定主意,他卻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就算出兵,大唐就能打得贏麼?若是敗了,損失掉十萬雄獅,那可是連他都承受不起的代價。他會被整個齊國唾罵,成爲遺臭萬年的昏君!
雖然他現在已經是了,可最起碼,他還沒有這種覺悟。
心亂如麻的李玉一籌莫展,而爲了利益分成兩派的臣子七嘴八舌地痛陳利弊,更是讓他舉棋不定。
他總以爲再過幾天就會想到兩全之策,卻沒想過自己只想佔便宜不想吹虧,無論多久也不會有一個理想的答案。
更何況,唐安也不會給他充足的時間。
一想到那個二愣子特使,李玉便氣不打一處來——他怎麼能如此衝動?怎麼能如此粗暴?他難道不知道,大唐一行人這麼一走,會讓全天下怎麼看待齊國朝廷、怎麼看待他這個皇帝麼?
他們會認爲齊國無德、見死不救,那塊小心翼翼維護的“仁義”招牌,將會成爲全天下的笑柄!
更可怕的是,外國使臣憤然遠離,甚至還要揮刀硬闖,對於以仁治國的大齊來說,簡直就是莫大的恥辱!
他不會想唐安爲何會選擇這條路,只會覺得他讓自己難堪,讓大齊蒙羞!
悲哀的是,哪怕他現在滿心憤怒,卻在衆目睽睽之下不敢動唐安分毫,反而要用懷柔的手段去安撫他,在民間維繫住“仁義”的名聲。
戴着面具的虛僞之人,纔是讓原本的強國衰弱至今的本源。
正想着該如何消解唐安的怒氣,馬車已然來到西城門。
見陛下親臨,百姓們大驚失措。身着甲冑的宮廷侍衛揮舞着冷冰冰的武器開到,在無比擁擠的街上硬生生地開闢出了一條路。
張同舟看到了皇帝的御攆,簡直如同見到了救星,暗暗鬆了一口氣。
方纔他一直在和唐安磨嘴皮子,企圖拖延時間。聽到唐安列舉了一條條大道理,瞧瞧人家視死如歸的決心,再看看周遭百姓們態度的轉變,連他自己都覺得臊得慌。如今陛下親臨,總算卸了他肩頭的擔子。無比恭敬地行了一禮過後,他便老老實實站到了一邊,化身成了空氣。
李玉下了御攆,故意擺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吃驚道:“寡人驚悉城門出了大事,不想竟然會是特使你引發的騷亂。這些天來寡人一直將特使奉爲上賓,特使卻這般讓寡人難堪,所爲何由?”
唐安根本沒有下馬的意思,也沒了和他虛與委蛇的興致,冷冷一笑,道:“唐某因何做出這種決定,陛下心裡應該比誰都清楚。”
李玉眨眨眼,故作茫然道:“特使這話怎麼說?”
“到現在了,陛下還有心情和我打啞謎麼?”唐安嘴角牽起一絲不屑,對着周遭百姓朗聲道:“各位齊國的鄉親,我乃大唐特使唐安。我們一行人千里迢迢來到大齊,乃是久仰大齊‘仁義’的名聲,以爲同爲華夏子孫,齊國可救我大唐陷入危難之際,解救萬民於水火——可是結果呢?”
不要低估百姓們的八卦能力。唐安他們因何前來,老百姓們早已知悉得一清二楚。原本見鳳之瑤和柳傾歌比舞時,齊王對唐安如此重視,衆人還道從事已是板上釘釘。可聽唐安的意思……貌似出了什麼岔子。
想到有機會探聽到朝廷秘聞,百姓們的八卦之火又開始熊熊燃燒起來。
他們毫不懷疑唐安這番話的真實性,因爲人家本來就佔據劣勢,又是抱着求人的目的前來,若非朝廷給出的答覆不能令人滿意,他們何須表現的如此極端?
唐安見衆人瞪着一雙雙好奇的大眼睛看向自己,心中暗喜,表面卻無比憤慨地道:“唐某已經把道理說得很清楚了:西域的胡人大舉來襲,我大唐內憂外困獨木難支,絕非夏國敵手。而夏國狼子野心,若是吞併了我大唐,下一步齊國必定也難以倖免!他們就像草原上的狼,兇狠,貪婪,永不滿足!陛下一定要等到胡人大軍兵臨城下才會幡然醒悟麼?他們會藉助大唐的土地和財富休養生息,學習中原文化壯大自己,待到來日再戰齊國之時,你們拿什麼對抗如此強大的敵人!”
唐安這番話說的大義凜然,冷酷的眼眸掃視一週,發現百姓們眼中盡是惶恐。
身爲“上國”之民,齊國人打從心底看不起夏國胡人。在他們眼中,那些人粗鄙野蠻不堪教化,是最劣等的民族。但同時,他們又異常懼怕這些野人,因爲無論在文獻還是在他們的想象中,胡人都是凶神惡煞、茹毛飲血的怪物。
如果唐安不提及這些,他們很多人恐怕不會想到自己能過眼下的太平日子,是因爲他們的西面有一個國家替他們承擔了抵抗外族的痛苦。
而現在,這個國家已經快要倒下了。當他們發出求援信號時,身爲鄰國的齊國卻選擇了視而不見!
齊國朝廷爲什麼要這麼做!他們難道要放任一個友好的鄰邦倒下,眼睜睜看着一個可怕的敵人崛起麼?
糊塗!荒唐!
李玉被他說的臉上陣紅陣白,見周遭百姓都向自己頭來質疑和憤怒的目光,緊張道:“這個……唐使誤會了……”
“誤會?不見得吧。”唐安臉上嘲諷意味更重,他指了指隨自己前來的這些弟兄,道:“這些人都是我的手足親人,他們之所以選擇放棄去戰場而陪我來到這裡,是因爲想要爲鍾愛的國家出一份力。可是呢?他們沒死在戰場上,卻把命留在了這裡!”
說着,他遙遙指向西面,大聲道:“就在那座皇宮裡,有一羣人爲了自己的利益而絲毫不顧全大局!他們不希望我們借到雄兵,只希望我們和夏國繼續廝殺下去,而齊國則可以坐享其成!他們天真的以爲我們可以和夏國不斷消耗,殊不知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們怎麼可能拋棄尊嚴跑到這裡來借兵!!爲了達到他們的目的,他們悍然出動殺手,幾次三番想要把我們殺個乾淨!!可憐我的那些兄弟,沒有用鮮血換來幾個胡人的頭顱,卻倒在了你們齊國內部的爾虞我詐上!!”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
在百姓們心中,他們是儒家文化的繼承者,理應本着“仁”字兼濟天下。而且誠如這位大唐特使所說,皮之不存,毛將安附?哪知道表面光鮮的朝廷居然會有如此可怕的一面——殺手?那是齊國該有的羣體麼?難道百姓們所以來的國之賢臣,就是這麼一羣鼠目寸光的東西?
許多人瞪着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李玉,似是想從他面部表情的變化,來判斷他們所信任的朝廷是不是真的如此黑暗。
唐安這番話,無異於打齊國朝廷的臉了。他們一直刻意營造的儒沐形象,在幾句話間頃刻坍塌。
李玉面色大窘,卻爲了維護朝廷臉面,道:“唐使此言差矣,那些殺手絕非——”
“絕非朝廷的人,是麼?”唐安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道:“陛下,都不是三歲小兒了,有些話你知我知即可。不過我有一點想不明白——到底是我們的誠意不足,還是價碼不夠?我說過,只要齊國肯出兵解我大唐之危,糧草物資皆由我們承擔。爲了千千萬萬黎民百姓,我們陛下更是忍痛割讓了東部大片土地,難道這些還不足以打動你們?齊國朝廷,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貪婪無度了?”
百姓們震驚更甚。
發兵救援本就是仁義之舉,就算不收取任何報酬也在情理之中。因爲幫大唐,也就相當於幫齊國自己。可是沒想到大齊朝廷竟會開出這等價碼,將義舉變成了赤裸裸的交易!
再看李玉時,百姓們難掩臉上的厭惡。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口口聲聲兼濟天下的君主,竟然是個背信棄義、心口不一的小人!
被一雙雙鄙夷的眼神盯着,李玉吞了口唾沫,心中把唐安罵了個遍——這種事能在大庭廣衆下說出來麼?
不過透過唐安的態度,李玉卻能明白一件事:這羣人真的已經打定了離開齊國的主意!因爲自己的猶豫不決,開疆拓土的功績、大片土地的誘惑,還有仁義之師助拳鄰邦的好名聲,都已經和他揮手作別了。
唐安說到動情處,“抽了抽鼻子”,帶着顫音不比心酸道:“這麼多年來,我們何曾和貴國有過紛爭?我們知道,齊國的百姓和我們一樣,都是熱愛和平、痛恨戰爭的人。我們從沒想過侵略和佔有,只想安穩太平地生活下去。我們拼命抵禦着異族得威脅,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麼。可是在最危難的關頭,難道想從我們所尊敬的齊國所要一點幫助,都要變成骯髒的利益交換麼?”
李玉心中懊悔不迭,同時在唐安的雄辯之下節節敗退,只能尷尬地笑笑:“特使……這話說的嚴重了,寡人從未說不出兵……”
見李玉妥協,還有百姓們同情中伴着憤怒的目光,唐安心中越發篤定。
做出這樣的決定,對於他來說一點也不輕鬆。這番極端的動作無非產生兩種結局:第一,李玉妥協;第二,激怒朝廷。
第一種結果自然皆大歡喜,可若是李玉震怒,他們恐怕也將難逃一死。
唐安是在賭。而賭資,便是聽上去虛無縹緲,卻被所有齊國人視若生命的名聲。
齊國人對於“仁”的追求,已經到了一種近乎偏執的地步。而朝廷也正是用這種虛僞的東西,贏得了百姓的尊重。所以哪怕這個國度孱弱不堪,老百姓卻依舊保持着強大的內心。
而現在,李玉的猶豫不決、朝廷的左右搖擺,已經耗掉了唐安最後一層耐心。他可以等,但西域的將士們卻不能等了。
他要用齊國僞仁的矛,攻擊流傳至今的仁義之盾!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