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歌樓裡,燭火明亮。叫嚷聲、催菜聲、唱喏聲、大笑聲混雜在一起,賓客如織,好不熱鬧。
程採夕習慣性地找到了上次喝酒的那張桌子,卻發現已經被兩個年輕人佔據了。唐安本想等等,可程大小姐倔脾氣一泛,愣是掏出二兩銀子讓兩人讓座。那二人見程採夕仙子般的模樣,哪裡會說半個不字?不僅讓出了桌子,還三步一回頭,看向程採夕的目光滿是眷戀,再看看唐安,又不住搖頭。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對於這樣沒有眼光的窮吊絲,唐安一貫不和他們一般見識。待到點了酒菜,唐安問道:“大小姐,不知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程採夕左右看看,道:“若你以爲當了‘外使’,能接觸到大雪山傳人是天大的福分,那麼我只能說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秦天給他安排任務的時候說過,這看似是一份美差,但同時也有天大的危險。唐安一直想不明白,不過是和一個山上下來的小妞談談情說說愛,有什麼危險可言?
不知道的東西纔是最可怕的。皇上模棱兩可的一番話,一直如同一根刺一樣梗在他心裡,讓他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
聽大小姐的口氣,似乎洞悉了天機一樣。唐安眼睛一亮,問道:“這話怎麼說?”
“你很不服氣是不是?”程採夕一臉鄙視,伸出一根纖細白嫩的玉指:“第一,雖然我不是朝廷中人,可是被本小姐抓住的貪官,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朝廷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比你知道的多得多。得了皇寵可以讓你一夜享盡榮耀,但若有人眼紅,暗地裡給你使絆子,你連怎麼鋃鐺入獄的都不會知道!這裡面的水太深,並不適合像你這樣沒有根基卻又平步青雲的人。”
說起官場的陰暗,唐安只是聽說過而已,卻從未深刻體會到,自然不會比大小姐知道的更多。聽程採夕提起,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朝廷充滿紛爭,並不是所有人都站在皇帝一邊,這從當夜在飛雪悅蘭閣有人膽敢弒天就能看的出來。
京城不太平,皇位也不太平。自己傍上了皇上,看似攀上了高枝,但實際上,背後那些想要改朝換代的人,恐怕早已經把自己看成了眼中釘肉中刺。而讓唐安最摸不着頭腦的一點,就是皇上再三囑咐這件事的重要性,可卻交給了自己這個局外人來擔此要職,這根本說不通。或者說,自己想不通。
皇上不能任用親信,說明有一股力量死死地制衡着他。若是直接出面招攬慕仙子,會引起這股力量的反彈。安排給自己一個局外人,那股力量也就沒了話說。就算要追究,秦天也可以一推二五六:雖然人是我找的,可是他並不是我的人!
如果猜測是真的,那秦天就等於把他架在火上烤了。
與皇權對立的力量,肯定強大地難以想象。自己阻礙了那些人的利益,他們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自己只有兩種選擇。
要麼接收他們的拉攏,要麼被徹底打壓。
換陣營是肯定不可能了,完不成皇上交代的任務,秦天第一個不會放過自己。而與他們對抗,自己的力量又太單薄。
怎麼辦?
程採夕的話,讓一直想不明白其中關鍵的唐安茅塞頓開。但是這一“開”,卻也開啓了無盡的煩惱。
“唐安?”程採夕伸出無根修長的手指,在已經愣神的唐安面前晃了晃,“你在聽我說話麼?”
唐安回過神來,道:“大小姐,你接着說,第二又是什麼?”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程採夕站在另外一個角度,或許比自己這個局中人看的要透徹的多。而多驅散一些迷霧,他也會少幾分危險。
“至於第二,便是慕絨姐姐的問題了。”程採夕說着,雙目泛起緬懷的神色:“我和慕絨姐姐,其實只見過一面——她救過我的命。”
“救—命?”唐安一臉詫異。他怎麼也沒想到,大小姐曾經說過的“與大雪山有淵源”,竟然會如此離奇。
程採夕嘆息一聲,徐徐說道:“十三年前,我才只有五歲。爹說我得了很重的病,走訪了京城所有大夫,他們都告訴爹,我活不過第六個年頭,除非能有高手打通我堵塞的血脈才能給我續命。呵呵,沒想到吧,其實我早就不應該活在這世上了。”
想想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天天數着日子等死,那種感覺該有多無助。唐安心中憐意頓起,安慰道:“大小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老天爺既然讓你活着,你就有活下去的意義,切不可妄自菲薄。”
“爹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以後可以做好多事,可以不用像別的女孩子一樣,整天在家裡學刺繡女紅。現在想想,他只不過是想留住我求生的意志。”程採夕滿臉苦楚,顯然陷入了回憶當中。“那時候,我娘剛去世不久,如果我再死掉,怕是爹爹整個人就要崩潰了。所以,雖然明知希望渺茫,他還是帶着我去了大雪山。因爲要打通血脈,大雪山的‘雪山截脈’稱第二,天下絕沒有人敢稱第一。”
唐安聽得入神,道:“後來呢?”
“後來,我們在山頂看到了一塊‘來人止步’的石碑。爹怕冒犯了慕大師,只能天天等在那裡。”程採夕聲音有些顫抖,繼續道:“大雪山真的很冷,爹找到一個山洞,讓我靠着火堆,他卻每天都等在那塊石碑旁邊。一直等到第四天,我們帶的食物都吃完了,本來我以爲我們會死在那裡,就在這時…我見到了慕絨姐姐。”
唐安嘆息一聲,對程雲鶴肅然起敬。
這天底下最無私的愛,也許就是父母之餘兒女了。想一想在那寒冷徹骨的雪山之巔天天盼着,只爲給女兒一線生機,這份愛已經不能用偉大來形容了。
“當時的慕姐姐,應該只有六、七歲。可是她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稚氣,而是和雪山上萬年不化的冰川一樣冷徹心扉。”程採夕繼續道,“可是我知道,她只是看起來冷而已,內心卻是火熱的。否則的話,她爲什麼要救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等等!”唐安忽然道,“大小姐,你是說…救你的人是慕絨仙子,而不是慕大師?”
“說來慚愧。慕大師是前輩高人,我始終無緣一見。”程採夕苦笑道,“也許是看我可憐,慕絨姐姐試着用內力給我疏通血脈,可是你想想,一個年紀那麼小的小女孩,能有多大能耐?你永遠也想不到,當她說出‘無能爲力’四個字的時候,爹的眼神有多麼絕望。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流眼淚,也是唯一一次。”
程採夕說着,竟然眼泛淚花。或許怕在唐安面前丟了面子,趕忙用袖子把眼淚擦乾,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見唐安直勾勾地看向自己,瞪眼道:“看…看什麼看!方纔我只不過是迷了眼睛而已!”
唐安微笑道:“我明白,這裡靠近窗戶——有沙子。大小姐,你繼續講下去。”
聽他這麼說,程採夕內心似是好受了一些,先是橫了他一眼,又道:“就在我們即將離去的時候,慕容姐姐…她教了我一段口訣。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大雪山不傳之秘——雪山截脈的口訣。”
雖然不知道“雪山截脈”到底有多厲害,可那必定是決不能外傳的核心機密。慕絨身爲慕驚鋒傳人,肯定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可是爲了救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她卻不惜冒險將口訣相授,這份胸襟,怎能讓人覺得是一個孩子所能擁有的?
唐安動容道:“這位慕仙子,當真讓人敬佩。”
程採夕展顏一笑,道:“所以,我欠慕容姐姐的,一輩子都不夠償還。”
唐安笑道:“大小姐還不了,作爲程家的金牌小書童,我自然有責任和義務來替大小姐償還。”
你一輩子不夠,再加上我就夠了嘛!咱們三個大被同眠…咦,剛纔不是答應過大少爺不打大小姐的主意了麼?
“你?”程採夕一臉鄙視地打量他一番:“你這種陰險卑鄙無恥下流的小人,能夠見上慕絨姐姐一面,都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沒這麼差勁吧。唐安很受傷,拍桌子道:“大小姐,好歹我也鬥過京城才子,打過魔教妖女,被墨玉書院和雲頂樓同時看中的高級人才,還親自被皇上委任爲‘外使’,很厲害的好不好!”
“不要得意,我今天叫你來,就是想要跟你說一說這件事。”程採夕一掃先前的嘲諷,正色道:“這件事情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不管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怎麼爲難你,你只需謹記一點:只要和慕容姐姐搞好關係,認誰也動不了你!”
唐安微微一愣,仔細想了想,這恐怕就是所謂的一力降十會了。就算有人想要算計你,但你外有慕絨的庇護,內有皇上照應,任何流言蜚語都會被這二人擋下。
想通這一點,唐安心情大好,不禁對大小姐的智慧刮目相看:原本傻乎乎一土妞,想不到跟我偷偷學了這麼多東西,如今都變得這麼聰明瞭。
唐安笑道:“大小姐,別的不敢說,交朋友我最拿手了,還特別擅長叫女性朋友呢!江湖人稱‘爲了朋友兩肋插刀,爲了女人插朋友兩刀’!”
見他一副自鳴得意的嘴臉,程採夕臉色不善。這個蠢貨,別的本事沒有,惹人生氣的本領倒是十分高強。
“少在那臭美了,你那一套下三濫招式騙騙別人還行,可是對慕絨姐姐,卻根本沒有用!”程採夕道,“慕絨姐姐這個人,十三年前外冷內熱,現在變成什麼樣子沒有人知道,你說話千萬謹慎一些,莫要惹惱了她。”
說着,將當時上大雪山的細節一一說給唐安聽。
唐安聽在心裡,不由暗暗奇怪。大小姐講的這些事都發生在十三年前,時隔這麼久,那慕仙子會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這些事情有沒有參考價值還是兩說。
只不過…大小姐今天不談打打殺殺,而是一門心思幫自己,這讓唐安大感吃驚,暗忖這小妞怎麼就忽然轉了性子了?
伸手在程採夕額頭探了探,又試了試自己的——沒發燒啊!奇怪,當真是奇怪!
“你…你幹什麼!”程採夕被唐安的親暱動作搞的臉色微紅,瞪着眼說道。
唐安想了想,還是說道:“大小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嗯?”程採夕奇怪道,他怎麼會這麼問?
唐安解釋道:“要是沒生病的話,你怎麼會對我這麼好呢?”
有的時候,讓人歡喜和讓人憤怒,只不過需要一句話。程採夕好心好意怕唐安吃虧,卻換來這傢伙沒心沒肺的這麼一句,當即“嗆”地一聲拔出寶劍,怒聲道:“我殺了你!”
唐安鬆了口氣,終於確定程採夕還是原來的程採夕。然後撒腿就跑,邊跑邊喊。
“大小姐——饒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