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立冬這一天,北京的天氣陰冷得彷彿掉進了北海的冰窟窿。北風從早上就開始“嗷嗷”地吹,感覺一羣野狼在山頂嚎叫。地上的枯葉像被獅子追趕的羊羣,一窩蜂爭先恐後往前跑。
中午時分,雪開始下了,先是風裡夾雜着鹽粒大小的雪打到窗戶上,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音。漸漸地,雪粒變成了雪片,如柳絮隨風飄舞,晃晃悠悠落到地上。風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像連綿不絕的幃幕,從天上一直落到地上。慢慢地,屋頂白了,馬路也白了,像蓋上一層蓬鬆的毯子;雪落在樹上,一團團,一簇簇,樹枝變成了松鼠的大尾巴。
微信朋友圈裡已經有人轉發故宮雪景的照片,貌似在此時此刻,有人漫步在青磚之上、撫摸白玉欄杆、遙望巍峨宮殿,眼中金瓦白雪,紅牆銀衣,美不勝收。昔日的帝國,在此刻彷彿才顯示出往日的威嚴。
有人還引用馬致遠《壽陽曲》中,“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的句子來形容此刻的美景;也有人說“吟詩作賦賞雪景,聆聽北平落雪聲”,彷彿才子佳人般羽扇綸巾、遠眺窗外、抒發感懷。
吟詩作賦是在寫字樓空調間裡乾的事情,到了下班的時間,還是要考慮如何回家趕路的問題。
下午六點多鐘,金融街上的人多了,三三兩兩從寫字樓走出來。在金融街上班的人,大部分是不開車的。在北京開車堵得厲害,費時費油,停車費也貴得嚇人。大家的選擇,大都是地鐵。在金融街南頭,是復興門地鐵站;北頭,是阜成門地鐵站。於是,金融街的小白們將冬衣扣得嚴嚴實實,手揣在衣兜裡,縮着脖子,疾步前行。人流自動分成兩股,一股往南、一股往北。
只有金融街的高管們是坐車的。他們是既有錢又有閒的人,最主要的,是他們的身份不允許他們再和布衣的打工仔們一起擠地鐵。這個身份,就好比得了高血壓,上去了,就算吃藥打針也不容易下來。
高管們的標配是黑色奧迪A6,一輛輛黑色的奧迪就像屎殼郎被水灌暈了一樣,張牙舞爪地從地下車庫冒出來,在雪地裡留下深深的,長長的痕跡。
賈行君今晚閒來無事,既沒人約他,他也沒約到別人。女兒去廣州上大學了,他不太想回家和老婆一起兩看相厭,心想不如約行里人去吃飯。於是叫來王東,對他說:“你看看都誰還在,大家一起晚上吃飯去。”
賈行君是甌北銀行北京分行的行長,天津人,是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五官端正、嘴寬鼻闊的中年男人,今年四十七歲。他除了禿頂之外保養得還算好,自詡爲喜歡運動和他老婆給買的韓國化妝品的功效。他是天津國企家屬院長大的孩子,父母一輩子都是國企的員工,大學畢業就一直在北京銀行圈裡混,已經二十多年了。
甌北銀行是遼寧省的一家城商行,這幾年發展得不錯。趁着前幾年經濟環境和監管環境寬鬆,甌北銀行在北京、上海和廣州以及沿海幾個城市開設了七八家分行,看上去像那麼回事。不料,當時分管金融的副總理把銀監會主席叫去訓斥了一通:“我就稍微沒注意,你就讓城商行開到了全國,他們的風險管理能力能跟上麼?”
此後,城商行就斷絕了在總部城市以外其他地方開設分行的可能。
甌北銀行北京分行開在金融街上,這條街充斥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銀行、信託、證券,還有銀監局銀監會等金融監管機構,妥妥的金融一條街,金融街的名字也由此而來。
甌北銀行北京分行辦公室主任王東,身材中等、濃眉大眼、眼明手快。他明白賈行君的潛臺詞,說誰還在,按慣例,是指分行幾個中層一把手,其他人,是不在邀請之列的。
王東立馬去各個部門溜了一圈,一會回來報告說:“行長,崔英、朱保國、高遠、馬高峰、李碩、劉志遠和趙莉莉都沒走,黃一帆沒在,陳鵬在。”
賈行君想了一下說:“除了趙莉莉和李碩,把其他人叫上。你定個好點的地方,咱六點半出發”。
王東應聲出去,趕緊在微信上拉了個羣,通知那幾個人先別走,一會陪行長吃飯,又趕緊定餐廳。
劉志遠心裡犯了嘀咕:“老賈輕易不和中層一起吃飯,今天有什麼事呢?而且,跟他在一起太拘束,老賈酒量又大,跟他吃飯光剩喝了,丫的不去還不行……”
趙莉莉已經收拾完東西,正發愁這麼大的雪怎麼回家。這時,有人敲門,沒等她迴應,門被推開,進來一胖一瘦兩個中年男人。她不認識他們,正疑惑想問你們是誰。兩人也不客氣,徑直坐到她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說:“您是營業部總經理趙莉莉吧?我們是東城區公安局的。”說着遞上了兩人的證件。
銀行這個壞習慣不知道什麼時候形成的,明明就是個部門經理,卻恬不知恥地自封爲“總經理”。解放軍的總司令稱“老總”,銀行的小經理也稱“老總”,讓人啼笑皆非。不知道銀行的這些“老總”麼都“總”了些啥。
趙莉莉腦子一懵,心裡快速盤算警察找她幹嘛。這個事?那個事……?不應該呀。
“北京天成貿易有限公司在你們銀行做了保險櫃業務吧?”胖警官問。
“嗯……是的,他們公司在我們營業部租賃了一個保險箱,”趙莉莉略微想了一下回答。
“你把他們公司當時做業務的全部資料調出來,我們要查一下。”還是胖警官在說話,臉卻像白紙一樣毫無表情。旁邊的瘦警官無所事事地翻看手機,根據經驗判斷,胖警官是業務的主辦。
趙莉莉應付過法院來查詢賬戶,見識過權力機關的蠻橫。這種事情,最好配合着先辦了,以後有什麼事再說。於是應諾着,走出辦公室,看見辦公區裡大家都還在,輕手輕腳走到業務經辦徐曉南跟前,低聲囑咐讓她去拿天成貿易保險櫃的業務資料。
王東這邊,可能是今天天氣不好,大家回家不方便,在外面吃飯的人比較多,房間特別不好定。其實也不能全怪天氣,在北京尤其是金融街附近,爲了公事或私事晚上吃飯的人太多,平時要臨時定個包間也很不容易,何況今天下了大雪。他打了好幾個電話,才從幾個有協議的酒店客戶經理那裡搶到一個包間。
王東在微信上通知那幾個人:“新榮記,金融街店,206房間。下雪不好開車,大家走過去,六點半到。”
大家收拾好東西,分頭走了過去。六點半的時候,除了賈行君和王東,其餘人都到了。
不一會,他倆出現在包廂門口。王東抱了一箱紅酒,後面的司機小田抱了兩箱白酒。
大家見行長來了,趕緊紛紛起身迎接。賈行君示意大家都坐下,徑直往主位上走去。邊走邊說:“我怕我們崔總一個女士孤單,還叫了江寧。田勇嚷着要來,我也讓他來了,我們正好是十個人。天冷,大家擠一擠暖和。外面下雪,他倆還得一會纔來。我們不等他們了,我們先開始。”
今天來的這幾個人,朱保國剛從武警部隊轉業到分行紀檢監察部,還沒任命;陳鵬是信貸管理部的副總,黃一帆是他的領導。其他人都是部門的一把手:崔英是人力資源部的、馬高峰是零售部的,高遠是票據部的,劉志遠是項目審批部的。
有位偉人說過,“有人的地方就有山頭”。甌北銀行當然也不能例外。馬高峰、高遠、崔英是賈行君的朋友或領導推薦的;王東是他老家的一個遠親;劉志遠是副行長錢進招來的、江寧是錢進從原來建行帶過來的;只有陳鵬和田勇是社會招聘來的。
賈行君對錢進招來劉志遠當項目審批部總經理就很不爽,可錢進和總行主管風險的副行長汪海華是EMBA同班同學。錢進帶着劉志遠去見過幾次汪海華,汪海華表示劉志遠很適合做審批部總經理,回來錢進打着汪行長的旗號強烈建議讓劉志遠幹這個職位。他胳膊拗不過大腿,也沒辦法。好在劉志遠是在行長助理任偉手下幹,沒太有機會和錢進串通一氣來欺騙他。江寧雖說也是錢進的人,可是幹活還行,反正支行行長只要看緊一點,也不會出多大的事。
這些人都是賈行君來了分行後這兩年逐步調整的,前任行長留下的班底已經面目全非。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行長來了不調整一下怎麼能顯示新行長的存在?怎麼能讓大家知道自己手裡的飯碗可不是鐵飯碗,行長隨時可以拿了去,好讓留下的人乖乖聽話幹活。
崔英堅持要坐在靠門的地方。王東笑着說:“崔總,行長今天是專門請你吃飯的,我們都是作陪。你要坐到行長邊上去,是不是,行長?”
美女從古至今都是稀罕物,人見人愛。你看曹操,不管人家結沒結婚,但凡好看的,能弄過來都弄過來。從進化學的角度來說,爲後代着想,找美女把優秀的基因傳遞下去,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本能。你看朱元璋長了個鞋拔子臉,但到了崇禎皇帝,也變成了珠圓玉潤的英俊美男子。但絕大部分人都沒有朱元璋那樣的祖宗,沒辦法隨意挑選美女來優化基因,只好先跟美女套個近乎,混個臉熟。於是,跟美女套近乎,也成了進化後的一種本能。
崔英就是這樣的美女,她是浙江海寧人,典型的江南女子。身材嬌巧,皮膚細膩,眉清目秀,還有倆淺酒窩。尤其是一雙大眼睛,晶瑩透澈,宛如兩潭秋水。理着齊耳短髮,顯得清爽利落。她很喜歡笑,笑起來讓人感覺陽光燦爛。即使不笑的時候,臉上也帶着濃濃的笑意,看一眼,便是春暖花開了。
賈行君抽着煙眯着眼,不說話。
“你們抽菸太嗆了,”崔英撅着嘴不想去。
“我讓他們少抽,除了行長,你們幾個,今晚都不許抽,啊,”王東一邊說一邊擠眉弄眼看他們幾個男的一邊推推搡搡把崔英推到賈行君右手邊的座位上。
“大家趕緊坐,我來點菜,”王東給大家說。
衆人都七七八八找座位坐下。
劉志遠是項目審批部的,自恃比別人高一等,坐到賈行君左手邊。劉志遠的左手邊依次是馬高峰、高遠和陳鵬。陳鵬找了個或者說是大家給他剩了一個靠門的位置。他的坐手邊,空了兩個位子。崔英的右手邊依次是朱保國和王東。
王東點了飯店的特色菜,最後還點了幾個硬菜:清蒸黃魚、鯧魚炒年糕、椒鹽富貴蝦,就讓服務員趕緊上。
點菜的功夫,服務員已經把分酒器裡倒上酒。男的喝白酒,手邊一人一瓶;女的喝紅酒,手邊也放一瓶。崔英看服務員開紅酒的時候酒瓶裡竟然沒有木塞子,像開啤酒那樣把酒瓶打開,心裡一驚。
賈行君看菜上了幾個,拿起二兩的分酒器,說道:“分行今年取得不錯的成績,跟各位的努力是分不開的。當然了,首先得益於總行正確的領導。今天我請大家吃個飯,大家不要拘束。咱還是手把一,各喝各的。我帶三杯,咱們分三次喝完。”說完拿起分酒器喝了三分之一。
衆人面面相覷,賈行君這個喝酒的進度雖說不意外,可還是接受不了。只有朱保國舉起分酒器,一臉虔誠地說:“感謝行長,分行取得的成績是賈行長領導的好。我們要緊跟行長的步伐,給分行的發展做更大的貢獻。”說完也喝了三分之一。
其他人都沒了選擇,紛紛舉了杯子說“謝謝行長,行長辛苦”,也喝了下去。
崔英喝了一小口,覺得這紅酒怎麼酸溜溜的,皺了皺眉頭,放下杯子。賈行君看見了,說道:“崔英,你不能搞特殊啊,大家這一壺喝完,你的這一杯也要喝完。”
崔英看着自己眼前裝進了三分之一瓶紅酒的杯子,覺得它怎麼這麼大,就像個鼓足了氣張大嘴的蛤蟆,隱隱犯了噁心。但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點點頭說:“好,我盡力”。
劉志遠感覺自己很有文化,總是好賣弄一下,說道:“今年的經濟形勢確實不太好。雖然前三季度GDP增速比去年有所回升,但是仔細分析看,實際社會總需求增速再創歷史新低,月份規模以上工業生產空前下滑,而且資產外流依然嚴重,人民幣跟隨美元持續貶值。說不定往後看十年,今年是經濟形勢最好的一年呢。”
賈行君撇了他一眼,嘲諷地笑着說:“就你有文化是吧?上班時間還不夠鬧騰,吃個飯還不讓人清淨。”
劉志遠訕訕地笑了笑,不做聲了,下意識舉筷子去夾菜,想把剛纔的尷尬和這口菜一道嚥下去。
朱保國嘴裡含着一口肉,急忙把屁股往前挪了挪,舉起左手說:“賈行長說的對,吃飯時間不談業務,不談業務。”
大家對朱保國這種復讀機式的拍馬屁方式不以爲然,沒有人附和他。
拍馬屁跟說相聲一樣,有逗哏就得有捧哏,捧哏站着不說話,逗哏再說也覺得索然無味。朱保國見無人附和,也很無味地縮了回去。但他舉胳膊那一下,崔英聞到了他腋下濃濃的狐臭味。這個味道是如此的濃郁,崔英差點吐出來。她不自覺地往賈行君那邊挪了挪。
這時,賈行君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嗡嗡”響,是趙莉莉打來的。
“她怎麼又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他猶豫一下,按了下關機鍵,手機就不響了。
賈行君的三次舉杯喝完了分酒器的酒,他把分酒器口朝下,一滴沒倒出來,很得意地把酒杯放下,以勝利者的眼光環視大家。
“來,第一壺喝完了,大家趕上進度。”賈行君暫時變成了監酒官。
崔英強忍着噁心喝了半杯,實在喝不下去了,賈行君也沒再強求。這會兒,時間纔過去半個小時。
賈行君拿起第二壺,對大家說:“今年的經濟形勢不好,明年會有更大的不確定性。所以,形勢越是不好,越需要大家同心同德、加班加點、共克時艱。”
大家都“嗯嗯”點頭表示贊同。
說話的當口,有人敲門,服務員推開了門,引進一個人來,是田勇。
田勇是石景山支行行長,今年三十八歲,眉濃而眼小,臉瘦而鼻闊,身材挺拔,頭髮既多且粗,還有點自來卷,亂蓬蓬的,像頂了個鳥窩。他腦子活辦法多,把客戶維護得不錯,做業務是把好手。去年總行搞轉型,大力發展零售業務,石景山支行做得最猛。可是,其他支行都出了很多不良,從概率上來說,零售做多了出不良也正常,可是石景山支行一筆不良都沒有。
對於賈行君來說,田勇就是理想的好員工,業績好、風險低、沒派系,對他這個行長的位子是不錯的加分項,他很喜歡這個小夥子。他還讓馬高峰帶着零售業務部去石景山支行取經給各家支行宣講了幾回。今天說是田勇嚷着要來,其實是他打電話給他的。要不田勇怎麼會知道今天的聚會?
“田行長,來了?往這坐,”王東招呼田勇坐到陳鵬邊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來晚了。路上不好開,耽誤時間了,”田勇說着坐下。
“來晚了酒可不能落下,”賈行君說。
“不會、不會,我先吃口菜墊墊,回頭都補上。”
馬高峰舉着自己的分酒器說:“田行長,你看清楚了,我們都喝了一壺了。”
中國人在酒桌上最在意的就是你和我誰喝的多,不管是多好的酒,生怕對方喝少了自己吃虧。這個是反常識的,如果是發工資,給自己發少了就跟自己酒喝多了一樣感到不舒服。只有跟上級喝的時候,“您隨意,我幹了”成了用類似自殘的方式表忠心的手段。
田勇吃了幾口菜,端起分酒器,站起來。
“各位領導,我雖然來晚了,酒不能落下,我幹一個。”說着一仰脖子,把二兩白酒像往杯子倒水一樣倒進嘴裡。合上嘴,用手擦了擦嘴角,表情有點痛苦地分三次嚥下去,算是趕上了進度。
朱保國鼓掌叫好:“好、好、好。田行長,咱倆第一次見,你好樣的。”伸手和田勇握了握手。
“田勇,業務最近做得怎麼樣?”賈行君問。
“行長,形勢不好,業務不好做,怕出風險,總行對不良考覈那麼嚴,”田勇哭喪着臉說。
“就是,你們做業務都小心點,現在這情況,別衝得太兇了,”崔英接話說。
“不做業務吃什麼?”賈行君一臉不屑地說:“只有不好的行業,沒有不好的企業。再不好的行業,還有龍頭企業呢,還能都死了不成?”
“快別提了,咱行的資金價格高得嚇死人,央企國企現在還要利率基準甚至下浮的貸款,咱行做不到呢。而且,總行制定授信政策的時候從來不考慮北京的實際情況,總是要抵押物。北京的客戶授信金額大,一來沒那麼大金額的抵押物,二來多數是集團公司保證擔保,在其他銀行做都不需要抵押,三來咱行來得晚,要和別人競爭,授信條件還要比別人的好,哪有那麼多的好事?”田勇說。
“總行授信政策一時半會怕是不好改。我覺得主要問題是咱行的貸款利息高,客戶都是四大行和股份制銀行挑剩下的,要不說風險高呢,”劉志遠說。
賈行君撇了劉志遠一眼說:“志遠,話不能說那麼絕對。你審的項目都是別人挑剩下的?”
劉志遠立刻閉嘴了,這次連訕訕地笑容都省略了。
賈行君去衛生間的路上,碰見劉志遠往回走,伸手摟住他的肩膀說:“志遠,你以後在工作上還是要多用點心啊。你們任行長對你不是很滿意,上我這說了好幾回。不過呢,我對你還是很認可的。”
劉志遠聽得雲裡霧裡,他對自己已經被貼上錢進的標籤心知肚明,他對賈行君說的話都要好好想想。就像河裡的水,如果要喝,得先沉澱一會,再過濾一下,要不然喝下去會要了小命的。
“剛纔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僅僅是說工作麼?任偉到底說沒說?咋說的?”劉志遠心裡一邊想一邊表示很受用的樣子對賈行君說:“行長,我以後在工作上一定多用心,把工作幹好。”
賈行君微微點着頭,手還在劉志遠的肩膀上。
“嗯,你和任行長要通力合作,有什麼情況要及時說給我聽啊。”
劉志遠雖然喝了不少酒,但還是聽明白了他的用意,那就是任偉做什麼不靠譜的事他要給老賈打報告唄,也就是要看着或者說是監視任偉了。
“行長您放心,有什麼情況我一定及時給您彙報。”
雙方對上述的對話都很滿意,賈行君又用力摟了摟他的肩膀,去衛生間了。
賈行君剛回到座位上,江寧也到了,她坐到剩下的那個位置上。
“江行長,你怎麼越來越瘦了?”崔英問江寧。
“崔總,我一直在減肥呢。”
“你不能再減了,都瘦成麻稈了,”賈行君說。
“我也想再減幾斤,瘦了穿什麼衣服都好看,”崔英也說。
減肥是這些年女性朋友永恆的話題,好像不說自己減肥就OUT了一樣。崔英還好,江寧已經瘦得皮包骨頭,眼睛深深陷進眼窩,臉色蠟黃,四十不到好像五十多歲一樣,晚上要看見準嚇一跳。她還喜歡穿個高跟鞋,活像一隻長腿鷺鷥。女性朋友胖點減肥愛美可以理解,但瘦成那樣還嚷嚷着減肥,潛意識裡是什麼動機?搞不懂。
但江寧所在的望京支行業績好,可謂是一白遮百醜。別看她是個女流之輩,做起業務來可不含糊:有衝勁、有韌勁,存款是所有支行裡最高的。她對賈行君的行長位子也是加分項,也是賈行君喜歡的員工,所以,今天也叫她一起來吃飯,算是一種榮譽、一種精神獎勵吧。美中不足的是江寧是錢進的人,對她還是要看緊點,讓她多出力,別跟着錢進亂來就好。
既然是好員工,那酒就不能少喝。江寧說自己不能喝酒,但還是在賈行君的軟硬兼施下趕上了崔英的進度。他給江寧說話的時候儘量避開直視——她形容枯槁,細看是一種折磨。
第三壺喝完的時候,大家已經乏了。朱保國打了個哈欠,不想哈欠這個小怪物像病毒一樣人傳人,馬高峰、江寧、崔英幾個一個個哈氣連天。
賈行君故意往椅子上靠了靠,做了個伸懶腰的動作,右手放在崔英的後背上。崔英感覺到了,用力往後聳了一下左肩,他的手像觸電一般迅速劃開了。
賈行君看還沒怎麼喝就沒了士氣,心裡有些不爽。喝了一口茶給大家說:“我年輕的時候,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累,白天去跑客戶,晚上回來寫報告,領導說喝酒,從來沒有掉過鏈子,領導對我的工作能力和喝酒的衝勁都很讚賞。要不我提拔這麼快,四十歲出頭就成了分行副行長,是原來我們圖州銀行最年輕的副行長。我做了這麼多年業務,從來沒有一筆業務出現不良。爲嘛這麼說呢?是因爲我對客戶的選擇比較到位,我的風險管控也很給力。”
賈行君在北京混跡多年,潛心刻意模仿,說話象極了北京人,只不過偶爾也會流露出一點天津的鄉音,就像一個刷漆不均勻的鞋櫃,不小心露出了底色。
酒後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估計比較費神,他緩了口氣,喝了口茶,覺得茶涼了,示意王東給換一杯熱的。王東去找服務員,險些耽誤聆聽行長後面的人生心得。
“你們年紀輕輕就在全國金融中心北京金融街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室,這是多麼光宗耀祖的事;你們有幾個老家是農村的吧,你們的父輩想過自己的兒女能有這麼大出息麼?所以,不要老抱怨我們的待遇比華夏的低、比浦發的低。你們拿的費用和工資加起來不少了,要想着多給行裡做貢獻,形勢越是不好,就越要講奉獻,要團結一致,共克時艱……”賈行君講到自己心坎裡,他的工資和費用加起來確實不少。
這樣的話賈行君時常說,不過描述的藝術一次勝過一次。雖然大家耳熟能詳,但還都強打精神坐直了腰板,一副認真聽講、若有所思、深刻領會的樣子。在員工反反覆覆認真學習的表情感染下,賈行君越來越覺得自己說的是至理名言,偉大光榮正確,講起來越發不可收拾。房間裡陷入一種奇特的安靜模式,只有他一個人在演講,別的聲音,一丁點都沒有。
這種尷尬的空氣凝固了好久,終於有人有勇氣打破僵局,像悶熱的夏天突然一聲驚雷,給渴望被救贖的囚徒打開一扇小小的窗,好讓大家在心裡喘口氣。
田勇說:“行長,給您彙報個事。我們營銷了個客戶要做委託貸款,20億金額,讓法規部審一下合同。李碩提了三頁紙的修改意見,在合同的細枝末節上翻來覆去折騰,結果讓天津分行搶去了,合同都沒改就把業務做了,白白讓分行損失了二百萬的中間業務收入。”
田勇這一番話是職場大忌,以現在職場八卦的程度,只要在公共場合說了誰誰的壞話,分分鐘傳到當事人耳朵裡。但田勇相信以李碩的爲人,今天在背後打他的小報告不會有人告訴他,就算告訴他,他田勇也無所謂。
“我聽說了,李碩這麼個幹法可不行,回頭把他調整到支行去,讓他也感受一下營銷的難處,”賈行君說。
賈行君演講可能也累了,並不反感田勇打斷他,還能說出這麼暖人心的話。賈行君內心也特別反感李碩,但另一方面,他覺得李碩和誰都搞不到一起,反而能降低他們拉幫結夥的可能。
“說是總行投行部老總毛慶豐被帶走調查了,”高遠給大家說。
“啊、啊,快說說什麼情況?”大家對此類八卦甚是感興趣,一下又來了精神。
“他在總行做了三百多億的股票質押貸款業務,都是他自己批自己放。他手裡也有資金,中間出了不少問題,估計他在裡面也沒少拿好處,”高遠接着說。
“總行的制度有問題,自己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誰能受得了這個誘惑,”陳鵬第一次發言。
“拿客戶的錢肯定是要出事的,但業務還是要做。不合規的我們可以設計方案讓它合規,要不怎麼說是‘做合規’呢,”賈行君說道:“不過這傢伙被帶走也挺好,以前多洋相,他比我小七八歲,那譜擺的,感覺‘老子天下第一’。我找他批過幾個項目,費死勁了。”
賈行君突然覺得一個行長背後議論別人似乎不太好,接着說:“哦,咱自己人吃飯聊天,你們可別出去亂說。”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陳鵬感慨道:“也正應了那句話‘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大家都喝多了,朱保國已經出去吐了一回,高遠和劉志遠頭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崔英老公發了好幾條微信,說孩子睡覺找媽媽,讓趕緊回來。所以對陳鵬酸腐的感慨並沒有人迴應。
田勇上洗手間出來,尋思這正好是個表現的機會,就順帶把賬結了。一看單子是7600,心想這頓飯還真不便宜。
賈行君手把一的目標最終沒有完成,他看了看這些殘兵敗將丟盔卸甲的樣子,很無奈地示意王東去結賬。
服務員進來指着田勇說,你們這位先生已經結過了。
賈行君看了看他說:“好好幹”。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但風似乎停了,大片的雪花安靜地落下來,到處白茫茫一片。金融街上依舊燈火通明,道路旁邊光禿禿的銀杏樹上壓滿了雪,“簌簌”往下掉。
江寧拉着崔英的手親密地在酒店門口說話,不一會兒,賈行君的奧迪A6開到飯店門口,他邀請同路的崔英和陳鵬搭他的車回家。
賈行君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把王東拉過來悄悄給他說:“你訂的酒有問題,上頭,以後別喝這個了。”
王東尷尬地點點頭,目送賈行君的車遠去。
其他人打車的打車,坐地鐵的坐地鐵,紛紛散了。
賈行君到樓下給趙莉莉回電話,沒人接,只好收了手機上樓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