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碩到了望京支行，對以前的人生經驗產生了嚴重懷疑。原來在分行高高在上，發號施令，嫌棄支行這樣不合規那樣速度慢，覺得支行都在搞什麼，辦個事情這麼費勁。他到支行才發現，實際情況遠比理論上要複雜：在客戶這邊，有這樣那樣的訴求，當客戶的訴求和行裡的規章制度發生衝突，就需要尋求合理的臨界點，就需要給客戶和分行做大量的解釋爭取工作，這都是他不擅長的。而且，他原來跟分行各個部門的領導關係都不好，現在去找他們協調事情，他們都愛答不理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中國是人情社會，好多事情如果公事公辦，那八成要搞黃了。
支行的員工也比分行的有想法，如果支行行長有資源，還能搞定分行，能增加大家的收入，那就聽你的，反之就愛誰誰。現在李碩既找不來客戶，分行也不買他的賬，員工也就維護好自己的客戶，對李碩那邊簡單應付一下就可以了，這給李碩管理起來增加了相當的難度。
支行還有一些行領導介紹的業務，要盡心盡力給維護好，但還不能和客戶過從甚密，以免行領導有丟失客戶的擔心。李碩心想，原來支行是這樣的，他以前想都沒想過。他感覺自己像鑽進風箱的老鼠，兩頭受氣。
春華石化公司用去年11月審批的額度開了一輪敞口6個億半年期的銀票，銀票是6月20日到期。江寧出事後，錢進也不放心李碩，就讓成傑好好維護這個客戶。
成傑19號一上班就記着通知春華石化公司財務經理，說明天業務到期，企業最好在今天或明天還上，好在當天或者第二天把貸款放下去，別影響企業生產經營。春華石化公司財務經理說資金已經準備好了，今天就還，放款材料今天也送過去，明天放款就可以，這一次用10個億的貸款。
春華石化公司是存量客戶，公司財務經理對甌北銀行的業務流程比較熟悉，下午送來的放款資料成傑翻看了一下，覺得挺齊全，沒什麼問題。但還款的資金遲遲不能到賬，成傑問了好幾回，說不是已經準備好了麼，怎麼還沒到。
下午五點鐘大額轉賬系統關閉之前，錢終於到了。在分行一直等着的賴濤找陳鵬在還款憑證上籤了字，銀票順利償還完畢。
賴濤抱怨說出款需要分行簽字也就罷了，還款也要籤，不籤運營不給處理。信貸管理部解釋簽字是要掌握授信償還的具體數據，運營管理部解釋他們是操作部門，決策的事要信貸來做。賴濤心想真是脫褲子放屁，授信償還的數據系統裡有啊，你自己查不就完了麼，讓勞資在分行白白耗了一天。
成傑給李碩說明天一早他和賴濤帶着企業財務去分行放款。
客戶經理其實挺羨慕分行中後臺的員工，認爲他們沒有業績壓力，也沒什麼利益衝突，工作氣氛和個人關係應該比較融洽和寬鬆。其實呢並不然，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各有各的難處和不爽。這不，上週金淑媛問趙芸：“你什麼時候休假呀？”
趙芸一臉幸福地說：“我打算下週休，和端午節連起來，出去玩玩，不過我還沒提申請呢，我一會提。你什麼時候休？”
金淑媛微笑着說：“還沒想好呢。”
過了一會，金淑媛給趙芸說：“我剛提了休假申請，你也趕緊提吧？”
趙芸說：“你哪天休？”
金淑媛說：“下週。”
趙芸一聽就傻了，說道：“咱倆同時休啊？任行長能給批麼？有業務怎麼辦？”
金淑媛修着指甲慢悠悠地說：“這不還沒批呢麼，你也提吧。”
結果趙芸的休假申請被駁回，理由是金淑媛的休假已經批了，不能同時休假。
趙芸鼻子都氣歪了，逢人就說金淑媛是誰誰誰的小三。成傑帶着賴濤來放款的時候，看見只有趙芸一個人，就問金老師哪裡去了？趙芸沒好氣地說，可能墮胎去了吧。
成傑恭恭敬敬地把春華石化的出賬資料交給趙芸，趙芸胡亂翻看了一下，在徵信報告上發現公司在今年3月出現一筆欠息，金額還挺大的，有六百多萬。
趙芸皺着眉頭說：“這個不行，企業出現了欠息記錄，說明企業的經營和現金流出現了問題，要調查清楚才能放款。”
成傑傻眼了，解釋說：“趙老師，這是一季度的欠息，是個臨時的，已經還上了，你看企業出具說明了，還有轉賬憑證。”
“誰知道是什麼情況，反正欠息就是重大風險信號，我做不了主，你要麼解釋清楚，要麼去找領導。”估計沒休假對趙芸造成的影響確實比較大，她今天的語氣比較生硬。
成傑趕緊去找陳鵬彙報。陳鵬是個厚道人，雖然長青文化旅遊的事情搞得他灰頭土臉、心驚肉跳，他又氣憤又後悔，但遇到具體事情，他還是下意識覺得要以公事爲重，別故意刁難爲難他們，但也絕不能疏忽大意再出現紕漏給自己惹麻煩。
“這怕是不行，利息都還不上，而且不是小數目，不是用疏忽能解釋的。企業的現金流出現了重大問題，我個人覺得不能放款，”陳鵬客氣地說。
成傑看這架勢自己搞不定，給李碩打電話說了情況。李碩覺得自己也搞不定，趕緊給錢進彙報。
錢進丟下手頭的工作來找陳鵬。陳鵬見錢進來了，知道他來幹嘛，不等錢進開口，站起來客氣地彙報自己的看法和理解，結論是覺得有點問題，需要請示任行長。
錢進心裡有點不高興，看着眼前這個比自己個子高的男人，礙於行領導的體面不好發作，便拉着陳鵬去找任偉。
任偉心裡小算盤一打，不做任何評價，說請示一下賈行長。
四人衝進賈行君辦公室，賈行君聽完原委，想起以前種種的不愉快，心想自己斷不會有給錢進擔風險的義務，風輕雲淡地說：“老錢啊，咱行的信貸規矩你是最清楚的，信貸的事我這個一把手不好直接發號施令，你還是和任行長他們商量着來吧。”
在這個時候，賈行君纔不吝嗇稱呼任偉一聲“任行長”，把球又踢了回去。任偉眼睛看着別處，只當沒聽見。
在大家互相推諉，錢進一籌莫展的時候，春華石化公司財務總監鄭建峰電話打過來，語氣很急躁。
“錢行長，什麼情況？你們收了貸款就不給放了？我這可是一天千二的成本拆借來的資金，一天就是120萬。你多費費心想想辦法。”
春華石化公司拆借資金還貸款不是個例。大部分企業——不能說全部——都是通過這個辦法倒貸款。
因爲銀行的貸款期限和企業的生產經營完全不匹配，貸款資金進入企業的生產或貿易流程，很少有可能在貸款到期的時候正好有大筆的現金在賬上趴着等還貸款。於是拆借過橋資金就成了最經濟最理性的選擇，要不然市面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資金販子專門做這個生意？
可問題的核心就在於銀行收了貸款如果不給放，那出借方和拆借方都讓銀行推到坑裡，尤其是拆借方，根本負擔不起如此之高的長期資金成本，弄不好死一個搭一個——死一對兒。
錢進應付完鄭建峰，和任偉關上門商量了好久。
任偉讓長青旅遊文化的事傷得夠嗆，江寧被帶走對他觸動也很大，賈行君的態度也很能說明問題。於是他便拿出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搪塞，什麼分行不良貸款太多了，我們要防控風險了；什麼要合規經營了；什麼企業貸款已經還上了，我們不要再冒不必要的風險了等等。他說得連自己都感動了，覺得自己在風險防控方面已經有了一整套成熟的經驗，以後有機會可以出一本書來教化一下這些不懂風險的市場營銷人員。錢進恨不得把眼前這個猥瑣男人的頭蓋骨捏成粉末，再三勸說之下無奈拉了臉摔門而去。
當天下了班鄭建峰來找錢進的時候，錢進正在看文件，文件的每個字都認識，卻看不懂意思。
鄭建峰不敲門直接進去，兩個人關上門一個勁抽菸。
高大健碩的鄭建峰盯着錢進說：“錢行長，咱倆可不是一兩年的朋友了，你在建行的時候咱倆就認識了吧？你可別玩我，我本來是可以還五千貸五千慢慢週轉的，那你們行就算抽貸也頂多是五千萬。這下可好，我做夢也沒想到在你這能出現這種問題。而且，你們不良資產出表的時候找我，我們可沒含糊，將心比心吧。”
錢進往前弓着身子說：“鄭總，以前的事先不說了，先說眼前，你不知道我今天找了任偉找老賈，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確實是你們公司欠息的事不好解釋，這兩個老狐狸誰都不願擔這個風險，各種推脫。你放心，我什麼時候都和你是一條線的。款放不下去我也着急。明天，明天我一定再和老賈商量一下。”
鄭建峰說：“都什麼時候了，你就別再商量了，明天我要見到錢到賬。哦，對了，那兩個行長我也不熟，要不要打點一下？”
錢進說：“打點等事辦了以後再說，現在不是時候，他們倆也不能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全力而爲。”
鄭建峰說：“你別光說得好聽，我要死了你也別想好過。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倆。”
第二天錢進和鄭建峰一起找了賈行君，找了任偉，兩人從不同側面說了自己的難處，說一定再商量，讓鄭總再等等。
鄭建峰看也沒什麼好辦法，陰着臉走了，再也沒找錢進。兩週過去了，貸款始終沒放。
一天早上，賈行君正在辦公室喝茶，金玉進來彙報，說來了兩個警察要見行長。
賈行君這段時間最害怕的就是警察來找他，一聽到警車響就心神不寧，怕長青文化旅遊的事情敗露他也被帶走。
不等金玉出去，兩個便衣走進來，賈行君趕緊站起來迎接，示意金玉出去。
兩人中的一個高個子示意賈行君坐下，掏出證件，說道：“你是賈行長吧？我們是海淀公安局的，有人舉報你們行錢進收受賄賂，我們今天來找他協助調查。”
賈行君聽到錢進的名字，悄悄出了一口氣，連忙說：“一定配合，一定配合”，趕忙跑到隔壁叫上曹廣德，和警察一起到錢進辦公室。
錢進正在辦公室發呆，見賈行君他們這麼多人進來，不知出了什麼事情。
高個子拿出證件說：“錢進，有人舉報你收受賄賂，我們找你協助調查。請跟我們走一趟。”
錢進像被電擊了一樣，“騰”站起來，眼睛裡全是恐懼，慌亂地說：“你們一定搞錯了，一定搞錯了，我沒有收受賄賂。”
高個子警察說：“有沒有請跟我們走一趟，到局裡說清楚。”說着上前抓起鬆軟得像一灘爛泥的錢進的胳膊。兩個警察還算人性化辦案，像客戶一樣圍着顫顫巍巍的錢進走出了銀行大廈。
賈行君和曹廣德面面相覷，相對無言。賈行君想多虧被帶走的不是自己，好嚇人。賈行君給曹廣德說趕緊報告總行紀委，出了這麼大的事。
錢進到了公安局審訊室，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高個子警察換了面孔，厲聲說道：“坐好，我來問你，你有沒有收受春華石化公司四百萬元的賄賂？老實交代!”
錢進搖搖頭，說“沒有”。
高個子冷笑道：“我們沒有充分的證據是不會請你這樣的大領導來我們這裡的，請你看個東西。”說着拿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的畫面是在一個酒店包廂裡，錢進油光滿面地在鏡頭裡說話，有人把一個巨大的行李箱滑到他跟前，那人說謝謝錢行長……
高個子警察說：“這是舉報人提交的音像證據，你還有什麼話說？”
儘管公安局審訊室的空調開得很大，屋子裡面溫度很低，豆大的汗珠還是從錢進的腦門冒出來，他有氣無力地地下了頭。
總行這次的反應非常迅速。錢進被帶走的第三天，總行佟英亮帶着總行公司部副總經理胡璉來北京分行宣佈幹部任免。
佟英亮在分行全體高管和中層幹部大會上宣佈：“北京分行原副行長錢進涉嫌受賄罪，被警方帶走協助調查，根據總行相關人事制度，經過總行黨委慎重考慮，決定免去錢進北京分行副行長職務，任命胡璉擔任北京分行副行長，免去胡璉總行公司部副總經理職務。”
佟英亮在隨後的發言中說，胡副行長是江西南昌人，今年45歲，是人大的金融學博士，年輕有爲，知識淵博，是總行高薪聘請的高端人才。希望胡副行長協助賈行長搞好北京分行的經營和合規建設，尤其是合規建設，不要也不能再出現類似的刑事案件。
佟英亮強調，錢進疏於自我道德水平的修養和提升，觸犯了法律，理應受到法律的制裁，分行全體員工要引以爲戒，樹立底線思維，紅線思維，踏踏實實工作，清清白白做人。
胡璉有明顯的西南人的特徵：個子不高、精瘦黝黑、臉上棱角分明，大眼厚脣。他始終笑眯眯的，對會場內目光所及的人都微笑着點頭致意。
賈行君請大家晚上在和芳苑吾味書院——一個很有文化氣息的高級飯店給佟英亮和胡璉接風洗塵，曹廣德和任偉參加。賈行君坐主位，佟英亮是總行領導，坐右手；胡璉坐左手，對面是曹廣德，曹廣德的右手邊是任偉。
這家飯店的特點是古香古色，在阜成門內大街一個四合院裡，裝修很雅緻，器物也很考究，菜嘛，也就那麼回事。今天的這五位客人也不是來品嚐菜品的，環境、裝修和器物好就足夠了。
席間氣氛熱烈，**迭起。幾位行領導對胡副行長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胡副行長表示堅決服從總行的安排，協助賈行長做好北京分行的工作。任偉頻頻給佟英亮敬酒，希望這次喝酒能成爲他升任副行長的加分項。任偉也頻頻給胡璉敬酒，希望能給這位總行下派的欽差大臣留一個好印象。賈行君看在眼裡，笑而不語。
賈行君給佟英亮單獨敬酒的時候，佟英亮拉他一把，背向衆人低聲說：“老賈啊，北京分行這一段時間出的事太多了，總行很擔心啊。有不少人盯着你這個位子呢，要不是劉行長堅持，你怕是凶多吉少了。”
賈行君趕緊對劉行長和佟總表示感謝，對劉行長有了莫名的感激。
過了幾天，在召開第一次新班子行長辦公會的時候。任偉提議，因爲田勇辭職後，石景山支行行長人員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我們需要一個業務經驗豐富的領導擔此重任，建議劉志遠擔任石景山支行行長。
賈行君表示贊同，提議暫時由任偉兼任項目審批部總經理。曹廣德也同意，胡璉初來乍到，不明就裡，笑眯眯地說他聽賈行長的。就這樣，錢進剛被拘押，劉志遠就丟掉了項目審批部總經理的位子。
劉志遠偷偷摸摸去找過一回汪海華，打算訴說自己的不幸，尋求汪行長的庇護。汪海華說要去開會，站在辦公室門口安慰劉志遠要服從工作安排，支行行長幹好了也是給行裡做貢獻。
汪海華的行爲並不反常，費孝通先生在他的《鄉土中國》一書中提出的差序格局理論很好地解釋了這種行爲的合理性，作爲以汪海華爲中心的人際關係網，劉志遠是這個網絡漣漪的外圈，他犯不上爲劉志遠拋頭露面。可見，所謂的關係有時候就是門上貼的鐘馗，是給活人看的，是個擺設，真正的鬼是防不住的。
胡璉真是性格好，對員工說話總是輕言細語，而且，總能從理論的高度解釋和解決行裡業務出現的問題。他有事沒事喜歡叫員工去他辦公室聊家常。員工都喜歡他，覺得人家博士水平就是不一樣。
後來有小道消息說，春華石化公司董事長要求鄭建峰拿公款打點關係的時候，都偷偷拍了視頻，留存在公司，以備日後不時之需。這次舉報錢進的人就是春華石化公司董事長。他因爲鄭建峰辦理不利，借了高利貸，甌北銀行又不給放款。出借人已經起訴公司，把公司拖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董事長遂做出魚死網破的舉動，把視頻交給了警察。
還有小道消息說，錢進在高強度的審訊下精神崩潰，還說出了收受廣州廣興公司三百萬賄賂的事。
小道消息還說，錢進在看守所裡整天哭哭啼啼，一會說她媽媽吃了那麼多苦，才把他養大成人；一會說他哥在工地打工給他付學費，他很感激他哥；一會說對不起她媽媽，沒有好好照顧她；一會說對不起他哥，他嫂子得病了他都沒給點醫藥費；一會說對不起老婆和女兒，讓他倆在別人面前擡不起頭。
傳播消息的人笑着說：“說不定是裝瘋呢，好辦個保外就醫。”聽的人也笑了笑，扭頭寫報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