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道黑色的大幕,扣下來,將天與地裹在其中。
已經是秋天了,這湖南的秋季顯得特別的冷。靠着沅水,寒氣無孔不入,叫人難受到了極點。
每日天一亮就是連天大霧,直到傍晚才散去。
頭頂的星月再看不見,但連雲寨和下面那片巨大的壩子此卻點起了無數的燈火。從山崖到遠方的沅水都被這燈火的海洋覆蓋了,亮如白晝。
朔如刀,掠過滿是石灰岩的山嶺,發出鬼哭狼號的銳響。
立在崖上的細妹禁不住顫了一下,小臉變得煞白。
牛皋忍不住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頭,柔聲道:“細妹,夜裡涼,你身子又弱,可經受不住,還是回去吧,這裡有我。”
細妹裹住那襲大氅,眼睛裡全是幸福的光彩。接着,她又搖了搖頭:“鐵大哥,我是神教的郎中,這兩日部隊傷亡極大,我要守在這裡救護傷員。”
牛皋笑了笑:“妹子你雖然是郎中,可這種槍棒傷卻是不懂,還比不上俺這個西貝貨。放心吧,有我呢!怎麼說,俺也是太醫,不比你強。”
細妹哼了一聲:“太醫又有什麼了不起,鐵大哥現在侯爺了,卻瞧不起我這個鄉下丫頭了?”
牛皋哈哈一笑:“妹子你想哪裡去了,我這個什麼猴兒,還不是幺哥給我討來的。”
“撲哧,猴兒,有你這麼胖的猴兒嗎?”細妹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人樂了半天,細妹忍不住問:“鐵大哥,現在連雲寨已經被王慎給圍了,咱們出去多少人都被打了回來,你說,咱們能夠殺出重圍嗎?”
在過去的兩天裡,王慎以騎兵突襲的方式突然將連雲寨周圍的山口關卡搶了,對寨中的鐘相形成包圍態勢。,
聽到這個噩耗之後,鐘相大驚,急令手下精銳護教軍反攻。
可惜,如今天時地利已盡在王慎之後。連雲寨下是一片長寬約二十來裡的大平壩,正適合騎兵衝鋒。
先是陳蘭若的馬槊重騎迂迴衝擊,鐘相軍一片大亂,接着岳雲的背嵬軍正面推進。
一戰,斬首一千餘級,鐘相軍軍心大恐,再不敢於王慎正面陣戰。即便鐘相下了死命令,他們也是猶豫彳亍,一個接觸就潰下陣來。
到如今,山上的摩尼教徒再不敢出陣,只死守各處道路、寨門和城牆。
連雲寨地勢險要,一時間,王慎倒是拿鐘相沒個奈何,只得按部就班組織步兵開始攻堅。
攻城戰乃是冷兵器戰爭中最殘酷的打法,那可是用一條條人命來填。
如今,兩軍的兩對比,或者說在兵力上並不是太懸殊。
王慎手頭有陳蘭若五百重騎兵、兩千背嵬,輔兵和民夫大約七千,加一起萬餘人馬;鐘相楊幺有精銳護教軍兩千,其他作戰部隊四千,輔兵和青壯夫子六千。
一方是精銳敢戰,另外一方有固若金湯的堡壘又負隅頑抗,這一戰打下來卻不知道會慘烈成什麼模樣。
聽到細妹問,牛皋放眼朝下面看去,只見,下面的火光更盛,泗州軍正不斷將士卒投入戰鬥,開始搶攻山腰處的城堡。
火光中,地上,路上全是橫陳的屍骸和破碎的攻城器械,幾輛着火的耬車在風中顫抖着,轟隆倒地,火星隨風鼓盪,撒得滿天滿地都是。
一隊接一隊步兵高聲吼叫着,推着雲梯,將盾牌高舉過頭正猛烈攻城。
滿耳都是戰鼓的轟鳴和長長的牛角號,摩尼教教徒則將羽箭如雨水一樣朝下潑去。
融化的鉛汁從上面倒下去,如同一道道火龍的舌頭,風中漂浮着人肉的焦糊味,看得人毛骨悚然。
雨點似的滾石擂木傾瀉而下,許多泗州軍步兵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掉下梯子,再也站不起來了。
不過,王軍使那邊也不完全是被動挨打,大量的攻城器械在這兩日被製造出來。
湖南一地多山多木,無論是木料還是石頭,輕易就能獲取。
轟隆聲不絕於耳,那是投石車在轟鳴。磨盤大的炮石不斷射來,打中便死,擦着就亡。
突然,夜空中有無數晶瑩閃亮的線條掠過,耳邊全是尖銳的呼嘯聲。
城堡上的摩尼教徒同時發出恐怖的慘叫:“牀子弩,牀子弩!”
不斷有四肢不全的傷員被送到山上去,細妹和牛皋根本就治不過來。很多時候,就是命人胡亂地包裹一下,扔到路邊了事。
這是王慎進第一次對連雲寨發起硬攻,強度力度極大,戰鬥從下去一直打到現在,竟沒有片刻的停歇。
如果沒有算錯,雙方都已經付出了五六百人的死傷。
摩尼教教徒平日間屠殺不信道的百姓,屠殺所謂的異端和如儒生、僧侶、道士、醫生這些所謂的異教徒時,手段不可謂不殘酷。可是,真等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卻被徹底震住了。
聽到細妹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問自己,牛皋心中一動,覺得這是一個動搖敵人軍心的好機會。
便故意裝出一副悽慘的樣子:“妹子,沒用的,衝不出去的。你看下面都是一馬平川,咱們多是步兵,只要一下山,敵人的騎兵一衝,立即就散了。王慎其實也不用急着攻城,只需堵在下面,困上咱們三五個月,山上的所有弟兄都要餓死。而王慎則可以從容補充兵力和糧草,別忘記了,鼎州那邊的李成還沒有動呢?到時候,咱們的人越打越少,敵人越打越多,打下去,我教總歸是一個死字。”
他的聲音大起來:“是的,若是拼命突圍,官家和幺哥還可以靠着快馬和手下忠心的將士殺出一條血路逃生。可最後,這滿寨一萬多弟兄又能出去幾個?如果我沒算錯,這山上只有一百來匹戰馬,也就是說,最後能夠活下去的不超過一百。不過,大家放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官家和幺哥能夠活下去,我們神教就不會亡。將來有一天,肯定會重振雄威的。”
聽他說完話,周圍的摩尼教教徒都是一臉才慘然,有人甚至忍不住顫抖起來。此戰最後能夠活下去的不足一百,看來咱們是死定了。
死都死了,將來神教就算再怎麼發揚廣大,跟爺爺又有什麼關係。
一時間,衆人沮喪到了極點,細妹也是面容蒼白。
牛皋見將她嚇住,心中痛快的同時,卻有不忍。低聲道:“妹子放心,有幺哥在,你肯定會分得一匹戰馬的,到時候說不定就衝出去了。”
暗地裡卻是冷笑:鐘相、楊幺,牛爺爺既然混到你們身邊了,想逃先把腦袋留下再說。
細妹突然伸手握住牛皋的手,用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鐵大哥,你放心,如果有馬,我會讓給你的。”
“啊……”牛皋呆住了。
細妹昂頭看着牛皋,目光中全是愛憐:“鐵大哥,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活。”
牛皋心潮一陣起伏,他看得出來,細妹心中是真的有自己。而他本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人,又是地方豪族,對於女色從來不放在心上,對於欺騙細妹妹情感這件事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可是,聽到細妹這情真意切的話,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涌上來。
“我還真是一個混蛋東西啊!”等到細妹離開,牛皋忍不住想抽自己一記耳光:“可是,大丈夫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想那麼多做什麼,牛爺爺可不能軟弱。否則,老子自己先看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