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風吹過竹林時會有沙沙的聲音,很輕很柔,不細細聽都聽不見,像極了愛慕情郎的女子一片癡心細細訴說時,我無事時,最愛坐在竹林裡撫琴,我曾以爲,我能這樣平和無爭地撫一輩子的琴。
也沒有撫成一曲多特別的調子,只是隨興拔弄琴絃,平日裡我無事可做,除了看看那些先輩們留下的奇書,便是在這竹林中一個人靜坐,我不喜歡太喧譁的地方,所以府上來往的客人也不多,大概也沒有幾個人敢明目張膽地來找我攀親近吧,既是大國師又是當朝右相,見了皇帝也可不跪,這樣的身份,聽上去有些唬人。
幾片竹葉悠悠然落在琴絃上,我知道越奴要來了。
“國師大人,今年你還會去嗎?”
“自然要去。”
每年盛夏時分,我都會出一趟遠門,要去的地方離京城很遠,在豐國的邊疆,那個地方叫商洛,商洛沒有什麼特別,特別的是那裡有一個無人關注過的小姑娘,我每逢盛夏便去看她,十五年,年年如是。
第一年,你在襁褓中,嗷嗷地哭,小臉哭得青紫,都要活不下去的樣子。
第二年,你在嶽翦背上,流着口水睡覺,胖乎乎的小手與小腳。
第三年,你步子搖搖又晃晃,走不穩摔在地上也不哭,還咯咯的大笑。
第四年,你清脆稚嫩的聲音喊着肚子餓,嶽翦卻只有一碗米湯給你充飢。
第五年,你開始學着寫字,字寫得可真醜,歪歪又扭扭。
第六年,你跟別的孩子打了一架,他們說你是有娘生沒娘養的野種,你哭得很傷心。
第七年,你在山裡幫着嶽婆婆找野草,被毒蛇咬了卻能懂事地找到解毒的草藥,嚼碎了覆在傷口上,動作熟練,不哭不鬧。
第八年,你半夜醒來時,屋裡滿是蛇蟻蟲蠍,你嚇得大叫,那天嶽翦卻不在,你一個人好絕望。
第九年,你問嶽翦爲什麼有人要害你,嶽翦教你做人不可生怨恨存惡意動邪念。
第十年,你小小的身軀揹着重重的乾柴,額頭上滿是汗水,一個人走完了七里路。
第十一年,你第一次做飯,卻把好不容易得來一勺大米煮糊了,你難過得直抹眼淚,一鍋燒得焦黑的飯你依然嚥下。
第十二年,你說你是大人了,不再對旁人的中傷有所動容,有不懂事的孩子拿石頭打你,你只是沉默地路過。
第十三年,你只剩下一個人,嶽翦抱着三個想對你有非份之想的人跳下天塹之淵,你哭得肝腸寸斷。
第十四年,你一個人過活,越來越話少沉默。
第十五年,你歸京來。
你一直以爲,我與你的初見,是在醉骨樓中。
其實我見過你,已無數次。
我一直不懂,爲什麼師父臨終之際,不要讓我去打亂你的生活,讓我只能做個看客,靜靜地看着你長大。
那時你出生時我說了一句話,我說你是生帶異像是不祥之人,從此纔有了你苦不堪言的一生,我想補償你,想照顧你,想彌補當年我年幼口快的一句失言,卻因爲師父一句遺言,我不敢上前。
醉骨樓中我再見你時,終於明白了師父讓我這麼做的原因,你是天之異人,是我一生死敵。只是樓中穿過無數人羣的那一眼,你的眼神如此明亮堅定,帶着新生的無所畏懼,懵懂而執着,能使我琴絃音斷,能讓我眉目微展。
那個我悄悄陪伴了十五年的小姑娘,俏生生地來到我了眼前,就像一杯放了十五年的好酒,終於醞出了濃烈酒香,你美得囂張。
那天晚上若不是城王爺往國師府中放了一把火,我本該去殺了你,我是大國師嘛,生來守天下,你是異人啊,生來亂天下,我該要殺了你,以守天下蒼生。
便是這一次的陰錯陽差,我再也對你下不去手,我甚至卑劣地想過,會不會有一天有另一個人替我殺了你,這樣我便沒有那麼多的內疚與掙扎。
國師一脈,最可憐的地方在於,看得到故事的起始與終端,卻什麼也做不了,算天算地算盡一切,卻也只能算而已。
我知道你一生多苦多難多波折,也知道你此生不歷經塵萬世劫不能解脫,我想,我殺不了你,我便成全你吧,王爺說他可爲了你守這天下,我沒有他那樣的豪氣,我只能守着你,能守着你便也足矣。
九月九那日,是一次天賜的良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自私,從你來問我肖顏開星象的時候起,我便知道,所有的欺騙,隱瞞,陰謀,在那天都會被揭破,你只是城王爺想復活另一人的藥引,你只是一個替身。我明知肖顏開未死,我卻不告訴他,我等着你們之間誤會重重,等着你們之間分崩離析。
我想,如果城王爺真的有他說的那麼愛你,有那麼相信你,你今日這一難,便能過去。
我也想,他最好是沒有那麼愛你,沒有那麼相信你,那麼驕傲如你,如此能忍受你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替死換生之人?我便能帶你走。
你向來聰慧無雙,誰能騙你一生一世?
果然那日,你與城王爺決裂,你受他一掌,跌落風雨裡,我始終不發一言,如個過路人一般靜靜地看着。我看着城王爺將你傷至絕境,看你心碎如泥,我殘忍地等着你最後的崩潰,到那時候,或許你就願意離開方景城身邊了,到那時候,我就可以獨擁你。
用這樣自私陰暗的方法想要得到你,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縱使你真的離開了方景城,你也再看不進任何人,我覺得這一切很可笑,我以爲能得到你,卻依然離你千萬裡。
你去末族,我隨你去,殺盡萬萬人我亦不皺眉,他們該死,你沒有錯,我想我懂得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資格活在這世上,齷齪而陰暗的族類死於你手中,你殺得好,我從此只是沈清讓,再不是大國師,我不在乎。
你去祈國,我陪你走,你與城王爺同進同去,如膠似漆,任何人不能插足半分,我見你與他攜手動盪整個祈國,你奇計百出,詭法萬千,大概也真的只有城王爺那樣的人,才追得上你的智謀,跟得上你的步伐,我自愧不如,我甘作無名小角色,留在你左右。
你要平定天下,我願以身守陣,卻第一次不想再沉默。我在陣中見你一頭白髮如雪,差點衝出陣來,我帶你走,傅問漁,我可以爲了你不惜代價,逆轉上天之意,我把你再藏起一次,藏到無人可知的地方,你不要再做天之異人了,我也不再做大國師,我尋一處有花有草有溪有泉的地方,我陪你躲起來,你不要這樣爲難自己,苦了自己。
那場大雪下到了盛夏,我不知是不是那場大雪染白了你的發,我只知道,你與城王爺天海相隔,倍受折磨,不得解脫,可你笑語輕然,似不知疼痛,你陪我說了一年的話,你怕我一個人孤單,我便覺得,我在你心目中還有這樣一些位置,也已經很足夠了,人總是不可太貪心,對不對?
我得認命,命裡無時,強求不來。
你等了他一年,這一年裡,溫琅以爲只有他偷了你些時光,其實同樣做賊的還有我,我雖每次都叫你不要去皇陵,畢竟那裡陰寒之氣太重,於你身體不利,可是每次見到你,我都覺得萬分欣喜,我能見你的日子,不多了啊,見一回,便要少一回。
最慶幸之事不過於,我終於能光明正大地與你站在一起,做同一件事,不負大國師之責,不負天下人之託,我能理直氣壯地對水南天說,我是一個合格的大國師,我沒有背棄國師一脈的祖訓,沒有忘了國師一職的使命,我坦蕩無畏,不再因你是天之異人而逃避責任,不再因兒女情長而放棄天下,終於有一回,我在天下與你之間,可以兩者兼顧之。
這是我此生大幸,縱使要讓我付出生命。
一年後,他金戈鐵馬而來,我也走到了時間的盡頭由於,瞞你瞞得好,你什麼都不知,只是歡天喜地地要把我接出來,來聽我跟城王爺說些俏皮話,你笑得眉眼彎彎,便是那頭長髮,也變得極爲好看,能讓你這樣幸福的人,也只有城王爺了。
大概你也發現了,我有時候故意想讓你將這陣法不要破得太快,不是我留戀這個地方,而是我清楚,一旦我出陣,我便再也瞞不住你。
從我入陣第一天裡,我的身體就不再是我自己的了,從五臟六腑起,我身結琉璃。
凡人之軀如何能受住世間最恐怖的兩種力量相沖撞?凡人之軀如何有一年的時間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凡人之軀怎麼捱過得萬箭鑽心之苦?我沒有別的辦法,想要守住此陣,想要天下太平,我只能化璃,這便是我不讓千洄入墓室的原因,那小徒弟聰明得緊,一眼便看能看出我的小秘密。
水南天說,我們只是些愚蠢的凡人,螻蟻,草芥,既然這樣,我便棄這凡人之軀,化身爲璃。
其實說到水南天,我依然恨不起他來,如他所言,我性格軟弱,恨,恨不起,愛,愛不起,我總是在優柔寡斷,猶豫不決,做事情也拖泥帶水不乾脆,就連他這樣對我,這樣看不起,說讓我做國師,不過就是因爲看中了我的無能與平庸,無法守護天下,我也沒辦法抹殺當年他對我的養育之恩。
我是孤兒,被他撿來時,他還只是那個溫柔慈悲的大國師,他將我一點點養育成人,教我國師法術,我相信在那時候,他是真心真意視我爲親生孩子的。到底是後來師孃離世,他才性情大變,我怨他不分是非黑白將你一生拖入泥潭,控於掌間,卻依然不能忘記他也曾抱着我走過山水,一聲聲喚我讓兒。
冬日爲我加衣,夏日替我扇風,讓我騎在他脖子上摘樹上的槐花,告訴我天下衆生皆苦,國師所爲便是護這蒼生安寧,那個時候,他不是現在這模樣的。
不過罷了,恩怨是非轉頭成空,若是人都去了,還何必要念着往日舊恩,今日新仇?我守好這天下,向他證明,我是比他更好的國師,我不曾辜負他當年對我的養育之情,不曾有負天下人對國師的重望之恩,這便很足夠。
我藏了一些私心,在以身守陣時,我也分出一點點的靈力來,將你看得見的地方拖延着,雙手,臉上便依然是常人容貌,沒有半分異樣,你若是見了,怕是要難過自責,我甚至在最後都騙了你,讓你先回去,做些小菜,待我與城王爺不醉不休。
你問了我兩次,沈清讓,不要死好不好?
我答應你兩次,我不會死的。
我的確沒有死,我只是消散在天地中,我長存,我也不存,我永在,我也不在,這一點不能算作我騙你的。
靈魂永寂不可怕,不入輪迴也不可怕,此生活得如此辛苦,來生爲人怕是也逃不脫痛苦掙扎,沒有來生於我而言,算是另一種解脫,你不要難過。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跟你在一起的人,都會與你一起成長,變得成熟,王爺不再是那個心懷仇恨卻不能報復,只能壓抑着無邊戾氣的京中惡鬼,溫琅不再是那個風流倜儻,一心只想要收回祈國大權的浪蕩太子,而我,也不再是那個自詡清高不沾污濁,高高在上說着守護天下卻不知該如何守護的無能國師。
我們最後都成爲了最應該成爲的人,我們依然有自私,狹隘的地方,可是你多麼神奇,能讓我這些本該廝殺的人走到一起,平和地坐下來,爲着一句“天下爲先”的話,放下那麼多的恨與怨,攜手站在一處,就連溫琅,他最終也放得下。
我知道這天下只要有城王爺和你在,一切都會好起來,師父的陰謀最終一定會被你打破,我可以很放心地離開,化爲虛無也無所謂。
我啊,只是有些擔心小千洄,那徒兒固執又倔強,天姿聰慧卻也有些浮燥,畢竟還年輕,未歷太多苦難便難有沉澱,又愛錯了人,遇我辜負她一片錯付的深情。我只是憂心,她此生還長,若不能放下愛恨,怕是難有善終。但我也知曉,你會好好照顧她,你總是將身邊的人都照顧得很好。
傅問漁,從一開始我們的相遇,便是錯的,我用盡一切方法想把這錯誤擺正也只是徒勞,但得上天憐憫,給了我最後一些時間,能讓你陪我一些時日,那些珍貴的時光,你不知我藏得有多小心翼翼,就像是捧着最貴重的事物,一點點存放在胸口,你隨口說的一句話,隨意彎的一個笑,在我這裡都是無價之寶,值得我反覆細看,認真收藏,我很知足了。
很多人爲我不值得,無怨無悔這樣守候着你,於我而言太過不公,其實並沒有,至少你從一開始就告訴過我,你的心裡只會有方景城,你從來沒有敷衍過我,也沒有刻意撩撥我,是我自己一廂情願,以及心甘情願,有時候倒挺希望你像別的女子那般,可以多情一些,甚至濫情一些,給我一些好,一些甜,我就算知道那是毒藥,也會吃下去,可惜在,你連這樣的毒藥都不會給我。
你太果斷,太決絕,愛與不愛,朋友與情人,你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半點模糊的地帶也沒有,我只能站在朋友的那個圈子裡,始終邁不進情人的地界半點,你不允,我便沒有機會。
該要感激你這樣的果決呢,還是要怨怪你這樣的狠心?
我欣賞這樣的你,又埋怨這樣的你。
在輾轉苦求不得中,在殺戮不懼報應中,在放手願你安好中,在沉默無言守望中,我用最不打擾你的方式,深愛着這樣的你。
我以我身守天下,我以我命,來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