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見過雪的人,其實錯過了最美妙的景緻。
鵝毛大雪能織成一張密網,他們輕盈又美好,柔軟潔淨如精靈,旋轉着乘風起舞,悠悠然落下。積雪堆積在屋頂上,在樹林間,鬆鬆軟軟厚厚一層。還有那些掛着石壁上的冰棱,大大小小粗細不一,毫無章法但極具美感,晶瑩剔透,陽光一照,便能反射着冰冷的光芒,他們是天地間最脆弱的寶石,輕輕一碰就會碎開,陽光照得久了,也會融化。
方景城與杜畏,杜微微一行三人,來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這裡早已出了商洛這個邊境之城,便是冬天,這個地方也滿是瘴氣與毒霧,不識路的人進去都是死路一條,他們所坐的這個茶棚,是入這瘴氣之林前的最後一個落腳休息的地方。
府上發生了一些事,杜微微都知道,她變得越來越沉默,不再愛笑也不再愛說話,她安靜地給方景城倒了一杯茶,靜靜坐在一邊不出聲,杜畏心疼自家小妹,在桌子底下握住她冰涼小手。
“少主,你可確信,傅小姐就在那裡?”杜畏不無擔憂地說道。
方景城望着白雪覆蓋的十萬大山,輕聲道:“是的,她就在那裡。”
杜畏神色悵然,極目遠眺,與方景城同望着那片深山,將杜微微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他低聲道:“少主,此行兇險。”
“無妨。”方景城回過頭來看着他,“不過是我當年的手下敗將。”
杜畏回過神,覺得這纔有了幾分當年少主的神采和模樣,而不是那個成日一語不發的寡言之人。
噠噠的馬蹄聲傳來,一對黑馬在雪地裡漸漸露出了人影,畢苟神色不自然地對方景城行了個禮:“少主,杜先生。”
“來了就隨我進山吧。”方景城說着便起身,他一身玄色長袍,在雪地裡有如一抹墨跡。
畢苟步子頓了一頓,拉住要跟上去的流七月,聲音沉靜不似她往日性格:“見到傅小姐,少主你欲如何?”
她害怕,害怕永不知疼痛的少主,會對傅問漁做出什麼事來。
傅問漁不僅僅是她的小姐,還是她的朋友。
方景城騎上馬,微微偏頭看她:“我見了她,會問她,冬日天寒,可有加衣。”
流七月嘆一聲冤孽,扶着畢苟上了馬,自己跟在後面暗自惱火地罵,那時在望京城,他就跟傅問漁說,傅小姐,你答應我,一輩子不入末族可好?
傅問漁倒是守了信用沒有親自前往末族,可是卻被末族的人擄了來,這簡直是碰了鬼了。
十萬深山連綿不絕,千年古樹承積雪,幾道清溪不凝結,一行人踢踢踏踏着馬蹄進了這外界的人萬不肯輕易涉足的地方。方景城對這裡還是有些熟悉的,畢竟當年他曾率着大軍來過這地方,只是那一次來的時候他不太友好,千軍萬馬把這裡踏碎,收了各族做臣族。
也是那一次,他見識了這裡的瘴氣之狠毒,此行若無杜畏,他也不敢一人前來。
“少主,雪天路不好走,起碼得走上一個月,我們急不來。”杜畏拉住繮繩說道。
方景城沒有說話,只看着前路,一路望過去都是看不到邊的古樹林和白雪,還要一個月,整整一個月,才能見到傅問漁,這一個月,傅問漁會不會又把自己忘掉幾分?
沿着古樹林與白雪,路過一道懸崖上的瀑布,再遇見幾只冬日裡出來覓食的麋鹿,擔驚受怕的兔子一躍而過,穿出密林和大樹,一羣年輕美麗的姑娘輕輕敲斷了幾根冰棱,嘻笑着放進一個細頸大肚的瓷瓶裡,凍得通紅的手指摸了摸耳朵,又惡作劇伸進同伴的後背裡,惹得同伴尖叫着躲開,嘻哈的笑音比這冰棱還要美。
她們踩着青石小路,一路收集了不少乾淨得不含任何雜質的冰棱,又抓了幾個雪球往同伴身上砸去,打起了雪仗,年輕的姑娘總是有無限的活力,哪怕這天寒地凍的天氣裡,她們也能找到樂趣和歡喜。
只是這個姑娘手一抖,雪球打錯了人,砸到了遠到而來的貴客身上,嚇得她們齊齊靜聲跪下:“異人。”
異人冰清玉潔,一身白衣,若不是有一頭烏黑順滑的長髮,幾乎要與這白茫茫的雪地融爲一體,她神色清寒地看了這幾人一眼,摘了幾枝梅花放進籃子裡,目不斜視地離開。
跪地雪地裡的姑娘們有些不憤,看着異人走遠了,起身不平道:“傲什麼呀傲!”
有些冷傲的異人見了小開便是另一番神色,她清寒的臉上會露出極溫柔的笑容,取下身上的披風又把冰冷的手貼到小開臉上逗他:“小開啊小開,今天想不想喝梅花茶呀?”
小開看她凍得鼻頭都紅了,乾脆雙手又覆在她手上,替她暖一暖,一笑起來,眼彎彎,亮晶晶:“想啊,問漁姐姐。”
傅問漁暖好了手提起茶壺泡一壺茶,煮化的是從梅花樹上採下來的冰棱,也自帶淡淡冷冽梅花香,煮水的時候她望着窗外的雪原茫茫偶爾出神,來這個地方有多久了,她都快要不記得。
那天那些人把自己劫來,傅問漁只能抱着肖小開警惕地望着他們。那時,她剛剛歷經了方景城的欺騙與利用,滿心的仇恨,看誰都是仇人。
爲首的人揭下臉上的面紗,那是一張清秀俏麗的臉,與京中女兒家不同,她鼻樑很高,五官立體分明,她單膝下跪,雙手交疊按在肩頭,語氣有些冷意:“末族卓燕,恭請異人回族。”
傅問漁從來不屬於末族,也就談不上回末族。她也知道,末族只是想利用她天之異人的身份,延緩衰老,活上一兩百歲的年紀。
這一切,很久以前方景城有說給她聽過的。
方景城什麼都告訴她,唯獨不告訴她,她這個天之異人,還可以救肖顏開。
關於那天發生的事,傅問漁已經把他們全部打好了包,存放在心底最深最深的一個地方,不去翻也不去想,她把前塵往事當夢一場,夢被織夢人親手打得粉碎,她便再不作奢望。
肖顏開活着也好,死了也罷,她都不再追究,那天是有誤會也好,有過錯也罷,她也不再費神,也不去想那天她聽到那一聲“阿城”意味着什麼。
她決意,與過往作別,與方景城告辭,與望京城所有的一切說永不再會。
算了,就這樣吧。她這樣想。
“問漁姐姐,你在想什麼?”小開走過來拉了拉傅問漁的袖子。
傅問漁便淡淡收回眼神,捏了捏小開的臉:“我在想這麼好的雪天,最適合堆個雪人了。”
“那我陪你一起啊。”小開跳下牀來雀躍,只當真的沒有看見傅問漁眼中的孤寂神色。
“你給我躺好。”傅問漁按回他到牀上,“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好,少亂動。”
那日小開死死拉着傅問漁不肯鬆開,末族的人心急之下差點致小開於死地,若非傅問漁喊得快,只怕他此時已經都要不在了。
兩人正說着話,卓燕敲門進來:“異人。”
“有什麼事?”傅問漁對末族的人並沒有什麼好感,當年藍長老與方景悟聯手做的那些事,差點害得整個山城數十萬百姓喪命,對於一個如此蛇蠍心腸的族落,傅問漁難有半點喜歡。
如果可以,她也想離開這裡,只是出了這末族的泥巴牆,外面就是瘴氣林,她染上半點就是個死,更何況小開也還在這裡,她不能扔下小開一人離開。
“族中有事,請異人同往商談。”那卓燕上上下下看了傅問漁一眼,相對於其他人對傅問漁的尊敬,她顯得無禮又傲慢。
傅問漁並不知道他們談的是什麼事,也不知道這末族拉着自己去談什麼,她來這裡這麼久了,她到現在爲止,也不知末族的人將她劫來要怎麼樣。
小開拉住傅問漁的手,急切一聲:“我與你一起去吧,問漁姐姐。”
傅問漁拉過被子給他蓋好:“沒事的,我去去就回,你好生休息,幫我看着茶。”
卓燕冷眼看着他們二人,也不多說話。
卓燕在末族中地位不低,末族如今掌事的三大家族藍卓尤,卓姓一族死了一個卓罕德,那是卓燕的胞兄,卓家只有卓燕這麼一個孤女了,所以也算是百般疼愛寶貝,她也有些驕傲的性子,在這末族中也衆星拱月般好生捧着。
可是傅問漁來了之後,事情有些變化,原本被衆星捧月的她,漸漸失去了衆人的喜愛,人們開始把更多的目光和精力放在瞭如何討傅問漁高興這件事上。
她喜歡獨居,末族便給傅問漁騰了一套安靜的房子,還囑咐族人無事不得叨擾。她喜歡下棋,從不擺弄這些玩意兒末族族人不遠萬里從外面帶回了棋盤和黑白子。
卓燕知道末族對傅問漁這麼好的原因,但無由來,她就是覺得有些嫉妒,原是屬於她的東西被人搶走了,她覺得不忿。
更不要提,當年卓罕德死在望京城,她隱約聽說過,跟傅問漁脫不了干係,這更讓她對傅問漁有些敵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