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卷 土重來,博弈天下! 風啓篇 04 一步錯,失之交臂
“殿——殿下——”鐵方被他滿面殺機的怒氣完全震住了,人高馬大的漢子,一時間居然連話也說不利索了。
風啓知道他此時應當剋制,可是他百般思慮,千般算計,最後居然還是在這臨門一腳的時候功虧一簣。
他原來以爲自己可以逆轉這一切的,可是到頭來——
還是白忙一場。
不行!不管怎樣,都一定要阻止這件事的發生,否則他的重來一次,又有什麼意義?
心中的這個念頭一起,風啓立刻就扶着桌案站起來。
但是他的身體現在還沒復原,再加上急怒攻心,腳下踉蹌着往前奔了兩步,卻是眼前恍恍惚惚的發暈。
“殿下——”鐵方連忙過去扶了他一把,他卻推開了對方的手,繼續蹣跚着步子往門口走去,然則沒走兩步,幾下就又是一個踉蹌。
“殿下!”鐵方被他這個樣子嚇的不輕,也管不了他的意願,連忙再度追上去,將他已經倒下去一半的身體攙扶住,一個不慎,就撞到了旁邊的桌角上。
外面的繁昌公主聽到動靜,也是再也按耐不住,徑自推門闖了進來,見到風啓神志不清卻使勁掙扎着想要擺脫鐵方起身的模樣,立刻就嚇的臉色慘白的也跟着奔過去扶住他,憂慮又焦躁道:“皇兄!皇兄你這是怎麼了?你別嚇我!”
說着,就忍不住哭了起來,衝愣在門外的宮婢大聲道:“快去傳太醫,去找曲太醫過來!”
這一刻,風啓的腦子裡渾渾噩噩的就只有一個念頭,雖然明知道就算自己的身體條件允許,也就算是他現在立刻就啓程趕過去也是來不及的,可心裡就是有這一種執念——
他這千辛萬苦的重來一次,如果這所有的一切卻都還按照曾經的軌跡走下去的話,這樣的挫敗感,他承受不了。
於是他用了所有的力氣推開鐵方的手,再一次竭力撲到門邊。
九月天,白日裡的陽光依舊毒辣,大片白花花的日頭從頭頂照射下來,他便更覺得胸口堵着的那一口悶氣隱隱發燥,再要強撐着步子前行,卻是胸口內裡一熱,驀地噴了一口血出來。
殷紅的鮮血剛好落在小宮女的繡鞋尖上,小宮女嚇得驚叫一聲,下意識的後退一步。
而這一口血吐出來,風啓就真的完全喪失了意識,扶着門框,一點一點的跪倒了下去。
“殿下!”
“皇兄!”
鐵方和繁昌公主相繼撲過去,手忙腳亂的直接把人扶到了這書房裡的榻上。
因爲風啓的病情還沒有完全穩定,他府裡的大夫和繁昌公主帶過來的曲太醫都就住在隔壁的院子裡,不過片刻就被請了過來。
“太醫,快來看看我皇兄他怎麼樣了!”繁昌公主守在旁邊,手足無措。
曲太醫揹着藥箱過去,給風啓又是診脈又是扎針,來回折騰了敘舊,他就是緊抿着脣,半分轉醒的跡象也無。
繁昌公主看在眼裡,心焦不已的不住攪着手裡的帕子。
曲太醫和幾個大夫一針忙活,又叫人去廚房煎了藥給風啓強行灌下去,從上午一直折騰到入夜。
繁昌公主一直紅着眼睛,咬牙守在旁邊,她竭力的不叫自己哭,但是眼眶卻是一直都算賬的利害。
這是她唯一的兄長,雖然從風啓十二歲離京之後,兩人就幾乎再沒見過面,可是她寫給他的每一封家書他都會認真的回,哪怕字裡行間難免生疏,但是她記憶裡卻一直都年幼時候那個會在母妃的寢宮裡不厭其煩的教她握筆習字的小小少年。
這幾年,風啓越發冷淡的性子,從他回信的字裡行間她是能夠感覺到的,可是她能理解,母妃突然慘死,他自己也險些遇害,最後落了一生都擺脫不了的頑疾,她能理解兄長這些年來的辛苦,所以她一直都安慰自己,他不是故意要冷落疏遠自己的,如果不是當年發生了那樣的事,如果不是母妃早早的離去,她原意相信,他還會是那個疼愛自己的溫和的兄長。
所以,再聽到他病危的消息的時候,她纔會苦苦哀求,讓太后准許她過來。
那時候她想,就算他是真的要挺不過去了,那麼自己也要趕在他閉眼之前過來,最起碼,在自己的親人身邊合上眼,他這個一生都過的孤苦的兄長走在黃泉路上便不會只記得這時間薄涼的一切。
可是,在殘忍了那麼久之後,這一次老天對他們兄妹這一次似乎是多了幾分眷顧,她不遠萬里的趕來,兄長也居然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之後重新甦醒。
沒有人知道那一顆她的心裡是有多少的歡喜,可是——
現在怎麼就又會變成這樣了?
繁昌公主恍恍惚惚的站着,曲太醫幾個退出去了都沒有察覺,直至鐵方走過來試着喚她,“公主?”
“啊?”繁昌公主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茫然看一眼重新空曠下來的屋子。
“太醫和大夫都已經出去了,他們說殿下現在的心念不穩,體內氣血亂竄,最好還是先不要移動他,今夜恐怕就要把殿下留在這裡了,屬下在這裡守着,您先回去休息吧!”鐵方說道,也是滿面的憂慮之色。
“那我皇兄什麼時候能醒?”繁昌公主問道,憂心忡忡的盯着榻上的風啓。
“太醫說暫時還不確定,但是他方纔急怒攻心,又牽動了舊疾復發,情況不容樂觀。”鐵方如實回道,又恐是繁昌公主不肯走,就又說道:“殿下的書房這裡,有許多的不方便,今晚公主就先回去吧,屬下守着,一旦殿下醒來,就馬上過去告訴您知道。等明天殿下情況如果穩定了,將他移動回了臥房那邊,您再過去陪她?”
事實上,繁昌公主並不任性,她擡眸瞧了眼這間被各類書籍填的滿滿當當甚至感覺有些陰暗的屋子,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那——如果皇兄醒了,你一定第一時間去告訴我!”
“公主放心吧!”鐵方頷首,就只看風啓的面子,也是對她十分尊重的。
繁昌公主還是不很放心的盯着那榻上的風啓又連着看了好幾眼,然後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第二天太醫過來看過之後,仍是沒叫移動風啓,直至第三天,才找了幾個侍衛過來,很小心的將他移動送回了臥房。
風啓這一覺睡醒,已經是整整四天之後了,睜開眼的時候,是深夜。
斜對着牀榻的窗子被敞開來透氣,他睜眼便能看到外面漫天的星光。
這一番折騰下來,他整個人就更是形銷骨立,消瘦的利害,見他終於醒來,繁昌公主忍了幾天的眼淚也終於決堤而出。
這一覺醒來,風啓知道,關於西越方面的那件事,他已經再回天乏力的,難免有些心灰意冷,又是習慣性的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整天整天的不見人也不說話,直至又過了幾天,鐵方將從楚州方面蒐集到的消息稟報了給他知道。
“殿下,您讓屬下去搜集的消息已經有眉目了,西越太子前往楚州軍中只停了三天,接到西越國主八百里加急送去的書信,就立刻帶着郡主返程回京了。”鐵方說道。
如果褚琪楓出事,那麼這件事遠比褚易安回京更要緊,鐵方不會主次不分。
風啓本來正壓在書本上的手指下意識的稍稍用力,緩緩擡頭,“褚琪楓呢?”
“軍中前面的一位監軍已經被撤換了下來,西越太子只帶了郡主回京,卻把康郡王留在了軍中,暫代建軍一職,看這個樣子,他似乎是有意染指楚州的軍權,所以這便就開始試探着往軍中安排勢力了。”鐵方思忖着說道。
誠然,風啓傳信漠北王妃,這個主意,是打在朝堂政局上面的,他也就只能往這一方面想。
風啓聞言,反而十分意外的愣了許久。
怎麼褚琪楓沒事?按照常理來說,絕對不應該這樣的,這是怎麼回事?是褚琪炎改變計劃了沒有出手?
可是這又怎麼會?那麼一個千載難逢的幾乎,他是最瞭解自己的人,不管怎樣褚琪炎都不該放棄這個足以改變西越朝中格局的絕佳的機會的。
但如果事情真的沒有按照曾經的那個套路走,那麼這中間就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的。
飛快的定了定神,風啓重新擡眸看向了鐵方,“那邊——還發生了別的什麼事嗎?”
“是!”鐵方面上的表情依舊凝重非常,甚至比方纔更甚,“殿下,咱們朝廷在楚州附近的駐軍,軍營裡出事了。”
前世的時候,因爲懷疑延陵君來歷,褚琪炎爲了追查,是將那段時間楚州附近所有發生的大事都全部仔細的查過了的,南華在楚州駐軍的軍營發生病變的始末他都一清二楚,所以這會兒也都十分平靜,只事不關己的“哦”了一聲。
鐵方卻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就又主動說道:“主帥程南恩貪墨糧餉,事情敗露,說是他狗急跳牆,帶了士兵襲營,意圖將監軍榮顯揚滅口,但是榮世子有所察覺,反而將他給殺了,軍中兩方勢力抗衡,咱們的探子送消息回來的時候都還鬧着呢。那榮世子是出了名的冷麪判官,程將軍又是右相的嫡子,這件事你——怕是要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風波了。”
前世時候南華軍中的那一場兵變,死的明明是榮顯揚的。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接二連三有事情超出了預料之外,雖然褚琪楓的那件事沒有發生,讓他心裡多少鬆了口氣,但是這樁樁件件歷史事件的改變,卻還是叫他不能夠掉以輕心的。
“就這些?”沉默了一會兒,風啓慎重的開口。
“是!因爲軍中出事,探子着急回來稟報,暫時得到的消息就只有這麼多。”鐵方回道。
“叫人再去查查,我要知道軍中兵變的每一個詳細細節,還有——”風啓說着,頓了一下,“還有西越那邊褚易安那一家三口在軍營的三天都見了些什麼人,又做了些什麼事!”
因爲他先提的是南華軍變的事,鐵方也就沒往別處想,答應着就下去吩咐。
繼那一次吐血之後,風啓的狀況是越發的不容樂觀,每天能在書房呆兩三個時辰已經是極限,其他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臥牀休息,於是他便趁在書房的那兩個時辰仔細研究這具身體的正主留下的手札,和吩咐鐵方、史浩一些要緊事,回了房間就看些詩詞,史料打發時間。
繁昌公主每日都來,親力親爲的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風啓初始時候有些不適應,但後面漸漸地也就懶得管她,他告訴自己,這算是自己對搶佔了別人身體的償還。也好在是繁昌這個姑娘很有分寸,做什麼事都循規蹈矩,從不會觸到他的底線。
日子就這麼風平浪靜的過,因爲風啓這一次要求查證的消息比較細緻,探子那邊操縱起來就很是花費了一些時間。
這日臨近中午的時候,繁昌公主仍是如往常一般,端湯藥過去書房給風啓服用,他的院子裡沒有侍衛把守,繁昌公主心下狐疑,走過去敲了兩下門裡頭更沒人應,突然想到他那天暈倒時候的情形,唯恐別是他一個人關在書房裡出了什麼事,繁昌公主不由的心神大亂,就直接推門闖了進去。
那個屋子裡因爲藏書太多,牆壁的三面都是書架林立,所以光線就不是太好,進門發現裡頭也沒人,繁昌公主才鬆了口氣。
裡頭的書案上書本是攤開的,硯臺裡還散發着墨香,屋裡的一切擺設都很平整。
想着他應該就只是有事暫時離開了,繁昌公主一直提着的一顆心才總算落回了遠處,走過去,將湯藥放在桌子上,要轉身的時候,目光不經意的輕輕一瞥,卻見到匆忙被塞進信封裡一半的一張皺皺的信紙。
風啓書房裡的東西她慣常都是不動的,因爲知道他不喜歡,可是這一次,鬼使神差的,竟忍不住將那信封撿了起來。
來自漠北王庭的密信,信中籌謀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大事。
繁昌公主只匆匆看到一半,整個人就驚呆了。
她印象裡一直溫和又與世無爭的兄長,居然會和漠北王庭有所勾結,並且似乎是在暗中策劃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他——
這是要做什麼?
抖着手將那信紙塞回去,繁昌公主捂着胸口從那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心裡卻是懼怕的利害。
她是自幼就在朝堂和後宮那些人的勾心鬥角之中長大的,她很清楚,如果風啓是要開始插手和天下格局有關的事情了,那麼——
很有可能,他就是意圖角逐皇位了,而現在和漠北王庭的聯繫,只是在提前鋪路而已。
雖然鐵證如山,但是繁昌公主還是有些難以相信,因爲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兄長,不是那樣的人,但也無可否認——
是冥冥之中,她是能感覺到的,這一次自己所見的兄長,與記憶中的那個小小少年似乎已經不一樣了。
他給她的感覺,不再是溫暖平和,反而渾身上下都透出疏冷的氣勢,只是莫名的,這種氣勢,又會叫人覺得心安。
那是一種值得信任和依靠的感覺,在她過去的十二年人生裡,還從來沒有第二個人給過她,包括她高高在上受百官臣民愛戴的父皇。
但是很奇怪,這個重病纏身,甚至隨時都有可能突然倒下的男人能給她這樣的感覺。
繁昌公主心煩意亂,剛剛走出書房的時候,剛好迎着史浩從外面進來。
“公主”見到她,史浩一愣。
“我皇兄呢?”繁昌公主飛快的收攝心神,掩飾情緒,“我過來給他送藥,沒看見他,就先把藥放在裡面的桌上了,他人呢?”
“哦!是南城外的租戶和咱們王府的管事之間發生了一點兒衝突,那些粗人,不懂規矩,直接鬧上門來了,殿下過去處理了!沒什麼事,公主不必擔心!”史浩回道。
“哦!”繁昌公主揣着很重的心事,唯恐說多了會被察覺,就趕緊敷衍道:“沒事就好,那先回去了,一會兒皇兄回來,你記得叫他喝藥。”
“好!”史浩應了,快步進門,取走了書架上的一摞賬冊。
這段時間,風啓的身體恢復的還是十分緩慢,是一直到楚州事發之後的將近一個月鐵方纔把蒐集到的十分詳盡的資料送到了他的書案上。
褚潯陽墜馬卻提前甦醒,她出營一趟的行蹤不明,但卻帶了褚琪楓安然無恙的回營,南華軍中種種變故的始末完全無跡可尋,但是南河王府,褚琪炎和褚靈韻姐弟這一次無功而返,本應該出現的延陵君卻並沒有出現在他們的隨行隊伍裡。
許多的事,都變了,看似不可思議,表面上也找不出任何的具體關聯,但是這一刻,風啓的腦中卻有一個突兀又大膽的假設——
在那件事中,最先出現變化的就是褚潯陽甦醒的時間,然後她出營帶回了褚琪楓,只憑這一點,就讓他不可遏止的心跳加快。
如果真的是她洞悉一切而阻止了這件事的發生,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
她回來了!和他一樣,同他一起!
只是陰錯陽差,褚琪炎的本尊健在,並且無病無災,容不下他這樣外來的靈魂,而褚潯陽遇到的時機得當,真的被聶陽女帝的引魂鈴引渡重生了。
她回來了!
她和他,一起。
他們,終還是再次回到了這同一片的天空下。
可是何其諷刺的是,她順利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他遠在千里之外,無法坦誠自己到底是誰。
更可笑的是,在時間上,他似乎是搶佔了先機,先她一步迴歸,但是一步錯,這上蒼似乎是在故意和他作對,根本就沒給他彌補的機會,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居然還是失之交臂,沒能彌補前世所犯下的過錯。
褚潯陽!褚潯陽呵——
如果此時此刻,你還記得我,大概刻骨銘心難以忘卻的還是我怎麼謀算你的父兄怎樣不擇手段的毀掉你東宮滿門的前程的血債吧。
你我之間,是不是就因爲我前世的那一場過錯,便——便就真的永世都不得回頭了?
我回來了,你也回來了,可是命運——
它讓我們失之交臂。
這一場算計,這一場重生,怎麼算下來,好像從一開始自己活成了一場笑話一樣?
這樣想着,風啓突然忍不住的扶額苦笑出聲。
繁昌公主本來正陪在旁邊繡一方帕子,見他突然發笑,就詫異的愣住了,擰眉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輕聲的試着開口喚他,“皇兄?你——怎麼了?”
風啓順勢用手掌遮住了眼睛,語氣冷淡的回她,“沒事!”
繁昌公主還是不放心,使勁皺眉盯着他不放。
事實上他是一個極有定力的人,但是此番情緒失控,卻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壓住。
“繁昌!”緩過一口勁來,風啓扔了書本,坐直了身子,正色看向對面的少女,“你來這裡,轉眼已經一個多月了,老祖宗給的固然是恩典,那是她的體恤,但是你一個姑娘家的,我——”
“皇兄!”繁昌公主看着他,心裡很是掙扎了一下,卻是大着膽子破天荒的打斷了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很認真的問道:“我在這裡,你是不是覺得很麻煩?”
身邊多了一個陌生的負擔,他自然是覺得麻煩的,只是有些話就算已經衝到了嗓子眼,他也是不能說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頓了一頓,風啓道,爲了掩飾心中的不適應,他便乾脆往旁邊別過了頭去,“繁昌,你是我的親妹妹,在我臨危之際,唯一還想着前來看我的也就只有你了。我知道你是對我不放心,可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只是爲了你的前程,我也不能將你留在身邊的。”
這片封地,地處偏遠,雖然他一座王府獨居在此不受束縛,但是這裡窮山惡水,哪及京城繁華?
繁昌公主出身皇室,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她的婚事,將來一定要太后和崇明帝兩人做主,哪怕只是爲了皇室的臉面尊嚴,這方圓百里之內,也沒有配得上她的人家。而且她一個姑娘家,如果是要嫁人,當然還是留在京城,在皇族密集的地方,這樣纔是最穩妥和最有保障的。
這些道理,無需他說,其實繁昌公主都懂。
她是女子,這是抗拒不了的命運。
繁昌公主紅了眼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可是我不願意回去,我知道宮裡錦衣玉食,錦繡繁華,可是我怕——我不願意在那些人算計裡頭過日子。皇兄,其實我也不知道在聽到你出事了的時候我爲什麼會就那麼迫不及待的想要趕過來看你一眼,可是看到你的時候我知道了,因爲我害怕,我害怕如果連你也沒了,這世上就真的只剩下我無依無靠的一個人了!”
這些年,雖然他們兄妹不在一起,也雖然這個兄長給不了她任何實質性的幫助,但是他的存在,卻在無形中給了她一種信念,成了她的支柱,就算是自欺欺人,當獨自蝸居在那冰冷宮殿一角的時候,她還能告訴自己,自己也有一個人可以依靠的,如果真有什麼,她還有她的兄長可以依靠。
可是如果——如果兄長會有個什麼閃失的話——
那一刻,她突然恐懼到了極致,於是一改平日裡溫順的姿態跑到太后那裡長跪求情,求了這一次前來探他的機會。
她也知道,以她這樣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在這裡長留,但是在自己的親人身邊,她就是不願意走。
繁昌公主淚水連連的看着他,那目光中,有說不盡的委屈,卻沒有叫他爲難的乞求。
風啓從遠處收回了目光,回望她一眼,嘴脣動了動,最終,卻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
“皇兄!”繁昌公主擦了把眼淚,於是再開口,她的目光中有一些試探,另外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堅定情緒,她說:“我知道我不能長久的留在這裡,你就再讓我在這裡多留一段時間,等太醫診治,確定你的病情沒有大礙了,我再啓程回京,好不好?”
這一點不能算作是請求的請求,風啓更是連拒絕的理由也沒有的。
他不想帶着個包袱在身上,但也許是因爲這個女孩兒太懂事了,有很多的話,反而叫他無法絕情也無法冰冷的從脣齒間吐出來。
繁昌公主見他沒有拒絕,就又多了幾分安心,她放下花繃子,走過來,輕輕的握了他的一隻手,很小心的問道:“皇兄,將來等我回到京城之後,我還能再見到你嗎?你——還會來京城看我嗎?”
她問的隱晦,卻是很鮮明的透露出一種訊息。
風啓皺眉——
再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風啓本尊都對京城那個地方敬而遠之,很明顯是對外做出一種姿態,他要遠離朝局來自保的。
繁昌這是話裡有話?她在試探他?
可是這個問題,現在,風啓並沒有辦法回答她。此時他一心都還記掛着西越,記掛着褚潯陽,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這樣的迷茫和彷徨過。
“即使我不回去,有我在這裡守着,你也大可以安心。”最後,風啓這般說道:“放心吧,既然這一次我沒死成,大約上蒼也並不是那麼願意收我這條命的,有我在,沒人會把你怎麼樣的!”
這是承諾。
不管是前世今生,他都不經常向人許諾,但是這一刻,負擔着一份責任,他竟破天荒的給了這個女孩兒承諾。
繁昌公主的眼睛一下子就明亮了起來,那裡面有欣喜也有釋然,但是明顯的,她似乎也是從中會錯了意,理解成他終將要做什麼的。
“嗯,既然是皇兄你讓我回去,那我就都聽你的,等你的病情再穩定一點,我就回去了!”繁昌公主道,堅定的點點頭。
但是此時,這少女也暗暗的下了決心——
就算只是爲了兄長的這句話,她也一定要回去,那千里之外的京城之地,不是他們的天下,越是因爲這樣,她就越要回去,她在那裡,萬一將來有朝一日,或許還能和自己的兄長之間彼此關照。
他們的母族落魄,無人可用,她凡事只能依靠兄長,而兄長——
也只她這一個最親的人了。
誠然這個時候風啓還不知道,這個看似溫順柔弱的女孩兒背地裡做下了一個怎樣艱難又義無反顧的決定。
是的,義無反顧,因爲那是她唯一的兄長,哪怕只爲了他給她的承諾,她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
繁昌公主回程,是在這件事後面的又半個月之後,風啓派了史浩親自送她,而這段時間,西越朝中卻是暗中波濤洶涌,發生了各種大小事件無數。
在逐漸的讓自己身邊幾個親信適應了他的性情轉變之後,風啓開始不再隱藏,大肆蒐羅兩邊朝廷的各種最新消息,關起門來自行揣摩研究,而這導致的最直接的反應就是他身邊的幾個親信卻都莫名一致的精神高度緊張,往往進了他的院子之後就自主自發的屏息斂氣,神情嚴肅。
尤其是在知道一個叫做延陵君的人到了西越的帝京,並且公然和東宮的潯陽郡主過從甚密的那幾天,那整個園子裡的氣氛幾乎是壓抑到了極致,就連竹林裡鳥雀都受到了影響,不經常的叫喚了。
風啓是不知道這件事將要朝着哪個方向發展,但是自那以後,褚潯陽和南河王府褚琪炎姐弟之間的種種衝突卻終於可以讓他篤定的相信——
那真的是他回來了。
他迫切的需要見到她,卻又放佛近鄉情怯,無數次的靜夜沉思,卻終究下不了決心,當然,就算是他想要做什麼,就他目前的身體狀況,也是承受不起的。
就這樣憂思過重,他的身體恢復的就越發緩慢,幾個親信看着也心焦不已。
轉眼一年桃花開,又轉眼一年楓葉紅,那個叫做延陵君的男人的存在,越發是叫他覺得如鯁在喉,只是他太瞭解褚潯陽的脾氣了,她是不拘小節,但卻天生是個護短又小心眼的丫頭,雖然曾經延陵君和她之間的立場不對付,但他畢竟沒有親手觸動她的底線,沒有苦心籌謀,害死了她在乎的人,褚潯陽會對他既往不咎,卻一定不肯原諒自己曾經的作爲。
隨着他需要蒐羅的情報越來越多,鐵方几個對他的心思都隱隱的有了揣摩,其實關心朝局是假,自家主子真正的關注點——
永遠都是那個遠在千里之外,面都沒見過的潯陽郡主吧!
風啓的這種舉動,着實是叫人生疑,但幾個人卻三緘其口,什麼也不多問,直至這一天,風啓將他們幾個全部叫到了書房。
“朝中太子不得帝心,皇后昏聵,老六蠢蠢欲動,用不了多久,朝局大動,在所難免,本王知道你們都是熱血男兒,當初你們追隨本王,也多少是帶着幾分理想抱負的,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今天本宮就當面問問你們的意見,你們——”風啓開口的話就太過直接,半點的修飾也沒有,“需要本王爲你們引路做些什麼嗎?”
他如今這樣的身體狀況,太醫和大夫全都說是不容樂觀,並且也絕對沒有完全康復的可能,能維持現狀都屬勉強,再折騰的大了,保不準哪一天舊疾復發,就又是命懸一線的境地。
風啓說這話的時候,面容沉靜,語氣卻是沉穩當中帶着極爲冷厲的氣勢。
很明顯,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很清楚,但只這一場開誠佈公的談話,就讓在場的幾個熱血漢子統統紅了眼眶。
“殿下,您的身子——”鐵方最先開口,面露遲疑和不忍。
“這不是你們需要考慮的事情,你們只管回答本王的話,如你們所見,本王此生也許是時日無多,但如果是你們的心願,垂死病榻和馬革裹屍之間,本王也是寧肯選擇後者的。”風啓擡手打斷他的話。
所謂的野心和抱負,前後兩世,都是他最不缺的。
他不敢去見褚潯陽,甚至於不敢去想象一旦和她之間見面之後會是怎樣的一種局面,在這個時候,也許把心思移開,去做些別的反而更好。
他褚琪炎何時也變成了這樣畏首畏尾又不幹不脆的一個人了?可是遇到褚潯陽,他就再難保持一顆平常心。
他想要見她,並且被折磨的近乎想要發狂一樣的想要挽回她,可卻像是爲了懲罰他當初的自以爲是一樣,這一次重來,他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要敗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
是不是還不如直接死了來的乾脆?
她先死去,他會不甘,會痛悔,而如果是他先走了,她便會連一眼的目光也懶得捨棄的吧。
潯陽……潯陽呵……看來我是真的欠了你的了。
風啓眼中神色有了一瞬間的轉變,但是快到沒有讓任何人捕捉到。
鐵方几個面面相覷,雖是被他這一番話激起了滿腔熱血,但是不知道爲什麼,看着他過於消瘦的身體和異常冷毅的面孔,卻是集體沉默了下來。
風啓也不着急,只就看着他們,等他們最後的決定。
但是最後,還是鐵方站出來,單膝跪了下去,“殿下,屬下等人立志追隨的人是您,您待我們不薄,又懂咱們的心情,但這太平盛世,也不是每個人都想着建功立業的機會,您給我們盛世安定,衣食無憂,咱們個個都感激知足。屬下們也都知道您這些年一路走過來的不易,咱們也都不需要您爲了替咱們爭功名而冒險,只請您保重自己的身子,屬下們都會追隨您,一輩子尊您爲主!”
如果說以前的風啓還有些優柔寡斷,讓人不能特別的信服,但是這一場大病之後,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能感覺的到,許是絕境之中激發出來的鬥志,他的確是有問鼎天下的氣魄的。
如果他的身體允許,隨他建功立業,叱吒風雲的痛快一番自是再好不過,可是對於這樣一個心懷大志的人,卻容易叫人惺惺相惜,不忍心叫他以這樣一副殘軀,再去挑那樣重的一副擔子。
誠然這樣的結果,是完全出乎風啓意料之外的,但是鐵方等人堅持,卻是叫他震動不小——
原來這天底下,真的未必就只有江山偉業,功名利祿的,原來只爲了人情,很多人都能放棄他們原本執着追求着的東西的。
他曾以爲,自己此時的心態只是心灰意冷,可如果說是爲了褚潯陽,他會願意放棄嗎?苦思冥想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風啓依舊是矛盾的給不了自己答案,直到有一天,收到了京城繁昌的來信。
那一次不顧一切的千里奔襲,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爲了繁昌,還是隻因爲拿到了褚潯陽會隨延陵君秘密前往南華的消息。
這一世的失之交臂,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還會有勇氣重新站到她的面前去,而在她的身體終於能夠承受的住這長途跋涉的苦,再次回到她面前——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那夜他坐在黑暗的馬車裡,看燈火輝煌下她依舊狂傲爽朗的笑顏,語氣古井無波的對站在她身邊的延陵君說“不必”。
然後是車轍碾過,不知道是壓在了誰的心上的聲響,有什麼東西,在沉默的夜色中碎裂,被遺落在外。
這一次,他捲土重來,原來——
只爲見證她與別人的執手一生的圓滿。
然後,他會更加深刻的明白,自己這前後兩世,一共是存了多少的缺憾和不完整。
------題外話------
寫這個番外,其實不是爲了xi白,琪炎前世做的事情,已經註定他怎麼洗都白不了了,當然,我也不是特意只爲了虐他,纔給他開了這個重生的梗,只是想憑我自己的感覺來講一個故事。
錯失的,遺憾的,圓滿的,無奈的,不管是人生還是愛情,都是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的,不一定每一個故事,都會有大團圓的完美結局~
火火,他不是回來贖罪的,他只是遵循本心,在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