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黎明,君烈才醒過來。
馮太醫親自喂他喝了藥,他緩了緩,擡起眼簾,望向君天瀾。
便是隔了重重帷幕,內殿的人也能察覺到那眼神難掩凌厲與憎惡。
喝完藥,他一把將馮太醫手中的玉碗推落在地,清脆的玉碎聲叫帳外諸位皇子紛紛垂首靜立,不敢發出半點兒聲響。
他扯着嗓子,啞聲道:“給朕查!朕如今還沒死,就敢惦記皇位到這個地步!若朕當真死了,豈不是屍骨未寒,他就要迫不及待地穿上那身龍袍、戴上那頂帝冕?!”
所有皇子都撩起袍擺跪下,拱手道:“父皇息怒!”
君烈喘了喘,繼而低低笑起來:“蕭戰!給朕搜!”
蕭戰領着幾名侍衛進來,領命後,立即請各位皇子到偏殿,一一搜查,最後毫無意外的,從君天瀾手背上搜到了鬼冥之毒的殘留物。
諸位皇子被帶回寢殿後,君烈得知這一消息,直接端起牀頭的黃金玉如意砸向君天瀾:“逆子!”
君天瀾面無表情,那玉如意磕到他額頭上,一道血流順着眉骨、鼻翼、面頰,蜿蜒而下。
君烈冷聲:“你可還有何話要說?!”
“臣,無話可說。”君天瀾跪在衆皇子之首,垂着眉眼,脊背筆直。
那雙鳳眸深沉可怖,他清晰地記得,進宮之後,就沒與任何人有過肢體接觸。
唯一的接觸,是晌午時,君烈拍了拍他的手背。
是那個時候被下手的吧?
他始終防備着這座皇宮,始終防備着那些魑魅魍魎。
卻沒有料到,下手之人,是他的爹爹。
當時……
他甚至存了一絲僥倖,覺得或許,他爹爹看開了,覺得他的確有才華駕馭這座王國,纔開始待他以青眼。
卻怎知……
毒殺天子是死罪,雖然如今證據證人等都不夠健全,可僅憑手背上那點殘留的鬼冥之毒,倒也足以將君天瀾收監宗人府,待他日審訊。
在君烈下令將君天瀾收押宗人府時,諸位皇子皆都噤聲,無一人敢求情。
倒是君無極駭得不輕,連忙膝行上前,拱手道:“父皇,宗人府哪裡是人呆的地方?!兒臣以爲,四弟仁善純孝,定是遭人陷害!求父皇開恩,暫時將四弟軟禁在太子府吧,若在最後查出四弟是冤枉的,也不至於失了皇家顏面。”
“哼,他還有臉要什麼顏面?!正所謂天地君親師,你問問他,他眼裡可還有朕這個君,可還有朕這個親?!”
君烈望着君無極就來氣,不知怎的又想起他往日裡的鬥雞走狗,拿了白玉芯的軟枕砸到君無極身上,冷聲道:“若敢求情,連你一塊兒關進宗人府!”
“父皇!”君無極擡高音量,向來玩世不恭的臉上,竟罕見的淚流滿面,“咱們大周皇族在經歷了五王之亂後早已人丁凋敝,若再相互傾軋……父皇,咱們該攘除的是魏楚趙,而非咱們的親人啊!”
一番話,字字泣血,端得是情真意切。
可在場之人,早已堪破所謂皇族是個什麼東西。
在皇族裡論親情,未免太過天真。
君烈實在是厭煩他得緊,厲聲道:“傳旨,將太子收押宗人府,將端王軟禁府中,沒有朕的赦令,不得外出!”
蕭戰面無表情地帶着禁衛軍,利索地辦事去了。
君無極被帶走時,途徑君舒影身邊,深深凝了他一眼。
那眼神中飽含無奈與期望,可君舒影跪在那裡,一個字都沒說。
一連兩個皇子被關起來,莫說朝野中人心惶惶,便是鎬京城裡的百姓,也同樣鬧得風聲鶴唳,往日裡議政最爲頻繁的茶樓酒肆,如今談論的也多爲風雅之事,再難聽得一兩句有關朝堂政事的議論。
天牢。
沈妙言與太子府衆人被關押在牢房中,正抱膝閉目間,獄卒走動聲傳來,拿鑰匙開了鎖,嚷嚷道:“哪個是沈妙言?有貴人找你!”
沈妙言睜開眼,添香怕她吃虧,連忙與拂衣和素問護住她,代她問道:“貴人?哪位貴人?”
“與你何干?”那獄卒不屑地白了眼添香,繼而轉向沈妙言,催促道,“快點兒,莫讓貴人等急了!”
添香還要說話,被沈妙言制住。
她站起身,面容淡漠地走到牢房門口:“煩請小哥帶路。”
獄卒帶着她七拐八繞,竟出了天牢大門,恭恭敬敬地朝一處低調的淡紫色繡青蓮馬車彎腰行禮:“殿下,人帶到了!”
“賞。”
馬車中傳出的聲音宛如碎玉敲冰。
沈妙言怔了怔,馬車簾子很快被打開,那人朝她伸出一隻白玉般修長的手:“還不上來?”
她望着那隻手,蹙眉,繼而後退半步。
君舒影不悅地盯着她:“我求了父皇好久,他才同意將你特赦,你便是這般報答我的?”
小姑娘穿着囚服,髮髻鬆散,看起來有些憔悴。
他心疼,然而話中卻不曾饒過她:“那人已經倒臺了,小妙妙,你跟着他,最後苦的只會是你。”
沈妙言抿了抿乾裂的脣瓣,她一宿未眠,容色卻不曾因此減去分毫,反而更似那風雨中的青蓮,一身傲骨,眼中是旁人沒有的倔強。
再加上那身寬大的囚服,她站在風中,小小的花骨朵般,越發襯得嬌小玲瓏、我見猶憐。
她屏息凝神,朝這人認真屈膝行了一禮:“妙言多謝宣王殿下相救,只是妙言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擾殿下了。”
說罷,轉身離去。
駕車的小廝爲自家主子不平:“沈姑娘這是什麼態度啊,鎬京城裡多少貴女求着爺憐惜一二,爺連看都不看一眼,她倒好……”
君舒影凝望沈妙言的背影,薄脣輕抿:“若她真跟本王走了,她就不是沈妙言了。”
那小廝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得輕聲道:“爺,那咱們還回府嗎?”
君舒影放下轎簾。
馬車徐徐朝宣王府而去,君舒影慵懶地靠在車壁上,絕豔的面龐籠着淡淡的寂寞,像是黎明時天階的重重青雲,天光水色,欲落未落。
沈妙言來到太子府前,但見府門緊閉,兩道黃色封紙貼在其上,甚至還有禁衛軍把守在大門前。
她的脣角勾起淺淺的弧度,琥珀色瞳眸中都是諷刺。
真像啊,真像啊……
那年沈國公府被封,也是如此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