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拎起牀頭的茶壺,斟了杯熱茶潤過喉嚨,才又望向他,“我也沒有認爲,你是在向我認錯。畢竟,你對我乾的事,便是跪斷了你這雙腿,我也不會原諒。”
君天瀾低垂着眼睫,聽見她的話,瞳孔霎時驟縮。
而修長的眼睫,恰好遮住了他眼睛裡的憤怒與悲哀。
沈妙言自顧躺進錦被裡,因爲渾身疼痛酸脹,所以很快睡了去。
男人跪在冰冷的搓衣板上,望了會兒前方那無盡虛空,又望向牀榻上酣眠的姑娘。
她呼吸勻淨平穩,大約睡得很香。
寂靜漫長的冬夜裡,他聽着她的呼吸,聽着她偶爾翻身踢被的微小動作,胸腔裡那頭狂躁的野獸,漸漸就安靜了下來。
他所有的怒意,所有的醋意,在對她的愛意麪前,皆都化成了一聲無奈嘆息。
殿角,滴漏聲聲。
子時一到,遠方漸漸傳來熱鬧的爆竹迎歲聲,夾雜着喧譁嬉笑,所有人都在慶賀新年的到來。
君天瀾扶着龍牀站起身,揉了揉跪青的雙膝,在牀邊坐了,望向仍舊熟睡的姑娘。
他折騰得她太狠,如今外面這般吵鬧,她竟也仍舊沒醒來。
他俯身,憐愛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又從牀頭擱着的匣子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封,放進她懷裡。
她最是愛財之人,每年的紅包是少不得的。
沈妙言抱着鼓鼓囊囊塞滿銀票的紅封,嘟囔了句什麼,噘着小嘴翻身向裡。
長夜寂寂。
皇城裡,隱隱傳來除夕夜那不眠的笙歌。
窗外細雪飄零,殿中的燭火漸漸燃盡,只餘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正月初一,百官朝拜。
因着是正月間,所以也沒什麼要緊事,君天瀾正打算叫他們退朝,回家好生與家人團圓,一名諫官忽然出列:“皇上,臣有事起奏!”
君天瀾揮袖,示意他說。
那諫官手持象牙笏,一本正經道:“皇上賜臣風聞奏事之權,臣今日要彈劾一人!”
“說。”
那諫官望了眼顧欽原,正色道:“正所謂綱常教化,然而顧相寵妾滅妻,甚至縱容妾室誣陷正室,以致正室小產,實在有違道德倫理。小家尚且治不好,又如何能治大國?微臣私以爲,顧相才幹,與丞相地位不符!求皇上撤職查辦!”
他說着,撩起袍擺,恭敬地跪了下去。
一些大儒學士也紛紛跟着跪下:
“臣附議!”
“臣附議!”
顧欽原面色鐵青地站在文臣前列,用餘光冷冷掃了這羣人一眼,繼而又望向斜後方的張祁雲。
張祁雲手持象牙笏,身着正三品官服,腰間繫着條金腰帶,低垂雙眸,並不曾看他一眼。
君天瀾坐在龍椅上,望着顧欽原,不覺頭疼。
他揉了揉眉心,淡淡道:“顧卿,你可有話要爭辯?”
顧欽原垂眸拱手,“臣,沒有。”
君天瀾望着他,到底憐惜他跟隨自己半生顛沛流離,因此終是網開了一面:“既如此,朕念在你爲大周鞠躬盡瘁的份上,罰你一年俸祿,罷官半月,你可服氣?”
顧欽原拱手跪下,“臣領旨,謝主隆恩!”
退朝之後,官員們如流水一般,紛紛從金鑾殿往外走。
漢白玉的石階上,顧欽原不聲不響地跟上張祁雲,“張大人好手段。”
張祁雲輕笑:“顧相既已心有所屬,何不主動放手?若你肯割讓陶陶,今後在朝堂上,在下絕不與你作對。”
“做夢。”顧欽原冷冷丟給他兩個字,拂袖大步離去。
張祁雲目送他遠去的背影,不以爲然地笑了笑。
顧欽原回到相府,不像往日那般去昭華院,反而第一時間去了初心院。
謝陶的身子雖還虛弱,卻已經能下地走動,此時正拿着錦雞羽毛,逗小年糕玩耍。
顧欽原闖進來,就看見房廊下,穿雲碧小襖的姑娘,面龐白膩,紅潤的小嘴微微翹着,注視着蹦上蹦下追逐錦雞羽毛的小年糕,眼睛裡含着點點笑意。
他靜靜看了會兒,才緩步上前,“陶陶。”
謝陶聽見他的聲音,脣角的笑容淡了些,直起身,把錦雞羽毛藏到身後,仰頭望向他:“你來做什麼?”
“自是來看你。”顧欽原站在她跟前,下意識望了眼她身後。
謝陶把錦雞羽毛藏得更緊些,往後退了半步,又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小年糕,示意它快藏進屋子裡。
顧欽原不喜歡她養小動物,從前她想養小貓,央了他許久,他都不肯。
而顧欽原早就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低頭望了眼好奇圍在他靴筒邊的小貓,忽而彎腰,把小年糕抱了起來。
謝陶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見顧欽原居然把小年糕抱在懷裡,還伸手摸了它毛茸茸的小腦袋!
她舔了舔脣瓣,“欽原哥哥,你是不是想要吃它?”
顧欽原嘴角抽了抽,正要說話,小年糕在他懷中拱了拱嗅了嗅,忽然猛地竄起,朝着他的臉就是一爪!
顧欽原“嘶”了聲,忙倒退幾步,小年糕發瘋般跳到他腦袋上,拼命抓撓他的腦門兒!
謝陶望見他臉上的血印子,生怕顧欽原要拿小年糕出氣,連忙上前抱住小年糕,害怕地瞅了眼還在跳腳掙扎的男人,緊忙躲進了屋子裡。
顧欽原小時候被狗咬過,自幼不喜歡貓貓狗狗,以爲小年糕還在腦袋上,因此揉着頭亂舞一氣,過了好半天才發現小年糕和謝陶都不見了。
他臉有些紅,在房廊上理了理頭髮和衣裳,盯着垂落的棉布門簾看了半晌,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踏進了屋子裡。
若再不努力,他的妻子就要被張祁雲撬走了。
屋子裡燒着暖爐,謝陶捧着芋頭坐在爐子邊啃,小年糕坐在花几上,正優雅地舔着貓爪爪。
小年糕聽見腳步聲,斜了眼走進來的男人。
顧欽原下意識離它遠些,在謝陶身邊坐了,望向她手裡捧着的東西,溫聲道:“中午就吃芋頭?”
謝陶始終垂着眼簾,“我的嫁妝快用完了,又不好意思要大叔送的食物,廚房裡送來的飯菜又不能入口……”
顧欽原聽着,下意識訓她道:“廚房做的菜如何就不能入口?我常常說,爲人妻者,該勤儉持家,你莫非都忘了?!”
話音落地,外面響起婆子的聲音:“夫人,您的午膳奴婢就擱在門口了哈,你自個兒出來取吧!”
謝陶起身去外面取來食盒,往顧欽原懷中一塞,“相爺既是認爲入得了口,那便送與你吃罷。”
顧欽原揭開食盒蓋子,眼神微變。
食盒裡裝着一碗麪。
一碗發了黴的、黑乎乎的青菜面。
本就粗糙的碗,碗沿上還有幾個豁口,麪湯上甚至還結了一層冰。
大年初一的年飯,他顧欽原顧丞相的正室夫人,就吃這個東西!
若是傳出去,他這丞相算是不必再當了,臉面都丟盡了,又何必再出入官場!
謝陶望着他冷厲的面色,歪了歪腦袋,“我的嫁妝,都叫軟軟拿去府外買菜餚和日常用具去了。如今口袋空空,這日子快要過不下去了。
“這麼多年,我從未張口問你要過月例銀子,聽聞謝昭的月例是二十兩紋銀,我也不多求,你按照三十兩算,把這些年的月例銀子,都補給我吧。”
顧欽原聽着,麪皮又是一陣陣發燙。
他竟疏忽陶陶至此……
哪家的夫人日常起居,就要動用自個兒的嫁妝銀子了,傳出去可不得讓人戳他的脊樑骨?
他重重蓋上食盒,冷聲道:“來人,給本相把謝昭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