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灣碧水中行至武昌。
兩岸遠山虛隱,天地水色皆醉於一片濃綠,就穆少秋所言,神農架地界甚廣,他們預備從武昌補給後,乘船走至巴東,由巴東神農架林區而入。
湘西一路而來,耗時一週有餘,吃食儲備也消耗的七七八八,將在碼頭下船,高文軒便拽着錦華要往碼頭附近的小館子去。
穆少秋不言語,跟在二人身後,看樣子也要去尋些吃食,賀榕則看着武昌城的地界,面如沉水,不知是自言還是他語,恍惚中長嘆了口氣,見三人走遠,挽着媛媛隨於三人身後。
碼頭不遠處,有一家小飯館,方方正正的白色小平房上掛着烏木的牌匾,上面筆走龍蛇的用紅漆寫着鮮味館三字。
因爲肚裡饞蟲翻滾,高文軒沒看牌匾,循着香味,一頭扎進了小飯館,錦華被高文軒強託硬拽坐到了館子裡的長凳上,聞到香味肚子也不禁咕咕叫起來。
高文軒緊靠她而坐,穆少秋跟着她二人進來館子後,也不客氣,徑直坐到了二人對面,看着身穿紫紅衣裙的老闆娘遞來菜單,指着點了幾道菜後,將菜單遞給了高文軒。
高文軒一邊看着菜單,一邊對着錦華評判小店吃食,將穆少秋點的菜食劃去了兩道,又點了武昌魚和水煮肉片,飯食則要了五碗噴香的大米飯。
錦華暈了一路的船,對吃食並沒有太大要求,她懶洋洋的坐靠在白牆上,眼睛餘光則落在了穆少秋的身上,這個穆少秋跟穆叔實在太像了。看到他,她總能想起來先前和穆叔的爭執。
世事難言,小狗蛋在他們從墓室出來之前就已經死了,躺在兩張薄板子製成的小棺材裡,被寨裡的人葬在了山上的竹林裡,因爲他是孩童,又是暴病身亡所以沒有進入祖墳的權利。
看了穆少秋有一會兒。錦華將目光投向了將將踏進飯館一隻腳的賀榕。
他帶着媛媛坐了過來,身上的藍色花格呢袍子隨着腳步的踢踏而在半空翻飛出一條弧度,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看着他骨節纖細的手指,再看媛媛笑靨如花的俏臉以及眉眼裡毫不掩飾的光彩,莫名的,覺得疲憊。
恰在此時。高文軒在桌下抓住了她。
瞪了高文軒一眼,要將手從他的禁錮中逃出。因高文軒不放手,故而兩人手臂一同磕打在了桌面上,聲音之大惹得穆少秋促狹而笑。
話說那次她同小寬出去的那日,高文軒有本事找到了神出鬼沒的穆少秋。大清早載着穆少秋坐着車子去她那裡蹭了一餐早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穆少秋對高文軒爲人讚不絕口。不過縱然穆少秋賞識他。錦華覺得自己也不會多看他兩眼,在她心裡穆少秋也是要提防的。
大概是覺得自己那一笑不大正經。穆少秋隨即又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手指沾茶水在桌面上畫了路線圖,要求飯後他四人兵分兩路,去市場上分別購置吃食和必要的工具,比如羅盤和睡袋,而他,則去這武昌城內找一位能在神農架老林裡帶路的高人。
毫無意外,錦華同高文軒分在一組,賀榕則與媛媛分在一組。
街道上,人聲喧囂,錦華一邊逛着街上的攤子,一邊頗無趣的聽高文軒講話,他總揪着賀榕的問題問東問西,實在討人厭。
瞟了一眼前方同賀榕親親熱熱小鳥的媛媛,錦華被他撩撥的暴躁,側臉瞪了過去:“趕快買完東西趕快回去,你要是再白話,我可不跟你一起去了。”
“你喜歡他是不是?”
很驚訝高文軒會這樣說,但巴掌比反應更快,在他話音未落前,她一巴掌已經拍了過去:“你瞎說什麼呢?”
“你喜歡他。”這一次,高文軒的聲音更肯定。
瞧了高文軒一眼,錦華決定不理他,一個人在前走,準備買了東西就回去,她早就過了傷春悲秋的小女孩時代,對愛情對人生也沒有太多的感慨,在她看來,她現在唯一值得做的就是儘快解決往生蠱的事情,儘快的回到上海灘。
見錦華沒有回答,一個人自顧自的往前走,高文軒知道自己猜透了她的心事,雖然沒有聽到她親自說出那些話,但心裡還是有些不大滋味,走上了前,拉住了她:“哎,你等等我。”
錦華放緩了腳步:“你要是在胡說就撕爛你的嘴巴。”
看她氣定神閒放狠話的模樣,高文軒不自覺的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麼翩翩君子,淑女好逑也是可以諒解的,不如......”
斜了他一眼,錦華冷笑了一聲:“高大爺,我的事情,不勞您操心。”
高文軒止了聲音,仰天摸了摸下巴,靜靜的跟在了她身後,他面對女人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同她說話時,他總感覺自己又變回了當年那個油腔滑舌,偷偷愛慕着女孩子的少年郎。
可他的心終究是硬的,很快便又從少年郎變回了北平城裡的高家混混爺,嘴角不羈的勾起一側,擡手從她身後攬住了她。
“喜歡他不如喜歡我,我比他高,比他有錢,也比他長得好,我的那活還好,更何況我們是相似的人,人總該和自己的相似的人在一起。怎麼樣?”
“你配不上我。”錦華依然是那句簡單的話迴應。
“那他那樣的男人就能配得上你?”高文軒嗤笑了一聲,指着賀榕的身影挑釁的問。
錦華知道高文軒還是狗改不了****的德行,頗有些鄙夷的白了他一眼:“能配得上我的男人定然是天縱之才,或是曠世明主,再不濟也要有汪精衛那樣的本事。”
高文軒挑了挑眉:“你這野心不小啊,主意都打到了汪精衛那裡。不過嘛,曠世明主大概是難找到了。那些兵大頭要麼老的老,殘的殘,或是妻妾滿堂,你要是跟天縱之才和曠世明主充其量做個小老婆,跟我還能當個大老婆。”
“人各有志,所以高大爺,您還是找您的小春吧。別總來纏着我。”硬氣的橫了他一眼。錦華轉過了身子,穆少秋讓買些吃食,她已經買了一小袋米。預備再買些壓縮餅乾,她在山上認得野山菌,也跟着苗家老爹打過野味,若在神農架。有空閒就燜米飯吃,沒空閒就吃壓縮餅乾頂着。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些糧食夠他們在那樹林子裡撐得半月。
高文軒揹着米認命的跟在錦華身後,他那身昂貴西服上盡是塵土,精心梳理的髮型也被風吹的亂如雜毛。本來高文軒覺得:男人嘛,在姑娘面前就得表現表現,但他恰好在商店櫥窗裡看見自己這副熊樣。頓時忍不住撂了挑子,心想着自己有的是鈔票。何必這樣自毀形象,準備掏些錢找個腳伕。
錦華在前走着,走着走着見高文軒沒了影,左右四顧,見他站在商店櫥窗外,又折了回去,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找威風道:“你要是不行,我來搬也可以,大男人居然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被她說的心裡光火,高文軒一手提着米袋,虎步走到了她面前,一手也將她扛了起來:“爺有的是力氣。”
猛地身子懸空,還真是把錦華嚇了一跳,忍不住錘了高文軒一把:“作死啊,你這人怎麼這樣,快放我下來!”
高文軒逗了她半天,方纔興味闌珊的將她放了下來,旁的姑娘在那種時候早就嬌怯怯叫了出來,要麼紅着臉伏在了懷中。她倒好,將人半個手臂都錘麻了。
“高先生?”正想着,高文軒恍惚中聽見了那位賀司令的聲音,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那聲音又響了起來,他這才清醒,順着那聲音扭過臉,在身後瞧見賀司令手上提溜着一大袋鍋碗瓢盆,臉色鐵青的看過來,當然目光更多是落在榮錦華身上。
有種捉姦的感覺,賀榕瞧着頭髮蓬亂的錦華,眼睛像一把黑刀子刺向了她身後的高文軒身上,他氣急了,同時又有些黯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手上猶如提着千斤重,正將他往地底下拽,他清醒與她之間的距離,但還是有一些的不甘心。
高文軒對賀榕的眼刀子不以爲然,他當然看到了那位賀司令眼中的陰冷,先前在他看來,這個不過如此的賀司令是比不上他的,無論是那一方面,可在錦華身上,讓他有了深深的挫敗感,他,高文軒,竟然不如那個破落的小軍閥。
目光在小軍閥身上掃了一眼,高文軒眼光更銳利的攻了上去,他正瞪得起勁,小軍閥沒勁兒的逃了。
“回去吧。”
賀榕的這句話是對錦華說的。
這樣落寞的賀榕錦華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她見到的他無非是兩種模樣,一種是愛她寵她捧她上天的歡喜,另一種是恨她氣她目眥欲裂的憤怒,可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乍就勾起了她的心底的一點愧疚,她被他這目光瞧着,心軟了起來,想起了他曾經的好,想起了自己對他的壞,想起了自己承德的不告而別,想起了或許是自己造成他的家破人亡。
“賀大哥。”媛媛瞧見榮錦華與賀榕四目相對,一下撒了手上提留的小水壺,腳踩着地面,蹬蹬衝了上來,一巴掌朝榮錦華的臉皮打去,氣的眼淚都出來,一邊抽噎着一邊憤憤的罵道:“你這賤蹄子,賀大哥過去被你害成了什麼樣,現在他是我的,不准你再過來。”
那一巴掌沒有落到錦華臉上,而是被高文軒抓住了,高文軒眼睛直勾勾盯着賀榕,一手將媛媛的手甩開了:“你和你的女人,都離她遠一點。”
“賀大哥,你不要.....”
媛媛的手剛抓住賀榕的胳膊,便聽見他的薄脣中冷冰冰的吐出了一個字——滾。
整個人像被冰寒的冷水從頭上澆下,全身都是冷的,媛媛看着賀榕,腳步有些虛浮,她將自己的全部,自己的身體,甚至自己的靈魂都交給了這個男人,可他......他竟然讓自己滾......
“賀榕,你以後好好待媛媛,我們之間早就已經過去了,這次去神農架,我希望我們這些人不要有個人恩怨,索性今天就把話說開吧。”
賀榕覺得面上無光,想要離開,可他的兩條腿像釘在了地面上,聽着她的話,一句話都應對不來,心裡面恨死了她,恨死了她!可他更狠自己沒出息,至今都沒出息的忘不了她。心上殘餘的火一見到她就被點着,若是不見她可還好,但那該死的東皇鍾,該死的無形蠱又將他們牽扯了起來。
“我們走吧。”高文軒握住了錦華的手,他低下頭心疼的看着她毅然且決然的面孔,彎下身子蹲到了她面前:“上來。”
錦華知道自己無論有多麼不甘心,有多麼的難過,有多麼的猶豫,她都知道自己不能再柔軟下去。
面對賀榕,她得硬起來,將他當成是徹徹底底的陌生人,安安心心的耍自己的陰謀詭計,她不能因爲賀榕,因爲過去而繼續退讓了。
嬉笑怒罵的踢了高文軒的屁股一腳,神氣道:“別想着偷懶,快揹着你的米,我們坐車子回去。”
她踢的輕,差不多是輕輕的一點,高文軒瞧着她,被那燦爛明麗的笑容晃花了眼,她生的美,可她平日裡要麼懶洋洋,要麼冷冰冰,要麼一臉嘲諷,少有過笑容,臉皮長在她臉上總有些暴虐天物的意味,如今乍一見,他在心底堅定了決心,得讓她多笑笑才行。
幾人在武昌裡的一家旅館住下了,因爲去往巴東的船票要後天纔有,所以得住下兩日,穆少秋找來的據說是一個在神農架職業採藥的道人,師從於茅山,神通廣大。
錦華見那道人是個小年輕,也沒有什麼仙風道骨的姿態,不免有些懷疑,但她的確疲了,又加上穆少秋信誓旦旦的保證,便暫時的相信了。
高文軒抱着兩臂上下打量着這個被吹捧的神乎其神的小道士,心裡頭琢磨,這小道士叫貓修道人,這可真是個怪法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