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之後,錦華疲憊的癱在沙發上,冷眼瞧看小寬躡手躡腳的爲她端來飯食。
“知道錯了?”看着湯麪之上圓滾滾的荷包蛋,錦華瞟了小寬一眼。
“小姑奶奶,您先吃了飯再來打我吧。”看着小寬像小哈巴狗一樣兩手捧着筷子,錦華臉色多少好看了一些,從他手上接過筷子,和高文軒周旋這麼久她還真是有些餓了。
攪了攪麪條,見面湯清亮,麪條不軟不硬,想來小寬爲她煮麪廢了不少心思,心腸一軟,對着小寬態度柔和了許多。
“你怎麼就去了那裡?先生不管你嗎?”
說到這裡,錦華心裡還是有些鬱悶,小寬跟着她不過幾個月,就學成了這幅樣子,以後長大了可還了得。
“小姑奶奶,我聽同學說......”
錦華放下了手上的筷子:“說什麼?”
小寬支吾了一會兒,咬着嘴皮子,怯語:“說那種地方收益最大,比他們家裡種鴉、片賺得都多,說在那裡當拳手一晚上能賺三十多個現大洋呢。”
“所以你就去了?”
聽了小寬的話,錦華全然沒了吃食的心思。
小寬兩隻眼珠子裡潛藏着對未來的雄心,地下賭場裡的一番見識爲這個年輕人打開了新世界,讓他見識到了賺錢的另一種手段,所以他的眼睛烏漆漆,灼灼逼人:“小姑奶奶,那個地下賭場真有這麼厲害嗎?我見那些人一天都能賺到上百塊大洋,還有鴉片煙,那裡的..”
錦華被氣得厲害,一巴掌拍到了面前的矮桌山。在她看來小寬是窮怕了,纔會在這樣的年紀有那些壞心思,想了想,覺得應該同他好好交流一番,他這個年紀說教說教應該還能改過來,於是壓着脾氣,溫和道:“小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們要靠自己的雙手賺錢,或者靠自己的頭腦。”
小寬搖搖頭,用一副小大人的語氣說話:“小姑奶奶。你不知道,我在街上乞討的時候見多了,種地的都被欺負壞了,龍山縣和鳳凰縣。遍地都是鴉、片,所以不能種地。我們得去欺負這些種地的,纔能有利可圖。”
“那好好讀書當一個科學家不是很好嗎?或者好好跟先生學畫畫,以後當一個畫家不是也很好?”錦華努力爲小寬繪製未來藍圖,希望扼殺掉小寬心裡頭剛剛冒出來壞心思的苗頭。
想了想。小寬又搖了搖頭:“小姑奶奶,我讀書沒有天分的,在學校裡我什麼都比同學差。也經常考不及格,而且.....”
晃神的功夫。錦華突然想到了高文軒的那一番話,心裡有一些感傷,端詳着小寬,在心底問自己,究竟能不能將這個孩子培養成高寬,實話說,她有一些被高文軒的話動搖。
“小姑奶奶,我可以不去上學的,您能收留我,我已經很高興了,讀書太費錢......您賺錢也不容易。”
錦華自小受的家庭教育,在錢財觀上,父親教育的無非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其他的,關於做人這一點的教育,她並沒有學的透徹,至於上學讀書,她同小寬的境地差不了多少,並非是上學的料子,讀書她倒是可以,但讀書與上學又是兩回事。
雖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寬,但錦華覺得,如果想要小寬成爲像高寬的人,勢必要小寬乖乖的去上學,小寬連君子之道是什麼都不知道,她得讓他心甘情願的去學校讀書不可,反反覆覆的琢磨,錦華決定從現實出發,給小寬貼合實際的舉例子:“你大字不識幾個,以後怎麼幫到我?以後想上山當土匪?還是賣鴉、片,開賭場?讓人戳着你的脊樑骨罵?提到小姑奶奶了,讓他們罵小姑奶奶沒管教好你是不是?”
“哼,誰敢編排小姑奶奶的不是,我就用拳頭把他打趴下!”
“那你把他打趴下後,他依然要說呢?”
“那就把他打死!”
看着小寬滿是戾氣的面孔,錦華心底有一點顫動,照高文軒的說法,她不應該這樣費心費力的這樣管教他,人的關係大多建立在利害之上,或許讀不讀書不甚重要,但小寬這種以暴制暴的思維若不阻攔,假以時日,必然釀成大禍,上學讀書最重要的是在思維上的培養,這一點錦華深有體會。
“那要全湘西的人都編排我呢?你能把他們全部打死嗎?”
小寬啞巴了,絞着兩隻手指滿腹心事的看着錦華,過了許久,硬着頭皮說出了心裡話:“可小姑奶奶.....小姑奶奶你爲了我的學費太辛苦了。”
“這世上沒有幹什麼不辛苦的。小寬,我們想要得到東西就勢必要去付出。所以你不能辜負了小姑奶奶的付出是不是?所以得在學校好好讀書,好好聽先生講課是不是?這樣才能以後報答小姑奶奶啊,你要成爲一個正人君子,成爲一個優秀的畫家,成爲...嗯,以後不準偷偷從學校逃課了,也不要再跟同學打架了。”
見小寬重重點了點頭,錦華眼睛瞟了一眼高寬的房間,低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又道:“過兩天,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學校好好讀書,等我回來會檢查你功課的,若是不合格,我可不會饒了你。”嗔怪的一點小寬額頭,又道:“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去睡吧。”
小寬沒有動。
“還有事?”
“沒了沒了。”一吐舌頭,小寬疾風似的閃開了,他一溜煙跑到了樓梯口,在昏暗的角落裡摸着手指頭上的刀傷,偷偷的看着小姑奶奶吃麪,他方纔想問一問小姑奶奶,面的味道好不好,他跟着隔壁的嬸子學了一個下午才學會了和麪和切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出這碗麪。
看着桌上已經涼了的麪條,錦華全然沒了吃食的心思。一翻身又躺回了沙發上,在心裡默默思索高文軒下午的話,八大門、高家、她竟然在賭場聽信了高文軒的屁話。
在湘西,賭場生意賺不了多少,鴉、片纔是斂財的手段,湘西鴉、片氾濫,而且是合法之舉。龍山縣甚至有烏金國之稱。
方纔聽了小寬的話。錦華想到了這一點,高文軒這個人他自己都說了他是唯利益所趨的人,如此大的利潤。她還真不相信,鴉片生意高文軒沒有沾手,他會從北平過來,鬼才信他是因爲什麼八大門呢!不過高文軒吃的應該是小利。他走的是黑路子,湘西是陳大爺的天下。在這位太歲爺頭上動土,高文軒作爲一個外來客,想必還沒這個本事。
地下賭場是高家的生意,這一點。錦華依然耿耿於懷,高寬對她到底還是有所隱瞞的。
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看着窗戶外的星子。她不再思索這些迷霧似的事情,而是將思緒轉到了去神農架的事情。
湘西這邊火車很少。光去北平她都坐船,坐轎輾轉了一路,若是去神農架,走水路是必不可少,最近水患嚴重,她莫名有些怕生事。
看賀榕對媛媛的態度,媛媛此行是必然,高文軒嘛,穆少秋那邊沒聽到風聲,他去和不去都是不一定的事情......
眼睛有些輕蔑的眯了起來,想到高文軒,錦華滿腦子裡都是他說的那些話,恨得她牙癢癢,有些後悔,心道自己走之前應該狠狠的踩他一腳纔對!
被她記恨着高文軒,在牀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衝了澡,換了新衣,靜靜的站在院子裡夜觀天象。
平日裡高高渺渺掛在天上的白月亮,今日竟然變成了一輪泛黃的銅月亮,天上星子細碎撒在黑洞洞的天幕上,時而閃爍,時而幻滅,看得不甚真切,如夢似幻中,有一點淡淡的恐怖。
想起榮錦華,他突然覺得有些累,這個女人雖說與旁的女人不同,但實在太累人了些。
不過嘛,雖然有些累,但樂趣還是有的。
摸了摸下巴,高文軒想到了自己今日對她說的那番話,他可以打包票那番話是他老早就想說的,而且絕對的真心實意,從他御女多年的經驗分析,女人像是騾子,在獨立的同時,不應該完全的放養,還應該給她套上一條不甚明顯的繮繩。
他對榮錦華確實調查過,摸根知底他倒沒這個本事,但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些她的事情,去神農架,他是有一層打算的,那個同她一行的賀司令和上海灘如日中天的杜先生有些聯繫,除此之外還有那個姓穆的,在賭場裡的煙館裡住過些時日,這個人似乎和蠱門有點關係。
想通了事情,愜意的抽根菸,高文軒是作息有規律的人,所以在一根菸抽完的時候,他便轉身回了房間,喝了杯白水,舒舒服服的躺在了特意從洋商手上高價買來的軟牀上。
一夜好夢。
早上醒來時已經是日上杆頭,看了一眼天色,錦華從沙發上坐了起來,沙發有些硬,睡的她全身疼,懶洋洋伸展了四肢,許是沒蓋被,受了涼,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走去洗漱。
今日她沒有什麼事情可忙,決定帶着小寬去街上逛逛,購些書籍,或者去館子裡吃上一頓。
開了衣櫃,取出了一件新制未穿的蜜合色花鳥刺繡旗袍,在妝匣子裡挑了挑,挑了一對珍珠耳扣和一條珍珠項鍊來。換了衣服,戴好首飾,在穿衣鏡前照一照,就覺得什麼地方差了一些,在櫃子裡一通翻找,又找出一件菸灰色的披肩來。
看着鏡子裡的倩影,錦華微揚了下巴,她這些日子瘦了許多,臉上的嬰兒肥漸漸下了去,露出了小而精緻的臉蛋,她覺得她揚下巴有一些傲然的作態,雖然有些刻薄相,但着實要比往常要美上一些。
在鏡子前轉了個圈,見新衣服還算合身,便利落的坐在梳妝檯前化妝,淡淡的敷了些粉,描眉畫眼後,用粉色的脣膏在嘴脣上微微的塗了一層,因爲胭脂用完了,所以手指蹭了一些口紅,在臉頰兩側輕輕的點了點,慢慢的暈開了。
“小姑奶奶,我買了早餐。”
聽見小寬的聲音,錦華扭過了臉,見小寬今日頭髮梳的齊整,穿了她給他新制的西裝,雖然面容青澀,儼然有了成年人的陣勢。
瞧了瞧,錦華心裡有些膈應,因爲她給小寬製得衣服差不多除了大小,幾乎與高寬同款式,雖說小寬的樣貌同高寬相似,但兩人穿衣服的感覺還是很不一樣。
“換身衣服吧,一會兒我們去街上,那幾件西裝你不要動了,穿那件藏青色的學生服好了。”
說完話,錦華又扭過了臉,披上披肩,在鏡子前左右照了照,又彎身在妝匣子裡找出了珍珠嵌藍寶石的胸針,夾着固定住了披肩。
小寬看着她打扮的身影,忍不住又站了一會兒,她無論做什麼事情動作都是很美的,給人的感覺像是一道軟風,又像是被風吹着的細楊柳。
收整妥當,找了要拿的手袋,瞥見小寬還傻愣愣的站着,錦華想了想又喊住了他:“別換了,用過早餐我們就出去。”
小寬反應過來,見她又喊住了自己,不免有些驚慌,他來之前照過了鏡子,因爲覺得自己穿這身西裝很帥氣,還對着鏡子沾沾自喜了一陣兒,她一會兒讓換了,一會兒又讓穿着,倒是讓他更緊張了,莫非今天自己穿的,出門丟了小姑奶奶的臉了嗎?
掃了眼桌子上的吃食,見是豆漿和肉包子、小菜,錦華便坐下了,小寬很自覺地過來舀盛,因爲手上刀傷未愈,所以拿碗的手有些發顫,豆漿的濃白湯汁在桌子上濺了很多,弄得原本乾淨的桌面凌亂不堪。
皺起眉頭,錦華從小寬的手上拿過了湯勺,自打高文軒和她說過那些話後,不知不覺的,她對小寬的確有了些許看法。
“去拿抹布過來吧。我來盛。”
小寬垂下眸子,一臉若無其事走出了屋子,在踏出屋門的瞬間,他抓住了被湯汁淋溼的傷口,那裡,像是針刺一般,頓頓的疼,心也是,頓頓的疼。
“滴滴滴。”
門外驟起小汽車的鳴笛,錦華側身對着門外喊了一聲:“小寬,再拿對碗筷。”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高文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