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稀薄,時局惶惶。
錦華坐在鋪子裡,身旁是大腹便便的小青,小青在去年嫁給了喬麟啓,現在已經是喬太太了。
這兩對是冤家一般的人物,每日差不多是在鬥嘴中度過,錦華看着他們兩個人鬥來鬥去,時不時的會想起高文軒,如果兩年前沒有分開的話,他們也應該是這樣子的。
榮家的事情,錦華這些年已經得到了證實。小青是她妹子的事,她也得到了證實。
她完全沒有想到,從一開始的時候,父親就爲她設下了一個圈套,她是他寵愛到心尖尖的寶貝不假,他愛她也是真的,只是,他需要一個男性繼承人,他不能夠讓她將榮家的財富,將他半輩子打拼下來的一切交到另一個人、另一個家族的手上。
只是他沒有想到,唐明是破壞他計劃的一個變數,可以說,唐明的出現改變了他爲錦華設下的生活軌跡,他已經培養好了一個才貌尚可的青年,決定在一個合適的時間來拯救自己的寶貝女兒,但唐明的出現卻將這一切摧毀了,他將錦華拉到了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東皇鍾、唐明、以及後來的一切有沒有什麼聯繫,錦華不得而知。
自從神農架一別後,賀榕和媛媛的消息她便沒有耳聞了,這一點可能與高文軒的保護有關,因爲在高文軒的鐵腕下,白崇和蘇蘇在往返北平和湘西的路上被暗殺。就連他們的孩子也沒有留下來。
這樣的高文軒令她害怕,是真的害怕,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居然連一個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放過,後來,她便藉着一個女學生對他的愛戀逃開了他,她知道他難過,也知道他痛苦,但她卻沒有辦法,他總有他做事的理由,他們簡直太格格不入了。
“姐,你看看這襪子是這樣織的嗎?”小青抓着毛線,兩隻黑亮的葡萄眼滿是幸福的望了過來。
錦華回了神,收了手上的早報,接來了小青的鉤針,比對着圖樣看了又看,有些狐疑:“這圖紙是麟啓給你的?”
小青點了點頭,同時也有些疑惑:“怎麼了姐,是圖紙有問題嗎?”
錦華有些哭笑不得,幫小青指着解釋道:“你們兩口子,這馬虎勁兒簡直一模一樣,你仔細瞧瞧,他給你的是什麼圖樣。”
小青一瞧,禁不住的咬牙切齒,她瞪圓了眼,兇巴巴的磨牙道:“那小子回來,我饒不了他!我讓他給我畫一個佩之穿的襪子圖樣,他怎麼給了我一個毛衣的!”
佩之是小青爲肚裡孩子取的名,夫妻兩人認準了肚子裡的是一個男孩,不過兩人也做好了是個女孩的準備,決定是男孩的話就用佩之,是女孩的話,則將“之”改爲草字頭的那個“芝”。
“打件小衣也好,麟啓這些日子也忙,你們不是要回美國?現在戰爭打起來的,事情都不好辦。”錦華見小青生了氣,連忙來寬慰她。
小青一聽錦華這麼說,也安靜了下來,放下了手上的鉤針,緊緊的擁住了她,低而溫柔的聲音像是流淌的小溪流。錦華靜靜的聽着小青的話,捏緊了手心,小青說:“姐,要是我跟麟啓去了美國你可怎麼辦,要不我就不去了吧。留下來陪你。”
錦華斥了她一聲:“胡鬧!這種事情能任性嗎?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小青看着自己鼓囊囊的肚皮,像是小女孩撒嬌一般撅起了小嘴:“不嘛,我還沒有跟姐一起好好玩呢。”
錦華見她耍嬌,指尖輕輕一點她的額頭:“你呀,都是做母親的人了,怎麼這般貪玩,結了婚,當了媽就要安分一些,流氓黃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若不是文......”
說着說着,錦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閉緊了嘴,小青見她沉默,握住了她的手:“姐,你還提那個人做什麼,是他對不起你的!那種人就應該千刀萬剮!”
高文軒跨進店門的時候,恰好聽見小青的話,他在門前頓了頓,還是一腳踩進了門。
聽見門鈴響動,錦華以爲有客人來了,這些日子因爲大家聽說日本軍要打來上海的原因,大都舉家遷徙飛東飛西,跑南跑北的前去避難,因此,鋪子裡也少有客人在。
起身,擡臉。
笑容僵在了臉上。
看着高文軒,錦華有一點尷尬,她還沒說話,就見小青拿着那一團毛線砸了過來:“你有什麼臉來?快滾!”
高文軒被毛線團砸了正着,他從臉上抓住了那糰粉紅色的毛線,撐着微笑遞給了錦華。
兩人指尖相觸,許是因爲毛線的原因,錦華被電了一下。
“怎麼不去香港?”高文軒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
錦華看着他的眼,看着他隱隱上火的樣子,突然不知道擺什麼表情,只好笑:“我這邊還有些事情不能離開。”
“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外面在打仗,你聽那炮聲,馬上就要過來了,沒什麼要緊事,我今晚就帶你走。”高文軒看着她的笑容,氣不打一處來。
笑。依然是笑着,錦華又道:“你不必管我了,自己走吧,我自有法子。”
“你能有什麼法子?現在人人自保,錦華,你答應我好不好,不要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
錦華淡了笑容,瞧着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杜先生和那些弟兄們可都爲了保護大家而拼命呢,又怎麼會是人人自保。”
高文軒本來想心平氣和的跟她說話,但她句句都跟他對着來,使得他心裡熄滅了的火苗又燃了起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氣洶洶的說道:“你現在就跟我走,外面已經傳來消息,那些守城的死了大半,日本人那麼多,這場仗是打不贏的,我不要你死在這裡。”
錦華甩開了他的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不怕死,高文軒你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怕死。”
高文軒再次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在了自己的眼前,錦華看見他下巴上生出的青的鬍鬚,有些發怔。她心想,他滿臉倦容,怕是很久都沒有好好休息了。
高文軒看着錦華眼中的悵然,神色認真,他說:“我怕,我怕死,也害怕你走在我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