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與士大夫共天下,這是因爲,士人擁有着力量,他們掌握着朝廷各個衙門,與陛下的關係,類似於共生。如果沒有他們做事,整個國家也就無法運轉,所以不管到什麼時候,朝廷也需要官,就像不管到什麼時候,衙門都需要吏一樣。所以,天下不可能沒有官,官也不能沒有權,所要平衡的就是,給他們多大的權力,又讓他們走到哪一步。”
楊承祖身上還穿着那件破爛的飛魚服,臉上的淤傷處已經上了藥,但是有些地方流了血,不是那麼容易就治好的,看上去還是很狼狽。化裝成小太監的岑蓮,被雪娘招了去問話,想來這麼可愛的丫頭,是不會招惹雪娘生氣的,楊承祖也不擔心什麼。
雖然從名義上,嘉靖的老師是楊廷和,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真正教授他東西的,則是這位錦衣都督。像是這次左順門事件,以及隨後引發的金水橋事件,讓嘉靖對於大臣的權柄,已經不滿到了極限,楊承祖只好再次充當了導師角色。
臣權君權這些問題比較敏感,說到這裡,差不多就點到了。他沒想過在明朝推行什麼新制度,更沒想過君主立憲,他是天子寵臣,如果限制皇帝的權力,等於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他沒蠢到這一步,自然不會那麼做。只好向皇帝分說着
“大臣,是要用的,權也是要給的,但是得讓他們明白,他的一切權柄來自於陛下。萬歲給什麼,他們才能要什麼,不能貪得無厭,更不能想着恢復宋制,限制陛下的權柄。大臣的權力,如同一頭猛獸,用的時候放出來咬人是沒問題的,不用的時候,自然是關在籠子裡,鑰匙,帶在皇帝身上。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總是要走很長的路,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夠的人作爲輔弼。否則,那些人只要來個集體撂挑子,事情就不好做。”
“說的好,朕身邊如果沒有兄長輔佐,現在恐怕還是要當個木雕泥塑,像是這次的禮議之爭,哪得如此痛快。我一說要讓母后當上太后,母后高興的不得了。只要她老人家高興,費多少力氣,朕都認了。”
嘉靖笑着笑着,忽然板起面孔“大哥,朕要在這裡說你幾句,張孚敬、桂萼,都是些什麼東西,也值得你冒了生命危險幫他們?讓你手下出點人,把那些翰林打散了就好,非要自己上陣做什麼。若是被打傷了,我皇姐就要傷心,皇姐一傷心,母后就要傷心,母后傷心,朕就要治你的罪。那兩個傢伙,打死就打死了,你得保住你自己,很聰明的人,怎麼在這種事上,反倒拎不清了?”
張、桂二人並沒有得到天子的召見,他們進了左順門後,就被太監領着,到了一間偏殿裡,霍韜、方獻夫全都在那邊,這些繼統派的筆桿子碰面之後,要做的工作就是怎麼爲天子服務,把繼統做成天經地義,萬事不異的真理。
嘉靖對這兩個人,雖然有一定的好感,但是也談不到多親近,現在的嚴嵩、顧鼎臣,比較對他的胃口。相反,楊承祖向天子稟報了,張孚敬有着獨斷、抗上等問題後,嘉靖實際已經不怎麼打算重用他。這次禮議之爭後,他準備拋出一些人作爲犧牲品,平息一下朝廷內外的物議,以當前的局勢看,張孚敬就是最佳的人選。
比起這兩個人,嘉靖更在意楊承祖,聽說他被打傷之後,差點動了殺人的念頭,直到看到本人無恙後才放了心。但依舊還是覺得楊承祖太大意,張、桂兩人還沒到自己非用不可的地步,爲了保護他們自己受傷,實在是不知輕重。
楊承祖笑着分說“那兩個人,是萬歲從南京調來的,就是陛下的臉面,放任他們被人打死打傷,陛下的臉面就不好看了。臣保護的,不是那兩個人,而是天子的臉。錦衣親軍,就是要爲天子效力,萬歲的臉面,本就高過我們的性命,這沒什麼可說。所以臣受傷,也是天經地義。再者,憑那些人,其實想要打傷我並不容易,我有些傷是故意爲之,就是要讓人看到我被打了。誰讓國朝輿情如此,大家都在同情受傷的、倒黴的,都喜歡以弱勝強,對於以強勝弱的事,就不鼓勵了。楊慎這幫人是大才子,將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站到他們一邊,臣受點傷,算是爲自己拉點分吧。”
嘉靖笑着指了指他“三弟就沒你那麼多花頭,皇姐被你騙,估計也跟你這花頭有關係。不說這個,單說這幫大臣,兩百多人,這次差不多是把朝內所有對朕不忠的大臣,都釣了出來。大哥以爲,下一步又該如何。”
“下一步,就是去準備人手了。那些文臣,他們想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壓過來,逼萬歲妥協。所以臣方纔說臣權,他們因爲手上有權力,可以要挾陛下,跟天子討價還價。不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就不去做事,讓事情積壓下去。這兩百多人,並不是聚在一起,就有了向天子挑釁的力量,而是因爲他們在一起,就可以向天子示威,證明大家是一條船上的。動裡面一個,就等於動了全部,接下來,他們就可以集體辭職,讓朝政陷入癱瘓。這個江山是您的,不是他們的,他們可以讓江山癱瘓,陛下不可以接受,所以最後,只能是天子退讓。歷來,大臣只要聯合起來,萬歲總是要退,就是因爲他們可以肆意的破壞,萬歲卻不能,這就是先天上的短板。”
“朕看宋朝舊事,天子欲殺一大臣亦不可得,今日我朝諸公,比起大宋的衆臣,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朕,並不打算做那樣的窩囊天子。我會讓他們明白,他們對真正的力量,一無所知。大哥,這次的事,朕就交給你來做,只管放手去幹,有朕爲你做主。你手下的人,可以信任麼,會不會有人徇私,又或者有沒有人怯懦不敢動手。畢竟對付的都是朝廷重臣,他們就算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不光是那些人怕,其實臣也在怕,他們不是土財主,也不是窮兇極惡的匪徒,他們是朝內的大員。位高權重,門生故舊滿天下,我們又不能對所有人動死手,將來不管是誰,都可以報復我們。錦衣衛對付文官很難,文官要對付錦衣衛,相對要容易的多。好在,臣的手下知道,臣一定會護着自己的部下,臣也知道,陛下一定會爲臣做主。有了做主的人,我們的膽子就很大,想做什麼,就敢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