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承祖現在不能像安陸時那樣,再爲這位太后揉肩捶腿,不過還是能像個兒子似的,跪在太后身前,一問一答。今天這頓御宴,很可能是太后的招待,但同時肯定也是嘉靖向自己釋放信號,告訴自己不用慌亂,聖眷還是在自己身上。
兩年沒見,蔣氏的身體似乎有些差,氣場比起當初卻充足了許多,像是太后這個稱呼,她已經可以毫無壓力的接下。說起要爲楊承祖做主時,也不是一句單純的客氣話,彷彿是又回到了安陸王府時那位王妃的派頭,如果真的需要,完全可以把這個義子般的晚輩護在身後,保他平安。
不管是否真的需要,這份情義還是很讓楊承祖感動的,除了柳氏之外,蔣氏於他也可以算做半個母親。當然,當事人自己不太清楚這一點,但是這份愛護之心,也讓他心頭一暖。以膝代足,向前跪行兩步,臉上滿是笑意
“太后放心,臣是很厲害的,在東南殺倭殺的人頭滾滾,後來又去屯門打佛郎機人,殺的那幫人啊……您想我這麼厲害,朝廷裡的大臣,又怎麼敢來惹我?再說大家都知道,我對萬歲只最忠心的,誰敢陷害忠臣,不怕被太后處置了麼。所以他們真的沒敢害我,最多是有點小誤會,溝通上不大順暢,等將來慢慢溝通,大家彼此明白對方是什麼人,事情就好做了。”
“你啊,還是跟以前一樣。往前來一點,離哀家那麼遠幹什麼。”楊承祖不敢離的太近,太后卻是沒有壓力,叫到身前,伸出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如同慈母之於頑皮的兒子。
“對你,哀家是很瞭解的,那些大臣說的,也不全是錯的,比如說那佛郎機人的事情。聽說禮部那裡確實來了一隊佛郎機使節,說是要換約,租賃壕境。租就租吧,偷着弄就完了,何必非要搞的這麼正式,你看,給自己惹禍了吧。哀家聽說那些夷人長的也像個人一樣,並不是三頭六臂,血口獠牙,但總歸是夷人。租了朝廷的地出去,於大臣們而言,就好象是把臉租了出去,怎麼能忍的下。不用說,肯定是他們給你使足了銀子,你幫佛人說話,真是的,難道你許了他們,萬歲裝個不知道不行,非要鬧到京裡來,讓萬歲怎麼辦?你啊,糊塗。”
“太后說的是,臣這個家大業大,家裡有那麼多妻妾,這個要穿戴,那個要衣服,將來還要有兒女要養,總要多積攢點積蓄。不過臣可以發誓,絕對沒做過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太后的事情。”
蔣氏點點頭,“哀家信的過你,不管誰想動你,也得先問過哀家的意思才行,只要我沒有嚥氣,就沒人可以欺負你。來,起來說話,跟哀家講講,你在東南是如何殺倭,又是如何打佛郎機人的。已經有快兩年沒聽你給我講故事,沒聽你在哀家面前唱戲耍寶了,心裡總是怪想的。去年,萬歲倒是讓戲班子進宮唱了一次,可是少了你,總覺得欠了點什麼。說的好,重重有賞,宮裡這些宮人你看中哪個,就賞你一個領回家去。”
宮女搬來一張大椅,楊承祖並沒有臣子的拘束,反倒是像在外遊歷歸來的兒子,在母親面前吹牛,講述自己冒險經歷一般。手舞足蹈的,開始說起了東南殺倭到屯門海戰的經歷。他也知道,這些經歷,肯定會在不久的將來進入嘉靖天子耳朵裡,成爲陛下對東南情形的瞭解。
而在慈慶宮的另一邊,佛堂內,張氏兄弟同樣手舞足蹈的,向張太后描述着朝堂上發生的一切。
“姐姐,你是沒看見,當時的情形是有多激烈,據說言官站出來三十幾個人,聯名上告,而且是有憑有據的。這種聲勢壓下來,哪怕萬歲是爲了維護一個平衡,或者照顧一下大臣的體面,也要把這個人辦了。當初我姐夫在位時,遇到這種事,也肯定是要處置人的,證據確鑿啊。那小賊天大的膽子,連國土也敢賣,割了半個壕境給佛郎機人,讓他們在那裡開設市場,又在廣州設立十三行,讓洋人有資格當牙行。前年天家才說,見佛郎機人就打,現在就要和佛郎機人做生意,這不是和萬歲故意唱反調麼,我琢磨着,這次他肯定好不了。萬歲已經說了,要查帳,查帳啊,這是要人命的事,他這次活不成了!”
張鶴齡考慮的是另一件事“姐姐,您說我們爲什麼不把那事也捅出去?就算不適合在朝堂上說,現在過去那邊說總是可以的吧。他就在蔣氏那裡吃飯,我們帶人去把他抓起來,再去永壽公主府捉永壽,來個當面對峙。那些奴婢下人,只要用刑,肯定會說出事實,司通公主,這種大罪鬧開,還怕要不了他的腦袋麼?”
張氏看着自己兩個兄弟,表情說不出是喜是怒,語氣也很平和“你們覺得,哀家現在,該去捉人?”
“正是如此。姐姐,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眼前是殺他的最好機會。”
“以什麼罪名,司通公主?你覺得這樣的罪名,適合宣諸於口麼?現在京裡還有佛郎機使者,你們覺得,讓這些人知道,大明的一品都督和永壽公主有私情,是對皇家很有面子的事情?”
她的語氣嚴厲,兩個兄弟便不敢再說什麼,只能聽她繼續發着脾氣“我知道,你們並不喜歡如今這位天子。可是不管喜歡或不喜歡,他都已經繼了大位,並且坐穩了龍椅。大明的天子,也就是整個天下,我不管你們心裡怎麼想,私下怎麼做,在大事上,我們必須維護天子,維護這個江山社稷!爲人臣者,這是起碼的本分,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不用其他人動手,哀家第一個不會放過你們。”
兩人不敢多言,但是又不明白,既然是這種態度,又何必蒐集那些證據。張太后顯然明白他們的想法,長嘆一聲
“哀家蒐集那些東西,並不是要對付任何人,只是希望能拿捏住一些把柄。然後可以和蔣氏好好談一次,讓她答應文豐與永淳的婚事。我所做的一切,歸根到底,都是爲了這事考慮,你們不要壞了我的大局。”
對於和皇帝聯姻,張家兄弟自然是沒有什麼意見的,當初張嗣宗因爲這事而丟掉性命,兩人於永淳甚至於嘉靖都是有極多不滿。這次的聯姻,他們推出的人選堪稱完美,遲遲達不成協定,在這兩人看來,只能算永淳不識擡舉,心裡頗有怨言。
不明白太后爲什麼把這樁聯姻看的那麼重要,又或者爲什麼不發揮太后的影響,直接下旨促成這事,非要搞的這麼複雜?
張氏又嘆了口氣“你們啊,還是搞不明白局勢,還以爲哀家像你姐夫在位時一樣,執掌六宮?當初老主爲君,整個大內人人聽我調遣,至照兒登基後,哀家說話也是算數的。可是如今,整個內宮裡,哀家的令,甚至出不了這方圓之地,就連蔣氏那邊都影響不了,你們還希望我能決定永淳大婚?內宮中如今肯奉我號令者,差不多全在我這房間周圍,也不過是老主留下的舊人老奴,還肯認我這個未亡人罷了。真若是讓他們去拿人,你們當拿的住麼?醒醒吧,天已經變了,哀家這把年紀,還有幾年可活,你們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像過去一樣任性妄爲,免得將來,咱們張家真的要絕後啊。”
她語氣強烈,情緒也有些波動,由於說話快,忍不住陣陣劇烈咳嗽,兩位國舅直到這時,也有些覺悟,似乎張家這棵大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牢固了。